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为什么要杀人?
他回答:因为我恨他。
他回答:因为我爱他。
她回答:因为我恨我自己。
他回答:…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不能确定。
当天使安眠在暮色中时,魔鬼正在天际逡循。
DEVIL 第一章简单同居(上)
3月15日
夕阳斜斜地从色调柔和的落地窗帘缝里照进来。我渐渐从梦的深谷浮起,感觉自己和尘世的距离在缩短。身边的人动了一下,高级的羊毛被发出悦耳的悉唆声。接着,一个温暖的身体贴住我,甜蜜的气息有如春日山水间荡漾的微熏,轻轻拂过我的脸,吹乱我的头发,弄得我脸上痒痒的。我装做熟睡的样子,享受着人间少有的宁静田园。良久,轻叹一声,席梦思波动了一下,窗边传来被子再次的悉唆声,拖鞋的沙沙声,然后是门轻开轻关的声音。但是,仿佛是故意的,为了温和地催醒我,门上留了一条缝,让我可以听见浴室喷嘴唰唰的流水声。
我打了个哈欠,翻过身,把脸埋在尚带余温的枕头凹陷里,深吸一口气,把每一颗芳香的分子紧紧保留在肺里,仿佛是为了将这个名字,连同他的气息,深深地铭刻在自己心上。我喃喃道:“泰雅…”
我又躺了一会儿,直到他的气息渐渐散去,蕴化在我呼吸的空气中,然后我完全清醒过来,从床上坐起,拢了拢头发,穿上自己的衣服。我走进客厅,用自己的杯子泡了一杯茶,坐在帆布沙发上,静静地闻着清爽的茶香。客厅的光线随着天色一点点黯淡下来,只有卫生间没关严的门里,透出柔和的灯光。想到无定形的水流随着他身体的曲线起伏徜徉奔流而下,滑过他每一寸光洁的肌肤,我的呼吸逐渐紊乱起来。我为了定神,喝了一小口滚烫的茶,却让我的肝肠肺腑连同我的脸一同红热起来。
水声停止了,莹白颀长的身体在门缝中一闪而过,接着浴衣的下摆一飘,然后传出吹风机的乎乎声。我握着茶杯,任由思绪远飘,渗进香气四溢的卫生间,缠在他的发梢,落在他的肩头。突然“硌哒”一声,吹风机的声音停了。我尴尬地咳嗽一声,收回思绪,等待他出来。门悄无声息地开大,他面对梳妆镜背对我,默默地坐着,没有出来的意思。我只好问:“怎么了?有什么烦心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你叹气。”
“恩?那时候你醒了?怎么不说句话呢?”
自知失言,我说:“我刚才看见你在叹气。说吧,怎么回事?”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叹道:“朱夜,我碰上了一个根本想不到会再碰上的人。现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
“哦?是你的老顾客?”我脱口而出。
“不是的啊!”他转过身,浴衣敞开的领口里露出精致的锁骨,“那怎么会麻烦?我当然知道怎么对付的,我又不是初通人事的小孩子。其实,唉,最难对付的还是没有办法割舍的人。”
“什么人让你这样难以割舍呢?”我笑着问。我认识他很多年了,从来没有听见他说起过什么人是他难以割舍的。这件事引起了我很大的好奇心。
他淡淡地叹了一口气,说:“季泰安,我的双胞胎弟弟,你听说过吗?”
“当然没有。”我老实说,“如果你不说,我从哪里去打听?我又不是刑侦处的,怎么会样样事情都知道?”
“他…唉…”他又背过身,拿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我10年没有看到他了。自从他中专毕业去深圳打工,我们就失去了联系。你知道,他是那种在这里的时候就没少惹事的人。有一阵子,我还以为他已经死了。昨夜突然在餐馆外面的绿地里看到他,吓了我一大跳。”
“哦?”我挑起一条眉毛。季泰雅的双胞胎兄弟…真的是很有趣的事,“后来怎么样了?有没有言情电视剧里失散多年的亲人抱头痛哭的场面?哈,我值夜班没能赶上看,可惜。”
“你想错啦!”他叹道,“他是故意来找我麻烦的。他从小就是这样一个人。虽然我们长着一模一样的脸,性格却大不相同。他是那种好胜的、认准了什么就紧盯住不放的人。他看上去真是暴跳如雷,说我丢尽了祖宗十八代的脸,还气死自己的父母亲。现在他认准了要废了我。”
“怎么会呢!”我走上前去,站在他背后,望着镜子里他润丽的眼睛,“他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再说这是有法律的世界,他怎么可能说要杀谁就杀谁?他准是一时没法接受,说说气话而已。什么时候给他打打电话,叫他来吃饭,说说话。”
他摇摇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垂下眼睛,靠在我腿上:“如果他真的要杀了我怎么办?”
一阵悸动从我大腿的皮肤电流般向上爬,直到心底。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保持平静的语调说:“不会的。你也是个男人,不要把自己想得那么柔弱好不好?”然后小心地用一根手指顶住他肩上的浴衣,把他支离我的身体,“你昨天的作业是什么?”
“奶酪海鲜通心粉。要吃热的还是冷的?”
