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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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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掉下来了。
§
人活着的时候,总会亲身经历到几次地震,几次水灾,
有些人可能比较不幸,会经历到车祸,火灾,风灾......
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能碰到空难的。
飞机有翼,飞在天上看起来是那样的理所当然,
如同鸟类。
然而飞机是一块巨大的金属,
这样想着就觉得它在高空中飞着是那样地违反自然。
所以那天它掉下来的时候,
我脑袋所想着的不是命运或劫数之类的东西,
我想着的居然是:终于让我碰到了。
§
晴朗的蓝黑色的夜空中坠着月光的团,星光的团,
还有火红色的不知名的团。
火红色的不知名的团是伴随着很大的巨响,
然后像烟火一样往四面八方散开成无数的小火团,
然而和烟火不一样的是,大火团小火团终究没有没入黑暗中,
它们像是陨石一样轰轰烈烈地冲向地面。
飞机就这么掉下来了。
上述的一切都是我的想像,我的意思是,并不是我虚构了一场飞机掉下来的事件。
飞机真的是掉下来了,但从后来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版本的镇民目击口述可以得之,
没有半个人是真的亲眼看到飞机掉下来的过程。
在我所居住的乡村小镇,
很少人会到了晚上十点还有望着夜空沉思或找幽浮的雅兴。
然而飞机掉下来后发生的事情,却是镇上每个人一辈子的恶梦。
§
那天晚上,我看了刚入手的川岛和津实的片子,早早上了床。
我是个很浅眠的人,任何声响都可以把我惊醒,
包括窗外的树被风吹的声音,猫走过屋顶的声音,
雨滴打在花盆边缘的声音,青蛙穿过草丛窸窸窣窣的声音。
独自一个人住在乡村的这样一间大房子里,
不知不觉好像神经都变得纤细了。
所以当那个东西掉到我家前院的屋檐上时,
我几乎像是被通电一样地从我的木板床弹起来。
什么东西会发出这样巨大的声音?而且还不只一声。
首先我想到了冰雹,虽然我有生之年从来没有遇到冰雹过。
如果我家楼上是公寓,也许我还会怀疑是谁家的花盆从楼上掉下来,
还是楼上谁跳楼了......
可是我家是一楼平房透天。
"那个"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我连外套都没有披,双脚套上我的蓝白拖鞋就喀搭喀搭走到客厅。
打开客厅通往前院的门,寒冷的夜风吹来才提醒了我只穿着一件吊嘎。
风带着泥土的味道,稻草的味道,水沟的味道,夜来香的味道,
除了这些我熟悉的味道以外,还有一股浓烈的奇怪味道,
当时我并没有第一时间反应出那个陌生的味道是什么,
只觉得那味道让我有点反胃。
站在屋檐下,我第一个动作却不是抬头看是什么东西造成那个噪音,
我低下了头。
很小的,闪着温润银白色光泽的,就在屋檐下我脚边的,
某个东西吸引了我的目光。
那个时候我的脑中竟然出现了荒谬可笑的童话式想法,
是星星掉下来了吗?
星星掉下来不可能还是星星,实际上躺在我家屋檐下的,是一颗钻石。
正确说法,是一颗镶在白金细指环上的钻石。
看过魔戒吗?那个人人争夺的戒指,不断地诱惑拥有它的人把它套上手指头。
我眼前的这个不是魔戒,而我也不是红磨坊里爱钻石如痴如狂的女人。
可是就是很自然地,我蹲在那捡起了那只朴素却美丽的钻石戒指,
就往自己的手指套去。
也许环状的物体,天生就能够发出"套"的无声指令,
就像棒状的物体会发出"打"的指令,绳状物体会发出"缠"的指令......
无论如何,戒指滑上了我的手指,非常顺利非常合身
就仿佛是为我的手指头订做的那样。
我就像每个在珠宝店试戴戒指的客人一样,
不自觉地把手举起来抬起脸,想要藉着一点月光来看清楚"手指+戒指"的模样,
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个"。
屋檐缝伸出了一只手臂。
那只手臂就垂在我的正上方,像是要跟我握手一样。
有东西从我头顶上那只手滴到了我发着呆仰望着的脸上,
伸手一抹,夜光下还能辨别是暗红色的黏稠液体。
我恍然大悟那又浓又恶心的味道是什么了。
§
腥风血雨。
我第一次接触这个词,是在小学某年级时翻看父亲书柜里的某一本次级武侠小说,
主角为了报杀妻之仇大开杀戒的场景描述中。
那个时候我只觉得这个词给我很过瘾的感觉。
在后来的岁月里因为这个词用到的机会实在太少了,
所以对它的感觉也就渐渐淡了,
一直到我高中看了某个漫画,一个剑客拔刀斩杀然后满天血雨被少女目睹的画面,
又让我想到了这个词。
想想看,鲜红色的血像雨一样飘落,
仿佛漫天的花瓣,那是何等美景......
实际状况却是,恶心到让我猛吐猛流泪。
§
飞机掉下来的那天晚上,吹着腥风,飘着血雨。
早就在高空肢解的机体,肢解的人体,
散落在我们这个宁静祥和的小镇,还有附近的田地,小丘,沟渠。
走在街道上总是会踩到肉块,分不出来是哪个部位还是什么器官的肉块。
有几户不幸的民宅被还带着火的金属砸个半毁,
好在飞机肢解得很彻底,残骸都不巨大,
到底是没人被砸伤亡。
我不知道像我这样没有中到飞机残骸的住户算不算幸运,
我中了一条手臂,几些红红白白的肉渣,还有一块我推测应该是脚踝的东西。
住隔壁的黄老伯就没那么幸运。
他老婆半夜闻声拉开窗帘,只见到玻璃窗上贴着半张血肉馍糊的脸,
老太婆惊不起吓竟心脏病发作,一命呜呼。
天外飞来一臂。
天外飞来一腿。
天外飞来一头。
天外飞来一掌。
"天外飞来"系列的用语,那一段时间在镇民的谈话中总是出现。
不是因为大家幽默,是因为太可怕了,
如果不把这段见闻经历想办法叙述出来,所有的人都会崩溃。
救难人员像是寻宝者,也像是拼图专家,
想办法从镇的每个角落搜集那些残骸,
再想办法把那些已经分不清本来面貌的残骸拼拼凑凑,
努力地想要让惨遭横祸的这些罹难者能够死有全尸。
终究是枉然。
拼图可是有规则形状,有颜色图案可循。
尸块却是什么形状都有,却只有肉色跟血色。
到后来救难者跟法医们又没耐心,又恶心,
家属又伤心,又灰心。
再也没有人去追究谁的鼻子不是谁的,谁的手指少了几只的问题。
而我,我也没有再去追究掉在我屋顶上的手臂是谁的,
那只戒指的主人是谁。
§
一开始并不是我想要据为己有,那只戒指。
毕竟钻石戒指不是便宜的东西,也许对死者的家属来说,
那是非常珍贵的纪念品。
那些乘着飞机飞上天的人们,他们所著的衣物,携带着的行李,
全部都随着飞机一起灰飞湮灭了,剩下那些焦黄破碎的遗物,
大多分不太出来原来是属于什么物件的一部份。
只有钻石,恒久远。
更何况,不义之财取之无道,死人的东西拿了会报应到后代,
这个我是听说过的。
我想过要把它拔下来交给警方,看有没有家属会去认领。
真的,我甚至本人都到了派出所,所里的那些警察也都见证了我去归还那戒指的过程。
但那戒指在一年后的今天,还是留在我的无名指上。
就是拔不下来。
说也奇怪,其实那戒指戴起来感觉还挺合手的,不会太紧也不会太松,
理论上这样的密合度,应该是可以轻易地拔下来。
结果试过了除了切断我手指以外的各种方式,肥皂水,婴儿油,凡士林,冷缩热胀,
折腾半天,那只戒指却好像生了根植入了我的指头中,密不可分。
最后,用尽了各种民俗以及科学方法后,那群警员七嘴八舌,
热心地帮我找来了珠宝店的师傅看看能不能把那个白金戒环锯开好把戒指拿下来。
我说,为何他们这么热心,原来人都是这样,
他们怎么能坐视一个人平白无故莫名其妙就赚到了一只戒指,
然后他们却什么也没有呢?
