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1)
卡尔·古斯塔夫把手按在锈迹斑斑的门锁上,若有所思,冲动着,而内心又在挣扎。他面前的这两扇铜门被嵌在石墙凹陷深处,从外面看显得非常狭窄,小心地推开时它反而会刺耳地嘎吱作响,而门后却有一个高敞寂寥的天地,适合思考。
高墙环绕的屋子里很暗,但古斯塔夫不需要点灯,久而深的记忆牵引着他,他在盖着帐幕的沉重家具间穿行,步子如盲人般流畅。他的衣袍带起了一阵风,在轻微上扬的废弃的尘土味中,他依然能分辨出只属于这屋子的独特气息。
他找到了自己的那张橡木椅子,坐进去。半截蜡烛头在左手边,出于旧有的习惯他点燃了它。右侧的大书架上塞满了一排排皮革封面的书籍,散发着熟悉的古老香味,在古斯塔夫的记忆中这味道似乎完全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有丝毫改变。他常读的那几本诗集依然摆在书架的老地方,伸手可及,甚至不用探出身。
这是他最喜欢的位置,壁炉里的火会从背后照亮他手中的书。在漫长的冬夜里,他常常一遍又一遍地翻开这些书,而更多的时候书并不在他的手上,大声朗读那些关于荣誉、勇气和爱情的诗篇的人,是他的摄政王。
那时他的身体很年轻,心也一样,他总是带着不断升腾的悸动专注地倾听,沉醉于叙述者那醇厚无瑕的嗓音。有时摄政王会突然停下来,凝视着他,难以再继续。
“到这儿来,卡尔。”他唤着他的名字,向他招手;而他就走近他,依然悸动着。
他会先在就近的地方要了他,然后把他一丝不挂地放到床上去,趁他陷入高潮后的困顿肆意抚弄他的身体。而他会震颤地激动起来,很快便能做第二次。
即使当他成年了,初尝了男性对于性和权力的欲望之后,他也无法不顺着那个人的意。他试着拒绝过,然而摄政王自有成熟男子的力量与魅力,以及控制爱欲的信心。最终他还是只欲念着他,无法自拔。
他也试着在这张床上要过别人,昔日的体验刺激着他,快感总是很快就到来了,完结得也快,但他少年时沉迷不已的那种持久的满足感却再也没有重现。
卡尔·古斯塔夫的头微微向前倾,金发飘在前额,遮住了眼睛。他坐着,心里想着那个曾经占据了他的全部,并且现在依然占据着的人。想着那双柔和的灰蓝色眼睛;想着随着黑暗在他耳畔缓慢流动的喃喃低语,饱含着他永远模仿不到的韵味;想着记忆中紧压着他的、强健有力如王者般完美的身体。想着他曾经无比惊讶地崇拜着的这一切,如今正在散发出恶臭的沼泽底下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缓慢地腐烂。
他伸手将烛火掐灭,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他不敢抬头,害怕会再次把目光落到对面的画像上,他害怕看到那张脸——自己的过去的脸。
他感到眼睛酸痛,以为会哭,但他只是累了,垂下了眼帘。
这里一片漆黑。
月光偶尔透过云层撒下稀疏的阴影,将那个男人映成枯缩一团的黯淡的轮廓。他正在用一盆洁净的淡水清理自己,擦拭后背的鲜血,让伤口的疼痛尽量持久。
他已经用藤条抽打自己足足一顿饭的工夫,束在大腿上的装倒刺的苦修带也比平常勒紧了一格,然而极度疼痛并没有带来他期望的平静。他双手抓住脸盆边沿,心脏在急速搏动着,他快吃不消了。于是他向后仰起残破的脸,从张开的牙齿间爆发出一声细弱的尖叫,凄厉而短促。
叫喊过后他深深呼吸着,然后睁开眼,每个瞳孔里都闪着一点红光。
七年。
这是他死亡的时间。
七年里他如旧祈祷,如旧恪守着他的信仰所要求的最严格的仪式。考尔毛登山上那铅一般寒冷的空气日复一日地压着他,迟早会压碎他的骨头,将他压进冰冻坚硬的泥土里。而在那之前,他所有的感触都在他自身的囹圄中疯狂地一点点死灭了。
不过他被愤怒和痛苦统治的日子已经结束,现在他为发生的事感谢上帝,那是对他灵魂的拯救。他忏悔过了,也严厉地惩罚了肉体,他已清除了自己的罪恶。现在他是清白的。
时候到了。
当卡尔·古斯塔夫在黑暗中堕入梦幻般的沉思时,塞兰斯帝安·康拉德的意识正从一片混乱的黑暗中升起。
他试着挪动身子,却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他慢慢张开眼睛,眨了眨,使劲想把眼睁大,但他的眼里像蒙上了一层黑纱。
他知道他的世界一直没有停止过晃动,轻柔地,发出沙沙的响声,充溢着咸水的味道、木材的霉气,还有从他身体内蒸发到空气中的浓浓的血和汗的腥味。当他适应了黑暗后,总能看见光影,悬在他的头顶,灵跃着,流动着,时隐时现。这光让他回想起了某个特定的时刻,地中海上幽蓝的仲夏夜晚,水波反射出群星的光辉,映在船舱的天花板上;奥兰多在梦中对他微微笑了笑,而他一动不动,倾听着耳畔平稳安详的呼吸声,梦想着这一刻能成为永恒,而他身在何处、驶往何方都无关紧要。
一道强光渗透进来,照到他的眼睛,他转开脸躲避。再次回过头时,他知道那是谁。他看不清他的脸,却看清了他手里拿的东西。
“哦,不……”康拉德抽泣起来,“不要再来了,奥兰多……求求你……”
“疼痛对你有帮助,你准备好了吗?”他抬起手,高举过头顶,“我们一起忏悔吧,”他的手落下,“忏悔吧,这样我们就都清白了。”
康拉德大主教的嘶喊声在潮湿发霉的四壁间回荡着,却逃不出去——没有任何东西能从这里悄悄溜出去。这是个幽隐的居所,教廷的十字旗就在他头顶上方的夜空里猎猎飘扬,他的地牢宁静地、平和地沉睡在一片闪光的波浪上。
吉恩伯爵站起身,走到窗户边。在他下面,片片黑色屋顶上陆续升起了炊烟,长而淡蓝,渐渐融入了暮色中。他费力地往更远处望,透过迷茫的烟雾,借着高高竖起并随着波浪轻微晃动的桅杆,他认出了聚集在河口的教会船队。
直到现在,他也无法从塞兰斯帝安·康拉德大主教没有任何预兆的突然失踪所带来的巨大震惊中完全恢复过来,而当古斯塔夫私下里将整件事都告诉他时,他的震惊顿时变成了愤怒。
“你这疯子!疯子!”他这样冲着他的国王和姻兄吼道,“你怎么还敢碰他!他是上帝的人!”
他记不清楚在这句话之后还说了什么,可他还记得当时的那股怒火,仿佛是郁积了多年的炽热液体,在他的身体里翻腾着。而古斯塔夫依然带着惯常的漠然的态度,只是看了看他。
“不要担心,”他说,“会有弥撒的——全瑞典的主教现在都在这儿,你可以再挑一个。”
“我要的不是弥撒,不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这种轻率的东西。”他立刻说,“我要玛格丽特的灵魂得救——她的灵魂应该得救。她和我们不一样,只有她是完全无辜的。”
“但你怎么能把这希望放在一个连自己的灵魂都救不了的人的手里呢?”国王看着他的眼睛反问道,“一个连自己的性命都救不了的人。”
从走廊上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声,有点儿拖沓。过了一会儿,吉恩感觉到古斯塔夫就停在了他的身后,但他往另一侧挪了挪,疏远地站着,不太愿意接近他的国王。
他们静默了片刻,然后古斯塔夫俯下头,静悄悄地吻了吻吉恩抓住窗棂的手指关节。
“我们不要再彼此生气了吧?”国王柔声请求道,“不要对我那么苛刻吧,这个世界上,现在,你是我惟一的亲人了!”
他从他们俩相叠的手上抬起脸,碧蓝的眼睛显得又大又闪亮。这近乎女性化的动作令吉恩遽然感动莫名,他注视着他,不出声地叹了口气。
“我怎么会舍得?我只是想看到你结婚,生几个继承人,过上人人都在过的日子。这对你来说太困难吗?”