“随便。”
“那么…热的吧。”
他系上浴衣带子,起身去准备食物。我很快梳洗完毕,和他对坐在樱桃木的餐桌前,静静地享用通心粉、水果沙拉和茶。他被可怕的念头缠住了脑子,几乎没什么胃口。我劝了他几次,普通的劝慰似乎从一个耳朵进去又很快从另一个耳朵离开。我寻思着得想点实际的办法。最后我放下碗筷说:“那么这样好了,我去找他谈一次,告诉他点社会常识,让他知道成年人不应该随便乱威胁,顺便探探他的口风。”泰雅宽慰地笑了,在我口袋里塞进一张纸条,在我耳边低声说:“谢谢你,朱夜。”他呵出的气,让我的耳朵痒痒的。
轩月华庭共有2幢高层、3幢小高层和6幢多层,包绕楼房的是不逊色于任何公园的绿地。外面是铸铁栏杆围墙,有两扇华丽的铸铁盘花大门可以进出。泵房和物业管理公司都装修成洋房的式样。车库在高层的地下室。我从这高档公寓的车库里,推着自行车穿过停满汽车的长廊,不顾门卫鄙夷的脸色,大摇大摆地骑着车穿出大门。这种情况发生很多次了。我已经习惯,很奇怪为什么门卫总是能及时摆出足够鄙夷又不损其高档公寓物业管理工作人员身份的面孔。他们不嫌烦吗?就是因为我是经常进出这里、不开车也不坐出租车并且不是家政服务人员或者饭店送外买的服务员的另一类人?在这住满了演艺人士、艺术界成员和事业成功的商人的高档公寓里,我这样普通的打扮是否太过平淡反而显得突出?我为什么每次值班后都要到这里来接受他们这种仿佛经过精心排练的表情的洗礼?想到这里,我冷笑了一下。在夜空中,沿着大路朝纸条上写的地址骑去。
我第一次看见季泰雅,就是在好几年以前的一个值班夜。那天稽查大队又抓了一批五光十色的流氓、小混混、色情服务者及其服务对象,连夜集中审讯。其中不乏需要立即做出鉴定和验伤的嫌疑犯和受害者,一夜都在陆陆续续地工作。到凌晨的时候,我很长一段时间都空着,估计他们应该结束了,至少只剩下他们特别感兴趣或者特别难缠的顽固分子了。纯粹为了出去走一走,我下楼去上厕所。隔壁不远就是成排的审讯室。
我推开厕所的门,只见阿东歪戴着制服帽,靠在墙上,斜着嘴恶恨恨地笑着,水槽前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长发年轻男子,身上穿的衬衫被撕打破了,高级的名牌牛仔裤上也流下了被踢踩的脚印。他双手被铐在背后。我不由得皱了皱眉。我当然讨厌胡作非为的嫖客,可是我也同样讨厌体罚逼供嫌疑犯。但是风化案很多时候没有可靠的证据,当事人的口供几乎是最重要的处罚依据,所以为了结案警官们常常不择手段。
“阿东,你干什么呢?”我有点不快地问。他嘿嘿笑了一阵,说:“给一只自以为聪明的鸭子一点小小的教训。”我没有料到这个年轻人是个男妓,不免打量一番。无论从男性还是女性的口味来说,他都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男人,有一张轮廓纤细的脸,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和丰润的双唇,长发向两边柔和地披开,刚刚及肩。看不出多少岁,感觉上几乎还是个孩子。阿东接着说:“这家伙的嘴比处女的下面还要紧。从下午到现在一样也不肯承认。哼哼,以为就这样可以拖过去吗?我见过的鸭子比你见过的正经人还要多。看你这副嘴脸就知道不是好东西。我看你快忍不住了吧?”他靠近他的猎物,伸手按向他的腹部。那人惊恐地后退半步,涨红着脸,眼里噙着几乎要溢出的泪水,求救似地看着我。阿东引诱孩子般说道:“干脆点,老老实实交待,大家都爽气,你也可以解放一下。恩,很不错的牛仔裤,弄脏了很可惜哟。”
即使现在,我也说不清在那一刻,到底是什么打动了我,是我多年正规教育造就的正统道德观,一点一滴地生成的人道主义习惯,还是他眼睛里本来就有的什么东西。我对阿东说:“算了,把他交给我吧。我会想办法快点完事。反正这家伙肯定要体检,不如大家干脆。”“你有好办法?”阿东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说来听听?”我说:“说了就没意思了。你先出去,待会儿再告诉你。”他嘿嘿笑了一阵,说了句“那就看你的了”,转身出门。
我走进他的时候,他连连后退,嘴唇发白。我叹了一口气,说:“你不要紧张嘛。我这个人做事喜欢直来直去,不会搞得很复杂。”说着,我拉着他的胳膊把他引回水槽边,伸手拉下他的牛仔裤拉链...
3分钟以后,我洗过手,拉着他出了厕所的门,直接往法医工作室走。阿东叫道:“喂!怎么回事?他到底交待了什么?”我回过头说:“费什么力气搞口供?如果真的是鸭子,体检不是马上就查到证据了?还是我先来吧。”不顾阿东的咒骂抱怨,我拉着那人的胳膊上楼。在楼梯的拐角,他趁势凑近我的耳朵,低声说:“谢谢你。”他呵出的气,弄得我耳朵痒痒的。我心里一颤,脚步不免紊乱,几乎在走了许多遍已经非常熟悉的楼梯上绊倒。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我粗暴地说:“你给我闭嘴。”
九龙数码影音制作中心座落在闹市区一幢大楼的裙楼里,门面装饰着富有动感的大幅彩色打印广告照片,照片上是数码制作的扭曲立体几何图形。晚上8点多依然灯火通明。我走进前厅,服务小姐客气地问:“先生需要什么?”
我四面望了一阵,除了桌前的接待人员以外,这里没有其他人,也没有张挂员工的照片。现在我很好奇地想看看泰雅双胞胎弟弟的相貌,尽管我知道理论上讲他们应该是一模一样的。我问: “请问季泰安先生在不在?”
“季先生和葛先生一起采样去了。”
“采样?”
“啊,就是说他们拍照去了。不过这里的影响资料都是数码的,所以我们习惯这么说。对不起了。”
“没关系。我留个字条给他。”
“好的。先生请说,我会发内部的E-MAIL给他。”
“那算了,把他的E-MAIL地址留给我,我自己发给他吧。”
我拿了写有信箱的纸条,返身出门,继续骑车往家里去。其实,就象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1400万人中的绝大多数一样,我是个有自己家的人,尽管我自己的家只是一间小小的朝北的公房,混在外表千篇一律嘈杂肮脏的新村里,但这不是留宿别人公寓的理由。在这几年间,泰雅搬过几次家,每一次房子都更大,更舒适,更靠近市中心。现在的公寓,是1年多以前开始住的。有人刚刚买了下来作为29岁生日礼物送给他。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养成了值班后在季泰雅家睡一个白天的习惯,无论他搬到哪里。简而言之,我们保持着相当特殊的共同居住关系。这种关系不能用一般人所谓的“同居”来形容。因为“同居”通常意味着共同居住的两个人之间有肉体关系。而我和泰雅之间并没有任何超过日常范围的接触。所以,我好不容易从我因为工作过度而营养匮乏想象力库中挖掘出“简单同居”这样的名词来指代我们之间的关系。这个名词很可笑。不过我在任何人面前都没有提起过。泰雅从来不过问。别人我会留意不让他们过问。所以,就算它是个笑话,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为什么要保持这种简单同居的关系呢?