如果要就应该大家一起要,如果没有就应该大家一起没有。
总而言之就是师傅也来了,他把我的手拿到他老花眼镜前端详了半天,
先是猛点头,然后接着猛摇头。
点头是因为,他肯定了这只戒指的价值不凡。
摇头是因为,他认定了他没办法锯开那环而不伤到我的手。
最后戒指跟着我回家了,那些警察们也心甘情愿不再热心了。
反正,戒指虽然昂贵,但一旦脱不了我这18岁男性的手指,它就不昂贵了。
我卖不了它,当不了它,什么好处也没有,
唯一得到的,就是朋友们以为我已经订婚了的误解。
而且也没有任何家属来申请遗物招领,戒指像是被遗弃了那样,
于是死死跟着它所认定的新主人我。
害怕再一次被遗弃。
我当它的主人,度过了平和的一年。
然后他就踏入我的生命中。
02
§
他总是在同一个时间来,下午四点四十四分。
他总是坐在同一个位置上,靠近窗户的非吸烟区四号桌。
他总是喝同一种咖啡,冰摩卡。
如果有哪一天他的位置被其他人坐走了,他就会离开,不坐他位。
就算天气很冷寒流来袭,他也喝冷飕飕的冰摩卡,不作他选。
他会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翻阅一本外皮有些磨损的硬皮精装书,
有一次我藉着擦隔壁桌子的机会,偷偷地用余光看到了那本书的书名。
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
我来到了这个城市求学一段时间了,在这间咖啡馆打工也有一段时间了,
那种喜欢装模作样的男男女女,在这个城市中处处可见。
比如说,明明手头也没什么钱,但就是非得背著名牌包包穿著名牌鞋子的女人。
比如说,明明就英文普普,言语间却要夹带着几句洋话好像自己很有学问的人。
还有,明明就是草包,还刻意带着一本世界名著坐在咖啡馆翻阅,故作优雅状。
但这个男人却不属于上述我举例的那些人。
不需要开口,也可以不需要那本书,
有一种气质,优雅而内敛,沉稳而恬静。
像是深邃的海洋的气质,依附在这个男人的身上。
实际上他也真的是非常投入地把目光放在那本书的字句上,专注凝神,心无旁鹜,
专心的程度到,就算是隔壁桌的女生在那嘻闹聊天,都没能对他起任何影响。
专心的程度到,引起我无比的好奇心想要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一本书。
假日去逛书店时,我买了这本书的中文版,然后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没睡觉,
把那本书看完。
那是一本充满了与鬼魂对话的情节的小说。
§
有海洋气质的那个男人,有一张非常美的脸蛋。
我实在不想用"美"这个字来形容男人,那往往会带给人有一种很"娘"的印象。
但我确实找不出要比"美"更贴切的字眼来用在他身上。
说是英俊?
这个词稍嫌粗糙了点,不能用来形容那精雕细琢又恰到好处的五官比例。
说是潇洒?
这个词稍嫌空泛了些,他的好看并不是一种感觉,而是肉眼可以直接断定的。
至于其他什么清秀、斯文也都不适合。
那张脸的美不含柔性的成分,也不具有中性的成分,
那确确实实是一张很有男人味然后又精致地无懈可击的美好脸蛋。
为什么我必须要花这么多的精神来解释这张脸?
因为这张脸深刻地吸引了我。
就如同他那对位置跟时间谜一般的忠诚,如同他那海洋一般的气质,
还有如同那本充满与鬼魂对话情节的小说,
都深刻地吸引了外在的肉眼和内在的心眼都不停地注视着他的我。
以致当他抓住了我的手的那一刻,我紧张到耳中充满了乱糟糟的耳鸣,
完全听不见那张看起来润泽而有弹性的淡粉色嘴唇吐出来的字句。
§
“像是看到强尼戴普出现在你家巷子口杂货店那样的表情。”
后来,他是这样形容我那时候的表情。
强尼大哥是我从小到大就一直也是唯一欣赏的男明星,
不过在遇到了这个男人以后,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真的是彻彻底底地
忘了世界上有强尼大哥这个人。
不难想像这个男人是怎么样地占据了我整个思绪,占据了我整个生活的重心。
而我,从来就没有这样感激过那场空难。
那场空难带给我了一只戒指,而那只戒指带给我这个男人。
当然如果我有预知能力,知道这个男人将带给我些什么,
也许那个时候我就不会这样感激了。
§
那是我在那间咖啡馆端咖啡的第一百四十四天。
我想可能因为他是常客吧,所以每次他来的时候,
柜枱那边就会有人帮他准备好他的冰摩卡放在那,然后他会用手指把他正在阅读的那一页
凹折一个小角,阖上书本,起身去柜枱端他的咖啡。
但那天他却出神地完全没注意到柜枱上他的咖啡。
我帮他把咖啡端去时,他正低着头看着一张照片,
不过在我来没来得及瞥到那张照片的内容之前,他已经察觉了我的靠近然后
把那张照片夹入书本中阖上。
他很有礼貌地说了声谢谢,一如往常地没有特别注意到我。
本来,我就不是那种会让人特别注意的长相,他没注意到我是合理的。
可是他却注意到了我把咖啡端到他面前的手,甚至一反他平日大海般的深沉,
有些忘情地抓住了我的手。
其实我的错愕表情并不是因为他的举止很怪,我只是因为太紧张了。
不过他却以为是他吓到了我,所以脸上露出非常尴尬地微笑,立刻放开了我的手,
道歉着解释他的行为。
看到我依然一脸迷惘不说话,困惑地看着他的脸,他又解释了一次。
他说,他曾经送给一个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一只一模一样的戒指。
我相信那不是随便乱说的无聊藉口,因为一来我不是个会让人动心的美丽女人,
二来我也不是个会让人动心的男人。
那个真正会让人动心的男人,说着的是真实的故事。
可我没有问他后来呢,没有问他的那个朋友还有他的那只戒指后来的故事。
因为他的表情有一点点惆怅,我看出来了。
§
“你知道,戒指象征着什么吗?”