“你,”他一边说一边把手掌覆盖在古斯塔夫的脸颊上,“你有那么多天赐,女人们会爱你的,真心爱你,即使不算上你的王位。”
“爱我的人,我经历得多了,那不是我想要的。”
“你究竟想要什么?”吉恩轻声问,“从那个恨你的人身上你能得到什么?”
古斯塔夫侧过脸,枕着冰冷的窗棂,他想了想。
他该怎样对吉恩解释呢?
吉恩是很单纯的,单纯地爱着他和玛格丽特,单纯地恨着那个毁掉他的爱的敌人;单纯地在爱欲和珠宝间游冶的佛莱亚;还有那些单纯地迷恋他的权力或者美貌的男女们,这些单纯的人终日热热闹闹地围簇在他身边,弄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必须时不时地逃到海上去,但即便是那些他费心找来并加以训练的匪徒们也是那么不可救药地单纯地凶恶。
他几乎要被这遍布世界的单纯的人逼得失常,而且真的失常了——如果他没有抓住塞兰斯帝安·康拉德。
他从他那里得到了满足,这种满足与他进入他并在里面抽射的动作没有太大关系。他可以像摆弄奴隶一样摆弄那个玫瑰色的、半成熟半青涩的身体——不是田间躬身劳作的农奴,而是驾着四马赛车飞驰的充满爆发力的武士奴隶。有时在结束后,他会看见他失神地往天上望,用前一刻还溢满精液的嘴喃喃祷告。这时,他就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为了保有那个纯洁宁静的灵魂而做的最后的挣扎。
同样的挣扎他很早以前就放弃了,在那经由塞兰斯帝安·康拉德而放出光芒的信念中,他已经不再追寻什么。然而,某些超越他预料的事发生了,当他冷冷地、略带好奇地注视着这一切时,某种东西在他身上重新激泛起来。
那个突然从他生活中消失的人迫使他想到了这些,当他在他叔父的卧室中独坐时又想了一次。但他能把这些描述出来吗?他能指望吉恩给予了解,或者走得更远,指望他给予安慰吗?
“我喜欢他的身体。”他最后只简单地回答,“即使我要杀他,在他断气前我还是会要他一次。”
“你只记着他的身体,”吉恩说,因为情绪的关系有些结巴,“但他有的比这多得多……比你我,比那些我们见过的假先知……如果不是你弄脏他……”
古斯塔夫笑眯眯地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厌倦的神情,这让吉恩马上意识到,现在做这种争论基本上毫无意义。
他们俩又不说话了,过了片刻,吉恩问:“他会死吗?”
“你这样问我,好像抓了他的人是我。”
“你知道人们会怎么说,”伯爵阴郁地、尖锐地看着他的国王,“那披风上有血迹,也有你的徽章,你的剑就丢在旁边……”
古斯塔夫慢慢直起身,向下望。他能强烈地感觉到塞兰斯帝安·康拉德就在他目力所及的某个地方,甚至比对现在就紧靠着他的吉恩的感觉更强烈。他在那儿,然而他找不到他。
“将来有一天我会杀了他,”他轻轻地说,语气中的有种令人寒心的肯定的意味,“但必须等到我能脱身的时候再杀,而现在……这是个灾难。”
文章回贴
回贴人: 唐小山 时间: 2004-05-29 20:53:24
惊啊!没眼花吧,天要下红雨了。
回贴人: sachi 时间: 2004-05-29 21:06:03
作者大人加油~
愛你一萬年~(灑花)
回贴人: 伊清 时间: 2004-05-30 10:14:09
等待下文啊
等了很久了
希望大人慢工出细活
回贴人: cider 时间: 2004-05-30 19:14:04
啊~~~~~~
大人终于出现了啊……
先占个位子!!!
回贴人: rollstone 时间: 2004-06-01 21:17:39
好久没看见大人更新了,好文出的速度大多很慢,只要大人不弃坑,我就会一直关注下去。
记得去年暑假回家,因为不能上网,为了能回味这篇文,我把大人写的15章都打印了出来,品评了一个假期,结果是越看越爱,越看越佩服大人驾驭文字的功力。
我衷心期望大人能完成此书,并将之出版,我一定会珍而藏之。
回贴人: 辛夷 时间: 2004-06-05 21:53:48
几个月没上来,居然只有这么一点进展……不过只要有进展总还是觉得安慰的……
回贴人: jwle 时间: 2004-06-05 23:31:00
有更新就好,不嫌少!!!!
回贴人: 暗香盈袖 时间: 2004-12-06 07:48:59
很久没看见这么精彩的文章了,我非常喜欢这种非纯粹的爱情,就象琴大说的,生死相许并不常见.读了两遍,很佩服大人的文笔和功力,更沉醉于由此而带来的些微的心痛与无奈.世事本是如此,天荒地老岂能容易? HOWEVER,仍是希望他们能有一个不太酸涩的结局,毕竟是小说,来源于生活,但高于生活.窃笑ING.
第四章(12)
埃克神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双手裸露着放在身体两侧,脖子和胸膛上的绷带半干不湿、隐隐渗出黄色的污迹。伦瑟尔站着,一只手里抓住亚麻毛巾,不知道该不该给他清洗。他想了又想,终于还是放弃了。
他在埃克旁边用干草和麦絮壳给自己铺了张床,这样即使在黑夜里他也能随时摸倒他,听见他的呼吸,才能安心。北欧冬日的黄昏,天暗得特别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于是裹起毛毡坐下,将烛火拨了拨,打开祈祷书放在腿上读着。
埃克的呼吸停了一下。伦瑟尔抬起目光,恐惧在他的眼里汹涌而过。他向前倾,祈祷书顺势滑落到地板上。埃克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呼吸又恢复了,断断续续的、微弱的呼吸,但毕竟还在持续。他的头因为刚才的震动而歪向一边,直对着伦瑟尔。
他脸上的阴影很深,看上去像是生气地蹙起眉、嘴角往下拉着。这表情在伦瑟尔眼里非常陌生,因为埃克从未对他动怒过,——即使当他用尖锐的语言与康拉德争论,弄得两个人都面红耳赤。那时他太年轻,以为那样做奥兰多就会注意他。但奥兰多总不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康拉德,始终只看着他。
他眼里闪动的是什么样的渴望啊!为什么自始至终康拉德都没有发觉?为什么竟然只有他一个人没发觉?
“你在责怪我吗?”伦瑟尔低声问道,“你用这种方式责怪我吗?”
他伸手去握埃克的手。埃克的手指蜷曲着,似乎也在回握他。伦瑟尔以前在不少受伤的人身上经历过这些。你感觉到他们还活着,有意志,够强壮,并且努力在活下去。他们躺在那儿坚持了几个月,灵魂和肉体都拒绝向死神妥协,最后依然死去了。
“不要担心,埃克。他曾经那么爱他,他会原谅他的。所以你不要担心。”伦瑟尔俯下头,把嘴唇贴在埃克的手背上,他的嘴唇和他皮肤一样冷冰冰的,“我会带他们回来,我们可以好好谈谈,我们有很多时间,你知道的,通宵地谈,就像过去那样。什么都能解决,真的,我保证。”他的脸埋在埃克的手心里,那手指在他脸上划过,轻如抚摸。“我马上就去,所以求求你不要再怪我了,睁开眼睛吧。只要你睁开眼睛就能看见他们,真的,我保证。”
卡尔·古斯塔夫一走出王宫的正门就看见那位娇嫩艳丽的神父,一只手按住被吹得乱飞的风帽,另一只手撩起袍子下摆,顶着冷风艰难地穿过广场走来。
他死了,古斯塔夫想着,他们发现了他的尸体,赤裸的,被放干了血。
他站着,手握住斜插在腰带上的铜匕首柄,两眼望向神父身后不远处结满银霜的树枝。东边,从黑黢黢的碉楼和雉堞后面闪出一道寒冷的晨光。修士们在教堂里敲起了钟,一群聚集在广场上觅食的麻雀被惊得扑楞地直冲向天空。
他觉得神父正往他这儿瞧,于是立刻目光流转,无比亲切地问道:“那是丧钟么?”
“不是。”伦瑟尔表情淡淡的,略一鞠躬,“我想和您说说话,您能屈驾随我散散步吗?”