当然我有很多借口,冠冕堂皇到例如:对这个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如果没有法医的证明本该被劳动教养的漏网之鱼加以监督,教育改造其价值观和世界观,力图使其从肮脏低贱的色情服务者转变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实际到例如:他晚上工作白天睡觉白天家里非常安静正好睡觉、他最近住的公寓离我单位非常近只有几条街所以下班后马上就能好好睡觉;或者简单到:我就是仅仅想躺在他身边入睡。我常常在他身边醒来,却不愿意首先睁开眼睛起床,而是享受着午后懒懒的宁静,任脑子空空荡荡,听凭潜意识去贪恋着这份自然、和谐和温情。
在我充满杀戮、血腥、暴力和仇恨,不得不面对一连串压力的日常工作中,泰雅就象一个港湾,包容着疲惫的我、困扰的我、麻木的我,让我觉得,人多多少少还是一种有感情、有社交生活的动物,而不只是完成工作的机器。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反对。对他来说,首先可能是因为不必和我做爱而只是单纯地同睡是一件不用费心的事情。其次,因为第一点,所以睡得特别踏实,以前需要吃安眠药的习惯也渐渐抛弃了。另外,即便他是经验老道的高手,身体却始终非常柔嫩,常常需要医药治疗,而我过去做外科医生积累的底子可以派上不少用处。再者,虽然他从来不主动问起,我也从不在他面前谈工作,但从我班次的变化可以猜到什么时候“严打”要开始,需要避避风头,对他来说绝不是什么坏事。
泰雅一直都非常小心,除了第一次见面时碰上的那次霉运,从来没有失风过。从他的谈吐可以推断他受过良好的教育,但是象这一行的许多人一样,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他极少谈起过去,也不会找需要详尽履历表的固定工作。为了掩护身份,他做过许多行当,从夜总会招待、酒吧歌手和调酒师、香氛店店员,到照片模特儿。最近他公开的职业是宠物店的宠物美容师,每隔2、3天会去一家高级宠物店上几小时班,给有钱人的猫猫狗狗洗澡、吹风、修剪指甲甚至烫毛染色。而其他时间,则是单独出没于有钱人常光顾的高级酒吧、宾馆、夜总会,寻找合适的顾客。因为不同寻常地谨慎,他工作量不多。为保证高额的收入,他几乎只接男客,而且多数是熟人介绍的。除了让人屏息的美貌,他独特的纤细而美丽的气质、温和的脾气和良好的素养,是他出入高层交际圈的本钱。
最近1、2年来,虽然他看上去还是那样似乎远远小于实际年龄,随着年纪渐长,他手机通讯录里使用的人名也越来越少。这并非是由于泰雅的姿容有什么减损,也非因为他染上了这一行的人常有的吸毒之类恶习,而是他自己精心安排的结果。他已经积攒了相当的金钱,逐渐厌倦于每天睡在各种各样不同的人床上,也厌倦于日夜颠倒的生活。这几个月来他的名单上常通讯的,只剩下一个名字,也就是买下公寓当生日礼物送给他的人。这个人同时也给了他一个长期正式工作的机会。现在泰雅正在上厨师培训课,准备不久后就任卡莱诺连锁休闲餐厅第4分店的厨师。我也就多了一个任务:消灭他多余的作业。
总而言之,经过多年的苦心经营,季泰雅现在的生活宁静而充实,正逐渐走上社会可以更加开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道路。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威胁必废之而后快,当然会给他带来很大的挫折感。
而且,我也不会允许。
尽管我说不清具体为什么。
DEVIL 第二章 兄弟(上)
3月17日
九龙数码影音制作中心的季泰安先生显然是个大忙人,在收到我的e-mail后只来了outlook的自动回信表示已经收到贵函,不日将复,然后就没有下文。打给泰雅的电话总是只有答录机的声音。只知道2天来他没有在泰雅的生活中出现过,否则泰雅一定会首先让我知道。
生活还是照样继续着。这个世界上总有人为了自己的私欲铤而走险、一时冲动滥施暴力或是粗心大意遗害四方,所以我们也总有做不完的工作要做。这几年下来,我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仿佛目睹鲜血和生命的丧失本身就是生活不可或却的一部分,哪一天世界上没有了这种事情世界就会显得虚幻起来。但是,当病理科打电话来叫我去代昏倒的韦小瑞解剖尸体时,我开始担心这个世界是不是太过真实了一点。
我走进位于地下的解剖室门前的长廊,空气中漂浮着福尔马林刺鼻的气味和尸体的甜腥味混合而成的气味,我们戏称为“浓汤”。韦小瑞裹着白大衣,蜷着身体,缩在办公室长凳的一头,脸色苍白如打印机吞入的A4纸。我说:“你看上去好象被汤呛着了。”
“我没事,”他声音小得刚好让我能听见,“没吃午饭,…只是低血糖而已。马上会好起来。你先代我上一会儿好吗?我会来帮你。”
病理科的李斌打了个哈欠:“不管怎样快点继续吧。我还想回去吃晚饭。朱夜你行吗?如果你也昏倒了我该叫谁?倪主任?”
我套上橡皮衣,一边戴手套一边说,“叫你妈。”
“喂!我可不是开玩笑!你看了就知道…”
充耳不闻他的抱怨,我用脚踩下进解剖室的风门开关,门向两边打开,风从头顶吹下。我穿过风幕,进入房间,门在我身后合拢。话筒和喇叭的静电嘶声和中央通风的低咛是宁静的空气里唯一的声音。甜腥气浓郁得另人作呕。我抬头看了看玻璃后面的办公室,低头蜷缩的韦小瑞,身边穿戴全副橡胶衣裤的技术员老王,接着目光落在举手示意做“可以开始”状的李斌身上。我点了点头,伸手揭去塑料布。
死亡有时会以最最意料不到的方式降临。曾经在小报上看到某次想象力大奖赛的冠军是想象和大肥婆做爱被压死。据我的经验,这个男孩的遭遇就其疯狂性可能多少有些类似。
“李斌,小瑞干到哪里了?”
