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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睡了,出去啦!”
我用我最不和善的口气和表情对着手中握着PS2摇杆几乎要把整个人塞到那台二十寸电视里的家伙不悦道。
“你睡你的,我不介意。”那家伙连头也不回一下敷衍地回应着。
“你不介意我介意。”如果不是因为怕吵到了隔壁房的病人,我早就用吼的了。
大概是感受到我的不悦,他终于按了暂停钮把视线离开那台电视转过头来。
我没见过他在身体健康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只觉得他现在这个样子吓人得很。
那张脸苍白到我真的觉得用那种小说上常用的形容词“像纸一样白”一点也不夸张,然后因为脸色太过苍白以至黑眼圈看起来特别明显,嘴唇也是青青白白的上面还有擦伤的伤口,笑起来的时候那一颗缺掉的门牙造成的黑洞让他看起来挺可笑的。不过这些都比不上裹在他前额那带有血迹的白色绷带来叫人不舒服。
他可能有点脑震荡吧因为他不记得发生意外的前一天的一切,不过我觉得伤成那样又是断肋骨又是脑震荡外伤内伤一大堆却还能这样有精神来烦人而没变成白痴,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小宁,这个游戏本来就只能用单人模式,又不是我不分你玩。”
“不要叫我小宁。”这家伙开口小宁闭口小宁,我一直很不喜欢人家随便帮我取外号昵称,那实在和小黄小花没两样。
更何况,我根本不想玩那种打来砍去无聊的游戏来浪费我的生命。
“阿宁?宁宁?你自己选吧我觉得都差不多。”他转过头继续砍杀,好像帮我取个昵称是施舍我似的。
“我之前吃了药现在身体很不舒服很想休息,请你离开。”和这种无知无觉的人
继续口舌之争只会显得自己很无聊,我索性躺回床上拉住棉被盖住头,眼不见为净。
“这样啊……抱歉。”我听见他开始收拾电视游乐器的声音,这个人好骗到有点脑袋简单的地步。
“喂!小宁,我先走了,你如果很不舒服要叫住院医生来看一下吧。”走出我的单人病房前,他像是不放心地支着柺杖探进头来说道。
“知道。”我将手伸出被子挥了挥说道,然后听见他轻轻关上门的声音。
说实在的他这样的态度反而让说了谎话的我有点心虚,实际上这几天我的状况一
都还不错。之所以想要把他赶走实在是因为,我不习惯有人干扰我的生活,不习惯我的生活中有太多我不可掌控的变数。
二十四年来一直是这样子,我的世界以我为中心运转着,规律而不受干扰。
我相信因为这样的个性所以在生病了以后我还是可以尽可能地说服自己坦然接受,然后以另一套规律来适应身为一个病人的生活。
除了配合我主治医生的规定规律地作息外,我也不太喜欢我的朋友或亲人来医院探望我。
大家都以为我是怕让大家感伤,其实我并不是个体贴的人,我只是觉得那些人只会制造我情绪上的负担与压力,也许他们是好意吧但我只感到很累,每一次看到他们那种像是强颜欢笑安慰着我的表情都让我觉得好累好疲倦,精神上的。
但这个家伙,他就这样不经过我的允许唐突冒失地闯入了我的生活,打扰了我的规律,还随便给人取了恶心的昵称。
我倒底是从哪招惹来这一号人物的?
§
好像是因为那只手机吧。
大概是两个礼拜前的某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用过了晚餐,穿着轻便的拖鞋就在医院里散步。因为我一直有边走边想事情的习惯,于是等我把思绪放回周遭时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急诊部门来。
我并不喜欢急诊部的感觉甚至可以说是讨厌,我相信大部分的人都跟我一样。
尽管在这之前我已经很多次来到这个地方,偶尔是像这样不小心逛到,但绝大多数是在我自己没有意识的情况下被家人送过来的。
也许是我的幻觉,我总觉得急诊部的空气中仿佛有一股会让人很感到压迫的浓重气味,那是死亡的气味?