他们一前一后经过王宫广场的门洞,在窄长的巷道里逆着赶集的人群走了一段上坡路,来到城门口。这里已经远离人流,四周静如溪谷,交谈也较容易了。但神父依然将头低垂着,古斯塔夫决定要压一压他。
“如果塞兰斯帝安·康拉德大主教陨命,梵蒂冈会做什么样的安排?埃克神父会得到升迁吗?如果他也死了呢?”他发现美丽的神父突然变得苍白起来,“不,也许不是这样。两人的世界总是最美妙的,但那位高高在上、自以为无所不知的大主教真是个麻烦,对不对?要我说,您更有吸引力,不过其他人又怎么看?”
“我从来不关心那个,”伦瑟尔飞快地回答,太快了,“我不是来和您讨论别人对我的看法的。”
“哦?”古斯塔夫说,然后便不吭声,就那么看着他。
终于,在堤坝前神父停了下来,从鼻子里深深呼出一口气,与国王相对而视。
“他的名字是奥兰多·沃特·拉雷。他们——他和那些异端的幸存者来自挪威的德雷夫勒山区,我认为他们是翻过考尔毛登大森林,沿着达尔河到达乌普萨兰。也许有别的路线,您比我清楚。他们的目的非常简单,就是复仇——他们所做的一切都离不开复仇,现在他们只专注于这个。他有多笃信他的上帝,就有多憎恨我们。”伦瑟尔一口气说下去,没有意识到不知不觉间已改变了指代词,“但前面那些都是开胃菜而已,他只要一个人。他要燔祭。”
古斯塔夫皱了皱眉,对于宗教隐喻显得有些不耐烦,他按照自己的方式来看待这个问题。“他是要他的命还是他的身体?他会留下他先享用后再杀吗?还是立刻就动手?您的大主教,会为了多活几天而去引诱他吗?”
“我不知道。”伦瑟尔回答得像在尖叫。“我不知道,”他又说了一遍好控制自己,“我知道的都告诉您了。”
国王迈着步子走开了,沉默地一直走到堤坝上去。堤坝的一边是泛着晨光的湖水,另一边是被人践踏过的泥土路和参差的黄褐色民房。在水的后面,未完工的大教堂静静地伏着。刚开始它的颜色和形状都出奇地深而清晰,随着天空的光越来越明朗,它渐渐成为一片衬托在霞光中的残垣断壁。那是一种非常诡异的景象,仿佛它不是正在被建造而是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倾塌着。
他明白自己现在就像这座教堂一样陷入了某种两难的境地。他的支持者们在几乎献出了所有财产之后,显得焦躁不安起来。回报迟迟未到,私下里零星的争夺便愈发频繁,在锡利延湖附近发生的冲突几乎酿成战争。关键在于,以他乌普萨兰伯爵的身份将无法作出合法仲裁,内战爆发前他必须得到加冕,王冠他志在必得,没有它,光辉灿烂的许诺只是一堆空话。
他努力挣脱出来,不想把精力浪费在烦恼上。他经不起浪费,此刻塞兰斯帝安·康拉德更经不起浪费。他必须把这些全推开,搁到一边,这样他才能越过重重困境看得更远。更远的地方,水天交际,漫长的灰色云层在缓慢地堆积着,预示着暴风雪将至。随着冷锋一同向他逼近的,还有滚滚作响的思绪,一声接着一声,交织成冬雷般的轰鸣。
“别急,”他在心里默默说道,“还有时间,慢慢来。”
他返身走到伦瑟尔面前。“我要您回到教堂去,现在就去。我给您……”他抬头看看天,“我给您一顿饭的工夫,带上一份大主教令到码头来。您必须这样写:‘持此令者所行一切均以维护教会为目的。’ 我知道印鉴在他身上,可您总不会连法座的笔迹都模仿不了?”
“您在说什么胡话呢?”伦瑟尔冷眼瞧着他,“您知道伪造教会文书会被治怎样的罪?”
“让我们都为彼此省点儿时间吧,神父。无论打扮成哪种模样,一群携带武器的外国人绝对不可能穿过六个省份进入乌普萨兰而不引起警觉。能够这样畅通无阻地来去,我告诉您,那只有一条路。”古斯塔夫轻轻地笑了笑,“上个月一艘从叙利亚来的商船刚被恐惧万分的基尔市民们推回了海里,听说船上带着种恶魔般的瘟疫。您想乌尔沃萨修道院长的船会带来什么呢?”
* * *
白天和夜晚过去了,但时间对他而言并没有意义。偶尔他清醒时,总是努力睁大眼睛,却感到浑身刺痛,很容易再度陷入昏迷。
鞭笞虽然可怕,他还是适应了。他睁开眼睛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还能思考,有时甚至能交谈。他知道只要鞭笞过后,奥兰多就会变得很平静。而这时他已经叫得声嘶力竭了,所以也很平静。
“这世界……是一堆破碎的雕像,每张雕像的脸都是你……”奥兰多说这话时很轻柔,声音里全是朴素的感情,
“你要带我去哪儿?”他似乎这样问,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我们不能停留,这是最终的、伟大的旅程,你的和我的。”他专注地看着他,眼中的火花闪动着,闪动着,又归于黑暗。“但你还不够纯洁——我们都不够。在我们到达终点前,你必须重新变得纯洁——我们都要足够纯洁。”他的声音往下移动,就在康拉德的耳边。现在他躺下了,紧靠着康拉德却不去碰他。他把藤条摆在胸膛上,双手小心地托着,像是捧着一件圣器。
“然后,我们就……只有你和我……好吗?”
* * *
伦瑟尔本来以为那里面一定弥漫着恶臭,进去之后才看见一个暗光流动的铜香炉垂在天花板下晃荡着,甜腻腻、暖洋洋的香烟溢满了整间小屋子。夕阳以一个倾斜的角度从通气孔照入,如同高悬在墙壁上的火把,照亮了地板上的黑色轮廓。等到他的眼睛适应了这里的光线以后,他发现这种被侵蚀的污迹遍布整个舱房,斑斑点点,一片连着一片。于是他可以想像有谁躺在哪儿,被绑着,孤零零的,头几乎被割了下来。随后几只强健的手在舱梁的另一边用力往下拉,那人就被急速地吊起来。这时他还有口气在,也有足够的力气剧烈地甩动身子,把脖子里的血喷溅到四壁和地面上,几乎也喷满了伦瑟尔的脸,令他眼前一阵暗红。
古斯塔夫在他前面一点点,半蹲着细细查看,他的侧面在昏暗背景的衬托下,显得苍白而冷峻。
“不是他。”他站起来说,“这些血都变了颜色,很久以前的,至少超过40天。”
“他们怎么说?”伦瑟尔把头向外歪了歪,“你审问他们的时候我要在场。”
“没有什么审问,神父,他们说这是杀一匹染了病的老马时弄的。”
“把船主人找来,我来问他!”
