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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bba的老婆】《过去和曾经--献给那些逝去的人和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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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13 20:38:0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过去和曾经 --献给那些逝去的人和日子
Chapter 1

  公共汽车晃晃悠悠地行驶在喧闹的街道上,一站又一站停留,却始终没有人再上车。

  "下一站……"售票员扬声喊,寻找着对她的话有所反应的乘客,"有下的吗?"

  一个女孩走向车门,汽车的突然加速让她趔趄着撞到我肩上,女孩柔软的长发擦过我的脸颊,泻下一片瀑布的凉意。她注意地看看我,红着脸道歉。我帮她拾起掉落的书包和从里面蹦出来的杂志,突然注意到摊开的那一页印着某个合唱团体的照片,以及他们翻唱的某首老歌。

  那片安静沉睡多年的蓝黑色海洋刹那间开始滚动,来自心底深处的冷风呼呼吹着,许多昏暗的影象风暴一样席卷而来。它们越来越清晰,芒刺一般狠狠戳在我干涸的眼睛里。

  女孩对我脸上的瞬息变化显得很惊异,她拿过杂志,忙忙地道谢走开。

  汽车再次启动向前,坐在车厢里的我突然产生一种幻觉,似乎这辆车的终点不是现实,而是我用尽全力也无法挽回的过去。无论是那片泛着淡淡草香的河堤,广场上越飞越远的风筝;或是看的到缠绵远山的小小房间,还有那些烙印般刻在胸口的面孔;只要我不愿舍弃的,马上伸手就可以抓住。想到此,我的心里突然泛出苦味。幻觉,终归是幻觉--终点站马上就要到了;而过去,却再也不会回到我面前。


  那天出于什么原因和火林跑到河堤上,我已经一星半点都想不起来了。他站在桥头等我--灰色连帽衫,鼓鼓囊囊的大书包,牛仔裤、帆布球鞋;他喜欢线条干脆利落的衣服,简单的到处都冒学生味儿。

  "没必要在穿上搞那么多花样。"

  在我试探着建议他,去买件颜色样式标新立异的让人头发倒竖的名牌时,火林便给我这么一个回答;随即斜背着那个永远装满了东西,像是要搬家似的包,两手插进裤兜里大步流星而去。

  我自诩有着和他不相上下的两条长腿,却难以跟上他的节奏。在河堤上像是追赶什么似的走了很长时间,他终于停下来,回过头。

  "每年都有人跑到这里自杀。"

  火林说,然后用一副这是真话的表情看着我。我们坐在春天傍晚的阳光中,这里除了我俩以外一个行人也没有,他很自然地握住我的手,搭在自己屈起的膝盖上。我还记得他手指的温度,非常温暖,甚至让人幻想着要融化到里面。

  "什么都不想,扑通一声跳进河里?"

  "扑通一声跳进河里。"他重复我的话,"不过应该想的很多吧,首先充满希望,不管被动还是主动--然后不断地憧憬却又不断地受伤害,看着勇气、存在标识之类的被慢慢吃掉,最后自己走投无路了,或者该说--彻底绝望了。每个自杀的人,也许心里想活的念头比我们这些活人还要强烈……"

  不知道是光线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晰。一双充满吸引力的眼睛--是那种不见底的黑色;会把投身进去的人完全淹没。

  "这只是你的感觉吧?"我说。

  火林的视线落在我脸上,但又像是穿越过去望向更远的什么地方。我看到他瞳孔里有一片陌生的波澜在膨胀翻腾,白色的浪花泡沫卷起了某些像言语之类的东西冲过来,在眼睑边又轰然破碎。他就这样沉默地望着我十一二秒钟,眼皮换成幕布重重地闭合到一处。

  我当时并不清楚火林在想什么;他闭上眼睛很慢很慢地摇一下头,样子像是在小心地保护什么不要被甩掉似的--这是他表示拒绝的习惯动作,我下面可以做的只有转换话题或是陪着他一起陷进黑洞里倾听彼此的心跳声。

  "安舍,你的理想是什么?"

  "平平安安念完大学,找个好工作做出一番小事业,身边有一大票铁哥们儿,买一辆国产车,和一个温柔体贴的第二眼美女结婚生小孩,拥有三室两厅、卫生间有窗户可以一边喝茶一边泡澡的房子--我的理想就是这样,从上高中起就没有改变过。"

  我老实地回答。

  "不是刻意追求?"

  "不是。"

  火林不声不响地坐着,然后要表示确认一样紧紧攥一下我的手。

  "你说的没错。毕竟--"他闭上嘴,想了一会儿。

  "这些我从来没想过。感觉很奇怪,就像站在一个悬崖上看着下面的自己做各种不可思议的事,看着他一点一点被敲碎变成粉末,让风吹得到处都是;然后悬崖上的自己转身就走,接着早上六点起床刷牙洗脸吃饭出门。可有时我又很憧憬这种感觉全部真实化,哪怕只有一天。二十四小时,也可以变成一辈子。"

  我默默地听着他的话,这时忍不住插嘴说:"没有永远。火林,连时间也一样。"

  他眯起眼睛看我,笑容懒懒的。

  "是啊,没有永远--我想我要找的老婆应该是个波霸,天使面孔,身材曼妙无双,皮肤要白白嫩嫩,瀑布一样柔软的长发……"

  "到六十岁也如此吗?"我想笑,却找不到可以制造出笑容的肌肉。

  "不会那么长。"火林说,"不会的。"

  河对面一家饭馆里隐隐约约传出音乐的声音。

  "少见了,居然会播放这首歌--"他说,"《难以告别昨天》。"

  接着,他又用很慢的语速轻轻重复,"It's so hard to say goodbye to yesterday。"

  我们沉默少顷。

  "安舍,实话实说好吗?即使会让你不好受。"

  我抬起眼睛。

  "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真的完全说不清。我也不相信只要有时间,你就可以非常彻底的理解我。即使水乳交融,是的,即使我们彼此水乳交融。我和你就好比站在门的两端,你想进来,可是钥匙却早就找不到了。你没有一点责任,因为问题完全出在我这方面--"

  他柔声说,表情里似乎蕴藏了许多看不懂的东西,也似乎什么都没有。

  "是我自己把钥匙丢掉的--我无法回到你所在的那个世界,也根本没有能力接受你可以接受的东西。我为自己筑建的高墙比你想象的还要坚固、不可逾越,事实就是如此。但我希望--不管是外面那些灰尘一样的话,还是你内心的任何念头,都不要动摇我在你记忆中的样子,我活在你身边的样子。"

  "就像伤疤?"

  对话到这里便突然像香槟酒的瓶塞"啵"地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一般完全不见踪影。火林长久地看我,忽然低头吻一下我的手,用尽全力似的笑笑。随后站起身向河堤下面走去。我望着他的背影,油然升起一股酸涩的感觉。伴随着的,还有从来没有过的强大的恐惧,排山倒海一般压过来,几乎令人窒息。我喊了一声他的名字,火林没有回头。

  那次相见最后是怎么结束的?我已经找不到记忆绳结的末端了。只有他的背影,蚀刻一般留在回想中。

  每想到此便让人黯然神伤,即使呼唤,也不能得到回应。自始至终他给我的--永远是无法抓住的背影。


Chapter 2

  我穿过乱哄哄的人群和车辆走进饭店大堂。许远正在打电话,一见到我就连忙扬手打招呼,匆匆说了几句便关上手机。

  "会议结束了?"我问。

  他点头。

  "真不容易。让上头同意一件新企划简直比登天还难。"接着他又带点埋怨的口气,"何必非要挤公共汽车?打个车不是更方便?"

  我笑了笑,"并不像你说的那么恐怖;再说我很想坐,正好可以看一点街景。"

  我们在顶层旋转餐厅里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随便叫了点吃的。背景音乐是一首八十年代的萨克斯乐曲,温馨中带着纸张发黄变脆的感觉。许远的手机又开始响起来,他抱歉地对我笑一下,忙不迭地接电话。

  我心不在焉地吃着菜,望着面前这位多年不见的学长、朋友。在大学时,我们是正好相反的两个人,简直像黑白对比一样强烈。他是学生会里的红人。功课好到让人笃定他的IQ一定飚出两百;我则是个只知道窝在某个角落里看书、完全不合群的孤僻家伙,到哪里都可有可无。真正让我们走到一起的,似乎只是那个原因。也是因为这样,我们的友谊得以一直延续到现在。看得出他很注意保持住自己良好的精力和身材,肩膀、手臂流露出体育锻炼过的痕迹,头发一丝不苟地梳着,根根都透着精明味儿。

  许远注意到我在端详他,笑着问:"怎么了?"

  "变化不能说大,但和大学时--"我说,"实在很难把过去和现在并列为一个人。"

  他啜着茶,口气很平静,"三十岁了嘛--我也好你也好,都不是那种整日里疯来疯去,时间挥霍不完的小孩了;不过你倒是没怎么变,脾气还是和从前一样古怪。多年不见的朋友重逢时应该是说不完的回忆话题,到你这里却全成了禁句。"

  我注视着自己放在桌上的手,"也不是不想说--其实这些年--"

  许远再没说什么,良久,他掏出钱夹给我瞧里面的照片。

  "你还没见过呢,我老婆。"

  我想起他在昨天打来的电话里提过自己已结婚的事。那是个让人看第一眼就可以确定的温淑善良的女人。

  "笑容很像KJ,你挑媳妇的标准就是这个?"

  他淡淡地说:"凭良心讲,的确如此。"

  "告诉杨彬我回来的事了?"我把照片还给他。

  "嗯,他希望你在走之前去PUB坐一坐。店里生意还不错,不过为了避免一些麻烦,圈里的聚会已经改成一月一次……"

  "一定去。"

  许远戏谑地乜斜眼睛看一看我,"现在--你这个光棍有什么打算?"

  "很困难啊。"我笑着回答,"我不想和洋鬼子上床,也不想给爹妈讨一个洋媳妇;在国内又基本上待不了多长时间。况且我的条件苛刻。老婆的话--必须是个波霸,天使面孔,身材曼妙无双,皮肤要白白嫩嫩,瀑布一样柔软的长发……"

  许远倒吸一口气,砰地放下茶杯。

  "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种类型了?以前的标准不是第二眼美女吗?"

  "紧跟潮流。"

  "我看你是真打算一辈子当活鳏夫了。"

  "活鳏夫也能过的多彩多姿。"

  见我没有一点反应地夹菜吃饭,他又进一步,"你们当时--究竟为什么要分手?"

  为什么?

  我看到自己手中的筷子停在半空,一个完美的定格。

  是的,我们究竟为什么分手?我找不到答案,也没有人能给我什么安慰性的解释。如果真要追寻什么结论,也许是因为我们一直在彼此追寻着对方,最终却发现跑向了两个不同的终点。现在的我,似乎可以体会一点火林当时的心情了。看不到明天,也无法回到过去。一个人站在寒冷彻骨的现在里,怅然。

  只有怅然。


  电梯门悄然合上,我们在轻微的嗡嗡声中下降。

  "和那个女人结婚,很幸福?"我问。

  他默然。

  "应该是不觉得孤单吧,多少还可以抱持一些希望--而那时所发生的事对我来说,则是这里,"他指指自己的胸口,"跳动到最后一息的东西。"

  我没有任何预兆地亲了亲他的脸颊。

  "友情之吻?"他笑着问。

  "我真心希望你能够幸福。无论事业还是家庭,包括你的感情--要连同KJ和我们的那一份,结结实实地生活下去。三十年后,成为一个儿孙满堂,快快乐乐的老头儿……"

  许远猛地用力拥抱我一下。

  "安舍,其实你和火林--"

  我摇摇头,用一副求你不要再说了的表情挡住他下面的话。我们默默地走出电梯,在门口握手告别。


  重回温暖的阳光下,我登上通往河堤的公共汽车。这是辆直达的快车,乘客连同司机、售票员总共只有七个人。空荡荡的车像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咣当咣当飞驰着。我坐在最后一排,不时被司机利索的加速、减速、左转、右转搞的晕头转向。

  人活着也常常会如此吧--我忽然这么想。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总是被来自四方的各种外力左右着,变成一个提线木偶。我做这个木偶,是在认识火林之前,还是之后?我们是被同一根线牵引着,还是根本就没有线?

  胡思乱想间,眼前的景色随着汽车驶上桥头而变得豁然开朗。

  河堤,久违了的河堤。

  青草东摇西晃地跟随着微风,树梢上还处于青春期的叶片也在不情愿地簌簌响着。没有一丝云的天空干干净净地倒映在河中,如同一上一下两只眼睛。河水缓缓起伏。每一个小波浪都相当轻柔,像抚摸爱人娇嫩的双唇。白色石栏印在我的眼底,重叠在那一天那个傍晚那个人身旁。

  "火林--"

  站在夕阳里的人终于回过头,静静望着我。疏朗秀气的眉毛,乌黑柔润的眼睛,温暖的笑容在脸上淡淡跳跃。

  曾经以为眼泪早就弃我而去。可是,嘴唇掠过那个名字时--却还能感到--温暖的季风夹带着潮湿咸涩的海的气味扑面而来……


Chapter 3
  十八岁的生日过后不到三个月,我成了大学生。拿到那所著名艺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时,父母的反应比我自己还要激烈。看着一个到处打电话报喜,一个哭得翻江倒海的热闹场景,我却如同三四岁的孩子面对一大堆自己不认识的生字般茫然。

  "我怀疑你少生了许多根神经。"岚这么说,用调侃的神情瞧着我。

  她是邻居林叔叔家的孩子,只比我大七天。不知是她的个性天生就会让人心生好感、不设防,还是相处的时间太久,彼此了解太透了。在我们之间存在着一种别人也许难以想象的友谊。当着对方的面若无其事地换衣服、裸睡已是家常便饭;谈话更是常常超出性别的界限,让父母听见准会爆血管的地步。在她面前,我有种可以松口气的感觉,可以把全身绷紧的发条都松下来,不用担心什么,也不用介意什么。如同婴儿在母体中般安全和惬意。

  "那是全国重点,金字塔的尖儿。听到录取消息的人不应该是这副嘴脸吧?你是不是有情绪贫乏症?"