特别是在晚上的时刻,那种气味更加地浓稠。
在不远处的病房门外,有几个像是一家子的人相拥而泣。
在病房里的是他们的亲人吧。是病情不太乐观?还是像我那个时候一样直接被宣判无救那样?总之,他们的悲伤像是无形的触手,缓缓地像四周伸出去,让附近所有的人都感到心脏有被揪扯的感觉。
就在我想要避开这些触手离开时,救护车那尖锐不祥的声音划破空气中黏腻的窒息感,急救人员很迅速地将救护车抬下来的担架固定上有轮子的推床,连同医生护士冲冲忙忙地将那个不知道发生啥事的倒楣鬼堆入手术室。
我在一旁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稍微瞄到了躺在担架上的那个人。
他一身都是血,不但沾了他自己的白色T恤米色衬衫外套和牛仔裤,还沾满了医院淡橘色的床单甚至是滴到了地板上,病床的轮子在磨石子上地板划出几道血痕,怵目惊心。
他的脸因为戴上了氧气罩所以看不太清楚长相,不过我想就算没戴也不会看得多清楚些因为他额头上破了一个洞,血不停地从那个洞涌出来流了他满脸都是,因此我只能从其他地方像是他的穿着他的发型他的身材判断他应该是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年轻男人。
隐约听到那一群人说什么“肋骨”、“气胸”、“肇事者”的字眼,这个人应该是被车给撞了。
我正在想这个人应该撑不过今晚、感叹着人生命的脆弱之际,突然我看见一个东西从那人的上衣口袋掉到地板上。
那是一只蛮小的手机。
其他人完全没注意到这手机,一方面大概是所有的注意力都摆在那个重伤患身上,而那只手机又太轻巧以至掉到地上时几乎没发出啥声音。
目击者只有我。
我犹豫着要不要把那只电话捡起来。
我应该捡起手机通知这个人的亲朋好友家人,也许他们因为这一通电话而有机会见到他最后一面。
可是我又觉得这样鸡婆的事轮不着我来作,也许出事以后警方已经联络过这个人的家属了,更何况我又不知道手机里哪几个号码是可以即时赶来的重要的人,哪几个号码是他已经不再联络只是放在手机里懒得砍掉的人。
但我想这些都是藉口,用来替自己的冷漠背书。
我不得不承认在自己生病了以后,就变得不太去关心别人的事。虽然在生病之前我也不是很热心,对除了我自身以外的人事物我好像很少会投注关心。
关心我的人远远比我关心的人多,别人对我付出的关心也远远比我对别人的付出多。
在生病了以后,那种“泥菩萨”的心态,好像更成了护身符一般,为我这种自私的个性提供了很好的藉口。
“傅思宁,你还有多少时间多少力气去关心其他人的事啊?省省吧。”
我在心里这样跟自己说,然后转身离去。
我不知道有没有所谓“命运的安排”这种事情存在,总之就是很巧合地在我转身要离开的同一时间地上那只手机响起了。
手机的铃声是“妈妈请你也保重”。(若想起妈~妈~目屎就落下来~~)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发觉周遭有些人也因这个俗到不行的手机铃声露出莞尔的笑容,一时之间急诊部那死气沉沉的气氛似乎稍微被缓和了。
我没有再考虑什么,捡起地上那只沾有血迹的手机在牛仔裤上抹了一下然后接听。
“喂?”
“喂个屁!岳传希,我说过你再迟到我们就分手!你自己看看现在几点了?几点了?
我在这等你多久?你去死啦你!我没看过像你这样糟糕的男人……”
“等等……”我的话还才开个头又被那尖锐的女声打断。
“等个屁!等!等!等!等!等!你自己的生命廉价,我的生命可是无价不是让你来浪费!去死好了啦你!”
