代替
作者: litduck
“我才想起来今天有个宴会,不在家里吃了!”这句话的尾音被大门啪地一声隔断了,那个人几乎是逃一样地跑出家门。我看着一桌子丝毫未动的饭菜,突然想抽一根烟。
我知道我们快要结束了,他是个政客,官不是最大却经常要上报的那种,所以刚开始搬到一起住的时候就说好我们的关系不能曝光,以后一定要好聚好散。我知道我不能要求太多,我们已经在一起五年了,最近因为他要竞选下任省长,他的竞争对手更是不遗余力地查他的底,而我们的关系是他的致命伤。我还知道,他一生中最看重的就是他的仕途。我知道如果我现在离开或许还能在他心底里留个好印象,我还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可是……我最最清楚的就是自己已经离不开他了。
我从不知道自己对一个人的感情可以这么深,在遇到他以前我一直是自己一个人,我讨厌接触别人,甚至可以说是讨厌接触人类,我有自己的实验室,每年政府出大笔的钱来供我做研究,我做出来的东西从没有让大众失望过,所以我不必去接触过多的人,不必去看人的脸色,我活得自由自在,直到他出现。
一开始是他来追我的,他这个人做事干脆,目标明确,从不拖泥带水,这也是大众支持他的原因之一,他说看到我的时候就知道想要我在他身边,所以就想尽一切办法来接近我,并俘获我。是的,他用了俘获这个词,我不太明白这个词用在这里是不是适当,因为我们之间并没有战争,我心甘情愿便成了他的俘虏,他的能言善辩,他的开朗自信,他的风趣,无一不深深地吸引着我。
我不太会说话,所以我们在一起时常常是他说个不停,我不太爱出门,所以我们在一起时他就像一扇通向外界的窗子,透过他,我清晰地看到了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的本质。可是现在这扇窗已经关上一个月了。
我看着渐渐冷掉的饭菜,摸了半天也没有摸到身上的烟,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戒烟了,我在一个月前把所有的烟都扔掉了。叹了口气,我向自己的实验室走去,也许该从现在开始试着回到过去的生活,把自己完全投入到研究中去。
凌晨一点,实验室的风铃叮叮当当地晃动着发出悦耳的响声,这表明大门开了,一定是他回来了,我忙放下手中正在记录的本子,跑出去迎接他。
他带着一身的酒气,领带已经被扯下来了,衬衣的两个扣子也被他扯开,露出结实的胸肌,那双狭长的眼睛斜睨过来,野性得令我的心“砰砰”直跳。可他只看了我一眼就转过身去大步走向卧室,以前这个时候他总是亲昵地叫我“小白,过来,我醉了,扶我一下。”然后装模作样东倒西歪地压到我身上来。
他的步子有点不稳,不知道喝了多少,他酒量很大,以前很少见他喝醉,可是最近他却常常醉成这个样子回来。有点担心他,我跟进了卧室。
他在洗手间里干呕着,我走进去上下抚摸着他的背,想着这样他是不是会好受点,却被他一下打开,“滚!你别想代替他,谁也别想!他是唯一的,他是唯一的。”他收回的手捶在洗手池上,紧紧地握着拳,而我被深深地刺痛了。
对啊,我还知道他以前有个初恋情人,那个人是他在学生时代的学长,他暗恋了他很久,终于没敢说出来,我知道那个人在他的心里一直有一席位置,那个位置是我永远也触摸不到的,而那个人,现在正是他的竞争对手。
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的,因为我长得有点像那个人,所以他才对我一见钟情,我一直是那个人的代替品,我明白,与自己所爱的人针锋相对该有多痛苦。所以不管他推开我几次,我都重新抱紧他,我只想告诉他,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一直一直地陪着他,无论发生什么事。
第二天清晨在我醒来之前他就走了,于是我又回到实验室,呆坐了一上午,什么进展也没有,最近因为查觉到他的变化,我跟着一天比一天不安,结果就弄到现在这个样子,什么也想不出来,每天进入实验室只是例行公式,我有点怕,难道我要同时失去最重要的人和最重要的创造力吗?如果那样的话,我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环顾四周,突然觉得冷清得可怕,好像有什么东西不见了,是什么呢,最近常有这种感觉,可那又是什么呢?