  "当然高兴啊。"我说,"没有从桥上掉下去。万幸。"

  她歪起脑袋瞧我,细长的睫毛飞快地眨巴着。

  "我在想--"岚说,"什么人才能让你变成一个完整的安舍呢?"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又突然,我一时楞在那里。她笑起来,唇边露出一条漂亮的纹路。

  "在我印象里,你从小就是个又不爱哭又不爱笑,受欺负也不会生气,对什么事都无所谓;淡淡的、石头一样的人。可是你内心里--"她的手指在我面前划了一个圈,"其实--很怕寂寞呢。"

  "这是什么感想啊。"

  "认识你十八年的感想。一般的男孩子不会像你这样连个名义上喜欢的女朋友都没有吧?"

  "没关系。"我说,"又没长了狰狞面目,一定能泡到马子。"

  岚没有停止微笑,摇着头,"你呀--不会这么轻轻松松地谈恋爱的。"

  她意味深长地扬起眉毛,托着腮的手指在脸颊上一连串跳跃。

  "安舍,你有没有一边想着谁一边自慰过?"

  我想了一阵,老实地摇头。

  "做是做过,不过没有想着谁。"

  "看到心动的女孩时那里连一次都没有起来过?"

  我接着摇头。

  "还说这个!我真正可以畅快交谈的女孩只有你一个,除此之外通通都是浑身汗臭味的篮球队朋友。哪里来的心动?"

  "你们学校不是以出美女著称吗?找不到一个合意的?"

  "知道,就是没有兴致。"我脖子都摇酸了。

  这么说连自己都觉得奇怪。六年中学生活,身边的同性们总在兴致勃勃谈起某个女生长的如何正点;听说谁和谁偷偷干那个了;上楼梯时某个女生的裙底大曝光;某个女生跑八百米时胸部的运动又如何如何妙不可言--而我好象从来就没有参加过他们的讨论。看到所谓的美女也只是恍惚觉得漂亮,再深一点的感觉却是完全空白。是不是真的不正常了?难道我真的是不需要?

  岚此时却开口说:"不应该啊--我觉得你很有情色的味道。不是妖艳,而是来自心底的一种与众不同的气息。"

  "呃?"

  "你将来爱上的人,应该是和你一样的。也许你现在感觉不到,但我想--总会有这么一个人,会与你相互吸引,让你发现自己过去丢失的东西都一点一点回来了。相聚的时候无比快乐,品尝着小鹿乱撞的那种心颤;分别时又会怅然若失,分外的无助和不安。"岚不紧不慢地说,一副先知先觉的模样。

  我并没有完全听懂她的话,事后虽然很想再找岚问一次,却因为彼此都忙于新学校的事而未能实现。但她说的结果,却按部就班地来了。


  第一次相见,许远就非常直接地找我表白。那是在学生会欢迎新同学的聚会结束后,身为二年级老大哥、校学生会成员的他叫住我一起打扫满地狼籍的教室。

  听到他说出那些话我竟然一点都不吃惊,也没有反感的情绪。只是很平淡地"哦"了一声,继续收拾垃圾。

  他倒是有点沉不住气了,"光是'哦'?"


  "你希望我说什么?"我拿着大扫帚直起身子看他,"大惊失色地说:'天呐,同性恋?!我可没这个兴趣!'或者扑过去兴奋莫名地回应:'我也是这么想,现在就干吧!'你希望我怎么说?"

  "太难受了。"

  "对啊,这两种态度都假惺惺的,况且我现在根本就没有朝这些地方想,因此对你的话所能做出的反应只有一个字--'哦'。"

  听到我如此说,他居然显得很高兴。

  "你其实并不反感吧?"

  "到目前为止,我对男女都不反感,也都没什么兴趣。"我诚恳地说。

  "说我是石头也好,性冷淡也好,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如此。网上什么热辣辣的东西看不到?!但对我来说根本全无感觉;QQ里常有自称是同性恋的人要求见面,这类题材的电影和书也看过,在大街上还有现场直播--但长久以来,我始终没觉得自己天生就是这样的人,不过也不像同去看电影的朋友,反应那么恶劣。我不讨厌你,但不心动。和你说的相同,第一眼看见你时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心里好象在说'这个人值得认识。'但没有'我需要'--就是这样。"

  他长久地凝视着我,最后露出笑容。

  "安舍,好好听我说。我看到你时,的确有点坐立不安。刚才大家在一起时的确目光无法离开你,但也没到瞧不见你就活不下去的地步。性爱之类的事,有时要忍耐,不过有时也会完全没有;我确信你给了我很强烈的感觉,否认就是自打嘴巴了。我会如此在意,迫切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给一个刚认识的人,而根本不考虑后果会如何;这还是头一回。现在静下心来回头想一下,也许是你自身所具备的某种吸引力的关系吧。你可能没有察觉到,不过你对于男人的诱惑力,似乎要比女人来的强烈--"

  我的心猛然一动,岚那些开始模糊的话又开始一点点变清晰了。许远继续说:"对你来说,我并不是你想要的那个特殊存在。这是我的一个结论;在我们之间有某种东西是一样的。所以我相信我们可以做很好的朋友,和普通含义上不同的朋友。同样地,也可以和周围的同学都一样,找个只想玩玩的女孩,不愁没办法把自己保护起来。"

  我没有改变表情,安然地问:"你是双性恋吗?"

  "说不清,不过目前接触女孩子多一些。"

  "这好象不成理由。"

  "是唯一的理由。我没有勇气去确认自己到底喜欢同性还是异性--尽管我相信总有一天能得到结果。爱上了女人还好说--如果真的爱上了一个男人,便要有死命向前,不能回头的决心。谁知道前面会出现什么呢?就好比说--你正快活地走在一条又平坦又宽阔的大街上;没有信号灯,没有斑马线,没有汽车,也没有其他行人;就这么畅快地走着--突然一脚踏空!你便结结实实地掉进没有警告标志和护栏的下水通道里,摔的头破血流……"

  他自嘲地笑了笑。

  听着他有点颠三倒四的话,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完全找不到头绪。面对这个人,我只感受到了莫名的亲切。似乎独自在沙漠中踽踽独行了很久终于遇到了自己同类的动物一般,带着宿命的味道。

  "不是太懂。"我说,"不过,我希望我们的友谊,用特别的方式开始。"

  许远戏谑地咧开嘴,"用吻开始?"

  我不置可否地耸一下肩膀。

  当他温暖的嘴唇压上来时,我竟然鬼使神差地说了句煞风景的话。

  "这可是初吻啊……"

  "那我送你一个月的份做补偿。"

  他的笑通过唇的结合传递到我的身体里。我们就这样一边笑着一边接吻,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等待友谊的到来。

  同许远的亲密程度到此为止。若不是因为他和岚说了相同的话,我们也许会做爱,也许淡淡地做普通朋友,而不是现在这种微妙的关系。因为他们所指的那个特殊存在,我的脑子里扎根般牢牢地开始期待一点东西了,尽管想起它时会像个失去壳的蜗牛一样不安。


  天空传递着初秋的信息,校园里成双成对的风景也越来越多。简直可以用铺天盖地来形容。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毛病,还是单身男生开始缺货。我破记录地收到三十多封女生的告白信,甚至还有外校的跑来堵在宿舍门口。为了不让自己被视做怪物,我拜托岚做了一阵挡箭牌,绞尽脑汁拐弯抹角地将她们统统打发掉。

  "大家都需要取暖,尤其我们这些十九二十岁的--都是些脆弱的人。"许远说了句总结味道的话。刚刚战斗般吃完午饭,剩下的休息时间还不到一小时。宿舍与要上课的教学楼又远如南北极,我们便待在礼堂前的草坪上打发时间。许远躺在草里,被暖洋洋的太阳照得发困。我坐在旁边看刚刚从图书馆借来的《地狱中的一季》。

  "也是为自己昨天和那个女人大战三百回做解释?"我问。

  他半晌不说话,最后重重叹口气。

  "我真的要疯了。"

  "这就是抱着一个热电站的感觉?"

  "是水库。"他更正,"水库!"

  以一般的标准来说,许远其实算是个非常正常的家伙。他最近结识了一个学阿拉伯语、火爆身材的大二女生。两个人看起来和普通情侣一般别无二致;但私底下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两个人连话都聊不上几句,唯一的工作就是上床。说白了就是彼此需要互相放纵情欲的对象,并没有爱情。许远不常找她,但只要一去就必定要从黄昏干到天明。

  "总这样逃门禁也不是个办法。"我不以为然,"有那么难熬吗?还是她的技巧绝世无双?"

  "对你来说无所谓,对我来说就很辛苦。你一个人自产自销便万事大吉;我却需要找人帮忙把精力都发泄出去才能觉得畅快。正好她也有同感,自然一拍即合。"

  "我只是觉得你没必要零存整取。"我调侃说,将书塞进背包里。

  他坐起来问:"喂,明天你到底去不去杨彬那儿?"

  我记起吃饭时他说要介绍我去一个同志朋友开的PUB。

  "太远了吧?一个东一个西。"

  "打烊后也可以泡在那里,又是周末……"

  那时的我没有料到自己的决定会左右未来行进的方向,只是想想宿舍里其他三个早就吵吵着要出去疯的室友,再想想父母在外而没有一点活气的家,便点头说:"行啊,我还要去音像店打工,下班时你来找我。"
 楼主| 发表于 2009-8-13 20:39:08 | 显示全部楼层
Chapter 4

  傍晚时分,我跟随许远坐了足足两个小时的公车来到位于城西某个以登山赏景著称的公园附近。杨彬开的那家PUB是栋并不邻街,有着白色石墙,爬满常春藤的独栋住宅。不容易找,也不容易进。

  石墙并不高,一棵不知名的树挂着锃亮的树脂从里面探出头。我们推开挂有"团体包场"牌子的栅栏门,穿过长满苦艾和甘菊的院子,踏上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碎石拼嵌而成的平台。店招牌就放在旁边的摇椅里。我看着招牌上的英文,有点奇怪。

  "'Paper Moon'(纸月亮)?头一次看到拿这首歌做店名的……"

  "因为这里有个特别的家伙。"

  "呃?"

  向店员道出姓名后,许远笑着拉开玻璃门拽我进去,不再做任何解释。

  整个店布置的充满回忆色彩。玻璃窗顶天立地,阳光透过不甚茂密的树枝洒在深色像木地板上。旧款的灯饰、风扇、留声机和手摇电话,出其不意地摆放在视线每一次停歇处。浆洗过的桌布散发出好闻的气味,刷着温和漆色的橱柜里热热闹闹地挤满了各色书籍和唱片。客人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小声谈着什么,不时从这里或那里传来笑声;夹杂着唱机中乔治•哈里森的歌声,破冰锥敲碎冰块的声音,搅拌器的声音,酒杯叮当碰撞的声音。这一切声响融合在同一个空间时间内,说不出的轻松和谐。

  "真的是'团体包场'……"

  我注意到除了两个女服务生之外,再没有一个异性面孔。

  "今天是每周一次的男同志聚会。不会吓得倒仰吧?"许远问。

  "至少不打算逃走。"

  刚坐下,一个人立刻笑着朝我们走过来。

  "好久不见!"

  "他是克子,这里的调酒师。"许远两边做着介绍,"我朋友安舍。"

  克子有着麦色皮肤,匀称身材以及看不出年纪,线条柔和的脸。他微笑着拍拍我的肩膀,"想喝什么?随便点,算我和杨彬请客。"

  "克子是杨彬的'老婆'。"看着他的背影,许远说,"也因为他们俩的关系,有不少同性恋的客人到这里拥台,每个周末便来个大聚会。不过有几条不成文的规矩:除非是相互认识的朋友,否则不予接待;而且不能借酒撒疯、不许嗑药、也不要化妆穿异性衣服。大家倒是很配合,从没闹过什么事。否则这里早就关张大吉了。"

  在他说话间,接连有几个人向他打招呼。看得出许远是这里的常客,也相当受欢迎。一个客人提议大家一起玩纸牌,许远跃跃欲试,我却没什么兴致。

  "你们玩吧。那些书和唱片对我诱惑力比较大。"

  我在书橱里找自己想看的书,却一眼瞥见了一张后人向路易斯•阿姆斯特朗致敬的纪念唱片。真是好东西!我如获至宝地取下来,小心地看着。

  "后面小客厅里还有台唱机,你可以到那里去听。"

  说话的是个男人,双手插在裤袋里,西服敞开着,气派很好。他的年纪在三十七岁左右,眼角处有不少细微的皱纹。这些皱纹在别人的脸上也许只是岁月无情的标记,在他脸上却别具魅力。

  "喜欢爵士乐?"他又问。

  "很喜欢。感觉上就像是黑色丛林中的一团火焰。"

  我的话似乎让他很惊异,细细地端详了我一会儿后伸出手说:"我叫杨彬。"

  "安舍。"我在脑海里把克子和他的脸凑来凑去,竟然蛮有夫妻相。

  杨彬带我绕过吧台来到走廊里,指着尽头那个小客厅说:"多长时间都可以,好好听个尽兴吧。"

  他微笑颔首而去。

  "What A Wonderful World"伴着流畅的钢琴声回荡在房间里,我舒舒服服躺在沙发上,阖眼听着。时间似乎凝固住了,又似乎像泉水般不紧不慢地汩汩而出。我的思想没有在歌声中放松停歇,而是跑到了一个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地方东游西荡。脱下鞋,光脚跑在一片沙滩上,我听到海洋的呼吸声,却看不到浪花奔过来。天空的尽头有几朵云团,簇拥在一起慢慢转阴,酝酿着雷雨将至的气息。

  唱片好象已经走到尽头,四周沉寂下来。我没有动,想努力搞清自己思绪的方向。正在这时,音乐又响了起来。一个女人用十分磁性的嗓音,缓慢地低声吟唱着充满蓝调风味的歌曲。

  我睁开眼。

  真是迟钝,居然没察觉有人在身边?!

