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行道

 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热搜: 活动 交友 discuz
查看: 2610|回复: 6

【朱夜】《DEVIL》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09-8-10 21:42:5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问:为什么要杀人?
他回答:因为我恨他。
他回答:因为我爱他。
她回答:因为我恨我自己。
他回答:…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不能确定。
当天使安眠在暮色中时,魔鬼正在天际逡循。


DEVIL 第一章简单同居(上)

3月15日
夕阳斜斜地从色调柔和的落地窗帘缝里照进来。我渐渐从梦的深谷浮起,感觉自己和尘世的距离在缩短。身边的人动了一下,高级的羊毛被发出悦耳的悉唆声。接着,一个温暖的身体贴住我,甜蜜的气息有如春日山水间荡漾的微熏,轻轻拂过我的脸,吹乱我的头发,弄得我脸上痒痒的。我装做熟睡的样子,享受着人间少有的宁静田园。良久,轻叹一声,席梦思波动了一下,窗边传来被子再次的悉唆声,拖鞋的沙沙声,然后是门轻开轻关的声音。但是,仿佛是故意的,为了温和地催醒我,门上留了一条缝,让我可以听见浴室喷嘴唰唰的流水声。
我打了个哈欠,翻过身,把脸埋在尚带余温的枕头凹陷里,深吸一口气,把每一颗芳香的分子紧紧保留在肺里,仿佛是为了将这个名字,连同他的气息,深深地铭刻在自己心上。我喃喃道:“泰雅…”
我又躺了一会儿,直到他的气息渐渐散去,蕴化在我呼吸的空气中,然后我完全清醒过来,从床上坐起,拢了拢头发,穿上自己的衣服。我走进客厅,用自己的杯子泡了一杯茶,坐在帆布沙发上,静静地闻着清爽的茶香。客厅的光线随着天色一点点黯淡下来,只有卫生间没关严的门里,透出柔和的灯光。想到无定形的水流随着他身体的曲线起伏徜徉奔流而下,滑过他每一寸光洁的肌肤,我的呼吸逐渐紊乱起来。我为了定神,喝了一小口滚烫的茶,却让我的肝肠肺腑连同我的脸一同红热起来。
水声停止了,莹白颀长的身体在门缝中一闪而过,接着浴衣的下摆一飘,然后传出吹风机的乎乎声。我握着茶杯,任由思绪远飘,渗进香气四溢的卫生间,缠在他的发梢,落在他的肩头。突然“硌哒”一声,吹风机的声音停了。我尴尬地咳嗽一声,收回思绪,等待他出来。门悄无声息地开大,他面对梳妆镜背对我,默默地坐着,没有出来的意思。我只好问:“怎么了?有什么烦心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你叹气。”
“恩?那时候你醒了?怎么不说句话呢?”
自知失言,我说:“我刚才看见你在叹气。说吧,怎么回事?”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叹道:“朱夜,我碰上了一个根本想不到会再碰上的人。现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
“哦?是你的老顾客?”我脱口而出。
“不是的啊!”他转过身,浴衣敞开的领口里露出精致的锁骨,“那怎么会麻烦?我当然知道怎么对付的,我又不是初通人事的小孩子。其实,唉,最难对付的还是没有办法割舍的人。”
“什么人让你这样难以割舍呢?”我笑着问。我认识他很多年了,从来没有听见他说起过什么人是他难以割舍的。这件事引起了我很大的好奇心。
他淡淡地叹了一口气,说:“季泰安,我的双胞胎弟弟,你听说过吗?”
“当然没有。”我老实说,“如果你不说,我从哪里去打听?我又不是刑侦处的,怎么会样样事情都知道?”
“他…唉…”他又背过身,拿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我10年没有看到他了。自从他中专毕业去深圳打工,我们就失去了联系。你知道,他是那种在这里的时候就没少惹事的人。有一阵子,我还以为他已经死了。昨夜突然在餐馆外面的绿地里看到他,吓了我一大跳。”
“哦?”我挑起一条眉毛。季泰雅的双胞胎兄弟…真的是很有趣的事,“后来怎么样了?有没有言情电视剧里失散多年的亲人抱头痛哭的场面?哈,我值夜班没能赶上看,可惜。”
“你想错啦!”他叹道,“他是故意来找我麻烦的。他从小就是这样一个人。虽然我们长着一模一样的脸,性格却大不相同。他是那种好胜的、认准了什么就紧盯住不放的人。他看上去真是暴跳如雷,说我丢尽了祖宗十八代的脸,还气死自己的父母亲。现在他认准了要废了我。”
“怎么会呢!”我走上前去,站在他背后,望着镜子里他润丽的眼睛,“他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再说这是有法律的世界,他怎么可能说要杀谁就杀谁?他准是一时没法接受,说说气话而已。什么时候给他打打电话,叫他来吃饭,说说话。”
他摇摇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垂下眼睛,靠在我腿上:“如果他真的要杀了我怎么办?”
一阵悸动从我大腿的皮肤电流般向上爬,直到心底。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保持平静的语调说:“不会的。你也是个男人,不要把自己想得那么柔弱好不好?”然后小心地用一根手指顶住他肩上的浴衣,把他支离我的身体,“你昨天的作业是什么?”
“奶酪海鲜通心粉。要吃热的还是冷的?”
“随便。”
“那么…热的吧。”
他系上浴衣带子,起身去准备食物。我很快梳洗完毕,和他对坐在樱桃木的餐桌前,静静地享用通心粉、水果沙拉和茶。他被可怕的念头缠住了脑子,几乎没什么胃口。我劝了他几次,普通的劝慰似乎从一个耳朵进去又很快从另一个耳朵离开。我寻思着得想点实际的办法。最后我放下碗筷说:“那么这样好了,我去找他谈一次,告诉他点社会常识,让他知道成年人不应该随便乱威胁,顺便探探他的口风。”泰雅宽慰地笑了,在我口袋里塞进一张纸条,在我耳边低声说:“谢谢你,朱夜。”他呵出的气,让我的耳朵痒痒的。
轩月华庭共有2幢高层、3幢小高层和6幢多层,包绕楼房的是不逊色于任何公园的绿地。外面是铸铁栏杆围墙,有两扇华丽的铸铁盘花大门可以进出。泵房和物业管理公司都装修成洋房的式样。车库在高层的地下室。我从这高档公寓的车库里,推着自行车穿过停满汽车的长廊,不顾门卫鄙夷的脸色,大摇大摆地骑着车穿出大门。这种情况发生很多次了。我已经习惯,很奇怪为什么门卫总是能及时摆出足够鄙夷又不损其高档公寓物业管理工作人员身份的面孔。他们不嫌烦吗?就是因为我是经常进出这里、不开车也不坐出租车并且不是家政服务人员或者饭店送外买的服务员的另一类人?在这住满了演艺人士、艺术界成员和事业成功的商人的高档公寓里,我这样普通的打扮是否太过平淡反而显得突出?我为什么每次值班后都要到这里来接受他们这种仿佛经过精心排练的表情的洗礼?想到这里,我冷笑了一下。在夜空中,沿着大路朝纸条上写的地址骑去。
我第一次看见季泰雅,就是在好几年以前的一个值班夜。那天稽查大队又抓了一批五光十色的流氓、小混混、色情服务者及其服务对象,连夜集中审讯。其中不乏需要立即做出鉴定和验伤的嫌疑犯和受害者,一夜都在陆陆续续地工作。到凌晨的时候,我很长一段时间都空着,估计他们应该结束了,至少只剩下他们特别感兴趣或者特别难缠的顽固分子了。纯粹为了出去走一走,我下楼去上厕所。隔壁不远就是成排的审讯室。
我推开厕所的门,只见阿东歪戴着制服帽,靠在墙上,斜着嘴恶恨恨地笑着,水槽前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长发年轻男子,身上穿的衬衫被撕打破了,高级的名牌牛仔裤上也流下了被踢踩的脚印。他双手被铐在背后。我不由得皱了皱眉。我当然讨厌胡作非为的嫖客,可是我也同样讨厌体罚逼供嫌疑犯。但是风化案很多时候没有可靠的证据,当事人的口供几乎是最重要的处罚依据,所以为了结案警官们常常不择手段。
“阿东,你干什么呢?”我有点不快地问。他嘿嘿笑了一阵,说:“给一只自以为聪明的鸭子一点小小的教训。”我没有料到这个年轻人是个男妓,不免打量一番。无论从男性还是女性的口味来说,他都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男人,有一张轮廓纤细的脸,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和丰润的双唇,长发向两边柔和地披开,刚刚及肩。看不出多少岁,感觉上几乎还是个孩子。阿东接着说:“这家伙的嘴比处女的下面还要紧。从下午到现在一样也不肯承认。哼哼,以为就这样可以拖过去吗?我见过的鸭子比你见过的正经人还要多。看你这副嘴脸就知道不是好东西。我看你快忍不住了吧?”他靠近他的猎物,伸手按向他的腹部。那人惊恐地后退半步,涨红着脸,眼里噙着几乎要溢出的泪水,求救似地看着我。阿东引诱孩子般说道:“干脆点,老老实实交待,大家都爽气,你也可以解放一下。恩,很不错的牛仔裤,弄脏了很可惜哟。”
即使现在,我也说不清在那一刻,到底是什么打动了我,是我多年正规教育造就的正统道德观,一点一滴地生成的人道主义习惯,还是他眼睛里本来就有的什么东西。我对阿东说:“算了,把他交给我吧。我会想办法快点完事。反正这家伙肯定要体检,不如大家干脆。”“你有好办法?”阿东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说来听听?”我说:“说了就没意思了。你先出去,待会儿再告诉你。”他嘿嘿笑了一阵,说了句“那就看你的了”,转身出门。
我走进他的时候,他连连后退,嘴唇发白。我叹了一口气,说:“你不要紧张嘛。我这个人做事喜欢直来直去,不会搞得很复杂。”说着,我拉着他的胳膊把他引回水槽边,伸手拉下他的牛仔裤拉链...
3分钟以后,我洗过手,拉着他出了厕所的门,直接往法医工作室走。阿东叫道:“喂!怎么回事?他到底交待了什么?”我回过头说:“费什么力气搞口供?如果真的是鸭子,体检不是马上就查到证据了?还是我先来吧。”不顾阿东的咒骂抱怨,我拉着那人的胳膊上楼。在楼梯的拐角,他趁势凑近我的耳朵,低声说:“谢谢你。”他呵出的气,弄得我耳朵痒痒的。我心里一颤,脚步不免紊乱,几乎在走了许多遍已经非常熟悉的楼梯上绊倒。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我粗暴地说:“你给我闭嘴。”

九龙数码影音制作中心座落在闹市区一幢大楼的裙楼里,门面装饰着富有动感的大幅彩色打印广告照片,照片上是数码制作的扭曲立体几何图形。晚上8点多依然灯火通明。我走进前厅,服务小姐客气地问:“先生需要什么?”
我四面望了一阵,除了桌前的接待人员以外,这里没有其他人,也没有张挂员工的照片。现在我很好奇地想看看泰雅双胞胎弟弟的相貌,尽管我知道理论上讲他们应该是一模一样的。我问:   “请问季泰安先生在不在?”
“季先生和葛先生一起采样去了。”
“采样?”
“啊,就是说他们拍照去了。不过这里的影响资料都是数码的,所以我们习惯这么说。对不起了。”
“没关系。我留个字条给他。”
“好的。先生请说,我会发内部的E-MAIL给他。”
“那算了,把他的E-MAIL地址留给我,我自己发给他吧。”
我拿了写有信箱的纸条,返身出门,继续骑车往家里去。其实,就象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1400万人中的绝大多数一样,我是个有自己家的人,尽管我自己的家只是一间小小的朝北的公房,混在外表千篇一律嘈杂肮脏的新村里,但这不是留宿别人公寓的理由。在这几年间,泰雅搬过几次家,每一次房子都更大,更舒适,更靠近市中心。现在的公寓,是1年多以前开始住的。有人刚刚买了下来作为29岁生日礼物送给他。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养成了值班后在季泰雅家睡一个白天的习惯,无论他搬到哪里。简而言之,我们保持着相当特殊的共同居住关系。这种关系不能用一般人所谓的“同居”来形容。因为“同居”通常意味着共同居住的两个人之间有肉体关系。而我和泰雅之间并没有任何超过日常范围的接触。所以,我好不容易从我因为工作过度而营养匮乏想象力库中挖掘出“简单同居”这样的名词来指代我们之间的关系。这个名词很可笑。不过我在任何人面前都没有提起过。泰雅从来不过问。别人我会留意不让他们过问。所以,就算它是个笑话,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为什么要保持这种简单同居的关系呢?
当然我有很多借口,冠冕堂皇到例如:对这个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如果没有法医的证明本该被劳动教养的漏网之鱼加以监督,教育改造其价值观和世界观,力图使其从肮脏低贱的色情服务者转变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实际到例如:他晚上工作白天睡觉白天家里非常安静正好睡觉、他最近住的公寓离我单位非常近只有几条街所以下班后马上就能好好睡觉;或者简单到:我就是仅仅想躺在他身边入睡。我常常在他身边醒来,却不愿意首先睁开眼睛起床,而是享受着午后懒懒的宁静,任脑子空空荡荡,听凭潜意识去贪恋着这份自然、和谐和温情。
在我充满杀戮、血腥、暴力和仇恨,不得不面对一连串压力的日常工作中,泰雅就象一个港湾,包容着疲惫的我、困扰的我、麻木的我,让我觉得,人多多少少还是一种有感情、有社交生活的动物,而不只是完成工作的机器。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反对。对他来说,首先可能是因为不必和我做爱而只是单纯地同睡是一件不用费心的事情。其次,因为第一点,所以睡得特别踏实,以前需要吃安眠药的习惯也渐渐抛弃了。另外,即便他是经验老道的高手,身体却始终非常柔嫩,常常需要医药治疗,而我过去做外科医生积累的底子可以派上不少用处。再者,虽然他从来不主动问起,我也从不在他面前谈工作,但从我班次的变化可以猜到什么时候“严打”要开始,需要避避风头,对他来说绝不是什么坏事。
泰雅一直都非常小心,除了第一次见面时碰上的那次霉运,从来没有失风过。从他的谈吐可以推断他受过良好的教育,但是象这一行的许多人一样,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他极少谈起过去,也不会找需要详尽履历表的固定工作。为了掩护身份,他做过许多行当,从夜总会招待、酒吧歌手和调酒师、香氛店店员,到照片模特儿。最近他公开的职业是宠物店的宠物美容师,每隔2、3天会去一家高级宠物店上几小时班,给有钱人的猫猫狗狗洗澡、吹风、修剪指甲甚至烫毛染色。而其他时间,则是单独出没于有钱人常光顾的高级酒吧、宾馆、夜总会,寻找合适的顾客。因为不同寻常地谨慎,他工作量不多。为保证高额的收入,他几乎只接男客,而且多数是熟人介绍的。除了让人屏息的美貌,他独特的纤细而美丽的气质、温和的脾气和良好的素养,是他出入高层交际圈的本钱。
最近1、2年来,虽然他看上去还是那样似乎远远小于实际年龄,随着年纪渐长,他手机通讯录里使用的人名也越来越少。这并非是由于泰雅的姿容有什么减损,也非因为他染上了这一行的人常有的吸毒之类恶习,而是他自己精心安排的结果。他已经积攒了相当的金钱,逐渐厌倦于每天睡在各种各样不同的人床上,也厌倦于日夜颠倒的生活。这几个月来他的名单上常通讯的,只剩下一个名字,也就是买下公寓当生日礼物送给他的人。这个人同时也给了他一个长期正式工作的机会。现在泰雅正在上厨师培训课,准备不久后就任卡莱诺连锁休闲餐厅第4分店的厨师。我也就多了一个任务:消灭他多余的作业。
总而言之,经过多年的苦心经营,季泰雅现在的生活宁静而充实,正逐渐走上社会可以更加开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道路。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威胁必废之而后快,当然会给他带来很大的挫折感。
而且,我也不会允许。
尽管我说不清具体为什么。


DEVIL 第二章 兄弟(上)

3月17日
九龙数码影音制作中心的季泰安先生显然是个大忙人,在收到我的e-mail后只来了outlook的自动回信表示已经收到贵函,不日将复,然后就没有下文。打给泰雅的电话总是只有答录机的声音。只知道2天来他没有在泰雅的生活中出现过,否则泰雅一定会首先让我知道。
生活还是照样继续着。这个世界上总有人为了自己的私欲铤而走险、一时冲动滥施暴力或是粗心大意遗害四方,所以我们也总有做不完的工作要做。这几年下来,我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仿佛目睹鲜血和生命的丧失本身就是生活不可或却的一部分,哪一天世界上没有了这种事情世界就会显得虚幻起来。但是,当病理科打电话来叫我去代昏倒的韦小瑞解剖尸体时,我开始担心这个世界是不是太过真实了一点。
我走进位于地下的解剖室门前的长廊,空气中漂浮着福尔马林刺鼻的气味和尸体的甜腥味混合而成的气味,我们戏称为“浓汤”。韦小瑞裹着白大衣,蜷着身体,缩在办公室长凳的一头,脸色苍白如打印机吞入的A4纸。我说:“你看上去好象被汤呛着了。”
“我没事,”他声音小得刚好让我能听见,“没吃午饭,…只是低血糖而已。马上会好起来。你先代我上一会儿好吗?我会来帮你。”
病理科的李斌打了个哈欠:“不管怎样快点继续吧。我还想回去吃晚饭。朱夜你行吗?如果你也昏倒了我该叫谁?倪主任?”
我套上橡皮衣,一边戴手套一边说,“叫你妈。”
“喂!我可不是开玩笑!你看了就知道…”
充耳不闻他的抱怨,我用脚踩下进解剖室的风门开关,门向两边打开,风从头顶吹下。我穿过风幕,进入房间,门在我身后合拢。话筒和喇叭的静电嘶声和中央通风的低咛是宁静的空气里唯一的声音。甜腥气浓郁得另人作呕。我抬头看了看玻璃后面的办公室,低头蜷缩的韦小瑞,身边穿戴全副橡胶衣裤的技术员老王,接着目光落在举手示意做“可以开始”状的李斌身上。我点了点头,伸手揭去塑料布。
死亡有时会以最最意料不到的方式降临。曾经在小报上看到某次想象力大奖赛的冠军是想象和大肥婆做爱被压死。据我的经验,这个男孩的遭遇就其疯狂性可能多少有些类似。
“李斌,小瑞干到哪里了?”
话筒“辟啪”一声,穿来李斌的声音:“只有:男尸,青少年,尸长158公分,尸体不完整,残尸重37.5公斤。剩下的都是你的。”
我骂了一声,开始口述描绘尸体外观。喇叭里传来阿刚辟里啪啦的打字声。一道锋利的切口把男孩从左肩到右下腹斜切成两半,切口整齐。骨断面边缘锐利,隐约可以看到推进痕,似乎是非常强大而锋利的轮锯从他身上推过。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以前,如果恰好低着头,应该可以看见还在颤动的心脏被从大血管上齐根切下,绝望地收缩着,被张力连带着扯出胸膛,撞在他的下巴上。他大张着的嘴里,狂叫的最后一声,是什么呢?因为气管也被切断,当然没有人能听到他真正发出的声音。
从截断的体腔中,漏出大量内脏和肠液,一路上肯定滴滴嗒嗒漏掉了不少,难怪重量减轻了许多。看这体格应该至少有50公斤。重要脏器看来没有什么疾病的表现。但胯部、腿部还有不少螺旋状的浅锯痕,我平静地工作着,一边量一边报数字,包括位置、深浅、长度、是否破坏其他重要血管。
喇叭又“辟啪”一声:“朱夜,想不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在什么中学念书?”
“随便你。”我手上没有停下。
“呵呵…”李斌干笑几声,“唉,这种魔鬼下过手一样的残局只有你这种冷血动物才能收拾。你还真是厉害呀。就要你这样对人没有什么感情的人,才能无论什么工作都能及时高效地做完,主任才会赏识…”
“你记到第几条了?”
“那个…嗨嗨,开开玩笑嘛。别那么总是板着脸好不好?耍酷也得有个分寸嘛。”
隔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沈强是54中学的初二学生,今天中午午饭后不顾工作人员的劝阻,和几个同学一起溜进学校附近工地的平台上踢足球,失足坠落敞开的地下室,正掉在运作中的大型台式电锯上…”
我依次取下肝脏、肺、心肌、脊髓的标本,仿佛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
“他是个私生子,他老妈才31岁。大美女!不过是冷美人,看到儿子的尸体,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让我一眼就想到你呢。唔…我说,现在女孩子喜欢酷的男人,可是温柔的男人永远有市场,比如我啦…啊呀,你有没有听见我在说话?”
“修正一个数字,残余肝脏重量52克,马上改一下。”
他哼哼唧唧地敲打了几下键盘,又说:“我看你和他老妈倒是挺般配的,年纪、表情…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下?再说你也该谈朋友了。喂!不要笑!我说真的!”
“我说,你真的很烦。”我麻利地切断大动脉根部,把完整的心脏摘下,沿右心室切开,“…心脏瓣膜菲薄,弹性好,关闭如常。冠状动脉无明显解剖异常。”
“好啦好啦,记好啦。我说的都是真的么。看看他的脸。挺秀气的男孩。你看了就会明白我说的他老妈是个什么样子的女人了。看一眼嘛。”
“不是现在。”我翻过尸体的头颅,用圆锯切掉头顶部分的骨质,捧出完整的大脑。头部摔伤很轻微,只达皮下,连骨膜血肿也没有。换句话说,他被锯开时应该是完全清醒的。我把尸体的脸翻过来,用力合拢大张的下颌。死去的肌肉冻结在惊恐的位置,非常僵硬。我试了两次,放下手中的头颅,对话筒说:“尸僵4个加(++++)。”
这时,那死去的男孩恰好是侧面对着我。突然我心里悸动了一下:在这个侧面上,男孩眉眼的轮廓有些象泰雅。接着,仿佛是完全真实的感觉,解剖台上躺着的,是裸体的泰雅,有着光洁莹白的皮肤和修长柔韧的身体的、幽怨地看着我的泰雅。我用力眨眨眼,努力驱除心中的幻像。
“哈哈,朱夜,开始了吧?”传来李斌幸灾乐祸的笑声,“快说,我该打电话去叫谁下来?”背景中还有韦小瑞尚带虚弱的声音,好象是声称自己已经恢复可以进来帮忙了。
“结束了!”我说,“初步结论:意外死亡――严重躯体创伤,躯体离断,原因符合台式电锯锯伤。血和内脏标本分好了,化验出来应该没有什么毒素或者致幻剂。”
我把脏污的橡皮衣扔进待洗的铅桶,踩下风门开关走出解剖室去洗手。韦小瑞跟了上来,小声说:“朱夜,和你商量一件事情好不好?”
“恩。”
“我…我怕我今天晚上会需要透透新鲜空气,不能呆在值班室。能不能和你换一个班?”
“随你。”
他无力地笑了笑:“谢谢你,朱夜。”尽管休息了一阵子,他脸色仍然不太好,苍白的面容上,是病态潮红的两颊。他个子不高,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娃娃脸,一向深受女同事的关注。我品味着他说过的话,他的语气语调,他的声音,他说话时同样带出的温热的气息。但是,那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或者说,对于来自公认相貌迷人的同性的同样语气的同一句话,我心里完全没有感觉。
这很好。非常好。每到这种时候,我对自己是正常男人的评价又肯定了一点。最近,我越来越需要这种感觉。


今天结束得又太晚了,照例错过了食堂开放的时间。不过没有什么可惜的,就算食堂开着,也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我带上值班的拷机,走出大门去对面的小吃店吃馄饨。进了店,我坐在冒着热气的大锅后面,吃着馄饨,饶有兴趣地从一个隐蔽的角落打量我每天上班出入的大门,看“803号”的牌子下面,一个人在和门卫争执,就象普通人边吃晚饭边看夜间新闻。暮色和大锅的水汽模糊了那人的声音,使他变成黑乎乎的一团,勉强看得见他穿着时髦的深色尼龙短风衣和紧身牛仔裤,脚上穿的好象是最近特别流行的军靴。但是他嗓门挺大,隔着马路也能听见。
很快地吃完晚饭,我走回单位。大门已经关闭,只有紧贴门卫室的通道门还开着。为了通过这个必经之路,我用肩膀轻轻推开挡住我路的人,正在和门卫论理的他受到意外的接触,转过头来。就在那一霎那间,我的呼吸几乎停止。
不,那不可能是他。他不会到这里来,他不会那样吵吵嚷嚷地来找我。他没有那么黝黑。他的头发没有那么长,即使有,他也不会梳那样一个拉丁味很重的马尾辫。他不会让新鲜的海水和锯屑的味道留在身上。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没有那么咄咄逼人。
“哈!我不用进去了!”他回头对门卫说,“你也可以不要费心了。”说着,扬手弹了弹不听话地垂落在额前的几绺刘海,对我说:“见你一面可真难啊。”
门卫诧异地望着我。我耸了耸肩,表示歉意,而后示意那人跟我来。
我们沿着单位的围墙,并排地走。不远处的河里,传来驳船的汽笛声。
“你怎么知道是我?”我问,并不指望得到真实的回答。
“哈!那还不容易!”他说,“瞧你看见我那副见了鬼一般的样子。”
“鬼才会不打一声招呼悄悄去人家那里骚扰人家。”
“鬼可以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哪象我辛辛苦苦坐好几小时车,匆匆忙忙来见识威胁我的人,却看到这样一张臭脸。知道吗?如果时间来得及,我倒是想打扮一番,吹吹头发,穿上高档的休闲西装,也许还叼枝玫瑰花什么的,跑到这里来告诉门卫:‘嗨,我的好老公朱夜今天怎么还不回家?又要加班了吗?可不可以让我进去看看他?’”他的最后几句话,声音甜蜜如动画片中的少女。
我停下脚步,盯着他的眼睛,:“你闹够了没有?”
他示威般扬起了头:“嚯,那你喜欢他什么?他不就特别擅长这一套恶心的把戏吗?”
“你并不了解他,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一个人,”我说,“而且我们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一丝谐虐的笑浮上他的嘴唇:“说我不了解从小在一起生活了10多年的人?那你倒解释解释看,每隔几天就在另一个特殊行业的男人家里过一整天,连续1年多,非常有规律,这叫什么关系?”
我冷笑一声:“靠小贿赂从公寓的保安那里套消息并不难。只是你的想象力还不如他们。至少他们还曾想到我可能是你弟弟的家政服务员。”
“切!我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管你什么事?”
“不管我什么事,因为我不是执法者。不过我的很多熟人都是。我只不过是你非法获取他人隐私并加以传播的证人。”
“有没有搞错!”他叫道,“他是个男妓!”他的声音如此之大,路过的人纷纷回头诧异地瞟过我们。
“所以你就可以随便威胁他、恐吓他、侮辱他?”我皱着眉头说,“另外,拜托你轻一点,这里是公共场合。”
他咬牙切齿地说:“他是怎么泡上你的?恩?为了找个白道的靠山?上他的味道好吧?而且…”他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似乎在估价我的随身衣物,“是免费享用的吧?”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管你对你弟弟抱有什么样的深刻仇恨,以至于用你戴了变态的有色眼镜看待一切,我告诉你,他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一个人。如果你看不惯他的生活方式,大可不必去看。你有你的生活圈子,他也有他的生活圈子,你们完全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地过太平日子。你看呢?”
“这是正式的威胁吗?”他倒退半步,扬起下巴,斜眼看着我。看他的眼神,我知道他绝对不会害怕。
“这只是劝告,”我说,“如果你真的爱你们去世的父母,就该好好想想,他是你唯一的亲人了。”
“正因为我是他唯一的亲人,为什么他不能好好想一想,让他也让我过上正常一点的生活?”他喘着气,仿佛正在和内心的野兽搏斗以免怒气冲天,“他过去的生活圈子中,连一丝一毫他的痕迹也没有留下,完全是不想再让我见到的样子。我知道他还活着,他在干什么,居然是因为一个广告客户把我当成他,约我私下见面,动手动脚。他这算干什么?一开始他就应该知道会把我一起扯进去。如果他还记得我这个兄弟,该不该收敛一点?如果换了你的双胞胎兄弟是个男妓,你的客户也错把你当作他,动手动脚,你会怎么样?”
我平静地说:“我的‘客户’不是尸体、标本就是受伤的或者戴着手铐的人。没有那个可能性。”
“哈!”他讥讽地大笑一声,“你是要为他辩护到底了。”
“你真的不愿意和他在这个世界上和平共处?”
“我宁愿看到他死,不管什么人干的,用什么方法。”
“如果有任何罪行发生,我都不会放过。对我来说,无论凶手是什么人,现场就是现场,尸体就是尸体,真相就是真相。而且,天下没有完美的谋杀,是狐狸总会露尾巴的。今天我值班,不能离开单位太远,否则收不到呼叫。请你记住我的话,因为如果没有意外情况,我是不会再在这种场合用这种口气来对你说这番话的。”
“威胁我的人最后都会后悔!”他冷冷地说,“无论他是谁,背后有什么撑腰。告辞了。”
“请等一下。”
“什么?”
“能不能让我知道你今天一天都在什么地方?和什么人在一起?为什么身上有锯沫的味道?”
他转过身来,眼里复现冷冷的咄咄逼人的目光。我以为他会再度攻击,谁知他璀然一笑,露出孩子般天真可爱的表情:“好吧,负责的法医大人,我这3天都被一帮对摄影一无所知而且极度自以为是的客户拖到海边拍外景。外景地的背景除了大海就是老旧的手工造船作坊,离这里有4个多小时的车程。除了客户和我以外,一起工作的还有3、4个同事,每个人都可以证明我这3天在那个鬼地方忙成什么惨样。怎么样,满意吧?”他歪着头看着我,眼里闪着得意。
我耸耸肩:“没什么,不必紧张,我只是随便问问,不是正式询问。晚安。”
他一扬头,拉开步子消失在逐渐浓厚的夜色中。
回到单位,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泰雅打电话。手机响了7、8声他才接。背景中声音很嘈杂,象是宴会之类场所。我记得今天不是他上课的日子,也不是在宠物店上班的日子。
“喂?”他的声音,温暖而宁静,隔着话筒听着,仿佛触摸着刚晒过的羽绒被的味道。
“泰雅,是我。”稍微沉默一会儿,“听到你的声音真好呢。”
“为什么哟?”他的声音吃惊中带着淡淡的喜悦,“你好象不是说这种甜蜜的情话的人哦?你怎么了?”
“今天解剖了一具尸体,”我寻找着合适的词汇,希望不要吓到他,“突然觉得有点象你。感觉很不舒服。所以想听到你的声音,知道你还好。”我感觉话筒的那一头,他无声地笑了。我加上一句:“你好吗?”
“我很好。”
平淡到家的语言,现在听来,似乎沙漠中降下的甘霖,完全没有泰安的火爆味。我脱口而出:“那就好…”我沉浸在自己的感觉中,等了好几秒钟都没有再说话。
话筒中传来泰雅的声音:“就这些?”
“啊…今天同事和我调了一个班,明天早上你会在家吗?”
“哦…明天嘛…”
“如果不方便那就算了。我回自己家去。”
“不不不,没关系,你稍微晚点来行不行?就稍微晚一点点?8点半以后,可以吗?”
“那好。再见。”
“再见。”
挂上电话,我冲着窗外灯火通明的大都市顶上繁星闪烁的夜空,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DEVIL 第三章 情人

3月18日
这个夜班还不算忙,没有出过一次外勤。早上我很悠闲地交了班,不紧不慢地安排了今天可能的工作,洗漱完毕,买了生煎馒头,夹在已呈末势的上班的庞大人流中,不慌不忙地骑车经过几个街区,从傲慢的门卫眼皮底下穿过,进入我小小的世外桃源。

拿钥匙一开门,我就感觉到屋里不同寻常的热气。低头换拖鞋时,我注意到鞋柜外丢着一双陌生男人的鞋。泰雅的鞋是39码,那双鞋比这要大。我暗骂一声“见鬼”。没想到自己可能还是来早了。以前他从不带客人回家,这是他的做人原则,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两者截然分开。但是他的生活正在一点点地改变,可能几天不见他就有了新的想法和新的原则。不过,既然有威胁,也许就另有可能…我听到了隐约的呻吟,神经顿时紧张起来。

我轻轻关上门,把包丢在厨房台子上,顺手从刀架上拔出锋利的西瓜刀,只穿袜子,无声无息地走向半开的卧室,逼人的热气和呻吟声就是从这里传出的。

眼前的景象几乎使我的血液全部沸腾着冲上大脑。

毛衣、衬衫、长裤和内衣丢了一地。枕头垫在腰下。修长的双腿高高翘起,缠绕着身上的人结实强壮的腰背。汗水在相亲相偎的赤裸肌肤上莹莹反光。莹白的手指反掰住床架,脸偏在一边,闭着眼睛,稍蹙眉,随着每一次近乎狂暴的冲撞,低声呻吟着,声音中透出无力承欢的娇弱,却使人更加发狂地想要占有。

“啊…请…请你…啊…呼…”

“要什么?恩?要我再进去一点吗?”压在上面的人减慢了动作的频率,改做胯部缓缓的扭动,一点一点地深入,就在看似不可能再前进的时候,突然奋力又往里一顶:“是不是这里?”

“啊…!”泰雅惊呼一声,抓住了他的肩膀。那人发出低沉的笑声:“不是吗?那是哪里呢?你的需要可真是多变啊。让我慢慢地探索你吧…”

“唔…不要…啊!不!”他的声音骤然变成尖叫,随后又被吻强压下去,积成细细的啜泣。

我象个傻瓜一样站在尴尬的境地,感到绝对有必要立刻关上这扇该死的卧室门。可是门是向里开的,如果我要关门势必再走进一步,那时肯定会被发现。当然我也可以象来时一样悄悄走开,可是在我心底深处的什么地方,有一对粗钝的牙齿啃咬着我,让我无法弃这种痉挛的感觉于不顾。

“啊呀!”随着另一个方向剧烈的动作,泰雅再次尖叫,猛然睁开眼睛,用双膝夹住了身上人的胯部,“求求你…啊…唔…”潮热的嘴唇再次封住了他的声音,把他的尖叫压抑成低吟。他如同窒息般挣扎着,抓住对方肩膀的手指甲开始变白。肌肉结实的手臂压住泰雅的上臂,把他的挣扎化为徒劳。他失去焦距的眼睛无意识地四下转着,仿佛代替被禁锢的身体,渴望逃离痛苦。这时,他的视线落在了我身上,渐渐聚焦。红晕飞上了他的脸。他扭过头去,避开我的目光。

“见鬼!”我暗骂了自己一声,跨上一步拉住门钮“砰”地关上门,顺手把刀猛插进餐桌上放的一盆苹果中最上面的一个。我隐约听见泰雅叫着我的名字。我的第一反应是马上走。可是想到季泰安的事情,又不得不交待一下。我转身推开客厅里的阳台门走出房间,又把门恨恨关上,连同异样的热力,一同关在那本不属于我的空间里。

上午的阳光是那样苍白无力,好象穷人菜汤里映出的20支光厨房灯泡,很快被白菜叶子似的卷云覆盖。今天大概不会是个好天气。无论怎样,现在呆在外面总比呆在里面要好。

过了一会儿,有人打开门,带着剃须膏清爽的柠檬香味走到我身边,夸张地深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迎着微寒的晨风向后捋了捋头发,叹道:“好一个消魂蚀骨的晚上。就算在他身体里的时候听见他叫出别人的名字,也无损这个夜晚的美好。”

“现在是早上。”我冷冷地说。

“哈哈…”他笑着,仿佛非常欣赏我的幽默,“泰雅说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果然呢。”他递上一支烟,我摇摇头,他走到我的下风处,摸出烫金打火机点上烟,悠然地抽着。他大约30岁,个子不高但非常结实,胳膊上的肌肉显示出每周两次健身房训练和一场网球的锻炼效果,他长相端正,是女人最喜欢的那种长方脸,但是即使升腾的烟雾,也掩不住后面一双圆眼睛里射出的锐利的目光。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不抽烟的警察。”他说,“你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例外。”

“我不是警察,是法医。”

“是吗?听上去越来越有意思了。不过朱医生,我实在想象不出你这样铁板板的脸坐在门诊是什么样子。”

我又冷笑一声:“对我的事情,你已经打听得那么清楚了,为什么还故意说我是警察?”

“哈哈,犀利。”他很感兴趣地笑着,凑近我说,“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要点,脑子果然不错啊。对于和泰雅交往的人,我当然会仔细调查。刚才只不过是试探你一下,看你是不是会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威胁别人。”

“那不是我。你打听得到我的事情,难道就不能顺便打听一下季泰安的事情吗?”