风铃又响了,我狂奔出实验室,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些可怕的念头留在实验室里。是他回来了,带着一个大盒子,我刚一开门就被他拥在怀里,“小白,生日快乐!”他的呼吸弄得我的耳朵痒痒的,我贪婪地吸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眼睛有点湿。
清醒过来,我连忙把他拉进屋里,同时向外面张望了一下,确定没有镜头的反光才稍稍放了点心,和他在一起,我也快变成反间谍专业人员了。其实我们有各自的房子,这个就是他的房子,我的在旁边,两栋房子是通过中间的地下实验室相连的。
“小白,快过来,不要像个白痴一样地站在门口。”他已经大步走进屋去把盒子放在桌上,他又叫我小白了!虽然它的本意是生活白痴,我还是着迷般地爱听这两个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活跃,为我的生日旷工半天,我们吃蛋糕,然后把它涂在彼此的身上,然后放着激情的音乐疯狂地做爱,他回来了,我的烨,这是他的方式,这是他爱一个人的疯狂的方式。我大声喊叫并哭泣着,许愿希望这一天永远都不要结束。
天完全黑下来,他疲惫地睡着了,我用手轻轻地抚着他的脸,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完全勾勒出他石刻刀削般的英俊,我把头慢慢枕在他的胸膛上,好喜欢,喜欢到了想要和他融为一体。突然,我想起自己曾做过的一个项目,仿制人!为什么不做下去,为什么不仿制他,一个完完全全只属于我自己的烨!我的他,我的烨。一个永远也不会离开我的烨。
我为自己的想法激动不已,似乎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欢跃,久未出现的创作激情又回来了。我马上爬起来穿上睡袍,起身的时候床震动了一下,他叫了一声“小白。”便皱起眉头,我忙把手放在他的手中,像往常一样,他握到我的手似乎安心了不少,可是眼角却流出泪来。我愣住了,慢慢跪到床边,看着他握着我的手,泪涌出来,滴到枕头上,我不明白,这个泪代表了什么。
“烨,烨……”我轻轻地叫着他。
“不要离开我!”他说。
“永远不离开。”我承诺,可是为什么他还在流泪呢?
此后的两天我发疯般地寻找那个曾做过的项目的数据,可是它就像是从来也没有存在过,我找遍了实验室各个角落,回到我原来的家中去翻了个底朝天,甚至动用了记忆观察仪在自己的记忆中搜索,用这个机器非常痛苦,可是我太想找到那东西了。搜索结果令我震惊,我居然自己删除了关于那些资料的所有记忆,大脑不像硬盘,删除东西的时候总会留下痕迹,那些删除的痕迹还在,而且我恐怕不止删除了这一点点,因为记忆沟里伤痕累累,到处是删除的痕迹。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删除记忆是件极痛苦的事情,只删除一点点就会头痛好几天,更别说是这么多的东西被删除了。为什么?没有人能给我答案,因为这机器只有我自己会用,我既然选择删除,当然不会保留原因。之所以会想起这个仿制人的项目,还是因为自己当时忽略了一个点没有删除。
我迷茫地坐在实验室中,这屋中曾有过什么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好孤独,这屋里原来有什么在陪我呢?几乎已经肯定自己的感觉没有错,曾有过什么,可是我不但把它拿出去,还删除了有关它的全部记忆。不知不觉我的眼泪流出来了,脑中跳出一个词“想念。”我在想念谁呢?好像不是烨。
我回到烨的房间,这两天他出差到别的城市做演讲,以便拉选票,说好今晚回来,想起从他走后我一直没有做饭,冰箱里早就什么都没有了,我穿好大衣出门去买菜。
今天下大雪,所以不敢开快车,耽搁了些时候才到超市,在地下车库停好车出来,就听身边走过的两个男人正在议论烨。
“我看他没戏了,怎么搞的,平常一上台那么神采飞扬的一个人也会搞这种事,居然愣在台上忘词。”
“而且他还转向支持同性恋,好像突然换了一个人一样,说的做的和以前完全不同。”
“哎,你听说没有,一个月以前……”
他们钻到车里去了,后面的话再也听不到,我不知道发生了这种事,这些天我一直沉在自己不稳定的情绪中,全身心都放在回家的烨身上,没有看电视,没有看报纸,也许还因为不想看到烨和他的初恋情人同时出现在报纸上吧。烨,他为什么这么做,这么做无异于自毁前程,他不是不知道民众有多排斥同性恋,他怎么能这么做呢。
烨,到底怎么了?难道他真的变了吗?我努力回忆以前的烨,最近的烨也只是情绪不好吧,只是因为对手是旭他才会方寸大乱吧,可是支持同性恋这回事,难道是一时头脑发热吗?