  他坐在沙发扶手上,俯身看我,两张脸相距不过四十厘米。海洋、天空,这房间里的所有物品刹那间全部消失殆尽。只剩我屏息瞪视。

  相当漂亮的一个男孩!此刻心里唯一可以想到的形容词只有这个。他年纪与我相仿,栗色头发清清爽爽;光洁的额头,秀气的眉毛,挺直的鼻子以及丝质般的嘴唇,眼睛尤其吸引人--是那种不见底的黑色,会把投身进去的人完全淹没。被这双眼睛如此近距离的凝视着,我的脑子竟然开始嗡嗡乱响,莫名地紧张起来。不得不承认,这个男孩身上所带有的介乎两性之间的无与伦比的美丽和诱惑力,着实让我有点心神荡漾。

  他安静地看我,不说话也不做任何动作。此时有谈话声在走廊里时隐时现。

  "……他有一双令人心醉的黑眼睛。"

  "说白了,就是有一张让人看了便想做爱的脸。"

  "少说点吧,当心被KJ听到,会'死状极惨'的……"

  "他又不在,怕什么?!"

  等待那些声音都消失后,看着他敞开的衬衫领口里线条诱人的脖颈,我咽一口唾液说:"拜托,再这么看下去就会有反应了。"

  对方的笑容形同一阵无形的烟,长长的睫毛留下了两片漂亮的阴影。他起身站在我面前,身后的窗外,远处的群山在暮色中留下浅淡的剪影。还有些暖意的山风扑面而来,拂在我发烫的脸颊上。他的目光直看到我的眼睛里去,我读不懂那层表情中更深处的东西。他要表达什么?想说明什么?那时的我是无法透彻了解的;至少--在当时。

  玻璃门忽然"叩叩"响了两声,克子站在那里。

  "可以开始了。"克子说,随即对我一笑。

  他绕过沙发走向克子,两条长腿轻快有力,步子很有弹性。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像是被催眠的稻草人。还未消失的魔力仍旧残留在这个房间里,让我好半天还不能从恍惚中彻底脱离。外面传来一阵欢呼和掌声,紧接着,德彪西的《月光》响了起来。

  当我回到吧台旁,店里到处都是人,热腾腾的。大家的焦点集中在窗边的钢琴,那个男孩刚刚弹完一支巴赫的小品,悠闲地喝水,和身边的人闲聊。一个客人在角落里喊了声什么,他笑着打了个响指,轻快地弹起了《Paper Moon》,接着是披头士,大门,鲍勃•迪伦,格什文以及我在客厅里听过的路易斯•阿姆斯特朗。人们潮水般地欢呼,笑声、喊声、口哨声连同掌声、跺脚声响成一片,

  "现在是点播时间。"许远凑过来坐下,"每周末这个时候都热闹的要翻天。"

  他有点心事,不断地向外面看去。

  "怎么了?"

  "没事。"

  他笑着跟随钢琴打起拍子。我听出那是一首乔治男孩的歌。

  "这个时候的火林简直比的上自动点唱机。"许远说。

  "火林?"

  他一拍脑袋,"忘了告诉你--喏,肖火林,钢琴弹得赞到极点。除了一个形同虚设的继父之外,杨彬和克子就算是他最亲近的人了……"

  "还有谁要点?"火林的声音盖住了许远下面的话。我抬起头,正好迎上他深邃的眼睛。

  "最后一首,想听什么?"

  争先恐后的人声在我面前不留空隙的出现。许远捅我一下说:"你想听什么就喊出来。这和限时抢购没什么区别,用不着客气。"

  "突然要点反倒一首都想不起来了。"

  "我记得你这几天一直都在听--"他努力思考着。

  "《难以告别昨天》?!"

  许远肯定地点一下头,扬声喊:"火林--给安舍弹一首《难以告别昨天》吧!"

  火林盯住我,展开一个漂亮的微笑,晴朗到近乎耀眼。他的目光须臾不离我的身体,他的指尖不带感情,却又饱含深情;忧伤的旋律充满了森林的静谧和茫然若失。我陷在音乐中,被他清澈的眼神包围着向更深的深处下降--记忆的齿轮在停止转动多时之后,突然被人重新启动,咔嚓咔嚓转起来。某种被冰封许久的东西在一点点融化,露出里面生命一般蓬勃的内在。眼波流转交汇中,我们的视线变成彼此的手臂开始用力拥抱;脑子里尽管敲钟一般响着拒绝的念头,意识却还在贪婪的攫取。我看到自己的身体被刀子一块块毫不留情地肢解掉,血向外冒的声音雷霆般冲击着脆弱的耳鼓。欲望山呼海啸地压上来,翻卷起滔天巨浪,猛烈拍击最后一道防线。

  我开始相信,是的,比确定任何一件事情都还要果断。

  
  我爱上了这个人。


Chapter 5
  聚会中途,外面淅淅沥沥下起小雨。临近十二点时,客人们陆陆续续散去。许远看看腕上的表,在我肩头一拍。

  "我去找个熟人,你自己随意。杨彬那儿我说过了,今晚就住在这里,明早咱们一起回学校。"

  他忙忙地走出去。我独自坐在原地,看着火林和每个走过身边的客人说笑道别。有不少人甚至和他拥抱亲吻,他也毫不介意地照单全收。

  最后一个客人离开后,合在一处的玻璃门发出悦耳的声音。克子在吧台里擦酒杯;杨彬关上角落里的几盏灯,随手把散落四处的书一本本收起来。几个服务生开始将椅子倒放在桌上,做打烊的准备。火林弹出一大串切分音,仰起脸儿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我翻翻手边K.S.麦肯齐的诗集,拿着它走过去,在距离钢琴最近的一张桌边坐下开始看起来。

  杨彬放一杯柠檬水在我面前,我道过谢;他抬头对火林说:"我今天回克子那儿,许远和安舍他们会住在店里,你关照一下。"

  火林点头。他在弹迪吉•加列斯匹的曲子,双手的投入和精神的清醒俨然形成鲜明的对比。我没有看他,却能感觉到那边不断投过来的目光。

  他们走后,这里只剩下他和我,还有迪吉•加列斯匹。

  "爵士钢琴是和谁学的?"我一边看一边问。

  "唱片、CD、资料影片。"他一边弹一边答。

  "好厉害。"

  "时间长得一塌糊涂。"

  "还是很了不起。刚才的格什文,现在的加列斯匹。没想过做职业的钢琴家?"

  "那是天上的目标……"他笑了一声,"我只能自娱自乐,或是像现在这样做个PUB里的钢琴师。"

  "从没有考虑过?"

  "两个世界--"他含糊地回答。

  一曲终了,我建议他再弹个特别献礼。

  "诗歌配乐--麦肯齐《月夜的门口》--"我给他看印有书名的封面,"这样感觉上气氛比较融合。"

  火林略微沉吟一下,手指在琴键上来回滑动。我端详他的细长手指,不自觉地幻想它触摸在身体上的感觉。

  "好吧。"他说,闭眼晃晃头,"诗歌配乐……"

  大门突然被气势汹汹地撞开,许远拽着一个人湿淋淋地冲进来。我不认得他身边那张陌生面孔,火林却略带惊讶地叫了声:"KJ?!"

  那个年轻人笑嘻嘻地回头抬手敬礼。

  "嗨!"

  许远没有理会我们,径直连推带搡地把他揪进走廊顶端的更衣间,砰地关上门。

  我莫名其妙,火林默默合上琴盖。

  "怎么,回事?"

  "到外面去吧。"他说,"继续待在这里不太方便。"

  我不太能理解他的话,但还是跟着走出去。雨滴悠闲地缓缓敲击房檐,空气中散发出恰倒好处的湿润气味。我们穿过走廊和小客厅,来到装修的像个温室的阳台上。

  "希望他们别吵架。"

  "哎?"

  "明明彼此那么盼望相见--"他说,"却总是不欢而散……"

  火林转脸向我。

  "你的名字叫安舍?"

  我点点头。

  "'难以告别昨天'?"他露出笑容。
  
  "凑巧而已。"我说,"最近常在听这首歌。你……"

  火林扬起眼睛。不知是被雨水浸润还是别的原因,那里面似乎流淌着一层浅浅的水气。我的心狂跳起来,干涩地问:"之前--你为什么--要那么近的看我呢?"

  他的手绞在一起,有点神经质的味道。

  "你躺在那里的样子,很吸引人。"

  "呃?"

  "极安静地躺着,又舒服又惬意,像个孩子--"火林闭眼慢慢摇头,话到此处戛然而止。

  小客厅里传来一阵响动,紧接着我听到许远的声音。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听得出他声音中压抑不住的愤怒。

  "挣钱。"KJ回答。"我是MB,这是本职工作……"

  我们俩面面相觑。这个阳台虽然三面都是玻璃,却只有上方的几扇通风窗是活动的;唯一的出口就是连接客厅的玻璃门,如果从原路返回,势必会和他们撞个正着。按我平常的脾气,这算不了什么,完全可以轻轻松松地走出去--但现在--

  我又看看火林,他站在原地没动,双手还在不停地绞着。一种冲动让我想都不想便抓住他的手。

  "现在进去气氛会尴尬得压死人。再等等。"

  我悄悄说着,透过纱帘的缝隙向里看。那两个人正面对面站在客厅中央。

  "你是做给我看的吗?"

  "太自做多情了吧?!我可没这个资格。况且,你比我厉害得多--抱着个软乎乎,又香又滑的女人一定要比趴在大男人身上来的兴奋--"他似乎满怀遗憾,"左右通吃,你的功力还真让我望尘莫及啊!"

  "KJ,我和她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大二女生,学阿拉伯语。很新鲜--喂,你什么时候喜欢上阿拉伯语了?"

  "你到底什么意思?"

  "和那种女人上床,会来得比较愉快吧?"

  许远猛地抬起脸,KJ似笑非笑地倚在沙发靠背上。

  "我还可以怎么做?一边想你一边作乐?"

  KJ大笑起来,张扬得不加一点掩饰。

  "行啊行啊--可以打电话,然后我就配合你说:干呐……再快点……嗯……啊……上啊……哦……来了……我还要……啊--包准你玩翻了。"

  许远气得脸都白了,按住太阳穴半天没说话。

  沉默听着的火林忽然叹口气,"KJ……"

  我紧紧握一下他的手。

  "算了,你要怎样我都管不着。不过--"许远半晌才说:"今晚留下来吧。"

  "想和我睡?"

  "我不会白吃的,照规矩付帐。"

  他们对峙了一会儿,KJ鼻子里哼一声。

  "钱多得花不完?"

  他不无嘲讽意味地问,飞快脱掉衣服,将修长挺拔的身体展现在许远面前。我注意到那些到处都是的青一块紫一块的吻痕,十分刺眼。

  许远蹙紧眉头,阴沉地问:"你这两天一直都在做吗?"

  "X!你以为是洞房?小气成这副德行!"KJ笑了,"别把我当作什么纯洁的人。日常生理服务而已。"

  许远不做声,干脆利落地封住对方的唇。KJ起先还只是冷冷的接受,但渐渐地,他开始热切回应,吻得也越来越深。许远下意识地爱抚起他的身体,在他的脊背、侧腹缠绵,KJ沉默地迎合,轻轻揉他的头发。

  火林的手湿津津的,凉得吓人。我把那张有些发白的脸扳过来,他的视线很乱,我像是身处其中,又似被远远抛离。

  "怎么了?"我小声问。

  他什么也不说,依旧直瞪瞪地"看"我。

  房间里两个人已经做的有点神情亢奋而迷乱,恍惚的喘息声如同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KJ躺下去,握着许远的手在自己脸颊、胸膛上来回抚摸,任凭他的唇在下身恣意游走,掀起一波又一波情欲的狂潮。

  "难得这么配合--想让我尽情尽兴?"许远在齿缝里说。

  他挑战似的眯起双眼望着他。

  "对啊--你不敢?"