“乌尔沃萨修道院长——如果那是你要找的人——狩猎会结束的当天就返回。而现在整个瑞典,只有失踪的康拉德大主教有权召他来问话。”
“下地狱的!”伦瑟尔的咒骂脱口而出,“您没有办法吗?他就在这附近,彻底搜查!所有的船!看过牲口房和杂物舱了吗?也许在甲板底下,叫船工来,把它们拆开,这不困难,多叫些人来……”
“这是徒劳。”古斯塔夫说道,然后又用同样的语调继续,“他已经走了。”
“但您说您没有签发通行令。”
“是的,但禁令不针对外国商船。他们必定早就换上挪威商船,下第一场雪之前就离开乌普萨兰了,只留下这些动不了的废物让我们操心。”
“您凭什么下这样轻率的结论?拿着他的性命作赌注……”
“因为挪威商船更小,更轻,速度更快,能轻松进出浅湾和礁石滩,更适于逃跑,我的战船追踪起来也更难。”
国王的口气让伦瑟尔觉得自己气急败坏的样子看上去很愚蠢,他跟着古斯塔夫走出那间船舱,故意落后几步。国王对着西方打开他的地图,显得若有所思。伦瑟尔则全神贯注地往另一个方向望。
堤岸后缓缓隆起的山坡上,圣·亚尔班教堂直刺天空的钟楼在逐渐褪去的暮色里闪着微弱的光。早上他出来得太匆忙,只来得及往亚麻内衣外面罩上一件灰毛毡修道服,现在他明显地感到寒意正从袖口和领口的部位渗透进来。
此刻他需要一种勇气,果断的、强有力的勇气,凭借这种勇气他将作出选择。天平的一侧是埃克,另一侧是大主教。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对比都非常悬殊,决定很快就出来了。
古斯塔夫在船舷边上冲他作了个手势,等他走近后他简单地说:“我可以给您四艘战船,新式的,很快。另外两队骑兵,这样够了吧?您最迟不要超过后天出发——过不了几天暴风雪就到了。”
“不,我不去。您去。”
古斯塔夫停下来盯着伦瑟尔的脸看,想看清楚他的表情:“那是您的大主教。”
“所以我要您把他带回来。”伦瑟尔的脸颊和鼻尖冻得通红,像是哭过一样。他知道自己正在寒风里发抖,声音也缺乏必要的魄力。但他的决心既坚定又冷酷,不亚于塞兰斯帝安·康拉德在多年前独自仰望白雪皑皑的蒙塞居尔山巅、对着看不见的上帝祈祷时的决心。
“请您务必听清我说的每一个字,卡尔·古斯塔夫陛下。如果因为您的疏忽——我不管那是有意还是无意——而让他受到伤害,那就什么都没有了,您明白吗?我会在罗马大主教团面前、在在上帝面前、在任何需要我作证的地方宣誓作证:您谋杀了他。我会出示另一份大主教令——他亲笔书写、加盖印鉴、绝对有效的乌普萨兰大主教令,被加冕人将是巴基坦伯爵。我发誓到那时您的王位、您的教籍,还有您现在手里这点儿权力就全完了。您会被驱逐出瑞典,立刻就会被投进的厄斯特松德、勃兰登堡、或者罗斯吉尔德的监狱,没人愿意看到您活着出来。您明白吗?
“所以,去把他带回来,陛下,我要他平安地回到这里来。否则我就毁了您。”
文章回贴
回贴人: 琴妮 时间: 2004-06-20 22:47:39
这文已经有裹脚布文的趋势了……我会努力把它截短的,实在是过于罗嗦了。
大家都去看欧洲杯吧,让我们祈祷瑞典能出现吧……我决定以后出场的人物全叫瑞典队员的名字!
马上就要参加“坚持三项学习,提高出版行业职业道德”的演讲比赛了,为了给老板赚面子,一定要全力以赴。各位请祝福我吧……
回贴人: weiy 时间: 2004-06-21 00:02:23
啊!!!还好没睡觉啊!!!
刚把扬又温习了一遍.上来就看到新章~~~
慢点没关系,只要有就行了...(说得有点心酸)
还有祝大人演讲顺利!奖品最好是扬的新章~~~
回贴人: julen 时间: 2004-06-21 02:57:23
目前为止,瑞典队的运气还不错,周二和丹麦队比,希望也有神助!有理由早早溜回家!琴妮大也会心情好好得送上新章!
回贴人: cider 时间: 2004-06-21 12:01:30
汗,没看过“欧洲杯”,瑞典人长啥样啊,很帅吗?好奇的问……
大人加油、加油!!!
回贴人: freepipi 时间: 2004-06-21 12:40:53
终于看到新章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我一直在等啊
回贴人: dome 时间: 2004-06-21 23:08:17
伦瑟尔表现得很酷…………
古古怎么还这么冷静,人家不催他他就不动啊?好想替伦瑟尔踹他…………
回贴人: fennudezhu 时间: 2004-06-22 12:46:17
呵呵,我支持以瑞典队命名!
回贴人: 辛夷 时间: 2004-06-22 22:51:10
啊,这个大坑又填了一勺土……不过倒没想到过伦瑟尔也能这么有魄力的。
“三项学习”居然还要弄演讲比赛?幸亏我们只要听听报告就可以了。祝好运!
回贴人: loyose 时间: 2004-06-29 13:01:38
盼望古斯塔夫实践教皇预言的那一天啊~~虽然依照现在的情况来看还要等很久……
回贴人: lanall 时间: 2004-07-16 20:00:02
今天偶然跳上来,竟然看到新章唉...太感动了...原来以为没希望了呢...*_*
琴妮大写得真好~不觉得罗嗦啊~只要能这样填下去就好了....幸福....
回贴人: sunflower 时间: 2004-07-17 02:06:46
好多人都推荐此文,不过知道是大坑,一直没敢看,可是,还是掉下来了···
回贴人: 莎魔依格 时间: 2004-09-21 21:18:56
好精彩的文啊,我好久没看过这么合胃口的文章了,很佩服作者的文学功底和历史知识!不过怎么等到现在也不见下文呢,真是盼的花儿也谢了!虽然知道作者很辛苦,可是为了我们广大的支持者,还是请作者把这个大坑填完吧好不好,拜托了!
回贴人: 莎魔依格 时间: 2004-09-21 21:19:13
好精彩的文啊,我好久没看过这么合胃口的文章了,很佩服作者的文学功底和历史知识!不过怎么等到现在也不见下文呢,真是盼的花儿也谢了!虽然知道作者很辛苦,可是为了我们广大的支持者,还是请作者把这个大坑填完吧好不好,拜托了!
回贴人: 向蕖 时间: 2004-10-05 02:20:34
看到底先踩一腳,過兩天重看一次再來寫階段性感想(笑)
琴大!!愛老虎油~~~~
回贴人: 暗香盈袖 时间: 2004-12-04 10:17:29
好看.但可真是个骨灰级的万年坑.
回贴人: 暗香盈袖 时间: 2004-12-04 10:22:26
大人,你还打算往下写吗.MY GODNESS,真不该掉进这坑里.
回贴人: anan037 时间: 2004-12-10 21:53:53
呃~~看看大人最新一章的更新时间,好像一不留神掉进了大坑~~可是琴大实在是写得太好了,我有把骨灰埋在坑里的觉悟!!
大人你怎么会对欧洲的人文地理那么熟悉!这样自然不做作,这样游刃有余,一定下了不少功夫~崇拜得五体投地!!
还有~大人会让古斯塔夫和康拉德相爱吗?我怎么觉得好像不大容易,以前看得文,多是由恨生爱什么的,但古斯塔夫对康拉德的看法中,好像有一种冷漠的兴趣和冰冷的蔑视,连恨都算不上,这样的话~~总之是很让人担心!而康拉德,不知怎么回事让我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本书《僧侣》中的主人公,那本书给我的感觉不好,希望小康不会太惨(不过只要有他那个教皇爹在就不太可能~),毕竟我还是挺喜欢他的,唉~~
回贴人: 红薯 时间: 2005-01-09 11:20:09
我也觉得这是我看过的文笔写得非常好的一篇原创文,好喜欢,看到以上更新的日期,心里有点寒寒的感觉,现在是2005年,可是有半年没有更新了,是不是忘了要更新,还有这个坑在这里呀!呜呜,加油呀!………………………………
null
回贴人: 仍然 时间: 2005-05-21 07:57:20
今天才看到这文,简直是惊艳!!!!!!!!!!!写得真好,让我看得欲罢不能~~~~~~~~~~~~
可为什么琴妮大不接着写了呢?哭死~~~~~~~~~~~~`
回贴人: lalalalalazy 时间: 2005-05-27 18:19:08
好文啊,真是一篇很好的文的说~~~
想知道古斯塔夫对康拉德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
我曾经以为古斯塔夫就要爱上康拉德,现在却又迷惑了~~~
大人啊,再次更新吧~~~
看到令人震撼的好文的同时又跌进了一个好大的坑~~~
回贴人: lalalalalazy 时间: 2005-05-27 18:20:30
好文啊,真是一篇很好的文的说~~~
想知道古斯塔夫对康拉德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
我曾经以为古斯塔夫就要爱上康拉德,现在却又迷惑了~~~
大人啊,再次更新吧~~~
看到令人震撼的好文的同时又跌进了一个好大的坑~~~
回贴人: alf_lin 时间: 2005-06-03 01:22:34
相见恨晚的好文啊!!不会是万年坑吧,拜托大人啊!!
null
回贴人: alf_lin 时间: 2005-07-07 18:12:23
作者会不会更新呀,好痛苦,真不该掉进来
不过还是无悔呀,这样的风格很少见呢
回贴人: hellomoto 时间: 2005-07-20 17:14:06
我好喜欢这文章,可我都等了一年多了,下文在何处啊?