不知为什么头有些痛,于是我按了按太阳穴,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些事情。
买完东西出来,天已经擦黑了,车库里为了省电,只亮了几盏昏暗的灯,我拎着沉重的袋子向自己的车子走过去,突然黑暗中闪出一个人来伸手便抢我的东西。我大吃一惊,没想到还有人在这里抢劫,扔了手里的东西就跑,刚迈出一步,就被那人从后面伸脚绊倒,向地上扑去,那人又在我落地前伸手拦腰抱住我,猛地压在汽车上,我张嘴想喊,被他用手捂住了。
“是我。”烨压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松了一口气,腿有点发软,烨加了点力气抱住我,好不让我滑下去。以前曾有过黑天出门差点被劫色的经历,所以这次真是吓坏了。烨也知道我那次的事情,所以紧紧地抱着我用手慢慢地抚着我的后背,“别怕,是我,别怕,是我。”他喃喃着拥着我,我也把手环在他的腰上。
“回家吧。”过了一会儿,烨松开我说。
“嗯,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我蹲下身子收拾散落的东西。
“我到家发现你不在,东西又乱得可怕,好像遭劫了一样,吓得我差点报警,后来想起来看冰箱里没有东西,你又一向乱七八糟,所以就想你是不是到这里来了。”他也蹲下帮我收东西。
听起来很好笑,我有些感动,“差一点报警,是不是已经拨了号码?”以前有一次就是我回家正见他心急火燎地拨号,我不见了他拨的号只能是警局,因为我没有任何朋友。
“怎么敢报警。”他咕哝了一句,突然自觉失言,马上住口,提起手中的袋子站起来。
是啊,怎么敢报警,报了警不等于自动向人承认我们的关系,我收了笑容。把手里的袋子交给他,然后去开车门。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没有说话,我把收音机打开,又听到关于竞选的热烈讨论。
“你这次支持同性恋了?”我问。
“嗯。”他有些心不在焉,看着外面不知在想什么。
“为什么?”
“你以前从不管我这些事的。”他有些生气了,转过脸瞪着我,忽然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回头去继续看着窗外。
以前……我突然想起那些被删除的记忆,想要修复它,我紧紧地握住方向盘,无论如何要修复它。
当我做好晚饭的时候烨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拿了个毯子来给他盖上,然后放倒沙发靠背躺在他身边睡下。
之后的几天烨都没有出门,一直失魂一样地在屋内走来走去,我只好把寻找记忆这件事先放在一边,陪着他。可是他越来越奇怪的举止让我强烈地渴望着寻回失去的记忆,他拿出我们以前出去游玩时拍的照片来看,他伤心地盯着我,好像我就要死了。
我要做饭,问他想吃什么他却好像生气了,每次都说随便,还说“反正你知道我的口味。”我不知道他这种态度是怎么回事,于是我问他是不是想要我走。
他抱住我说不要走,我会对你好的。
我开始觉得他有点陌生了,他真的不太像以前的烨,他看我的眼神有时也是陌生的,好像我是个陌生人一样,可他又是关心我的,我有点糊涂了。于是我在他睡着的时候又进入了实验室。
这一次大有收获,我在记忆沟里发现了人造的痕迹,我吓了一大跳,马上仔细查看人造部分,原来只是一些新本领,是关于做饭等一些小事。原来我是不会做饭的,是不是我想做饭给他吃,所以造了这一部分呢,这是对他好,他为什么会不高兴呢。
我想不明白改造前的自己,原来的那个我到底要做什么呢?
我想问题应该出在一个多月以前,那天烨回来的时候眼睛是肿的,红通通的布满了血丝,看到我冷笑一声就进屋去了。从那天以后他对我的态度一直就很奇怪,最早的一个星期甚至当我不存在一样。我问他话,他只答一句,“别来烦我!”