  "头一次发现你是个这么让人厌恶的家伙。"

  "彼此彼此……"

  他们彼此僵持着,忽然,许远一下子把他压在身下,快速而凶猛地干起来。

  KJ迷醉地扭动腰部,任凭许远的手指肆意欺凌。

  "许远……我想你……想得快受不了……啊……"他昏乱地呓语,贪吮对方的唇。

  "别再回去了。"许远伏在KJ耳边小声说。

  对方张着迷茫的眼睛微笑,心醉神驰地仰起脸,双手追随许远的动作在自己的下身来回摩挲。

  "这一回听我的,别再回去了。"

  KJ没有回答,咬紧嘴唇架开双腿,毫无保留地敞开门户……

  房间里火爆的场面让人头昏眼花,我有点胆怯地收回视线。火林目不转睛地凝视我,彼此相距的太近了,几乎可以嗅的到他肌肤的气味。许远粗重的喘息和KJ快感的呻吟震得我浑身发麻,突然很想进到火林的身体里;真的,像爆米花一般"嘭"地被填得满满的,想进去想得快要疯了。

  不给任何提示,我探身把他拉进怀里卤莽地吻起来,如饥似渴的感觉灼烧着神经,心跳得惊天动地。

  一直吻到透不过气我才恋恋不舍地分开他。火林没有任何激烈的表示,眼神迷茫似乎还在睡梦中。带着一丝甜蜜的感动,我忍不住将手滑过他的身体,在他的双腿间停住。冰凉的触感在体内转化成撩人的烈火,刹那间不可遏制地开始熊熊燃烧。

  "别进去。"他突然战栗地说。我没有听懂,任凭自己鼓鼓的东西昂然地顶在火林的大腿根上。

  "不要进去--"他哑声重复,"除此之外,怎样都可以--"

  我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便停下来,安慰的抚他的背。

  "现在--只是拥抱行吗?"火林说。

  对不起,我说。

  他阖眼摇头,用一种奇怪的声音呼吸着。我抱住火林,什么也不做,等待他恢复平静。雨不紧不慢地下着,房间里陷入厚重云层中的两个人还在专心地交合。汗水相激的身体磁石般吸附重叠,连接彼此的是那个华丽淫靡的梦;舍弃人类后天赋予自身的一切装饰,只带着原始自然的欲念拼命抽动,在不断的迭起中心醉神迷。突然,KJ发出一阵狂野的,无意识的喊叫。那到处奔腾激荡的热流似乎终于找到了出口,一发不可遏止。

  而阳台上的我们,在这奇妙的伴奏中--只是拥抱。


Chapter 6   
  从河堤回到饭店已经近九点。我冲了个淋浴,光着脚边喝咖啡边看服务员送来的快件。

  出版商的确认函,转寄的画迷来信以及各地朋友的问候明信片。我拿起压在最下面的一封信,笔迹洒脱飞扬,透露出骨子里掩饰不住的自由气息。

  --是岚从伦敦寄来的。

  "免去客套!你在北京一切可好?"岚痛痛快快地写道,"三十日到达这里,为安顿住处和购买生活用品的各种琐事头疼了许久,直到现在才可以静下来好好给你写封信。关于公寓的布置呀、朝向呀、周遭的风景呀我就不罗嗦了,随信付赠的照片已经拍的再清楚不过;你若闲得没事,就数数我在阳台上摆了几盆花,书架里搁了几本书!

  "今天上午和几个朋友一起去河边散步,没来由地竟然让我想起了你和火林常去的河堤。这段回忆似乎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淡薄,于我是如此,于你,更是如此吧?我很感谢他--由衷地。在那两年间,我看到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安舍。一个,闪闪发光,有明确好恶,不再掩饰自己的安舍。也许命中注定,你所有感情的归属只能是他一人;所以门一关上,你就回复从前。不过现在想想,火林对你所做的一切,似乎如同黑暗中的蜡烛--越是希望照亮你,他失去的就越多。因此你应该可以理解他那时选择分手的心情,继续下去,万劫不复的可能是他自己。

  "谁都没有变心,谁也都没有错。真要找个理由--恐怕只能说是不该相见。不过我可以预感,这次回去你们一定会再见面;因为从那时到现在,你们始终是相爱的不是吗,你们--都没有从彼此心中消失的理由啊……"

  我拿起那些照片,穿着蓝色毛衣的岚在每一张里漂亮地微笑着,头发依旧被几根绘图铅笔别的乱七八糟、东横西躺。没来由的,心中那片蓝黑色的海洋又在轻轻涌动,潮汐的微粒填塞住每个毛孔;深吸一口气,漫天漫地都是无所适从;一直紧闭的耳朵悄悄张开,捕捉着那封信散发的存在信息:安静中,悬浮的冰山内部传出撕裂什么东西的声音,可以听到那下面的洋流在鼓噪、在涌动。

  一阵寒意滑过手背,我缩了缩指尖,求救于身边还在冒着热气的咖啡。这时电话响了。

  "找了你一个下午!"许远在那头嚷。

  "我去河堤了。"我说,"什么都不想竟然坐了好几个小时。"

  许远沉默。

  "有什么事?"

  他踌躇着。

  "本来不打算告诉你,可是--"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相当吃力地说。

  "他--也回来了。"

  我的心刹那间紧紧抽在一处。有一两滴咖啡溅出来,在袖子上留下淡淡的褐色痕迹。好一阵子我们都不做声,倾听话筒里各自不均匀的呼吸。我在身边摸了摸,找到扔在沙发上的打火机和烟盒。

  "他好吗?"我用了一分钟才点燃香烟。

  许远的声音充满困窘,"怎么说呢,总之--不是从前的火林了。"

  "人总要变的。"

  "不是你说的那种改变。如果是自然的新陈代谢,大家都一样。但他不是……"

  "究竟怎么回事?"

  "那种改变是相当--剧烈的,像是把人从里到外整个翻了一个个儿。让人从心底里觉得难过。"许远说,"真不晓得这些年他究竟过的是种什么样的生活--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不到二十九岁的人,头发居然全白了……"

  "你也知道,他从以前起就是个怎么狂吃都胖不起来的人。"

  "安舍!"许远忍无可忍地喊。

  "没错,我们都在改变,即使自己不愿意也无可奈何!但火林不是--"他斟酌一下字眼,重新说,"他给我的感觉是一只摔碎的瓶子被毫无感情地胡乱粘起来,泥土、沙子连同瓶子的碎片都混在一起,已经完全不是从前了!"

  我在话筒这边沉默,河堤上的背影不断闪现。

  "杨彬用了好几天让他一点点知道你已经回国的事,所以没发生什么太激烈的后果。给你打这个电话也是踌躇了半天,不知道该不该让现实中的你们见面--"许远缓缓地说,"如果--你还想见的话--"

  明白了,我说。


  重聚的心情五味杂陈;大家没有什么激动的表示或言辞,只彼此紧紧拥抱,随即开始坐在吧台边喝酒。客人中几个从前在这里相识的朋友惊喜地对待我的出现,纷纷走来寒暄。杨彬低声同克子说了句什么,对方点点头,他便起身离去。按照过去的口味,我喝龙舌兰,许远喝伏特加。

  "和过去一样?"克子一语双关。

  我把烟慢慢碾灭,在薄雾中端详他的脸。

  "变了。好象一直留长发的人突然剃成光头。"我用眼角扫向书橱旁可以上网的电脑,以及正在播放好莱坞商业片的投影屏幕。"添了不少感觉格格不入的东西。"

  "投币式点唱机、弹子机和台球桌都卖掉了,唱机和音响设备也全部更换成最新式的,还加了个小舞台--"他一边切柠檬一边说,"但是杨彬不愿意更换那些书,说安舍还没有全部看完……"

  说到这里,他闪过脸笑了笑。

  "都没结婚?"我咽住前面的主语。克子懂我的意思,垂着眼睛好笑似的说:"怎么可以哟--我和他不行,也不能像许远那样让自己重新融回去--"

  我吃着柠檬,"有没有想过领养一个孩子?"

  "不敢想。我们怕会培养出和自己一样德性的家伙,那时你就会看到两个老头抱在一起大哭了。"

  "那应该不是问题吧。自己是同志,反到无法容忍孩子也是吗?"

  "你不懂啊--"克子往我的杯里倒龙舌兰酒。

  "是你太会说了。"

  钢琴声若有若无,相当悦耳,技术也不错。但却体会不到相应的真实感,也并不鲜明。我用回忆把火林的手指拉回到现实的这架钢琴上,想着他淡淡的抒情和压抑的活力;回味那饱含其中,无法言喻的憧憬、希望、辛酸、幻想、感伤和沉思……我实在想不下去了,按住发疼的额头把自己的思绪埋进苦涩的酒里。

  "换了个新钢琴师?!"我问。

  "不光是这个--"克子说,"十点前有歌手驻唱,节日时还会请一些爵士乐队来演奏……"

  我忍耐着,但还是脱口问:"火林呢?"

  "杨彬去接了。如今他只偶而过来弹一两次。虽是客串演出,捧场的人却比过去还要多。"

  "他不在这里工作?"

  "不可抗力。"克子简短地回答。

  "这对他有好处。"许远紧跟着说。

  "说心里话,你可别介意。"克子一边调酒一边说,"我们其实不希望你们见面--但他非常想见你,非常,非常--所以才拜托许远和你联系。"

  "我--"我只说出一个字,就立刻发现自己的脑海里空白一片。

  这时,克子摇动配酒器的手停了下来。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看着我。血液夹带着寒冷和灼热两种感觉奔袭过四肢,我僵硬地坐了一会儿,慢慢转回身。

  火林站在门口,带着处子般的沉静,和雨的冷意。

  尽管许远的话早已变成预防针将我的心戳成筛子,但甫一见面,周身的每根神经依旧立时都开始收缩,比悲号还要凄凉的呻吟从心底深处缓缓地升了上来。

  他瘦得可怜!眼睛虽还是颇具魅力的温润黑色,却多了份迷茫的雾气和重重忧伤;与之相同颜色的半长外套、樽领毛衣、裤子、鞋,衬出头发和面孔令人屏息敛气、隔绝一切的雪白。我不知该如何开始交谈,看着面前这个有些陌生的人,心中已经可以想象这些年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是如何的天翻地覆。

  他慢慢走到吧台,同我握手。手还是那么漂亮,在接触的瞬间轻轻一抖。

  "好?"我说。

  他抱以微笑,掌心一片冰冷。

  "可否等我一个小时?"他说,目光没有离开我的脸。

  "好。"

  火林似乎在思考什么,垂下眼睛将脱掉的外套交给杨彬,接着拿起克子递来的水杯走向窗边的钢琴。那个年轻人起身和他交谈几句,便走了开去。

  在作为序言的安静之后,清新悠扬的旋律从他舒缓的指尖下流淌而出。因为一直在下雨,有客人的桌面不算太多。略显冷落的店里没有什么交谈声,所有人都各怀心事地倾听那不无倦慵的乐曲,慢慢啜着杯中酒。我曾经由衷地认为他是弹德彪西和肖邦弹得最好的人,尽管他是如此的不为人知--而几年后我的这个想法更加坚定不移:音色依旧清澄干净,时间的琢磨更是让他的演奏带上了水晶般玲珑剔透的光彩。旋律宛若羽毛,不带一分敲击,微弱中吐露出细致浮动的喃喃软语,携带着顶尖绝妙的闪亮在柔软圆滑的线条中歌唱回旋。无论是收放还是双手的控制,都能完全把人代入进自始至终无比淡泊的梦境里。我凝望着他全身唯一可以看到生命律动的手指,竟然有些宛然欲泣。

  杨彬在我身边坐下,摇晃着杯中装有冰块的威士忌,发出咣啷咣啷的声音。我将空杯递给克子,他会意地送来第三杯。

  啪啦啪啦的掌声过后,火林开始转换风格弹一首慢四步舞曲。人们仿佛从静悄悄地沉眠中惊醒一般活跃起来。有两对恋人模样的客人情不自禁地相拥起舞。我重新点燃香烟,看到他望向窗外的目光寂静如水,没有半点波澜。

  "非常非常想见我?!"我用寻找救命稻草的语调反问。没有回答,身旁的许远带着一身伏特加味儿趴在吧台上,半睡半醒。

  "还好。"克子说,像是对我又像是对杨彬。

  杨彬这时忽然问我:"觉得他怎么样?"

  "嗯。"

  "好吧。"他又说了句没有针对性的话,"但愿别让对方失望。"

  一连两首充满三十年代气息的爵士乐曲之后,火林再度停下来,喝口水。夜已深了,常来常往的熟客这时开始纷纷喊出自己想听的曲名,店里的气氛变得温情脉脉而充满生气。

  "点播时间。"克子笑着说。

  几首耳熟能详的小品,接着是保罗•西蒙和加丰凯尔,充满怀念色彩的John Lee Hookes……火林不间断地一首接一首弹下去,浅淡的笑容始终挂在唇边。不知是出于躲避还是别的原因,他没有向我这里瞥过一眼,映在我眼底的只有一个黑色剪影般的侧面。

  "你也点一首吧,和从前一样。"杨彬说,回头看那喧闹中平稳的一点,"他在等--等着你。"

  "请弹一首--"我的喉咙发干,声音听起来怪怪的,"《难以告别昨天》。"

  钢琴旁的那个人垂头坐着,没有了笑容,睫毛微微颤动。眼波转换过多少次频道,却没有一线擦过我的眉际。

  一如往常的曲子,恍若隔世。

  从音符中飞出的那些温暖、柔软的小手,不断抚摸我的脸,传达出各种各样的关切之情。强烈的生命气息冲撞着身体,我的心在颤抖,周围的每一声清脆回响都如教堂钟楼的重锤一般狠狠敲击着神经。

  那首乐曲没有被时间和分离磨去痕迹--而我们,在过去和曾经那么相爱过的两个人,却只能任由它们无情地扯碎羽翼,然后在哭喊中蜷缩起自己的身体;近在咫尺,遥不可及地相互对望……


  他终于坐到我面前,又瘦又小,微微佝偻着背,淡色嘴唇在玻璃杯沿游移着。

  "瘦得太厉害了,身体……不要紧吧?"我听到自己脑子里某个地方破碎的声音。

  火林眼角眉梢动也不动,"不要紧。"

  "有--七年没回来了吧--?"他说。

  "嗯。你怎么样?"