“那个人啊!消息刚到我手上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那么巧合的事情,什么多年失散的双胞胎兄弟之类。除了我以外,和泰雅最接近的就是你喽。我不怀疑你怀疑谁呢?”

“那么说泰雅并没有亲近到直接告诉你有人威胁他。”

他先是一愣,然后哈哈笑道:“真不愧是这一行出来的,不会放过任何线索。恩,以后在你面前说话可得小心呢。”他顿了一下,仿佛要关紧嘴巴的水龙头,不让任何意外的信息透露出来,   “我自己感觉到泰雅有些不对头。他并没有说什么。我想他是不想让我担心。看来不是你,我对你的担心就去掉一半了。”

“哦?承蒙信赖。那另一半呢?”

“泰雅…就是用性命去换也值呢。真的有人能坚持坐怀不乱吗?”

我大笑一声:“哈!这只是你这种人的癖好,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们对视着,一同大笑起来。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有趣。有趣。你这人真有趣。现在的餐馆里太乱,装修也旧了。等第4分店开了,一定请你过来坐坐。”

“朱夜…马南嘉?你们…你们在笑什么呢?”泰雅打开阳台的门问,“吃早饭吗?”他穿着白色薄绒休闲衣裤,胸前有“SONGWRITER”的刺绣字样,脸色不太好,眼睛肿肿的,带着很重的黑影。不用问我就知道他穿这套高领衣服是为了掩盖脖子上的吻痕。

“我买了生煎,”我说,“不过只够两个人吃。”

“没关系,你们两吃好了,”他仿佛故意领会错了我的意思,“我另外弄。”

虽然这套公寓光是客厅的面积就是我住的房子的3倍,却是为单身贵族准备的,只有一间卧室和一个客厅。尽管从开着的门缝里我看到泰雅已经细心地把所有床单被套都换过了,现在我绝对不会踏进那间卧室半步。所以只能和马南嘉对坐在餐桌前。泰雅走进走出,拿出醋、碟子之类东西。厨房的煤气灶上不知烧着什么,飘来带淡淡的清香。我低头闷吃已经开始冷掉的生煎馒头。故意无视马南嘉突然拽过走过他面前的泰雅,把一个吻深深地烙在他毫无遮掩的唇上。

“唔…”他慌乱地挣脱有力的怀抱,“麦片粥要烧糊了…”

“喂,别象结了婚的女人一样变得婆婆妈妈好不好?”马南嘉说,“有点浪漫情调嘛?你昨晚才戴上戒指,”他捉住他的手,得意地在我面前晃动,“嘿,瞧瞧啊,朱医生,很漂亮的吧?泰雅这样细长的手指就适合式样简单的。”

我终于忍耐不住:“我要去一下卫生间。”

关上门,我总算有了一点不受打扰耳根清静的感觉。我注意到梳妆台上我的牙刷、刷牙杯和剃须膏之类东西都被移到了角落里。然而更让我恼火的是洗衣机里的衣被散发出精液刺鼻的味道。只用眼睛稍微一扫,就能看到那上面还染着几丝血迹。我暗骂一声,洗过两遍手,回到客厅。

坐回桌边,我没有抬头,自顾自吃早点,仔细地听自己的牙齿用力咬开脆硬的生煎底时发出的“咔嚓”声。泰雅终于挣脱了,或者说马南嘉大发善心放开了他。没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麦片粥端上了桌子。马南嘉尝了一口,皱起眉说:“啊!泰雅啊!不管我怎么疼爱你,这个麦片粥是不能及格的哟!太硬啦!何必那么急急地要端上来呢?”

“对不起…我再去烧一会儿…”

“别去了,再烧更难掌握火候。就这样吃算了。恩…其实,及格还是有的啦,刚才开开玩笑啦…”他吃得很慢,话很多,评价着昨夜为祝贺妻子怀孕而举办的亲友宴会上,作为厨师班实习生的泰雅的作业表现。

当我的忍耐力又一次接近极限的时候,我主动出击:“要做父亲固然可喜可贺,可是现在的你不在家陪妻子,却在这里骚扰别人,岂不是很奇怪?”

马南嘉装出奇怪的样子:“咦?泰雅,我骚扰过朱夜吗?你看到了吗?”

“你要迟到了呢,”泰雅说,“上午你不是还要到银行去办贷款吗?下星期装璜就能结束,你就得付剩下的装修费。不小的数目呢。”

“呵呵,没关系,我和他们老朋友了,时间也早。再说和朱夜聊天很有意思,不是吗,朱夜?而且,泰雅啊,我很不舍得离开你呢…”

泰雅及时地逃开了他的吻:“吃完了吧?我去煮咖啡。”

“不知道尊夫人和泰雅相处怎么样。”泰雅走后,我再一次出击。

马南嘉笑道:“她很喜欢我为第4分店挑的厨师。”

“别装傻了,”我说,“你应该明白我说的什么意思。”

“哼,我说的全是事实。”他笑着,但是目光逐渐凌厉起来,“想威胁我吗?别做梦了。我太太她什么都知道。而且她并不在意。你也没结婚吧?有女朋友吗?别这么看着我嘛,不过随便问问。看,让我这个过来人给你点忠告吧。夫妻就是人生的搭档,婚姻就是人生的合同,和所有的合同没有什么区别,双方愿意,合理合法就可以了。即使不合理,只要合法也就行了。”

“这样的高论,我倒是第一次听见。”

“是吗?其实很多人都明白这个事实,只是嘴上不愿意说而已。你想,这世界上有多少人是真正值得你刻骨铭心地去爱的?有多少你爱的人同样爱着你?即使你们有可能是相爱的一对,在你短暂的一生中,去掉必不可少的工作和休息时间,有多少时间去发现你的爱人?即使发现了,有多大可能你们年龄、性别和婚姻状况允许你们合法地结婚?就算世界上有50亿人,而且,注意,我已经把同性也包括进来,这几个小概率连乘,剩下的可能的爱人人数就少得可怜了。而为了父母,为了将来,为了工作甚至贷款上的方便,婚姻对我们这种社会里的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你大概不知道吧,结婚的人贷款额度都比单身的人大。所以呢,”他摊了摊双手, “就是现在这个局面。不过我们相处得一直都很好,就象那句老古话,‘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我们得到了我们各自需要的。我得到了正式的家庭,合法的婚姻。她得到了照顾她和她全家的人,她那得了肝癌的父亲得以在舒适的私立疗养院里体面地辞世,而不是在某个公立医院的急诊室里垂死挣扎,然后无人过问慢慢烂掉。其实我是很喜欢这个姑娘的,很好的人生伙伴,有教养,通情达理,识大体顾大局。但是…”他双肘撑着桌子,手在面前握成拳,轻轻相对击打着,“…泰雅才是让我懂得什么叫刻骨铭心的人。我并不是单单指在床上。能够在今生今世遇见他,连我自己都难以相信自己有这样幸运。我永远也无法忘怀,第一次看到他走来,第一次感觉到他的手指抚过我的发际,第一次看进他的眼睛的样子,他的眼睛真的有魔力在里面…难道你一点也不受他吸引吗?”

“我早就说过,那是你这种人的癖好,和我无关。而且,我不是把别人的痛苦当快乐的人。”说到最后一句,我眼前又浮现出床单上的血迹。

“哈哈哈…”马南嘉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最最可笑的笑话,接着突然凑近我,一字一句地说,“可是,为什么在看到我们做爱而进来关门的时候,你变硬了呢?”一时间,我感到全身的血都涌上了自己的面孔。看到我僵硬的面孔,他又哈哈大笑起来,“你不会是因为我才变硬的吧?”

我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你的眼睛真的那么好,为什么不去考飞行员?”

“那岂不是要错过泰雅,而把他拱手让给你这个不会说‘爱’的人吗?”

“哼,这种用钱买来的情欲发泄也叫‘爱’的话,我到宁可自己不会说‘爱’这个字眼。”

“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了,他交往过的人肯定有比我更有钱的,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我爱他,而他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是我的。没有人可以夺去、没有人可以伤害,明白吗?”

“唔…”我沉思片刻,“从古典逻辑三段论的演绎方法来看,你刚才的推论很成问题呢。哈哈哈…”

他愣了一下,接着也哈哈大笑起来。

“什么事这么好笑?”泰雅洗完碗碟,端来刚煮的咖啡和热气腾腾的茶,分别放在马南嘉和我面前。他的手擦过护手霜,有一股淡淡的花香。

我啜了一口茶,幽幽地说:“无论别人说咖啡多么多么好,我总是喝不惯,还是茶好。怎么说呢,这就叫习惯,习惯了就成了自然。别人的美味到了我嘴里可能就是毒药。”马南嘉微笑不语,慢慢地喝着咖啡。屋里静下来,只有时钟滴滴嗒嗒的声响。

“我要走了,”他说,“晚上好好上课。别辜负我的期望。恩…别再急着把没煮熟的东西端上来了。”他穿上外套,象男人对男人一样拍拍泰雅的肩膀,对我挥挥手,提起公文包出门而去。


“为什么…”当屋里只剩下我和泰雅时,我脱口而出,“为什么故意让我见到他?还是在这种情况下?”

“不是…是他要想…”他靠着扶手,半跪半坐在沙发的另一端,“昨天你打电话来的时候他听见了…”

“依你的本事,会想不出个办法来搪塞过去?就算他打算留宿到早晨,你知道我在哪里值班,完全可以找到机会打电话给我叫我不要来。到底为什么?”

“朱夜,那个…那个东西箍得我很难受,你能不能帮我…”

“你这么做,真让我恶心。”我打断他的话,怒气冲冲地发泄着。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会这样发火。

“朱夜…”他垂下眼睛,拎着沙发的靠垫,无意识地玩弄着上面的穗子。我看到他咬着下唇,眼圈慢慢红起来。有一阵子,我觉得他会哭。这更让我沮丧。他左手无名指上细细的白金戒指闪了一下,手指抠进靠垫,指节都在变白。“好吧,”他甩了甩头发,   “告诉我,你怕什么?”

“什么?”我没想到他的话那么快就刺中了我心中某种柔软的容易流血的东西。我反驳道:“我为什么要害怕?我会害怕什么?”

“虽然我告诉你有马南嘉这样一个人已经很久了,可是你害怕见到他,不是吗?今天我是故意的。我故意没催他早点走,我故意没给你打电话。反正你们迟早要见面的,如果你真的害怕,不如由我来安排。”

“胡说!”我站了起来,“我会害怕他?我为什么要害怕他?”

“是呀,你会怕什么呢?告诉我吧?”在色彩柔和的客厅窗帘中透出的晨光中,他的眼睛似乎成了蜂蜜色,幽深,细软。

“哼,我有什么可怕的?”我双手插在裤袋里,冷冷地说,“你完全搞错了。你的安排好象也不怎么样。”

“我只是没想到他早上还会再要…他对你到底说了些什么,笑得那么起劲?你怎么看这个人?”

“没什么,”我淡淡地说,“一个很会在场面上混的生意人。很有钱,也很爱你。至少他是这么说的。好象连他合法的家庭都对你很友好。不容易啊,泰雅,你运气真不错。崭新的生活正对你张开双臂。”

“这…是你的真心话?全部都是吗?你为什么一开始没有直接走掉?”

“因为我要告诉你,我见过泰安了。挺有趣的人。虽然他嘴很硬,但是我想他不是那种会随便下手的人,只是嘴上威胁威胁罢了。”

“你这么肯定?”

“如果按照犯罪剖析的方法去分析,你想,一个人有固定工作,而且资深摄影师的工作对他和他的公司很重要,使他不辞劳苦地去干。另外,他也是一个遵守纪律的人,一定要从前门进一个地方,无论那个地方的墙多么破,而且被门卫拦住时连谎也不会编造一个。这样的人,会为了为了逞报复的一时之快而丢掉工作吗?就算会,也不会做暗地里的小动作,应该会容易防备。放心好了。我要走了。我留在这里的东西,你扔掉好了。我想我不会再需要 用。”

“朱…朱夜…”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穿上外套,拿起包。

“对了,”我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用冷水冲你自己,等肿胀退了,再抹上肥皂或者油膏之类东西就能取下来。如果再不行,你自己看医生去好了,医院离这里只有10分钟的路。再见。”
 楼主| 发表于 2009-8-10 21:53:19 | 显示全部楼层
DEVIL 第四章 冷雨
3月18日 日
我骑过第二条街的时候,天开始下雨。冷冷的雨,从衣领、发际渗透进去,冰冰地钻进心里,头脑里,让我全身一点点冷下来,冷得发抖,不由得加快了骑车的速度。现在我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肯定既有几分象哭,又有几分象笑。我只知道自己的面部肌肉僵持在那个位置,带来酸痛和头痛的感觉。在我的记忆中,自己似乎没有做出过同样的表情。仿佛突然如释重负,脚下的车轮变得轻松起来。是的,管他呢。他又不是我的什么什么人。我和他只不过是简单同居关系。而且,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他和我是陌路人,看到有人即将过上太平温馨的生活,对我有什么坏处呢?有什么值得这样触动自己,让心和握着车把的手一起慢慢变得苍白冰冷的呢?
算了,让他去吧。由他去吧。生活,就是这个样子。
我回到家,胡乱抹了把脸和头发,就脱衣服上了床。也许是因为一大早喝了浓茶,怎样都睡不着。大约中午的时候,听到有人敲门。声音轻轻的,很有礼貌,很有节奏。门缝里仿佛飘进淡淡的花香。我没有起床。无论如何,值过夜班的人有权力好好睡一觉而不被打扰。我只是怕他会叫我的名字惊动我的邻居。虽然他到底没有叫,后来果然听见邻居的门响动。又过了一会儿,工房的走廊里安静下来。
“结束了。”我心想,“也好。”眼睛和鼻子交界的地方,有一种酸酸涨涨的东西。我拉起被子揉揉眼睛,确定它们是干的。很好。总算我还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变态。最后我终于慢慢地睡着了。
我是被电话吵醒的。看到钟,我发现自己只不过睡了3个多种头。
“喂!朱夜!”电话的一头传来李斌大呼小叫的声音。
“你最好有个好点的理由把我吵醒。”我冷冷地说。
“当然是因为非你不可才来找你的啦!听着,这件事很棘手。金医生忙得要命,倪主任说怕小瑞又要昏倒,所以找你啦!”
“是你怕小瑞昏倒耽误你下班吧。”
“不...不是的啦!怎么会呢!反正你们干到几点钟,我也得奉陪到几点钟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但是我这个冷血动物能最快最有效地完成工作,所以找我。”
“是是是啦...哦...不是的啦!你快点去吧。老胡会派人到路口去接你。”
“为什么是老胡?”
“因为这个...”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四下查看有没有人偷听,然后压低声音说:“...肯定是谋杀。”
我暗骂一声,起身穿衣服。
重案组的胡大一警官,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家伙。803的同事爱他是因为每到重大刑事案件,他的直觉和精准度能把侦破的能力发挥到最大极限,同时也把法医的技巧推动到最大极限,让人有“一览众山小”的爽快感觉。很多我们合作的案子最后都写进了教科书。当然是最新版的。因为胡大一警官年仅35岁,还不是历史级人物。恨他是因为他的第六感觉过于发达,当没有实际证据支持他的看法的时候就会无限度地苛求803的同事的工作,把每个人都逼到要发疯的地步。所以重案组和803同事之间是好了又吵、吵了又好的年轻冲动的情侣般的特殊关系。
我一踏下警用面包车,就看到老胡一张阴沉的脸。然后我意识到这并不是李斌的班结束以前能结束的工作。胡大一拍拍我的肩膀。我无声地点点头,开始穿塑料工作服。我走下山坡,这里是公园最最荒凉的角落,平时人迹罕至。夹在公园院墙和土山之间的这一侧全是乱石,警官们正在徒劳地寻找有价值的脚印。我小心不要踏到比较完整地泥土和比较光整的岩石,那都是有可能留下脚印的地方。
“箐莎私立中学...哼哼...”胡大一摸着自己的方下巴,眼睛望着远方不知什么地方。身后是同一组的副手陆凉警官。
“有身么特别的?”我问,“对我来说,尸体就是尸体,真相就是真相,不管他原来是富贵人家读私立学校的学生,还是在普通中学念书的工人的儿子。有什么背景介绍吗?”
“应该说,这个下雨天对14岁的陈天青来说是很不幸的日子,”他念道,仿佛在读什么二流剧作家的台词,“早上起床迟了一点,忘记带历史作业。中午饭也不合胃口,所以和同学一起到麦当劳吃了汉堡。但是下午的活动课因为雨天而取消大概是他今天最大的打击。不过午后雨渐渐小了,最后竟然停了下来。所以在银锄公园的地理活动课――军事地图学实习最终得以进行。这是他今天幸福感的最高点了吧。不过随之而来的就是戏剧性的情节――咳咳――”他清了清嗓子,嘴边浮出一丝猎犬开始追杀的微笑,“他被杀死了。”
“贵族学校的子弟也要军训吗?”我问。
“那倒不是,”陆凉答道,“是一门课外运动,每个人拿着老师给的地图去寻找事先藏在公园角落里的一样东西。通常是铅笔什么的。主要是训练看地图的能力。也让他们趁机游玩一阵子。东西都藏在相对比较隐秘的地方。不过据老师说陈天青肯定是误入歧途了。这一带什么都没有。”
胡大一催道:“喂,你不是很爱玩‘犯罪剖析’吗?来剖析剖析吧。”
“那不是你们的事情吗?”我说,“为什么问我?有什么特别的?”
“因为我看这象...”他用笔慢慢挑开盖在尸体上的塑料布。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该死!你觉得象什么?”然而他卖起了关子,笑而不答。
无论是谁,出于什么原因,要杀死这个男孩,这么多刀肯定是多余的。仿佛有一个蹩脚的屠夫,用不称手的刀在男孩身上做了一番练习,然后丢下满地的鲜血和尚未断气的男孩扬长而去。因为喉咙被割破,气管被割断,男孩无法发声呼救,只能艰难地在地上爬行,留下新鲜的血痕。然而,在爬上山坡到达有人能看见他的地方以前,死神结束了他的痛苦。
陆凉轻声叹道:“天呀,魔鬼的手笔...”
“这...拍了多少张?”我问,开始担心带来的胶卷不够。因为需要拍的东西太多了。
陆凉回答:“2卷。包括所有血痕、近景、中景、周围环境,甚至墙外。”见我伸头去看院墙,他接着说,“不用费心了,不可能是从外面进来的。雨天走路的人脚上不可能没有泥,而墙头都是干干净净的。外面是交通干道,公园里人虽然少,但是不可能有人浑身是血地走出去而不被发现。”
我把男孩的尸体翻过来,顿时感到胃部痉挛,仿佛有人重重地一拳打在我腹部。那男孩校服外套里穿着的,是白色的高领薄绒套头衫,尽管染透了血和泥,仍然可以看到胸前印着“SONGWRITER”。突然间我的手没有来由地颤抖起来。仿佛那蜷曲的指节就是来自今晨我在某高级公寓里见过的、紧抠着沙发坐垫的那一双手,一样苍白,一样绝望。什么东西烧灼着我,让我呼吸困难。
“哈!”胡大一笑道,“近来法医中流行低血糖吗?”
“和你有什么关系?”我顶回一句,“反正拍过了,就这样用塑料布全包起来抬进车里送回803去解剖好了。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到现场来?又有什么第六感觉了?”
“我看...”他眯起眼睛,低下头,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说,“这是系列谋杀案的开始,动机和性有关。”说完,保持着神秘的微笑,等待我的反应。
“你他妈的吃饱了撑着?”我没好气地说,“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美国?每个人都有车?有枪?有独立的住宅?从小能看到春宫带?你这么希望我国在这个方面开始赶超世界大国水平?什么居心啊!我看可能性很多,你说的到现在为止一点依据都没有。”
“所以我需要你。那个变态可能一边看那男孩垂死地往坡上爬,一面兴奋地自慰。来,找着看。我打赌这个山坡上有精液的痕迹。”
“你...”我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本来就是阴雨天,山坡上地面很杂乱,还有灌木,雨断断续续地下,现在又已经接近黄昏,让我上哪里去找精液的痕迹?“你这么肯定?你看见了?为什么不考虑别的比较普通的动机,例如报复、劫财、临时起意或者帮派活动?有时侯帮派的手段非常毒辣,也很不可思议。”
“今天公园里没有进过任何类似帮派成员的人。实际上今天进入公园的人非常少。要劫财也绝不是时候。临时起意的人不会费心割那么多刀。快!想想看如果有,可能会在哪里?”他紧追不放。

“我真是受不了你!”我说,“你这样找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我怎么会知道在哪里?那个变态,如果真的象你说的那样有这么一个的话,可能射在任何地方...”看到他豁然开朗的表情,我马上说,  “见鬼!尸体解剖会包括那个方面。我知道了,不用你提醒我了!我是说现在!”
“想象你自己是那家伙,除了那男孩的身体里,会看中什么别的地方?”他接着说,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我的郁怒,真是自我为中心到极点的人。
“我、不、是、那、变态!”我几乎一字一句地吼道,声音足够响,引起他陷于破案而变得麻木的心灵的关注,又不至于震惊其他同事。
陆凉赔笑道:“胡警官,你看叫警犬来怎么样?”
我哼了一声:“警犬只能识别个体的气味。你没有嫌疑犯的气味标本怎么让它识别这里有没有嫌疑犯的精液呢?”
“警犬能识别毒品是不是?”胡警官好象对这个很感兴趣, “先弄一个精液标本让它试试看。”
“哪里来精液标本?”我反问道,“你提供一个吗?”
陆凉忍不住笑了起来。但看到上司若有所思的面容,又强忍回去。“朱夜!”胡大一正色道,“根据你的经验,是人和人之间精液的气味相差大,还是精液和别的体液之间的气味相差大?”

“这个...根据我的经验...”我尽量保持工作的严肃态度,不让人的普遍生理反应压倒自己开始呕吐,“嗨!见鬼!谁会有这种经验?”
胡大一走开几步,在山坡和墙角边的灌木中走来走去,几次低下头去,似乎在嗅闻什么气味。
“少来了!”我说,“有必要吗?就因为你的所谓第六感觉?”
他停下来说:“根据杀人的手法的残忍,说明犯人是非常残酷、没有人性的。”听到这句,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正在被抬上车的尸体,“但这家伙并不是笨蛋。他既大胆,又镇静。他肯定事先准备了杀人工具,并且选中了这个公园里最荒僻的角落。今天公园里一般游人很少,他很可能知道这些孩子是来干什么的,因此可能早就在跟踪这孩子。他杀人之后,肯定弄得浑身是血,能从容离开,说明早就做了安排。他应该是个深思熟虑的罪犯,狡猾又大胆。不可能会犯把重要证据留在现场的错误。如果那孩子如果被强暴过,应该是带着安全套干的。单单是精液肯定很难发现,如果是和安全套一起就不一样了。陆凉!等一会儿叫人搜周围和公园附近垃圾桶里有没有用过安全套。还有,把那老师找来,在家长到以前好好了解一下死者的背景和社会关系。晚上的吹风会前要准备好。”
“那我先回去出初步报告。”我说。我急于离开这个地方,不是因为暴力和鲜血让我不安,而是因为我有个地方要去。听到刚才警官们说的话,这种感觉在我胸中愈积愈重,急切地感觉需要让自己安下心来。
“以后有想法应该立刻拿出来大家交流嘛!”胡大一笑眯眯地对我说,“不要不舍得嘛。”
我心想:既然现在有这样的想法,刚才为什么问那么恶心的问题?我有狠揍那张方脸一拳的冲动,但是最后忍住了:“以后有第六感觉应该在心里好好考虑考虑,有点根据再拿出来嘛!”
我跟着陆凉回到车上。另一个警官正在整理笔录,确认一些问题。一个26、7岁的女子紧紧攥着手提包,面无表情地回答“是”或者“不是”。她穿着裁剪精致用料讲究的淡洋红色套装,黑色的羊皮中跟鞋上有沾染过污泥又擦去的痕迹。笔直的黑发整齐地梳在脑后挽成发髻,用一个玳瑁发夹夹起。她的脸稍微有点圆,五官生得很普通,但皮肤洁白无暇,说话声音很轻,仿佛每一个“是”或者  “不是”都是从肺部硬挤出来的一样。
“好了吗?小吴?”陆凉问,“我们要开车回去了。要不你换一辆车?”
“马上就好了,”小吴说,“再问林彤老师几个问题就行了。”
“哦?你就是班主任?”
“是的,”她轻声说,“陈天青的事...就麻烦你们了。”
陆凉说了几句官样的安慰话。她没有问及有关动机和可能的嫌疑犯。这点让我感觉有点意外。她要不就是吓呆了,要不就是特别冷漠。最后她问自己需要呆到什么时候,得到还需要确认一些问题才能离开的回答,又问能不能打个手机给丈夫。陆凉点头后,她摸出松下GD92,拨了号码。
“恩...是我,你很忙吗?...啊,不,我没什么事。我可能要晚点回家...真的没什么事,学生那里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而已。不用为我担心...来接我?那么,如果你方便的话...1小时后在银锄公园门口好吗?...不用了,我真的没事...你看见了?看见警车了?”她沉默了一会儿,听着电话里的人说话,“好吧,我的学生出事了...不不不,我没事,真的,不用担心。如果现在不能进公园就算了,你可别急着进来。我很安全的,就在警车上...好吧,我出来以前再给你打电话。再见,南嘉。”
“等等!”我急急地说,“林老师,你丈夫叫什么名字?”
她收了线,惊讶的神色从她脸上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平静:“我丈夫叫马南嘉。”
“就是开卡莱诺餐厅的马南嘉吗?”
她端详了我一阵,似乎在揣度我声音背后的话。我解释道:“这和吴警官的询问没有关系,只不过顺便问一句。”她轻轻点了点头,唇间吐出一个无声的“哦”。我接着问:“他现在人在哪里?听上去就在附近。”
“他在金沙江路上的装璜公司里,在17楼可以看到公园边上的马路。”
我下意识地向窗外看去。但是远处一片高楼,显然不可能看见马南嘉到底在哪里窥视着我们。
“有什么事情吗?警官?”林老师很平静地问。
“恩...我不是警官,对不起。”
“小吴,我们要先走了,你和林老师去那辆车上吧。”陆凉建议道。
他应着,推开面包车门,用胳膊护着记录本。林彤随后跟上,优雅地跨出车箱,撑开伞,遮在小吴的头顶。后者显然不习惯如此优待,推让了一阵,然后两个人一起撑着伞走到另一辆警车边上了车。天黑下来。迷朦的小雨中,人影显得有点模糊起来。
“很好的伙伴,有教养,通情达理...”马南嘉对妻子的评价,不知不觉中一句一句涌上我心头。该死的脚踏两只船还满心自得的家伙!我不由得开始嫉妒他的好运。
车从公园门口开出时,我看到停车场上有一个有点熟悉的标志,好象是几何图形什么的。灯光很黯淡,我也没有看清楚,很快警车就开上了干道。
经过离803只有几个街区的地方时,我对开车的陆凉说:“让我下去一会儿。我有点私事,马上就回803。尸体送到了让李斌先准备起来。”
“你可别耽搁了,”他说,“时间已经不早了。”
我在路口跳下车,不顾门卫怪异的神色,抹着脸上的雨水,走进轩月华庭的大门。我用钥匙打开门时,里面暗着灯。“泰雅!”我心里呼喊着,脚步不停地跑进卧室,打开灯,床上是空的。我的心砰砰地跳着,不仅仅是因为走得快。这时传来水声。我返身奔进发出声音的卫生间,还没开灯就听见略哑而颤抖的声音问:“谁?是谁?”
我打开灯,看到一双空洞的眼睛,呆呆地盯着门口,似乎还在梦中游荡。渐渐的,他的脸上有了生气:“朱夜...朱夜!是你?”
刹那间,堵在我胸中、让我呼吸困难的东西一下子落了下去,砸在我胃里,使我不由自主地“哦”了一声。气流开始顺畅地出入我的咽喉。
“真的是你?你来了?”泰雅孩子气地追问着。见我不说话,他的脸色黯淡下去:“你来...想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到这里来,非要看到他还会动弹、听到他还能说话,才能顺畅地呼吸。我清了清嗓子,沉咛半晌,终于找到了一个台阶,可以让我讲出听上去比较合理的话:“有个问题,我想你也许会知道。”他愣愣地看着我,我咳嗽一声,接着说,  “根据你的经验,是人和人之间精液的气味相差大,还是精液和别的体液之间的气味相差大?”

泰雅脸上的表情,就好象看见送进炉子的烤鸡拿出来时变成了烧焦的蟑螂一样,他呆了一会儿,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问:“你问这干什么?”
“没什么。一个同事说起,谁都不知道,所以随便问问。你呢?知道吗?”
“你真是...唉,怎么说呢...”他伸手抹了抹脸,“人和人的味道相差很大的。有的人的味道很恶心。有的还可以。可是你说的相差大小,我现在哪里说得出来?你来就是这个事情吗?”
我淡淡地说,“你在干什么?”
一抹红霞飞过他的双颊。他伸手拉过泡在水里的毛巾,遮住身上的敏感部位,“没什么,我...洗澡...”
“对了,”我指指毛巾遮住的部分,“那个...弄下来了吗?”
“什么?”他不解地望着我,随即整张脸红了起来,“你说的什么呐。我早上说的是戒指呀。太小了。喏,好不容易才摘下来,”他指了指梳妆台,“看你想到哪里去了。马南嘉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变态。”
“他最好不是。”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被搅了上来。我看到毛巾上有血迹。“可离得不远了。他把你怎么了?你还在流血?给我看一看。见鬼!水都冰冷了,你到底在干什么?想冻死自己吗?”
“我...洗澡洗忘了。”
“少废话!你这笨蛋!洗澡都会洗忘了!戒指已经摘下来了为什么还呆在冷水里?如果是手指上,泡冷水有什么用处!”想到这里我真恨我自己当时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乱指点他,他可能已经在冷水里泡了几个钟头。隐痛深深地钻进我胃里。我伸手拔掉浴缸的塞子放掉冷水,接着打开莲蓬头放热水。流过他腿下的水打着旋,带着细细的血丝流进下水道。热水冲在泰雅赤裸的脊背上,我听到他发出深深的叹息。
“你怎么能和这种人长期交往!”看到他的伤痕我脱口而出,“这种吃错药的变态你怎么受得了!”
“啊哟!轻一点...”
“现在知道叫‘轻一点’啦?那时候怎么不知道叫他收敛一下呢?你也应该爱惜自己。如果他真的在乎你,怎么能把你伤成这样...”
“别说了,请你...”他冰冷的微颤的手指抚上我的唇,“什么都别说了。”
“至少一个星期之内不能让他碰你,记住吗?”我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摸出洗必泰栓剂,戴上指套,蘸上一点石蜡油,慢慢推进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反射性地收缩。“乖,放松点。”我轻轻拍打他的冰冷而颤抖的背部,他内部的温度异常地低,想必泡在冷水里很久了。终于最初的痉挛过去,我迅速把药栓推到位,然后尽快退出手指。洗过手,把热水龙头开到最大。
“你简直是自己找死。”我说,“别再让我看见你这样了。听见没有?”他低头不语,目光非常柔软地落在我膝盖上,没有直接答话,仿佛在享受热水,或是别的什么。“听见没有!”我用力推了一下他的头,他居然一点没有防备,脑袋“咚”地撞在浴室的墙上。“见鬼!你这是怎么啦!”我吼道。
“行了行了,我没事的。”他捋了捋头发,“帮我拿套衣服来好吗?今天晚上有烹调课,我要上课去了。”
我暗自叹了一口气,问:“你能坐着上课吗?我看你还是躺着吧。”
“没关系,上课几乎都是站着的。”他抬头露出惯常的笑容,“帮我拿衣服来好吗?我要迟到了呢。”雨停了。泰雅的嘴唇还有点发青,表面看起来精神和以往似乎没什么两样。
“既然马南嘉那么疼爱你,为什么不找个轻松一点的工作,比如前台经理之类让你做,而让你那么辛苦地做厨师呢?”
“因为...他喜欢尽可能少地让我被人看到。在厨房里,只需要和主厨、配餐员打交道。看你的眼神,又得彻夜工作了吧?明天你会来吗?”
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洞察力。但是我没有一个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他。他吹完头发,背对着我,细巧的肩胛骨在浴衣下隐约可见,如同打湿了翅膀的蝴蝶。良久,我说:“我要走了。”他没有回头。我等了几秒钟,他仍然保持那个样子。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出门。

DEVIL 第五章 为什么
3月19日 凌晨
吹风会是大案开始侦破以前各部门汇总交流现有讯息的会议,气氛的紧张和轻松取决于案情的严重程度和已知线索二者的比例。凌晨3:00,各初步报告都已经摊在了桌上,少得可怜的几页。7、8支香烟的烟雾熏得会议室烟雾缭绕,如同不闻世上事的仙山。而这怪异的伪相,掩盖不了所有人的心里不绝地缠绕着的三个字:为什么。
“我想...没有人会认为是普通的抢劫案吧?”沉默中,陆凉小心翼翼地说,没有人接茬,他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沫,接着说,“最近有好几个中学和技校学生团伙作案的报告。现在的小孩子老看暴力漫画,手段毒辣得很。会不会...”仍然没有人接茬。他按奈不住,催促我说:“朱医生,那是学生用的美工刀之类是吗?”
“这个...”我很想睡,说话以前不得不揉揉发胀的太阳穴,让自己多少清醒一点,“只能说是刀刃薄而锐利的小型刀具,到底是不是美工刀,我不能保证。”
“听老师说,这孩子的背景很干净。而且,人呢?”胡大一反问,“公园当天没有多少游人。谁也没有看到几个流里流气的小杂种成堆地进去。而且,公园并不是下手的最佳地点。如果我是帮派成员,肯定首先考虑小巷子之类不用通过看门人检票处才能进去的地方。”
“当时公园里有什么团伙呢?”蔡副局长问。
“除了箐莎的学生以外只有零星游人,”陆凉翻着桌上几页快要烂掉的文稿纸说,“连打‘木兰拳’的老太太们当天都取消了活动。”
“有没有什么执行特殊任务的人,例如...”蔡副局长想了几秒钟,“带着很多器材包裹之类进公园的,小贩什么的?”
“好象没有。”陆凉低着头,仍然在翻桌上几张可怜的纸。
“等一等...”我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哦,糟糕,想不起来了。”我抬头四顾,警官们带着或是恼怒或是同情的目光看着我。毕竟,我只不过将近两天没有好好睡过,他们追查案子在外执勤的时候甚至几天不能睡觉。我尴尬地望着录像机发呆,突然想了起来:“我在公园外面的停车场看到过‘九龙数码音响制作中心’的吉普车。他们可能会带着大包小包的数码摄像机之类。而且如果因为工作打过招呼,可以不买票而进进出出好几次。”
蔡副局长的目光转向胡警官。而我心里,开始发冷。茫茫的烟雾中,我似乎又看到了那咄咄逼人的眼神。该死!也许犯罪剖析只是小孩子或者吃饱了撑着的外国人发明的游戏,完全不适合中国人。也许那个人完全不是我剖析出来的那个样子。
“公园售票处的人没有提起过什么团体在园里工作的事情,”胡大一说,“即使有,也是以散客身份进去的。说不定只是私人开着公车出来。不过,”他朝我眯起眼睛,“朱夜的观察力真是日益长进了啊。可是,什么时候才能有耐心找全现场所有的证据呢?”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打了个哈欠不理他。他接着说:“这条线索还是要查下去的。”
“孩子父母方面有没有什么线索?”蔡副局长接着问,“有钱人背景比较复杂,有没有仇杀的可能性?”
“很难说,”胡大一说,“至少他父母没有公开承认过。我看不太可能会有。仇杀通常计划得很好。当天的活动已经宣布取消,下午恢复活动是突然决定的。就算有人打算过趁这个机会干掉陈天青,也会连带着取消这个计划。等到发现下午那男孩子还是去了公园,多半来不及反应。除非跟踪非常紧密。但是在箐莎这样封闭式的贵族学校里很困难。而且,我再重复一遍,在一个刚下过雨到处都是湿泥地的公园里追踪别人,实在笨到家。难道这家伙喜欢展示自己的脚印?”
“这样说来,你说的变态杀人狂也不成立了罗?”我说,“杀人狂以逃过警方的追捕为乐趣,如果他想象到自己很容易被抓住,还会出手吗?”
“那不一定。他很可能是临时起意的。”
我心里默默地想了一会儿,正要说话,李警官说:“临时起意的话也得有动机。如果真的没有动机,是疯子在杀人,疯子多半不会掩饰身上的血迹,为什么也没有人看到犯罪分子呢?临时起意的说法不太能够成立。我看应该是有谋划的。说不定还是好几个人相互接应着的。我们现在应该从老师、同学和家长三条路着手,想法找出动机来。”陆凉苦着脸,摸索着大概已经能倒背如流的可怜巴巴的几张纸。
“我还有一个想法,”我说。旁边不知谁笑道:“朱夜很关心这个案子呢,想法好多。”“是呀,中国第一的变态杀手连环杀人案之首起案件呀!”胡大一用手中的香烟指着他们说:“别吵。让他说。”在低低的哄笑声中,我说:“也许,凶手并不介意在现场留下脚印。如果脚印被发现,他可以提出合理的解释。就是说,他是可以合理地出现在现场而不被怀疑的人。”我的呼吸仿佛被浓重的烟雾堵住了,我又想到一个人。在我开始说这几句话以前我并没有想到她。真是该死!
“别卖关子了...”“说呀...嘻嘻嘻,不能自圆其说了吧...”
“别吵!”看到胡大一凌厉的目光,低笑声自止。
“比如说,”我斟酌着字句,“公园的工作人员、同去的同学。还有就是报案人。很多连续杀人犯以杀人为乐趣,会返回现场观看警察破案的过程。如果没有人发现被害者,没有成群围上来的警察和记者,他们反而觉得无聊。所以他们有可能会主动报案。”
李警官在我肩上拍了一把,语重心长地说:“犯罪心理学研修班的课程已经够紧了吧?还要省出时间读犯罪剖析的外国书,把你累坏了吧?”警官们发出一阵嗡嗡的低笑。只有胡大一保持着严肃的面孔。当时有两个名额,因为公务繁忙他最终是没去成,一直到现在都耿耿于怀。他总把自己当作上过这个研修班的人,一有机会就和我讨论,作为一种弥补。但是其他人不以为然,以为那是侦探小说家素材的来源而不是实用的工具。李警官接着说:“美国的情况和这儿差远了,不能直接套用他们的经验。我们干了那么多年,有多少案件是没有动机纯粹是为了杀人而杀人的变态狂干的呢?”我想告诉他变态狂并不只是为了杀人而杀人,他们杀人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满足不同寻常的快感,而这种快感和性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话到嘴边却没来得及赶在哈欠前面出场。
陆凉插空说:“所有其他同学都有相互证实的不在场证据。案发时没有人靠近公园那个角落。据班主任地理老师林彤说,那里也没有目标。陈天青好象完全是误打误撞跑到那里去的。如果有人预谋跟踪,除非跟踪得很紧一直跟到那里,否则不可能在那里守候伏击。但是,在人少的公园里跟踪别人...并不容易啊!”
“男孩有没有遭到性侵犯的痕迹?”蔡副局长问。
“没有。”我简短而肯定地答道。老天,这是我唯一完全肯定的事情。
“我说过没有动机的案子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李警官强调说,“性的方面可以排除,那就应该盯住家庭和社会关系嘛!”
“我来总结一下吧。”蔡副局长发了话,“案子的社会影响很大,一定不能让媒体随便宣扬,调查要低调进行,没有初步结论以前,任何人不能接受任何杂七杂八的采访。重点要放在死者和死者父母的社会关系上。同时明确公园工作人员当时的不在场证据。”

我追问道:“那个老师呢?”
“看她的样子不太可能挥刀杀人。”李警官说,“再说她杀过人到哪里去换血衣?”
“另外还要追查任何带着大包东西离开公园或进入公园的人,注意追查凶器和血衣的下落。”副局长继续说,“老师的背景也要查一下,看看有没有可能被利用来跟踪。案情重大,为了保证社会的安定团结,暂时不能透露给外界任何消息。大家明确自己的职责了吗?那就各就各位!”
散会后,我独自默默走向病理科办公室。胡大一在走廊上追上了我:“哟,不去先休息一会儿吗?”
“明天我打算休息一整天,现在先把正式报告写完。”我加快了步子。
“喂!”他一把扳住我的肩膀,“停下来,老弟,说句话。”
“什么?”我劳累后通常很烦躁。现在也不例外。然而他眼中的笑让我感到发冷。“你究竟要我说什么?”