“戒指象征着约定。”
“所以你戴上了这个戒指。”
“也把它身上的约定也一起戴上了。”
§
国中一年级的时候。
也就是我开始会在制服里面加一件吊嘎、开始会用自己的右手造福自己的时候。
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入学校的辅导室找辅导老师。
我跟她说,我看到棒球校队里某个学长的时候,会产生心跳加快脸红的感觉。
我问她,这样是不是不正常?
她说,不需要太紧张,这个年纪会对同性产生爱慕的心态其实是很正常的。
然后她又很善意地安慰着我,说我能够勇于面对自己的感觉非常好。
最后她说,这件事情就当作是我跟她的秘密,并鼓励我以后有什么心事
也都可以来找她谈。
结果,当天晚上她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打电话给我的父母,添油加醋地把事情转述,
请我的父母好好注意我的性向。
然后,当天晚上我就被我老爸吊起来用水管打,边打边吼着:
“入他奶奶的!老子生你这个同性恋叫老子脸放哪里去?”
话是这么吼着的,可是他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吼那么大声,
结果左邻右舍都知道了,包括住在我隔壁原本是我死党的那个男生。
那个男生当然也管不住他的嘴巴。
本来我只是疑似有同性恋的倾向,天知道其实我也是会对漂亮的女孩子心动,
我真的只是对于好看的人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都很容易产生好感这样。
结果一传十,十传百,最后我被那些风言风语逼着当了个不折不扣的同性恋。
从此以后我对于人类管理嘴巴的能力强烈的质疑,
于是再也没有把我心里面想的事情用我的嘴巴告诉他人。
而那个男人,海洋气质的男人,却非常赞赏我的沉默不语。
他总是说:
沉默,是一种极为优雅的美德。
§
我必须来谈谈我的长相。
我的身高不高也不矮,以一个19岁的男生标准来衡量,没有什么特别的。
我的体重不胖也不瘦,以我的身高来衡量虽然还可以再胖一点,
但现在这个样子也在标准范围之内。
我的脸蛋不美也不丑,虽然以我的年纪来衡量看起来稍嫌幼稚了一点,
但我一直觉得这只是暂时性的长相,将来还是有发展的余地。
然后我再来谈谈我这个人。
我从来不发表意见,从来不与人争论,从来不和朋友打屁聊天,
从来没讨厌过谁,从来没迟缴水电费跟房租,从来没谈恋爱过,
从来不迟交报告,从来不看电视,从来不用手机,从来不参加连谊或社团,
从来不曾起床不折棉被,从来不坐计程车,从来不买超过一件五百块的衣服。
上课,打工,上网查查资料看看新闻,吃饭,睡觉。
如果把思考这项行为扣除,我的生活真的就只是这些了。
我要这么刻意地谈起我的长相和我这个人,
是因为我要强调我真的是个平凡无奇的大学男生。
我常常在想,为什么他会喜欢上我。
就像我会常常想为什么咖啡店的老板会用我这样一个沉默不语的人当员工,
还有我常常想着班上的同学为什么会选我这样一个不常出现在学校的人当康乐股长。
但我终究是没问出口。
有些事情,放在心中就好,一旦化作言语,很有可能意外地破坏了现有的平衡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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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他的了解其实也很有限。
我知道他的姓名叫□□□,也知道他25岁。
我知道他喜欢在早餐的时候吃一颗沾了少许盐巴的水煮蛋,
知道他喜欢听萧邦的钢琴曲,知道他很爱干净,知道他很会烹饪,
知道他会在每天的下午四点四十四分坐在靠近窗户的非吸烟区四号桌喝冰摩卡,
知道他喜欢马蒂斯的百年孤寂,知道那本书里夹着一张对他而言很重要的照片。
后来,我还知道什么样子的体位他最喜欢。
但我不知道他住在哪,从事什么工作,有着什么样的家人跟朋友,
不知道他为什么老是看着那本书,不知道他对时间跟位置跟冰摩卡坚持的理由,
我不知道那张照片到底是照了谁。
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不管是和女人还是男人。
认识了他之后,我开始上网去看了许多同志写的小说跟心情故事,
去同志的BBS站晃,去同志讨论聊天室观察。
认识了他之后,我这个被叫了七年的同性恋,才开始去学习如何当个同性恋。
有一个男同志,在他的日记里这样写着:
“我们从来不询问彼此背后的故事,除非对方自愿说。”
蠢笨的我就这样以为,这应该就是同志相处的原则了。
事实上我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很满足。
我们之间渐渐地培养着的那种不靠言语也能意会的默契,还有在性爱上无间地契合度。
这些都让我觉得这样就很够了,我没有必要去窥探他其他的面相,
至少这个面向是彻底属于我的。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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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个很注重休闲的人,在上课打工之余,我常常是把自己关在住处
整个白天或整个晚上,除非是邮差把我喊到下收挂号这种情非得已的状况,
我才会勉强踏出家门。
不过那种状况总是几个月发生不到一次。
没有人会来找我除了收房租的房东太太,
没有人会寄信给我除了学校寄来的成绩单。
我就是这样,长在这盘根错节的社会中却又几乎是漂浮孤立着的一片叶子。
并不是我真的喜欢孤独,但客观的主观的种种因素让我走到了现在这样的处境。
于是我总是有种感觉,这个有着海的气质的男人仿佛是老天安排来
将我拉出孤独泥沼的那只手。
§
于是和他在一起并不长的时光,所爬过的山,所听过的海潮声,
所见到的风景,所吃到的名产,远远要比过去我十九年的人生来得丰富而多采多姿。
于是我对他的喜欢感觉,不需要言语来表达,却来得比先前我认识的任何人还要浓。
我很快乐,真的非常快乐。
往后我回顾了我的一生,确定了那真的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海色的澄澈与美丽,海的深邃真实,海的柔软与激烈,
是我的初恋,然而最终它却被黑暗的恐怖的成分给任透了。
应该这么说,它本身早就具有黑暗的恐怖的一面,
只是沉浸在甜到可以腻死人的初恋糖汁中的我,
一直没有察觉。
§
转变的那个点在哪里?
是从某个到十八王公庙夜游的晚上。
去那不是为了拜拜,是他说,要带我去吃好吃的粽子。
我想他应该是个很有闲情逸致的人吧,至少我就不是那种会
为了吃个粽子就开大老远的车到东北角,或为了吃一片派就开车南下到中部的人。
我和他并肩坐在坐在庙口附近的亭子,看我笨手笨脚地连个粽子都剥不好
还把绳子打了死结,他轻笑着接过了我手中的粽子,然后把另外一颗剥好的递给我。
“你知道为什么这间庙香火这么鼎盛?”他指着面前的十八王公庙说。
人来人往把整间庙挤得水泄不通,香烟浓密得呛人,金炉里面的火烧得旺盛,
烧得是香客们的各式各样的愿望。
我想,可能是因为很灵验吧?