作者大人,千万要继续写啊~~~~~~~~~`
回贴人: 27度 时间: 2005-08-09 21:18:04
值得去生命去追随的情感
多久都会等下去
回贴人: 27度 时间: 2005-08-09 21:29:31
卡卡真正动情,一定超绚丽激烈……
而让阿康身体与灵魂都依赖卡卡,过程种种想想都会感动………
超赞啊
回贴人: endlessjuly 时间: 2005-08-18 21:25:39
好久不看未完结的文了,但是看了开头,终于还是身不由己跳进了这个坑……
大人什么时候才更新啊~~~~~~
回贴人: 摸鱼儿 时间: 2005-09-03 16:20:48
还没完吧?
回贴人: Korei 时间: 2005-09-18 22:21:52
琴大人,我一直在看耽美文,可是从不留言,可是在等了整整一年后我实在忍不住了,这坑实在太太煎熬,让人真真欲罢不能,请您把我从坑中救出来吧,拜托啦!
回贴人: 两生花 时间: 2005-09-22 13:56:13
好故事。真的就留下这么多悬念吗?请求您续吧,就这样憋着您也不舒服吧。
回贴人: littleghost 时间: 2005-10-05 20:32:09
居然现在才看这篇文章,实在是太精彩了!!!
不仅仅是人物故事,甚至是风景都很好看。
可是.....居然是坑....泪!
大人不要不管啊~
回贴人: yanfang_1216 时间: 2005-11-16 21:40:10
喜欢喜欢,超级喜欢,可是老大你不要留了坑不填啊,我都等了一个月了啊,呜呜~ ~ `
看在我每次都是夜里开夜车看文的面子上,老大快更新啊
求求你辣!!!!\
回贴人: clover5 时间: 2005-11-30 18:53:17
至从看了<夜泉>过后就不下定决心不再跳坑了,可是~~~~~T_T~~~琴大,这么多人的幸福就掌握在你一个人的手里了呀~~!!!!!
回贴人: songrat 时间: 2005-12-11 15:04:09
一年啦。。。||||
不要再让我们等啦~~
回贴人: 天蝎の非 时间: 2005-12-23 19:33:09
一年很正常了,有的文都等了2,3年了,明摆着不打算还债了~~~
回贴人: baobei0697 时间: 2006-01-08 10:01:55
新章在哪里…………坑死我们了……
回贴人: bani 时间: 2006-02-27 18:31:15
有没有搞错?!最关键的时候居然没有下文了!
回贴人: binggyingg 时间: 2006-06-03 20:25:14
上帝啊,就算知道是坑我也认了,但是琴妮大人求求你把它填了吧,这么好的文不写下去太太太可惜了!!!!!!!!!对我来说太痛苦了!!!!!!!!无论如何,我绝对支持你!!!!!!!!!!!!
回贴人: yauwaipo 时间: 2006-06-07 19:02:52
我也掉下來了~~哈哈
回贴人: 紫色天 时间: 2006-08-15 03:27:50
明知是坑还是掉进来了......
回贴人: 黑袍 时间: 2006-11-07 11:16:18
2年的大坑啊,看来没有希望被填了
悲哀啊
回贴人: aija1980 时间: 2006-12-20 21:48:07
作者不是说过不是坑吗?怎么都这么久了,还是没动静啊!郁闷 !
回贴人: aija1980 时间: 2006-12-20 21:50:19
作者不是说不是坑吗?多久了啊都没动静?郁闷。
第四章(13)
吉恩伯爵踏着王宫前面被几百年的脚步磨损了的大台阶,走向逐渐变暗的门洞。门楣上方,石头天使隐没在一大片从东方驶来的云层下,巨大的翅膀显出两道闪光的白色边缘。伯爵在寒风中仰起头,透过呼出的雾气看了那雕像一会儿,接着就不由得打起抖来。他很快地进入大厅,在休息室里停留了片刻,好让自己充分暖和起来。他听到帷幔后面传来餐具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暖烘烘的炉火红晕也来自那里。大部分时候国王喜欢独自用餐——经过漫长的简陋而拥挤不堪的东征之后,这种自由让他很陶醉。但偶尔,他也会邀请若干下属共享一顿精致的午饭。对于有此荣幸的廷臣,要在寒冷的天气中早早起床并提前恭候在餐桌边上,并不是个轻松的差使。当吉恩伯爵渐渐听清楚有不止一个人的说话声在帷幔的遮盖下嗡嗡作响时,他不禁同情起这两位饥肠辘辘的同僚了。
“……好的,当然。但我能提醒您注意那座教堂对普塞洛斯主教的影响吗?我能提醒您普塞洛斯主教在给约翰皇帝的信件里已经许多次提到了它吗?如果普塞洛斯主教认为您已经倒向梵蒂冈,约翰皇帝也会这样认为。也许您百忙中并没有在意,但现在卡耳比的税收三分之一都来自拜占庭商人。我建议您见一见普塞洛斯主教,也许您该和他谈一谈。”
吉恩似乎看到国王暗自笑了一下。虽然国王曾经多次面带微笑,和蔼地要求这位老人不必总是这样小心谨慎,但作为艾力克亲王时期的重臣,雅洛侯爵对自己依然留用在年轻国王御前的未来命运始终感到惴惴不安。相反,司玺大臣塞萨尔伯爵是国王母亲的近亲,在卡尔·古斯塔夫带着他那群疲惫不堪的骑士从东方归来的时候,他是第一个敞开城堡、为王子准备热汤,并把最华丽的房间腾给他休息的贵族。他那种一成不变的生硬语调即使听在吉恩耳里也觉得近乎冒犯,国王却把它作为某种亲近和直率的态度接受下来。
“这么做是没有用的,我想,”吉恩听见塞萨尔伯爵冷冷地说,“如果我告诉您继续用国库去支付建筑费用是非常不明智的,并且强烈建议您停止那座大教堂的进度,直到我们确信康拉德大主教将有能力筹到足够的金币。”
他们恐怕都看见国王蹙起了漂亮的眉毛,并相当不耐烦地用银叉子敲了敲玻璃酒杯,于是便立刻不说话,随之而来的沉静被国王轻快的笑声搅动了。
“康拉德大主教本人就是一个金币,闪闪发亮,价值连城。而且如果他微笑并开口说话,还能吸引更多的金币丁当作响地落到他头上。”古斯塔夫停下来看了一眼走进来的吉恩,接着又说,“因此我决定要去带他回来,亲自去。”
“他们通过了基律纳关卡,”吉恩伯爵说,“我正要告诉你,那艘在哥德堡离开乌尔沃萨修道院长船队并向西北航行的挪威商船。他们有维拉尼主教签发的通行证。”他疑惑不解地望着古斯塔夫,“我以为只有乌普萨兰大主教令才有凌驾国王的权力。”
“那当然!”古斯塔夫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但他们说我还不是国王,他们说我现在正式的头衔是兰斯公爵和乌普萨兰伯爵。瞧见了吗?我在为我的王冠拼命,而你们,”他指着他们,做出怒气冲冲的模样,“现在连你们都敢闯进我的房间对我指手画脚,难道我的尊严已经变得像这炉子里的火星一样,只够给你们暖暖脚了吗?”
“教堂,陛下。”塞萨尔伯爵恭敬地、言简意赅地提醒他。
“是的,是的,你这个肤浅的、固执的守财奴!”国王几乎快要发作了,“除了那些金币你难道就没有一丁点儿信仰吗?那是你见过的最大最豪华的教堂,远远胜过丹麦的拉维森正在建造的那个玩意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瑞典的,不,整个斯堪的纳维亚的上帝就在这里,”他挥手做了一个非常放肆的动作,银叉子划出寒光闪闪的十字架,“就在这里,”他重复道,“在我身边。”他冷眼瞧了瞧塞萨尔伯爵,“另外,这些你也许更喜欢听:毫无疑问它将吸引更多的朝圣者,他们会带来集市、比武大会和诗歌比赛。几年内那儿就会成为贸易中心,金子会源源不断地涌入国库的,就像我们过去眼睁睁地看着它流入巴基坦的圣三一教堂。”
一时间雅洛侯爵和塞萨尔伯爵都沉默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悄悄向后退了一步,留下国王的姻兄独自应答。吉恩伯爵明显地感到他们向他投来期待的目光,于是默默地叹了口气。
“关于新教堂,我们是不是应该,”他谨慎地建议道,“缓一缓?我也觉得你现在需要那些钱——你准备什么时候和巴基坦开战?我记得你说过最早在明年开春。”
古斯塔夫伸了个懒腰。“冷静点儿,我的朋友,”他说,“给你们的国王一些决定权好吗?至少在这四个月内,大雪会把一切都冰冻了,没有战争,没有贸易争端,连通信都将被延误,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讨论这些问题。而我相信,当康拉德大主教归来时,他会很清醒地意识到,离开我的卫队,他在瑞典除了一个头衔之外就什么也不是了,那时候,他一定会换个更顺从的态度。”
“我是否能这样说,陛下,您过去没有、以后也不可能,”塞萨尔伯爵淡淡说道,“过分看重康拉德大主教的态度?”