“说‘我没有隐瞒你任何事情。’说呀。”
“神经!”我挣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你才该先去睡上一觉。”
“你呀。”他在我肩上捶了一拳,“其实我很容易查出你从车上下来以后去了哪里的。你之不知道?”
“那又怎样?我又没有耽误工作。”
“如果我开始怀疑你才是那个通风报信的人呢?”
“见鬼,老胡!”我停下了脚步,“我是被你手下接到现场的。”
“可是陈天青死亡的时候你一个人在家,没有不在场证明呀?”
“照你这逻辑,凡是地球上当时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人都是怀疑对象?”
“那倒不是。我只是觉得你特别可疑。你有想法,在这里,”他用指节敲这我的头,“那是真正的关于凶手和动机的想法,可是你不肯说。为什么?怕别人嘲笑你书生气吗?你知道我喜欢犯罪剖析,也相信它是真的有用。你说出来我绝不会嘲笑你。”
“你怎么知道我隐瞒了什么?”
“当然还是老花头――我的第六感觉罗。”
“那我要告诉你,”我一字一顿地说,“这次它失效了。”我重新迈开脚步,步子远比刚才大,“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先自己伤脑筋吧。”
 
电话响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趴在桌上睡着了。该死的铃声不停地响,仿佛丧钟在催促地狱的大门打开,迎接死神的到来。我闭着眼睛,对自己说“4秒钟以后就接电话”。但是几乎马上又沉入梦乡。终于我接了电话,来电的是倪主任,告诉我可以休假3天。我刚说完“谢谢”,电话又催命般响起。这才发现刚才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竟然做了一个梦。我一手撑起头,另一手胡乱抓过电话,扣在耳朵上,哑着嗓子问:“喂?”
“朱夜,是我...”
见鬼...是他...“什么事?”我保持着哑而冷的嗓音。
“我冷...浑身发冷...”
不要告诉我他又泡在冷水里!天都蒙蒙亮了,他还在瞎捣鼓什么!“上床去盖上羊毛被睡觉。”
“我是睡在床上,刚刚量了体温,那个,上次你买的强生温度计怎么用来着?我插进耳朵好几分钟了,手抖,看不清那上面的数字,好象一直没有变过,是不是坏了?”
笨蛋!教过他多少遍,只要放进耳朵里一下就可以拿出来。数字在2秒钟里就可以读出,放几分钟当然还是第1秒钟记录的数字,他怎么总也学不会!
“大概是多少?”
“看不清楚。”
我又在心里骂了若干遍笨蛋,他一直没有吭声。最后还是我投降:“等我下班。先躺着别动。”
匆匆涂完报告的最后一笔,把班上的事情交给日班的韦小瑞,我骑上自行车,先到日夜药房买了一种广谱抗生素和一种感冒药,再拐进轩月华庭。用钥匙打开门的一瞬间,我犹豫了一下,先把门开了一条缝,侧耳倾听有无怪异的呻吟。确定屋里非常安静,我才推开门进去。
泰雅穿着睡衣,裹着毯子,歪在沙发上。他的脸色异常地红,呼吸急促。我走近,粗暴地搡他的肩膀:“喂!不许在沙发上睡觉,着凉还不够吗?”
昏睡中,他发出“唔”声,勉强睁开眼睛。“啊!你真的来了!”
“什么话!难道我还能假地来不成!”我拿起体温计看上面的数字,“笨!连不识字的老太太都能学会的东西你就是学不会!这不是...”体温计上的数字是39.5。见鬼!我叹了一口气,“感觉怎么样?”
“我冷。”
“后面疼得厉害吗?”
“已经好很多了。”
“快上床去,你这蠢货。”
“我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我都可以坐下了。就是冷。”
“照我看你就是感冒。所以叫你上床去呀!你真是蠢到家了!呆坐在沙发上干什么!”我伸手拽他起来。
他摇晃了几下才站稳:“我在等你呢。”
不知怎么的,拽着他睡衣的我的手连带着无力起来。我暗骂自己数声,粗着嗓子说:“真讨厌!为什么象乞求怜爱的小女孩一样!如果我真的不来,你等就能等来吗?不会自己去看医生吗?笨!”
“你不就是医生吗?”他伸手捋了捋散乱的头发,“要吃披萨和馅饼吗?我弄给你吃。”
“什么?你还不快点吃了药去睡觉。”
“你吃披萨,我吃药。”
完全拿他没有办法。我也很累,如果有可能,一句话也不想多说,在任何地方都能睡着。我把早上应该吃的药剥出来,放在茶杯盖子里,听凭他穿着睡衣摇摇晃晃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张罗东张罗西。最后他摆了几个盘子和一杯热果汁在桌上。给自己倒了另一杯。“尝尝吧,有什么感觉?”
我吃着,“狼吞虎咽”这种词用在我身上再合适不过了。我上一餐是什么时候好好地吃过的呢?好象是昨天的早餐吧?可笑,也是在这里吃的。然后吃过些什么呢?饼干夹榨菜,方便面,或者类似的东西,零零碎碎断断续续地东吃一点西吃一点。和我成为鲜明对比的,泰雅重新裹上毛毯,吞下药片,坐在沙发上悠闲地啜着果汁,如同观赏什么表演一样看着我吃。不一会儿,盘子露出了底。
“味道怎么样?”
我转了几下眼珠子:“两个是甜的,另三个是咸的。”看到他的脸色,我赶忙打圆场:“我是说,挺好吃的。你看我都快吃完了。这些是什么呢?”
“一个苹果馅饼,一个玉米馅饼,三块无边熏肠总汇披萨,老师说一块底太硬,一块底太薄,另一块不均匀。熏肠切得很潦草,奶酪没烘透,不够韧劲,不够香。昨天我表现很差,你一点也没吃出来吗?”
“没有啊,”我嘴里含满了食物,“都蛮好吃的嘛,你的老师真是挑剔。”
“唉,”他轻声叹道,“做饭给你吃和做饭给猪吃真是没什么差别。”
“教你用体温计和教猪用体温计真是没什么差别!”
沉默。只有我喝果汁的声音。放下空杯子,我说:“你吃些东西再睡觉吧。”
“不想吃。”
“不想吃也得吃。说,吃什么么?”
“真的不想吃。”
我往屋里看了一圈:“苹果怎么样?吃一个,就一个。”
“很冷啊。”
“你这家伙...”我起身从饮水机里倒了半碗热水,把一个苹果泡在里面,等估摸着差不多了,拎着蒂把苹果捞起来,削成一块块,用刀叉了塞到他嘴边。“连皮一起吃下去,很有营养的。不许皱眉头!”他蜷缩在沙发深处,如同待哺的小鸟,一块接一块地吃了下去。
我说:“现在,给我上床睡觉去!”他怏怏地裹着毯子站起身。我监督他上床,冲上热水袋,开大暖空调,把羊毛被、毛毯都裹在他身上,如同一个棉卷。然后我洗掉杯盘,洗脸刷牙,刮胡子。最后一件事情纯粹是摆摆样子。和泰雅一样,我也是胡子特别少的人,好几天不刮也看不出来。据李斌说这种人就配加班,反正第二天别人也看不出来你实际上没回过家。我这么做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等泰雅睡着就可以离开。他吃了感冒药,应该很快就会入睡。可是,他却阴魂不散地立在卫生间门口看我拿着电动剃须刀有一下没一下地磨着脸。最后我忍不住扔下剃须刀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去睡觉?”
“我冷。”
“既然冷,为什么把空调关掉?”
“打出来的热风太干了,鼻子很难受。”
“你这人真难伺候!你究竟要怎么样!”
“和我一起睡吧。”
我低头看着水滴从洗脸池晶莹剔透的边缘缓缓滑下。“你...会找不到人陪你上床?”我冷冷地丢下毛巾,回过身,讥讽地瞥着他,“你发着烧还想要?昨天那么激烈还没让你满足?”
他的耳廓瞬时红了起来:“我不是说那个。你为什么总要故意歪曲我的意思?其实你完全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他靠近我,“陪陪我吧,就象过去那样,好象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我最讨厌象猫一样在人身上蹭来蹭去要人摸要人抱的软蛋!”他低头不语。我深吸了一口气,缓和了口吻说:“再说我的鼻子伸在别人的碗里,他不会暴跳如雷吗?”
“你和他...不一样,他自己也知道,完全不一样的。”他抬起眼睛,从很深的地方看着我,“你自己也知道,那是不一样的。”
我打了个哈欠:“见鬼,为什么我会答应你?为什么我老得和你混在一起纠缠不休?”
“因为猪就该和猪在一起,不是吗?”他翘起一边的嘴角,露出一个动画片中奸角常做的但看上去毫无恶意的微笑,“而且,你累了,你要睡觉了。”
确实,此时此地,一张温暖的床是多么诱人。不管我最终给自己什么理由,总之结果就是我们又象以前那样躺在同一张床上。为了让他睡个好觉,我把他的手机关掉,电话听筒搁开。开始我保持着警惕,当他的身体几乎贴上了我的背时。我扭动了一下身体,他乖巧地缩回手脚,蜷缩在他的一隅。我感到他出了很多汗,最后终于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不久我也沉沉睡去。
 楼主| 发表于 2009-8-10 21:54:53 | 显示全部楼层
DEVIL 第六章 两件事
3月19日 日
如果说世界上最糟糕的事之一是你上别人的情人时被别人抓个正着,那么其次糟糕的事情就是你睡在别人的情人床上的时候被抓个正着。再稍微好一点的,就是你睡得昏头昏脑地从床上起来,披着别人情人的睡衣去应门,却发现门外赫然就是那人。
“你来干什么?”我揉着眼睛,突然地就清醒起来。
马南嘉脸上露出一个复杂的惊愕表情,随即低头看了看睡衣下我的身体,很奇怪地笑着,仿佛猎人踏住了狐狸的尾巴。
“干什么?”我一拉衣服,随即窘迫得好一阵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如果说上一次还可以挖苦他两句搪塞过去,这回隔着薄薄的睡衣和内衣,任何人只要不是瞎子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能反应过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马上回头到卧室里拿自己的衣服。泰雅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有人来看你了。”我匆匆到卫生间去穿衣服。马南嘉不紧不慢地从客厅走过,还朝我丢来一个露齿窃笑。我唰地关上卫生间的门,靠在瓷砖墙上,深深地透出一口气。

该死!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身体真是让人头痛的不合作的朋友,既不能摆脱它,又无法说谎去掩饰某些变化。怎么会这样的呢!我回忆刚才,好象正在做梦。梦中看到什么已经记不起来了,只是那种温暖舒适的感觉和若有若无的香气,还久久萦绕在脑海。我脱下衣服,揪下淋浴水龙头,打开冷水冲自己。我咬着牙,打着寒战,直到估计穿上裤子不会看起来很怪异才关上龙头。水真冷。不知道泰雅昨天发什么神经会泡在冷水里面。
我走出卫生间的时候卧室门关着,听不到里面有什么特别的动静。我在沙发里坐下来,双手按摩着太阳穴,心里开始准备防御政策。沙发的缝隙里,满是泰雅的气息,如置身无形的拥抱中,温暖而宁静。这时,我的身体再次背叛了我。真该死!
马南嘉从卧室出来前,我刚巧来得及抓过一本<<君子>>杂志竖放在膝盖上遮住自己的丑态,假装是在读。
“哦,朱医生,下午好。”他在我旁边坐下,拿腔拿调地说。我没理他。他伸头从杂志和我身体之间的空隙看进来,嘿嘿一笑:  “春天真是做梦的好时节啊。”
“你什么意思!”我劈手摔下杂志,就要起身离开,但他拉住了我的胳膊:“坐下来,坐下来,不忙嘛。这个么...”他低头看看我,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用很夸张的动作强忍住笑,接着说,   “男人就应该会有这样的反应的嘛。”
“对!”我把杂志举到他眼前,“特别在看到美女的时候!”杂志上有很大的GIVANNCI广告,是美艳的猫女,有一双诱人的丰唇。
“嚯嚯...你在起床以前就一直在看了吗?”
气愤到了极点,我却突然平静下来:“泰雅在生病,你不去照顾他,却和我胡搅蛮缠什么?”
“咦?你不是把他照顾得很好吗?而且,让他安静睡觉不是更好吗?我看他很困了。”
虽然他嘴上这么说,我感肯定他已经剥下泰雅的内衣彻底检查过了,因为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所以才有一搭没一搭地调笑我。否则,天知道他会做什么。也许,会妒忌地杀了我?或者,为了保持对泰雅的绝对拥有权,把他送到没有人可以碰到他的世界?想到这里,从马南嘉微笑的眼睛里,我似乎看到云雾般的寒气升起。我赶忙驱散自己的杂念。
没有证据。没有证据绝对不可以乱怀疑别人。绝对不可以。第六感觉是一回事,起诉嫌疑犯是另一回事。我们吃的亏走过的弯路太多了。
“你觉得他爱我吗?”
“什么?”我不明白马南嘉到底什么意思。
“他发烧时有没有说胡话?有没有叫过我的名字?”
“为什么你会想到这种下三滥爱情小说里用烂了的情节?”我没好气地说,“泰雅怎么会那么傻乎乎的呢?有没有搞错!”
“他睡觉很不踏实。”他接着说,“常说梦话,会发出呻吟声,还会惊叫‘不要,救命’之类。我喊醒他后,他却不会多说一句,最多只是说做恶梦了。到底梦见什么也不说。我见过他吃安眠药,好象还是很厉害的那一种。”沉默片刻,他盯着我说,“你看他不会有什么心病吧?”
“你们通常睡在哪里呢?”我嘴上问着,心里想如果他回答“家里”就好好趁机嘲讽他一顿作为他嘲讽我的报复。
“开始他不让我到这里来。我们在外面开宾馆房间。听说有的房间朝向不好、风水不好会让人做恶梦,我还特地挑朝向好风水好的房间,哪怕要多花钱。我很想他在我身边安睡一夜,早上醒来时看到他还在沉沉地睡。他睡着时的样子非常美,就象天使,看到他的睡脸,什么烦心事情都可以忘记。唉,如果我能让他有安全感!”
“那很难说,象他这样的人,肯定什么可怕的事情都经历过。”说着,我又想起那一夜看到的他的眼睛,湿润的,幽深的,颤动的,“而且常常变换睡觉的地方。所以会做恶梦也很正常。而且,”我斜了他一眼,“有人老在他睡觉前对他做些粗暴变态的事情,他怎么能好好睡觉呢?”
“哈哈哈!”他大笑道,“是说我们做爱吗?”笑容慢慢在他脸上淡去,“有时侯我真的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爱我。你觉得呢?”
“什么意思?”我面无表情地问,“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最低限度,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欢和我上床。”
“哈!搞笑!”这回轮到我反击了,“我一直以为你会很专心的呢。你不会是上着一个想着另一个吧?”
他没有在意我话中的讥讽:“你看,是男人兴奋了就该会有反应吧?泰雅他当然也是男人,应该也会有反应才对。可是,无论他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怎样扭动身体,甚至高声尖叫、抽动臀部,象是很高潮似地,可是我特地留心过...别笑!我在说正经的!我发现他从来没有在那时变硬过。”
我不是笑。我感觉很不舒服时就会有苦笑般的表情。我恨不得马上把马南嘉刚才说的话在我心里产生的生动而鲜活的形象彻底抹去。我受不了。马南嘉却追问道:“但是有时他静静地睡着了的时候,我伸手去抚摸他,他能象任何正常男人一样挺起来。可是他很容易醒,只要一醒,马上又不行了。”
“你一定要他挺起来干什么?”我打了个哈欠,“想要他调转方向来上你吗?”
“哈哈哈...”他笑得几乎要躺倒在沙发上,“笑死我了!你真能捣浆糊!是不是做医生的没辙了就瞎捣一气?”
“我告诉过你现在我不做医生了。”
“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你不做医生了吧?”
热血从我脖子根里慢慢升起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被我狠狠地压下去:“我为什么不做医生和你有什么关系?!”
“好好说,别打岔!”他正色道,“你说那应该说明他是会有快感的,可是他和我做爱的时候却没有,他是故意讨好我装出快感来的,是不是?”
我不得不承认马南嘉确实是一个很有洞察力的家伙,虽然很可能他并不明白他实际上做了一个很有效的鉴别诊断。我淡淡地说:“他是不是有快感,直接问他不就行了?你那么有阅历的人,当然能看出他是不是在说谎。”
“废话!他当然会说我很棒。问题是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有快感,我真的无法确定。照医生的观点来看,男人是不是有快感就会变硬?”
“应该是的吧,”我再次打了个哈欠,“不过也不一定,反正在你的这种爱好方面我是一点经验也没有。不过至少他会射吧?”
“不太象,只会流出一些淡淡的水一样的东西,肯定不是射出来的。那是什么呢?”
是前列腺液。只要前列腺受到挤压就会流出,无论是否有快感。他那么卖力地显出自己的床上功夫,却得不到身下人真切的回应,应该会大受打击吧?可是看到马南嘉那么热切地企盼我的回答,我却不知不觉地开始同情起他来了。不,确切地说不是同情他,只是怕他下一次再变出什么花样来折磨泰雅。“也许就是精液吧。”我说,“不管你怎么想,最近最好别碰他。否则你也太没人性了。”
“当然我不会在他发烧生病的时候强迫他做爱。我可不是那种变态。”
听到他的最后一句我几乎要暴笑,但是厌倦感和睡意袭来,我打了第三个哈欠:“我不只是那个意思。”他挑起一条眉毛,似乎询问我什么意思。我对他的装傻行为很厌恶,冷冷地说:“你心里明白就好。算了,你们亲热吧,我要回家睡觉去了。”
“等一等嘛,我今天来其实不是为了找泰雅,而是找你。”
“什么?”这下我真的吃惊了,“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因为你单位的同事说你昨夜上班,而你家没人接电话,这里却永远是忙音,所以猜想你到这里来了。”
我在心里暗骂李斌这个单细胞动物N遍,然后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问:“照例是不能随便透露我们的行踪的。你用了什么魔法呢?”至少我已经知道了一条:利用了一个单细胞动物。
“那还不简单,”他抚掌笑道,“上网用你的名字查你发表过什么文章,当然你们这种文章不可能是一个人写的。然后找一个不同单位的共同作者的名字,打电话给你的同事说从那个人那里知道朱医生搞过什么什么研究,我是什么什么偏远地区小单位的工作人员,想请教怎么配置试剂之类,问一下繁忙的智慧的朱医生现在身在何处。有什么困难的?”
“我要强烈建议本单位领导安装来电显示追查所有可疑电话的来源并加以录音。这在技术上完全可行,而且鉴于变态越来越多,这种措施也越来越有必要。”
“哈哈哈...”他又大笑起来。他好象是那种脾气很好,或者至少说怒气不外露的人。无论我怎么中伤他都不以为意。他笑了好久才停下来,正色道:“我不是为了自己的事情来。一共有两件事情,一件是为了我太太。”
“洗耳恭听。”
“有关最近死掉的两个男孩子:沈强和陈天青。”他微笑着看着我,仿佛刚才向我提起的是今天早上在果蔬市场采买到了两样新鲜的水果,或者这一类普通而无害的事情,而非有关两个鲜活的生命无可挽回地过早结束的事件。
我暗自倒抽了一口冷气,回身靠在沙发上,眯起眼睛集中目光,尽力想从他的表情里挤出一点真实目的来。但是我失败了。他的微笑就象白纸一样干净。“见鬼,他到底要问什么?”我沉住气,没有立刻接他的话题,各种推论闪电般在我心里飞过:他意识到有人把矛头对准了泰雅...“千万不能激动!”我提醒自己,“千万不能随便泄露,千万不能被他钻了空子。”
“呵呵,别那么紧张嘛,”马南嘉说,“我不会要求你做什么违背你的原则的事情。喏,说来说去还是为了林彤。也算她倒霉。本来生活在太平无事年代的普通人,谁会在连续两天的时间里连连见到死人?她吓坏了,真的。我很怕她这样受惊会对孩子不好。恩...怎么说呢,不是故意向你打听消息吧,我不会问你案子的调查之类的事情,我只是想问你,这些事情和林彤到底有没有关系?”

现在轮到我吃惊了:“你太太不是箐莎国际学校的吗?那和沈强有什么关系?”
“前天林彤中午正好去54中学看望一个去年生了孩子同学,聊聊生孩子啦什么的,一起吃顿饭。然后她送她同学回学校。刚进学校就听见到处有人在谈论这件事情。还看到了正被装上车的尸体。她几乎吓昏过去。昨天又碰到这种事情。我想任何一个人都受不了这种场面的吧。”他斜了我一眼,“某些冷血成性的人除外。”
“是你看见昏倒的林彤被送回家,还是她告诉你她吓得几乎昏倒?”
“是她说的。她的手冰冷,嘴唇咬出了牙印子。她是硬撑着才乘出租车回家的。”
“但是某个冷血成性的人却没有陪她,而是自己跑到情人那里快活,是不是?”
“行了行了,别揪住我不放了。”马南嘉有点不耐烦地说,“前天吃饭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客人走后她就说头痛,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正好我又有别的一些事情没有处理,办完事情已经很晚了,我怕吵醒她就没有回家,直接到了泰雅这里。昨天却又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还上班吗?”
“我叫她不要去了,在家里休息休息算了。虽然她说没事没事,我看她已经吓坏了。可是她非要去,说上班就不会想着可怕的事情,而且上班去就可以在学校里接待警察,否则警察会找到家里来。”
我眼前浮现出给记录的警察打伞的林彤的背影。她害怕吗?说实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镇定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可能比我当时还要镇定。看到那样鲜血淋漓的尸体而不尖叫的人,和看到一滴血就歇斯底里大发作的人一样少见。不过女人这种特殊的生物一向是可以在出奇坚强和极度柔弱之间迅速而圆滑地转换的,说不定我看到的是一面,马南嘉看到的是另一面。
按照惯例我询问了林彤的社会关系,有没有仇人,有没有人威胁她或者他的家庭,她的婚姻生活有什么不稳定的地方――当然我已经知道的那部分除外。况且,马南嘉并不认为那是影响生活的不安定因素。最后我说:“我看没有什么依据说这些死亡事件是针对林彤本人的。也许只不过是她运气不好。”我又打了个哈欠,“那么,第二件事情呢?”
“这个么...和林彤也有关,不过和你的关系更密切。呵呵,你今年几岁了?”
“怎么?要给我算八字?”
“好了,别装蒜了。你不会真的从来没有...哈哈,说白了吧,我,不,是林彤要给你介绍女朋友。所以,你至少要把年龄告诉我吧?”
我哭笑不得:“有毛病啊,你!你还是管好自己的事情,少为别人瞎操心吧。”
“是林彤先提出来的。她对我说了你的样子,我说我认识你。她说最好能先打听到些什么。但是白白麻烦你一次不太好意思,想请你吃一顿饭。如果你没有女朋友,她会在请你吃饭时顺便介绍一个给你。她们学校盛产未婚而娴淑的美女。”
“你真是脑子有毛病...”
“算了吧,你才是脑子有毛病。”他夺过杂志,把性感美女的照片在我眼前晃了几圈,然后再次低头看我,笑道,“果然,现在没有什么反应了。”
“变态!”我霍地站起,在客厅中来回踱步,“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把打开的杂志放在肚子上,很舒适地岔开腿坐在沙发上,懒洋洋地看着我,仿佛在看被自己逗弄到发怒的猫:“你是不是因为读太多书,所以总要显示自己和别人有多么多么不一样,是刻意培养的没有七情六欲所以也没有弱点的人,哪怕因此要放弃爱一个人?还是高傲到不愿意承认自己会爱上某人?”
“哪里来的奇怪想法?”
“从你眼睛里看出来的。”
“你看走眼了,”我冷冷地说,“我是有原则的人。我喜欢什么自己会去喜欢,用不着别人说三道四。”
“那么,你不会怕见一个娴淑的美女罗?你不肯说自己多少岁也没关系。反正发表你文章的杂志上有主要作者出生年份的记录,回去翻翻电脑的记录就可以了。那么,星期六晚上7:00在卡莱诺3分店,定位子用的是林彤的名字。记住罗!”他起身走进卧室,不久又走出来,加上一句:“泰雅睡熟了。谢谢你照顾他了。我现在要做晚饭,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一点吗?唔...现在有福气吃我亲手做的饭菜的人已经比大熊猫还要少了。”
“中国尚有4、5000头野生大熊猫。所以,我就不和他们抢了。我走了。”我拿上东西,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
“别忘了星期六晚上...”马南嘉在我背后发出的声音被我一把关在大门背后。



DEVIL 第七章 现身的凶手
3月21日 日
“我讨厌一个人过周末...”李斌带着哭腔的声音通过喇叭传遍了解剖室。我不用抬眼看就知道他准是坐在控制室里,两手托腮,心事重重,电脑键盘被丢在一边。同时,我不用问也知道他被他的第N+1个女朋友甩了。“朱夜,我们喝酒去吧。星期六晚上找个好地方,好好喝一场。然后星期天睡上一整天。”
“记录一下:手掌所见切口均沿指屈肌腱延伸,可见解剖分离的掌长肌、桡侧腕屈肌、尺侧腕屈肌、指深、指浅屈肌肌腱,并以不同颜色丝线结扎...”
“朱夜!你有没有在听我说!你我好歹兄弟一场!”
“...旋前圆肌从中部截断,断端以丝线结扎...”
“不算兄弟一场也算同事一场!”
我“哐啷”一声把解剖工具丢在不锈钢的解剖台上:“那你记呀?我说了那么多你都干了些什么?”
“喂!我有心情不好的权力是不是?”
“你也有工作义务,是不是?”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他大概已经杀了我一千遍。也难怪我不理他。这自以为是情圣的臭小子在N次失恋以后已经把所有能够烦到的同事和朋友烦了个遍,最终不得已才动到我头上来的。他慢吞吞地拾起键盘,恶狠狠地说:“你以为我这么笨吗?我早就记住了。待会儿我会补上中间过程的。现在,说吧,结论是什么?”
“该残肢为遗失或处置不当的陈年解剖标本,建议巡查附近医院和学校。”
他辟里啪啦地打着字,仿佛要把全部怒气发泄到无辜的电脑身上。我对老王挥挥手:“把这收拾起来,我去拉下一具。”
“你该说‘下一包’才对。”李斌嘟囔道。
“今天是什么日子?碎尸大荟萃吗?”我拖过“下一包”,又湿又重的稻草包发出令人恶心的腐烂气息。
“我可以肯定不是鱼,否则还要臭。”李斌继续嘟囔着,敲打着键盘,“反正水上巡逻大队拿来的不会是好东西。”
我用剪刀剪下完整的绳结,放在一边准备拍照,然后打开袋口往里一瞧,不由得怒从心头起:“什么东西!连死猪都要拿来解剖!”我听到李斌发出“嘿嘿”的笑声,打字声如洋溢着报复的快感的雷鸣电闪波尔卡舞曲。
“喂!不许笑!把真正的待检材料拿出来。”
“就是这个!嘿嘿嘿。我知道你这个人很有探索精神的。所以他们送来的时候我收下了。”
“有眼睛的人就能看出这是死猪,不是死人!”
“可是现在规定什么都得由法医打报告,不是吗?”
我叹了一口气。我知道这个最新的为了和国际接轨而制定的规定。但是却没有和国际接轨招收更多的工作人员。这就叫中国特色: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也好,”我说,“拿培养瓶来,看看有没有故意污染水源传播疾病的可能性,比如...梭状芽胞杆菌?肉毒杆菌?”
“那是什么?”
“碳疽杆菌的近亲。”
“我要昏倒!”李斌叫道,几乎要把键盘敲破,“怎么没人找你去拍DISCOVERY?你快点写个‘死猪一头’的报告大家下班吧!求你了!求求你了!今天我心情很不好!”
“既然你收下,我就不能草率地打报告,不是吗?”
他垂头丧气地打着字,每一下后都有哀伤而令人窒息的停顿:  “你就不能有点同情心有点爱心吗?”
我心中突然一动:“李斌,你爱SANDY吗?”
“谁?”他突然停下打字的手指,惊愕地望着我,然后狂笑道,“你太不了解我了。SANDY...那还是去年夏天的事情,不到国庆节我们就拜拜了。后来是...”
“错错错!我说错,”我急急地说,生怕他又开始复述他如同吉尔加美许史诗般复杂而伟大的情史,“是...是SALEY?”
“我当然爱SALEY!”他“啪”地敲完了最后一个回车键,从玻璃后面瞪着我,不知道我用意何在。
“你为什么爱她呢?”
“这...因为我爱她,所以我爱她呀。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嘿嘿!我看你太具有逻辑性了。和这样的人谈恋爱太累了。”
“那你为什么去爱她呢?”
“为什么去爱她...?!奇怪,你不需要去爱什么人吗?正常人都需要的。”他严肃地望着我,“你该去看医生了。”
也许我是应该去看医生了。
我从死猪心脏里抽出血液注入培养瓶,看着在胶冻上暗红色的血粗暴地入侵澄清的淡黄色培养基的领地。二者搅动着,扭打着,各自失去了自我,粉身碎骨,然后意识到不可抗拒的命运,转而努力挣扎着融合在一起,化为全新的状态,静静地沉在瓶底。也许,这就是一个人走近另一个人,认识他、爱上他的过程?失去自我然后找到新的自我,丧失对过去的自己的把握,开始相互扶持,共度余生。
新的生活。
是的,那是我想要的。
“我们这么忙忙碌碌冲冲杀杀的,活着有什么意思呢?”李斌又回复到托腮沉思的状态,“想想那些办公室的白领,有钱,有时间,穿得干干净净,身上没有‘浓汤’味,而是古龙水的香气,有什么头脑正常的女孩子会不喜欢人家而喜欢我呢?如果现在任你去选择,你会过什么样的生活?”
“还是这种冲冲杀杀的。”
“为什么?你神经啊?”他用拳头敲打着桌子,发泄手指敲打键盘所不能泄尽的怒气。
“是这生活选择了我,而不是我选择了这生活。很难说如果我重新开始一次,我是不是会选择另外一种生活。不过,”我抬起头,看着头顶无影灯上自己穿着橡胶工作围裙戴口罩帽子的形象,扭曲的眼睛望着我自己,“我会找一片田园,每当我不得不为命运而拼杀,感到非常疲惫的时候,可以静静地在树荫下躺着休息。”我顿了一下,“任何时候,这片田园都会包容我,抚慰我,给我力量,让我感觉到,哪怕失去了整个世界,只是为了这片可以孤独地退守的田园,无论生活要经历多么多的痛苦,都不会失去活下去的意义。”
老王把干净的开胸腹用的大号手锯和不锈钢刀放到解剖台上,发出“哐啷”的声响,打破了解剖室的沉静。我低头看到玻璃观察窗里面,李斌瞪大了眼睛,双手努力托着下巴,似乎是要防止它掉下来。
“啊...”好半天他才喘过气来,“没想到哇!朱夜!你竟然有这么一张巧嘴!哎呀!女孩子们的眼睛都瞎了啊!没发现这个真正的大...”
“我有点想开始对这头猪做全套的精细解剖,包括脚趾关节软骨测量...”
“我...我...不说了!”
“对!这才好。”我露出一丝微笑,“那么咱们早早收工,找个地方喝酒去吧。泥城桥那边的‘天天来’怎么样?火锅自助餐,啤酒畅饮。”
“啊!好好好!这才是好兄弟!我们一醉方休!”
我们走出大楼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李斌缩着脑袋说:“啊!好冷啊!真是吃火锅的好日子。喂,朱夜,星期六晚上不是更好吗?为什么是今天呢?”
“恩?”
“你想,正好后两天都不上班,如果今天喝到醉,一个人睡过星期六,星期天不还是很无聊吗?反过来,如果明天去喝酒,整个白天都会想着吃喝的事情,就不无聊。星期天就可以睡过去。星期一来上班,正好。”
“明天晚上我有点事情。”我淡淡地说,“如果你星期天实在无聊可以申请加班。”
“凭什么我要多上班...”
他正嘟哝着,突然一串车子开进大门,包括胡大一的“坐骑”和我们十分熟悉的带大号冷冻柜的面包车。
“乌鸦嘴!”李斌嘟囔着。
车门“呼”地打开,胡大一本人带着寒气如武侠小说中的大侠一般悄无声息而速度惊人地走到我们面前:“有生意上门,开始吧。”
“我抗议!”李斌叫道,“现在我们下班了,应该叫夜班才对!”
“不是说你,”他拉住我的胳膊,“我需要你,朱夜,快来。”
“那么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需要我了...”李斌黯然。
“这次你自己去喝吧。如果有心情,可以买些吃的回来给我。”从胡大一兴奋的目光中,我知道他的第六感觉又达到了新的高潮,而且,和陷入胶着的陈天青案大有关系。我安慰地拍拍李斌的背,跟着胡大一走回大楼。