看着我的表情,他一如往常地总是能读出我心中的想法,他摇摇头:
“那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人相信鬼,远比相信神来得多。”
为什么?
“鬼是和人共享一个空间,在人类生活圈子的左右,神却是高高在上的。
所以,想要什么,想得到什么,与其说给远在天边的神听,还不如说给
近在眼前的鬼听更能够被了解。”
我发着愣思考着他所说的话。
说实在的我有点讶异,像他这样看起来就是脑袋清楚、超级理性派的知识份子,
也会相信人死了会变成鬼,狗死了会变成鬼这种事情吗?
你也认为这世界上有鬼吗?
你相信吗?
我没有把疑问放在脸上,而是沉默地自己想着事情。
我想到了刚才在庙里面看到的那个冢,还有那只忠犬的青铜像。
白烟袅袅中,张着嘴露出牙齿的一只狗,眼神是警戒而犀利地,
那并不是友善的样子。
一只并不友善的狗......
“汪!汪!”
暴戾的噪音将我的思绪拉回了现实,我被脚边那只露出白森森锐利牙齿,
对着我们咆哮的那只黑色野狗给吓了一跳。
霎时间,守着坟冢那不友善的狗,和眼前这只不友善的狗,重叠在一起了。
张着嘴的我吐出了没有声音的惊愕,而手中的粽子也在惊吓之余从我手中滑落了,
油油的饭粒沾了裤子,鞋子,然后掉在地板上。
狗依然不停地吠着,那是带有敌意的叫声,就好像坐在那的我们踩了它的尾巴
还是偷了它的食物那样不爽地叫着。
我身旁的男人站起身来,我以为他是要去赶那头狗,
不过他只是掏出口袋的卫生纸蹲下身帮我擦那些油渍。
实际上他也不需要赶那头狗,因为就在他站起身的一刹那,
那头狗发出很奇怪的呜嚎声,跑掉了。
我想这就是人家说的“恶狗无胆”吧。
“擦不太起来,你还是去用点水擦一下吧,我在这等你。”
我在庙旁的公厕找到了水龙头,用他给我的手帕沾了点水擦拭着裤子,
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很认真地在做这件事情,于是当旁边突然无声无息地站了一个老人
然后他又突然开口对我说话时,我再度被吓了一跳。
老人穿得很破,灰白色的胡须很长很肮脏,和同样是灰白色的头发打结成一团,
身上还发出像是很久没洗澡的酸臭味道。
他讲话的声音像是对着破掉的塑胶袋吹气那样,嘶嘶杂杂的,给人很不舒服的感觉。
“这样子很糟糕。”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不是看着我,也不是看着别人,
应该是什么都不看着那样,所以我花了几秒钟的时间,
才确定了他讲这句话的对象是我。
我突然意识到,他是个瞎子。
“"那个东西"一直跟着你。”
什么东西一直跟着我?
被他那么一说,仿佛真的有什么在我身边,一瞬间只觉得四周的空气寒了起来。
并不是我真的道听涂说人家说有什么就相信有什么,我的寒意来自于,
在这样的场合,一间庙宇的肮脏厕所洗手台镜子前,一个瞎眼的陌生老人,
和我说了这样一句没头没脑却怪异的话。
我的寒意来自这样不协调的组合。
“你自己要小心。”
老人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本经书,塞到我手中。
破旧发霉的红色布面书皮散发着和老人一样油腻的酸臭味道,
书皮上烫金的字体已经掉漆,看起来斑斑驳驳很勉强才分辨得出那三个字:
‘金刚经’。
翻开书皮,书页的边缘都泛黄了,纸张因为老旧而薄脆,若是一不小心摔到了地上,
恐怕这本破烂的经文会碎一地。
我小心地阖上那本书,想要把它还给老人,
但抬起头来,旁边站着的已经不是老人而是刚上完厕所正在洗手的陌生男人。
厕所内没有那个老人的身影,厕所外也没有。
我默默地把那本金刚经塞入了我的背包里。
我不明白那个时候我为什么要收下了这东西,
也许就是从这一刻,从我接受了这本书的这一刻开始,
某种说不出来的不安就无声无息地在我的心中植了根。
因为一切都太快乐太好了,好到另人起疑心。
§
“你也认为这世界上有鬼吗?你相信吗?”
回程的路上,我把我刚刚在心中想着的,
用笔在他车上放着的记事本上写着,递给了他。
“我相信,而且......”他露出浅浅地微笑回答:“深信不疑。”
可能是我的错觉吧......
我觉得那句话好像不是对着我讲的,而那个微笑好像不是对着我笑的。
像是真的有什么在我两之间。
不过我也没有把那个老人的事情告诉他。
04
§
一段时间之后我就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忘了狗的事情,忘了老人的事情,
忘了我背包底有一本经文的事情,
就如同我忘了飞机掉下来的事情。
被遗忘的事情并不代表它们是无关紧要的,
只是当它们还不够切身的时候,就不容易被记住。
那个时候的我并没有发觉这些事情的切身,以及关联性。
那个时候的我,注意力全放在另一件切身的事物上。
而那件事物却让我一直在意,一直忘记不了。
那张照片。
§
我真的不是刻意地想要看到那张照片,
夹在充满跟死人对话的内容的百年孤寂里面的那张照片。
我承认,我好奇过,
好奇那张照片上面有什么,好奇那张照片对他的意义。
但如果不是刚好有这样的机会,
他把书放在桌子上然后睡着在我的床上,
而我刚好睡不着觉起床喝水,茶杯就放在书的旁边,这样一个机会。
就像是有人开了一扇门在你面前,门的那边通往一个你一直想要探知的世界。
不能怪走进那扇门的人,要怪就得怪那扇门或开了那扇门的人。
但无论如何,我走进了一扇不该进去的门。
§
我是个替代品。
这是我在看了那张照片,第一个产生的念头。
他的笑容很美。
和我平日所见的笑容很类似但还要美得太多了,是对他身旁的那个人笑的。
他的脸不见了。
亲密地依偎在他的身旁,被刮除的脸看不出表情但从肢体来看他也是快乐的。
它的光泽耀眼。
套在没有脸的男人的指头上,我想肯定是比后来套在我的指头上来得合适。
照片后面写着两个人的名字,他的名字□□□,以及没有脸的男人的名字○○○。
我没有再多看那张照片一眼,用发抖的手、套着戒指的那手,
把照片夹回书本内,阖上。
我感觉到我身后床上传来的眼光,盯着我瞧。
§
我想他知道了我偷看的事情,
但是他始终没有说什么。
其实他不需要说什么,我已经根据我的想像推敲出我自以为是的前因后果。
没有脸的男人手中的那只戒指,和我手中的这只戒指,
我想应该是同样的一只。
世界上有两只一模一样的戒指其实是很稀松平常的,
但我就是这样直觉着,它就是它。
而我是怎么得到这只戒指的?