话筒“辟啪”一声,穿来李斌的声音:“只有:男尸,青少年,尸长158公分,尸体不完整,残尸重37.5公斤。剩下的都是你的。”
我骂了一声,开始口述描绘尸体外观。喇叭里传来阿刚辟里啪啦的打字声。一道锋利的切口把男孩从左肩到右下腹斜切成两半,切口整齐。骨断面边缘锐利,隐约可以看到推进痕,似乎是非常强大而锋利的轮锯从他身上推过。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以前,如果恰好低着头,应该可以看见还在颤动的心脏被从大血管上齐根切下,绝望地收缩着,被张力连带着扯出胸膛,撞在他的下巴上。他大张着的嘴里,狂叫的最后一声,是什么呢?因为气管也被切断,当然没有人能听到他真正发出的声音。
从截断的体腔中,漏出大量内脏和肠液,一路上肯定滴滴嗒嗒漏掉了不少,难怪重量减轻了许多。看这体格应该至少有50公斤。重要脏器看来没有什么疾病的表现。但胯部、腿部还有不少螺旋状的浅锯痕,我平静地工作着,一边量一边报数字,包括位置、深浅、长度、是否破坏其他重要血管。
喇叭又“辟啪”一声:“朱夜,想不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在什么中学念书?”
“随便你。”我手上没有停下。
“呵呵…”李斌干笑几声,“唉,这种魔鬼下过手一样的残局只有你这种冷血动物才能收拾。你还真是厉害呀。就要你这样对人没有什么感情的人,才能无论什么工作都能及时高效地做完,主任才会赏识…”
“你记到第几条了?”
“那个…嗨嗨,开开玩笑嘛。别那么总是板着脸好不好?耍酷也得有个分寸嘛。”
隔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沈强是54中学的初二学生,今天中午午饭后不顾工作人员的劝阻,和几个同学一起溜进学校附近工地的平台上踢足球,失足坠落敞开的地下室,正掉在运作中的大型台式电锯上…”
我依次取下肝脏、肺、心肌、脊髓的标本,仿佛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
“他是个私生子,他老妈才31岁。大美女!不过是冷美人,看到儿子的尸体,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让我一眼就想到你呢。唔…我说,现在女孩子喜欢酷的男人,可是温柔的男人永远有市场,比如我啦…啊呀,你有没有听见我在说话?”
“修正一个数字,残余肝脏重量52克,马上改一下。”
他哼哼唧唧地敲打了几下键盘,又说:“我看你和他老妈倒是挺般配的,年纪、表情…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下?再说你也该谈朋友了。喂!不要笑!我说真的!”
“我说,你真的很烦。”我麻利地切断大动脉根部,把完整的心脏摘下,沿右心室切开,“…心脏瓣膜菲薄,弹性好,关闭如常。冠状动脉无明显解剖异常。”
“好啦好啦,记好啦。我说的都是真的么。看看他的脸。挺秀气的男孩。你看了就会明白我说的他老妈是个什么样子的女人了。看一眼嘛。”
“不是现在。”我翻过尸体的头颅,用圆锯切掉头顶部分的骨质,捧出完整的大脑。头部摔伤很轻微,只达皮下,连骨膜血肿也没有。换句话说,他被锯开时应该是完全清醒的。我把尸体的脸翻过来,用力合拢大张的下颌。死去的肌肉冻结在惊恐的位置,非常僵硬。我试了两次,放下手中的头颅,对话筒说:“尸僵4个加(++++)。”
这时,那死去的男孩恰好是侧面对着我。突然我心里悸动了一下:在这个侧面上,男孩眉眼的轮廓有些象泰雅。接着,仿佛是完全真实的感觉,解剖台上躺着的,是裸体的泰雅,有着光洁莹白的皮肤和修长柔韧的身体的、幽怨地看着我的泰雅。我用力眨眨眼,努力驱除心中的幻像。
“哈哈,朱夜,开始了吧?”传来李斌幸灾乐祸的笑声,“快说,我该打电话去叫谁下来?”背景中还有韦小瑞尚带虚弱的声音,好象是声称自己已经恢复可以进来帮忙了。
“结束了!”我说,“初步结论:意外死亡――严重躯体创伤,躯体离断,原因符合台式电锯锯伤。血和内脏标本分好了,化验出来应该没有什么毒素或者致幻剂。”
我把脏污的橡皮衣扔进待洗的铅桶,踩下风门开关走出解剖室去洗手。韦小瑞跟了上来,小声说:“朱夜,和你商量一件事情好不好?”
“恩。”
“我…我怕我今天晚上会需要透透新鲜空气,不能呆在值班室。能不能和你换一个班?”
“随你。”
他无力地笑了笑:“谢谢你,朱夜。”尽管休息了一阵子,他脸色仍然不太好,苍白的面容上,是病态潮红的两颊。他个子不高,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娃娃脸,一向深受女同事的关注。我品味着他说过的话,他的语气语调,他的声音,他说话时同样带出的温热的气息。但是,那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或者说,对于来自公认相貌迷人的同性的同样语气的同一句话,我心里完全没有感觉。
这很好。非常好。每到这种时候,我对自己是正常男人的评价又肯定了一点。最近,我越来越需要这种感觉。
今天结束得又太晚了,照例错过了食堂开放的时间。不过没有什么可惜的,就算食堂开着,也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我带上值班的拷机,走出大门去对面的小吃店吃馄饨。进了店,我坐在冒着热气的大锅后面,吃着馄饨,饶有兴趣地从一个隐蔽的角落打量我每天上班出入的大门,看“803号”的牌子下面,一个人在和门卫争执,就象普通人边吃晚饭边看夜间新闻。暮色和大锅的水汽模糊了那人的声音,使他变成黑乎乎的一团,勉强看得见他穿着时髦的深色尼龙短风衣和紧身牛仔裤,脚上穿的好象是最近特别流行的军靴。但是他嗓门挺大,隔着马路也能听见。
很快地吃完晚饭,我走回单位。大门已经关闭,只有紧贴门卫室的通道门还开着。为了通过这个必经之路,我用肩膀轻轻推开挡住我路的人,正在和门卫论理的他受到意外的接触,转过头来。就在那一霎那间,我的呼吸几乎停止。
不,那不可能是他。他不会到这里来,他不会那样吵吵嚷嚷地来找我。他没有那么黝黑。他的头发没有那么长,即使有,他也不会梳那样一个拉丁味很重的马尾辫。他不会让新鲜的海水和锯屑的味道留在身上。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没有那么咄咄逼人。
“哈!我不用进去了!”他回头对门卫说,“你也可以不要费心了。”说着,扬手弹了弹不听话地垂落在额前的几绺刘海,对我说:“见你一面可真难啊。”
门卫诧异地望着我。我耸了耸肩,表示歉意,而后示意那人跟我来。
我们沿着单位的围墙,并排地走。不远处的河里,传来驳船的汽笛声。
“你怎么知道是我?”我问,并不指望得到真实的回答。
“哈!那还不容易!”他说,“瞧你看见我那副见了鬼一般的样子。”
“鬼才会不打一声招呼悄悄去人家那里骚扰人家。”
“鬼可以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哪象我辛辛苦苦坐好几小时车,匆匆忙忙来见识威胁我的人,却看到这样一张臭脸。知道吗?如果时间来得及,我倒是想打扮一番,吹吹头发,穿上高档的休闲西装,也许还叼枝玫瑰花什么的,跑到这里来告诉门卫:‘嗨,我的好老公朱夜今天怎么还不回家?又要加班了吗?可不可以让我进去看看他?’”他的最后几句话,声音甜蜜如动画片中的少女。
我停下脚步,盯着他的眼睛,:“你闹够了没有?”