 
时钟指向9:00。我洗过手,捧着热气腾腾的方便面,缩着头,在小会议室的一角享用。圆桌上,警官们正忙忙碌碌地整理着东西。陆凉开始准备放录像带。胡大一拍拍我说:“怎么样?先作个口头报告也好。”
“为什么为这种大路货色激动?”我说,热乎乎闻起来香喷喷的面条吃到嘴里完全是浅薄乏味的调味品的味道,“普普通通的自杀。”我知道他正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意等着看我的目光是否有一丝一毫的游移,所以干脆低头吃面,断断续续地说:“就算有一些新鲜的外伤,和陈天青案到底有什么关系?”
“你待会儿就知道了。”他转身离开。我接着吃面。
不用待会儿。我现在就知道。但是我不能说。
因为死者顾正洪是,确切点说,曾经是泰雅的失败的追求者。我还记得,在泰雅过去住的房子窗下,这个40多岁的花木商不顾脸面地叫嚷:“爱我吧!我是多么爱你啊!”结果泰雅不得不马上搬家。他说钱是次要的事情,实在受不了他那种脾性。
吹风会很快开始了。我匆匆喝光碗里的残汤,把空碗往废纸篓里一丢。陆凉先介绍了案情和现场。没有什么令人吃惊的东西。在某事业单位工作的顾妻下午4:00回家发现丈夫在家里用一根绳子把自己挂上了门框。接着我简单介绍了一下尸体解剖结果。典型的自缢死,约发生在下午3:00。头面部新鲜的挫伤大约是死亡前3、4小时内形成的,并非严重或致命的创伤。现场也没有其他值得详细分析的可疑的东西。唯一有点蹊跷的是没有当场发现遗书。

接下来胡大法师亲自上场,开始我以为又是第六感觉大泛滥的时刻到了。然而这次我错了。
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顾正洪是3月18日曾经出现在银锄公园的人之一。其次是他到了现场以后发现未亡人情绪不对,愤怒大于悲伤。经过循循诱导,她终于交待书桌上有丈夫的遗书,内容是向妻女道歉,承认自己是同性恋。同时也提到了自杀的动机:死者长期苦恋的某同性对象。今天中午死者和同事在一家饭馆吃工作午餐时发现了对方和另一些人在一起。当其离席如厕时死者尾随而至意图求欢。而对方口出恶言,并将其打伤。死者拒绝报警或上医院,心灰意懒,独自回家后决心一死了之。未亡人称遗书字迹非常潦草,似乎在情绪激动的情况下写下,未提及对方姓名,而饭店的名字也潦草不清。读后,想到正在上私立高中的女儿,一怒之下把遗书烧毁。
不过这点小事当然不能难倒重案组。很快从顾的同事那里查到了中午吃饭的悦来园饭店,并幸运地发现另一批人中的一个是这里的老顾客,在一家名叫“先锋创意”的广告公司工作。并顺着这条线索查到同坐的人包括P&E女性保健食品公司的企画部经理及助理,以及九龙数码音像制作中心的工作人员。当时正在商讨广告的拍摄工作,谁也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所有相关人员都指认九龙数码的摄影师季泰安为斗殴者。但此方人员均坚持认为是顾正洪言辞及行为不当,故意挑衅,才导致斗殴。目前季泰安正在开向这里的警车上,下一步的工作重点就是审问此人。

幻灯机“咔嚓”一响,投影屏上现在正在显示的,应该是泰安的照片吧?胡大一的声音传来:“请注意,3.18案中,当日也有九龙数码的工作人员在公园里。而这个人,就是其中之一。这会是巧合吗?相信这是巧合的人请举手。”人群发出低低的哄笑。我低着头,装做打瞌睡的样子。我不想看这张脸。这宗死亡让我分外不安。
胡大一的声音还在继续:“顾正洪爱慕对方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估计过去他们两人关系并不亲密。为什么他认为对方一定会在饭店的卫生间里接受他的求欢呢?我们假设当天公园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和季泰安有关,而且正好被顾正洪看到了。因此就有了要挟对方的借口。所以今天顾正洪借此要挟季泰安,要求发生关系。而季泰安不接受对方的要挟,或者完全相反,是季泰安找到了反过来要挟顾正洪的理由,可能也是促成顾自杀的原因。总之,这两个人的关系非常可疑。是重要的值得追查的线索。根据上次调查的结果,顾正洪当日是因为准备举办郁金香节的工作事务而出现在银锄公园,据同事称,在巡查公园可能作为布展现场的地域时,他曾离开所有人的视线独处半小时左右,但没有什么异常行为和言语。现在重点要查清的,就是当日季泰安的行踪。”我记得当时看到过九龙数码的车子停在银锄公园外面。我也记得我对泰雅说过他的兄弟不是那种真的会去杀人的人。难道...我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咦?”李警官发出狐疑的声音。
“什么?”胡大一问。
“这个人我好象在哪里看到过。”
我的心顿时抽紧,刚刚吃下的方便面在胃里积成又冷又硬的大块。
“哦?是吗?在哪里?什么地方?”胡大一的眼睛如同猎犬一样发亮。
“就是最近,好象就在803附近,而且...恩...让我想想,好象还是和哪个同事在一起。”
冷汗泉水般从我背后流下。
“是谁?”我几乎可以听见空气从胡大一的狼牙边呼啸而过产生的尾音。而这股气流直冲我的面门。
“是警官吗?还是行政的?后勤的?”他在会议室里踱步,从一个一个人面前走过,审视着睡眠不足的一张张面孔,“技师?”一直到我面前,“或者,是法医?”
我抬起头,视死如归地回视他,嘴边带着嘲讽的微笑,心里想:“是我,就是我,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李警官摇摇头:“实在想不起来了。说不定根本没有看到过,是DEJA VOUS啊。”(注:心理学用语,意为似曾相识感。)
“霍霍,老李也会放洋屁啊。”低沉的笑声传遍了会议室。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胡大一说:“陆凉,留一个人下来写报告。我们去审问那个摄影师。”人群散去。我如胜利者一般昂首挺胸地走在最前面。
“朱夜!”胡大一追上来,搭着我的肩膀,轻声说,“和我们一起留下来吧。”
“为什么?你连询问嫌疑犯都做不来,要一个法医帮忙了吗?”
“呵呵呵,不要这么抵触嘛!跟我来。我需要你。帮我分析分析这个人。”
“我现在觉得...”虽然身体已经跟着他在走,我的嘴里却依旧说着,“犯罪剖析可能完全是外国人发明出来闹着玩的,完全不适合中国国情。”
他大步走着,眼睛看着前方头也不回地说:“你自己也知道这是屁话。”
“是的。否则我不会跟你走。”
“哈哈,那就对了。”
不过,现在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分析到底有多大可靠性。我现在,什么都不能肯定。


DEVIL 第八章 凶手的自白
3月21日 夜
从审讯室的小窗里,可以看到泰安坐在面前有挡板的木扶手椅上,撅着下嘴唇,不屑地四顾。如果不是这个椅子的结构比较特殊使人只能正襟危坐,他准会翘起二郎腿,象做沙发一样往后舒服地靠着,双手垫在脑后,以进一步显示自己的不屑。看得出,陆凉和一个姓王的年轻警官正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怒气。否则他的头发和衣服不会这么整齐。我开始暗自不安。难倒又要亲眼看到别人对他施虐?虽然,他们两个是这么不同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和泰雅的不同。
小王问:“我来读一遍记录的文字,如果你认为记录没有错误,请你签字。”
“恩哼。”泰安翘着下巴,仿佛在数房顶上的苍蝇。
“3月21日中午11:30你和九龙数码音像制作公司某某人、先锋创意广告公司的某某人、某某人及P&E女性保健食品公司的某某人、某某人在某某路某号底楼悦来园用午餐。12:10离席如厕。你先进入男厕所,当时厕所里没有其他人。约1分钟后顾正洪进入...”
“我不认识什么顾正洪,我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就那么冲了过来!”泰安高叫。
小王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这个是记录方法,因为我们已经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了。请你听下去....进入,关上厕所的门,并抱住你,亲吻你...”泰安鼓起双颊,吹着自己额头的几绺发丝,似乎尽量避免听到王警官的话。“...你不认识他,当时以为他要图谋不轨,推开他并警告他不要继续。在对方说‘我爱你,我今天想要得到你’后,你没有再次警告...”我看到陆凉有点要发笑的样子。当时天知道是怎样的尴尬场面。而胡大一始终狼一般紧盯着泰安的反应。
泰安哼了一声:“对这种神经病,还需要吗?”
王警官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以左手揪住其衣领,以右拳击打其头面部数下。对方以双手保护头部并高叫,你以右拳再次击打其前臂2下,直到对方同事某某进入厕所从背后抱住你。顾正洪从你手中挣脱,并未还手殴打你,也未离开现场。而后你的同事某某人也进入现场对你加以劝阻。最后顾称只要你立刻离开就不会报警。双方达成协议后你先离开现场,没有继续吃饭,乘出租车于12:40回到九龙数码。以上是否属实?”
“是――”泰安拖长了声音,不耐烦地答道。他草草签过王警官递上的口供录入书,看到陆凉又拿出另一张空白的,撇了撇嘴。
“我们再确认一遍,季泰安,”王警官仍然保持住了严肃的语调,“3月18日下午你在银锄公园的行踪,有什么人可以作证?”
泰安用大拇指支着头,歪着脑袋,打量着他,脸上分明地写着一句话:“你脑子有毛病啊?”
“季泰安...”小王有点沉不住气了。陆凉用手肘压住他的胳膊,以比较缓和的口气说:“虽然上次已经调查过,这次还是想再确认一下,可能你又会想起些什么当时看到但忘记告诉我们的事情。如果把事情弄清楚对大家都有好处,你说呢?”
泰安双手扶住面前的挡板,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往前一倾,如同连珠炮发射一般说道:“都是那倒霉透顶的房产广告害得我下雨天跟着那个笨蛋策划在烂泥里跑来跑去老半天什么镜头都没法拍淋湿了我的宝贝DV(digital
video)自己差点感冒还被人牵头皮牵到现在你们到底他妈的指望我告诉你们我看到了什么干脆直说!”他一屁股坐回椅子里,伸手捋了捋因为刚才激烈的动作而松落的额发。
到底是双胞胎,连小动作都很象。不过,现在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
陆凉看了小窗一眼。胡大一轻轻摇了摇头,暗示他不要透露任何事情。陆凉把目光收回到泰安身上,说:“房产广告为什么要到公园里去拍?”
“哦?这是广告公司出的主意。从公园里拍紧靠着的‘天际花园’,看上去好象绿化非常好的样子。其实小区里只有几丛秃毛一样的女贞树。”
“你确实没有一个人独处的时候?”
“没有!我哪有那个闲心思?”
陆凉再次寻找胡大一的目光。胡大一在我耳边低语:“照我的计划进行吧。看你的演技了。”
“为什么要我干这种事情...”
“因为你看上去象个好人的样子。”
“就是说我实际上是个坏家伙罗?”
“嘿嘿,那可是你自己说出来的。”他朝陆凉使个眼色。我知道演出就要开始了。胡大一象是真的不知道我曾经和泰安在一起。可是,如果泰安叫嚷起来,不就瞒不住了吗?真该死!为什么是我!
“季泰安!”陆凉突然一下子翻了脸,“你不要自以为是!我们掌握了足够起诉你的证据!你要老实交待!”
“我又怎么了?”泰安仍然不为所动。
王警官接着说:“顾正洪于今日下午去世,尸体正在解剖,我们正等着正式报告。但是谁都可以看到死者头面部有新近的创伤。”
泰安的脸色开始凝重起来:“等等,你们不会说是我打死他了吧?可是...可是他那时候没什么呀?他的同事不是在场吗?”
“季泰安!”陆凉冷笑两声,“你最好自己再考虑考虑。”
胡大一推了我一把。我咬咬牙,听凭命运摆布了!我从外面绕了个圈子,到了后门,把门开了一条小缝,招呼道:“陆警官!”
他会意地转回头:“朱医生,什么事?”
我探出一点身体,让泰安看到我身上穿的实验室工作服,目光集中在陆凉的身上,用似乎是耳语但足够泰安听到的音量说:“这个正式报告今天晚上出不来了。”
“唔?为什么?尸体那么难解剖吗?我们等着死亡原因呢。”
我看了泰安一眼。他脸上仍然保持着警惕的表情,然而在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讥讽的笑意。
我低头说:“不好肯定呢。明天还要讨论一下。所有意见统一了才能出正式报告。”
“那你的意思呢?我知道他们一直很看重你的意见的。”
“我自己也没决定,还要再看看切片。我先去了,你们忙。”
“辛苦了。”
我退出审讯室,仿佛小丑卸下了面具。泰安真是合作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胡大一朝我笑笑。“会把他留在这里吗?”我问。
“当然不能。你不是只打了‘轻微伤’的报告,连‘轻伤’都没有打吗?还不到可以提起公诉的地步。现在受害者不会起诉他了。原则上来说他打人就这么白打了。”
“哼,根据法律,对成年同性,只要不到强迫鸡奸的地步都不构成犯罪,就算顾正洪还活着,他也让人白摸白抱白亲了。”
“让他监视居住吧。”胡大一向我微笑道,“他一离开,你就跟上他。和他谈谈。他会特别讨好你的。”
深夜,寒风刮过。路上没有任何行人和车辆。只有河水拍打老旧堤岸和远处驳船没有熄火的发动机空转的声音。我快步跟上前面大步流星的人。泰安一看见我,就挑着眉毛笑起来:“是你呀!”

我压低声音说:“不要叫,有人监视我们。不要四处看,”我一边走一边说,“装着偶然遇到我的样子。”
“我猜你就会跟上来。我就知道你是在演戏...”
该死!没想到我演技那么差!
“...他们早就知道你认识我才挑中你干这件事,让你在我面前卖个乖,再从我嘴里套出什么东西来吧?”
我不由得笑了。原来不是我演技不佳啊,“和你想得差不多。”
“那个神经病到底是怎么死的?是给我打死的吗?你闹着玩吧,一个人真的那么容易给打死吗?”见我没有答话,他接着说:  “那你想知道什么呢?”
“你。”
“我?”
“对。就是你,关于你和你兄弟的任何事情。”
“为什么还要搭上泰雅的事情?”
“只是因为我想听听别人谈论泰雅。”最近在我面前谈论泰雅的人还不止你一个呢,我心想。
他仍然大步地走,但是步子的频率开始放缓。我跟在他身边默默地走着,等着他下意识的答复。突然他停了下来:“好吧。满足你该死的好奇心。不过这里可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不觉得冷得要命吗?”
“离这里不远,泥城桥那儿,有一家24小时开门的天天来火锅店。”
“火锅店?我喜欢。可以暖和一下。”
嘈杂的火锅店里,挤满了喜欢夜晚而口袋里钱不多的人。我特意挑了一个角落里的位子。我吃下两块炝饼,一盘羊肉、一盘线粉和一盘油豆腐的时候,他干掉了大半瓶三得利啤酒。我又把鱼圆和蛋饺推下火锅。他说:“你真能吃。”
“象一头猪?呵呵。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说我的人。”
“是你的女朋友说的吧?”
“我没有女朋友。”我搅着汤,看着鱼圆和蛋饺在冒泡的汤里打着旋,心中冒起一个很久以前上学时学作文喜欢用的词:历史的漩涡。“我饿了。从中午到现在没吃过什么象样的东西。”有意思。我想。我在有可能是残忍的杀人犯面前欢乐地吃着。如果给李斌看到,不知道要叫多少声:“冷血!”
“平平...哦,不,季泰雅那个人渣现在还在上烹调课吗?”
“平平?!”
他被我踩住了小辫子,红了脸,用筷子夹起一个鱼圆丢进嘴里,想掩盖窘境。可是鱼圆烫得他闭不上嘴,“呼呼”地直往外吹气,样子很可爱。
“还有很多呢,”我夹了一个鱼圆到他的碟子里,“我不会一下子都吃完的。慢慢来嘛。平平?是他的小名?平平和安安?”
“喂!这是你随便叫的吗?”
“听上去比雅雅和安安好一些。不过总体来讲还是很象熊猫的名字。”看到他眼睛里喷出的烈火,我举起双手做投降状,“算我没说过!好了。你也想知道他的事情,是吗?”
泰安没理我,很快吞下另一个鱼圆,然后夹起锅子里的蛋饺小心地放在唇边吹。有那么一阵子,我看着他形状优美的嘴唇发呆。他撇了我一眼:“说呀!”
我给自己倒了1/4杯啤酒――非常精确的量,我是个能控制自己并以此为荣的人――呷了一口,慢慢地说:“他已经有了稳定的男朋友,很快会有正式的工作,象你一样成为交医保金、退休金的普通人。他现在很快乐。这是...”我费力地咽下另一口酒,“...我认识他以来看到的他最幸福的时候。放心好了。他对你没有什么威胁。以后不会再有人把你误以为是他而纠缠不清了。他们这一行的,只要不做了,很快就会被淡忘。”
“你上过他?”
酒的味道一下子冲到我的脑门:“我没有!你干嘛老盯着这种问题?”
“没什么。如果知道你没有上过他,和你说话会感觉比较自在。我知道你看着我就好象看着他。任谁都会有这种感觉的。”
“不。你们长得虽然象,但是一眼就知道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你是说他是那种看上去该上天堂的好孩子,而我是该下地狱的小浑球吧?告诉你,他才不是看上去那样一个人。”
“那么,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愿闻其详。”
泰安转了转眼珠子:“哦!你原来想知道的还是这个啊!我还以为你把我弄到这里来是真的要查什么案子呢!嘿嘿!你可真是公私分明啊!”
“查案子不是我的责任。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算数。这世上愿意听你说泰雅的事情,而且听了会有回应的人,肯定很少了。”
泰安笑了:“你这个人真象二郎神,长着第三只眼,会看透别人的心思。恩,最近确实常常想到泰雅,和那些小时候的事情。”他一气喝光半杯啤酒,又开了一瓶,倒了大半杯。在金色的泡沫背后,他缓缓地说:“我知道,他一直非常恨我。
 楼主| 发表于 2009-8-10 21:56:12 | 显示全部楼层
DEVIL 第九章 漩涡(上)

3月22日 凌晨
时光之轮交错旋转着。这个世界真是奇妙。寒夜的一杯啤酒就能让人打开心扉。泰安的声音非常平静,我啜着啤酒,听他讲着过去,如同讲别人家小孩的童年趣事。
“你说的一点也不错。我就是一个小浑球,整天和弄堂里的孩子疯玩,不爱读书。那时候住在老城厢,周围邻居住的都是里弄房子,要烧煤球炉倒马桶,几个街区之内只有我们家住的那一幢机关家属楼是有煤卫的公房,邻居们都是普通的工人。老爸老妈在同一个机关工作,老爸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做着个小小的科长,整天想着怎么再往上爬一级。他总说我们是知识分子家庭,不许我们和弄堂里的孩子玩。我才不管呢。我不怕他。反正‘知识分子’不打孩子。只有泰雅很听话地整天在家安安静静地读书。他是那种最最老实听话的小孩子,玩‘官兵捉强盗’的时候,即使好不容易挣上扮作‘兵’,也只能傻乎乎地挎把没用的水果刀,扮演被我们这些‘土匪’捉住拷打的‘先头兵’,等大部队来救他。他一直都是老爸老妈的希望,而我只是他们前世造的孽。”
“因为他们喜欢泰雅而不喜欢你,所以恨他吗?你真幼稚,太可笑了。”
他顿着酒杯底说:“切,你知道什么?那种事情我怎么会在乎?我说的是初二那年夏天的事情。
“初二那年暑假,我成天在外面踢球、游泳,玩得连暑假作业都是泰雅代我做。每天满头大汗地回到家,都是老爸老妈板着脸坐在桌前等我吃晚饭。可是,八月里特别热的一天,却是我先回家。泰雅到少科站图书馆去,一直到7点多还没回来。照例说图书馆早就关门了。老爸老妈联络了几个同事一起出门到处去找。还跑到他应该坐的电车的终点站去问。当然不会有结果。我知道泰雅那家伙为了省下钱买书从来不乘电车,都是走着去图书馆。”
“结果呢?”
“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找到。怎么就没人想到问我一声呢。如果早点想到,顺着可以抄近道的那条路去找,说不定可以早点找到那个冷库。”
“冷库?他去冷库干什么?”
“冷库呀,就是...”他用筷子比划了很大一个框,“在离我们家不远的小菜场里,有个冻肉的冷库。冷库外面还有砖砌起来的仓库,前面挂着棉毯子防止冷气漏掉。从冷库里拿出来的鸡鸭鱼肉就挂在仓库里,等着自然稍微解冻一点,然后第二天早上从小菜场的摊位上卖出去。所以那里面也是切肉的地方,有用整盘木头做的很大的切肉墩。仓库外面当然还有可以锁的铁栅栏防止有人进去偷东西。再前面就是卖肉的摊头。肉摊本身也有铁栅栏和锁,而且处于小菜场最最中心的位置,和别的摊头相比离住人的房子最远。”
“那他是怎么进去的呢?”
“这个,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只知道第二天很早很早隔壁弄堂的二毛就在楼下叫我说快下来快下来。老爸和老妈晚上去过公安局后回来一直在商量着什么,到那时还没睡,可是从他们眼皮底下溜出去并不是很难的事情。二毛拉着我一路奔到小菜场,那时肉摊前面已经围了许多人,二毛妈妈的声音比谁都响。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别人讲‘妖孽’什么什么的。我们钻进肉摊的栅栏门,从菜场营业员的身后往扯在一边的棉毯里瞧,泰雅就在那里。”就象所有擅长讲故事的人一样,他停下来喝去大半杯啤酒,也许并非全然为了卖弄技巧。我注意到他的手有点发抖。不过我没有追问,我要他自己原原本本地按照他的思路说出来。
“开始都看不出哪里是头哪里是身体。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他大概已经给劈成几块了。后来才看出他给剥得精光,揍得青一块紫一块。朝着门外的是他岔开的腿,血从两股间流下来,干结在哪里,嗡嗡地绕了一堆苍蝇。仔细看才发现他身体里还给插进一截擀面杖。然后又看到他的两只脚绑在一根拖把柄的两头,拖把柄用绳子系着吊在天花板上的肉勾上。我战战兢兢地往前走,去看他的脸。那时我都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有。房间里有很多人,可是谁也没出声,只有苍蝇在嗡嗡叫,还有我自己咚咚的心跳。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当时没有人阻止我去看他的脸。照例那些大人应该知道‘保护现场’之类的说法。唯一的解释就是实际上谁也没去看过。谁都不敢去看。我终于看出他的胸部还在起伏。接着我看到他的衬衣被撕成布条塞在嘴里,他不仅活着,而且还醒着,两眼睁得大大地盯着天花板上吊下来的滴着血水的肉。
“早上来上班的菜场营业员大概以为他已经断气,动都没动他一下。所以他就那么肚子朝天地象块待宰的肉一样给扔在切肉墩上,在所有人的面前示众。二毛吓得脸都黄了。我发疯一样扯着把他两只手反绑在切肉墩的铁架子上的绳子,可是绳结牢得象铁链一样。我大声责问那些人干嘛不把他放下来。没有人回答。有人脱口而出‘妖孽’。我没理那帮家伙,挖出他嘴里的布团,拍着他的脸叫‘平平、平平、你醒醒’,他象一个不倒翁一样吊在绳子上晃来晃去,大睁着眼睛,一声不吭。就在这时警察来了,把我赶出去,折腾了一阵子,然后开来了一辆救护车把他送到医院。过了这么久,老爸老妈肯定已经知道了,但是一直没有露面。医生说他要动手术,要签字。我说我来签,医生却说小孩子去去去。后来还是警察签的。我在医院门口的走廊上转来转去,脑子晕晕乎乎地,不知道该去找谁,也不知道自己在等谁。
“好不容易老妈才来,这时手术已经结束了。医生说如果不是插进身体的那根擀面杖,他肯定流血流到死。我从来没有看到老妈的脸色那么难看过。她铁青着脸坐在病床边,脸上挂着眼泪,但是一声不响。全病房很快都知道了泰雅是怎么回事,似乎到处都有悉悉唆唆的说话声。泰雅还是那个样子,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快到中午的时候,老妈突然掏出钱给我让我自己去买阳春面吃,她说回去做点汤来给泰雅喝。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她都没有回来。我回家才知道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了煤气。
“后来的几天一直都是我陪着泰雅。医生说他可以吃东西了,可以稍微走动走动了。可是他既不吃,也不动,连哭都不哭,大热天地裹紧了床单,就那么一声不吭地死死地盯着天花板。全靠吊葡萄糖活命。”
“你家大人就不管他了吗?你的爸爸呢?”
“老爸一次也没来医院。他一来就办了出院手续,让我扶着泰雅,带我们坐公共汽车回家。可是泰雅一步也走不了。最后我骑了借来的黄鱼车把他载回家。
“到了家他还是那个样子。那年夏天热得要死,父母住朝南的正房,我们两住的套间刚刚够摆下双层床和写字台,而且只有朝西的窗,到了下午床晒得发烫,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可是他却从脑袋到脚趾紧紧裹着毛巾毯,一口水都不喝。到了傍晚就开始发烧。我对老爸说这样不行,要把他送回医院去。老爸一天都没说几句话,这时突然咆哮道‘送他去干什么,丢尽我们家的脸,让他去死好了。’这个时候,我哭了。妈死了,你要他也死吗?”
他颤抖的手伸出去摸索酒瓶。我连忙把手边开好的啤酒倒了满满一杯给他。他红着眼圈一口气灌下。我又倒上满满一杯。他连喝了几口,吸着鼻子,抓过餐巾纸狠狠地抹了一把脸,又擤过鼻子。我以为他不会再说了。他终于平静下来,继续说:“没想到老爸突然跑到床边把泰雅从床上揪下来,一边扇他耳光一边骂。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邻居的传言,以为老爸疯了。我死命拽住他,这时我听到一个怪声音。过了几秒钟我才意识到是泰雅在尖叫。他就这样满地打滚,拼命尖叫,一直叫到嗓子都要哑掉。”
“邻居的传言和你们家有什么关系?明摆着泰雅是受害者。”
“你有没有脑子!”他用空杯子敲着桌子,“我们住的是单位宿舍,这件事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所有人!全单位的人!包括我老爸从来看不起的烧饭的、扫地的人!他们都在谈论他的儿子被人怎么怎么了,而且越说越离谱,说到后来竟然有消息说是泰雅着了魔,主动去挑逗人家的。或者干脆说泰雅是魔星,说他脸上有阴气什么的,还说我们家前世造孽,这时倒没有人再提我是我父母前世造的孽之类的话了。那时候在走廊上走路,如果碰到了邻居放在窗台上的鱼干什么的,他们马上就会把东西扔掉。我们对门的邻居在门楣上挂起了镜子说要照妖。孕妇和女孩子看见我就别过身去。这种日子你过过吗?”
我叹了一口气:“那泰雅呢?”
“他呀,他就这样被打‘醒’了,自从那次以后,虽然不说话,但可以吃吃东西,也允许我脱掉他的衣服给他洗澡。但是无论是谁,只要一提起冷库或者看到电视里挂在钩子上的冻猪肉他就要抱着头尖叫。从此老爸都没有正眼瞧过他,也不回家吃饭,老是醉熏熏地回来,揪住泰雅或者我,反正谁先进入他的视线就打谁。不管怎样,反正老爸的升迁路就此断掉了。”
“案子一直都没有破吗?”
“说起来还算是在查,可是后来查着查着就就杳无音信了。切!你猜老爸干了什么?他托了人去把案子压下来,就为了不要再有人到单位领导那里去调查我们家和哪家有仇之类白痴问题。最终也没有结果。那时候我很多东西都不懂,也记不得到底调查了什么。后来我们吃了很大的亏和别人调了房子,搬家到偏远的周家桥,老爸还换了工作,但始终没有摆脱掉这个传言。泰雅一直象个白痴一样,叫他过来吃饭,就过来吃饭。不叫他,一天都不会上桌吃饭。除了我以外,见别人就躲,过了2年才能出门。即使出门,也只去图书馆之类不需要和别人说话的地方。我上中专时住在学校里,星期六回家,总看到他身上有挨打的伤痕。那时他已经长得和比老爸高了,即使挨打也不再哭叫,却还是不会说话。”
“那他怎么上学呢?”
“他后来就没有再上过学。”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他为什么看上去一点也不象个急性创伤综合症后恢复不良的白痴呢?他什么时候开始能说话的呢?”
“我也不知道。每次回家就看到他一个人静静地看书。我实习一结束就跟老板到深圳去了,第一年过年寄些钱给老爸,还写几句干巴巴的问候的话,可是没有人回信。说实话,我更受不了老爸那份颓废。后来我也懒得写信。一直到收到居委会寄来的老爸的死于肝昏迷的通知书。那上面没有提到泰雅。写去打听他下落的信却都没有回音。我知道他还活着,只是因为寄给他的钱没有给退回来。我还以为他被送到福利院去了。当我知道他变成那个样子的时候,真的是...”
他猛咬一口煮过了头,缩得弹丸一般又小又硬的鱼圆,费力地嚼着。


DEVIL 第九章 漩涡(下)

“那你不是已经尽了一个兄弟的义务吗?毕竟你也还是个孩子,你能为他做的已经都做了。为什么他会恨你呢?”
仿佛是为了把鱼圆冲下喉咙,泰安又喝下整杯啤酒。然后拨弄着剩下的鱼圆说:“我住校的时候,有一阵子觉得实在很过意不去,因为警察来调查的时候我并没有把知道的全部说出来。”
“哦,为什么?”我把空杯满上,“你也开始相信妖孽的说法了?害怕了?”
“没...没有!”大约几分钟以前开始他的脸一直都是红着的了,现在也看不出是否因为惭愧或者愤怒而变得更红,“我当时完全没有想起来。我不知道那会有关系。后来听说出凶手可能是水手。我才想起来,就在那件事发生的前几天,我和皮皮、二毛在工人文化宫游泳,碰到一个黑黑的矮胖子一直惹我们,做些在水下拉下我的裤子之类不要脸的小动作。但是他游起泳来象条鱼一样,在游泳池里我们拿他没有办法。后来我叫上皮皮的表哥,趁那家伙洗完澡从工人文化宫往小马路里走的时候,4个人一拥而上揪住他揍了一顿。完后我就忘了这件事情。直到后来听说水手的说法,才想起来那人当时确实是在往江边码头的方向走。可能就是个水手之类。也许他叫上了同伙报复我。可是他认错了人,把泰雅当成我了。”
“为什么没有向警察提供线索呢?”
“事情都过去1年多了。是从偶尔碰到的老邻居那里听来的。我也不知道应该找谁。我想了好几个晚上,最后告诉了泰雅。我说的时候,他还是一幅白痴样,眼睛看着书,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说完以后,原以为他会打我,会咬我,会尖叫。可是他就那样静静地捧着书看,好象什么也没听见一样。可是后来我渐渐觉得他有意避开我。就象他避开所有人。回家更让我觉得没意思。那老板提出要我去深圳跟着他干的时候,我马上就答应了。”他再次喝干杯子里的酒,“我去一趟。”
他起身上厕所的时候,我又拿了几瓶啤酒放到桌子上。空瓶很快被侍者收走。他摇晃着跌回到座位上,我把倒满的杯子推到他面前。他微微点了一下头,咕哝了一句“谢谢”。
“很动人的故事啊,比‘沉默的羔羊’有趣多了。”我冷冷地说。
“你说什么?”他抬眼望我,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
“你瞧瞧,”我用筷子敲打着火锅的锅沿,“这种故事骗骗三岁小孩子还行,骗取女孩子的同情心也不错。绳结照你说来几乎是唯一的线索,这么典型的现场,这么典型的性变态伤害案,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就算没有结案,难道没有一本案例讨论里收录进去?”
“你有脑子没有!我不是告诉你没有人查下去了嘛!没人在乎!反正他又没有死!”
“这么严重的案子怎么可能没有人查!他们肯定会查,只是后来没有线索了。又碰上你老爸那种不开窍的家伙,拖着拖着就拖下来了。”我嘴上说着,心里飞快地复习以前看到过的任何沾边的案例。按照常理,那天晚上肯定不止一个人...
“没有人在乎...”泰安喃喃地说着,仰头喝下杯里的酒。
“不,你在乎他。否则你会放任他发烧、死去。”
“哼,他死了倒好了。他恨我。他是在报复我们,报复!你懂吗!”他的筷子敲着放火锅的桌子,“他在报复我和老爸!他是故意去卖的。老爸不是总说他丢人现眼吗?他这不就丢给他看了吗?他也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个把在他身上趴过的男人偶尔碰上我,把我当作是他。他是计划着来的。这该死的家伙。”
我淡淡地说:“而你更恨你自己,因为你仍然爱着他。你们,情同手足的兄弟。”
他的眼圈红了起来,即使大口地喝酒也不能阻止眼泪从鼻翼滚落,“胡说!我恨他。这该死的家伙,该死的家伙...”他推开酒杯,抽泣着,“魔鬼!他怎么能那样报复我!我受不了...我恨他!我恨不得杀了他...”他伏在桌上,抽动着肩膀,把痛楚的泪水掩藏在衣袖里。
我俯身摇摇他的肩膀:“泰安!别哭了!不许哭!看你醉熏熏地象个什么样子!”