对方的话,像机关枪一样,射在我的耳膜上,也射在我心头,让人非常不舒服。
“生命的价值轮不到像你这种平凡女人来断定,你懂什么是死吗?随随便便就可以把去死挂在嘴上,你对生死的领悟已经很透彻?虽然我不认识你但依我所见像你这种人一辈子都没资格论“死”因为你不懂。”
没有等她回话,我就收线了。
胸口有点痛,我赶紧在我的喘气还没严重到吵到别人之前,快速地离开了急诊部。
我知道我根本没有必要让我的心情被这个来历不明然后肤浅幼稚的女子所影响,但是我却没办法克制住我的怒气。
为什么人类可以这样自以为是?
为什么人类可以用那种自以为自己是上帝姿态无关痛痒地说着“死”或者谈论着生命的价值,就像是谈论着冰箱里的剩菜该不该丢掉那样地稀松平常?
难道他们都不知道“活着”,是一件很严肃很重要很特别的事情吗?
我强迫自己不要掉入了自我哀怜怨天尤人的沼泽里那样我会死得很痛苦很不甘愿但是这些人,他们无心的言语总是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好可笑的存在。
回到了房间,我趴在床上不停地喘着咳着,努力地想要吸气。但我的肺仅剩的空间没有办法容纳我所需要的氧气,我这副半死不活的身躯没办法容纳我的怒气,以及我深深的无力感。
真的好痛。
§
我在两天后的清晨醒来,身上又多了些莫名其妙的管子和针孔,然后医生说了一大串有的没的我不用听也知道是什么内容的废话,不过就是感染、积水、转移之类的吧。母亲在一旁忧心忡忡地望着我,发红的鼻子像是刚哭过一样。
又不是现在才知道的事,有什么好哭的?如果真的关心我,就不会放着过去二十四年那么长的时间,,等到这个时候才表现出来吧?
我闭上眼睛,身体像是坏掉了一样,沉重地动也动不了,可是那痛觉却依然清晰地告诉我,我还活着。
那个满身是血的人也还活着吗?
两个礼拜之后我拿了那只手机到急诊部门的柜枱询问它主人的下落。
还手机是藉口,我只是很想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也许我下意识地我希望这个人还活着,下意识地将这个人的生死和我自己的生死联系了起来。
那是一种奇怪的同病相怜的心态?
岳传希是他的名字。
名字很有气质只是本人没那么有气质。
据目击路人说他是骑着机车被酒后驾车闯红灯的计程车撞伤的,事情发生的经过我不是很清楚,当然,连他本人都不清楚了我怎么会清楚?我只听其他护士说这个人全身上下都受到了重击却没有一处是致命。我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在躺在床上无聊地发呆,包得跟木乃伊没两样。
看到他还活着我突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知道生命的强韧再一次战胜了死神,那种感觉叫人愉快。
但随即而来的,是有点羡慕与忌妒的感觉。
本来我只是打算把手机还给他就走人,但他叫住了我。
“我好无聊,可不可以陪我聊天?”
“聊什么?”
“随便聊,聊什么都好。”
“没朋友家人吗?”
“我不想跟他们聊。”
“为什么?”
“平常一天到晚见面的人,觉得刻意聊天会让我很尴尬。”
“喔。”我很可以体会那种感觉,大眼瞪小眼,根本聊不出个什么屁。我随手拉了张椅子坐在病床旁。
“我女朋友说你羞辱了她一顿。”
“喔。”如果她认为那些算是"羞辱",那就算是吧。那现在是怎么样?这个身为男朋友的要来为他女朋友讨回公道吗?
“你是因为生病才这么瘦的吗?”他没继续上一个话题,看了我一眼说道。
“应该是。”一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人说话本来就是这样无厘头,想到哪嘴巴跟到哪。
“为什么你讲话都这样简短?”
“……”因为讲太多话会浪费我的力气,然后让我很不舒服。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我不太喜欢跟陌生的人讲太多话。
“为什么你呼吸有杂音?”没等我回答,他又继续问。
“肺病。”
“是喔……你叫什么名字?”