那条手臂,挂在我家屋顶的那条手臂。
而他说过了什么话?
他曾经送给一个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一只一模一样的戒指。
“所以你戴上了这个戒指。”
“也把它身上的约定也一起戴上了。”
他给了没有脸的男人这一只戒指吧?
没有脸的男人和他有着什么约定呢?
没有脸的男人和飞机一起掉下来吗?
接收了戒指的我把那约定给戴上了?
后来的我因为戒指遇上了和没有脸的男人有约定的他,
戴上了约定的我爱上了一个其实并不是爱着我的男人。
从此。
我的多疑,我的不信任,我的开始想知道关于他的其他事情,
全部都始于我的忌妒。
我只是个替代品的忌妒。
§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在调查他和他的事情。
我想是因为我还天真的想着就算是替代品,
但也许他是真的对我有那样一点点属于我的喜欢。
也可能是因为,我在心中的深处对我自己没有来由的直觉跟想像也抱持怀疑,
也许那个没有脸的男人跟那场空难一点关系也没有,也许这根本是两件事情。
所以我不想要破坏我们之间的关系,
不想破坏他对我的好感,不想让他发现我对他的感情已经掺杂了怀疑的成分,
不想让他讨厌我。
连我自己都不想承认自己想要窥探他其他的面向,
但我却那么做了。
我利用白天在学校上课的时间来作调查。
说是调查,其实也有点不太对,
像我这样一个没有背景,没有关系,没有人脉,没有钱的穷学生,
怎么去调查没有来历的这个男人,和连脸都没有的那个男人?
唯一的线索就是我指头上的戒指,那场空难。
我花了一个下午在网路上查询关于那场空难的新闻,
遗憾的是因为那已经是一年多前的新闻,
就算还有库存页面在,但怎么找也找不到详细的罹难乘客名单。
一份罹难的名单,是我所需要的,
我想要知道,是不是真的那个没有脸的男人已经死去了。
我把那场空难的日期写在纸上,讬常常去国家图书馆泡的同学帮我把
那个时候的报纸影印下来寄给我,代价是帮他写某科期末报告。
当我正背着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
他并没有察觉依然是对我很好,依然是对我微笑着。
现在我明白了那美好的微笑为何总是让我有异样的感觉,
有种发毛的感觉。
“"那个东西"一直跟着你。”
老人说。
他的微笑是对着那没有脸的男人所笑的,
所以我和他之间,有着什么,看不见的,"那个东西"?
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疑神疑鬼,
我怀疑他所说的一切,
包括他说他喜欢和我在一起,包括他说他觉得我戴着那戒指很好看。
怀疑他所做的一切的动机,
包括他平日对我的体贴跟关心,包括他的吻他的爱抚,
包括他和我讲话时总带着的那温暖笑容。
怀疑我看得见的,以及我看不见的。
我迫切地需要一个谜底,一个答案,
来解决我心中无数的怀疑。
§
谜底揭晓的那天。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
那天我轮到了一个月两次的休假日在家,
趁着他在那咖啡店里,四点四十四分,四号桌,喝着冰摩卡的时候,
我用email收一封信。
信件的名称打着“罹难名单”看起来很显眼也很刺眼,
我知道这就是我用一份期末报告换来的成果了。
因为是从报纸影印下来又经过扫描的图档,
密密黑黑看不清楚,所以我开了印表机把它列印下来看。
整整两张满满的A4纸,我努力地寻找着,
找着那个已经在我脑中默唸了无数次的名字,○○○。
证明他已经死了对我并没有什么好处,
但我的执着已经发展到了没有理由的地步,
我非找到不可。
§
那是难以忘怀的震惊。
我没有找到,但我却找到了。
我没有找到○○○这个名字,我却找到了□□□这个名字。
有着海一样的气质的我的男人的名字,
在那份密密麻麻的名单中间。
05
§
为什么在那份名单上是这个名字?
是他用了他的名字活着?
还是他用了他的名字死去?
我想起了伍立奇的一本小说,"我嫁了一个死人",
小说的主人翁因为奇特的机缘得到了另外一个死去的人的身份,
然后用这个不属于她的身份去过着本来也不属于她的截然不同的人生。
这是我震惊过度的贫乏思绪中唯一能够提出的几个可能性,
我不知道也许是我下意识地不愿意去考虑其他的可能性。
抓起了那两张名单,还有背包里一些先前找到的关于空难的新闻列印,
我连当时的天气是如何都没注意到,穿着室内拖鞋在积水湿滑的路面上奔跑着
好几次险些摔倒。
去咖啡店找他。
§
冲进咖啡店时,和站在门口附近的某人撞个正着,
我整个人跌在咖啡店木头地板上,手中的纸张散了木头地板满是。
我呆愣地坐在地上,没看着被我撞着的人,
没看着满地的纸,也没看着周遭的人投来的好奇眼光,
我只看着那张四号桌,而坐在那位置上的他也放下了手上的百年孤寂,
困惑而关心地看着我。
“没事吧?”
“......”
我回过神把视线移回蹲在我面前这个问话的人身上,
他正帮我把地上的纸一张一张捡起来,瞄了一眼纸张上的内容,然后递给我。
年轻的高瘦男人,戴着一副无边细框的眼镜,
一只眼睛是黑白分明地深邃清澈,另一只眼睛却是浑浊而无神的,
清秀优雅的脸庞上总是带淡淡的忧伤感觉,有秋天的气质的男人。
瞎着一只眼睛的男人,他是我的老板。
§
“淋雨很容易感冒。”
有秋天的气质的老板,递给我一杯他亲自煮给我的热咖啡,
我快冻僵的手指头感觉不太到咖啡杯的温度。
我的一颗心挂记着那件事情以及坐在楼下四号桌的他,
于是咖啡的香味也没有传达到我脑中。
自然也没心情欣赏这间房间的装潢摆设。
我在咖啡店的二楼,老板的起居室的沙发椅子上,
不清楚老板他为何要我跟他上来,总之不可能是为了请我喝一杯咖啡这样而已。
“我听其他人说,你这几个月的行为很怪异。”
“?”
“他们说你总是看着那个位子,对着那个位子笑。”
“?”
“我刚刚也注意到了,你一进门就只盯着那位子看。”
“?”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在那里?”
男人的表情依然是云淡风清的优雅带着一丝忧郁,
但我注意到了他没瞎掉的那只眼睛里,眼神中有很深很深的期望,
期望着我的回答。
但我什么都回答不出来,我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
不清楚他到底想表达什么然后想要问些什么。
我摇着头。
“啊,我忘了你不说话......没关系,沉默是一种极为优雅的美德。”
沉默是一种极为优雅的美德。
是谁说过了同样的话?