这时,另一个醉得摇摇晃晃的身影跌撞到了我面前:“哟!朱夜...呃...”
“李斌!”我没想到这家伙竟然还没有醉到需要回家睡觉,“去去去,你好回家去了。这儿没你事。”
“没、没我事?你再说一遍?”他“咚”地一声在泰安的位子旁边坐下,“就...让你对美女动手动脚,还说没我事?”他伸手抚摸泰安的发辫:“乖乖,不哭...朱夜又欺负人了。我替你教训他...”我暗叫不好。在我来得及阻拦李斌以前,泰安已经卡着他的脖子猛地把他按在旁边的墙上,盘子唏哩哗啦地撒了一地。李斌直着嗓子如被宰的公鸡一样尖叫。我奋力抓住泰安的肩膀,摇晃着他,大叫“住手,放开他”。更多的盘子掉在地上。幸好老板足够有经验,用的都是塑料盘子,伙计也足够有经验,在我付了三个人的帐以后,很快把两个喝醉的人扔了出去。

我披上外套走出去的时候,看到李斌坐在墙根,翻着白眼盯着我,见我走来,伸出一根手指,直直地指着我,僵硬着舌头说:“你...同...性...”我在他头上拍了一把:“跟你说早点回家去!”俯身背起趴在地上人事不省的泰安,叫了辆出租车回家。

邻居拒绝平摊电费而打破了过道灯,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黑灯瞎火的楼道里,我背着泰安气喘吁吁深一脚浅一脚地爬着楼,如同杂技演员一般熟练地避开堆在走廊里的旧自行车、破柜子、烂纸箱。泰安在我耳边喃喃地问:“到家了吗?平平?”
“马上...”我把手套含在嘴里,伸手摸索钥匙,含混地说,“...马上就到了。”
一进门我就把他扔在床上,后退半步,大口地喘气。屋里冷得象冰窟一样。他没有睁眼,拽过枕头抱在怀里蜷缩起身体满意地哼了一声。等我洗脸刷牙完毕,他已经睡得象只心满意足的小猪,即使有人强暴他大概也不会醒过来。“真是没办法!”我摇摇头,脱下他的鞋子和外套,想了想,没有动他的其他衣服,抖开一条被子裹住他。环视堆满了书的小屋,简直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容身。我只好把旧沙发上的书和资料一叠叠搬到书桌上,裹着外套缩起腿躺下。老旧的沙发又硬又冷,很多年没有贴得离它那么近了。它散发着陈年的气息,混合着无数早已压进脑海底层的记忆:春天窗外飘进来青涩树叶的芳香,梅雨季节过去后翻晒衣物遗落的樟脑丸心子的余韵,夏日地上泼了水后蒸腾起的湿而热的茵蕴,夏天...那么遥远...
“哐啷!”我从梦中惊醒,只见泰安站在床前摸索着什么,嘴里迷迷糊糊地说:“阿一,你把电灯开关挪到哪里去了!”
“喂!这儿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我冷冷地提醒他,顺手拧亮写字台的台灯。他跌坐在床头,茫然地环视周围,仿佛梦游者突然被唤醒。接着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他盯着我看了好几秒钟,蓦地伸手摸自己身上的衣服。我不耐烦地说:“你有完没完?明明占了我的床,把我赶得连伸直身体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却一脸象给我吃了豆腐一样的表情。你什么意思?”他听了我的话,又茫然地静静坐下,手足无措中,反射性地伸手捋过额前的乱发:“我...真不好意思...有没有水?我渴得要命。冷水也行。”

看在这是他第一次说出“不好意思”这样的话的份上,我起身到厨房里提起热水瓶一摇,发现里面是空的。于是我倒了半壶水放在煤气灶上烧。火苗呼呼地蹿着,多多少少给屋里带来一点热气。泰安披着衣服,揉着眼睛,轻轻走到我身后,默默地站着。我说:“天气冷,还是喝开水好些。”他倚在门框上没有出声。
“阿一是谁?”我问,“我好象记得你没有结婚?”
“不是你想的那样啦...我现在和同事租了房子住在一起。不要那样看着我!是男同事...哦,见鬼!”他烦恼地挠挠脑袋,“我再说一遍――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我是我,泰雅是泰雅,你不要胡思乱想!”
“我想什么了?”我平静地问。他一时语塞。
趁他安静下来的空儿,我伸手靠近煤气取暖。
“天好冷啊。”泰安无由头地扯了一句。我没吭声。他接着说:“出门连出租车都叫不到了吧?看来我今天回不去了。你睡在哪里呢?”我依旧没有理睬他。“今天我告诉你的事情,千万不能告诉别人,特别不要在泰雅面前提起,知道吗?”我微微点头。他无趣地等了一会儿,又说:“看你,还用水壶烧水,现在出租的房子都有饮水机,你也太抠了吧?”
“这是我妈妈留下的东西。”
“哦,我差点忘了,你这种冷血动物也是妈妈生出来的。你家里好象一张照片也没挂嘛!这家里只有你一个人住?你爸妈住在哪里呢?”
夜晚似乎一下子变得浓重,充满了记忆中的苦涩无助,深深地包裹着我,让我透不过气来。父亲,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抽象名词,外在表现仅仅是每月从外地寄来的薄薄的一张张淡绿色的汇款单,和最后那张用盖了单位章的信封寄来的有黑框的死亡通知书。母亲要具体一点。我还记得她站在窗前,篷着头,整日对着窗外的虚空,用最最恶毒污秽的语言高声攻击那个从来不曾存在过的夺走她丈夫的女人背影,和她背后悄悄抹着泪水的外婆弯曲的侧影。在我上幼儿园以前,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以为所有的人的父母都是这个样子的。当然,那是因为我太愚蠢太幼稚。早在我上中学以前,就最瞧不起整天伸着胳膊要大人抱要大人亲的邻居家的孩子。在我看来,那显然是不成熟的表现。而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假如某日我真的做了父亲,面对伸出双臂要我抱的孩子,我会作何反应。我不愿意去想。
现在,我已经不记得母亲的长相,应该是和我挺象的。我也不怎么想念她。只是偶尔把旧水壶擦得发亮,看到凸出的表面映出自己模糊扭曲的影子时,会不由自主地觉得,那其实是妈妈,从里面看着我。
“喂,怎么了?不说话了?”泰安推推我。
“水开了。”我简单地说,“喝水吧。”
泰安坐在床头,吹着杯子里的水,小口小口地啜着。床头灯在他的发梢打上了一层细碎的阴影。最后,他看了看盘腿坐在沙发上的我,放下杯子说:“好冷啊!喝了热水暖和多了。你...待会儿打算睡在哪里?”
“你觉得我可以睡在哪里?”我没好气地说。
他低头揪着被套上的线头,咳嗽了一声,说:“要不和我一起睡床上吧,不过,呃...不要和我睡在一个被窝里!”
“哼,你以为我想吗?”终于确定我可以免于他的袭击。我甩下外套,抖开毯子躺进去。老旧的双人木板床发出“吱呀”一声,表示抵抗住了两个人的体重。“睡觉吧,醉鬼,”我说,“别忘了关灯。”
“哼,你以为我会象那个变态一样整夜开灯睡觉吗?恩...哦哟,你的开关在哪里?...算了,自己找也比问你强...”
“啪”地一声,房间里重归黑暗。我想我是先睡着的那个。


DEVIL 第十章 相亲(上)

3月22日 下午
我睡到将近中午才起床。我起来的时候泰安还没醒。他把发绳拆了,披着头发,脸偏在一边,沉沉地睡着,没有了嚣张的表情和凌厉的眼神,看上去仿佛就是泰雅本人。无论是身边的人,还是这个艳阳高照的早春日,仿佛也和其他我在整夜工作后,醒来时看到的没有什么两样。
“见鬼!”我轻声叹了一口气,“为什么总得和他搅在一起!”我首先打开电脑,发了个短信息给泰雅,告诉他有一些比较特殊的事情,我们暂时不能见面,以后再联系。我没有叫醒泰安,自顾自地吃饭,洗洗刷刷,看书。然而时钟渐渐指向4点,他还睡在那里。
“喂!醒醒!”我用力敲床板,“太阳晒到屁股啦!”
“唔...”他翻了一个身,拉起被子盖过脸不理我。
我探身向前:“再给你一次机会,我数到3,听见没有,1――2―――”
他“唰”地从床上坐起来:“烦死啦!起来啦!起来啦!”他随即皱起了眉头,揉着宿醉头疼的脑袋,又直直地倒下去。我伸手如揉搓一只懒猫般揉搓他的头发:“你好起床了吧?我有事情要出门去。你打算在这里睡到什么时候?”他没有反抗,脸埋在被子里,低低地哼着,咕哝着问我:“有什么事情啊...星期六啊...”
“有人要我去相亲。”
“...?!”他突然从被子里露出脸来,惊愕地望着我,“你...?!去...去干什么?”
“有人要我去相亲。”
“哈哈哈哈...”他笑得缩成一团,“你看上去一点都不象会去爱上别人的人。相什么亲啊...笑死我了...”
“不相爱的人就不能结婚吗?”
“不相爱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傻乎乎地做人家叫你去做的那种人?”
他的话,每一句都刺在我的伤处。“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去爱别人?你怎么知道我自己不愿意去谈恋爱?”我恶狠狠地说,“我的事管你什么事?起来!回你自己家去!”
他嘟嘟囊囊地爬起来,穿上衣服,慢腾腾地梳洗。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抬起胳膊略低着头,用梳子一把一把地拢着头发,暮色从窗角投入,给他优美的侧影罩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朱夜,那个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自杀的。”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盯着我不放?还有,那天公园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警察为什么老是问那天的事?”
“这些,我自己都还没有弄明白。你在银锄公园看到过什么特别的人或者特别的事情吗?”
“你所谓的特别的事情是指什么事情呢?”
“就是不同寻常的事情。比如有没有一个人或者几个人胁迫一个男孩什么的。”
他歪着脑袋想了几秒钟:“好象看到过穿校服的女孩们。唧唧喳喳的。男孩...没注意。不过,我突然发现,有些人不象看上去那么恶劣。”他朝我挤挤眼睛。
“什么意思?”
他端端正正地在我面前立好,鞠了半个躬,象日本女人一样柔声细气地说:“多谢您的照顾,打搅您了。今后请多多关照。祝您今天晚上好运,吻上您的脸的是朱唇而不是纤纤玉手印...”然后在我开始板脸以前风一般飞出门外。
因为自行车在单位里,我乘公共汽车到了卡莱诺休闲餐厅第3分店,所以耽搁了一点。开始我很担心会迟到,可是服务生把我领向“林彤”定的位子时,我发现二楼的露台上的圆桌旁只有她一个人,不知为什么突然松了一口气。
她点头朝我微笑。出于礼貌我同样还礼。服务生端上热气腾腾的柠檬红茶,拨旺了壁炉形状的取暖器。在这个半岛形状的天台上恰好可以看到外面中央绿地的全景和稍远处灯火辉煌的高楼。不畏春寒的绿头鸭在我们脚下的水池中栖息。
林彤一如既往地端庄贤静。她穿着咖啡色的羊毛连衫裙,外披丝绒披肩,头发挽在脑后,望着野鸭,搅动着杯中黑色的液体。
待我坐定,她柔和的声音说:“这次的事情麻烦你了。”
“原则上讲,我们查案期间有回避制度。不过夫人只是普通的证人,我也不是经手这个案子的警官,应该没什么麻烦的。只是,现在这个时候,对你的身体可能不太好吧,夫人?”我指了指她的杯子说,“果汁可能比咖啡更合适一些吧?”
她微红了一下脸,浮起淡淡的微笑:“谢谢你,朱医生,我喝惯黑咖啡,现在胃口不好,只有习惯的东西才吃得下。”
“哪里的话。”
我们就这样你来我往地谈起她的身体,她的孩子,卡莱诺餐馆,以及任何无关痛痒的事情。仿佛中间隔着一层纸,虽然两边都看得清清楚楚,却不想去捅破。就象这阴冷的天气,尽管似乎只要撕开一层薄膜就该是明朗温暖的春日,可是这薄膜却把暖意死死地隔在了外边。
突然,通向露台的门开了,一个女孩子赶在服务生前面烽烽火火地冲进来:“啊!林彤啊!我来迟了呢!哈哈哈!哦!这就是朱医生?你好!”不等林彤开口,她径自伸出手:“我就是陈佩兰。”我有点窘迫地握住伸到我面前的温暖干燥洁白的手:“你好。我叫朱夜。”
有人说所谓名字就是父母觉得孩子缺乏而希望补足的那些特质。箐莎国际学校的美术教师陈佩兰小姐与空谷幽兰之类完全搭不上边,所到之处带来的鲜活热气,犹如漫山遍野盛开的红色杜鹃花。她很大方地自我介绍了一番:现年23岁,喜欢看动漫、听音乐、打网球。不多时,桌上就全是她的笑声。反倒显得我很拘谨。

几个身穿白制服厨师推着烧烤架之类的东西上了露台。接着是马南嘉的声音传来:“佩兰,想吃什么?呃,林彤,你招待一下,不要让客人拘束嘛。介绍介绍特色菜吧?”
林彤微笑道:“朱医生想吃什么呢?”
“随便吧。”我说。我对西餐的全部概念都来自于泰雅的作业。而那些是现在我不想想起的。
“这儿可没有一道菜叫做‘随便’哦!”佩兰说,“马先生,你可真坏呀!你已经把烤肉架拿来了才问我们想吃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嘛!我不会放过你的哦!我要把这里吃个底朝天。西班牙火腿!菜单上有西班牙火腿的哟!就这个吧!”
“没问题!”马南嘉向身边的一个人吩咐了几句,然后说,“不要着急啦!喏,这些是我新招的厨师,下个月马上要在新的分店上班。先让他们在这些老店里实习实习,适应一下,顺便练练手艺。今天的烤肉就是他们的作品,免费奉送,请你们打分,不要徇私舞弊手下留情哦!”
我的心往下一沉。那就是说,不可避免地,我会看到泰雅。
通向露台的门再一次打开,有个厨师推着挂满火腿的架子走来。火腿有的裹着棕榈叶,但多数就那样敞开着,滴着汁,随着架子的震动而动摇西晃,遮住了那人的脸。刚看了一眼那修长的身材和扶着架子的细长手指,我马上认出那就是泰雅。晃动的肉,近在他眼前。如果泰安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哦!老天!多么残酷的命运!
“朱医生很饿了吧?凑上去想闻香味吗?”佩兰笑着说。
“哦...不...”我尴尬地向后靠在自己的位子里,“我只是...呵呵,西班牙火腿和中国火腿真的很不一样。”
“所谓西班牙火腿,”马南嘉沉稳地解释道,“实际是摩尔人统治西班牙时期带来的烹调手法,用弯刀切下火腿片,和哈密瓜一起吃。正宗的西班牙火腿,肉是生的,所以刀功非常重要。切下的肉应该和纸一样薄,几乎透明,这才好吃,不会嚼不动,毕竟,人的牙齿和猫狗不一样嘛。”
“哇!”佩兰很夸张很卡通地叫道,“生肉啊!”
“当然,当然,为了考虑中国人的饮食习惯,这里卖的火腿是熟的。不过刀功一样很重要。让我们来看一看吧。小曹!”
姓曹的厨师应声而来,熟练地取下佩兰挑中的那种GUAGUANKO火腿,搁在案板上,抽出弯刀一划,把薄如蝉翼能透过灯光的肉片用刀背挑起,端端正正地放在两片并排的哈密瓜上,淋上调味汁,端到佩兰面前。
“哇噻!好棒啊!”她新奇地象个小孩子。而我的心一再往下沉。我甚至不敢去看泰雅的脸。他的眼睛里,会是什么?发自内心不知名的恐惧?厌恶?抑或是...
“小季,该你了。”
我猛然从沉思中惊醒,发现泰雅就在我身边的案板面前,他平静地伸手作了一个无声的“请”的姿势。立领的白色厨师制服包裹着他的身体,分外显出他的清秀。而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无言的优雅。我胡乱指了一种。他从钩子上把火腿摘下来,同样放在案板上,手执弯刀,近刀柄处的刀刃搁在肉上,刀尖翘起,略偏过头,似乎在沉吟某种咒语或者诗句。然后,他的手肘奇妙地一拉、手腕一压,极薄的肉片被切了下来。他也用刀背把肉片撩起,放在火腿片上,淋上肉汁,端给林彤。林彤摆摆手,指指我。他果真端了盘子,轻轻搁在我面前,柔声说:“请慢用。”他呼出的气息吹动我耳边的头发,热热的,痒痒的,从耳朵一直灌进脑子里。
“等等,让我看看。”马南嘉端起盆子,在灯光下照过,“不够薄,而且,厚薄不均匀。要扣分!拿走吧。”
“别...我看挺好嘛。我不在乎。我什么都吃。”端起盘子吃了一口,我说,“味道很好嘛。”我偷偷瞥了泰雅一眼。他平静的脸上似乎写着:“就象猪一样。”
“呵呵,那就不好意思了。看来我们的厨师在刀功方面还要好好练习。先慢慢吃,待会儿还有烤肉。我的好老婆嘛,当然吃我自己亲手做的蛋黄肉松粥喽!”马南嘉笑道,“来,让我也来献献殷勤吧。”他端上一个白瓷煲,揭开盖子,一股热气蒸蒸而上。
厨师们在下风处开始烤肉。我们四人围坐在桌前,喝着红酒,吃着异国风味的奇特食品,欣赏着夜景,度过了一个掩盖着祥和而欢乐气氛的夜晚。佩兰居然对我很感兴趣,主动问我要电话号码。这倒是我始料不及的。


DEVIL 第十章 相亲(下)

3月24日 白天
周一例会过后,我没有因为昨夜值班而回去睡觉,而是埋首于多到令人发疯的文案工作中,充耳不闻办公室里各种嘈杂的音响。是工作太多,不加班做不完,仅此而已,并非因为心里茫然的空虚感。我是如此专心,以至于韦小瑞叫了我4、5次“电话”,我才反应过来。我边拿起听筒,边对他说:“你的声音怎么象蚊子叫一样?没吃饱饭?”他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苍白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哼,又睡懒觉,吃不上早饭了吧?活该。”他别过脸走开去忙他自己的事情。气走他是必要的。我听到听筒里是胡大一充满兴奋和神秘感的声音。
“喂!朱夜!星期六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资料不足,无法分析!”
“什么?你们呆了很久才离开!你和他还是一起走的!你们又去了哪里?”
“哼,我看你的‘密探’最好先做完他的本职工作。我今天上午都没能看到组织切片的报告,我自己的报告也写不完。天知道李斌这家伙在干什么。”
“说说嘛!如果不好意思,中午在食堂说...”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打断他,“他不是你要找的人。”
“为什么?说来听听!”胡大一的声音听上去更加兴奋。
我心里飞快地转过一个念头:“做笔交易吧。我会找时间告诉你理由。你帮我查一查近10-20年以来,和‘水手’、‘同性恋’、‘伤害或谋杀’的案例。地点么...限于本地和大港口城市好了。”
“哈哈哈,你小子藏着什么在肚子里了?痛快点都倒出来吧!你也知道,现在我们什么重要线索都没有,日子很难过啊。”
“我现在说的和那个案子没什么关系,完全是私人要求,不需要搞得很隆重,你随便去查什么东西的时候帮着查一下就好了么。”
“是‘水手’、‘同性恋’‘和’‘伤害’吗?”
“不,是‘水手’、‘同性恋’‘或’‘伤害或谋杀’。”
“你小子...最好有好点的理由。这样的检索词查下来可能一大堆啊!你要干什么?写论文?”
“你不接受就不接受,反正我该做的都做完了。”
“哈哈哈...有趣有趣。查就查呗,这种事情还能难住我吗?”
“那么好,成交。”
挂上电话,确信没有人注意自己,我绕过几个桌子,走向自己的办公桌。他应该不难查到,但是不会很快查到,这样我可以有时间说服自己拿出理由来说明季泰安不是会挥刀杀人的人。理由呢?我现在还不知道。
我写完最后一份报告,签上我的名字,然后翻开桌上成堆的邮件,开始处理。首先把自动生化分析仪广告丢到一边――反正上头买来的总是最不实用且最贵的,再扫一眼<<法医和鉴定科学>>双月刊,剩下的一堆印有地址的公家信封都是些分局和其他部门要求技术支持或咨询的。就在翻检这些东西的时候,突然掉下一只普通的牛皮纸信封。上面没有邮票,也没有“邮资已付”的章,好象是某人自己投入我们信箱的。拆开一看,却是没头没脑的邀请函:“中午12:00在港宏休闲广场1003号共进午餐吧?”落款是“马,即日。”我慢慢撕碎信和信封,心里想:“这小子捣什么鬼?”
港宏休闲广场是旧区改造的重要项目,座落于新兴商业区干道交叉的一角,原先是普通的石库门房屋。现在则是一幢接一幢门面风格各异而建筑整齐划一的休闲娱乐中心。1003号位于广场最西端,外墙挂着“工程进行中,有所不便请多多谅解”的告示,顶上还有“卡莱诺休闲餐厅即将闪亮登场”的横幅。工地角门边,则是笑吟吟的老板马南嘉本人。
“呵呵,你果然来了。”
“这次不打电话了?”
“你不是不喜欢别人打电话干扰你工作吗?”
我抱起双臂,站在上街沿说:“找我什么事?不会就是请我吃饭吧?而且还是没有完工的餐馆。”
他眯起眼睛瞅着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进来坐吧。有些话是不能站在马路上说的。”
在他的带领下我参观了已经装修完毕但尚未配桌椅的餐厅,绕过刚铺好地砖的走廊,来到空荡荡的厨房。巨大的白铁通风管和没接煤气的炉灶上落了淡淡的一层灰。我们在不锈钢的长条配餐台边坐下,我吃着麦当劳套餐,他只喝红茶。我注意到没有工人在这里劳作。
“不好意思,现在特殊时期,只能将就一下了。”他说。
“你真的想请我吃饭完全可以等到装修完毕饭店开张。”我说,“或者坐到麦当劳心平气和地吃。为什么带我来这里?要给我看什么?或者,又要警告我什么?”
他放下茶杯,悠然地看着我说:“我们正坐的这块地方,以前是一家小型的塑料制品厂,专门生产热水瓶外壳之类的东西。这里就是压模车间,那边是成品仓库,”他指指头顶,“上面是办公室。”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感到我的耐心在一点点耗尽。也许根本不应该跟这个混蛋来这里,早知如此还不如回家睡觉。
“别急么,”他仍然笑吟吟地说,“当初改造时,工厂破产,工人下岗,厂房作为不良资产冻结起来。所以我用很便宜的价格顶了下来。虽然当时和那些围绕地铁出口的铺面来比,位置稍微偏了一点,可是现在干道拓宽后,这里前面绿化和道路都很好,适合出租车停靠。市面也很不错。装修队和我是老交情,在我还没有办出最后一笔贷款前,就把主要的工作都做完了。电线、冷热水、厨房煤气管道这些隐蔽工程全部到位,餐厅内装璜也已经完成。”
“我还是看不出这会和我搭上什么边。”我不耐烦地站起来。为什么我会来这里?我到底暗自希望自己看到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应该是个好奇的人吧?你有没有感到奇怪,为什么突然这一切都停了下来?”
我板着脸说:“因为银行发现你是个同性恋,所以不贷款给你。”
“哈哈哈...”他大笑起来,笑声在空空的厨房回荡,“错!贷款已经在帐户里了。现在每天都得付利息。不过,你知不知道,为了保护我们那条又黑又臭的母亲河,所有餐馆都必须有专门的污水管道?”
我点头:“当然。餐馆是重要的污染源和消化道疾病流行的中心环节之一。那有什么奇怪的?你想钻什么空子?”
“那你知不知道有一家叫‘清源’的环保产品公司,生产餐馆专用污水排放管道和滤网?”
“那倒是没有。”我很老实地承认。反正这不会成为我的过错。
“你大概也不知道,本区的环保局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必须用‘清源’公司的管道,才能通过环保标准检查,获得许可证?”
“这是彻头彻尾的垄断行为。”我说,“如果你恰好没有装,又不打算橇开地板重新排管道,你可以要求行政复议。”接着我笑道:“不过这个公司如果有这样的本事,你要求复议也不会有什么用。你还是乖乖地再贷一笔钱,准备重新装修吧。”
“果然是聪明人!‘清源’公司的老板戴国良是区环保局局长赵衡的中学同学,也是市府常委孙长庆的表弟。而孙长庆和市卫生局、环保局的人都很熟。”
“你的装修队老板怎么一点也不知道这种事情呢?”
他站起来,在炉灶和配餐桌之间的空地上来回地走:“我们知道的时候,管道已经在铺了。而且,当时放出风声来,说只要到时候交一笔数额不大的罚款,就可以通过验收。算下来,比重新排管道要划算。”
“所以你就准备交了钱然后心安理得地污染我们的母亲河?”
他顿足踏着地板说:“我装的都是合格的污水管和滤网!唯一的区别就是不是那个贵得要死的‘清源’牌!但是今后任何时候他们都会踏进这里,伸着他们的狗鼻子东挑西拣,发现一点点捕风捉影的毫毛就几千几万地罚,而且一个月想来几次就来几次!”
我冷冷地说:“我讨厌这种事情。不过这种事情过去有,今天有,将来也不会没有。你也是外面混的人,这都是你的第4分店了。你总知道怎么办吧?他们开出什么价码来呢?比开始放出的风声要高不少吧?”
“钱倒也算了。反正总要上下打点的。问题在于,他们要的是我不能给的...”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仿佛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了他的喉咙,阉割了他的声音,撕毁了他的自尊,“他们要泰雅。”
“什么?”我几乎要笑出来,“这世上竟然真的有那么多同性恋?不过,什么叫‘你不能给的’?难道泰雅是你的?是你买的?还是你家养的?”
他猛地转过身,双拳撑住桌子,目光炯炯地瞪着我说:“这种时候别开玩笑了!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不必再解释!我需要你的帮助!”
“为什么我要帮你?”我扬起下巴,不屑地回视他。
他淡淡地笑了:“不光是我需要你帮助,你本身就需要知道有人求你帮忙,要看到别人痛苦,然后仁慈的严父一般满怀高尚的恻隐之心伸出你那光辉的援助之手,好显示你有多么坚强、多么崇高,哪怕你是真心要帮助人家也省不了这番表演。你这虚荣高傲的家伙。永远也不会站在别人的角度看待他们和你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我全部的精神力量都用于控制自己的拳头不要砸在那张讨人喜欢的方正面孔上。
然后,我后退半步,平静地说:“你要我做什么?”
“那三个人,你一个都不认识,是吧?”
“是。一点没错。”
“再好不过。我会找一个恰当的地方招待他们一次。吃喝自然免不了,再找几个公关作陪。趁那帮家伙烂醉的时候,让那些公关去糊弄他们一番,然后想办法把那时的照片拍下来。那天泰雅当然也得到场,否则他们不会罢休。我要你一步不离紧紧盯在泰雅身边,到时候你的身份不会公开,你要见机行事,在最关键的时候把他从那帮家伙手里弄出来。”
没想到要我做的就象相亲时的陪客一样,避免猴急的对方毛手毛脚。“那么...你的底线是什么呢?换句话说,他们做到什么地步我非得出手不可,而做什么我可以暂时静观其变呢?”
他低头沉思片刻后说:“只能动手,不能动嘴,更不能动其他的。”
“很明确的指示,”我点头道,“我喜欢。可是万一我失败了,怎么办?”
他咬着牙齿,一字一顿地说:“我会杀了他。”
我心里一阵发寒。我听见自己半开玩笑的声音说:“至于吗?为什么不杀我?”
“因为我爱他,我不能看他受辱。我宁可看他死。”
“你不是也一直在侮辱他吗?难道你们的关系不是以侮辱开始的吗?”
“你错了。有了爱,一切都不一样。真正的感情不会在乎怎样开始。我只关心现在和将来。”
“那你有没有和他商量过?”
“他愿意。实际上,我提出的人选中,他唯一同意的就是你。”
“不,我是说你要杀了他的事情。”
他笑了:“以前,我一直平静地活着。现在,我才知道,爱着一个人而活着,是可以活得那么不同,那么幸福。将来如果没有他,我不知道怎样才可以平静地活下去。”
“即使是为了做那么多违法犯罪的事情?要知道我的工作就是帮助别人制止违法犯罪,为什么我会驱动自己去帮助你成功地犯罪?”
“因为”他指指我的鼻子,“你这种高傲的自以为超然物外的冷血动物不能容忍自己的失败。”
“哦?原来你这么了解我?怪不得给我作媒。不过,作媒的人自己可是要‘霉’的哦!”
沉默片刻,突然我们同时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冲击着空荡荡的厨房墙壁,激起一连串回声。
 楼主| 发表于 2009-8-10 21:58:07 | 显示全部楼层
DEVIL 第十一章 夜宴

3月28日 夜
又是星期五。我讨厌周末,特别是不得不穿上借来的高级灯芯绒休闲西装,打着花哩胡哨的羊毛领带,坐出租车去陌生的地方的周末。我拉了拉太紧的领带结,暗自骂了声“见鬼”。为了这件事我还不得不推迟了和佩兰的约会。星期三打了一次羽毛球之后她上了瘾,明天还得陪她去打。
卡莱诺休闲餐厅第2分店开在通向机场的机场大道旁边的岔路上。紧挨着小南国本邦菜馆和红都夜总会。对面是围墙围起的空地。和那两家把旧洋房拆得几乎只剩下一个空架子再重新装璜的夸张造型相比,卡莱诺休闲餐厅更多保持了原有的别墅的建筑外观和意大利式的田园气息。餐厅背后正对着红都夜总会的后院。越过那后院里缓缓起伏的小丘,可以看到一个小教堂的尖顶。我付过车费,看着出租车继续向前,开往几百米外的高档别墅住宅区,直到觉得自己彻底孤立,失去了与自己的生活最后的联系,这才整顿精神,拾级而上,踏入卡莱诺休闲餐厅的大门。
穿过坐在门口长椅上等位子的人群和大堂里熙熙攘攘的食客,服务生直接把我领上二楼的包厢。那是一套带小客厅的套房。装饰成欧陆风格,客厅里有电视机和卡拉OK设备,壁炉两边拉着天鹅绒帘子。玻璃门里面的里间已经摆好了正式的西餐长桌。我吃惊地看到林彤坐在桌尾女主人的位子上,喝着咖啡,旁边是另一位年纪稍长的女士。
“嗨,哪儿来的?”有人问道。循声而去,我看到一个20来岁染了金发的男子斜靠在沙发上。看到他的鳄鱼皮花纹紧身裤和紫色绸缎衬衫,我才觉得认为我打扮得花哩胡哨的人都是老土。
“这和你有关系吗?”我随口说。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和林彤聊两句。
“我是‘卡萨布兰卡’的LEO啊。”他双手叠在脑后,一双戴着蓝色隐形眼镜的眼珠从精心修整过的眉毛下斜乜着我,似乎任何人听到他的名号都应当肃然起敬,或者至少笑脸迎奉。
“我是803的朱夜。”我如实答道。
“没见过你啊?803是什么地方?新开的BAR吗?”他来了兴趣,“生意好吗?”
“不错,”我耐住性子,“忙得够呛。”
“LEO!LEO!”门开了,露出一个长着细长单凤眼的少年的面孔,“来了,来了,快出来帮忙。”
“啊呀!麻烦!你自己去搞定不就行了么。”
“就是因为我搞不定呀!”那少年一边回头看着门外,一边心焦地说,“快出来嘛!”
LEO冲我一甩头:“怎么样?新来的,一起干吧。”
“喂!”我不快地说,“你们要去干什么?为什么我要和你们一起去?”
“你以为你是谁呀?”他坐直身体凑近我说,“大老板啊?喏,做少爷就要有做少爷的气度,需要干点别的什么的时候也要会干。不能象小姐一样只会床上功夫。知道吗?新来的,我可是好心才和你磨嘴皮子的。”
我哭笑不得,没想到马南嘉把我安排在这样一个位子上,不过也很容易想通,只有这样才能很顺当地呆在泰雅身边。于是我以自己所能达到的最礼貌的口气说了声:“谢谢。”然后跟着那少年一起出去。
“快点快点!”少年招呼道,“重得要死。还是空的我就推也推不动。”
“小杂种,被人干狠了吧?”LEO笑道。
“操你妈...”一连串生动的形容词和动词组合代表了少年的愤怒。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的声音放得很低。他几乎还没有变声,身体细瘦,双腿修长,黑色天鹅衬衫和仿皮喇叭裤衬得他皮肤洁白如半透明。他留着龙泽秀明式的细碎短发,头发刻意染黑,黑到不自然地在灯光下泛蓝光的程度。我们从标着“员工专用非请莫入”的门进去,似乎走进了黑暗的储藏室。
“等等,我们去干什么?”我问。
“推车。”少年简短地答道。
“推车?”我不解。
“等一会儿你就明白了嘛!”LEO不满地说着,推开了最后一道门,“反正就是某个人老珠黄的家伙要耍大牌做秀,搞得大家不安生。SHINJI,告诉你,看到这种人我就...”
我想他要说的是“恶心”。但是他真的看到了泰雅,却张着嘴呆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泰雅的侧影被月光从墙边勾勒出来。我一点点地看清他的样子:新烫过的微卷的发梢,洁白的带白色毛领的紧身长外套,内穿高领白毛衣,本白色宽松长裤和皮靴,丰润的双唇自然地带着微愠的角度,润泽的眼睛仿佛有魔力的池塘,把人所有的理智全部吸收殆尽。
“泰雅...”我感觉如同在梦里,看到了儿时常梦见的天使。他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轻轻掀开帘子的一角。我这才发现我们已经到了小客厅的帘子后面。马南嘉和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正招呼着一大帮子人一一坐定。从马南嘉给林彤做的介绍中,我知道那头发呈“地中海”样的胖子是孙常庆,干瘦的穿风衣的男人是清源公司的老板戴国良,戴金丝边眼镜的是赵衡,另外还有几个男人,似乎都是头头脑脑。
泰雅小声交待名叫SHINJI的少年几个开关和绳索的位置。我发现原来这地方是一个小小的后台,有不少开关和线路通过。靠近出口的地方放着一个花篮形状的东西,细看下面有轮子,原来是一辆推车。
“可是我怎么都推不动呀。”我听到SHINJI小声地说。我俯下身体,悄悄地摸索了一阵子,然后说:“轮子的刹车没有打开。现在好了。”
LEO敲了SHINJI的脑袋一下:“靠!你连有没有刹车都没看!害得我们都跟你到这又黑又脏的地方来!”
我和泰雅几乎同时做出禁声的手势。LEO尚且小声地嘟囔咒骂着。
服务生开始上汤,上菜。我注意到为了迎合那些人的口味,主菜之后还上了中式的炒菜。听泰雅对SHINJI的小声解释,我才知道那高大的男人是红都夜总会的老板谭刚。那位稍年长的女士是他的妻子胡蔓莉。今天是借着她的名义请客。
在黑暗中,我们耐心地等待着。上过几道甜点以后,马南嘉向帘子后面做了个手势。泰雅点头作答。接着马南嘉站起来说有余兴节目让大家开开心。众人都说好。然后马南嘉关了灯。泰雅拿着无线话筒坐进花篮推车里。我和LEO推着推车,直到它全部露出帘子外面,接下去两个人合力拉绕过一个横轴再系在推车上的绳子。推车缓缓移到了客厅中央壁炉前方的位置。SHINJI依次打开墙上的开关。音乐响起,灯光亮起。泰雅斜靠着花篮边月牙形的装饰,唱起一首怀旧的情歌。
       ......
       你看那水中的花朵
       强要留住一抹红
       怎奈辗转在风尘
       不再有往日的颜色
         ......
泰雅可能也没有受过多少音乐训练,演唱并非完美,然而他非常懂得怎样用柔和的嗓音来衬托自己非凡的美貌。随意地轻撩发丝都是那样优雅迷人。众人屏息听着。一曲终了,满屋爆发出掌声。泰雅拉开前面的小门走下花车,坐到马南嘉和孙常庆中间。接下来LEO和SHINJI也唱了歌。餐桌上的气氛渐渐活跃起来。男人们喝得逐渐暴露了本性。有人拉着胡蔓莉和林彤一定要她们听他讲完一个冗长的黄色笑话。戴国良和LEO对唱卡拉OK。赵衡始终色迷谜地盯着孙常庆身边的泰雅。马南嘉向帘子后面的我打了个手势,我点头表示明白。他拖住赵衡敬酒的时候,我趁机悄悄地坐到了泰雅身边。
夜色渐浓。谭刚悄悄拉开高级提花窗帘,向外张望了一阵,然后朝马南嘉丢个眼色。马南嘉点点头,然后站起说:“诸位酒要适可而止,再多喝也没意思,白白伤身体。不过今天当然还是要尽兴。”谭刚接口道:“正好这些个人,摆3桌麻将怎么样?”马上有人点头附和。赵衡依旧色迷谜地盯着泰雅,说:“搓麻将这种事情,太伤精神。还是找个风雅的地方听听音乐,孙兄你看怎么样?”“呵呵呵...”孙常庆应道:“不错呀。李白杜甫的生活也不过如此呀。”马南嘉笑着说:“两位都是有学识的,我们这些粗人没法比啊,哈哈哈...对了,谭刚,你那边水阁装修好了吗?”“才刚刚好,”谭刚说,“还没有迎过客呢。”“那不是正好给局长们尽兴吗?”马南嘉很顺当地接着说。我默不作声地看他们演戏。