我决定去图书馆找答案,烨是政界的人,有关他的事情多半也会见报,应该查查那天的旧报纸。
烨接了一个电话之后出门了,我开着汽车直奔图书馆。那个日子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从那天后我中断了好几天的实验记录。直接拿到那天的胶片,我放到机器中仔细地翻看起来。
几乎每种报纸的头条都是一个内容,《科学家因病辞世,现任市长痛失挚友!》随着机器卡卡的翻动声,我的头脑几乎一片空白,那里面说,近年来最杰出的科学家白羽死了,市长竟哭昏在医院。事后有发言人出来解释说因为白羽生前是市长的挚友,不用说,此举为市长赢得不少选票。
我走出图书馆,虽然不冷,还是下意识地拉紧了衣领,坐到汽车里,把暖气打开又关上,我并不需要暖气,冷只是意识中的罢了。发动了汽车,突然觉得头痛,只想快点回家。
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进入实验室,我在那里把自己的痛神经阻断,然后又用仪器检查了自己的数据。我想我最庆幸的应该是“他”给我加了冷静这个特质,我一直很镇静地做着这一切,连想哭的感觉都没有。
夜深了,烨还没有回来,想到他今天走之前接电话之后神色古怪,我不由得开始担心他,幸好我的记忆中还存着关于跟踪仪的事情,那是以前“我”在他身上动的一个小小手术,在他皮下植入一个极微小的跟踪仪,他并不知道。
我拿出定位仪,又开车出门了,今年的冬天特别冷,最近经济也不太景气,所以街上人很少,我把车速提到最快。
定位仪显示他没有大的位移,显然他并不在车上,一边猜测着,一边就看到了他所在的酒吧。我皱起了眉头,没想到他又到这种地方来喝酒了,能在这里喝酒,应该就没什么大问题吧。我推开酒吧厚重的门,音乐震荡着扑面而来,我几乎想立刻捂上耳朵,如果不是痛神经已经被阻断,我一定会觉得头痛。
用定位仪很容易便找到他的方位,可是走近了,我却分辨不出坐在角落的两个黑影中哪个是烨,在这种地方又不敢喊他的名字,真叫人头痛。我伸出手随便搭在一个人肩上,中断了两人的谈话,“对不起打扰一下,我要找个人。”
那个人惊讶地转过头来,我的心脏猛地撞击了一下,那是旭——烨的竞争对手、初恋情人。我认识他,他也认识我,因为他有段时间曾是政府部门派来和我联络的人员。
他对面的人也抬起头来,正是烨,我想我的脸一定变得很难看,我想“他”给我的冷静还是不够,我转身向酒吧外走去,握紧了拳头也止不住浑身的颤抖。
身后传来酒杯翻倒的声音,我加快脚步跑出门,跳上车子全速开回家里。
人的习惯真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我应该跑回自己的家里而不是烨的房子,可直到进屋才想起来,看着屋里自己熟悉的东西反而平静了许多,我靠着门闭上了眼睛,现在的我有什么资格来指责烨呢,他一定早就知道了,我只是不甘心,为他做了这么多,他仍是要走吗?
如果到最后他需要的不是我,那么费了这么大的力又是为了什么?白羽,你那么肯定他是爱你的吗?
烨一直没有回来,他只打了个电话问我在哪里,我平静地说我在家里,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问他晚上是否回来吃饭,他说现在有件麻烦事要解决,让我好好呆在家里不要出门,我应了一声,那边就挂了电话。
空旷的两栋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飘来荡去。我停止了每天去实验室装模作样,我的创造力,真可笑,恐怕我从来就没有过那样东西。我想我已经猜到了我是什么,只等烨回来揭晓答案,那么之后呢,一份被拒绝的礼物,按原址退回已经不可能了,这个礼物又该何去何从?