古斯塔夫似乎吃了一惊,他盯着伯爵,然后非常缓慢地,他的脸上现出一个多少有点儿寒意的表情。
“你为什么……是什么让你有这样的念头?”国王问。
“因为依我看,”塞萨尔伯爵若无其事地回答,“您现在的这种坚持简直不可理喻,这件事如果您交给……比如吉恩伯爵,同样能圆满解决。”
古斯塔夫突然把餐具全推开了,尽管杯中的酒还冒着金色泡沫,而银叉子上还叉着一块鱼肉。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的亚麻餐巾上的玫瑰刺绣,然后浅浅一笑。带着这种笑容他站起来,慢慢离开自己的位置。“怎么了?”他站在伯爵的面前,“好啦好啦,说实话吧,您觉得我还太年轻,还离不开一定程度的摄政,对不对?”
塞萨尔伯爵眨了眨眼。“绝对不是。”他立刻说,同时低下头避开国王的视线。
“那么,”国王用闪耀的、冷静的目光注视着他的廷臣们,他的语调已经变了,“就把我应得的乐趣和权力留给我,您只要完成您那部分就行了。”他打量着他们的脸色,然后挥了挥手,把口气放温和了些,“去吧,去吧,在我了结你们那些无事生非的担忧前,请先让我安心了结这顿饭吧!”
* * *
“我在午饭时间召他们来简直是自讨苦吃。”古斯塔夫尝了一口冰冷的食物,皱着眉头嘟囔着。
吉恩离开座位,一言不发地穿过大厅,阖上门,然后转身走回来。“我们谈谈好么?”他推了一下古斯塔夫,好让他专心地看着自己,“你这样声势浩大地冲过去到底想干吗?”
“是的,我知道不该动用王室舰队。”古斯塔夫点点头,“对于那帮挪威乡下的绑架犯来说,这实在过于刺激了。我想,看到我的旗帜时,他们也许激动得一不小心弄断了大主教那高贵的头颅。”
吉恩话到嘴边,又忍住,深深地看了古斯塔夫一眼,才开口,语调十分克制。“你再用这种口气说话,我可要发火了。”他说,“告诉我实话,卡尔,你想要置他于死地吗?还是打算控制住他?”
古斯塔夫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视线越过吉恩的肩膀向窗子外面望。天空阴冷得像岩石一样,他看见一道可怕的冷锋出现在地平线上,那股凛冽的寒意明白无误地预示:冬季,比任何人类阴谋和杀戮都更加恐怖的北欧的冬季,即将横扫这个国家的群山、峡谷和交错纵横的湖泊水系。
“事实上,”古斯塔夫若有所思地晃动着酒杯,“这两个我都没把握。我可以为了他冒险,没问题,但必须值得。”他闭上眼睛,整个国家的航道就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他用食指在想象中的地图上点了点,“维纳恩湖,就是那儿,我需要一击成功,一旦他们进入考尔毛登森林,”他慢慢说道,“那么吉恩,无论今后你将怎么责怪我,我也只能把康拉德·塞巴斯帝安的性命交给他的上帝去决定了。”
* * *
寒风驱动着乌云越过笼罩在卡尔国王头上的穹顶,掠过乌普萨兰灰色城墙外的山坡,最后把圣·亚尔班教堂整个儿投入阴影之中。
当那片浮动的昏暗降临在伦瑟尔神父的房间里时,他正蒙着披巾,一动不动地伏在桌子上,旁边放着脸盆和干净的布。从他左手边的单人床深处传来的声音惊动了他,他一睁开眼睛就立刻清醒过来。
“别动。”他轻声说,“让我先把火弄旺。”
埃克神父缓慢地转过头,看着伦瑟尔,刹那间他的脸色变了,仿佛透不过气来。他挣扎着伸出一只手,伦瑟尔立刻握住了它。
“他在哪儿?”一阵艰难的呼吸之后埃克问,他的声音嘶哑浑浊,几乎无法辨认,“康拉德在哪儿?”
透过昏暗光线,伦瑟尔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我不知道。”他说,“你该去问奥兰多吧!”
埃克顿时睁大了眼睛。这时他才发现,他的床单和毛毯都是最柔软最贵重的料子,那曾经是大主教才能享有的特权。他望着伦瑟尔平静的双眼,一阵恐惧涌上心头。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在这儿?为什么你没有去……”
“那与我无关。”伦瑟尔很快地回答,“无论是奥兰多还是康拉德,此刻都不是我最优先考虑的事情。”他弯腰看着埃克,涨红了脸,“而且,难道他不该付出代价吗?他做的那些事,那些卑鄙的事,他该付出代价的!”
埃克咬着牙,几乎是用尽所有力气,给了他一耳光。伦瑟尔并不觉得疼,那是一种震惊的感觉。他退了几步,站在那儿发愣。他看着埃克曲起胳膊撑在床沿上,气喘吁吁地和他说话,他以前从未见他这么虚弱,对他又这么恼怒。
“别任性,伦瑟尔!这辈子就这么一次,我求你别再任性!我们都在基督面前发过誓,并且你也对我发过誓,别在这时候背叛我!”
伦瑟尔发现,如果不抑制住一阵轻微的战栗,他很难再开口说话,因为他知道此刻自己在埃克眼中看起来是多么冷酷和邪恶。但他也明白,埃克现在很虚弱,虚弱得无法立刻谴责他。想到这一点,他又鼓起了勇气。
“是的,”他压低嗓门,急促地说着,“是的,你知道我和你一样发誓效忠,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这样做是因为他是你的选择!我不信任他的话,我不信任他的魅力,我选择他仅仅是因为我要保护你不被他伤害。因为直到现在你还是像那时候的奥兰多一样盲目,而如果我让你一个人留在他身边,迟早有那么一天,你也会和奥兰多一样被他抛弃。有多少个晚上我都在祈祷,希望天主让他早点死去,这样我们就都能解脱了。”他手捂着脸站着,因为抑制不住的强烈情绪而瑟瑟发抖,“有时候,我真希望我够亲自动手,我真希望我对他有足够的仇恨能令我那样做。”
他感觉到埃克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轻轻地拉了拉。他抬起头,看见埃克的脸苍白得像月光一样,顿时又懊悔自己不该那样说话。
“如果你对他有一丝仇恨,”埃克小声说,“那也是埋在纷乱的爱之下——你爱我是吗?”
“是的。”伦瑟尔回答。
“那么为我去做吧……可以为了让我安心而去吗?”
伦瑟尔沉默不语,转过脸去看了一会儿熊熊燃烧的炉火。“不,埃克,”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的,不是吗?你能看着奥兰多的脸,看着那样的脸,然后动手杀他吗?”他看了一眼埃克,然后接着说,“但我派了某个精于杀戮的人去了,他比我们更强大,更有权力——今天下午,卡尔·古斯塔夫的船队已经出发了。”他看见埃克忧心忡忡的神情,于是立刻补充道,“是的,我也不相信他。所以我要所有人都留在这里。我已经准备好船和食物,如果在下一场风暴到来之前我还没有得到康拉德的消息,我们就离开乌普萨兰。”
埃克抬起眼睛注视着他,“你就这样回罗马去吗?你能想象得到教皇的反应吗?”