我的头像是被人用棒子狠狠敲了一棍,又麻又疼,
然而眼前的一团迷雾却越来越稀薄,我好像可以稍微看到了一点什么。
他可能是注意到了我表情的变化,叹了口气,
站起身走到书桌旁拉开抽屉,拿出了一个纸袋,从纸袋中掏出一张照片
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一张照片,和夹在书里面的那张是同样的一张,
唯一不同的是,照片里没有脸的男人有了脸,
有秋天气质的男人的脸,就是在我眼前的这张脸。
他指着照片中另一个男人,有海洋气质的男人,说:
“在那个位子上的,是"他"吗?”
§
“我一直在等他。”
“我们有过约定,在他送给我那只戒指的时候,我们做了一个约定。”
“但我在知道他已经有了订婚的女人,知道他被强迫回家准备婚事的时候,
我就认清了他的家庭背景还有他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让他和我有那样的约定,
所以我把戒指装在信封里寄还给他。”
“他要结婚的前一天晚上,留了一通简讯给我,要我隔天下午在我们常来的这间咖啡店的老位子,
也是他送给我那只戒指的那个位子等他。”
“那天下午我在那个位子上,点了一杯他喜欢的冰摩卡等着他,
从天还是亮着的时候等到天黑。”
“我没等到他。还抱着一丝希望的我真是彻彻底底的失望了,我想像着俊朗的他穿着笔挺的西装,
挽着美丽的新娘,走在鲜艳的红毯子上,鲜花跟缎带装饰着他的礼堂......
我想着这样的画面想得眼睛都快滴出血来的难过,想着这样的画面一直到深夜咖啡店打烊。”
“后来我才知道他逃婚了,但却再也没有回到我身边。鲜花跟缎带装饰着的是他的灵堂,
连尸体都没有的灵堂。我被他的家人打到眼睛真的滴出血了,好像是因为这样
所以才流不出眼泪吧。”
“他的家人在空难现场像垃圾堆一样的遗物堆中找到了这两个,是他生前最后 带在身边的,
后来他妹妹好心地把它们给了我。”
他从纸袋里掏出了一本焦黄破损得很严重的书,上面还有怵目惊心的烧焦痕迹,
远远比我看到的他每天都在阅读的那本还要破得太多了。
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
书中夹着一张同样破损得很严重的照片,被灼烧出一个洞口的照片,
把其中一个人的脸部给烧空了。
§
“我一直在等他,甚至买下了这间咖啡店。”
他看着我手上的戒指,良久良久。
“不好意思和你说了这么多奇怪的话,我没有要刁难你的意思,
我只是想也许你可以帮我这个忙。”
“帮我个忙,如果你看到他了,麻烦你帮我转告他......”
他举起他的手,指头上套着一枚戒指,和我手上这枚完全不一样的戒指。
“我已经没办法再等他了。”
§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那间房间,
是怎么走下那个楼梯。
脑袋是空白的,等我有意识的时候人已经站在楼下的咖啡店,
身体还因为恐惧掺杂着悲伤的感觉而发抖着。
楼下的四号桌已经空着了。
这个时候我却很清楚地知道了外面的天气。
下着倾盆大雷雨,冬天却下着那样夏天才会有的大雨,
而他站在咖啡店的玻璃门外,撑着一把雨伞,像是平常等我下班那样,等着我。
我转身就逃,穿过咖啡店的厨房还有储藏室,
打开咖啡店的后门逃入了下着大雨的街上。
06
§
我拦了一辆计程车,把像落汤鸡的整个我塞入车子内,
我要赶紧逃离,逃离这个地方逃离那个人,越快越好。
看得出来计程车司机对我弄湿了他的椅垫感到很不爽,
他的口气很不友善地问:
“去哪?”
去哪?
我要去哪才能逃开那个鬼魂?
我不知道,而且从来就没有坐过计程车的我,不说话的我要怎么跟司机说我要去哪?
“去哪?”问第二次的时候,他已经很不耐烦了。
“XX路,X段X号,麻烦你。”
有个声音替我解了围。
我转过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已经坐在我身旁,
侧着头定定地看着我,然后薄薄的唇轻轻地一字一字吐出了一句话:
“你又要离开我了吗?”
§
不管司机在我身后的叫骂,我打开车门冲下车,
应该说是踉跄地"滚"下车,继续地跑着。
拖鞋早就不知道被我在哪踢丢了,赤着脚踩在冬天覆盖着水的人行道红砖块上,
像是踩在冰块上一样地刺痛。
雨大到快看不清楚眼前的路了,也听不见路上的人声车声,
严重的耳鸣让我只听得见自己的喘息声音。
我的眼睛鼻孔嘴巴都跑进了好多好多的雨水,
又酸又涩的,心中的感觉也是又酸又涩的。
我好害怕,谁来救我?
§
我不知道锁门这个动作有没有意义,不清楚他需不需要开门就能进来,
但心中充满恐惧的我只能做这种事情来达到自我安慰的效果,
把门关上,锁了好几道锁,阳台的门也关上,卡上门闩。
我要面对的是什么我没有概念,
印象中我记得曾经有人说过那种东西若非邀请是没办法登门入室,因为门有门神。
我知道这是很没有根据的说法,但除了相信以外我还能怎样?
我就像是末期却不想死的病人,什么偏方我都相信。
我都相信,因为我碰到了我无法相信的事情,就在我眼前,
所以我什么都可以相信了。
我突然想起来,那天在十八王公庙的事情。
他怎么会不相信呢?他当然深信不疑。
而我问了他那样一个问题,就像是对着自己的手指头说,我相信我有手指头吗。
门外的电铃开始响着,我知道那是他,我说过了除了他以外不会有人来按我电铃。
他进不来,暂时。
但我能够在这住处呆上多久?一辈子都别出去了?
像是困兽,困在狭隘的空间门外有着不确定的东西想要进入,
空气仿佛变得黏稠快无法呼吸,不停响着的电铃声几乎把我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拿起了那只放在电脑旁用来上网、从来就没有使用过布满灰尘的电话,
想要打电话求救,却不知道能够打给谁。
警察?房东太太?同学?外婆?