第三天了,我没有开电视,不去取报纸,更不听收音机,世界在我的刻意下保持着静止。我又回到实验室,不断地用仪器一遍又一遍地检查自己,看那些在人工手段下迅速成长起来的细胞。树有年轮,其实人的细胞也记载了它的年龄,我的细胞,生长期不到一年。
所谓的删除记忆,并不真的损坏脑细胞,因为那样会造成大片坏死,所以删除只是使某一部分处于沉睡状态而己,我激活了它们。重新激活会造成头痛,我持续阻断痛神经,不在乎它会不会在将来坏死掉。
我做了一个梦。
我浮在水中,温暖的水慢慢地流动着。我戴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透明的帽子,帽子每天都在不停地给我讲故事。从出生到成年,每一件小事都没有遗漏。帽子做的工作就是复制一块一模一样的“硬盘”——把记忆完整地从一个大脑中拷贝到另一个大脑中。慢慢地,帽子每天只讲一点点故事了,而且已经变成同步镜像。那个大脑白天的思考和记忆甚至感情,都直接传到这一个大脑里来。
慢慢地,我有了自己的听觉,感觉也更敏锐,可是不能动。
有一天,我离开水上了岸,有个温柔的声音在轻轻讲话,“不要怕,是不是有点冷,我把暖气开大一点点,不过不能太高哦,你要慢慢适应干燥和寒冷了。”由于大脑同步,我感觉得到他的欣喜,他的小心翼翼,他视我为珍宝,于是我也很高兴,我想抓住他,可惜我不能动。他抱了抱我,“我感觉到了,你也很高兴哦,我的宝贝。”我幸福地想哭。
大帽子使我们的大脑同步的同时,也限制了我的自由,我只能像植物人一样躺在床上,按输入的数据生长,连眼睛都不能睁开。
每天他都会来实验室,来看我的生长数据,来做些别的研究。只要听到他的声音,我就会特别安心。
慢慢地,我会用思维和他交流。其实没什么好问的,他会的我都知道,我知道他在一次实验中受了辐射,现在生了很严重的病,所以造出一个我来代替他,代替他来继续陪伴烨。每当烨的图象经由他的大脑传来时,我都能感觉得到他的深情,无奈,伤感,和不舍。久了,我也产生了相同的反应。
我喜欢问他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然后听他用低低的声音自言自语一样地解答,同时大脑接收他的思维流。他从来也不会不耐烦,他是那么那么地爱我,我也,很爱很爱他。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又把我抱到一个大大的软软的包裹里面,我全身的肌肉都被那个东西按来按去。我知道那是对快速长生的肌肉群进行锻炼。每天他都会来把我抱进去活动几个小时。每当他把我抱起来的时候,我都会很高兴地用思维告诉他,好喜欢——。他也很高兴,他说,宝贝,快快长吧。
我终于能够睁开眼睛,他给我拿来镜子,我看到自己俊秀的面容和他苍白下陷的两颊。我明白,因为他生病了,所以我们看起来并不象。他抱着我哭,我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后背,好久以来我就想这样做了。我摸着他的头发,看到他耳后别的那个小巧的意识输出器,我们最初的交流就靠这个小东西。我抱着他,触摸着他,心中的喜悦不断地泛开,虽然不能止住他传来的缕缕哀伤,他却渐渐地停止了哭泣。那一刻寂静无声的拥抱,让我感觉这世界只有我们相偎相依。
不用他说,我知道自己该每天很乖地留在实验室里,我把实验室打扫了又打扫,把他每天要用的材料早早地准备好。
可是,他呆在实验室的时间越来越少,每天来也只是给我送饭,除了第一天他喂过我,以后都是放下饭就走了。我坐在他的椅子上,嗅着那上面他的气息,又装作他的样子重复做起他做过的各种实验和分析。
我知道他在陪着烨,用他不多的时间。
我实在太孤独了,忍不住用思维来用力地想念他。
他来了,思维中充满了疲惫和担忧,他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盯了很久很久。
知道他要做什么,我不由自主害怕地发抖,我想逃,可是又不想让他的心血他的希望毁于一旦,不想体味他的伤心,哪怕是一点点。他过来一手紧紧地抱住我,一手帮我把帽子摘下来。那一瞬间,我怕极了,我不能再感觉他,他就这样我把我他之间最亲密的联系切断了。我的头轻飘飘地难受,似乎无所依托。
他用皮带把我固定在床上,我一下都没有反抗,如果是他,做什么我都不想反抗,我希望他快乐。
他给我注射了麻醉剂,眼前渐渐模糊起来,我似乎又听到他说,“别怕。”
好痛!!!光束所过之处便是记忆的一片空白,世界一片红色,我睁大了眼睛,却己说不出话来,我不要忘记你,羽!我爱你啊,我那么爱你!我不要忘记你,不要忘记我爱你!敌不过麻药的力量,我再次进入沉睡。
我知道他的计划,他消除了我的部分记忆,然后使我一直沉睡。我的头部被装了一个小小的装置来接收他的脑电波,只是简单的探测他还活着而己,当他的脑波消失时,这个小小的装置会唤醒我并自毁。
我再次醒来时,白羽,那个创造我的人,那个我深深爱着的人,已经死了。而我,以为自己就是白羽。
梦醒了,我从实验室的床上爬起来,抹去脸上的泪水,从储物室里找出那只大大的“帽子”,那个按摩用的囊,还有很多其它的东西,统统堆在一起。我抱着他们,轻轻地抚摸它们,就像第一次抱着羽。
我止不住泪水,为逝去的羽,为自己还未及说出口便被剥夺的爱。
风铃响了,每次羽进来时也会响的,不过那时候我早就知道他正往这里走。实验室的扩音器响了,传来烨焦急地呼唤羽的声音,我抱着羽留给我的一点点纪念不想动。我把帽子戴在头上,横抱着一人多高的按摩囊坐在地上,好像又回到出生的时候,只是帽子不再传来任何人的脑波信息,不管我有多用力地传达我的想念。
实验室的门被烨“碰”地一声推开,他看着我愣了一会儿,然后冲过来一把拉起我,“快,有人来抓你了,我们快走。”我任他扯着向外跌跌撞撞地跑,右手扔然紧紧拥着按摩囊,按摩囊在地上拖得“啪哒啪哒”地响。
烨回过头来扯掉我手里的按摩囊,又粗鲁地扯掉我的头盔。我甩掉他的手,回去捡起头盔重新戴上。
烨红着眼睛大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拿着它干什么?你想被人抓去研究吗?”