  "不坏。"

  "工作呢?"

  "我几乎不出门……"他说,"除了隔天教几个附近的孩子学钢琴,其他时间就是自己弹……"

  他像是要努力摆脱什么似的长吁口气,两只手习惯地绞来绞去。

  "还是没改变。"我说,指指手。

  "全都记得?"

  "全部。比方说你喜欢坐在可以看到夕阳的房间里弹钢琴;常常绞手指;只喝水;看杂志习惯从后往前;从不穿西装之类相当正式的衣服……"

  火林用手撑住头,侧脸默默凝视我。吧台温暖的灯光使那张苍白的面颊有了些血色,也越发显得眼睛漆黑一片。

  "身体真的不要紧?"他的沉默让我颇感担心。

  "看到我这个样子,会失望?"

  "不。"

  他倦倦地笑,漂移不定的思绪烟一般清晰可见。看着那头海浪般起伏颤动的白发,我的嗓子干燥得如同一捧毫无生命的沙。

  "头发怎么回事?"

  "原因复杂,以前常染来着。全变白之后--"火林说,"反倒无所谓了。"

  "火林。"

  他看着我。

  我叹口气,"火林……"

  他眼里的幽潭有几点亮光闪动,转瞬又黯淡下去;蜡色的手指发抖地攥住水杯。

  "能住多久?"

  "两个月。"我说,注意到那些手指已经变得稳定,"是打着寻找灵感的旗号跑出来的,没办法待太长时间。"

  "还好吧?在法国--"

  "对于我哪里都一样。"我说,"只要不刻意追求,生活都能过得去。"

  "还喜欢看书?"火林拿起我搁在酒杯旁的诗集。

  "一种逃避方式。而且读普鲁斯特时听肖邦,读魏尔兰时听德彪西……"

  "背景配乐?"他说,"看来你也没变……"

  "会变的--不管这一侧的自己再怎么努力,那一侧有时只消动动手指,就会山崩海移。"我说。

  "你的那一侧?"

  "我们共同的一侧。"

  "……没有了……我的那一半,早就粉碎的像……"

  火林低垂的睫毛在轻轻颤动,脸色在说话间刹那黯淡下去。

  他讲话比从前慢多了,每一句都像是反复整理考虑几遍之后,再小心翼翼地说出来。交谈平淡地进行着,他回避一切关于过去,关于彼此共同往事的话题;我也顺水推舟地谈自己目前为某艺术展览会所创作的主题雕塑。

  "去看过展览吗?"我提起自己回国的另一个原因--参加在国际会展中心举办的旅欧艺术家作品展。

  火林摇头。

  "明天去看一看可好?虽然是展览休息日,我和他们说一下,也可以进去。"

  他无言地坐着,像是在心里挣扎了好一阵子。

  "我九点去接你,和安舍好好待一天。"这时杨彬忽然开口了,"现在不比过去,大家见一面很不容易……"


  似乎是"倒春寒"的关系,这两天突然冷起来。我拉紧衣襟站在会展中心冷冰冰的铁门外,注视着从西边大街上跑来的一辆灰色切诺基,嘎然停在对面。

  杨彬从车窗里探出头冲我喊:"我还有事,到时麻烦你送他回去。"

  我打了个同意的手势。他笑了笑,重新发动车子。

  火林的身影在离去的吉普车后闪现出来。

  一顶冷帽严严实实地包住了白发,茶色眼镜,带风帽的外套和同质地长裤,看起来很暖和的野外作业靴--我有些晕眩地弯了弯腰,如果是在多年前,下面该做的就是奔过去笑着握紧他的手,两个人开开心心地肩并肩一起走。这是曾经实现过的梦,也是我现今仍期待重逢的梦。然而--

  他慢慢走过十字路口,步子迟疑而沉重,像是不能承受似的拖着两条腿。

  "哪里不舒服?"

  我留意到他比昨天还要苍白的脸。

  "抱歉,迟到了。"火林避而不答。

  一个五十多岁的门卫帮我们打开落地玻璃门。

  "有事的话尽管叫我。"他口气和善,干净的黄色制服口袋上插着两只笔,腰间的钥匙哗啦哗啦作响。

  火林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视线在自己周遭地面上划来划去。

  "怎么了?"

  我不由自主地扶住他的手臂。火林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拒绝地将胳膊抽出来。

  "不用。"他小声说。

  我们默默穿过空无一人的大厅,两种脚步声显得分外清晰。一个清脆果断,一个粘滞沉闷。不管我如何放慢步速,他总是会渐渐落后下来。我不得不停住回头等待,然后两人再度向前行进。

  "抱歉。"

  当我第七次停下时,他说。

  "还是--回去休息吧?!没关系的,展览以后随时可以看……"

  火林四下里张望。

  "你的作品在哪儿?"

  他的脾气就是如此。我在心里叹口气,带他上楼来到第二展厅,在空无一人的大理石地面上踩着自己的影子径直走到最里面。

  火林在每幅作品前停驻,植物茎杆般细瘦脖子上的那个小脑袋不时地左右摇晃。我坐在厅中央的休息椅里,目光按照分针的步调跟随他的步调,直到他楔子般定在最后一幅作品前。

  那是张人物肖像--有着一双忧伤眼睛和沉郁表情的年轻人坐在窗边钢琴前。

  他在发抖。是的,即使相距四米远,我还是能看出那个身体轻微的颤动。甚至--那疯狂的心跳声鼓一般在我的耳中咚咚炸响。那一捧僵死在体内的东西被融化的冰河之水滋润、浸入;在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的时候,火林挪动一下指尖,声音死死板板地开口了。

  "是--我?"

  "……记忆片段。"我说,"所有破碎中最完整的一片……"

  他背对我立在原地。我此时突然恨不能自己变成孩子,这样就可以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而抱住他大哭一场。尽管失去的已然失去,可是……

  我深吸口气。

  "你不是希望,永远都要记着你活在我身边的样子吗?"

  火林发出一两个破碎模糊的音节,却根本组不成我可以理解的单词。他深深埋着头,像是要抵抗住从那幅画中飞出的梦魇。

  "真的--变成--伤疤了?"火林的声音听起来比吹过沙漠的风还要干涩。

  "火林--我们做错什么了吗?"

  他不做声。

  "我们没有相爱过吗?"

  他抖着肩膀,还是不做声。

  我艰难地张开嘴,每说一个字都穿透心肺。

  "没有消失的理由,没有放手的理由。时间对我来说惟独在这件事上丝毫不起作用。明知到了该走开的时候,可我就是不能够,我--没有忘记的理由啊--"

  他依旧不回头,依旧没有转身。只是--

  --慢慢抬手捂住脸。

  时间在沉寂中流逝,没有声音,连心跳也没有。空气完全被抽空,灯光无情地压下来,我们虚脱在类似月球表面一般荒凉压抑的展厅里,用全部生命艰难地--

  呼--吸--
 楼主| 发表于 2009-8-13 20:42:22 | 显示全部楼层
Chapter 7 
  周日傍晚从陷入泥沼般的睡眠里醒过来,我楞楞地坐在床边,耷拉两腿看窗台上从容自在向前走的闹钟,脑子却混乱如同纠缠不清的线团。

  --昨晚的闭幕式实在尴尬到了极点。本打算在阳台熬到他们完事走人,没想到火林竟会挣开我一把拉开玻璃门闯了进去。躺在沙发上半裸的两个人自然被吓了一大跳,全是一副活见鬼的表情。我暗暗叫苦,恨不能一头撞死,胆战心惊地跟在后面逃出小客厅。

  稍后,我听到许远打电话的声音,以及他探头出门小心翼翼地喊我:"杨彬一会儿来接咱们回去!"

  我转身走到独自坐在钢琴前的火林身边,他还在用奇怪的声音呼吸着,无论问什么都不答话,手指狠狠地绞来绞去。他的表情只能用空洞来形容,白惨惨的一张脸,僵冷得比冰块还要硬。我蹲下身,试探性地把手贴上去。瞳孔的移动机械而缓慢,等待他终于将目光重合在我的眼中时,已不知过去了多久。

  "火林……?"他的样子让我感到害怕。没来由的恐惧噬咬着心,却又不敢轻举妄动。一盏壁灯孤零零地陪伴我们,直到外面传来汽车轮胎摩擦石子路面的声音……

  对面室友床头的画集让我想起做了一半的作业,便连忙将自己从胡思乱想中扯出来,用最快速度奔出宿舍楼。天气中寒冷的味道越来越重,我在树叶落尽的林间穿行,抄近路到第七活动室。

  学校各个教学楼的地下室基本上成了社团的聚居地。除了日常活动之外,大家也经常在这里做作业或是泡妞。为了能抢到一个自由活动的空间,我和许远以及另外几个四年级的学长组成了一个研究欣赏古典、爵士乐的社团,说是社团,真正活动的时间几乎是零。许远是个风里来云里去的家伙,我又向来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扑克面孔,学长们满脑子都是找工作和考研,根本没心思考虑什么组织活动。天长日久,这里俨然成了我们两个人的专属之地。

  一进门便看到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坐在角落里抽烟的许远。他抬起手在额角一搭算是招呼。"唷!"

  "一直都待在这里?"我站在烟雾、一堆黏土和咖啡壶、方便面袋里惊讶地问,"别告诉我你回来后根本没睡觉……"

  "你以为就自己的作业没做完啊?"他拧着眉毛笑笑,在排风扇轻微的嗡嗡声中说,"听你们系里人说过了,你还有一张根本没动手,来的及吗?"

  "没办法,下周必须交作业。你知道我们系那位女人有多凶悍。这次再脱窗,她铁定生吞了我。"

  我挽起袖子,把头发包起来,在整理画稿的同时,用眼神示意许远帮我拿烟。上了不到几个月的大学,熬夜K书、做作业的时间比整个高中三年的分量加起来还要多。别的没学会,抽烟倒是无师自通,而且越来越凶。

  许远点燃香烟,照例在送上来之前就势吻了我一下。平常还好,周围都是人,他从不露出狐狸尾巴;不过像这样每每在活动室做作业或同去洗澡时,只要一有单独相处的机会,我就要非常警惕随时可能发生的偷袭。对这种无聊习惯我虽没辙,倒也比较放心;许远很自觉,除了亲吻和抚摸之外,向下进攻的念头是一点都不曾想。我对他更是一点要的意思都没有;每次都是他唱独角戏,我自己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像这样的亲吻若在往常也就算了,没有快感却并不反感,而且我也觉得被亲来亲去的确比自己孤零零待着要强许多。但不知怎的,今天他的嘴唇模模糊糊地让我想起了火林,一股酸涩立时涌上心头。

  "够了没有?"我用画笔敲敲那个已经蹭到脖子后面的脑袋。

  "再让我待一会儿。"

  他的手开始蠢蠢欲动,我费了不少力气才把它们从衣服里面拽出来。

  "摸一摸又不会出事,何必那么小气。"他拍拍我毫无反应的下身,"你那里还从来没昏过头呢。"

  被他这么一说我心里还真有点嘀咕。对女人没反应,被他搞来搞去更是丁点动静都没有,难道我真是个性冷淡不成?如果真是这样,面对火林时那种无法遏止的欲望又是从何而来呢?略微走神之间,许远已经不声不响把我的衣服全部解开,非常享受地将唇贴上胸膛,大有要一干到底的架势。

  "别亲了……你的嘴不累啊?"我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把笔和调色盘扔到旁边以防颜料溅到他身上。"敢亲出印子我就踢掉你一半性命!"

  "没关系,用不了多久就消了。"

  "少来。你嘴巴太狠,那东西能在我身上耀武扬威两天。"

  我想起上次被他亲的大热天只敢穿高领衣服、洗澡只能等没人才敢进去的糗样,顿时无名火起。

  "适可而止吧!想发泄找别人去!"

  "我在想你也许是个攻受兼备的模范典型呢。这身体实在诱人的可以……"

  许远边吃吃笑边继续不依不饶地亲下去。我被那双恶作剧的嘴唇搞得浑身怪痒,忍无可忍掐住他的胳膊一个过肩摔到地上。

  "喂喂--我说你是不是皮肤饥饿啊?"

  "差不多。"他很干脆地承认。

  "不会是找我做替代品吧?"

  他挑起眉毛,"哦?谁的?"

  "昨晚那一位。"

  "KJ?"他报以微笑,却一个劲儿地摇头,随即走到自己的雕塑作业前端详了一会儿。重新泡了咖啡,放到我身边。

  "今天脾气不好?真稀罕……"许远用手指挠着脸颊促狭地说,"你不是全校有名的冰山吗?"

  我一时无言以对。他说得似乎有点道理,想起来却全无头绪。我变了?从何处起?是谁改变的?或是由我自身?许远打开收音机,女播音员用抑扬顿挫的声调念着新闻,我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和KJ--联系过了?昨晚走得那么匆忙,你好象都没和他告别。"

  "别担心他。就是天塌下来那家伙也能完好无损地活着。"许远话里有话。

  "你喜欢他?隐蔽工作做的很好嘛--起先还以为你只有个阿拉伯语……"

  他不做声。

  "他好象也很喜欢你--没见过高潮来得那么激烈的,比得上电影了。"

  "他是个MB。不会对自己的客人动什么感情。"

  说到这里,许远拉长嘴角做出一个笑容。

  "我保留意见。"我说。

  "你和火林走得很近。谈的不错?"他转换话题似的说。

  "没谈什么。我看书,他弹琴。"我说,"倒是打算在阳台好好聊上一会儿,谁料到你们俩杀进来……"

  "喂喂!天地良心。有你们那样闷在门外偷看的吗?"许远不甘示弱,"他有高潮,我还没有呢!这样不超过一两回我就要冒青烟了!"