谭刚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指着夜色中用脚灯打着光环的教堂说:“那是去年年底吃下来的地皮,刚刚装修好,原来是个教堂,背面还有水池。现在里面音响效果很不错哦,唱唱歌,看看碟片都可以。楼上还有浴室、休息室本来是打算给别人开开派对什么的。让那些粗人扰了清静很可惜,不如给诸位尽个雅兴,诸位看怎么样?”有人叫道:“老九不要走!三缺一啊!”众人哄笑。孙常庆说:“没关系啊,有足够的人上桌。还有两位夫人呐。”马南嘉说:“这样吧。想唱歌的人去水阁唱歌,想留下来享受寻常人乐趣的留下来,怎么样?”
“哈哈哈...”“好啦好啦拿麻将来吧...”
谭刚领着我们7个人从卡莱诺后楼梯鱼贯而下,从后院的角门穿进红都夜总会的后花园,穿过宽阔的草坪向水阁走去。谭刚向孙常庆耐心地介绍这个过去的修道院是如何改装成现代的享乐中心的。他身后目力所不及处,泰雅从容地迈着如同舞蹈般优美的步伐紧随其后,戴国良搭上了SHINJI的腰背,LEO裹着紫红色闪光缎棉风衣,咬牙切齿地跟在始终把全副注意力都放在泰雅身上的赵衡身后。我沉默地走在最后面。夜,潮湿而凝滞,没有风却寒意刺骨。靠人工精心保养的草地泛出不健康的浓绿。偶尔似乎有气流掠过,却夹带着隐约而低沉的咆哮,如同恶魔的诅咒,震撼着快要冻结的空气。我不禁翻起衣领,遮住脖子。
“啊!那是什么?”戴国良打了个寒战,失色道。
“没什么,”谭刚转过头来赔笑道,“那里就是动物园了,夜里是狮子老虎活动的时候么。放心,都在笼子里,出不来的啦。”
“太可怕了...”SHINJI喃喃道,“会吃人吗?”
“吃你哟...”戴国良在他耳边小声说,顺手在他臀部拧了一把。SHINJI无声地作尖叫状。
圣方济各会的神甫大概想破了头也想不到,某日这个教堂会被装修到如此富丽豪华,而且执行着如此特殊的用处。屋粱的十字架下,在唱诗班男孩站过的地方,摆放着巨大的投影屏幕,由客人任意挑选影碟播放。画面的火爆,挑逗得厅堂的空气热切得快要爆炸。红酒一瓶瓶打开,倒满了波西米亚车花水晶玻璃杯。谭刚早已知趣地离开。LEO打定主意要赢得赵衡的欢心。戴国良和SHINJI粘在了一起。孙常庆的手如特大号南美蜘蛛,爬过泰雅的每一寸衣缝,也爬过我的心头。我几乎用了全副的克制力才保持自己坐在沙发上冷眼旁观。
一片影碟结束。DVD机自动换盘,劲爆的DISCO音乐和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画面机响起。喝得有7、8分醉的LEO笑闹着,在荧屏前面狂舞起来。赵衡醉熏熏地狂呼叫好。突然紫色的衬衣飞来,罩在孙常庆的脑袋上。他跌跌撞撞地站起,在空中乱抓。戴国良大笑着,同样跌跌撞撞地拖着他靠近荧屏。孙常庆终于把衣服从脑袋上抓了下来,一抬头,眼镜恰好面对LEO正在解开的腰带和随着扭动身体的节律慢慢往下拉的拉链,顿时兴奋得狂呼乱叫。两人争相伸手去抓LEO,而LEO象蛇一般灵巧地在狭小的空间里扭动,从一个人的臂弯溜进另一个人的臂弯,就是没人能抓牢他。赵衡拍手拍脚地笑得坐在地上。我的头快要被这淫乱的喧闹吵爆掉。
这时,白色的身影在我眼角掠过。只见泰雅低头弯腰从沙发背后的地上抱起一堆象碎布一样的东西。我走近才看清楚,是赤裸着裹在桌布、沙发饰巾和散乱的衣裤中的SHINJI。泰雅扯过几张餐巾纸,叠了几层,用力擦拭着他大腿上拖着长长的尾巴直延伸到膝盖外面的白浊液体。仅仅是摩擦就让戴国良发泄了。
“要帮忙吗?”我问。泰雅没有回答,又扯过一把餐巾纸。房间里虽然喧闹,但不至于听不到我的声音。在他再次伸手扯餐巾纸的时候,我把一块叠好的餐巾纸塞在他手里。他的动作停了下来,低头朝着半昏迷的SHINJI,披散的长发遮着他的脸,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见餐巾纸在慢慢收拢捏成拳头的手里皱褶、碎裂。我又扯过几张餐巾纸,伸手擦拭着SHINJI的身体。SHINJI打了一个嗝,冲出一股浓烈的酒味,然后毫无预兆地呕吐起来,细瘦的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我敏捷地拖过一个纸盒盖,垫在他的半边脸下,乘住了呕吐物。我起身去丢纸盒盖和脏污的餐巾纸团的时候,LEO终于给捉住,故作娇羞地尖叫。我的胃也开始痉挛起来。
我回到沙发背后的时候,泰雅正在往SHINJI身上套衣服。SHINJI闭着眼睛皱着眉头不知在咕哝些什么。我默默地蹲下,拣起内裤和长裤往SHINJI身上套。虽然那男孩一身都是时髦的装束,袜子却是这个年龄男孩喜欢的普通的彩条足球袜,长长地可以拉到膝盖以上。很久以前那袜子的脚趾头就破了个洞,一直没有人想到要去补,周围的纤维松散地悬吊着,勉强保持着一只袜子的基本形状。最后我套上鞋子,回头看到泰雅正从一堆纺织品中拣出一件揉皱得不成形状的黑色仿麂皮外套。镶嵌在那上面的廉价的假钻石反射出怪异的光芒。我扶起SHINJI的上半身,让泰雅把男孩的手臂套进外套里。接着,毫无预谋而异常默契地,我们各自抬起他的一条胳膊架起他。我望了泰雅一眼,他仍然避开着我的目光。我放松自己的胳膊,任由泰雅把SHINJI和我往外带。
夜更深了。我们沿着不同于来路的方向,踏着仿佛是塑料浇制成的塑料草皮往黑暗中遥远的一点灯光走去。春寒料峭。SHINJI的身体细细地颤抖着。然而他的腿软得象浸湿的餐巾纸,两个人扶着身体都直往下滑。泰雅蹲下身体,我说:“我来吧。”但他已经拉过SHINJI背在自己背上。他直起身体的时候,男孩哼了一声。我问,“我们要去哪里?”泰雅不答。我一手扶着SHINJI的身体,一手收紧自己的衣领抵御着刺骨的寒气。
微风吹过,透过灌木的沙沙声,动物的低吼是如此地近,让我大吃一惊:“老天,我们在往老虎嘴里走吗?”泰雅没有停下脚步。朦胧的前方出现了隐约起伏的山脊般的侧影。可能是动物园的院墙。再接着,昏黄的灯光下,一排排汽车的影子慢慢显露出来。原来我们绕过了红都夜总会的背面,我记得小南国本邦菜馆门口有大大的“设有停车场”的字样,指的大概就是这里。才刚过8点,小南国人声鼎沸。泰雅把SHINJI放下,让他靠着两边的墙角坐着,路灯长长的影子斜拉在他身上,仿佛把他劈成两半的巨大伤口。
泰雅拍拍他的面孔:“嗨!醒一醒!”男孩咒骂几声,眼睛也没睁开,歪过头去。泰雅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塞进他上衣内面的口袋。一阵夹带潮气的冷风吹来,寒气似乎要一点一点地渗进骨子里。泰雅把SHINJI外套扣子一颗一颗地扣好,然后竖起外套的立领挡住他的脖颈和半边脸。
“他会给自己的呕吐物糊住口鼻闷死。”我说。泰雅双手围住男孩的脖子,从衣领的最后面开始把衣领折叠一半下来,正好到只遮住脖子的高度。最后他把男孩的头发掠到一边,又试着叫了几次,仍然没能唤醒醉得迷迷糊糊的SHINJI。他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尘,转身朝水阁方向走去。
我叫道:“泰雅!停下!你不用回去了。再去那里干什么?”  他的步子仍旧不紧不慢,优雅轻盈如同舞蹈。我大踏步地追上他。听到我的脚步,他似乎放慢了速度。然而就在我紧跟到他身后时,我停下了。一时间我的脑袋和心里空空的,不知道追上了他后该说些什么。告诉他不用再回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我已经说过了。告诉他我是马南嘉找来想法保护他的?他应该也知道。告诉他为什么我不能再到他家去,三句两句怎么讲得清楚?仅仅是对他说句“对不起了让你担心了让你牵挂了让你一时被冷落了让你孤独难过了”,岂不是把他当作我常常嘲笑的甜腻的女孩子一样?在这一连串想法飞过我脑海的时候,泰雅已经再次加快了步子,拉开了同我的距离。
我愣愣地看着白色的身影渐渐模糊在灌木从中。懊悔如同坚硬的冰块顶着我的胃。我默默地念叨着:回过头来吧。回头看我一眼,再给我一次机会...


DEVIL 第十二章 妻子

3月28日 夜
“哇!死朱夜!坏朱夜!你在这里!”突然,清脆的嗓音划破夜空的沉寂。泰雅的身影随之停顿。裹着火红色披肩的佩兰从草地的另一个方向朝我跑来:“哈哈哈,终于找到你了。我只知道你在这家饭店,哪里知道后院这么大,找也找不到。你好买一个手机去了,我在这里兜了好半天了,要是再不看到你,我就要溜回饭店取暖去了。啊呀这天气怎么这么冷,都春天了么…”

我嘴里说着:“你怎么会来这里?”眼睛追寻着灌木边逐渐模糊而且很快地消失在昏黑的夜空里的白色身影。
“林彤告诉我的呀!她说你在这里,叫我也一起过来玩。走!去那里看看吧!好多雕像呢!”
我没有告诉她冬青围绕的下沉式广场和广场中的水池都是墓地的法国风格庭院,而散放在周围形态各异的天使和人物雕像其实墓碑的一部分。她兴高采烈地拉着我,一一评价着塑像的技法优劣,完全没有注意到教堂紧闭的门窗里隐约传出的喧闹音乐。远方高速公路的路灯如同玉带般闪亮。

低吼声,满载着被禁锢的郁怒,扫过黝黑冰冷的草地。
“啊!好可怕!那是什么?”佩兰贴住我的身体,胳膊紧紧扣住我的臂弯,倒吸了一口冷气。
“魔鬼。”我简单地说。
“哇!吓人啊!好可怕啊!”佩兰如同受惊的小猫,死命往我怀里钻。
我低头苦笑:“开开玩笑的,那边就是动物园,晚上狮子老虎都睡醒了出来玩,叫两声也是挺正常的事情嘛。没想到你真的害怕了。”
“死朱夜!坏朱夜!”她捶打着我的肩膀,“你以为我真的害怕了吗?才不是呢!我最最喜欢老虎狮子。辛巴多可爱呀。我的卧室里就贴着辛巴的海报。”
“是吗…”我只有笑的份。
她仰头望着黑戚戚的前方,眼睛如同星光一样闪亮:“那边真的就是动物园了吗?现在能进去吗?”
“不能的吧。晚上动物园不开放的。”
“去看看吧。说不定那里有小门可以混进去,说不定围墙上有缺口可以进去。”
“晚上很冷的么,回饭店去吧。”
“不要么,我从来没有在晚上去过动物园,白天老虎狮子都在睡觉,什么都看不见。难得有机会晚上来,陪我去嘛…”
“那…”
“那就是你同意了罗?走吧!”她兴高采烈地拖着我往黑暗中隐约可见的围墙走去。我往草地方向看去,努力寻找泰雅的影子,嘴里说:“天那么黑,你不害怕吗?”
“我胆子大着呢,哈哈哈,走啊,你怕了吗?”
我放弃了搜寻,回过头对她说:“那就去吧。”
佩兰欢快的声音和火红的披肩,就象冬夜里的暖炉,所到之处,寒气似乎纷纷后退,让出一方可以放心活动不必瑟缩的空间。在黯淡的星光下,我们沿着动物园的围墙走着,听她讲述小时候在动物园秋游的事情:怎样把苹果核从栏杆的缝隙里塞进鹿园喂梅花鹿;怎样面对空空的熊猫馆伤心失望;怎样和朋友追打嘻闹,然后用树枝在地上画她们的卡通像。我们走了很久,最后走上了一条公路。眼看着折转处已经是动物园另一边的围墙,却始终没有一个幻想中的缺口出现。

“往回走吧。”我说,“没希望了。”
“进不去哦!好没劲啊!”我们并排着往原路返回的时候,她咕哝道,“其实墙很矮,翻都翻得进去嘛!”
“翻进去干什么?”我笑道,“舍身饲虎啊?”
“很久没有爬树爬墙了。上次在攀岩俱乐部爬了一次墙,一点意思也没有。还是这里好玩。看!那里有个土堆,墙也很矮,哎,要不你扶我爬上去?”
“你来真的啊?”我说,“摔伤了可没人管,如果吓得里面的什么猫猫狗狗明天生病,还要你付医药费。”
“不会的嘛!”她扯着我的胳膊说,“你先扶我上去,我再把你拉上去…”
“然后我们一起滚下去。”我补充道。
“你怎么这么没情调!”她怨道,“如果你特意越我出来晚上到公园玩,我还不一定高兴出来呢。难得有机会,为什么不玩得痛快一点?浪漫一点?”
“还是小心一点为好,”我说,“浪漫是吃饱了饭没事做的人玩的东西。”
“说什么呢!”她缠着我说,“就浪漫一次嘛。人有时侯总要浪漫一下的嘛。求你了,朱夜,一下下,就一下下,保证你会喜欢的。反正墙也不高的,摔也摔不痛的嘛。”她抓着我的手来回摇晃着,满怀着兴奋的期待看着我,如同渴望爱抚的小女孩。

无端的,淡淡的厌烦充斥着我的心。“你这是干什么!小孩子耍无赖啊!”我皱着眉头说。
“有没有搞错!”她大叫着,然后,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稍微收回了一点声音,“真过分!”她气哼哼地大步走着。我加快步子赶上她:“好了好了,不说了。陪你回饭店玩飞镖好不好?”

“不好。”
“别…别生气嘛…”我自觉理亏,声音也放柔和下来,“想吃什么?巧克力蛋糕?”
“不吃。”
我默默地跟着她走着。再说什么都没有意思。不知为什么她会这样生气,不就是夜晚去一次动物园吗?多说哄她的话会更让我不愉快。但是一时间也找不到别的什么应景的话好说。突然,她停下了脚步。前方不远处就是卡莱诺的后门。

“怎么?没有什么要再说的了吗?”她盯着我的脸说。
“我…”我愣了一阵,笑道,“我们在楼下喝咖啡,说说话好吗?”
“你没有想到要对我道歉吗?”
“这…”我实在搞不清楚女孩子的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明明是我的坚持使她避免了无端受伤的机会,她却要求我道歉。最后我只好说:“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下次不要老是撒娇好吗?”

“下次…”她冷冰冰地说,“没有下次了。你这种人,死了没人埋!”蓦地转过身,跑进卡莱诺侧面的通道,只留下我一个人愣愣地站在那里。许久,我才反应过来,走上几步,从通道向前看。只见她招了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

如果冲上去高喊“对不起佩兰”,也许还来得及。然而即使不是懊丧压得双腿是那样沉重,强烈的自尊心也会阻住我的脚步。“笨…”我默默地咒骂着自己。寒风从金属装饰物的缝隙里挤过,带着尖啸声,刮进我的耳朵。我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却看到林彤正端着咖啡,在走廊的玻璃门背后,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对上了我的目光时,浅浅地露出一丝微笑。

墙上时钟的指针已经超过了10点。包房里的麻将局还在热烈地继续。马南嘉和谭刚面前的筹码已经多数移到对方那些人的面前。
我走近林彤,淡淡地问:“看什么呢?”
她手指抚着咖啡杯纤巧的把手,微微一笑:“看你。”
“我?一个傻乎乎的人?连女孩子的心都摸不出,有什么可看的?”嘴里说着自嘲的话,我转到她身边。顺着她看的方向看去,稍远处,教堂如同黑寂的坟墓,或者野兽的肚腹。果然是看好戏的位置….我心想。

“你是算好了时间打电话给佩兰让她来找我的吧?”我明知故问道。
林彤望着教堂,微笑不语。
“想知道那里正发生着什么吗?”
她抬起头,仍然带着始终不变的微笑:“你一定以为我真的是傻瓜吧?朱医生?”
我耸耸肩膀:“从来没有。”
“为什么用一副怜悯的眼光看着我,就象所有以为我是听凭丈夫在外面瞎搞,而自己守着只剩个像模像样的空架子的家的可怜女人?”
女性确实是值得所有男性花费一生时间好好去读的一本书。而且,即使花了一生时间也不一定读得懂。“其实你早就什么都知道,是吧?”我问。
“恩哼,从最初的几天起。”她把杯子凑到嘴边,却没有喝又放了下来端在手里,咖啡杯和杯碟激烈地碰撞着,发出“咯咯”的声音。她似乎用尽了全部力气控制住隐忍的怒气。然而她又绽开了温和的笑容:“朱医生,我想,现在你也知道那里正在干什么吧?”见我点头,她随即说:“不过你肯定不知道,那几条淫虫饭后都吃下了蓝色的小药片。是我亲手给的。”

“马南嘉居然放心你去做这种事情?”闻言我惊愕不已。
“他不知道。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不放心。那些人的心思在哪里,他清楚得很。”她继续笑着,笑容里几乎能看到冰凌,“看呐,他们就在那里,一个又一个、一次接一次地干他!即使不能亲自一刀一刀地割下他的皮肉、把他放进绞肉机绞成肉酱,想到这个真是比什么都令人愉快。…很快就可以看到马南嘉气得发疯的样子。还有他流血的身体…”

“很可能是尸体…”我心想。突然无比厌恶我自己,为什么没有即使阻止泰雅回到那个该死的地方,甚至没有弄清楚他是不是回去了。
“不!我不要他现在死!”眼泪从她无声的笑脸上滚滚落下,“这个肮脏的娼妓,我要看着他象一块臭肉一样慢慢烂掉。如果马南嘉能从头到尾地看着这个过程,那更是再好不过。”

“你很有点自相矛盾啊,夫人…”我说,“如果你真的想看完这场好戏,为什么让我知道你是导演?”
“你知道了,马南嘉不久也会知道,不是吗?”她转过脸来看着我,“比我自己告诉他更有戏剧性。丈夫背叛了妻子,然后背叛自己的情人,可自己却是最后一个知道情人的惨状。”

“你不必这样做的,夫人,”我指了指她的腹部,“为了另一个生命,多花一点时间在愉快的事情上不是更好吗?”
“为什么我就该为了其他生命毁了我自己?”
“如果你真的那么恨马南嘉和季泰雅,干脆离婚,让马南嘉赔你一大笔钱,舒舒服服地过后半辈子,对那两个人眼不见为净。这并不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你错了。”她的眼里闪着奇异的光芒,“我不恨马南嘉,我恨我自己。我居然连冲上去责骂他一声‘婊子’的勇气也没有。我根本没有拿得上台面的理由去责骂他。难道要让人人都知道我丈夫为了一个男人抛弃了我?这些年来,我唯一的快乐,就是看到那些流血的尸体。多么象那婊子,看着多么解气啊!”一股熟悉的让人联想到工作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子…血,对,就是血。在哪里?我急切地四下扫视,在哪里?

林彤接着说:“可是,策划了那么久,终于有了一个机会,事情都做完了,却连自己去告诉他的勇气也没有。还要让他的骨血寄生在自己肚子里,女人…终究是弱者吗…”说到最后一句,她几乎泣不成声。走廊淡淡的灯光下,她的脸色病态地苍白。我的心“砰砰”地跳着,脑海中出现一幅恐怖的图像:走廊的拐角上泰雅流血的尸体。不,还要近一些…

暗色粘滞的液体,顺着林彤脚踝流下,把毛料裙子下的长桶丝袜染成污浊的颜色。咖啡杯“哐啷”一声砸碎在地上。林彤抓着我的胳膊慢慢沉下去。我急忙扶住她的肩膀,“你怎么了?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不马上去看医生?”

“我没事的。”她淡淡地惨笑道,“怎么能错过这场好戏。”
“什么没事!你有可能会送命的,而且是一死两命。我去叫马南嘉。”
她低低笑道:“想到孩子才会想到自己的女人的臭男人!女人不过是生育机器吧…”
“坐下别动!”我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嘱咐道,“靠着墙,坚持一会儿,救护车马上就会到…”我奔进屋子去叫马南嘉的时候,还能听见林彤低低的笑声。
很快地,如果我预料,一阵忙乱。胡蔓莉打电话给120,谭刚照顾客人,安排他们离去,象他们打招呼说抱歉扫兴。而客人们怀里揣这搓麻将赢来的钱,带着满意的客气,连声说母子要紧,玩是小事。其中几个还要做势要帮忙把林彤搬进屋子。在此以前,马南嘉已经把她抱进屋里,放在长沙发上,握着她的手,大声呼唤她的名字。很快120的救护车就来了。两个服务生、一个救护员和马南嘉合力把林彤抬上可以移动的担架。我听见随车的男急诊医师用很大的嗓门问“什么时候最后一次月经?什么时候开始出血?有没有妊娠检查过?有没有孕妇保健卡?”胡蔓莉带着哭腔的声音叫嚷着“我们不是住在一起的亲戚,我也不知道呀…”马南嘉一面照顾着妻子,一面断断续续地回答。屋里乱成一堆。

我独自站在走廊上,仿佛超然于混乱之外。在这里没有我说话的地方,也没有我说话的必要。我似乎完全是一个多余的人。就在此时,一只手拉了拉我的袖子:“朱夜,出什么事了?”

我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熟悉而温和的声音,确实是来自我面前披着汗湿的头发和揉皱的外衣的泰雅。很少看到他如此狼狈。他刚从楼梯上跑上来,气喘吁吁,眼圈发黑,下唇有新鲜的咬破出血的痕迹,看上去疲惫不堪。

“是…那个…”我调整了一下自己生硬的声音,“林彤生病了。可能是流产。你…”
“朱夜,帮我一个忙好吗?”在我尴尬的问题出口以前,他直截了当地说,“请你千万要帮我这个忙。”
我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虽然我们认识好几年,他还是第一次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在我的理智能够反应过来以前,一个“好”字脱口而出。
他接着说:“如果马南嘉问起来就说你一直看着那帮家伙,他们没有对我做什么。记住了吗?他们没有对我做过什么。否则他肯定会发狂…答应我了,是吗?”
我下意识地点头:“你…没事吗?”
“没事。我要回去冲澡。别那样看着我…你又不是没有看到过。我得马上洗个澡。难受死了。”他往另一头的楼梯走去,中间还回过头来说:“别忘记告诉马南嘉一声事情都办妥了。”

“快!朱夜!跟我一起上车!”突然,马南嘉叫住了我。
“我?为什么?我又不是亲属,我去有什么用?”
“只有你才听得懂他们说的都是些什么鬼话。”不由分说地,他拉着我跟在担架后面,“我需要帮我解释医生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拜托啦。这种事情我也是第一次经历。”

我就这样脑子乱哄哄的挤在一堆人中间,乘着警铃大作的救护车,从空旷的街道呼啸而过。当救护车一个急转弯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左边就是刚才和佩兰一起走到过的地方最远的地方。我甚至看清楚了我们转弯回头的那个墙角。然而,就在墙角前十几步的地方,一扇半新不旧的铁门,松松地耷拉着一付铁锁,分明地半开着,隐约可见里面钻进灌木丛的幽深小径。我靠在玻璃窗上,闭上眼睛,手指用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命运啊…”


DEVIL 第十三章 消逝的生命

3月29日 
“再对我说一遍…”马南嘉两手插在头发里,来回地在杂乱的医生办公室里走着, “我还是没明白。”
方梦仪总值班医生疲惫地打了一个哈欠,拍拍我的头说:“这事情交给你了,安安。”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立刻瞪圆了眼睛,撅起嘴唇,做出一个方梦仪式的招牌表情:惊愕。

“睡觉去吧,老阿姐。”我说,“说不定早上交班前还要来一个剖腹产什么的。”
“你这乌鸦嘴…”她嘴上这么说着,眼睛都睁不开,身体却准确地向值班室胡乱堆着被子的双层床移动,最后一下子栽了进去,很快打起小小的呼噜。
这就是方梦仪,长我一届、只比我矮2公分、留着短短的游泳头的前校女子排球队队长;曾经收到过我今生今世第一封也是唯一一封求爱信,读后却摸着我的头哈哈笑着说“想打你老阿姐的主意吗?”的全班的公共大姐;在我做过这样的傻事以后还一直亲昵地叫我的绰号的神奇女子。救护车开进俗称“红房子”的妇产科医院的时候,我的心里就打起了鼓,千万不要碰到方梦仪。看到她揣着尖啸着的总值班拷机出现在急诊室里的时候,我仍然希望是自己看走了眼。世界本来就小。学医的人的圈子就更小。即使我已经换了工作,也是一样。我仍然记得她结婚那天和丈夫一起到我们桌上敬酒,喝得半醉、拍着我的头说“你阿姐我今天横竖横了,看你们能吹掉多少根火柴”。她总是那么吵吵嚷嚷,记忆中唯一的一次无声是她站在丈夫滴着污水的尸体边的样子。原则上说是先被轿车撞上再落水淹死,还是无意中落水淹死而那辆轿车只是恰好开过顺便停下让司机朝水里浮动的东西张望,应该是很好分辨的事情。可是法医最终做出了意外落水的结论,而那有钱的车主也就没有了任何责任。在我决定考法医系研究生之前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是她难得的无声而肃穆的脸色,却是那段时间里最常浮现在我脑海里的画面。

“那么说,林彤是骗了我?”马南嘉瞪大着眼睛追问道。
“不是的,你听我说,”我努力找回过去当外科医生的感觉,“绒毛膜癌就是这个样子的,会有反复出血、转移、转移处再出血…”
“可是第一次体检的时候是我和她一起去的,医生看了小便化验的报告,明明白白说她是怀孕了!”
“这种肿瘤细胞也能产生HCG,就象正常怀孕的胎盘一样。所以也有通常怀孕的表现,象月经不再来了,尿检结果阳性了什么的。前天林彤一个人来复查的时候,就已经诊断出不是妊娠,是侵蚀性葡萄胎,部分可疑为绒毛膜癌。你看,她的病历卡和保健卡上写得明明白白,连住院单都开了。”

“她为什么…为什么…她连一句都没有提起。而且我连一点都没有发现她有什么不对劲。”
“女人的心啊,”我淡淡地说。
“不是,是我…”他痛苦地低着头,“我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自己手头的事情上,她怕分我的心…我太不在意她了。”
我迟疑许久,决定不告诉他我听到的一切,同时也是为了遵守对泰雅的承诺:“那你还是挺爱她的喽…”
“你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要熊掌,也要鱼。”
“听我说!”马南嘉抓住我的双臂,“我是她丈夫,我得对她负责!接下来,该怎么办?要做什么?”
“要做的事情多了,”我说,“化疗,等化疗副反应过去,再来一个周期,再等副反应过去,再来一个周期,直到所有恶性病灶都被清除。当然,前提是这次大出血能止住,她能从手术的创伤中恢复过来,恢复到足够承受化疗的地步。”

“她…会死吗?”
“那要看进一步检查的结果,手术中看到她的整个盆腔――也就是小肚子里都转移了,接下来要看有没肺、脑这样重要器官的转移。不过你先别急,她现在麻醉都还没有过去。你应该首先希望她还能醒过来。”

“那…她以后身体会很虚弱,不能生孩子了,是吗?”
“即使她恢复得很好,也不可能生孩子了。这次手术为了止血,已经把她的子宫和大部分卵巢都切掉了。打个比方,就相当于…”
“行了!行了!别说了,我明白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抹了一把脸。
看到他颓然的样子,每次看到生命变成死亡后那种熟悉的空落落的感觉悄悄冒出我的心头。我说:“算了,别太难过了。至少,绒癌是极少数单靠强烈化疗就有可能完全治愈的癌症。总比一点治疗方法都没有的晚期肝癌什么的要好。”嘴上这么说着,我心里明白,其实这两者的差别仅仅在于病人是会很快地死去还是慢慢地受尽折磨死去。对病人本人来说,很难说哪一种更好过一些。

我打了个哈欠说:“很晚了,我也要回去睡觉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泰雅要我转告你,事情都办妥了。”马南嘉仍然低头撑着窗台背对这我站着,只是“恩”了一声。

也许是因为黎明前最浓的黑暗中,这是唯一一个亮着灯的窗口。也许是因为这个晚上我太累了,需要一个温暖宁静的地方马上可以睡觉。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让出租车停在这个街角,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再次登上这幢楼。我用钥匙打开锁,门沉重而无声地打开了。柔和的客厅灯光下,有人蜷缩在沙发上,似乎隔着窗纱远观窗外的风景。卫生间的门开着,飘出皂液、洗发水和吹热过的头发的味道。厨房间的垃圾袋鼓鼓囊囊,似乎装着整套的衣裤。

我关上门,习惯地脱掉外套、皮鞋,赤足踏在地板上,走到他面前:“这么晚了,不睡觉?”泰雅闻声没有回答,继续保持蜷缩的姿态,紧裹在浴衣里,怀中抱着一只枕头,勉强醒着,眼神朦胧地看着前方。看到桌上散乱的氯硝安定、水合氯醛空瓶、百忧解空壳和半空的水杯,我记得一个月前刚给他配过4瓶水合氯醛,他只吃过半瓶多一点。原来以为他可以慢慢戒掉,谁知这下又得重新开始。我叹了一口气:“用的着这样折腾自己吗?你既然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应该是已经想通了,怎么还要…”

“别说了…”他喃喃地说。
“你这是怎么了?”我在他身边坐下,“要知道,我今天晚上刚刚觉得你还是挺酷的。你跑来跟我说话的时候,你记得吗?很爽利的,一点都不拖泥带水。男人就该是那样。可是现在你又成了老样子…干嘛花痴兮兮地吃一大堆安眠药?我告诉过你氯硝安定和水合氯醛不能一起吃。”

“睡不着,老想着刚才的事情,难受。”
“胡说!我看你眼皮都快撑不住了。你以为你吃下去的这些都是糖丸子?睡觉去吧。别瞎胡闹了。”
“我怕睡着…”
“你…”如同面对顽童,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害怕睡着…睡着了要做梦。”他搂紧了枕头,把脸埋在里面。突然间恐惧抓住了我,似乎一旦看不见他的脸,他就会沉进枕头里很深的地方去。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他的颈项,手却在离他皮肤1厘米的地方停了下来,自己的脸红到脖子根。我看到那里,有一块醒目的咬痕。这个咬人的人还缺了左上犬齿,但看得出咬得很用力。我想起孙常庆咧着嘴大笑时。露出的一口歪斜的牙齿,好象缺的就是这一颗。很可能他就是这样粗鲁地咬住泰雅的颈项,肥硕的身躯压在泰雅骨骼匀称的脊背上,不顾他的呻吟,一次又一次…老天!我在想什么!真该死!

“你…你为什么…”
“别说话,”他靠上了我的身体,“求你一件事。”
“昨天晚上你已经求过了。”
“还有一件。”
“什么事?”他眼中的神情让我觉得仿佛是立刻就要生离死别,“别吓我。”
“抱抱我…”
“什么?”
“抱抱我。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
“有…有那么严重吗?”我无奈地伸出双臂把他揽在怀里。他随即松开枕头,把身体贴住我的胸膛。我感觉到他的心跳,规则的、柔和的率动,透过胸壁传导到我的身上。连带着,似乎我自己的心脏也接受了这种节奏,同步地跳动起来。他的头发里,散发出淡淡的芳香。这时,一种微薄而广大的东西充满了我的胸膛,让我的鼻子酸酸的。静谧的黎明里,仿佛只有我们两个是有生命的东西,注定了要在这寒冷中靠对方身上的热气存活下去。在这一刻,我希望我和泰雅从来就是血肉相连的生命体,

“没事了,睡觉吧。”我轻轻拍着他的背,仅仅是出于羞涩,不敢持续地重重地搂住他的身体,“没事了,真的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放心吧。睡觉吧。”
我一直抱着他,直到他完全睡着。他睡得非常熟,我把他抱上床的时候,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我拉上窗帘,关上灯,黎明第一缕幽暗的光线下,他秀丽的鼻尖上紧绷的皮肤微微地反着光。“死沉死沉的猪!搞不清吃什么药的笨猪!捏鼻子也不会醒的死猪!”我连捏三下他的鼻尖,他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动也不动地继续睡。我无计可施,在咒骂后阿Q式的安慰中,翻身睡下。

我睡得并不踏实。每一次迷朦中,都会陡然完全清醒,就象过去值班时突然听到电话铃响一样。然后我会屏息静听,生怕听到泰雅发出不规则的呼吸声。毕竟他吃下了太多的安眠药,也许对其他从不吃安眠药的人来说已经是中毒剂量。令人欣慰的是,直到下午3点我起床时,他始终安睡着。本来我打算直接回家,但是又不太放心让泰雅一个人呆着,说不准他又会乱吃安眠药和抗抑郁药。我倒了一杯果汁放在床头柜上,洗漱了一下,打算先下楼找个网吧收E-MAIL,再买点做晚饭的东西。

但是一打开邮箱就让我感觉不妙。韦小瑞连发了3个邮件给我,要求和我联系,一封比一封恳切,也许是胡大一加在他身上的压力越来越大。最后一封写道:“马上到单位来吧,求你了。我要死了。”

我步行到单位时,不妙的感觉更加强烈。到处都是警车,比平时多出几倍。不知有什么恶性案件,又把全市个分局的负责人都召来了。推开法医病理室的门,只见韦小瑞苦着脸趴在台上看切片。李斌扁着嘴托着脑袋一脸全世界人都欠了他100块钱的样子,面前是空空的报告单。

“啊!朱夜啊!”李斌看见我,如同见了救星,“快快快!快来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我脱下外套,披上工作服,“不是韦小瑞值班吗?为什么叫我来?”
“小瑞搞不定啊!”
“还有金医生、陈医生他们,大不了还有倪主任,人多得是,为什么叫我?”
“因为你最搞得定啊!”李斌凑近我,又用似乎是悄悄话但足够让韦小瑞听到的声音说,“而且你无论看见什么既不会晕倒也不会呕吐,你是冷血的坚强型动物嘛!”
“搞什么嘛!”小瑞苦着脸说,“帮帮我吧。实在弄不懂为什么尸体上找不到精液的痕迹。”
“强奸杀人案哦,怪不得人那么多。”我说,“P30血清又出什么问题了?上次那瓶过期了,这次的呢?”
“正常的呀,”小瑞都快要哭出来了,“我沉淀了好几次,什么都没有啊!上面还等着鉴定结果呢。”
“死亡多少时间?强奸大概发生在什么时候?”
“昨天半夜左右死的。强奸…大概3、4天吧。”
“这么久才想着杀死她?她被关在什么地方?”
“我也搞不清楚。”
“怎么死的?”
“勒死的。”
“才半天功夫,嫌疑犯都已经有了?”我撇了一下嘴,“效率真高啊。有指纹吗?”
“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指纹。”
我低头看显微镜里面,发现不是想象中的快速冰冻切片,而是什么体液的涂片。没有看到常见的梭形分散的上皮细胞,也没有,或者说,极少有血细胞,只有一团团垃圾一样的东西。我皱起眉头:“死亡时间确定吗?细胞自溶了?确实什么也看不见。”

“死亡时间基本上可以确定。”小瑞有气无力地说,“冷冻车是恒温的。推算尸体温度很容易。”
“冷冻车?”尽管下午的日光斜斜地射进屋子,我仍然觉得心里很深的地方在发冷,“到底怎么回事?”
电话铃响了。李斌摸起话筒:“喂?…啊,还没找到…那个,知道了。哦,对了,朱夜来了。你要下来吗?…好,好,回见!”他抬腕看看手表,朝我挤挤眼睛:“老胡这个小时内打来的第3个电话。嘻嘻,快点开动脑子吧?否则大家都很难过。”

“那么,强奸的痕迹肯定吗?”我接着问,不想在胡大一到来时象个傻瓜一样在他面前问东问西。
“应该没什么疑问吧?”小瑞说,“近期撕裂的伤口正在愈合,切片可以看到上皮细胞爬过裂缝,至少3、4天。非常典型。”
“肯定已经有愈合的痕迹…”我沉思片刻,“也许强奸和杀人没有关系,只是巧合――粗暴的性伴侣和偶遇的杀人者?”
“确实挺粗暴的,”他接着说,“新新旧旧的撕裂伤交错在一起。”
“那么说他们在一起有一段时间…”我尽力推演着,李斌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有别的被虐待的痕迹吗?皮下瘀血?骨折?挫伤?除了阴道以外其他地方有可能也会有精液的痕迹…”

小瑞以一种非常奇怪的目光望着我:“不,朱夜,那不是阴道…”
门“砰”地一声被推开,流着汗的胡大一大步走上前来,把一叠照片丢在我面前:“快!看看!有活干啦!分析分析吧!我要听听你的意见。”他的兴奋让我更加不安,胃里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不停地搅动。我吞下一口唾沫,深呼吸着,强迫自己放松,让后拣起了第一张照片:普通的小型冷冻车,停在似乎是郊区公路收费站的地方。

尽管我已经有所准备,也在拼命克制,看到第二张照片的时候,如同腹部挨了重重一拳,我闷哼了一声。我快速地翻看着剩下的照片,包括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原始的样子、绕在脖子上的东西、不锈钢货架上红色塑料绳打的绳结的特写、尸斑、攀着尸体的胳膊演示的尸僵,甚至包括散乱丢在车厢里的衣物和装钱的信封的照片。我把照片往桌上一丢,咳嗽一声:“小瑞,拿冲洗瓶和弯盘来。”

“什么?冲洗瓶?干什么用?”他不解地望着我。
“冲冲看,”我说,“大腿上可能还有剩下的。快去!愣着干什么!”小瑞和李斌分头去找柜子里的东西,发出“唏哩哗啦”的声音。我转头看向解剖室中用塑料布盖着的高高的堆,攥紧了拳头。收回视线的时候,我看到胡大一露出牙齿,猎犬般朝我笑着。

我掀开塑料布,故意避开死者的脸,把弯盘靠拢在僵硬的腿上,手执冲洗瓶,凭记忆在大腿内侧毫无痕迹的地方冲洗着。话筒“哔啵”一声,传来胡大一的声音,镇定沉着地娓娓而谈,在我工作的时候,把案件的详细情况一一道来。

昨天午夜的时候,有一辆小型冷冻货柜车路过318国道本市端的收费口,准备出市境。收费员发觉驾驶员似乎酒醉,通知路警要求停车检查。然而驾驶员毛大富突然加大马力企图逃跑,撞断隔离栏后发动机熄火而停下。经过路警的检查,其呼吸中酒精浓度超标,给予相应处理。在检查车辆载货时路警发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开始他们以为是猥亵古怪的后现代主义雕塑。然而雕塑是不可能出现尸斑的。

直到现在,全裸的尸体仍然僵硬地呈当时被四肢岔开绑在旁边货架上的样子,仿佛某种现代舞的造型。只是,舞蹈演员会起身谢幕,露出微笑,向热切的观众挥手致意,而尸体只会朽烂腐败,直到变成白骨一堆。

我把收集到的冲洗液交给李斌,然后回首检视尸体。老胡继续介绍着毛大富的生平:今年42岁,生长在海边的渔村中,父亲是渔民,母亲和妻子都是家庭妇女。有一个18岁的儿子和一个20岁的女儿。曾经在码头做过小工,6年前港口扩建,他居住的村庄被划在征地圈之内,从而失去了土地,成为港口的征地工,并接受了驾驶培训。2年前开始为“鸿发”运输公司工作,有B类驾驶执照,可以驾驶卡车等大型车辆。有过1次酒后驾车和1次轻微交通事故的记录:撞进了公路旁的绿化带。

我抬起头对着喇叭说:“你已经把毛大富当作嫌疑犯吗?有什么理由?”
“呵呵,他只是嫌疑犯之一。理由当然多得很。你好了吗?出来我慢慢给你说。”
韦小瑞一直脸色苍白地守在解剖室门口。我以眼色询问他是否还有什么需要检视的。他摇摇头。我微颔首表示可以结束了,拉过塑料布,最后看了一眼SHINJI宁静而安详的脸。尽管毫无血色,他现在的表情却是我看到他以来最接近天使的样子。“演出结束了。”我心中默念,“再见吧。”塑料布无声地落在他身上。
 楼主| 发表于 2009-8-10 22:00:54 | 显示全部楼层
DEVIL 第十四章 魔鬼悄悄来

3月29日 下午
在小瑞在操作台上把冲洗液沉淀离心好,加在凝胶里并滴上不同浓度的血清后,我们4个人围坐在操作台边等着结果出来。在胡大一的逼视下,细微的汗珠不停地从小瑞额头渗出。

“小瑞,被害人不是被勒死的。”我说。他转过头来,双手撑着台面,肩膀疲惫地耸起,仿佛无力承担鉴定错误的责任。我指着照片接着说:“你看这里,虽然袜子在脖子上绕了个整圈,还打了结,现场也很象限制被害人行动然后勒死的状况,但是尼龙的足球袜有一定的弹性,系到那样的松紧程度不足以勒死一个人。证据就在这里,脖子上的勒痕非常浅,几乎看不出来。与其说那是勒痕,不如说是别的原因形成的不连续的痕迹,比如轻微擦伤什么的。”

胡大一凑上来看着:“吻痕?哦?他的性伴侣可真是粗暴。”
“我想…”小瑞喏喏地说,“我看到舌骨没有断,当时也犹豫过,不过我想勒死的话舌骨不一定会象吊死一样断裂,所以…”
“那还要看别的。”我没有搭胡大一的话,接着说:“他的脸色是苍白的,球结膜没有出血点,这些都不象勒死的征象。”

李斌辟里啪啦地敲打着键盘,嘴里说:“那么,朱夜,你倒说说看,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呢?”
“现在还不好说。”我说,“看他的肺,还是有瘀血的征象。象是心跳先停呼吸再停止。血液毒物分析有什么结果呢?现在药物中毒不能除外。”
小瑞翻着桌上的资料:“啊,是这里,酒精浓度超标,没有吸毒的迹象,也没有别的常见毒物中毒的依据。唉!为什么他竟然不是勒死呢?这可怎么找死亡原因?没有什么显著的内、外伤。伤脑筋啊!”