他示威般扬起了头:“嚯,那你喜欢他什么?他不就特别擅长这一套恶心的把戏吗?”
“你并不了解他,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一个人,”我说,“而且我们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一丝谐虐的笑浮上他的嘴唇:“说我不了解从小在一起生活了10多年的人?那你倒解释解释看,每隔几天就在另一个特殊行业的男人家里过一整天,连续1年多,非常有规律,这叫什么关系?”
我冷笑一声:“靠小贿赂从公寓的保安那里套消息并不难。只是你的想象力还不如他们。至少他们还曾想到我可能是你弟弟的家政服务员。”
“切!我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管你什么事?”
“不管我什么事,因为我不是执法者。不过我的很多熟人都是。我只不过是你非法获取他人隐私并加以传播的证人。”
“有没有搞错!”他叫道,“他是个男妓!”他的声音如此之大,路过的人纷纷回头诧异地瞟过我们。
“所以你就可以随便威胁他、恐吓他、侮辱他?”我皱着眉头说,“另外,拜托你轻一点,这里是公共场合。”
他咬牙切齿地说:“他是怎么泡上你的?恩?为了找个白道的靠山?上他的味道好吧?而且…”他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似乎在估价我的随身衣物,“是免费享用的吧?”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管你对你弟弟抱有什么样的深刻仇恨,以至于用你戴了变态的有色眼镜看待一切,我告诉你,他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一个人。如果你看不惯他的生活方式,大可不必去看。你有你的生活圈子,他也有他的生活圈子,你们完全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地过太平日子。你看呢?”
“这是正式的威胁吗?”他倒退半步,扬起下巴,斜眼看着我。看他的眼神,我知道他绝对不会害怕。
“这只是劝告,”我说,“如果你真的爱你们去世的父母,就该好好想想,他是你唯一的亲人了。”
“正因为我是他唯一的亲人,为什么他不能好好想一想,让他也让我过上正常一点的生活?”他喘着气,仿佛正在和内心的野兽搏斗以免怒气冲天,“他过去的生活圈子中,连一丝一毫他的痕迹也没有留下,完全是不想再让我见到的样子。我知道他还活着,他在干什么,居然是因为一个广告客户把我当成他,约我私下见面,动手动脚。他这算干什么?一开始他就应该知道会把我一起扯进去。如果他还记得我这个兄弟,该不该收敛一点?如果换了你的双胞胎兄弟是个男妓,你的客户也错把你当作他,动手动脚,你会怎么样?”
我平静地说:“我的‘客户’不是尸体、标本就是受伤的或者戴着手铐的人。没有那个可能性。”
“哈!”他讥讽地大笑一声,“你是要为他辩护到底了。”
“你真的不愿意和他在这个世界上和平共处?”
“我宁愿看到他死,不管什么人干的,用什么方法。”
“如果有任何罪行发生,我都不会放过。对我来说,无论凶手是什么人,现场就是现场,尸体就是尸体,真相就是真相。而且,天下没有完美的谋杀,是狐狸总会露尾巴的。今天我值班,不能离开单位太远,否则收不到呼叫。请你记住我的话,因为如果没有意外情况,我是不会再在这种场合用这种口气来对你说这番话的。”
“威胁我的人最后都会后悔!”他冷冷地说,“无论他是谁,背后有什么撑腰。告辞了。”
“请等一下。”
“什么?”
“能不能让我知道你今天一天都在什么地方?和什么人在一起?为什么身上有锯沫的味道?”
他转过身来,眼里复现冷冷的咄咄逼人的目光。我以为他会再度攻击,谁知他璀然一笑,露出孩子般天真可爱的表情:“好吧,负责的法医大人,我这3天都被一帮对摄影一无所知而且极度自以为是的客户拖到海边拍外景。外景地的背景除了大海就是老旧的手工造船作坊,离这里有4个多小时的车程。除了客户和我以外,一起工作的还有3、4个同事,每个人都可以证明我这3天在那个鬼地方忙成什么惨样。怎么样,满意吧?”他歪着头看着我,眼里闪着得意。
我耸耸肩:“没什么,不必紧张,我只是随便问问,不是正式询问。晚安。”
他一扬头,拉开步子消失在逐渐浓厚的夜色中。
回到单位,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泰雅打电话。手机响了7、8声他才接。背景中声音很嘈杂,象是宴会之类场所。我记得今天不是他上课的日子,也不是在宠物店上班的日子。
“喂?”他的声音,温暖而宁静,隔着话筒听着,仿佛触摸着刚晒过的羽绒被的味道。
“泰雅,是我。”稍微沉默一会儿,“听到你的声音真好呢。”
“为什么哟?”他的声音吃惊中带着淡淡的喜悦,“你好象不是说这种甜蜜的情话的人哦?你怎么了?”