  "那是你自己道行不够。"我反驳道,"不知道在那些人流量大的地方要速战速决吗?"

  "没想到竟然被你们撞个正着--你倒是没什么,一张床上别人大干你照样睡得着,糟糕的是火林那边,别看杨彬送咱们回来时没说什么,只要有机会他一定会把我骂个臭死……"他一脸懊丧。

  "怎么了?"

  许远用脚拉过来一张椅子把腿搭上去。
 
  "他是不同的。和你和我完全不同……"

  "平常随便聊什么都行,就是吻他都可以--那孩子一向来者不拒。但绝对不可以对他的身体动任何脑筋--"

  "国宝?"

  "大家都很珍惜他,所以才一直默守这个约定。"许远抽出最后一根烟点上,然后将烟盒揉成一团,"至于理由,除非杨彬、克子亲自告诉你--我不能随便说。"

  "他也是同性恋?"

  "是……也不是……静下来想想,你和他还真有许多地方蛮相象的。你们身上的确有那种倾向,但按照一般规则来说,你们又根本不能算是同志--至少到目前,你和他在面对别的男人时从来没有积极产生过情欲。我说的可对?"

  "……"

  "大概这世上只有一种或一个人会对你们产生吸引力,是男是女反倒是次要的。你们只在那个时候才会有感觉,会有欲望。不过看来我不在其内--"许远无奈地笑起来,"都折腾这么久了,你简直是个木头!"

  火林温暖的眼睛、黯淡的眼睛在我的脑海里交替闪现,带着无可就药的寂寥包裹住我发冷的身体,坠进冰封雪冻的另一个世界。我狠狠摇一摇头,试图把不舒服的记忆完全逐出。不管排风扇怎样尽职,房间里还是有点憋烟。我把素描本扔到桌上,出神地瞧着贴在墙上的几张平面设计比赛海报。许远从后面伸手揽住我,头挨着头。

  "对不起,就让我这样待着。"

  "你很在意他。"我说,回想他和KJ争执、做爱时的表情,"撒谎也达不到那种境界。"

  许远喟叹一声。

  我任他这样抱了半天,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明知道会让许远吃惊不小,但还是相当痛快地说了出来。

  "喂,就在这里好好做一次如何?随你怎样,尽兴就行。"

  "哎?"他瞪圆了眼睛。

  "说不清,只是觉得你现在的样子很寂寞。"

  他笑了,"你自己何尝不是?!温泉煮蛋一样的安舍居然会有这么丰富的表情,火林的能力还真是不能小窥--"

  关灯,躺到唯一的一张折叠床上,许远紧紧搂住我接吻,表情安然平静,和往日有些不同。我不做声,任凭他把那些锁一般的纽扣、拉链全部打开……

  他用掌心在昏暗中确认着我的身体,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反复缓慢,像是一丝不苟地捡拾自己珍视的东西。这样抚摸片刻,我感觉到背部那双越来越彷徨的双手,便伸手抱住他分外孤单的肩膀。

  "门是开的,随时欢迎。你的尺寸对我应该没问题。"我说。

  "不用搞那么多名堂,刺激过头了明天会有后遗症。"

  "想进去就做,没关系。"我说,"反正又不会怀孕,你的个人卫生我也信得过。"

  "你说话的口气不能改改吗?总是这么煞风景--"许远哭笑不得,"不管尺寸大小,第一次会很疼的。"

  我埋住脸,淡淡应一声:"知道。"

  "安舍--"他还在犹豫。

  "抱歉,我现在需要让自己没时间胡思乱想,这是最直接的办法,不然就要发神经了。"

  他小声道,"想听我的话么?我也是一样啊……"

  许远抚摸我的头发,像要吮吸生命一般吻下去。他做的很慢,动作相当温柔,在外面盘旋了很长时间才分开我的下肢进到那温暖的缝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我体内发出一声闷响,大雨以迅雷不及掩耳地速度罩下来。很快地,我便被淋了个湿透,从内到外没有一处不泛着雨水的气息。许远扶住我的腰,无声、执着地抽动个不停;我咬住嘴唇,看着泪珠般的水滴滑过手臂,把身下的衣服浸成大片的深色。空气粘稠到无法搅动,厚重如同难以轰破的高墙。我在律动和喘息中徘徊,在撕扯和抚慰中等待,每一次冲撞都更近一步,跟随他的节奏一点点迈向分崩离析的顶峰。

  开始温情脉脉,随即几次便是波涛汹涌。我始终躺在许远怀中,把他喷薄而出的欲望收纳到自己体内。本以为这样紧密合在一起,自己就可以不会再跑到别的地方去--但直做到最后,火林瞳仁深处那让我冲动不已的感觉仍始终相伴在许远的左右,与他的进攻交汇缠绕,锥心刺骨的噬咬着每一处血肉和神经。我难以忍受地攥紧拳头,绝望又不甘愿地倾听着潮汐再度冲上浅滩。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许远撑起身移到旁边,眷恋地在我的脸上吻了又吻。

  "你可真能忍。"他说,搬起我的下巴担心地察看已经咬肿了的嘴唇,"还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

  "我没有叫床的癖好。"我打了个哈欠说。

  许远又好气又好笑,一口吻住我的嘴。

  "看起来你这张嘴只有在做爱的时候才讨人喜欢,平常实在是可恶。"

  浑身又酸又麻,腰也软得一塌糊涂,下身火烧火燎的疼到极点;我咬紧牙关坐起身,东摇西晃。房间里已经黑的看不到其他物品,我呆呆注视着这片黑暗,似乎再过不久,就会有另一个,一个新的明天出现在眼前。这个身体也将发生变化,必须发生的变化。那几个小时的相会竟会变成如此强烈的缺憾,让我不得不求索别人的身体以获得释放解脱。然而结果显而易见,钢琴旁那个瘦削身影依然如故,潜伏在心海底层的渴望依然如故--想到这里我不禁双手捂脸,让冰凉的皮肤彻底贴在空气的屏蔽中。即便到这一刻,我还是一个支离破碎的人。

  "够了。"我听见自己声音中几千万磅的疲惫,"这一夜,足够了。"

  "嗯。"许远的口气里没有惊讶的成分。他握住我的手,慢慢抚摸着。

  我如同一个打水者,不断地摇动辘轳放下水桶,将深井底端的水盛到地面,在他的面前一洒无遗。

  "在此之前,总觉得自己会这样生活下去,没有什么波折,也不喜欢感天动地。但真正活过每一天之后,才发现在走一条和普通人迥然不同的路,它会带给我什么意义,会让我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到现在也无法说清。如果可能,我想好好地爱一个人,创造一些珍贵的东西--即使什么都没创造出来也不要紧,走过去,就必定能留下任何力量都无法抹去的印记。"

  "因为他?"

  "我说不清。真的--"我说,"想更靠近他,只有这点清清楚楚。然而再怎样努力,似乎还是不能碰触到一点点。许远,你和我待在这里,即使彼此拥抱也脱离不了痛苦。我们只能体会到彼此的外界,关于内心的任何一处都无从得见。"

  "我知道。"许远说,"选择好自己想爱的人之后,对你我来说,这辈子是不会再拥有美梦、幻想之类的东西了。不过以后如果需要取暖时还可以找我啊,就像今天这样毫不客气地说出来……"

  "要知道我不是KJ。"我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

  他怅然地笑着说:"是啊,我也不是火林。"


Chapter 8 
 
  中午时分,岚突然跑来了。

  本打算放弃吃饭的时间好好睡一觉,同班同学却怪腔怪调地在楼下喊:"安舍--!你的霹雳无敌女朋友来啦--"紧接着响起一片善意的哄笑。我连忙穿上那件唯一可以挡住吻痕的高领套头衫迎出去。岚穿着火红的外套和出奇短的方格裙,斜背一个黄色漆皮书包,双手叉腰很有气势地站在楼门外。

  "天--"我说。

  "昨天刚买的!"满脸得意之色。

  "上楼时怎么办?全都看到了。"

  "我有防范措施。"

  "不到十五度穿迷你裙?想冻死啊?"

  "我喜欢!"

  这是她最著名的口头禅,不管别人意见如何,只要蹦出这一句,再提任何建议就都是白费力气。我没辙地抬抬双手:"随你便。怎么突然跑来了?"

  "下午我没课,回家蹭饭去;你要不要带什么东西?"

  我摸摸脖子,把家钥匙交给她:"帮我拿几件高领毛衣过来。"

  岚圆溜溜的眼睛骨碌转了转,冷不防一把揪住领口朝里看。

  "喂!"我被搞了个措手不及。

  她俨然发现新大陆一般喊起来,"天呐--真不得了--这简直--"

  在更恐怖的形容词冒出来之前,我赶紧将她揪到没人的地方。

  "喊什么?!"

  "我从没见过这么壮观的印子啊,完全成了'斑马'!"她反倒兴致更高了,"嗳,再让我看看嘛!是怎么亲上去的?吸还是咬啊?好象很用力呢--"

  "很快就会消的。"

  "哈哈哈,我还不晓得你?皮肤比我还要娇气,原来打架时碰块青都得等许多天才能好;如此算来和这些痕迹说再见要轮到下礼拜啦!"

  那个好奇的小脑袋几乎要钻到衣服里面。

  "什么时候做的?"

  "……昨天晚上……"

  "坦白交代,你们究竟玩了多少次?我看你刚才走起路来活像只鸭子--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岚竟然开始撩衣服朝更水深火热的地方参观了。

  "行啦!"

  "让我看一下会死啊!?这么小气!"她夸张地啧啧叹道,"上帝--你们不会飚了一整夜吧?"

  "林岚!把你的爪子拿开!"我把她那两只不怀好意的小手抓住,"有完没完?"

  她笑嘻嘻地:"让我猜--男人留下的?!而且对方是加油站?!"

  "呃?"

  "女人的第六感很准的,尤其是我!"她一副大言不惭的样子,转瞬又凑过来,"对吧?对吧?是男人?我认识吗?"

  我拿不准她口气中有多少玩笑的成分,没吭声。

  岚拍拍我的脸,"生气了?不至于嘛--恭喜告别处男身!我给你带生鸡蛋!好好吃,造得多多的哦!再和他一起时就有得玩啦!"

  我实在无话可对。"你到底是不是女孩?怎么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没有?"

  她嫣然一笑,眉间有条透出回想韵味的细纹。"因为是安舍啊--无论发生什么,哪怕你突然变成喇叭花爬了满墙,大概我也不会吃惊的!"

  说到这里她又狡猾地瞧着我。

  "嗳嗳--如果喜欢他,可要抓紧不放手!你能打开自己让他吃成这样,真是超级少见呢。好啦!不和你废话,走人喽--"

  岚踮起脚揽住我习惯地贴贴彼此脸颊,随即连跑带跳地离开了。我被这阵小小的旋风吹得晕头转向,能做的唯有苦笑。身体的酸痛让我记起一早就没影儿的许远,不禁对下午的课也心灰意懒起来。


  一个地方在脑袋里电光火石闪现。看看天色,又掂掂身上带的钱,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宿舍楼。

  还不到营业时间,PUB里呈现出一种和昨晚迥然不同的悠闲风味。克子将一碟柠檬和一小瓶盐放到我面前,随即在杯中倒了三厘米高的透明液体。

  "这是什么?"

  "龙舌兰酒。"克子答道,做出指导的姿势,"喏,这样把盐洒在手背上舔一下,然后吃片柠檬,解毒的--最后再喝酒……"

  酒刚入口时还是清凉一片,转瞬就在喉咙里燃烧开来。温暖中涌动着一丝又甜又苦的味道。我点点头,"还行……就是需要习惯……"

  "从没喝过?"他问。

  "只知道有这么一种植物--经过多年才能成熟,一辈子开一次花,随即马上死去……"

  "酒和烟不一样--"克子说,"这里有的,是生命的滋味。"

  窗边的火林一直在垂头弹琴,德彪西与普罗科非耶夫--随即又峰回路转地弹起约翰•科尔特兰。除了在我进来时展开一个微笑之后,他始终没说过话,也避免视线与我再有任何相交的机会。缓缓的乐曲在空中倾泻下千丝万缕的散淡情绪,给这个午后添了不少暖意。

  "对不起,突然跑来……"

  "不要紧。"克子微笑着说,"就我和火林两个人;他一弹起琴来谁都不理;正闷得发慌呢。"

  "杨彬--"

  "他去见许远了。"

  见我一脸困惑,克子再度微笑着说:"要谈谈KJ的事。许远那家伙,真的该好好考虑一下以后了。两个人总这样下去--"

  "以后?"