“为什么你问题这么多?”我开始有点不耐烦地说道。
“呃……因为不认识你不知道要聊什么。”他有点无辜地说道。
“……傅思宁。”
“你是学生吗?”
“之前是,现在休学暂时不是。”应该说,这个“暂时”是无穷远的。我想我应该没机会再回到校园了。
“你住在这里多久了?”
“三个月吧。”或许更久,我不太去计算我到底来到这多久了。之前进进出出好几次加加减减我耗在这个地方的时间少说也有一年以上吧?只是这一次似乎是停留最久的了。
我甚至……甚至觉得,这一次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挖!那这在这里会不会很无聊?”
“会。”
“那……那我陪你好了,小宁。”
“什么?”我瞪大眼睛望着他。惊讶一方面来自对于他的搞不清楚状况,一方面来自他对我那恶心的称呼。
“医生说我这个伤大概要住院一阵子,这样我可以陪你一阵子,你也不会无聊。”
“……”是谁在无聊啊?是谁需要人陪啊?我不需要也不想要有人陪我……
“我叫岳传希,你好喔。”他有点艰难地伸出包着绷带的手,要跟我握手。
本来已经冷着一张脸要起身离开的我,不知道怎么地却无法拒绝这个人主动传达过来的友情,然后伸出我的手轻轻握了他的手一下。
“你的手好没肉,都是骨头。”他很不识相地捏了捏我的手说道。
“那又不是我愿意的。”我用力地反捏回去,他忍不住哀了一声。
这是我和我在这个医院交的第一个,大概也是唯一的一个朋友认识的经过。
从来就不知道自己是这么容易被说服的人啊。
后来我分析了一下我之所以会这样反常的理由,
我想我可能是有点寂寞吧。
§
“小宁!”
“!”正躺在床上睡午觉半梦半醒间的我被这大吼一声吓醒,睁张开眼睛后更是被吓得差点没滚下床。
岳传希支着柺杖站在我床旁边,白白绷带和一沱一沱的血迹像鬼一样,手上还挂着一只红白相间的塑胶袋。
“你打点滴啊?”他丝毫没因为我的惊吓表情而感到愧疚,然后研究着我的手臂。“好多针孔……不会痛吗?”
和身体的病痛比起来那几个小洞根本是不痛不痒。
“你不知道要敲门吗?”我没好气道。
“敲过了没人应啊!我找了半天才找到你的病房喔!”
“你不会去柜枱查?”
“可是我不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啊!什么什么宁的。”
“那你怎么找到的?”
“一间一间找有宁字的。”
“白痴……”他这个伤势看起来还不允许他这样趴趴走吧?看他有点虚弱的样子,我指着一旁的沙发椅示意他坐下。
“找我有事吗?”
“来陪你讲话。”他从他提来的塑胶袋里掏出水果刀和苹果,开始笨拙地削了起来。
“陪我讲话??”我将有点凌乱的头发拨一拨,把衬衫没扣上的第一个釦子釦好,在别人面前,我不想让我自己看起来像病入膏肓连打理自己的能力都没有那样糟。
“之前答应过你的啊!欸优~”
果真不出我所料,看他那副笨拙的持刀样我就有预感他迟早会往自己的手上削去。
“你是本来就这么笨还是因为撞坏了脑袋才变笨的?”我连忙将床边的面纸整包丢给他。
“你是本来就这么刻薄还是因为生病了才变刻薄的?”他丝毫不介意我的挖苦,反而用挑衅的眼神盯着我问道。
我沉默了。
或许他这样子的一句话在别人耳中听起来很刺耳,但是却叫我认真地思考了起来。
生病真的让我变刻薄了吗?还是因为生命已经到了终点所以才变刻薄的?