“今天解剖了一具尸体,”我寻找着合适的词汇,希望不要吓到他,“突然觉得有点象你。感觉很不舒服。所以想听到你的声音,知道你还好。”我感觉话筒的那一头,他无声地笑了。我加上一句:“你好吗?”
“我很好。”
平淡到家的语言,现在听来,似乎沙漠中降下的甘霖,完全没有泰安的火爆味。我脱口而出:“那就好…”我沉浸在自己的感觉中,等了好几秒钟都没有再说话。
话筒中传来泰雅的声音:“就这些?”
“啊…今天同事和我调了一个班,明天早上你会在家吗?”
“哦…明天嘛…”
“如果不方便那就算了。我回自己家去。”
“不不不,没关系,你稍微晚点来行不行?就稍微晚一点点?8点半以后,可以吗?”
“那好。再见。”
“再见。”
挂上电话,我冲着窗外灯火通明的大都市顶上繁星闪烁的夜空,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DEVIL 第三章 情人
3月18日
这个夜班还不算忙,没有出过一次外勤。早上我很悠闲地交了班,不紧不慢地安排了今天可能的工作,洗漱完毕,买了生煎馒头,夹在已呈末势的上班的庞大人流中,不慌不忙地骑车经过几个街区,从傲慢的门卫眼皮底下穿过,进入我小小的世外桃源。
拿钥匙一开门,我就感觉到屋里不同寻常的热气。低头换拖鞋时,我注意到鞋柜外丢着一双陌生男人的鞋。泰雅的鞋是39码,那双鞋比这要大。我暗骂一声“见鬼”。没想到自己可能还是来早了。以前他从不带客人回家,这是他的做人原则,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两者截然分开。但是他的生活正在一点点地改变,可能几天不见他就有了新的想法和新的原则。不过,既然有威胁,也许就另有可能…我听到了隐约的呻吟,神经顿时紧张起来。
我轻轻关上门,把包丢在厨房台子上,顺手从刀架上拔出锋利的西瓜刀,只穿袜子,无声无息地走向半开的卧室,逼人的热气和呻吟声就是从这里传出的。
眼前的景象几乎使我的血液全部沸腾着冲上大脑。
毛衣、衬衫、长裤和内衣丢了一地。枕头垫在腰下。修长的双腿高高翘起,缠绕着身上的人结实强壮的腰背。汗水在相亲相偎的赤裸肌肤上莹莹反光。莹白的手指反掰住床架,脸偏在一边,闭着眼睛,稍蹙眉,随着每一次近乎狂暴的冲撞,低声呻吟着,声音中透出无力承欢的娇弱,却使人更加发狂地想要占有。
“啊…请…请你…啊…呼…”
“要什么?恩?要我再进去一点吗?”压在上面的人减慢了动作的频率,改做胯部缓缓的扭动,一点一点地深入,就在看似不可能再前进的时候,突然奋力又往里一顶:“是不是这里?”
“啊…!”泰雅惊呼一声,抓住了他的肩膀。那人发出低沉的笑声:“不是吗?那是哪里呢?你的需要可真是多变啊。让我慢慢地探索你吧…”
“唔…不要…啊!不!”他的声音骤然变成尖叫,随后又被吻强压下去,积成细细的啜泣。
我象个傻瓜一样站在尴尬的境地,感到绝对有必要立刻关上这扇该死的卧室门。可是门是向里开的,如果我要关门势必再走进一步,那时肯定会被发现。当然我也可以象来时一样悄悄走开,可是在我心底深处的什么地方,有一对粗钝的牙齿啃咬着我,让我无法弃这种痉挛的感觉于不顾。
“啊呀!”随着另一个方向剧烈的动作,泰雅再次尖叫,猛然睁开眼睛,用双膝夹住了身上人的胯部,“求求你…啊…唔…”潮热的嘴唇再次封住了他的声音,把他的尖叫压抑成低吟。他如同窒息般挣扎着,抓住对方肩膀的手指甲开始变白。肌肉结实的手臂压住泰雅的上臂,把他的挣扎化为徒劳。他失去焦距的眼睛无意识地四下转着,仿佛代替被禁锢的身体,渴望逃离痛苦。这时,他的视线落在了我身上,渐渐聚焦。红晕飞上了他的脸。他扭过头去,避开我的目光。
“见鬼!”我暗骂了自己一声,跨上一步拉住门钮“砰”地关上门,顺手把刀猛插进餐桌上放的一盆苹果中最上面的一个。我隐约听见泰雅叫着我的名字。我的第一反应是马上走。可是想到季泰安的事情,又不得不交待一下。我转身推开客厅里的阳台门走出房间,又把门恨恨关上,连同异样的热力,一同关在那本不属于我的空间里。
上午的阳光是那样苍白无力,好象穷人菜汤里映出的20支光厨房灯泡,很快被白菜叶子似的卷云覆盖。今天大概不会是个好天气。无论怎样,现在呆在外面总比呆在里面要好。
过了一会儿,有人打开门,带着剃须膏清爽的柠檬香味走到我身边,夸张地深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迎着微寒的晨风向后捋了捋头发,叹道:“好一个消魂蚀骨的晚上。就算在他身体里的时候听见他叫出别人的名字,也无损这个夜晚的美好。”
“现在是早上。”我冷冷地说。
“哈哈…”他笑着,仿佛非常欣赏我的幽默,“泰雅说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果然呢。”他递上一支烟,我摇摇头,他走到我的下风处,摸出烫金打火机点上烟,悠然地抽着。他大约30岁,个子不高但非常结实,胳膊上的肌肉显示出每周两次健身房训练和一场网球的锻炼效果,他长相端正,是女人最喜欢的那种长方脸,但是即使升腾的烟雾,也掩不住后面一双圆眼睛里射出的锐利的目光。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不抽烟的警察。”他说,“你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例外。”
“我不是警察,是法医。”
“是吗?听上去越来越有意思了。不过朱医生,我实在想象不出你这样铁板板的脸坐在门诊是什么样子。”
我又冷笑一声:“对我的事情,你已经打听得那么清楚了,为什么还故意说我是警察?”
“哈哈,犀利。”他很感兴趣地笑着,凑近我说,“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要点,脑子果然不错啊。对于和泰雅交往的人,我当然会仔细调查。刚才只不过是试探你一下,看你是不是会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威胁别人。”
“那不是我。你打听得到我的事情,难道就不能顺便打听一下季泰安的事情吗?”