“研究?”我问,这才发现烨的头发乱糟糟地纠在一起,胡子没有刮,衣服也皱得不象样子,落魄得像个流浪汉。
烨的眼睛眨着红丝,嗓子也是哑的,“你已经知道你是谁了不是吗,你不是白羽,只是他的实验品,一个完全复制的,记忆感情都一模一样的复印品。现在政府知道了,要我把你交出来。快走吧,我们先躲起来。”
我被他拉着跑向门口,没有拿任何东西,连头盔也被甩在一边,可是来不及了。窗外传来直升机的轰鸣,有人用喇叭向屋里喊话,要屋里的人放弃抵抗,乖乖出去。
烨又拉着我跑向厨房,把所有能吃的东西全部放在大垃圾袋里扛在肩上,再拉我边向实验室跑边说,“实验室按保险库打造,而且不容易找到,我们先躲到里面去。现在他们不确定我们在屋里,等一下他们就要用热敏探测生命体了。”
回到实验室,烨一阵旋风似地准备好东西,把门关起,落了全部的锁,然后疲惫地坐在半人高的床上。我始终静静地站在地中央看着他做这一切,因为我知道政府手中有更先进的生命探测仪,这个实验室是挡不住的,我知道,因为那东西是我发明的,不,是白羽发明的。
烨抬头看着我,一言不发。我慢慢走过去,把左手伸给他,他捉住了,再慢慢把我带到怀里,慢慢地收紧怀抱。这是烨和羽熟悉的互相安慰的方式。
我靠着他,他身上熟悉的味道,熟悉温暖,全部是羽的记忆,连被他搂住的心安和幸福的感觉,也是羽的。那一瞬间,我迷惑了,我,究竟是什么?我,又在喜欢着谁?
“白羽死了。”我挑了一个最沉重的话题来打破沉默,可是除了这个,我想不起还有什么好说的。
感觉到烨的收臂手紧,他把我紧紧按在胸前。
“别怕。”他说,“我会保护你。”
羽也说过“别怕”,可是好痛。
烨说“别怕”,可是他保护不了我。
起了话头,就有人讲下去,烨讲了他和羽的相识相爱,羽从不知道的烨的炽热至此的爱,讲的时候他将我用第二人称“你”代入故事,好像那真的是我们两个的恋爱故事。
故事的最后,羽在烨的眼前合上眼睛。尽管羽不想让烨看到他的死亡,烨却执着地陪他到最后一刻。
“然后,那天我一回来就看到了你。”烨说着吻了吻我的头发。
“我知道你的存在,一直都知道,可是我不知道有这么成功。你几乎就是小白本人,除了一些小毛病被他修正了之外。可是他不知道,我爱他也爱他那些小动作。我说讨厌他抽烟,其实我很喜欢看他在烟雾中专注思考的样子,他这样子夹烟的,”烨举起手比给我看,“很有种味道,他从来做不好饭,可是你不知道他那笨手笨脚的样子有多可爱,还让我有借口气气他。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早点告诉他,这样你就会和他一模一样了。”
我低着头不说话,我不是白羽,没有了思维同步,我不能确定自己对每件事的反应就是白羽的反应,我始终做不成白羽,我不可能也不想代替他,我只想陪着他。
在他活着的时候,陪着他,就像烨那样。
“一开始,我有点恨你,也许是恨小白,他就这么扔给我一个替代品自己先走了。可是,”他吻了吻我,“你毕竟还是小白,你是小白的细胞分裂出来的。你也是他的一部分。我决定要好好爱你。”
“可是,”他叹气,“小白好像把这个复制人计划透漏给其它科学家过,后来有人在图书馆看到你就明白他复制了自己,最先知道的是旭,那天他来找我告诉我这件事,他要帮我阻住消息上传,条件是我主动退出竞选。我答应了,可是我们尽了全力也没能封住这个消息。”
我抬起头,用手帮他梳梳头发,“没关系,他们迟早会知道的。而且,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这里了。”
我离开烨的怀抱,坐到工作台前,把阻断痛神经的隔离束去掉。
“你有办法了,小白,他想到会有这种情况?”我刚放下工具,烨激动地抓着我的胳膊问。
我痛得浑身发抖,只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向烨伸出手臂,“抱抱我!”