没人能够救我,而我现在的处境却是我自己招惹来的。
是我自己情不自禁地偷看了那张照片,
是我自己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了那个人,
是我自己情不自禁地戴上了那只戒指。
一年来从来就没有像现在这样那么强烈地希望这只戒指离开我的手指过,
我用力地用牙齿咬住拉扯着,用电脑桌上放着的刀片刮着切着,
弄得我手指上全是一道一道伤痕,不小心削去了几块皮肉,桌子跟刀片上上沾满了血,
却依然没办法把那戒指弄掉。
干脆把整只手指头连戒指一起切掉算了。
在我才刚确定了这个念头的可行性的时候,电铃声突然停了。
方才塞满空气中的焦躁紧张突然一下子被抽空似的,
来得太过突然的宁静,我甚至可以听到我头发上的水滴滴在电脑桌上的声音。
我一动也不敢动地僵坐在那,紧紧捏着手中的刀片,
连眼睛都因为不敢稍微眨一下而干涩了起来。
就怕眼睛眨了又睁开时,我会看到什么东西出现在我眼前。
突然地一声巨响打破了宁静,吓得我整个人弹跳了起来。
"巨响"是一旁列表机发出来的,在这极端的宁静中,
它的声音被扩大到像是拿着锅盖在耳朵旁猛敲打一样的吓人。
它吸进了一张白纸,嘎嘎嘎地开始喷墨,然后那张白纸被它吐出掉在地上。
“开门”
黑色加粗的两个字,放在白纸的正中央。
然后又一张白纸被吃进去吐出来,一样的两个字,开门。
一连印了几十张,一直到放在纸夹上的那叠白纸全部印完了,
列表机还不停地嘎嘎运转着。
我瞪着列表机,心中充满了恐怖,怎么也不敢靠近它。
它根本没有插插头,却一直在嘎。
§
地上散满了写着“开门”两个字的纸张,列表机继续叫着。
我关上房间的门,躲到棉被里去,却怎么没办法把那两个字移除,
那两个宋体黑字仿佛也列印在我的脑袋里,
一闭上眼睛眼前满是那两个字,组合的、拆解的......
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开门门门门门
门......门!?
我犯下了致命的错误,我关上了所有的门,却忘了关上房间的落地窗户,
寒冷的风从12楼的窗户外吹进来,把窗帘吹得飘来飘去。
我是怎么鼓起勇气爬出棉被冲到窗户旁关上窗户的我已经不记得了,
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情太过难忘以致压倒性地占据了我所有的记忆。
窗户外面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黑色的了,
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我想着,也许他已经离开了。
我看着紧闭的窗户上映出的我的脸。
乱七八糟的头发,惊恐的眼神,还有因为害怕而咬得伤痕累累的嘴唇。
我舔了舔嘴唇的伤口,映在窗户上的我也舔着唇。
有什么地方说不出来的奇怪,我专心仔细地瞧着我的嘴唇。
是了,我终于察觉奇怪的地方在哪。
是速度不太一样,镜子中的影像,比我的动作,还要来得迟了一些,
就那么也许是千分之一秒的迟,让一切变得诡异。
发现了这个情形的我,不敢把我的视线移开那张唇去看其他的地方,
因为我隐隐约约感觉到窗户上影像的视线并不是像我一样只盯着嘴唇看,
影像的视线正盯着我的脸看。
停住了舔嘴唇的动作,面前的影像也停住了动作,
然后嘴唇微微上扬,扯出了我所熟悉的那个像海洋一样深沉的微笑。
我没有在笑,那不是我。
我不停地往后退,那只手慢慢地往前伸,越伸越长。
这就是那只垂挂在我家屋顶上的手?
原来它不是上天派来将我拉出孤独泥沼的手,它是死神遣来将我拉入地狱的手。
退到不能再退的墙边,我踢到了放在墙角的背包,
踢到了背包底某个东西硬硬的边角,提醒了我那本经书的存在,
我整个身体发软地往下滑,抓起背包翻出那本金刚经,
用力往窗户的方向丢去。
整个落地窗碎掉了,并不是被我丢碎的,
我可以感觉到经文脱手的那一刹那,有股强大的气流跟着往窗户撞过去。
玻璃碎裂的声音夹杂着我从来就没听过的某种生物尖锐凄厉的叫声,
手臂缩了回去,窗户前的地板是一片狼藉,
玻璃碎片,经文的碎片,还有不知名的黏稠液态物。
很臭的液体,强烈刺鼻的味道被风吹得满室皆然,
那个味道我有印象,小时后有只野猫死在我家后院,
我不敢去处里它结果后来它发烂长蛆就是这个味道,
还有空难发生之后连着好一段时间整个小镇上处处都可以闻到这个味道。
那是尸臭。
§
在玻璃破掉了,手臂消失了以后,列表机的声音也停掉了。
我以为一切都完结了,就像是恐怖电影的最终,人类终于战胜了非人类,
我是那个幸存的人类角色。
我却没有料到,送给我经文想要帮助我的那个老人大概也没料到,他的执念是那样的深刻,
深刻到就算受到了那样强烈的重创,他还是拖着腐烂滴着尸水的形体,
从那个吹着风的破掉的窗户走了进来。
“你又要离开我了吗?”
他的声音好悲伤好悲伤,我又害怕又难过地哭了起来。
“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吗?”
他一步一步地走向我,每走一步,破烂残缺的身体就掉下些肉块。
“不是约定好了,不管活着还是死着都要在一起吗?”他说。
“那不是我,不是和我的约定,不是我!”我大声地说着。
是的,大声地"说",连我自己都很讶异,为什么我会说话。
那应该是我的声音,虽然很陌生,但声带震动发出声音的感觉,我有印象。
“你说什么?”他和我一样地讶异,用渗着血的红色眼睛望着我。
“你要这个你就拿去,还给你。我不要和你在一起,我不是○○○。”
我把戴着戒指的手指举向他,看是要砍掉还是要咬掉还是怎样的都没差了。
“我不要你还给我。”他摇摇头,一只眼睛被他摇掉了下来。
不想再被遗弃一次......鬼的心情,和戒指的心情。
“拿去!我不要和你在一起,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我觉得好恶心,歇斯底里地吼了起来。
听着我的吼叫声,他的表情开始变得很扭曲,愤怒的表情,
挤掉了脸上更多的肉块,那恐怖的景象让我叫得更大声了。
“我说过。”他一把扯住了我的衣领把我按倒在满是玻璃跟尸块的地板上。
“我说过,沉默是一种极为优雅的美德,我再也不想听到你说不了。”
他露出白骨的手从地上拾起锐利的玻璃碎片,那是我脑海中留着最后的影像。
想要叫声音却像是又缩回去一样发不出来,
嘶嘶的漏气塑胶袋声音,让我想起了那个老人的声音。
§
现实像是梦一样的虚幻,梦像现实一样的真实。
四号桌是空的,我分不清这一切是真实还是梦。
这个时候我却很清楚地知道了外面的天气。
下着倾盆大雷雨,冬天却下着那样夏天才会有的大雨,
咖啡店的玻璃门外站着许多避雨的人,我仔细地看了看,
幸好没有一张脸是我所熟悉的。
于是我放心地从正门走了出去,离开了那间咖啡店,
走入下着大雨的街上。
§
住处楼下挤满了很多人。
议论纷纷,指指点点的,
我想要挤到前头看个究竟,但人实在太多了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挤到了门口。
楼下的大门没关,若是房东太太知道了一定会生气的。
我坐电梯上了楼,很奇怪的是,我住处的门也没关。
这里就没人挡着我了,只有几个陌生的人在我的房子内走来走去,神色凝重。
我闻到了尸体的臭味。
§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
他躺在我的床上,搂着满是血的一具臭掉的尸体躺在那,
尸体的颈子被开了一个大洞,头几乎只剩下颈骨跟一些皮和身体粘着,
尸体身上穿着像是我常常看到的衣服,像是我的衣服。
但干掉的暗红色的血迹却让我看不清楚尸体的脸。
尸体的手指头上有一只闪闪发亮的戒指。
有着海洋气质的他看着我的表情非常陌生,像是不认识我一样,
我记起来了,那天他也是用这样像是看着陌生人的表情看着老板的。
他并不认识我们。
然后他转过头看着那具戴有戒指的尸体表情是那样幸福愉快,他和他的约定。
我低头看着我自己的手指,戒指已经不见了。
我明白了一切。
§
你问我还爱他吗?