“把特殊药物检测用的试剂拿出来,”我说,“地高辛抗体在分析化学室的-18度冰箱里。取心脏血做高效气相色谱分析,看看有没有心得安、异搏定、地尔硫卓的波峰。”

“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的司机会用这么复杂的药物投毒?”小瑞不可思议地望着我,“很多不是专门搞心脏科的医生都搞不清楚这些心脏病药的使用方法。”
“谁能肯定他就是嫌疑犯?”我说。
“这个我可以肯定,”胡大一说,“嫌疑犯这顶帽子他是逃不掉的。”
“为什么?”
“他没有被害人死亡时的不在场证据。被害人大约是9-10点间死亡的。毛大富声称当时他正在动物园附近一条无名的小马路上吃四川人做的麻辣烫大排挡,车就停在虹湾路上一家叫‘小南国’的饭店的停车场里。问题是,那条马路其实是一大块准备建造高级别墅工地的围墙间的缝隙,现在那里面只有民工住着。两边都围墙很长,平时没有人走动。小路通向虹湾路,一直到虹湾路才有饭店、夜总会和高级别墅。工地上的没人注意到围墙外面有大排挡。毛大富自称吃过麻辣烫,喝过半斤特加饭,过了10点才回到车上。又休息了一会儿才开车离开。停车场也没有人能证实他确实出现过。也就是说,他昨天晚上7点在交了货以后,到午夜被拦截住的时候为止,没有人能证实他究竟在干什么。”

“对这种生活习惯的人来说也算不上什么,”我说,“昨天晚上在那一路上没有可靠的不在场证明的人至少有几百个,你要一个一个调查吗?”
“但是他还很能为自己开脱。他说他在车上睡觉的时候曾经听到车后有响动,下车一看是个穿深色风衣的男人,正在车尾处不知摆弄着什么。他问那人要干什么。那人说找一辆车上的什么人。看到车后门关着,他就没有追查。那人说的什么车和什么人毛大富不记得了。那个人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他也不知道。”

“这也不能说明问题。”我说,“就算毛大富行踪不定,也不能说明他就是杀人犯。没有动机!再说,没有文化的罪犯很少会把现场搞得很复杂,除非和某种宗教活动有关。”

“呵呵,好!”胡大一笑道,“开始了!你开始进入状态了!韦医生,你去把那些化验做了吧。晚上吃过饭就要开吹风会。6点以前能做好吗?”
“啊…这么紧…”小瑞叹道,“我一个人可能…”
“所以你得快点去!”我说。
他走后,李斌说:“我去看看石蜡切片脱水怎么样了,顺便再把尸体放进冰柜里。”他朝我挤挤眼睛,跟在小瑞后面也走了。
“知趣的人越来越多了。”胡大一笑着说,“接着来,你想到了什么?”
“我想…以毛大富的背景,他是不大可能这样杀人的。”我说,“如果他真的杀人,把尸体随便丢弃在郊区的鱼塘、草丛之类的地方可能性比较大。对这个杀手来说,杀人本身并不是为了从肉体上消灭一个生命,而是为了达到其他目的,比如…”

“情欲的满足!”
“对,有可能。虽然我还是很不愿意想象中国也成了变态连锁杀人犯横行的广阔天地。”
胡大一说:“从这一点上来说毛大富倒是不太象了。”
“为什么?因为他有老婆孩子吗?”我说,“不要忘记中国的同性恋绝大多数到了年龄都结婚。”
“不,你看这小子的衣服,应该是个出入歌舞厅之类地方的男妓,还算有点档次,不会和吃大排挡的卡车司机搞在一起。”
“有道理,”我说着,暗暗地捏上了一把冷汗,“他被杀死以前并没有被直接鸡奸,象毛大富那样的人通常会直接追求简单的满足。”
话题一时僵住了,似乎缺乏一种辩论的动力来继续下去。沉默片刻,胡大一接着说:“有没有报复杀人的可能性呢?杀掉某个人,做出特殊的场景,作为对其他有关人员的威吓。”

无声的冷风从窗缝里钻进来,让我打了个寒颤。突然,记忆中某种东西触动了我,那吹过空地的潮湿的冷风。“不,我说过,没有人打算杀死他。”我说,“被害人是冻死的。”

“嚯!塞进冷冻车冻死!这样的案例真是太有意思了。你肯定吗?”
“如果小瑞的化验证明没有药物影响的话,我差不多可以肯定。这车停在停车场上的时候,很可能有一短时间没有制冷。”
“哦?”
“你想,当时货架是空的,为了节约能源,司机关掉制冷,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你看照片上,货架上的水,有两层边界线。说明曾经融化,后来又结冻。”
胡大一掏出放大镜看了半天:“有意思!果然象你说的那样。”
“凶手把被害人放进车厢的时候,车厢里的温度并不太低,他认为不至于冻死被害人,所以把他放在那里。做出这样复杂的现场只是为了传递某种信息,可能和性有关,也可能没有什么关系。”

“哼哼,有道理,反正凶手不怕被被害人认出,那小子已经烂醉如泥了。”
“对。酒醉的人体温控制失调,更容易被冻死。”
“那么,你觉得凶手要传递的信息是什么呢?威胁?羞辱?报复?”
“说不上来…”我说,“没有更多线索以前确实很难确定。”现在我心乱如麻,我必须马上去做什么。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甚至不知道该做什么。天!我把他一个人留在了家里!真该死,那天晚上有多少人不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我上楼才看到林彤…马南嘉倒是一直在打牌,不过真的是一直吗?…见鬼!什么人可以马上告诉我昨晚泰安在哪里?!我必须…

“朱夜!”胡大一笑眯眯地说,“你把台面上的话都说完了。现在,你该说出所有实话了。”
“什…什么意思?”
“哈哈哈…”他笑了几声,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你说的,当然都是实话,不过并不是所有的实话你都说了。”
汗珠从我手心里慢慢渗出。我咬牙道:“你别胡说八道。为什么无缘无故怀疑我?”
“我可不是怀疑哦!”他说,“韦小瑞已经对你确证过被害人有被鸡奸的伤痕,是不是?”
“那又怎么样?”
“我听到你说水的边界,我可是用放大镜看了老半天才看到,你刚才只不过匆匆翻了一下照片,就算你是1.5的眼睛,怎么可能看到?除非你早就知道会有这种痕迹。”

我心里骂了一句,胡大一接着用懒洋洋声音说:“刚才我一给你看照片,你马上就叫韦小瑞拿冲洗瓶和弯盘,你说了一句什么?自己还记得吗?‘大腿上可能还有剩下的’,不是吗?”

“那又怎么样?!”我怒道,“也许他没有完事后擦屁股的习惯。”他似乎绝对可以抓住我所有把柄,他的这种笃定让我格外恼火。
“没怎么样,”他笑着说,“不过就算他是杂技演员,也没法把那东西弄到膝盖外面。”
我楞住了。
胡大一乘胜追击:“你没有在腿跟的地方冲,而是盯住大腿下面和膝盖外面的地方冲洗,我不知道韦小瑞最后会打什么报告:有精液痕迹还是没有精液痕迹。但是你!你看到过他腿上有精液的样子!你也看到过他被绑在关掉制冷开关的冷冻车里的样子!”

我几乎说不出什么为自己开脱的话来,只是机械地喃喃道:“我没有…”
“没有吗?”胡大一突然收起笑容,“你这种平时最喜欢做犯罪剖析的人,对这一系列案子却视而不见,避而不谈,为什么?你特别不喜欢我追查性变态连续杀人犯,为什么?还有,你到现在也没有结婚,连女朋友也没有…”

“够了!”我大吼道。
沉寂。激烈爆发后的沉寂。屋里静得只有我们呼吸的声音。颇象恐怖片的场面。也许解剖台上的尸体正在慢慢爬起来,吐着猩红的长舌头,一跳一跳地跳向门边。不!恐怖片大多是可笑的。死人没有可能复活,就象没有肌肉带动的骷髅不可能活动一样。这些吓唬小孩子的东西,怎么能吓住我!然而我握着椅子背的手确实在颤抖,指节在泛白,而我的脸色,大概也象死人一样惨白。

我!居然被怀疑可能是同性恋,而且是变态的杀人犯!
胡大一带着观赏珍奇动物的表情望着我。
突然,我笑了:“老胡!差点就给你蒙过了。如果光是我说,你却留着一手,好象不太公平吧?”
“哈哈哈!”他笑道,“朱夜!有你的!今天好象是我第一次看到你暴怒。呵呵,没想到你在这种时候还能保持清醒。了不起啊!喜怒不行于色到底是这么多年练出来的。什么时候我也该好好练练呢。”

“多谢夸奖!”我嘲讽地说,“你已经让人审问季泰安了吗?有什么结果?”
“呵呵,你是什么时候想到的?”
“在想到你说‘穿深色风衣的男人’的时候。”
“我说过吗?我只是说‘一个男人’而已。”
“也许你认为你只说了‘一个男人’,因为你排练好这样的说法来蒙我。可能排练是临时的,所以表演时出了洋相,把你真正的想法漏了出来。其实你相信毛大富的话是真的,你也相信季泰安到过那个停车场。实际上,你认为季泰安是真正的凶手。你拘留毛大富只是为了让他指认季泰安。但是没有其他证据,审问比较困难,所以想从我这里套出内幕消息来,不是吗?胡大一同志?”

他摇头笑道:“真的是很佩服你,朱夜。如果你只是个骨科医生就太可惜了。你说的一点也没错。我把一堆照片给毛大富看的时候,他马上就认出季泰安,说那就是在停车场看到过的人。不过现在我手头所有的证据,只有毛大富的证词。季泰安对自己昨夜出现在停车场的说法很牵强,而且已经被证实是虚构的。”



DEVIL 第十五章 迷茫

3月29日 午夜
在午夜以前我完成了所有标本的检测。这个男孩(现在编码为无名尸体M1572)体内自然没有任何心血管药物的痕迹。韦小瑞被拖去给被丈夫打的女子验伤。我泡了一杯茶独坐在分析化学实验室。恶心的感觉还没有消除,头又痛起来,而且浑身发冷。大概要发烧了。总是随便吃点什么,找着机会睡一觉,没有规律的生活是健康的大敌,可能却是我终身的伴侣。这个时候喝茶显然无助于睡眠。但我现在需要的不是睡眠而是真相。对胡大一解释的时候我大大简化了我和泰雅的关系,尽可能地让他以为我的这些消息都是来自于泰安。我没法想象所有的同事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或者只要我一进男厕所里面的其他人都会逃光的场面。我最多告诉他泰雅是我在餐馆里遇见的歌手,没有提及昨晚红都夜总会教堂里发生的事情。用不着讲得太详细,说不定老胡有自己的看法。楼上听不到多大的动静。真正忙碌的时候人人都会自觉地悄然无声。只有在碰到障碍的时候才会高声辩论。所以,应该是好现象。

电话铃响了。胡大一的声音里似乎能听出疲劳的血丝:“喂,给我解释一下到底是怎回事:为什么没有证据表明世界上存在季泰雅这样一个人?”
“什么?”这回我真正吃惊了,“有没有搞错!这几年来我一直和他在一起。他还被拘留过!你没有查档案吗?”
“档案里有季泰安的名字,是涉嫌卖淫,但是后来因为没有证据被释放了。鉴定还是你写的。呵呵。”
“不可能!我写的肯定是季泰雅!”
“的确是。但是后来别人发现名字有错,就签名盖章给你改了,大概因为事情太忙没通知你。”
“谁的签名?我要找出那个人!”
“是阿东啊!你找也没有用,他肯定一点也不记得了。奇怪的是,全市也找不出第二个叫季泰雅的人。但是就是没有这个人的身份证,也没有这个人的户口簿。”
“不可能!找轩月华庭的那套房子!”
“那套房子产权证上写着属于卡莱诺连锁餐饮公司的所有人马南嘉。不管住在那里的金丝鸟是谁,反正他只是拿到了钥匙,而不是产权。当然,我已经查了季泰安离开本市以前的住址,那地方现在是高架。原始的户籍找不到了。更早的地址5年前就是大型公共绿地了。连后来搬进他家的那户人家都找不到。”

“不可能!”我拎着在电话机在房间里团团转,“出过这样一件事,他父母单位里的人肯定记忆很深刻。单位呢?有没有试过?”
“那个单位早就和其他机构合并了。今天晚上只能找到人事科一个负责人。他只能查到季明德在某年调出的一纸调令。而季明德调去的那个单位,登记的家庭关系只有一个儿子,就是季泰安。”

“老天!”我想象不出一个父亲憎恶自己的亲身儿子到不愿把他计入档案的地步。然而我还没有绝望,“等一下,我知道他在哪里工作。”
“那个宠物店?算了吧!那里的人一问三不知。也许他们隐约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所以干脆推脱掉关系。再说,按照你的说法,他到那里去的时间也很少。”
“还有,厨师课!他在上厨师培训课!”
“老师说他是最少出席的学生之一。但是手艺进展却不差,可能是自己在家练习的结果。”
“马南嘉!直接问马南嘉不就行了吗?他不是季泰雅的老板吗?”
“问得好。确实,就是在卡莱诺连锁餐饮公司的人事科那里,我的人第一次搞到了这个人的有效证件的复印件:一张身份证,不过那上面的名字是季泰安。”
“什么!”我叫道,“餐馆里的人都知道他叫泰雅!”
“错!我只从你那里知道马南嘉叫他‘泰雅’。餐馆里别人都叫他‘小季’,他自我介绍时不常提自己的全名。人事科的人也不记得叫他的全名时他有什么异样的反应。而且那张身份证不象是假冒的。”

“你少来开玩笑!马南嘉可不是好糊弄的人。他怎么会不知道…”这时我想起了马南嘉说过的话“…当他说起他多年未见的双胞胎兄弟时,我第一反应就是怀疑你…”这么说他也怀疑过?从这张身份证开始的吗?我开始乱了方寸,眼前不断出现泰雅和泰安的面孔,仿佛梦魇一般。我定了定神,接着说:“那你有没有问过马南嘉知不知道泰雅的真名?他是怎么说的?”

“他承认没有追问过。他认同‘泰雅’是艺名这样一种说法。”
“他被拘捕过,你记得吗?”
“问题来了,听好,我最先查询的就是犯罪记录。我查到了他的体检和就医证明。还是你写的呢。你写在那上面的名字是‘季泰雅’,但别人后来根据他的身份证改成了‘季泰安’,只不过没有跟你说而已。你本来就很忙,出一点小错也是自然的。”

我无话可讲,胡大一还在说着:“季泰安是今年春节以后来到九龙数码的。而推荐他来的深圳公司现在一时无法联系上。他平时的主要工作是拿着计划四处观察,寻找合适的拍摄点,而非整天坐在电脑前面合成影像的固定工作人员。白天他有大量独自在外的自由工作时间。反过来说,只要他定时在九龙数码出现,就没人怀疑是否存在季泰安这样一个人。”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倒是说说看,有没有看到过这对兄弟同时出现,或者相隔很近的时候出现?”
“没有…可是,他们长得不一样,头发都不一样。我看到过泰雅洗头的时候,我也摸过泰安的头发。我肯定那不是假发!”
“那点差别算不了什么。你有没有注意过你们那个技术员小王的头发?扎着辫子看上去挺长,不是吗?放开来也就到脖子那里。”
“等一等…让我再想一下…对了,很简单的道理,既然泰安现在在拘留室,马上到轩月华庭去找到泰雅,不就可以证明他们是两个人吗?”
“问题就在这里,托物业管理公司去打探,说没有人在家。”
“不可能…绝对没有可能…你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把泰安拘捕的?”
“3点半,在他暂住的家里。”
我默默地计算着。我起床的时候泰雅还在睡。除非我一走他立刻起身梳洗,坐出租车赶回泰安的家…我沉痛地想到,虽然时间非常紧,但并非绝无可能。
似乎有人拽着我的心肺一寸一寸一片一片地揪下来,“你是要告诉我,从来都没有什么双胞胎兄弟,那一套酒后说的话都是假的?”我的声音仿佛不是从我的嗓子里发出的,充满了酸涩,我的心里一个声音在呐喊:“你是要告诉我,我被人骗了?而且一骗就是那么多年?”

“哈哈哈…”胡大一的笑声象烧红的针刺着我的鼓膜,“你的沉着冷静到哪里去了?你的分析力洞察力呢?别着急嘛!现在只不过是半个晚上,接下来的几天要走访所有的线索,把搜集到的资料加以对比。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总会对出两个人于同一个时间出现在不同地方的状况。哦…等一等,陆凉的传真来了,好象有重要线索…我等一会儿打过来。”

挂上电话,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楼,无视重案组成员的讶异目光,直接夺过胡大一手中的电传。
白纸,黑字,简单的话,含义绝无误解的余地:
季泰雅,男,1972年生,汉族,未婚,因精神障碍丧失劳动能力,无家属抚养,也无其他生活来源,于1991年6月30号由周家桥街道按国家有关规定送入我院。入院号91-079。当年7月4日因病去世。按有关规定尸体火化。未留骨灰。特此证明。
                               市七福利院(公章)
                                 2001年3月29日
刚从电传机里拉出来,还带着温热的电传纸,却象冬日垂死的蝴蝶苍白的翅膀,在我手中不停地颤抖。
胡大一带着同情的眼光拍拍我的肩膀:“没关系。人人都有犯错的时候。你也不例外。”
我狠狠捏着电传纸,仿佛要把上面每一个字的水分捏出来。干巴巴的白纸可怜兮兮地皱缩着。“不!我不相信!”我嘶声说,“怎么可能没有正式的死亡证明?他是怎么死的?因为什么病死的?有没有谋杀或疏忽、虐待致死的嫌疑?怎么可以就这样放过…”

“唉!朱夜,你想想清楚,”李警官插道,“他是没有人管才给送进福利院,没有人会去想着给他注销户口什么的,派出所开出死亡证明来给谁呢?这种人,有人负责他死后火化掉,已经是福气了。要是在旧社会还不得喂野狗。”

我丢下电传纸,在办公室里来回走着,走着,脚步越来越快。一张张好奇的面孔伸出来看着我,又埋回面前的资料里。
胡大一说:“现在你应该同意了吧?一个典型的连续杀人案初具雏型,有被害者,有嫌疑犯,有目击证人。嫌疑犯长着一个乱七八糟充满杀人念头的脑袋,还是个双重人格的变态,唔…可以叫顾教授来鉴定一下他的精神状态,很有趣的犯人…”

突然,我在胡大一面前停下:“还没完。要看到季泰雅的正式死亡证明才能证实他的死亡。”我摊开电传纸,指着上面的日期说:“6月30号入院,4天后就死亡,这里面很蹊跷。如果入院时已经有病,他们不会接受。如果入院时身体健康,4天后就突然死亡,能解释吗?死亡原因的诊断非常重要。”

李警官说:“这个你比我们清楚。不过尸体早就火化了…”
“还有!”我接着说,“91年以前市七福利院在离周家桥那边两站路的地方,就在当年的6月底开始搬迁,最高峰大概就是6月29、30号,直到7月上旬才把所有修养员搬到池荷村的新址,那时候还是属于郊县地区,非常偏僻,周围都是农田,只有一辆长途汽车经过。这个人就死在这段搬家的时候。会不会有搞错的可能?”

李警官笑道:“消息好灵通啊!你怎么知道?哪里来的线索?还是拍着这里想出来的?”他指指自己的太阳穴。
我说:“我说的都是真实情况。不相信可以马上打电话给陆凉,让他在那边证实一下。”
“我不同意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李警官说,“什么神秘的双胞胎啦什么的,完全是侦探小说的那一套嘛!我们那么多人翻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找到朱夜说的那个案例,也许永远也找不到。就算真的有这样一个案例,也不能说明现在的情况。人手本来就很缺乏,我们还有很多要做,没有必要在这种关系不大又耗费人力的事情上花时间。现在连死者的身份都没有查清,也许查下去会有更有力的线索。这个季泰雅明明已经死了10年了,没有必要再去追查。”

“那么朱夜你辛苦一下跑一次吧,”老胡说,“不算正式的调查,探探口风而已。恩,那边大变样了,农田什么的早就没有了。你太久没有去那里了吧?也该去一次了…”

“我会的!”我恨恨地打断他。


3月30日
清晨,雾茫茫的天空下,警车风驰电掣般驶过路人稀少的干道。老胡还是相信我的,否则他不会顶住李警官的反对,专门抽调一个人开车送我去市七福利院。车后座上,泰安双手拷在铁栏上一声不响地坐着,如同温柔的大猫,却不知什么时候会露出爪牙。昨夜躺在值班室的床上,几乎没有睡。现在有一种飘飘乎乎的感觉。身体不断发冷,而头脑则一阵阵发热。我不断提醒自己:要镇定,要沉着,要象个真正的男人一样。

在离市七福利院不远的地方,我下了警车。按照事先的约定,小张会带着泰安在这附近呆一会儿,等时间差不多了再到福利院来配合我。我在路边新建住宅小区门口的超市买了一袋蛋糕和一袋苹果,抬头四顾认清方向,朝福利院走去。

第一次来这里,是高中下乡学农劳动时,捡拾地里收割完后掉下的麦穗。然后就是最后一次。在他们搬家的那一年,因为有些手续要办,到这里来过,当时并没有去病房。以后每年的费用都是直接寄去,自己再也没有到过这个地方。记忆中有各个办公室和病房清点、整理东西的混乱声响,全新的大楼油漆和涂料的气味,稻田里飘着带阳光气息的泥土芳香,和头顶毫无遮拦的灼人的阳光。

可是,为什么就是没有母亲的长相?是自己刻意忘记的结果吗?还是应为人人都说我长得象她,让我有一种不由自主的厌恶和恐惧,生怕自己总有一天也会变成那个样子?我还依稀记得最后一次触碰她的身体的感觉。那时我已经长到她肩膀那么高。那天她披散着头发,倒拖着一双旧棉鞋,在新村里示众般地走,一路走一路嘟囔只有她自己才明白的咒语,身后跟着一大串小孩,争相把石子丢进她的鞋子里。我背着书包回家时,正看到这个怪异的队伍从新村的大门口出来,无视我的存在,直接向大路的方向走去。

“看呐,疯子的儿子…”“…小疯子…”“…没有爸爸的…”唧唧喳喳的话语,如同哔啵作响的干柴,烧光了我的理智。
“神经病!给我回家去…回家去…”我奋力扑向母亲,把她往家的方向拖。她死命挣扎,破口大骂,顺手打了我几个耳光。嘴里涌上一股咸腥味。我死死地拽住她的棉衣,直到突然手下没有了分量,老旧的棉衣分崩离析,纠结缠绕的棉絮洒了一地,破布条从她身上挂下来,仿佛腐烂的伤口流下的脓血。耳边传来外婆和居委会吴大妈急匆匆的声音:“哎呀,怎么在这里,福利院的车子马上就要来了。”“不知怎么又给她跑出来,东西都准备好了。”我顺着她的肩膀往上看…

一片空白。
我摇了摇头,走进市七福利院的传达室。
上午10点以后才是探视时间,但是我的工作证起了作用,值班的主任亲自陪我去探视。钱副主任居然记得我。她是个絮絮叨叨的肥胖的中年妇女,一双红肥圆实的手不断地在胸前相互磨擦着。“啊呀呀,我怎么不记得你!那时候不是我在入院登记处问你要不要去看你妈吗?你说不要呢!我又问了你一遍,你还是说不要。人很小,主意倒是很大的样子。时间过得真快呀,你都长得这么大了。怪不得我老了呢…”

“她现在怎么样?”
“现在安静多了。和另外两个老太太住在一起。喏,就是这里。”
踏进房门前我犹豫了一下。走廊里送饭的推车隆隆而过。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人哀号,有人尖叫,有人无缘无故地大笑。相比之下这间房间反而显得安静。淡淡的阳光穿过铁窗栏,细碎地洒在地上。

她穿着绿色条纹的衣裤,裤腰上露出系尿布的绳头。她的头发几乎全白,剪得很短,低着头安静地坐在床边,面前放着乘热水的脸盆,等着忙碌的外来妹给另两个明显是老年痴呆症卧床不起的老太太洗漱完毕,再来给她洗脸。我放下苹果和蛋糕,慢慢地在她面前蹲下,仔细地看她的脸。消瘦,皱褶,空洞,陌生。假如加上一点眼神的生气,倒不失为一个清癯健朗的老人。我搅了一把毛巾,轻轻地擦拭她的手背。纠结的静脉在消瘦的筋骨间蚯蚓般穿行。在毛巾掠过她右手失去的手指时,钱主任慌忙解释道:“那是她自己去拿烧着开水的水壶…几个人也拉不住…这件事很久以前就同你讲过…”我摆手表示不用在意。我重新搅过毛巾,给她擦脸。钱主任在旁边起劲地说:“阿婆,你儿子来看你啦。儿子在给你洗脸呐!你笑一笑呀!”那张脸仍然一如既往,消瘦,皱褶,空洞,陌生。

公务员端来豆浆和包子放在每个人床头柜上。我放下毛巾,由外来妹给她漱口,然后喂她吃饭。钱主任跑前跑后地张罗水果刀削苹果,打开蛋糕的袋子给她当早饭,忙得一阵小喘。

我们走出那间屋子的时候,她笑着说:“你看,我们这里的修养员都照顾得好好的。你就放心吧。”
我说:“谢谢你。我很放心。恩,有件事,是私人的事,想麻烦你一下。”
“是要介绍什么人住进来吗?现在床位很紧张呀,不过呢,”她笑得眉眼眯在一起,“是你介绍过来的,我们总归要尽量想办法…”
“不是那种事情。”我说,“你以前是入院登记处做的,是吗?能帮我查一个人吗?他叫季泰雅,是91年6月住进来的。一个男的,现在…大约有30来岁的样子。”

一阵惊慌掠过她的胖脸。很快又堆起笑容:“啊呀呀,最近怎么那么多人找他呢?这个人么…住进来没几天就死掉了。”
“死掉了?”
“死掉了!”
“怎么死的?生什么病?到医院看过吗?还是这里的保健医生看的?死亡证明呢?”
“呃…我找找档案才能知道,不过钥匙也不在我这里…找他有什么事情吗?是不是有人找他?不过他好象是孤儿,没有亲属的。”
“你见过他吗?”
“怎么会没见过!这里进进出出的每一个人我都见过。我记性很好不会忘记的。”
我抬头看看院子远处,做了个手势,接着说:“你记得他长得什么样吗?”
“我记得的!一个很文气的男孩子,瘦瘦的,眼睛大大的。很老实相。连问他几声,一句话也不说。看上去…”
“就是那个样子,对吗?”我指指花园的葡萄架下坐在小张身边的泰安。
他的头发没有扎,柔顺地披在的肩头,右手紧挨着小张的左手,上面搭着一件外套,掩盖下面的手铐。他听到我的声音,正好抬起头来,愠怒的眼神无声地追讨着他的清白和自由。

钱主任半张着嘴眯着眼睛望向葡萄架下,看了好半天,突然惊叫一声直往后退:“妈呀!妈呀!不是我!不要找我!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我一把抓住她:“别怕,那是人不是鬼。到底什么事情说说清楚。”
在办公室里,当着我和小张的面,钱主任哼哼唧唧地哭着,翻出了陈年的旧记录。关于泰雅的资料,仅仅是登记入院的证明和本院保健医生开具的死亡证明。死亡时间写着91年7月4日中午12点,死因是急性循环衰竭。但是钱主任坦承死亡证明是假的。她记得泰雅是在老院址收入的,但是搬家停当以后,再也不见他的人影。一连找了十几天音讯全无。大家急得团团转。当时这里附近非常荒凉,有不少废弃的鱼塘和水井。后来打听到他在本市没有其他家属,估计不会有人追查,于是就让医生出具了死亡证明。钱主任一再强调主意是退休的老院长出的。开始大家胆子小,甚至不敢把假的死亡证明放进他的档案袋里。直到好几年后,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声息,当时参与的每个人才逐渐说服自己,季泰雅此人确实已经从地球上消失了。

我们采取了钱主任的证词,然后驱车回803。泰安依然咬着牙独自坐在后座上。我心情稍微轻松了一点,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行道树和电线杆,疲劳一点一点地渗透进来。小张很开心。这是他第一次作为唯一的警官完成一项任务。他不停地和泰安说话,甚至把他们是同一所小学的校友这件事也抖出来了:“哈哈,你还记得那个四眼的大嗓门教导主任吗?听说她老住在银锄公园旁边的,所以每年春游、秋游她总是提议去银锄公园,这样她可以早点回家。我去过不下4次,哪里可以打游戏机、哪里有卖风筝,闭着眼睛都可以摸过去。你去过几次?你们那时候玩什么?‘官兵捉强盗’?嘿嘿,说两句话嘛。你现在说的话没有人会拿去做证据。”泰安闭上了眼睛。“算了,让他安静一会儿吧,”我说,“要进市区了,开车当心。”

在网络时代,虽然因为信息的传递大大加速而带来许多垃圾,却不得不承认这是伟大的进步。下午,深圳警方发来回复,有证人证实季泰安90年起一直在那里工作,从未离开所有同事的视线超过1天以上。

DEVIL 第十六章 动机

3月30日 夜
“但是,动机呢?”傍晚的第二次吹风会上,蔡副局长拍着桌子问,“谁能解释这两个案子为什么是同一个人干的?就算照什么犯罪剖析的理论,3.18案和3.29案也完全不是同一回事情。”在胡大一开口以前,他果断地把手一挥,“不要告诉我什么变态杀人狂之类的东西。这里是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不是美国,哪里有那么多变态的人到处杀人?”

屋里一片沉寂。
“还有,谁让你们花那么多时间去搞什么十几年前的伤害案?无端的怀疑,是最大的浪费!”
倪主任咳嗽了一声:“那个案子,其实我记得。当时我参加了调查和现场堪验。印象非常深刻。”我本来一直闭着眼睛,努力保持清醒,听到这句话,陡地醒过来。他接着说:“当时占主导地位的意见认为是反动邪教组织的封建迷信活动,怀疑这个男孩和邪教有关系。当时在这方面的调查花了很多力气。但后来没有进一步的线索。”

怪不得泰雅的父亲永远丧失了晋升的机会。哪个单位会用可能和邪教组织有关联、还随时可能戴上“反革命分子”的帽子的人呢?
“说不定邪教组织又在活动了。”李警官补充道。
“这两个案子确实有很多相关的地方…”胡大一说。但马上被李警官打断:“这些所谓相关的地方都可能是巧合。谋杀案件最重要的因素都不同:作案手法,作案对象…”

“作案对象其实是相同的,就是相貌漂亮的少年!”
“一个好好的家庭出来的中学生和一个男妓是相同的?笑话!手法呢?”
“也是相似的,特点都是不同寻常的杀人方法…”
“用刀杀人也可以叫做不同寻常吗?”
他们两人唇枪舌剑地吵起来。其实我比他们更有资格评述杀人动机,因为我知道得更多。不过谁会听我的呢?我捧着发烧的脑袋,强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脑子里一堆乱哄哄的念头飞奔来飞奔去。

我可以肯定一点,杀人犯不仅仅是要从肉体上消灭这两个孩子,或者说3个,如果把沈强也算上的话。他(她?)是在表达强烈的情感。而且他(她?)的情绪游移不定,从力图撕碎别人而后快到只是随随便便把别人往冷冻车里一塞。谁?谁有那么多情感要表达?他(她?)要表达什么?

马南嘉?不。他会在任何人面前毫无遮拦地表现他对泰雅的占有。如果他知道泰雅有任何不忠就会威胁要杀死他。当然他会直接地去杀死他,就象他直接地表达对他的占有一样。如果他要那么做,他多半会公开地有目的地做。而且他也有的是别的方法可以发泄别的怒气,例如威胁、敲诈那几个贪官。所以他的可能性很小。

泰安?不。我不愿意他是杀人犯…该死!我已经开始犯错误!什么叫“不愿意”?这是最最讲不得愿意和不愿意的。在我讲“不愿意”的时候,已经让他站在了嫌疑犯的圈子外面。这对别人太不公平。拿点实际的理由来吧。理由…见鬼!我手头有一堆他杀人的理由:他恨泰雅,却又亏待了泰雅,因此不能对泰雅下手,就找长得象泰雅或者和泰雅一样是男妓的男孩出气。而且,他有的是杀人的条件。他有一份自由的工作。他是一个身高1米75的成年男性,可以轻易制服对方,杀死对方。85%以上的谋杀犯是成年的男性…不过,我好象在哪个关键的地方错了…

杀死那些男孩不必非得是有着有力双臂的男性。只要找个机会接近沈强,和气地问他几句话,趁他不备把他推下去…然后指示陈天青探查一个树洞,在他视线不及之处突然掏出小刀割开他的喉咙…接着从地上扶起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SHINJI,摇摇晃晃地登上冷冻车,再绑起来…天!她才是最有动机的人:她最恨夺去她丈夫和她婚姻的尊严的人。这三个案例她都在场,而且都有一个非常有力的旁观的位置。她没有把握杀死泰雅,所以挑容易得手的男孩动手。她看上去最不象杀人犯。林彤啊!这勇气非凡的女人!不过无论她多么值得同情,也没有理由杀死无辜的男孩。在法律惩罚她以前,上帝已经惩罚她了吧?