  他闭上嘴,把洗好的酒杯放进消毒柜,叮叮当当一阵响。

  "他现在同KJ,和普通人不一样吗?"我说,"我觉得没什么……"

  "我没有让他清心寡欲的意思。只不过觉得现在维持的这种关系并不会走上好的方向。都还处于非常粗糙的年龄,在还没有好好运转之前就拼命磨损自己的齿轮,实在是得不偿失。"

  说到这里,克子难得地向火林那里瞥了一眼。

  冰块碎裂的声音接替了恬淡的乐曲。一只邻家的胖猫蹲在石墙顶晒太阳,远远的对面住宅楼阳台上一排又一排花花绿绿的床单衣服,在灰蒙蒙的背景下耀眼地舞动。我把视线转回窗边,火林揉着手指,等待那些发白的关节稍稍开始红润后,有针对性地练习起几个颇费技巧的过门。

  他看起来比初见时多了几分阴郁,那张在欢呼的客人间神采飞扬的面容已经消失殆尽。这让我想起他在我怀中时没有丝毫生机的眼睛,当时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抓不到丁点线索。而现在,我终于找到了答案。他眼中万籁俱寂的黑暗,实际就是死亡的景象。黑色僵硬冰冷的土地,没有呼吸的河流;火林独自蜷缩在那里,任凭我怎样呼唤,他都听不到。而我自己,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揪扯着,既不能到达他所在的彼岸,也无法切断一切抽身而去。

  "昨晚--"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坦白地说,"我和许远睡了。"

  克子抬起头,破冰锥"咚"一声掉到台子上。"安舍--你们到底想怎么样?你们这是!?"

  "我想不出别的办法。周末在这里吻火林时就想做。可是不行,当时的情景让我害怕,好象一付诸行动他就会破碎。心里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但不发泄出去又难以忍受。"

  火林停止弹琴,安然地凝视我,一言未发。这倒给了我说下去的动力,说出自己怎么接受许远的爱抚却毫无反应,那一夜如何惶然失措,希望借助被他紧紧拥抱的力量排除一切。我原原本本地讲述,所有清楚的,不清楚的想法瞬间冲出桎梏,在后悔之前全部掏出放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一直以为自己无论对同性异性都没什么兴趣。"我对火林说,"也不知道该怎样和别人交往,更别说讲明白眷恋到什么程度才能算爱上一个人。可是你却轻而易举地闯进来了--即使被许远拥抱,即使他进到我身体里多少回,即使做到筋疲力尽,想要你的念头还是会像苦苦纠缠的野兽一样无法抵挡。纵然与我或别人有再大不同,你应该也能明白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如果谁能让我把你忘掉,大概我什么都会满足他的。我现在,真的是这么想……"

  克子已经瞠目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火林站到我面前,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异常澄澈的瞳仁,甚至可以看到窗外婆娑的树影。柔细的发丝贴在脸颊两侧,凝然不动时,额前出现了一片阴影,随即又在呼吸间分割成大小不一的几块。半晌,他的手指缓缓滑过我的发际,停在耳后,带有摸索的意味。指尖是温暖的,可以听到皮肤下面血管跳动的声音。我突然发现就在一秒钟之前火林都只是光线编织而成的幻象,直到此刻,他才变成了活生生的人。

  "听许远说你会骑摩托车?"他声音低微地问。
  
  克子用令人惊讶的口气喊:"火林!"

  我犹豫地说:"对。因为喜欢很早便开始学了,一够岁数立刻就去考下驾照。"

  火林转身走到里面客厅,过了一会儿返回来将车钥匙抛给我。

  "车库里有一辆。"他并不理会克子劝阻的目光,"很多年没人骑过了,但杨彬一直都有做保养。"

  我征求意见地看克子。他不予理会,继续戳冰块,一脸放弃的表情。

  真真是辆好车--以前只在画报上见过的雅马哈YZF750。

  "还可以骑吗?我们出去一趟。"

  "没问题。只是我没骑过这么大的机型,可能会不习惯。"

  火林把头盔举到我面前。

  "去河堤。"他说。

  "也许半路会翻车。"我吃不准地说,"刚才又喝了酒……"

  他还是举着头盔,又黑又深的眼睛眨也不眨。

  车况很不错,排气管声音低沉有力,震得人心几乎激荡发狂。除了迎面而来的风,唯一可以感受到的就是紧紧贴在身后的火林。他是因为害怕吗?手指,连带着身体似乎都在抖;像片失去支撑的落叶。

  "怎么了?"我回头大声问。

  他更紧地搂住我。就这样一路吼叫着跑了很远,直觉得自己要被卷上天空的最高处。把车停到树林的边缘,面前的河堤荒凉得像另一个星球。

  火林自顾自走下坡地,直到水边。

  "你常来这里?"

  "以前常来。"他拨弄着脚边的干草,抬起脸,"你是许远的学弟?"

  "对,大一。"

  "大学啊--我已经想不起上学到底是种什么感觉了。"火林笑了笑,把头盔扔到地上,自己也躺下去,"好象根本就没在自己身上发生过……"

  我记起克子在刚才闲聊时曾说起我们四个人年纪差不多。

  "都不过是些十八九岁的小毛孩子,一个倒比一个心事多!这世道真是变了--我十八岁时还在为收到女生字条头疼呢。你们现在却满不在乎地和男人接吻!"

  我坐到他身旁。"很久没上学?"

  "身体原因。"

  "生病了?"我上下打量,却看不出哪里不对劲。

  "这里。"火林指指头。

  "啊?"

  他咬了咬嘴唇。"曾经像原子弹一样爆炸过两次,结果在精神病院里住了很长时间。"

  我错愕的表情让他禁不住微笑。

  "吓一跳?"

  "那倒不是--"我努力寻找不会伤害他的词句。"怎么会得病的?"

  "你有没有爱过谁?"他问。

  "在这之前,没有。"

  没有多少热度的阳光让火林看起来出奇透明,他像是求救般注视我一会儿,又掉转过头。

  "我喜欢过一个男人,十六岁那年--"

  已经没有言语可以形容自己的心情了,很久以后我才涩声问:

  "是谁?"

  "班上的实习英语老师。那时根本不在乎别的,就是喜欢和他在一起。说实话,每次和他在一起时似乎都在无休止地上床,让他亲吻抚摸或是探进去把我搞到灰飞烟灭;像和吃饭睡觉一样简单……现在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竟然会那么疯狂渴求做爱,真有点像KJ和许远。"

  "他--很爱你?"

  "需要回答?"

  "那倒不是。"

  口气很平淡,心里却有点空荡荡的。

  "现在还和你交往么?"

  "他死了。"火林回答,"从二十层跳下去……"

  我后背一阵发冷。

  "希望这些话不会吓到你。很奇怪今天能这么顺畅地说给你听--"他脸上依旧带着笑容,眼睛却是忧郁的,"那段时间脑子乱成一团糨糊,家人把我送进医院,满心以为过些时间我就可以好端端地出来。结果完全相反,我好象连自己是谁都说不清了;其实直到现在有时还会发作。不过你别担心,我不会伤害到其他人的--"

  "可以伤害的--只有自己而已。"他低声说。

  "出院之后没多久我跑到北京。当时对家里声称一个人也会过得很好;其实我怕得厉害--怕自己再犯病--结果越是害怕人就越是接近歇斯底里。那些药开销很大,我还需要住,还需要吃饭;连高中毕业证都没有,好不容易兼到四份工;但从早到晚拼命干活也挣不到多少钱。直到有一天,一个来餐馆吃饭的客人忽然问我想不想做MB。不过我连这个都做不好--什么都做不好。没多久脑子又炸得片甲不留,在医院里躺了两个多月。幸亏有KJ在……我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总算又可以顺利出来了。"

  "为什么愿意对我说?这应该算是--深藏在心底里的秘密吧?"

  "不知道。"火林用手背盖住眼睛,哑声说,"不知道……"

  止住话头,他逃避一般紧闭嘴唇,我闷头抽烟,不知该说什么。凝固的空气在我们彼此之间爆裂成碎片。所有的东西都像是被笼上一层淡淡的霜。我听不到他的呼吸,唯有那张脸上还跳动着苍白的火光。

  他突然意识到似的看表,问:"肚子饿吗?找个地方吃点饭再回去吧。"

  "是怎么样的发作?"

  在他站起身的刹那,我问。

  "感觉就像马上便会死掉一样;失去意识、窒息,周围都是空气,却没有属于我的一丁点……"

  他漾出浅浅的笑容,在已经昏暗的天空下显得分外凄然。

  我让摩托车慢慢驶离树林,行进了十分钟,路边终于闪出一家小得难以置信的饭馆。只有两张看不出年纪的方桌,折叠椅坐上去咯吱咯吱响。墙角一个搁碗筷的柜子上,十四寸的电视哗哗转播着足球赛。老板娘利索地端来茶水,不间断地报上一大串菜名。

  "如果--"待她离开后,我说。

  火林抬起头。

  "如果是因为我的所作所为害你想起那些,我道歉。"

  "不是这样,不是因为你。"火林看也不看我,落下的头发重又遮住他的脸。"虽然他离开了我,却仍然会和我保持着一种无法扯清的关系。这些事情,就算不想,它们也不会消失。"

  "忘不掉?"

  "远比这一层还要深。"

  "是我害了他,所以这一辈子都要还债。"火林说,"我会在你面前失态,也许是因为从你身上发现到某种链接的含义。有可能忘记,有可能重新开始;你传达给我这种信息,能把我,和现实外界重新结合到一起。但另一方面,我会为此而有负罪感,搞不好,我实际是把你当作他来感受,而这对你并不公平。

  你不会理解,现在的我,有多少是正常的,又有多少是不正常的;能给予你什么,不能给予你什么--在没有经历自己的幸福被彻底崩溃之前,你是无法想象的。真有一天,费尽心力而搭建的一切全部化为泡影,即便你可以忍受,我却不见得能挺过去。"

  我沉下头,想了想。

  "再讲这些也许不合时宜,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在PUB里说的,都是心里话。想更靠近你的,然而找不到方法。你看起来,比任何人都脆弱;多婉转的表达,好象都会伤害到你。没有人教我该怎么做,就连许远也告诉我你是与众不同的。若真能变成单纯的喜欢就好了,大家做最普通的聊天对象。但至少现在做不到,我不可能不带那种感情去面对你……"

  "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说。

  火林无意识地绞手指,细碎的额发在低垂的眼帘上剪出交错斑驳的阴影;我则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屏息望着他。一阵沉寂过后,他慢慢抬起头。眼里闪过几星光亮,如同被点燃的生命火花。在它们熄灭之前,火林侧过身子,第二次与我接吻。

  我不动,他也没有动。依偎的唇传递着彼此的体温,也安抚般平均了各自的心跳。或许他所希求的并不是我的唇,不是我的体温和心跳,而是那个人。寂寞的苦涩充盈着我的全身,十八岁开始的爱情都是如此吗?即使在最欢娱的时刻也会被无所适从的彷徨牢牢禁锢。这时从里间传出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有什么东西伴随着惊呼掉到地上发出巨响。

  --那是一个温暖的,找不到归宿的吻,如同我们之后将要付出的感情。


Chapter 9 
  离开饭馆和满脸僵硬的老板娘。站在布满沙土的桥边,火林再次揽住我,彼此安然地接一个吻。夜晚的空气有些生寒,我抚摸他冷冰冰的脸,让手心的热度丝丝缕缕被吸走。

  "能答应么?"我低声问。

  "和我牵扯在一起,也许会被毁掉的。想过吗?"

  "即便那样也没关系,只是不要把我当作替代品。"我说。

  火林摇了几下头,扬起脸看着我:"我比你还要渴望是如此。"说到这里,黯淡的雾气刹那冲上他的眼睛。

  "不管结果如何,都能接受?"他眨眨眼,竭力摆脱什么似的问。

  "嗯。"

  "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嗯。"

  他淡淡地笑,环住我的腰,双唇轻轻蹭着脸颊。

  "那么--"火林说,"决定了;任何地方都可以,我决不回头。"

  几滴雨点噼啪落到身旁,接着便开始连绵不绝的碎碎而下。他漾着笑意的脸让我失去了追究的能力。其实现在翻回头去想,火林应该知道我所带给他的激流会将已经平静下来的生活重新冲荡得天翻地覆;也应该会预见到之后的日子里潜伏着多少会给我们致命伤害的东西。但他没有给自己留下退路,完全、彻底的委身于中,没有一点犹豫,即使灰飞烟灭。

  --即使这个结果马上就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一根烟,我站在屋檐下,看着电话亭里的他。分针悄然挪动了十几格,他终于放下话筒转身伸过来一双温暖的手。

  "走吧。"他说,闪亮的眼睛望着我。我紧紧握住那双手,仿佛握住即将被车轮无情碾碎的蒲公英。

  一辆YZF750,两个相偎的人,我们在细雨的缝隙中穿行,在看不到尽头的灯海中穿行。月亮在哪儿,地图上找不到答案;幸福在哪儿,每个人指的方向都不同。这座城市如同雾气弥漫的山丘,我们就像迷路的孩子,也不知道自己会被吹向哪里……

  沿楼梯拾级而上,停在四层一户门前。火林掏出钥匙叮叮咣咣打开门,带我走进去。两室一厅,没有开灯,仍看得出一切都收拾的很干净。摆在窗边的旧钢琴孤零零地伫立着,虽然看不到灰尘,却还能感觉到它已久未尝到人的问候了。

  火林脱掉外套走过去,搬起琴盖,简短地弹了几下。

  "杨彬请人给你调过音了?"他对钢琴说,宛若待一位老友,手指间流动出婉转低回的旋律。"真是好久不见。一个人待在这里,很难过吧?我带安舍回来了……想告诉你,我要和他在一起。你喜欢他吗?你会喜欢他的。"

  我挨在旁边坐下,火林侧过头,柔和的笑意在眼波中轻轻跳跃。窗外已经没有了雨声,周遭静默的如同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妈妈留下的钢琴,她是我第一个老师。你不知道她弹的有多好,每一个音符都生气勃勃……来,问候一下吧。"说着,他拉过我的手按出一个大三和弦。琴键已经变成了黄色,像一张满是皱纹却颇具魅力的女人的脸。

  "这里是我以前的家,我一直都住在店里,很少过来,都是杨彬他们在帮忙照顾。"

  "为什么不住这儿?"