“那个人啊!消息刚到我手上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那么巧合的事情,什么多年失散的双胞胎兄弟之类。除了我以外,和泰雅最接近的就是你喽。我不怀疑你怀疑谁呢?”
“那么说泰雅并没有亲近到直接告诉你有人威胁他。”
他先是一愣,然后哈哈笑道:“真不愧是这一行出来的,不会放过任何线索。恩,以后在你面前说话可得小心呢。”他顿了一下,仿佛要关紧嘴巴的水龙头,不让任何意外的信息透露出来, “我自己感觉到泰雅有些不对头。他并没有说什么。我想他是不想让我担心。看来不是你,我对你的担心就去掉一半了。”
“哦?承蒙信赖。那另一半呢?”
“泰雅…就是用性命去换也值呢。真的有人能坚持坐怀不乱吗?”
我大笑一声:“哈!这只是你这种人的癖好,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们对视着,一同大笑起来。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有趣。有趣。你这人真有趣。现在的餐馆里太乱,装修也旧了。等第4分店开了,一定请你过来坐坐。”
“朱夜…马南嘉?你们…你们在笑什么呢?”泰雅打开阳台的门问,“吃早饭吗?”他穿着白色薄绒休闲衣裤,胸前有“SONGWRITER”的刺绣字样,脸色不太好,眼睛肿肿的,带着很重的黑影。不用问我就知道他穿这套高领衣服是为了掩盖脖子上的吻痕。
“我买了生煎,”我说,“不过只够两个人吃。”
“没关系,你们两吃好了,”他仿佛故意领会错了我的意思,“我另外弄。”
虽然这套公寓光是客厅的面积就是我住的房子的3倍,却是为单身贵族准备的,只有一间卧室和一个客厅。尽管从开着的门缝里我看到泰雅已经细心地把所有床单被套都换过了,现在我绝对不会踏进那间卧室半步。所以只能和马南嘉对坐在餐桌前。泰雅走进走出,拿出醋、碟子之类东西。厨房的煤气灶上不知烧着什么,飘来带淡淡的清香。我低头闷吃已经开始冷掉的生煎馒头。故意无视马南嘉突然拽过走过他面前的泰雅,把一个吻深深地烙在他毫无遮掩的唇上。
“唔…”他慌乱地挣脱有力的怀抱,“麦片粥要烧糊了…”
“喂,别象结了婚的女人一样变得婆婆妈妈好不好?”马南嘉说,“有点浪漫情调嘛?你昨晚才戴上戒指,”他捉住他的手,得意地在我面前晃动,“嘿,瞧瞧啊,朱医生,很漂亮的吧?泰雅这样细长的手指就适合式样简单的。”
我终于忍耐不住:“我要去一下卫生间。”
关上门,我总算有了一点不受打扰耳根清静的感觉。我注意到梳妆台上我的牙刷、刷牙杯和剃须膏之类东西都被移到了角落里。然而更让我恼火的是洗衣机里的衣被散发出精液刺鼻的味道。只用眼睛稍微一扫,就能看到那上面还染着几丝血迹。我暗骂一声,洗过两遍手,回到客厅。
坐回桌边,我没有抬头,自顾自吃早点,仔细地听自己的牙齿用力咬开脆硬的生煎底时发出的“咔嚓”声。泰雅终于挣脱了,或者说马南嘉大发善心放开了他。没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麦片粥端上了桌子。马南嘉尝了一口,皱起眉说:“啊!泰雅啊!不管我怎么疼爱你,这个麦片粥是不能及格的哟!太硬啦!何必那么急急地要端上来呢?”
“对不起…我再去烧一会儿…”
“别去了,再烧更难掌握火候。就这样吃算了。恩…其实,及格还是有的啦,刚才开开玩笑啦…”他吃得很慢,话很多,评价着昨夜为祝贺妻子怀孕而举办的亲友宴会上,作为厨师班实习生的泰雅的作业表现。
当我的忍耐力又一次接近极限的时候,我主动出击:“要做父亲固然可喜可贺,可是现在的你不在家陪妻子,却在这里骚扰别人,岂不是很奇怪?”
马南嘉装出奇怪的样子:“咦?泰雅,我骚扰过朱夜吗?你看到了吗?”
“你要迟到了呢,”泰雅说,“上午你不是还要到银行去办贷款吗?下星期装璜就能结束,你就得付剩下的装修费。不小的数目呢。”
“呵呵,没关系,我和他们老朋友了,时间也早。再说和朱夜聊天很有意思,不是吗,朱夜?而且,泰雅啊,我很不舍得离开你呢…”
泰雅及时地逃开了他的吻:“吃完了吧?我去煮咖啡。”
“不知道尊夫人和泰雅相处怎么样。”泰雅走后,我再一次出击。
马南嘉笑道:“她很喜欢我为第4分店挑的厨师。”
“别装傻了,”我说,“你应该明白我说的什么意思。”
“哼,我说的全是事实。”他笑着,但是目光逐渐凌厉起来,“想威胁我吗?别做梦了。我太太她什么都知道。而且她并不在意。你也没结婚吧?有女朋友吗?别这么看着我嘛,不过随便问问。看,让我这个过来人给你点忠告吧。夫妻就是人生的搭档,婚姻就是人生的合同,和所有的合同没有什么区别,双方愿意,合理合法就可以了。即使不合理,只要合法也就行了。”
“这样的高论,我倒是第一次听见。”
“是吗?其实很多人都明白这个事实,只是嘴上不愿意说而已。你想,这世界上有多少人是真正值得你刻骨铭心地去爱的?有多少你爱的人同样爱着你?即使你们有可能是相爱的一对,在你短暂的一生中,去掉必不可少的工作和休息时间,有多少时间去发现你的爱人?即使发现了,有多大可能你们年龄、性别和婚姻状况允许你们合法地结婚?就算世界上有50亿人,而且,注意,我已经把同性也包括进来,这几个小概率连乘,剩下的可能的爱人人数就少得可怜了。而为了父母,为了将来,为了工作甚至贷款上的方便,婚姻对我们这种社会里的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你大概不知道吧,结婚的人贷款额度都比单身的人大。所以呢,”他摊了摊双手, “就是现在这个局面。不过我们相处得一直都很好,就象那句老古话,‘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我们得到了我们各自需要的。我得到了正式的家庭,合法的婚姻。她得到了照顾她和她全家的人,她那得了肝癌的父亲得以在舒适的私立疗养院里体面地辞世,而不是在某个公立医院的急诊室里垂死挣扎,然后无人过问慢慢烂掉。其实我是很喜欢这个姑娘的,很好的人生伙伴,有教养,通情达理,识大体顾大局。但是…”他双肘撑着桌子,手在面前握成拳,轻轻相对击打着,“…泰雅才是让我懂得什么叫刻骨铭心的人。我并不是单单指在床上。能够在今生今世遇见他,连我自己都难以相信自己有这样幸运。我永远也无法忘怀,第一次看到他走来,第一次感觉到他的手指抚过我的发际,第一次看进他的眼睛的样子,他的眼睛真的有魔力在里面…难道你一点也不受他吸引吗?”