那是不是表示我还不能坦然面对这样的安排?不可能的,我早在很久以前就作好心理准备了。
“我应该是本来就这样刻薄。”经过思考后我很认真地回答了他。
“那我应该是本来就很笨。”他微笑道,露出那缺牙,还有两颊边浅浅的笑窝。
看来,他没我想像中的那样笨嘛。
他递上了他好不容易削好的苹果递给我,皮没削很干净,加上他动作太慢苹果有些发黑了,看起来实在叫人没食欲。
“好恶心。”
“别嫌!这可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削苹果,我的"处女削"。”
“你在家都不作家事吗?连削苹果也不会。”第一次,我对这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家伙的身家背景稍为感到了一点好奇。
“我们家吃苹果是连皮一起吃的。”
“那你干麻削?”
“你没看连续剧上演的,探望病人要削苹果给病人吃啊!这是诚意的表现。”
“看不出来你的诚意。”我望着那丑丑的苹果说道。而且,这个家伙现在的样子,不管叫谁来评断都会认为他比我还要像个病人。
不过我还是把那片苹果塞到口中吃掉。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或许就是因为没有主题,也可能是因为他的人生和我的人生在这之前没有叠合的地方,因此聊什么都没有顾忌。
不会担心伤害到对方、也不会担心会留下坏印象、更不用担心今天所说的话会不会成为明天的负担。
没多久,他的医生气急败坏地来把他抓回他的病房去,不过他忘了带他的水果刀回去,所以我知道他还会再出现。
§
我相信削苹果只是一个藉口,就像他后来用各式各样的藉口诸如削香瓜、带PS2来给我玩、找我一起去吃东西去逛医院一样,都只为了一个目的─接近我。
因为他也和我一样寂寞吗?还是他感受到了我的孤单?
虽然我觉得他很烦、又无礼、还有点笨,面对他我说话就会不自觉地刻薄起来,但我常常在心里自问,我是不是真的讨厌他不希望他接近我?
一开始的确是这样,我不希望我被打扰。但是到了后来连我自己都不得不承认,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他也纳入了我所谓的"规律"之中。我习惯每天会看到他,和他一起吃饭然后天南地北地聊天,习惯他在我病房里打电动看书,然后习惯跟他说晚安回到自己的病房睡觉。
刻薄也许只是为了掩饰我自己对他渐渐产生的好感。
也许只是想刻意地跟他保持不要太过友善的关系,因为我知道我将很快地走到终点,我实在不想在多带着一份不舍离开,更不想让世界上多一个人因为我的离开而感到难过。
我知道他一定会难过,并不是因为我自己往脸上贴金觉得我自己有多么地被他重视,但我相信那种从有到没有,从存在到消失所带给人的感觉应该不好受。
而他,他是个感情蛮丰富的人吧!有一次我们两个在我房间一起看"麦迪逊之桥",女主角在车内作抉择决定要留在丈夫身边,然后目送心爱的情人离去那一段,我看到他眼中有泪光。
于是我没告诉他我患了什么病,没告诉他我还能活多久。
我交代护士小姐,如果状况很糟的时候,就告诉他我昨天晚上看书看太晚今天很累想睡觉;如果我真的挂了,就告诉他我出院了已经不在了。
如果我可以活久一点也许我和他可以成为那种头发花白了还常常聚在一起开杠,聊着自己孙子有没有出息的老朋友。
如果我早一点认识他的话也许我会早点学会什么是关心别人的感受,什么是在乎。
但我知道,到头来我注定是那个缺席的人。
§
有好一阵子,他没有来找我。
我们的关系一直都是这样,他会来找我,而我不去找他。
因为我知道他没来找我的那一天应该是他烦人的女朋友来,要不然就是他的家人来。
可是这一次,他连着将近一个礼拜没来了。
出院了吗?可是他没有来跟我告别。我在我的心中已经预设了他不是个会不告而别的人,但这只是我一厢情愿地想法,随着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我这个想法有点动摇了起来。
离开医院这种地方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他会不会认为说“再见”太过霉气?
可是,他的电视游乐器、他的拖鞋、他的一堆有的没的寄放物都没带走啊?
因为这些东西都不必要了,那只是住院时期的消遣品,而我也是?