我不爱他。
也许打从一开始我所爱的就不过是个完美的形象,
一旦那个完美变得不那么完美,一旦初恋的完整被怀疑给破坏了,
喜欢的感觉也像退潮一样快速地消退。
就像是他所爱的也不是我,他爱的是那个和他有约定的戴着戒指的人。
原来卡在我们之间的没有其他人或其他东西,
卡在我们之间的是我们在心中为对方设定出来的所期望的那个形。
你问我恨他吗?
我不恨他。
他解放了我的快乐,解放了我的恐惧,解放了我的声音,也解放了我的生命,
却始终没有办法将他自己从那个约定、从那只戒指中解放。
一个可怜的被戒指所困住的鬼魂,我实在没有办法恨他。
最后我再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出了那间充满尸臭的房间。
2004/1/20 BY月读
文章回贴
回贴人: 歌杀无论 时间: 2004-02-26 11:43:22
鬼故事~~~~~~~
回贴人: caocaotan 时间: 2004-02-26 14:45:23
一路屏息的看下来,让人尖叫的故事~~~好看~~~
回贴人: 浪浪 时间: 2004-02-26 15:06:13
真是凄惨啊
回贴人: 夕布纯 时间: 2004-02-26 15:49:46
很有意思!!!
不过那个鬼魂……只认戒指不认人…………未免……汗~~!
主角蛮可怜的…………
回贴人: happymouse 时间: 2004-02-26 17:21:58
我最怕鬼故事了,一不小心看到了这篇,55~~~
回贴人: 唐小山 时间: 2004-02-26 20:21:42
让我想起了《闪灵》和《魔戒》。
最后人鬼大战前后“我”离开咖啡馆时的情景的变化,让我想起了《滑动门》。
“我”好象死了,我感觉,但不知是什么时候死的。
回贴人: yummy123 时间: 2004-03-06 16:53:32
风格很奇幻啊……
阴风阵阵袭来……好冷
回贴人: 向蕖 时间: 2004-04-20 03:28:51
大半夜的看這個我真是有病...
嗚~~這篇應該要註明膽小者勿近...
愛這種東西, 究竟是依附在那特定的存有上, 還是只存在於個人的信念中?
我們愛上的到底是我們的戀人、是談戀愛這件事、還是談著戀愛的自己呢?
不能夠用理智來檢驗的東西,往往是因為充滿了會遮住視線的不純粹,愛情也許就是一個例子。
回贴人: Andromeda 时间: 2004-04-20 12:36:33
虽然很早以前看过的
还是觉得有意思
虽说最喜欢的还是《神将》那样比较阳光的
但这种凉飕飕的感觉也不错呢
P.S.可以看看作者的《ABCD》和《Time Machine》
回贴人: 寒玺 时间: 2004-04-21 22:16:53
看得好压抑啊~
戒指对于他来说,就是一生的约定啊~
回贴人: 3119wxx 时间: 2004-04-22 12:33:38
看的重那是一个约定看得请那只不过曾经有一个约定存在过的一个小饰物而已
回贴人: renzhi 时间: 2004-08-02 06:27:53
一份很绝望的爱吗?六份凄惨三分诡异,都是痴人的说,死去的和活着的。希望那两个幽灵能解脱。生死相隔的两人叫人难过!
好心情!!
renzhi
回贴人: amethyst 时间: 2004-08-03 13:02:28
“我”被鬼缠上也有他自身的原因……灰色的性格,灰色的人生……
总觉得“我”期待这一切的发生,期待解脱也说不一定……
唯一困惑的是:主人公到底是什么时候die的?
好像是最后……可是“臭掉的尸体”……难道是一开始就……?
吃完饭看到这样“劲爆”的文文……不止要注明“胆小者勿近”,更应该注明“刚吃饱的人勿近”才好……>_<
回贴人: moonchild 时间: 2004-08-03 23:07:29
呃~~~~~~~不小心看到了这篇
怕归怕,但看还是要看
回贴人: 天天地地 时间: 2004-08-04 21:45:43
啊!!!
真的不错!!!
ELLA我爱你
就像小狗爱骨头
一口一口咬下去
回贴人: coward 时间: 2004-08-28 17:47:52
天那....真是可怕><.......竟然是鬼故事....嗚...怎麼一直被嚇到
回贴人: 戊戌戍 时间: 2004-08-28 20:12:57
快七月半了。
回贴人: 南方公园 时间: 2004-08-29 17:31:42
一切痛苦恐惧,皆因"执念"二字.
null
回贴人: 劫后余生 时间: 2004-10-08 01:47:58
兄弟们,这不是人看地~~~~~~
我的心都变没了,吓死我了.
回贴人: 沫子 时间: 2004-10-12 00:04:14
最后有点看不懂了诶!
好读书不求甚解,是偶的一贯作风!
所以,不错,写的好!
回贴人: 八子 时间: 2004-10-13 22:36:10
看得我心情好复杂啊------
不知道该可怜主人公还是那个冤魂
虽然最后的看不懂------
回贴人: kilikala 时间: 2004-10-14 02:10:52
月读大人是否对鬼故事情由独钟呢?
从发现他是鬼开始
脑中的画面感
像放恐怖电影一样一幕幕闪过
爆~~~~~
但其实不怎么害怕
更多的是想象尸体模样的恶心吧
~~~~~~~~~~~~~~~~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回贴人: 寺言 时间: 2005-03-21 15:49:20
很佩服月大,文章的结局总是这样的出其不意!很吸引人!
回贴人: qqtdwan 时间: 2005-03-26 16:09:37
最后有点看不懂 那个男人为什么看不到老板 是只认戒指吗?所以他只盯上了‘我’ 是吗? 是不是戒指戴在谁身上他就找谁,真的有点可怜,即使最后对‘我’的纠缠也是想作最后的挣扎吧
回贴人: lilymimi 时间: 2005-03-27 14:55:54
想像海洋男子和秋天男子的故事,也许更是刻骨铭心吧!
感慨世上有如此的深情,感叹我却未能遇到.
回贴人: 北极 时间: 2005-04-19 15:32:48
很意外啊
看到中间发现是鬼故事
看到最后发现鬼不止一个啊
回贴人: upmoon 时间: 2006-01-01 06:38:40
人心執著的東西似乎相當抽象,以為很"愛"的情感,原來也只是個迷惘
回贴人: 牡丹仙子 时间: 2006-05-25 21:33:02
想起雪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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