烨用力地抱着我,我也用力地回抱他,我突然理解了羽。羽走了,我和烨应该相依为命,我的记忆只是多余,羽删了我的记忆并不是残忍,而是为了少一个人伤心,他了解烨,知道烨最终会好好爱我,好好爱他的一部分。羽希望我们幸福。
可惜,世事往往不按一个人的设定发展。
我放开烨,尽量保持笑容看着他,“羽没有想到这种情况,但是我有办法。他们捉不住我的。”打开柜子拿出一大瓶蓝色的药水,我咕嘟咕嘟地把它全灌下去,顿时觉得全身暖洋洋的,连头痛也似乎没那么明显了。
看了看莫明其妙地盯着我的烨,我笑着挥了挥瓶子,“超人药水!你在这里等着,千万别出来拖我的后腿。”说完我不等烨反应过来,打开实验室的大门冲出去再落了锁。
外面已经不止是直升机在盘旋,各类车辆及军方人员把两座别墅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一感知到我出来就开始拿大喇叭喊话,要我们放弃抵抗。看来他们真的以为羽造了一个超人白羽,他们不知道,羽一直都没有兴趣做那种战争工具。
看到我出来,似乎一切都静下来,只剩下机升机的轰鸣仍旧震得我头痛。
我看到国家元首在亲切地向我招手,“不要怕,我们不会伤害你!”他大喊,以一个元首的名义作保证。
我笑了,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对于国家来说,我是一个成功的试验品,是一个被研究的对像,我头脑中储存的羽的记忆,对他们来说也是发明的宝库。
对烨来说,我是羽的替代品,是他感情的寄托。
对羽来说,我是他生命的延续,是他和烨的爱得以继续的承载品。
那些是我全部的生存意义。
可是对于我呢,生存的意义已经不存在了。
我慢慢地握起拳头,绷起全部神经来专注于一种情绪,一种疯狂而决断的情绪,一种可以引燃那种未知元素的情绪——那元素只要神精传导一种足够强烈的情绪,无论那是愤怒伤心或绝望。身上猛地窜起了火苗,蓝色的火焰从内到外灼烧着这个实验品,我看到有人后退,听到枪栓拉开,还有一声凄厉的呐喊,“白羽!”
巨大的冲力几乎把我扑倒,我挣扎着想甩开从后面抱住我的烨,可是始终敌不过他的力气,听他在耳边喊,“这一次我陪你一起,不要再扔下我。”
我已经没有力气再挣扎,任他抱着我一起燃烧,听他越来越低的呢喃,“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有人架起水车洒水,可是他们不知道这种火是浇不灭的,当初羽一时兴起研究了人体自燃,并做出了这种能够引起自燃的毫无用处的药水,给它起了名字叫“爱火”,这种火,只能自己燃起自己熄灭。
世界缓慢地在眼前淡去了,朦胧中我浮在水中,温暖的水慢慢地流动着。我戴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透明的帽子,有个温柔的声音在轻轻地说,“不要怕,是不是有点冷,我把暖气开大一点点,不过不能太高哦,你要慢慢适应干燥和寒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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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贴人: yoning 时间: 2005-09-20 00:35:31
精采!!!
回贴人: 飘絮 时间: 2005-09-20 02:55:25
很强的文章,构思很巧妙
回贴人: wx0106 时间: 2005-09-24 01:27:51
跟我看了开头的想象完全不一样哈,峰回路转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