“我早就说过,那是你这种人的癖好,和我无关。而且,我不是把别人的痛苦当快乐的人。”说到最后一句,我眼前又浮现出床单上的血迹。
“哈哈哈…”马南嘉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最最可笑的笑话,接着突然凑近我,一字一句地说,“可是,为什么在看到我们做爱而进来关门的时候,你变硬了呢?”一时间,我感到全身的血都涌上了自己的面孔。看到我僵硬的面孔,他又哈哈大笑起来,“你不会是因为我才变硬的吧?”
我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你的眼睛真的那么好,为什么不去考飞行员?”
“那岂不是要错过泰雅,而把他拱手让给你这个不会说‘爱’的人吗?”
“哼,这种用钱买来的情欲发泄也叫‘爱’的话,我到宁可自己不会说‘爱’这个字眼。”
“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了,他交往过的人肯定有比我更有钱的,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我爱他,而他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是我的。没有人可以夺去、没有人可以伤害,明白吗?”
“唔…”我沉思片刻,“从古典逻辑三段论的演绎方法来看,你刚才的推论很成问题呢。哈哈哈…”
他愣了一下,接着也哈哈大笑起来。
“什么事这么好笑?”泰雅洗完碗碟,端来刚煮的咖啡和热气腾腾的茶,分别放在马南嘉和我面前。他的手擦过护手霜,有一股淡淡的花香。
我啜了一口茶,幽幽地说:“无论别人说咖啡多么多么好,我总是喝不惯,还是茶好。怎么说呢,这就叫习惯,习惯了就成了自然。别人的美味到了我嘴里可能就是毒药。”马南嘉微笑不语,慢慢地喝着咖啡。屋里静下来,只有时钟滴滴嗒嗒的声响。
“我要走了,”他说,“晚上好好上课。别辜负我的期望。恩…别再急着把没煮熟的东西端上来了。”他穿上外套,象男人对男人一样拍拍泰雅的肩膀,对我挥挥手,提起公文包出门而去。
“为什么…”当屋里只剩下我和泰雅时,我脱口而出,“为什么故意让我见到他?还是在这种情况下?”
“不是…是他要想…”他靠着扶手,半跪半坐在沙发的另一端,“昨天你打电话来的时候他听见了…”
“依你的本事,会想不出个办法来搪塞过去?就算他打算留宿到早晨,你知道我在哪里值班,完全可以找到机会打电话给我叫我不要来。到底为什么?”
“朱夜,那个…那个东西箍得我很难受,你能不能帮我…”
“你这么做,真让我恶心。”我打断他的话,怒气冲冲地发泄着。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会这样发火。
“朱夜…”他垂下眼睛,拎着沙发的靠垫,无意识地玩弄着上面的穗子。我看到他咬着下唇,眼圈慢慢红起来。有一阵子,我觉得他会哭。这更让我沮丧。他左手无名指上细细的白金戒指闪了一下,手指抠进靠垫,指节都在变白。“好吧,”他甩了甩头发, “告诉我,你怕什么?”
“什么?”我没想到他的话那么快就刺中了我心中某种柔软的容易流血的东西。我反驳道:“我为什么要害怕?我会害怕什么?”
“虽然我告诉你有马南嘉这样一个人已经很久了,可是你害怕见到他,不是吗?今天我是故意的。我故意没催他早点走,我故意没给你打电话。反正你们迟早要见面的,如果你真的害怕,不如由我来安排。”
“胡说!”我站了起来,“我会害怕他?我为什么要害怕他?”
“是呀,你会怕什么呢?告诉我吧?”在色彩柔和的客厅窗帘中透出的晨光中,他的眼睛似乎成了蜂蜜色,幽深,细软。
“哼,我有什么可怕的?”我双手插在裤袋里,冷冷地说,“你完全搞错了。你的安排好象也不怎么样。”
“我只是没想到他早上还会再要…他对你到底说了些什么,笑得那么起劲?你怎么看这个人?”
“没什么,”我淡淡地说,“一个很会在场面上混的生意人。很有钱,也很爱你。至少他是这么说的。好象连他合法的家庭都对你很友好。不容易啊,泰雅,你运气真不错。崭新的生活正对你张开双臂。”
“这…是你的真心话?全部都是吗?你为什么一开始没有直接走掉?”
“因为我要告诉你,我见过泰安了。挺有趣的人。虽然他嘴很硬,但是我想他不是那种会随便下手的人,只是嘴上威胁威胁罢了。”
“你这么肯定?”
“如果按照犯罪剖析的方法去分析,你想,一个人有固定工作,而且资深摄影师的工作对他和他的公司很重要,使他不辞劳苦地去干。另外,他也是一个遵守纪律的人,一定要从前门进一个地方,无论那个地方的墙多么破,而且被门卫拦住时连谎也不会编造一个。这样的人,会为了为了逞报复的一时之快而丢掉工作吗?就算会,也不会做暗地里的小动作,应该会容易防备。放心好了。我要走了。我留在这里的东西,你扔掉好了。我想我不会再需要 用。”
“朱…朱夜…”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穿上外套,拿起包。
“对了,”我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用冷水冲你自己,等肿胀退了,再抹上肥皂或者油膏之类东西就能取下来。如果再不行,你自己看医生去好了,医院离这里只有10分钟的路。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