但是!我需要的不仅仅是动机和可能,我需要证据。有什么证据证明林彤杀了那三个男孩呢?一个也没有!没有指纹,没有凶器,没有证人。一丝一毫也没有!
或许真的还有一个变态杀人者,幽灵般游荡在这深不见底的大都市,随时寻找他的下一个目标?可是连续杀人犯没有意外不会住手。他不会在15年前几乎杀死一个男孩,15年后又突然跳出来再杀几个,而且是在相隔那么近的时间里。这不符合连续杀人犯的一般规律。

难道真的是魔鬼下的手?因为它妒忌泰雅的温柔和优美,妒忌泰安的开朗和爽利,妒忌马南嘉的成功和精明,妒忌我在这微妙的平衡中来之不易的安宁和短暂的幸福?真的是魔鬼吗……

“你们…在干什么?”我惊讶地盯着紧紧围住我的警官们。接着发现自己浑身酸痛,由以后背和后脑为甚。而且现在的我不是坐在会议桌的后排椅子上,而是平躺在地上,眼睛看上去就是天花板。

“朱夜你晕倒了。”“朱夜你发烧了。”“朱夜太累了。”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让他回家休息休息吧。”蔡副局长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我没事的。”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手扶住墙,“不是打算大规模搜查吗?会需要很多人。”
倪主任说:“去看一次病吧,开张情假条,需要你自然会叫你。现在还不到关键时候。”他父兄般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晕晕乎乎地去推自行车,感觉鼻子里喷出来的气烧灼着自己的脸,而身体却冰凉冰凉。酸痛的肌肉每迈出一步都会提出抗议。生病总让我深刻体会到人是多么弱小无力,连细微的病毒都可以轻易打倒。传说中斯巴达人用烈酒和冰水给婴儿洗澡,不能耐受的就自然淘汰。象我这种,早就在淘汰之列,连今后锻炼自己的机会都没有吧?我悲哀地想。在这魔鬼肆虐的城市里,我这样渺小的人类有多大实际的作用呢?

因为实在不放心,在街角的公用电话亭里,我拨了泰雅的手机号。“嘟嘟嘟…”手机开着,但没有人接。“真是该死!”我摔下电话筒,转头望了望市一医院的方向,又回头看了看轩月华庭的方向,最后龙头一拐,向后一个方向骑去。

泰雅的那套房间没有人。但是屋里还有他的气息,甚至还有他身体的温度。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告诉我,他就在附近。我登上阳台,在小区里四望。从这里的阳台上,可以一直看到小超市,美亚租片店,东方书报厅,出租车扬招点,可就是没有泰雅的影子。一时间各种可能性在我心中涌动,我只想立即扑回803,揪住胡大一请他开始证实调查。忽而又冷得发抖,汗水瀑布般从背脊间流下:也许用不了多少时间他就会找到泰雅的尸体…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们?
最后我绝望了。尸体就尸体吧。至少给我一个结果,这样的等待会耗干我所有的心血。就在我走向停车棚的时候,铸铁栏杆边碎大理石步道上的两个身影掠过我的眼睛,一晃而不见。

“泰雅!”我心里无声地喊道,“是的,就是他。”不,也许是我的自我暗示…不过,和他在一起的人是谁?我拔腿就跑,可是步道很快隐没入精心修剪的绿化带和雕塑。我喘着粗气,跳过一道冬青,踏上假山石,又跳过一道冬青。路灯下,周围静得出奇,连平日常见的出租车和私家车的马达声都没有,我的喘息听上去突兀而鬼气森森。

“泰雅!”我心里喊着,而声音仍然没有从我干痛的嗓子里发出来。我猫下腰,贴着花架悄悄走,树影筛过的路灯灯光如野兽派的现代画,映得地面看上去似乎到处是弹坑和裂隙。

“泰雅!”我终于喊出了声,猛地跳出绿化带,落到那两人面前。穿白色毛衣和针织背心裙的女孩子尖叫起来:“啊!救命!”泰雅从长毛中探出头来:“朱夜!怎么会是你?”

“天呀!你们认识!”那女孩子夸张地扶住额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杀手。”
我冷冷地说:“两天不见,你倒学会花女孩子了。”
“你说什么呐,”泰雅笑道,“是LUCY的爪子卡在栏杆里受伤了。”我这才看清,他抱着的真的是一只大狗,而不是模仿“神犬莱茜”制作的玩具。狗的一只前爪上还包着手帕。

“你说,LUCY明天就可以走路了是吗?”女孩子细声细气地问。
“没问题的。”泰雅说,“只是表皮擦破一点。”
“那…谢谢你背他走了那么远。我家就住在这一栋,”她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捡起刚才吓得丢到地上的一只马夹袋递给泰雅,“那,再见啦。”
大狗轻松地从泰雅怀里跳下来,跟在女孩子背后,摆着尾巴跑进楼里。
“你怎么这时候…”
“你怎么能这样在外面乱跑!”没等泰雅说完一句话,我向他吼道,随即一阵头晕,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花架。
柔滑的手指抚上我的嘴唇:“你生病了?发烧了?”
“别碰我!”我低声吼道,一面紧张地四望,生怕被人看见这种亲昵的动作。他慢慢地、无力地缩回手。我咳嗽几声,轻声说:“马上回家去。现在!立刻!”
“你怎么了?”他淡淡地说,“从来没有看到你发这么大的火。”
“好吧。”我警觉地望了望四周,“我有一千个理由发火,但今天这是最大的一个。到家再说。”
走进屋子,我一下瘫坐在沙发上,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已经用尽。我坐了几十秒钟,才积聚起足够的力量说:“这几天你最好不要到处跑。外面什么可怕的事都会发生。”

“是吗?”他在翻找着什么,好象毫不在乎。房间里的空调开到30度。我昏昏地坐在沙发上,有太多事情想问他,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口。泰雅俯下身,拿一个什么东西在我耳朵里点了一下。“几度啊?”我迷迷糊糊地问。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你该吃药了。你怎么一点也不在乎你自己。”这好象是我以前说他的话,现在倒是全部还给我了。

“你说的可怕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他在厨房里煮着什么,应该会有香味飘来,但是我什么也闻不到。
“很多很多,说不清楚。”
“那就一样一样来。”
“好吧。这可是你自己提议的。”我顿了顿,“你为什么用泰安的身份证?”
他在厨房里说:“就是这个事情吗?很简单啊,因为我没有身份证。而等我想到需要用身份证这类东西的时候,身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泰安过去的学生证,所以就用那个补办了身份证,名字自然是季泰安了。只要照片是一样的,就没有人有异议。”

这个解释听上去很自然。我又问:“那…你这两天在干什么?昨天你在哪里?为什么不在家?”
“你妒忌吗?”
我愣了一下:“我?妒忌什么?”
“因为我很有可能在别的男人的床上。”他从厨房走出来,在我身边坐下,放了一杯茶在我面前,手指轻抚我的额头,“你妒忌那些男人可以随便地占有我?”
“我为什么要妒忌?”难道这两天够我头大的事情还不多吗?我接着说:“那些在教堂里上你的人?笑话!呆在哪里恶心死了。我一分钟也不想多呆。”
“你是说你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对我?”他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望着我,却让我突然感觉那双眼睛距离很远很远。
“拜托!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真是头大无比,这几天明明都是为了他在那里东奔西跑,否则我何苦花这么多力气?现在他却酸酸地说这种话,真让我受不了。我搭着他的肩膀说:“你受什么刺激了?那天晚上的感觉还没缓过劲来?还是又乱吃什么药了?”

“那…你这两天又在干什么?怎么一声不响地走了?”
“有没有搞错!我到什么地方干什么要你管!”我真的有点发怒了,他一点也没有察觉到擦肩而过的危险吗?“你怎么不想想自己都干了些什么!昨天晚上我走了没一会儿,你到哪里去了?”

他别过脸去:“我不过是一个男妓,你说我会干什么去?”
听到这话我更难过:“你又在自暴自弃!其实你只不过是买吃的东西去了?不是吗?那天冰箱空了,我看过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回答我?你以为伤害你自己,别人就会同情你吗?你错了!你越自暴自弃,别人越看不起你!你为什么放着阳关道不走,偏要干这种事!”

他低着头,没有发出抽泣声,肩膀也没有颤抖,可是我感觉空气似乎湿润起来。我咳嗽几声,力图缓和因为自己的粗暴而带来的紧张气氛,接着说:“其实我也不能算一声不响。我给你发过一个短信息。”

他抬起头,慢慢地转过眼睛望着我:“那是你发的?”
“是!是我借了同事的手机发的。”我靠在沙发背上,闭目养神,“那时正在紧张工作。一时没法跑开。不过你放心,我在那个手机里留下的讯息都已经删除了。”
“那么…你都已经知道了…”
我捏着痛得直跳的太阳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如果说出真相,告诉他泰安已经全部对我说了,他会不会立刻尖叫发作?如果继续装糊涂,那个短消息不是显得非常没头没脑?最后我简短地说:“是啊,我都知道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做声。我偷偷看去,只见他靠着沙发背,两眼望着窗外似乎很远的地方。柔和的灯光下,他的侧影是那样清秀,人间有这样的美几乎是一种奢侈。为什么会有人要破坏它、撕碎它、践踏它?

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他的头发:“我不会放过作恶的人,这你应该可以确定。不管是谁,不管是在哪里,我都会把他揪出来,吊上绞架。”
“朱夜,你爱我吗?”
“什…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我对这个问题毫无准备。
“告诉我你爱我吧。”他仍旧望着窗外,我的脑子转了几个弯才反应过来他确实是在对我说话,“爱我,拯救我吧。”
“你瞧你,扯上哪儿了?”我慌乱地缩回手,以为这个动作使他误解了,“你在胡说些什么呀!我…我可没有…”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双眼含着泪水,如星光般闪烁。我喏喏无言,恨不得马上变薄,薄到可以从沙发缝里钻进去。突然,他起身离开:“汤要热好了。你吃一些东西再吃药。”

“我不是趁机轻薄你。”我对着他的背影叫道。他快步走进厨房,不知道他是否听见。
热气腾腾的罗宋汤吃在嘴里似乎没有什么味道。我吃下一些他做的松饼,只是为了填填肚子好去吃药。我实在太困,几乎一沾上枕头就睡着。
 楼主| 发表于 2009-8-10 22:02:23 | 显示全部楼层
DEVIL 第十七章 等待魔鬼降临

3月31日 凌晨
但是我睡得很不好,做了好几个恶梦。
我梦见还是摇晃学步的孩子的我张开双臂迎向自己的母亲,她的手温暖而丰润。她抱起我,凑近我,似乎要亲吻我。可是头发盖住了她的脸。我一层一层拨开她的头发,还是没有看到她的脸。突然我发现手已经伸到了她的颈后,空空的感觉环绕我的手腕。我不顾原则地高声大哭。

我梦见还在读中学的我,乘着电车去同学家。透过车窗,我看到几个狼头人身的怪物推搡着一个穿短袖白衬衣的男孩往电车行驶的相反方向走。马路上人来人往,电车上人挤人,可是没有一个人有什么反应。我大叫停车,拍打着玻璃窗,仍然没有人反应,甚至我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突然那男孩转过头看着我。是的,他听到了。我正兴奋地想,却突然发现车上原来都是狼人,瞪着碧绿的眼睛望着我。我嘶声尖叫,听到一个沉闷的声音响起:“唔,就是这个样子,疯子的儿子…”

我梦见阴雨绵绵的银锄公园,湿滑的后山坡上,赤身裸体的男孩蹲在树下,双臂紧紧围着自己,嘴巴咬着手腕,歪过脸抬起眼睛看我。他剪着短短的学生头,我没认出他的脸。但我知道那是泰雅。我张嘴叫他的名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踏着粘湿的土坡向他走去。地上越来越湿,竟然是鲜血源源不断地从泥土里冒出来。冒出的鲜血汇成滩,汇成流,向他涌去,漫过他的脚,漫上他的脚踝,无情地侵蚀他。我不停地走,我的鞋子沾满了鲜血。可是他离我总是那么远,永远不能再靠近他半步。我叫喊着,尽力地跑着…跑着…

陡地我从梦中惊醒,艰难地喘着粗气。心脏一下一下重重地跳,似乎要从喉咙里崩出来。我觉得恶心、头晕,浑身冷汗。伸手摸去,隔壁的被褥下竟然是空的,而且是凉的。“泰雅…”我轻声叫道。无人回答,仿佛只剩我一个人被遗弃在黑暗的大陆。我骂了一声,伸手拧亮床头灯,时钟指向5点,黎明前的最后一刻。黄绿色的灯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泰雅?你在哪里?”我套上毛衣和长裤,眯着眼睛从床上起来。

我感觉很不好。不是熟悉的感冒发烧,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我踏出几步,才发现自己是如此虚弱,心脏如巨锤般敲击我的胸壁,放眼望去,房间里好象蒙上了黄绿色的雾霭,好象周围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只是胶片泛黄的黑白片。

不祥的念头从心底里冒起来。“泰雅!泰雅!”我跌跌撞撞地走向客厅,打开开关。
客厅的落地窗开着,晨风吹动窗纱。沙发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人影。
“你…你发什么神经…”我跌坐在泰雅身边,“打扮成这样…半夜三更地,要到哪里去?”问完这一句我就晕得说不出话来,靠在沙发背上休息。
他洗过澡,头发喷了摩斯,整整齐齐地往后梳。身上穿着白色的棉布衬衣、藏青色镶边的V字领白毛衣,腿上套着朴素的靛蓝色牛仔裤。我早就看到过他备有这样一套衣服,有时拿出来摩挲着,但从来不穿,因为这件事被我嘲笑过好几次。

“瞧你这样子…”我好不容易缓过劲来,“背上一个书包就可以到随便哪家中学上学去了。干什么?赶去早自习也不用那么早?”
他仍旧没有说话,静静地望着阳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阳台上空无一物。对面的另一栋楼没有一盏灯亮着。记忆中雪白的墙面现在看上去也是污浊的黄绿色。难道我的头真的晕到看不清颜色的地步?我低下头想再休息一阵缓缓劲儿,却发现泰雅脚上居然还穿着红色鞋帮的帆布高帮篮球鞋。平时他最爱干净,如果我没换拖鞋就进屋,他准会跟在后面默默地擦地板,让我这种野孩子脸红不已。

这不对劲。
我费力地环视四周,他的手机压着一叠纸放在餐桌上。
绝对不对劲!
我强撑着爬起来,扑向桌子。信纸印着黄玫瑰的底色,我什么也看不清。手机上,定格着短信息清单。最后一条就是我发来的。我用颤抖的手指按下功能键。
有人伤害过你,有人继续伤害着你,可是无论时间过去多久,隐藏的恶魔终究会被揪出来,所以让我来告诉你:不要再去伤害
在我头脑中比较清醒的一部分开始占优势,最后的一句话反复在我脑海中回响:不要再去伤害…
…双胞胎…马南嘉走后床单上很少的血迹…浸满冷水的浴缸里挥散不去的血腥气…泰雅严重损伤的身体…顾正洪…
“你…杀人了?是你杀了陈天青?”尽管已经在拼命克制,我的声音仍然不住地发抖。
“谁?你说的是谁?”
他的反问给了我少许信心:“3月18号,就是我第一次在你家看到马南嘉的那天下午,在银锄公园死了一个男孩,你知道这件事吗?”
他的身体在沙发上仿佛不断地在缩小:“你说什么?真的有人死了?不!我…我只是心里很难受…我不知道那些血是哪里来的…”
“告诉我!”
“我…我…”他颤抖如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梧桐叶。
“快告诉我是顾正洪杀了他!”我绝望地吼道,“你他妈的都看到些什么!”
“天呐!”他抽泣着,“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那人走以前最后亲了一下我的嘴,说他从来没有看到我那么主动过。他很满意,以后还要来找我。这时我才发现自己一丝不挂,身上痛得要命,血水浑着精液顺着大腿流下来…”

“你被…强暴了?”
“好象不是…我也不知道…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旁边的石头上,最上面却是一把刀,就是家里平时用的那把水果刀…”
“你…”我真害怕听到他再讲下去。
“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隐约记起我好象在等待什么人,可是我不知道我在等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里等。天下着蒙蒙细雨,冷得要命。我痛哭起来,心里好象压着一块大石头,又闷又痛:我就是这么无耻,连这山坡上的泥土都比我干净。”

“别…别讲了…”我喃喃道。然而泰雅没有听见我的话,仿佛又沦入那天迷乱的心境。他接着说:“那时我偶尔抬起头,看到树下映着我自己少年时的影子,就那样神情淡然地看着现在的我,肮脏、下贱、卑劣的我。突然我想到,象我这样的人还是死了的好。如果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死掉还要好。”

“不…不要…”我捧着自己的头,天!那天他从我家离开后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我终于把自己砍成了碎块,心里总算舒服起来。我感觉自己轻飘飘地离开公园回家。一直到踏进家门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
“不…”我头痛欲裂。他当时是全裸的,事后下意识地穿上衣服。怪不得没有人看见浑身是血的人走出公园。谁能料到竟然是这样?
“我拼命地用水冲自己,放了满满一大浴缸水,泡在里面才觉得分量一点一点回到身上。等你来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居然还活着…”
“那把刀…和血衣…那时候就在浴缸旁边的洗衣机里?”我真该死!当时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
“是…是啊。衣服后来我都扔掉了。我很怕,我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血。”
我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抓着手机,听他不停地抽泣,我也想流泪。怎么会有这种事情。我绝对想不通。而我更害怕的,是问他第二个问题。强烈的责任心把这个问题推到我嘴边,而更强烈的保护泰雅的欲望把这个问题压了下去。不,不单单是为了保护他,也是为了保护我自己。刚才泰雅的话,已经把我的心生生地撕裂,我几乎能看见自己的血在一股一股地从裂开的伤口中淌出。再来一下,也许它就承受不住,永远停止跳动。

“你知道…”泰雅接着说,“我看到那个短信息的时候想到什么吗?那号码从来没见过。我一直以为是林彤的,我见她一直站在那里眺望。我把SHINJI放上冷藏车的时候她准是看见了。可是我绝对没想到是你。”

我的心脏猛烈跳动了一下,然后是长长的沉寂。一阵眼前发黑,我从椅子上跌下,把椅子也带倒。残余的微弱意识中,我凭感觉按下“110”的第一个按键。泰雅突然快步走来,劈手夺过手机甩出窗外,然后拉开厅柜的抽屉哗啦哗啦地翻找着什么。我吃力地问:“你疯了?你真的是疯了…你杀了他?”

“我没有想要杀他!”泰雅的声音开始平静下来,“那袜子的结很松,不可能勒死他的。他醒过来时,肯定以为是一个恶梦吧?可是,我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摆脱恶梦呢?什么时候早上醒来,天是蓝的,心里是宁静踏实的,身边是你…”他拿过3瓶水合氯醛,放在茶几上。

“你疯了…你疯了…”我的眼睛开始模糊,眼前金星乱冒,心脏如同老牛拉的破车,走一步停三下。我艰难地四肢并用地爬向他,“为什么…为什么这样伤害你自己…”

他惨然一笑:“知道吗?只有这种时候,你待我最好。当然,除了那个死去的男孩让你想到我,打电话来问我‘你好吗’的时候以外。”
“住手…你不能…你会死得很难看…你会铁青着脸,硬梆梆地,被剥光了放在解剖台上开膛破肚…你不是最要干净吗?…你还会…”
“我已经上过厕所”,他拿起一个瓶子拧开,“所以不会有这种问题。死了以后会怎么样…让它去。我不能再等了。”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喝药水。
“等什么?等谁?”我疯狂地扒住他的膝盖,只差一步就可以抓住他的胳膊。
“我在等你。我要和你一起走。”他一手按住我的手,另一手拿起药瓶就喝。如果说喝第一瓶其苦无比的药水的时候他还有一点困难,现在已经非常顺畅。
“走?到哪里?”我无力甩开他的手,只好低下头用嘴咬。该死!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他!
“天堂,或者地狱,或者随便什么地方。”另一个空瓶丢出来,“只要和你在一起。”
“你发疯啦…”眼泪润湿了他手背上滴血的牙印,“你这是何苦来着…”我一时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却还听得到他用牙齿咬开第三个药瓶的声音,和他喝下药水后满足的叹息。

我听见他说,“给你吃的汤里面只有20片洋地黄,剩下的30片都是我吃的。难道吃惯了安眠药别的毒药也吃不死吗?这些全都吃下去,应该够了吧?”
洋地黄的吸收程度个体差异很大。至少我知道我是一个敏感体,等我老了生了心脏病需要吃的时候应该小心剂量。我突然笑了一下,如果我能活到老的话。接着我哭起来。哦!见鬼!为什么我这么软弱无能,没有趁早把那些该死的安眠药丢出窗外,就只会哭!哭!哭!我积攒起全部的力量,企图强迫自己麻痹的心脏加快速度,供给大脑足够的氧气。

泰雅跪下身,揽住我的肩膀:“有点难受吧?很快就会过去的。天就要亮了。我们上路吧。”他说话开始有些含混。
“为什么…”我从牙缝中挤出一个个字,“…要拉我一起死?”
“因为我爱你。只有这样我才能得到你,永远…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大概是用力过度,晕过去了一小会儿。等我稍微清醒一点,天色已经开始亮起来。自己的身体无力地靠着沙发跪坐着,而泰雅婴儿般蜷缩着身体,头搁在我的膝盖上,呼吸浅而慢,不时还间断地停止,就象我的心跳。

他现在应该还能听见。不过,没有多少时间了。我吃力地俯下头,但是离他总是还有一点距离。我的手腕一点也使不上力气。绝望中,我伸出双臂,整个地环住他的脖子,紧紧地抱住他,尽量地把嘴靠近他的耳朵。眼前又是一阵发黑。时间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呼吸越来越轻,身体越来越重。

旭日初升,公寓开始有了生气。可是我除了光线本身以外,什么都看不见。这时我的耳朵却是异常敏锐。车库大门在开启,电梯在运行。一缕金红的光照进我的眼睛。我使出最后的力气,贴近他的耳朵,一字一顿地说。

“泰…雅…”
小鸟从窗外掠过,有一些停在阳台上歇脚,快乐地啁啾鸣叫。
“虽…然…我…常…”
园丁在洒水。葱绿的嫩芽顶开树皮哔啵地爆出。
“责…怪…你…”
楼下晨起跑步的人相互打招呼。哈哈,张先生,好天气。你好呀,王先生,真的是碧空如洗呀。
“其…实…”
楼上人家的小男孩出门去赶校车。爸爸再见。妈妈再见。爸爸答应我礼拜六去看球的哦。妈妈不要忘了给我买新球鞋。
“我…一…直…是…”
楼下的夫妻在煮早饭。啊呀,亲爱的,土司烤焦了。没关系,我拿袋饼干到公司去吃。等等,亲一个。唔,还你一个。
“爱…你…的…”
我的嘴唇落到他还柔软的脸颊上。深长的,带着咸味的吻,调和着温暖的泪水,不知是我的还是他的。
我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姿势,直到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呼吸。
然后就是真正的、无边的黑暗。

DEVIL 第十八章 不懂爱的人

4月15日
“朱夜啊!嘻嘻,瞧瞧镜子里你自己的样子吧,”耳边传来护士莉莉的声音,“气色好多了呢!曹大夫说你今天能出ICU,转到普通病房了。胃管也可以拔掉了。高兴吧?笑一笑啊!”

我习惯性地闭了一下眼睛作为回应。
据说马南嘉是个非常镇定的人,看到屋里的混乱景象,马上沉着地打了120和110。我被送到医院积极抢救。曾经有一阵子我浑身插满了管子:供呼吸机人工呼吸用的气管插管、临时心脏起搏器、血液透析用的双腔静脉插管、深静脉留置补液管、胃管,还有我最最讨厌的导尿管。在精心的医治和护理下,我终于渡过了心跳骤停、成人呼吸窘迫综合症、肾功能衰竭、消化道出血、水电解质平衡紊乱等一道道难关,活了下来。

虽然没几天气管插管就已经拔掉,据五官科医生的检查,声带稍微有些红肿,没有什么大问题,可是我就是不能说话,只能用点头、摇头或者闭眼来作为回答。
ICU(特别监护病房)一般不允许探望,因为情况特殊,经过特许,自从我恢复意识以后,重案组和803的法医同事就不断穿梭往来于ICU,询问我各种问题。我的胳膊过于虚弱,提不起笔,所以无论什么问题一概只能以简单的动作来回应。

他们最后的结论是我分析出了犯罪分子的本来面目,在揭露他并责令他弃暗投明认罪自首的过程中被他袭击,经过激烈的搏斗,可能还巧妙地利用了某些药物,在最后的危急关头杀死了对方。

真他妈的见鬼。
这个千疮百孔的结论是李斌来看我的时候告诉我的。当时我笑了一下。那天莉莉也在。她激动得拉住李斌的胳膊说:“啊!他听到啦!他笑啦!他不会变成植物人啦!太感人啦!”李斌趁机也抱了她,从她的肩膀上方朝我挤挤眼睛。

其实我宁可变成植物人,永远不再醒来。那样就不会听到韦小瑞说的话。那天他作为朋友来看我,坐在我的床边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剖验尸体的事情。也许他那么做是为了让我放心,犯罪分子已经得到了确认,两起谋杀案已经了结。突然他发现监护仪上我的心跳达到140多次,吓得他马上去叫值班医生。

我转出ICU以后,睡的床位属于创伤科,主治医生是我过去的师兄。出于照顾,让我睡在3个人的小间里。另外两张床都空着。房间里的窗台上摆着胡大一、蔡副局长和倪主任送的花篮,花先开始凋谢。“祝你早日康复”的红纸条成日在和煦的春风中轻柔地飘动,也慢慢地褪色。

我的身体虽然慢慢复原,可是仍然不能说话。出院后,作为照顾,倪主任给了我1个月的休假。但是我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大量的工作来麻痹自己。所以我整日藏身于资料室,泡在胡大一弄出来的没有头绪的故纸中。

那天中午的时候,资料室的老张吃饭去了,只有我一个人还在整理和抄写。也许对别人来说只不过是又一种恼人的文书工作,而对我来说这是我现在能做的全部。
门开了。马南嘉提着一个纸盒走进来。飘来一股披萨的香味。他清减多了,西装的腰身空空的。他搓着手,淡淡地笑着说:“很抱歉你出院了才来看你。店刚开张,生意太好,很忙,家里又有点事情…恩…你还是不能说话吗?”

我木然地看着他,等带着他给我的任何打击。
他接着说:“林彤已经昏睡好几天,每天只有1、2个小时的清醒。可是一旦醒来,只会胡言乱语地尖叫,说什么要杀人要吃人肉喝人血。方医生说是毛病转移到脑子,使她神智丧失。但似乎也不仅仅是那个毛病本身,好象有强烈的执念支配着她,加重了症状。不管怎么样,方医生很照顾我们,帮了我们不少忙。多谢你介绍她给我认识啦。不能说话,不过可以吃东西吧?我问过医生了,他们说你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喏,要不要来一点?”他举起标有“卡莱诺第4分店”的纸盒举到我面前。我摇摇头。他打开盒子,用附送的塑料刀叉割下一小块,送到我嘴边。无路可逃的我勉强张开嘴。还带着热气的披萨饼,那香软的味道仿佛有一个世纪没有尝到过了。

“这是菠萝熏肠总汇披萨,”他介绍说,“菠萝的香甜和熏肠的鲜咸混在一起非常好吃。烤的时候用烤无边软饼底的方法,做出来口感非常好。即使只分得出甜、咸的粗心食客也可以尽情享用。”他停顿了一下,“是他最先想出来做的。”在这里无需提及那个名字。他的眼睛湿润了。而温热的泪水早就不顾尊严地顺着我的脸颊向下流,沾湿了衣领。马南嘉又叉了一块披萨,我急急地接过,张开嘴吞入,含在嘴里小心地嚼着,用力吸进每一丝柔软香甜的味道。

“有的人命真好,”他接着说,“可以抱着真心相爱的人去死,然而却拣回一条命,刻骨铭心的浪漫足够细细地回味一辈子。还有人有人把美食送上门,开开心心地吃。我这一辈子不知道能不能有机会碰上这样好的运气。”

“为什么…”我哑着嗓子问,“为什么在他的遗书上泼上咖啡?”
“哦?你居然猜到是我?看来脑子很清楚么,不用担心你会变成白痴给送进福利院。”
“如果不是你,会是谁?如果没有弄糊那些字迹,怎么没人提起我和他的关系,还有他的动机?”
“为什么?”他轻轻笑了一下,“因为我讨厌看到你以后得意洋洋地到处炫耀你的情史。我知道,在你那种单位里,即使你自己不开口,你的同事们早就会传遍。这样不是很好吗?”

“即使他最后被定为变态杀人犯?”
“只要有我一个人记得他是个纯真善良的人就行了。”
“难道只有你吗?”我紧抓着台面站起来,“你以为只有你是真的爱他吗?”
“那么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呢?你才是个变态,为了自己的快感宁可看他一次又一次伤害自己。然后再把更多的伤害加在他头上。”
“胡说八道!你以为我看到他伤害自己会觉得快乐?他到底也是男人,难道不该坚强一点吗?我一直想教会他这个。只有这样才能保护自己不被伤害。”
“你错了。冷漠不是坚强。你根本无视他对你的爱。你先是抹煞了你自己对爱的需求,接着还要去抹煞他的,用孤僻去掩盖得不到爱的恐惧,用苍白的墙壁把心包裹起来,其实恰恰把最脆弱的一面露在外面。我不管你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反正你才是真正的变态!”

我无语,撑住桌面的手臂不断颤抖。
马南嘉抹去脸上的泪水:“其实他还是个孩子,他的心灵就固定在那个晚上,被绑在案板上强暴的时候。他一直等着别人来救他,父母,兄弟,或者任何人。他会在那个时候跑到公园去,潜意识里也是这个想法。象他那样脆弱的人,只有温柔的爱才能拯救。为什么老天不长眼睛骗骗让他碰上你呢?为什么…”瀑布般的泪水从他脸上滚落,“为什么他等的不是我呢?”

我喃喃地说:“为什么803做犯罪剖析的不是你呢?”
他凄然一笑:“因为只有变态才能分析变态。这个,留给你慢慢吃。我走了。你自己一个人去变态吧。”
“等一下…”我说,“有一句话给你。一直没机会对你说。”
他背对着我呆了我几秒钟,终于沉声问:“什么事?”
“是他要我转告你的,”我咬住牙齿,强忍住泪水,“那天晚上没有一个人玷污过他。”
“你怎么能肯定?你不是陪佩兰出去了吗?还是你又做过什么变态的事情?”
“他的身体不是很容易受伤吗?”我回想起手指穿过什么柔软的东西的感觉,心头一阵紧缩。我突然不得不承认,马南嘉确实是个温柔的人,至少会顾及他有没有快感,而且他最近几个月确实很少需要治疗。那天他身上的裂伤其实是粗暴的顾正洪留下的。我接着说:“我肯定他后来没有回到教堂去过。那天凌晨我回家时看到他坐在沙发上。他确实是坐着。要是真的被那些家伙强暴过,至少一天之内他只能趴着或者侧躺着。所以我可以肯定。”现在回想起来,那天他害怕的,是为了得到我的关爱而不得不亲手去实践一遍又一遍在他心中重演的恶梦吧?

我接着说:“你完全不必为了感谢我介绍方梦仪给你认识而特意来找我。不过,以后不用找什么理由。我不怕你。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随便在哪里都可以揭开我的伤口,混蛋。反正你也有这样一个伤口,只有揭开我的伤口的同时,才能撕裂你自己的伤疤,流掉一些让你隐痛不已的瘀血。”

马南嘉微微点了点头,走出资料室的门。
我轻轻拂去落在放在桌面上的报告的泪水。报告还是草稿,今天下午就可以去打印,然后上交。被泪水洇开的钢笔字迹呈现特意的紫色,模糊了一小片。但是这些纸张即使烧成灰,我也能一个字一个字地背出来。这是支撑我到现在的全部。

这可能也是历史的开端:在我局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由法医通过罪犯心理、个性剖析来确定某起没有线索的无头案的罪犯。听上去很惊人,不过当初指纹被用于识别犯罪分子个体的时候,也非常惊人。这些日子的努力终于有了结过。在翻阅了无数原始文件后,我确定因其他几起猥亵儿童及伤害罪在横石岭服25年的有期徒刑的某罪犯正是1986年夏天发生且至今未结案的一起鸡奸及伤害案的罪犯。这份报告就是申请再次审理此人。

2天后,同意的批复下来了。又过了1个星期,陆凉带回了结果:该服刑人员对此项罪行供认不讳。虽然即使数罪并罚也不能再给他延长刑期,至少,我完成了这件事,这件必须也只能由我去完成的事。

一等这个结果出来,我就给泰安发了一个E-MAIL,告诉他事情的全部真相。信的最后我写道:根据我的分析,泰雅从来都没有故意报复你。他回避你,就象他伤害自己一样,只是感到因为你的疏忽而受到了伤害,因此更多地要求你关爱的回报。我才是因为自己的疏忽和愚蠢而遭到报复的傻瓜。

这封E-MAIL是发到九龙数码的信箱里的。我只有他这一个信箱。经过这些事情,又过了这么一段时间,不知道他会不会去收,更不知道他是否还在那里工作。我从来没有得到回信,但是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看到过了。

虽然泰安出现在那两个现场都是偶然的意外,可是不得不承认,曾经加在泰雅身上的厄运几乎全部以不同形式还给了泰安。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一种生物注视着我们。如果要给它一个称呼,魔鬼无疑是最恰当的名字。

DEVIL 尾声 孩子

7月4日
梅雨季节刚过,烈日当空,气温骤升。蝉鸣声中,通往莘凇小区的巴士快速地掠过一棵棵行道树。没想到高架路旁细瘦的行道树上也会有蝉。2个月以前去参加林彤的葬礼时,车子也路过这里。在蒙蒙细雨中,稀疏的树叶毫无生气地耷拉着。我曾经以为这些树都活不过梅雨季节。显然我低估了它们的生命力。

下了车,我在正午炽热的阳光下独自前行,空荡荡的街上只有我一个人。小区的居民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剩下的有人在家的房间大多门窗紧闭,开足空调。白亮的阳光从玻璃上反射出来,照得人眼前一片模糊,几乎有一种行走在梦的边缘的感觉。我终于走到了市七福利院。门卫通知我去4楼行政办公室办理我母亲去世后的相关事宜,并给我指了办公室的方向。我谢过他,边擦汗边往里走。

一进大楼,潮湿的凉意扑面而来。回字形的大楼犹如迷宫,走廊和楼梯一个接着一个,也没有指示牌。休养员和服务员大概吃了午饭都在午睡,走廊上空无一人。我只能凭感觉去寻找。

当我走过拐角处一个半开的房门时,里面一个男孩细弱的声音问:“谁呀?谁在那里呀?”我停下脚步向里望去。那是一间阳光照不到的小屋,里面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一个柜子,也许过去是储藏室,因为床位不够而被拿出来派用处。床上坐着一个身形瘦小的男孩,昏暗的光线中看不清他的脸。“安安,是你吗?”他追问道。我愣了一下,反射性地答道:“是我。”随即向前半步想看清他的模样。突然我的心猛地一跳,那男孩的半边脸严重烧伤,双侧眼球已经摘除,深陷的眼窝里只有肉红色的粗大疤痕。从没有烧伤的半边脸来看,本来应该是个清秀的孩子。

“我是平平啊。”男孩把头往我的方向伸,侧着耳廓塌陷的耳朵,似乎在努力分辨声音的方向,“你是来看我的吗?”
酸楚汹涌地袭来。我哏咽着嗓子说:“是。”
“啊!真的是你啊!你终于来了。”他从毯子下面向我伸出胳膊。胳膊上面光秃秃地没有手指和手掌,同样也布满纠结的伤疤。
我含着眼泪,把他整个地揽在怀里。男孩细瘦的残肢紧紧夹住我的腰,小小的胸膛起伏着,发出泉涌般的抽泣声,而空荡荡的眼窝里却是干涸的,没有半滴泪水。
他呜咽着说:“我还以为你不理我了。我好想你啊。”
“怎么会…我也很想你。”我低头吻着他蓬松的头发,“非常…非常非常想你…”
男孩没有烧伤的半边脸露出纯净的笑容。

——正文·完——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小黑屋|手机版|Archiver|-单行道-

GMT+8, 2025-5-5 17:24

Powered by Discuz! X3.4

© 2001-2017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