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以小人之心度人,也许他只是伤部复原状况不太好被医生禁止下床了,我应该要担心他的而不应该这样揣测他。
可是那种被舍弃了的疑惑不安在我心中挥之不去。甚至让我难过地躺在床上一点食欲也没有但我却不敢亲自到他住的病房去确定,我好怕看到人去楼空的景象。
我已经被舍弃了,被这个世界。
我不想再被舍弃,被我生命中最后的一个朋友。
后来我的身体状况又烂了很多天,不过阎罗王好像还不打算要我。
在我能够下床行走后我决定亲自去找岳传希。
或许是因为又经历了一次生死的关头,又往死亡迈向了一步,察觉了自己的日子其实所剩不多了,于是我不想带着遗憾走。
结果我提了一袋苹果还有他的水果刀,这个举动有点蠢我知道可是第一次到他的地盘去探望他如果不带着什么东西会让我很尴尬。
“岳传希。”我摇了摇那一大团棉被里的人,虽然他把脸盖住了但被子里的人是他不是别人,我从被子里露出来的褐色头发和他修长的身型得知。
“……”他不理我,动也不动,但我知道他醒着。
“喂,这是你待客之道吗?”
“……”他还是不打算理我。
我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神经,一向都是我不理人而从来没遇过别人不理我,因此我不知道该作何应对。
“你不舒服吗?”
他在被子里摇摇头,然后点点头。
“怎么了?”
“……”他没说话,经过了好一阵子的沉默,被子里的人微微地抖了起来。
“怎么了?”我的语调可能有点紧张而提高,然后我再也忍不住地拉开他的被子。
他在哭。
那个一直只会嘻皮笑脸,仿佛全世界的忧愁都与他无关的岳传希哭得满脸是鼻涕眼泪。
我慌张地用被单帮他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这样难过?
“怎么了?”这个时候我真的觉得我才是笨拙的人,说来说去就只会重复地说这一句话,但我真的好担心,到底怎么了他?
“右腿的伤口感染了。”他呜咽地说着。
“然后?”
“然后,医生说要切掉……”
“切掉?切啥?”我脑中一片混乱,好不容易终于理出个头绪。
“要截肢?”
他点点头,眼泪又掉下来。
“不截肢会怎样?”我冷静地问道。
“我管他不截肢会怎样!我只知道我不要当个残废,我不可能过着只有一条腿的生活,然后每个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那还不如让我死了吧……”他神情有点激动地说着。
因为不了解状况所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坐在床边伸手摸摸他的头发让他平静下来,然后才让他把事情说清楚。
“截肢是唯一选择。”这是我最后得出的结论。
“我不要。”
“现在不截肢只会让伤口更严重到最后来是得切掉。”
“那就让他烂掉吧!我不要切掉!”
“烂掉了你就会死。”
“我宁可死。”
他固执地想要反驳我任何一句话,仿佛我就是那个拿着刀要切掉他的腿的人。
看着他,又是那种深深的无力感。
我怎么会不知道,要人去接受自己必须一辈子成为残废是多么残忍的事。眼睁睁地让人家将跟着自己二十几年的腿切掉?将来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没有人可以心平气和地接受吧!而且,他还这样年轻,他怎么会甘愿?
这样的无力感我怎么会不知道不了解?偏偏在这世界上又有那么多不可抗的不幸,人的力量有限到可怜。
不甘心,但又能怎样?
“你,真的觉得死掉会比截肢好?”
他用力点点头。
“你已经准备好要死了吗?”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想过死了以后会到哪去了吗?”
“没有。”
“你觉得你已经活够本了,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可以让你感到留恋的了?”
“……大概吧!少了一条腿的人能作什么?”
“你最想去哪一国玩?”
“啊?”他有点困惑我的问题,不过他还是想了想回答道:“希腊吧!我没去过希腊。”
“干麻不去?”
“没钱去。”
“那这样吧,我借你钱让你到希腊玩一趟,回来你再死。”
“为什么?”