“那也不是我最优先考虑的。”伦瑟尔平静地说,他神情疲惫,但目光很坚定,近乎冷酷,“我也曾经发过誓的,你还记得吗,我对你说过,别死在我能看见的地方。”
埃克看了他很久,然后静静地躺下,再也说不出话来。在又高又窄的窗户外面,巨大的铅灰色云层正慢慢往上爬,越过教堂古老的钟楼和远处城墙上的堞 。他和伦瑟尔一起眺望着那一小块阴沉沉的天空,然后他说:“和我一起祈祷吧,伦瑟尔,为他们俩心中可能残存的爱而祈祷吧。”
伦瑟尔看着埃克垂下眼帘,双手合什按在胸前,感到有点儿悲哀。他相信在他某个辽远的地方,奥兰多和康拉德也同样在祈祷着。但他们,曾经那样心心相印的他们这群人,此刻就像自私自利的陌生人一样彼此怨恨。他们心里有最强烈的情感,然而这情感并没有使他们相互靠近,反而渐行渐远。而那个无所不知、无所不为的天主,他会又垂青谁的祈祷呢?
* * *
奥兰多安静地站着,耐心等待。他的面前开着一扇窗,他从那里面向外望,可以看见灰蒙蒙的天空倒影,照在不断起伏的破晓前漆黑的水面上。
他们刻意避开了约塔河宽阔的主航道,沿着一条被陡峭岩壁环绕的支流前行。对他们而言这是完全陌生和危险的线路,狭窄的河套限制了航行的速度,迂回的水路迫使他们不得不时刻矫正方向。他们向着瑞典挪威边境的考尔毛登山驶去,那是他们最后的避难所。在被罗马天主教会驱赶追击的日子里,只有这黑黢黢、阴森森的考尔毛登大森林有勇气和力量收留他们。他们付出了很大代价,学会了怎样匍匐穿过荆棘丛和盘根错节的树根,怎样沿着陡峭的山坡攀缘前行,怎样利用榭树、松树、云杉和桦树所交织的密网隐身其间。他们踩着野兽踏出的小径穿行与两国之间,他们知道沼泽里的秘密浮板和湖边废弃的修道院,他们决不会失足滑下绝壁或陷入泥潭。那一大片一大片的古老森林会保护他们,并消灭尾随而来的敌人。
“为什么在夜里航行?”他身后有人问道,“我们会迷失方向的。”
“必须在风暴来临前到达考尔毛登山,”另一个人说,“但现在我们的速度太慢了……”
他的同伴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对他说话,即使是他们,他最后的同伴们,也忍受不了他身上的气味。蒙塞居尔山顶的大会和之后长时间的鞭笞,给他的身体留下了几处永远没办法愈合的伤口,一直流着黄色的脓,使他看上去更像个怪物。这些伤口灼烧着他的皮肤,就像激烈的情感灼烧着他的心。现在,他的呼吸因为接近终点而加速,他急于再见一见康拉德,但那些人还在喋喋不休。
“上帝的审判会抓住他的头发,地狱的报复会抓住他的脚跟,他会像犹大一样被撕成碎片,而世人再也不会知道他。”有人继续说,“你的决心是我们中最坚定的,这我没有疑问。你坚持与我们的敌人,与乌尔沃萨合作,我们也依从了你,但如今我们反而陷入危险,如果你的复仇心已经到了某种不理智的程度……”
“看啊,”奥兰多突然开口说,“我们到了。”
他们的船沿着河流蜿蜒的曲线穿过山谷阴影,狭窄的河道拐了个弯,投入维纳恩湖广阔的波涛中。逆着天空中最后的夜色,考尔毛登山脉绵长的轮廓从昏暗中显现出来。高峻,空旷,披着又厚又密的黑森林,宛如一座令人望而生畏的堡垒,向四周散发着寒冷和冬季的气息。
“看啊,塞巴斯帝安,”奥兰多低沉地、热切地对自己说,“我们就要到了。”
文章回贴
回贴人: Benny 时间: 2007-01-25 15:40:41
都忘记前面的内容了。
第四章 14
康拉德做了好几个梦,一个接着另一个,都是又长又清楚的。他闭上眼睛总能看见明亮的色彩,睁开眼却陷入昏暗之中。
他的头顶放着一支蜡烛,暗淡的烛光照着他的脸,囚室的其他部分一片昏暗。他依稀辨认出角落的墙上挂着的十字架,看起来就像飘浮在半空中。当奥兰多从黑暗中伸手来抚摸他的面颊的那一瞬间,他转过脸注视的正是那个标志。
我在黑暗中爬过地底深处,那里有个人声称要毁灭我。现在他上来进入了日光下。我该怎么办?天上的父啊,我该怎么办?
“我总是想着你,”奥兰多轻柔地低语,“和那些我们一起度过的夜晚。”他又不说话了,那么安静,直到康拉德慢慢地将视线移过来,和他的目光相遇,“你还记得你最后写给我的那封信吗?你还记得你的许诺吗?”他慢慢地靠近,先是他身上的味道,然后是他呼出的气息,“你现在还愿意那样许诺我吗?”他坐在那里专注地看着康拉德。此刻他看上去不再像是从地狱之火中逃出来的鬼魂,倒像个备受折磨的柔弱的幽灵。
康拉德望着奥兰多,他的眼睛被烛光照得有点儿恍惚,像蒙了一层纱。他想起了奥兰多给予他的情人般的吻;他想起他们在奇异而柔美的月光下,在结束了晚祷告之后沿着葡萄园漫步,亮晶晶的树叶打着旋儿落在他们头发和肩膀上;他想起他曾经多么爱他,那种爱曾经照亮了他生活的每一个方面。经过了这么多年,他依然还记得那种爱的感觉。
零碎的记忆的羽毛拂过他的心灵,给了他新的勇气和希望,至少一切并没有毁灭得那样彻底。他要和奥兰多说说话,要清晰而温和地劝告他,让他知道自己已误入歧途。他要说服他放弃异端,重得基督的宽恕。
“我从来都没有,”康拉德说,黑暗中他抓住奥兰多的胳膊,“都没有过一丝的念头要伤害你,这是真的。”
他听见奥兰多叹息了一声,看见他抬起两只手,保持着这种姿势似乎在内心斗争着。很快他便屈服了,他把手指深深地插进康拉德的头发中,慢慢地拽着他,靠近自己。烛光从康拉德的眼里褪去,他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奥兰多的脸。
“如果天主垂怜,赐我更多一点常人的模样,更多一点时间……” 他听到奥兰多柔和地对他说,声音里有了一种过去的温柔,“现在你就在我面前,实实在在的,比以前更美。而我,我只是一具气息尚存的尸体。你看看我这副模样,即使你说你爱我,让我抱你,你的心里也不再会有激情了。而我该怎么做,”他轻声自问,停了片刻,再一次思考这个问题,“该怎么做,才能在我的生命里,这惟一的一生和死后的永生里,完全拥有你?”
他跪在康拉德的面前,双手盖在康拉德的手上,仰头望向他,似乎在等他来回答。漆黑的屋子里,他的眼睛显得很大,闪着光,充满期待。刹那间,康拉德仿佛又看见了他的脸,清清楚楚,历历在目——不是现在这张被破碎的、隐藏在斗篷的阴影里对他说话的脸,而是多年以前,在低垂的星空下对着他微笑的那张沉静、美丽和充满智慧的面孔。
“我爱你!奥兰多!”康拉德突然喊叫起来,“我用我在信仰之外的所有的心爱你!离开那些异端,回到我身边来!”他向头顶的甲板看了看,“回来!以后我们还有,还有那么多时间,我们可以一起活着,一起死去,即使最后审判也不能把我们分开。只要你回到我这儿来,我就能赦免你!”
奥兰多安静地听着,当他再次抬起脸的时候,他的声音很平静,他点了点头。“是的,你这样说,就像你父亲会说的那样。”
他坚定地握着康拉德的手,不让他往后退,当康拉德看见他又拿出藤条时,不由得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奥兰多……”他挣扎着还要说些什么,但刑具已经重重地落在他的身上。
“撒旦!”奥兰多打他的时候还是这样反复低语,然后高声命令,“勇敢些,塞巴斯帝安,勇敢些!把他赶出来!”
某种激烈的情绪控制住了奥兰多,伴随着每一次抽打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咆哮般的喘息。康拉德渐渐意识到他会持续这样,也许一直到天亮
“我没有!我不是!” 他跌跌撞撞地躲避,身体在地面上画出了一副扭曲的图案。“那是你!”他还在喊叫,“是你!”