“因为死了就永远没机会去。”
“……”
“还有,你可以把你所有的积蓄拿去买最爱吃的东西吃,因为死了就没得吃了。
对了,你有讨厌的人吗?有那种想要甩他两巴掌揍他两拳的教授吗?先把这些人教训了再死也不迟。”
“你是在开我玩笑吗?”
“我很认真。我真的觉得,反正都要死了,那当然是把想做的事做一做再死,要不然只能死一次,到时候后悔也活不起来。快想想你有啥还未完成的事情!”
他沉默了好久,才开口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只是不知道,我有没有办法承受少了腿的压力,然后依然快乐地活着。我只是好怕……会很痛吧!切掉一条腿……我只是……我只是……”
我搂住他哆嗦的身子,紧紧地搂住,仿佛可以藉着如此把我的力量传达给他。
“你够勇敢,你可以。如果不行再死吧!反正都把死当作最后手段了,那还有什么事情你不敢的?试试看好不好?好不好?”
说这些的话的时候我好心虚。换作是我的腿要被切掉了,我能这样对自己说同样的话吗?可是我知道我必须说服他因为我一点也不希望他死掉。我自私地希望他能够好好地活着,至少在我离开之前。
我突然觉得好难受。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我自己,我们都一样被迫去面对我们不想接受的安排,只是他依然有选择权,可以选择接受或不接受,而我,我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
“不是锯子,是像油压剪的大剪子,我想那剪下去的声音听起来一定很毛骨悚然。”
他比手画脚地跟我描述截肢是怎么一回事,那是他缠着医生问来的。
少了一条腿的他,并没有整天愁眉苦脸或丧志而却很勤快地作复健,然后和过去一样,一天到晚有说有笑。
但我知道他的笑容背后隐藏着一定程度地痛苦与不安。
有时候,他会一个人坐在那盯着本来应该是条腿但现在却是个空位的地方发呆一个下午;有时候在他睡着时他会无意识地不停叫痛,还有一些听不清楚是什么的呓语。
为了让他可以睡得更安心,至少在作恶梦的时候有人可以唤醒他,我常常会到他的病房陪他睡觉。
久而久之,我们却习惯了彼此身体的温度。
“小宁,好痛。”
“我知道。”
“被切掉的腿,好像还在那里一样的痛。”
“那个是幻肢痛,是正常的,一阵子就会好。”
“我好怕。”
“怕什么?”
“不知道。”
“我也好怕。”
“你怕什么?”
“你抱得好大力,我怕你把我勒死。”靠在他的胸前我开玩笑地说。
“对不起……”他连忙地想放开我,我摇头道:
“我跟你开玩笑的。”
“小宁,你身体好温暖。”
“呵呵,因为我还活着。”我感谢上天上我在这个时候还保有人的温暖,然后可以将这温暖化作安慰的力量传达给他。
“小宁,你好瘦。”
“然后?”
“抱起来会刺。”
“那不要抱。”
“不要!我会作恶梦!”
“那就别嫌。”
“喂!你的病什么时候会好?”
“……很久吧。”
“你病好了我伤好了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好不好?我好想看电影逛街。”
“好啊。”鼻子好酸,我几乎是用挤的才挤出这两个字。
“喂!小宁,我蛮喜欢你的。”
“死同性恋!”
“我才不是!我只是……我喜欢跟你在一起的感觉。”
“好啦。快睡。”
我懂。
那是一种感觉,和性别没有关系。
一种想要和对方在一起,然后会因对方的喜怒哀乐而喜怒哀乐,在乎着对方也希望被对方在乎,在一起就会感到心情舒服的感觉。
还有想要共患难的感觉。
可是还剩多少时间,可以拥有这种感觉?
我觉得好抱歉好抱歉,真的好抱歉……
文章回贴
回贴人: adamfang 时间: 2003-07-06 19:24:04
很无奈吧,人生就是这样。
回贴人: 人土土 时间: 2004-08-26 20:04:49
好難過喔....
好像在死亡前所感受到的最後的溫暖說
看得鼻子酸酸 眼睛澀澀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