他这样声嘶力竭地反抗着,直到两人都筋疲力尽。接下来是一段很长的寂静。奥兰多坐在地上,双手捧着藤条就像捧着一件圣器。他眼神慢慢黯淡下来,只剩下了一丝微光。终于他开口说话了。
“我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想着你,”他低声说,“然后就会梦见你。每一次我都会回到那条路上。忍冬花和玫瑰的香味,你就坐在花香最浓郁的地方,头低着,手放在额头边好像要把刚才弄乱的头发梳好。我站在那儿,祈祷着你会看看我,是的,你从花丛上抬起头看我了,但你的眼睛是漆黑的,深深的,一丝光都没有的黑暗。”
他凝视康拉德,眼神无比温柔,他用如海浪般轻柔的声音继续说:“但我还能奢望别的什么呢?你穿越整个大陆来找我,即使魔鬼依然潜伏在你心里,即使那魔鬼让你夺走了我所有的希望而我却束手无策……”
康拉德向上望着他,心里面是恐惧和痛苦,不尖锐,也不强烈,只是令人心酸。“你难道不明白吗,你看不出来吗,奥兰多?”他轻声说,“你已经疯了,你看不出来吗?”
他们俩突然都不说话了。整个船身猛烈地晃动着,接着向一侧倾斜过去并且似乎在巨大的挤压下发出轰鸣,但船并没有下沉。康拉德把脸转向甲板,它在他们的头顶上被凌乱的脚步震得嘎吱作响。很快他们都听见了透过甲板传来的喊声和警钟声。
“他来了。”康拉德轻轻说道,他朝奥兰多靠过去,拉住了他的手,“快逃走!”他急迫地说,“听我的,奥兰多!快往考尔毛登走,快点儿,否则他会杀了你!”
奥兰多走上甲板的时候,缓慢滑动的船身已经停住了。他的同伴们在船尾围成一圈,若明若暗的风灯在他们头顶摇荡,使他们的影子宛如巨大的黑鸟。他们个个面无表情,脸上泛着恐惧的白光。
“怎么了?”奥兰多问。
“搁浅了。”有人简单地回答,“我们驶入了浅滩。”
“为什么要偏离航线?”
没有人再回答。奥兰多从他们身边走开,穿过风灯洒落下的光线,走到船栏杆边上。他的眼前是一片黎明前最寒冷的水色,黑漆漆的。
“你听那个。”有人低声说。
他听了听,起初似乎没有什么,除了浪花沉闷的沙沙声。然后他感觉到有些东西与它混合在一起。那动静先是被压得很深,但传得越来越近。他极力远望,浓雾弥漫的水面上空荡荡的。接着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十分清晰,几乎就在耳边。透过白色的薄雾,他第一眼看见的是隐约闪烁的火光,随后几面耀眼的金色徽纹冲破夜空,突如其来地暴露在空旷、广阔的湖面上,长长的旗帜在疾风中像巨大的火焰一样飘动着。
“卡尔?古斯塔夫。”有人阴郁地说道,“他逼着我们向右拐,在湖面上我们不够快,他就等这个机会。”
奥兰多听见他们发出的急促的吸气声,知道每个人都在盯着他,他用眼角的余光就可以瞥见他们朝向他的脸。
“杀了他。”那人严厉地说,“塞巴斯帝安?康拉德,他是个危险的诱饵。要么立刻杀了他,要么把他交出去。不能因为你的复仇而陷我们于危机之中。”
奥兰多转身背对着他们,不让他们看见他脸上的动摇,然后他再次走到他们面前。“不,现在不行。”他的语气冷漠坚定,听起来就像个结论,“去放小船,我带他上岸,国王一定会注意的。当他来追击我们的时候,你们就进森林去。”
康拉德一走出那个只有微光的下陷的囚室,夜晚的寒意和浪花激起的水雾就立刻裹住了他。他觉得眼前的一幕仿佛是某个遥远的梦境重现,人们在沉重地奔跑,这里或那里总会猝然发出一声喊叫,伴随着人们的嘶喊,整艘船似乎都吱吱嘎嘎地发出呻吟。他的手臂被奥兰多紧紧握住,“你打算把我怎么办?”他气喘吁吁,微弱地发问,“你要带我去哪儿?”奥兰多无暇回答,他们俩沿着缆绳向前跑,悬挂在缆绳上的风灯摇晃着,纷纷落下,在他们脚边摔得粉碎,火焰立刻窜了起来。奥兰多用斗篷罩着他的脸和肩膀,搂着他快速穿过一片骚乱的人群。
一个遥远的呼唤声超过了那些吼叫和火苗的噼啪声,康拉德愣住了,停下脚步,睁大眼睛向四面看。他发现他们已经到了船尾,风灯摇曳的光线中,几个黑黢黢的人影转动着滑轮,正把一艘杉木独木舟吊起来。那个声音又传来了,他仔细听,发觉其实并不是那么遥远的。
“塞巴斯帝安!”
这喊声惊动了奥兰多,让他变得急迫而紧张起来,他把手放在康拉德的腰上,用力拥抱着他。“随我来,”他在康拉德的耳边低语,“不会再有痛苦了。”他正把他拉入独木舟,“这是我们两人的旅途,只属于我们俩。”
康拉德的脚在船板上蹭着,燎动的火焰和弥漫的浓烟悬浮在雾气中,几乎像一面墙一样遮住了他的视线。那个声音消失了,仿佛不过是一个幻觉。康拉德的身体松弛了,他贴着奥兰多的胸膛,和他一起向后跌坐在独木舟里。
那个正在转动轮轴把他们放下湖去的人突然惨叫一声,其他人扔掉了手里的灯,灯油飞溅开,燃起一地火苗。一团金色的火焰突然跃入康拉德逐渐朦胧的视线里,他被惊醒了,像一具还魂的尸体般的突然动了起来。他的右手被奥兰多紧紧握住并向后拉着,于是他用另一只手攀住船栏杆,指尖掐进潮湿的木屑里。
“卡尔?古斯塔夫!”康拉德喊道,接着便再也发不出声音,仿佛这声呼唤用尽了他最后一点体力。
奥兰多松开了他,突然在他背后极狭窄的空间里站了起来,双手抡起斧头,高高地挥动,一下子就把悬着独木舟的缆绳斩成两段。
接下来那一瞬间,映入康拉德眼底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出奇地漫长和清晰。他看见古斯塔夫左手按着栏杆,右手的长剑闪着冷光。他看见他俯下身注视着他,蓝眼睛里闪动着夺人心魄的光。他们相距那么近,他甚至能看清围绕在他眼睑周围的金色睫毛,似乎只要他站起来就能碰得到。
然后,他便迅速往下坠,穿过流动的银色薄雾,和那艘小小的独木舟以及用铁一般坚硬的手臂搂着他的奥兰多一起,坠入维纳恩湖黑色冰冻的水波中去。
文章回贴
回贴人: islia 时间: 2007-01-23 17:29:12
啊啊啊啊,感动,又一个大坑开始填土了!!
回贴人: 晓春 时间: 2007-01-23 20:11:34
琴妮重出江湖啦?!今天才发现,好高兴。加油妮妮!
回贴人: 繁华过后 时间: 2007-01-24 04:41:49
哗!这是真的吗?天上下金雨了。。。
回贴人: 猫儿七 时间: 2007-01-24 20:42:38
琴妮!!!!,这是真的吗????膜拜!!!!
回贴人: 两生花 时间: 2007-01-25 09:28:38
Oh My GOD ! 撒花******** Welcome Back !
回贴人: 江洋 时间: 2007-01-25 12:22:47
不可思议啊!!!居然又看到这文动工了,不知道来贴文的是不是琴妮大人自己啊?请一定把这文写完吧,多少人望眼欲穿地等着看哪!
多谢多谢,请一定继续写吧!
回贴人: xxyylljj 时间: 2007-01-29 11:38:29
噢 这真让人激动,偶们亲爱的小康康终于从闷了两年多的船舱里出来了!(虽然他马上又掉到湖里去了,可怜的孩子)
大家都没有忘记琴妮也没有忘记他们哦,所以看在那么多至今掉在坑里米有出来过的可怜小羊们的份上,请加油填了它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