  "除了离开别无他法。只要在这里待的时间一长,人就会变得神神经经的。"火林看出我的担心,微微一笑,"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否则我也不会带你来。"

  "会弹吗?"

  幼儿园"毕业"后头一次弹钢琴,我想了半天,总算完整地回忆起拜厄的几首练习曲。结束时火林"啪啦啪啦"拍手,还特别仔细地察看我的手指。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这双手很适合弹琴?"

  "我父母若听到你这么说准保会哭的。"我说,"他们差点把我送进音乐学校,但培训班的老师说我完全没有条件。结果便转去学绘画。"

  "我没有那么多古怪的老师。妈妈弹琴,很自然地我也就跟着学。从四岁到现在,已经完全融为身体的一部分了。做MB,在医院里,都没停过。"

  "真的?"

  "真的。"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问:"你喜欢许远?"

  "喜欢。"我回答,"尽管我不赞同他和KJ现在的生活方式。我知道他们有自己的苦衷,但我并不认为他们找到了真正解决的方法。但喜欢的人就是喜欢,他是个好人。"

  火林默默坐了一会,没有束起的头发恰到好处地伏在他纤细的脖颈上。

  "我也喜欢;或者该说是羡慕。"他说,"他可以很轻易地把自己的感情发泄出来,相比之下,我就不正常得多。光是这样想心就要凉透了。"

  "你一直都这样在意吗?"

  他自言自语似的说:"你可以毫不费力跨过的水沟,相对于我则是北冰洋。有时候实在受不了,就求克子或是KJ紧紧抱住我。那段日子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火林。"我说。他松开扭结在一起的手指,抬起眼皮。

  "我可以代替他们吗?"

  月光辉映下的房间里隐约泛出柔润的白光,这光芒包围着我们,恍若身处梦境。火林静静凝视的样子活象宁谧花园深处林荫下一尊石像。他的嘴唇没有挪动分毫,我却好象听见他倾诉的无声言语。瞳仁是透明的,皮肤是透明的,连他的心脏都是透明的,每一滴血液和眼泪都清清楚楚呈现在我面前,微微起伏移动。

  "抱我。现在。"火林说。

  躺在空荡荡的地板上,我吻着他等待的双唇。火林的身体十分温暖,两手摸索着游移在我的背上。

  "喜欢我?"他问。

  "嗯。"

  "想进去?"

  我停下,端详他认真的脸。

  "那天晚上你……"

  火林拦住我欲退的手。"不要紧,我自己也很想确认……"

  "所以,来吧。"他轻轻说,平静得如同沉寂万年的一潭池水。

  我看着他慢慢脱掉所有衣物,裸着身体站在月光里。

  "好好看着我,安舍。"他说,"好好看着我--这就是你爱过的人的样子--不要忘了--"

  如果有谁告诉我一开始就错了,我一定会停下来,然后去寻找不伤害他的方法。但当时我只想这样做,他也是一样。

  "先告诉你我的生日愿望。"我贴在他耳边说。

  "什么?"

  "请你多长几斤肉。"我说,"摸来摸去都是骨头……"

  火林笑着揉搓我的的头发,像个初次接受洗礼的孩子,身体在轻微地痉挛。

  ……他的呻吟声时而亢奋时而衰弱,与此同时,我发现火林的反应太过激烈,似乎他想让自己的头脑和身体都累垮,以求彻底摆脱某些东西。这种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清晰起来,无论怎样努力,他只能在我怀中辗转,发出凄然无望地低喊。

  "火林,火林?"我小声呼唤,停下来把手绕到他肩头,搂紧他。

  没有用。他根本听不到一般神情呆滞地看着我,凝固的双眼直到我的手抚摸了无数遍后才微微动了一下。立刻的,他的情绪像突然倾泻的山洪,整个人都开始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嘶哑破碎地喊着什么,我听不到一个完整的字节。不敢从他的身体中抽离,也不敢继续。这时能做的只有拼命搂住他,如果不这样做,火林似乎马上就会分崩离析。而我,在等待的同时也发现他的颤抖通过连接传递到我的体内,他的生命,也在这样的传递中流失。

  他终于安静下来。我抱他起身,小心地替他穿上衣服。

  "结束了。"火林像是历尽艰辛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一样痛楚地蹙紧双眉。

  我不懂他的话。

  "我怕后悔。"他倦倦地说,声音像吹过树林的寒风。

  "为什么?"

  他咧嘴一笑。

  "你该去找个真正意义上的恋人。"

  "这是你的真心话?"

  "没办法。我不能和你……"

  "也许是不习惯,慢慢就会好的。"

  对方发出一声叹息。

  "他叫刘重。"火林茫然地抬起脸,对身后的我缓缓说,"二十四岁,个头就像你这么高,脸的轮廓很分明。"

  "我们做过许多次,但我--从来没有高潮过。明明可以感受到,却得不到……"

  我一时无话可说,楞楞地僵在原地。

  "我让他抚摸,跟随着他的律动和呼吸;张开身体接受,让他进入里面然后像个吸血鬼把一切都吸干!每一次我都是这么做的,而刘重也得到了;可是我却没有。不管之前怎样兴奋,他带来了怎样的快感,到最后,都是一样……他用了很多种方法,但都没有奏效。因为这件事,即使再疯狂地做爱,我们也无法完全地水乳交融。越是如此,我就越需要他。似乎只有让他进到体内才能感觉自己还活着;如果一分开,整颗心都要随着被扯得粉碎。

  "刘重认定是自己的责任,觉得这种关系只会让我陷入一个可怕的境地里。我安慰他说这样也没关系,也许我们彼此的肉体早已经紧紧相连了,只要他能得到,就等于是我得到了。真的,我丝毫不在意这件事,也不觉得自己和他有什么不正常。但是现在,看来是我彻彻底底的伤害了他……"

  说到这火林突然停下来,开始像个盲人一样摸索自己的脸。他弯下身子,急促地呼吸,大颗大颗的泪扑簌簌落下来。他似乎也被吓了一跳,恍惚地看自己的手,眼泪还在凶猛地涌着,在掌心里破碎。我十分吃惊,这是头一次见到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紧接着火林开始摇晃,意识橡被海浪冲击的沙雕一样崩塌粉碎;我慌忙去扶,却被连带着一起摔到地板上。

  "火林?!你怎么了?"我想拉他起来,他微张着嘴,脸色灰白,那双半睁的眼睛里还漾满了泪,却全然没有一丝神采。

  "火林--!"

  中间是怎样的混乱我已想不出一丝头绪。该来的人都跑来了。若不是许远死死拦住,KJ也许会当场把我打成医院里的标本。

  "我X你妈!你难道想害死他吗?"KJ眼睛血红地大嚷。

  眼疾手快的许远把他揪出门,免了我被他又一脚踢飞。杨彬冷冷地看着我们,继续抽他的烟。克子从里间出来,撸下袖子对我们说:"没事了,一会儿送他回店里。"

  "真的没事?"我还是不敢相信。

  克子含笑拍着我的肩,"我保证。不信的话你可以现在就去看看他。"

  火林看到我走进来,眼睛微弱地闪过一丝光亮。

  "我吓到你了?"他将手挪到床边,声音小的几乎听不到。

  我犹豫了一阵,还是没敢过去碰他的手。

  "KJ没有到处发飙吧?他是个火爆性子,你别在意……"

  我心口一热,抓住他的肩膀将脸隐在柔软的头发里。

  火林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对不起--"

  他的手安慰似的放在我头顶,再也不说一句话。


  之后的日子里,火林变得非常抑郁,并且常常会突然陷入深渊般的失神中难以自拔,以至于大家都误以为他又要发病而闹得人仰马翻。

  为了避免重新唤醒潜伏在火林心底的梦魇,我不敢和他做更深一步的交流。每天都抽空坐上两个多小时的公车跑去看上他一眼,不做多少交谈,只是默默陪在他身边待到不得不走为止。

  "我不希望在火林没有恢复前,你会先累得倒仰。"

  克子坐在吧台前算帐,头也不抬地对靠在楼梯上发呆的我说。杨彬反复玩弄着手里的酒杯,没有看过我一眼。

  "克子。你不在意吗?"

  "看到他发病时你没有一点惊讶的表情……"

  "人的感情是没有道理可言的。"克子说,"而且我也没有阻止你们彼此喜欢的权力。不过我要提醒你,不要把怜悯和爱情搞混了。"

  "爱上一个人,不惜为此付出一切,同样也渴望得到对方的一切。这种想法人人都有。对你来说没什么,但对火林,则是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我不想危言耸听,如果他这一辈子都无法性交,你能做个柏拉图吗?另外,你们不是生活在无人岛上,渴了一起喝水,饿了一起吃,困倦了就抱在一起睡个香甜的觉;当别人知道你们是同性恋时,你能保证不让自己和火林受伤害吗?"

  他走到我眼前,弯下身字斟句酌地说:"安舍,如果你没有足够的自信能力帮助他,就不要给他那么多希望。你不懂吗?对火林来说,钢琴是唯一不会伤害到他的东西。他付出,钢琴就会不吝分毫地回报于他。所以我和杨彬都很放心他在这里的生活,尽管非常平淡,但这是最安全的。"

  "可是我--"

  "你根本不了解!"杨彬突然打断我,他嘭一声放下酒杯,"你什么都不了解。"

  我僵硬地站起身。

  "那么你就让我了解……"

  座钟"嚓嚓"作响,声音干巴巴的。杨彬又叼上一根烟,用打火机点燃。

  "你想听?"他问。

  "如果你不介意。"

  "没什么好介意的。对我们来说--"杨彬垂下眼睛慢吞吞地说道,"那只是很遥远的一些往事而已。"

  他点燃香烟,很痛快地吐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烟圈。克子将玻璃烟缸放在他身边,自己则走到楼梯后的厨房流理台前开始准备晚饭。

  "我们两家三代都是邻居,彼此感情相当深厚。火林的母亲叫沈苹,对我来说就如同是亲生姐姐。她刚上高中时就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那时我印象最深的场面就是从早到晚都会有一大堆男孩蜜蜂似的围着她转。沈苹是个个性激烈的人,直到现在我都相信,她的确是那种肯为爱情付出生命的人;她也是这样做的--非常干脆地结束生命……"

  "火林的妈妈自杀了?"

  杨彬默默点头。

  "那个男人是她和同学假期去广州旅行时遇到的。我不知道在一开始时他是否真心爱过沈苹,她可是对他一见钟情了。回来后没多久,我发现她开始变了;或者该说是心底里有一些东西开始苏醒了。她出走的前一天晚上曾经问我有什么梦想。我当时为学习忙活的焦头烂额,张口就说希望将来考上北大或是清华之类的名校光宗耀祖。她则说自己只想过最普通的生活,找个好老公,生个可爱的孩子--她只带了一点衣服和钱,走的时候也没有留下字条之类的线索,街坊们都出动去各处寻找。当时大家都还不知道她与那个男人之间的事,直到阿姨从沈苹同学的话中得知有这样一个人,才凭着母亲特有的联想力察觉到她的出走很可能与他有关。问题是对于那男人的线索简直是零,等我们好不容易找到她在广州的住所时,那里却已经是人走屋空了。"

  我忍不住插嘴问:"最后找到他们了吗?"

  "对于沈苹的父母来说,没有。他们到死也没能再见到女儿一面。"他说,"不到一年,她父亲就在睡眠中心脏病发作;没受什么苦,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阿姨就没这么走运了,因为食道癌的关系吃尽了苦头;什么都不能吃,简直可以说是饿死的。沈家本来就人丁不旺,他们的后事就由我家帮忙料理;再加上不小心被父母发现我竟然是个同性恋,那年夏天几乎是在大战中结束的。我也年轻气盛,觉得再住在这片愁云惨雾里自己一定会疯掉。于是和家里吵翻独自跑到这里,在和三个风格迥异的家伙交往之后,我遇到了克子。

  "我在这里开了家PUB给自己的下半辈子找了个不错的饭碗。休闲杂志记者的采访让我和沈苹有了重逢的机会。那年夏天,也是现在这个时候,她带着不到八岁的火林出现在门口。我还记得当时夕阳照在她身上的样子,笑吟吟的,整个人都闪闪发光。除了告诉我火林是她和那个男人所生之外,沈苹再没有谈起一点关于他们之间的事。她在一年前结婚了,丈夫是公司职员,他不介意火林不是自己亲生儿子,对沈苹也很好。那段时间里我深信她已经把那个人彻底忘记,准备展开全新的生活了;谁也没有想到,包括她丈夫也完全没看出她决心赴死,一点预兆都没有。"

  "她想见你最后一面?"

  "也许吧。我算是她在这世上唯一和过去连接的人……一个月后,沈苹在家里上吊自杀,毅然决然的根本不给自己留下后悔的余地;可是对于火林,她似乎后悔了。我看到了她留在家中的遗书,上面写着'请抚养火林长大成人……'"

  杨彬陷入深深的回忆中;克子望望窗外,像是发现自己无法解开一道难题似的轻轻摇头:"为什么会想死呢?"

  他一时沉默下来,只是快速细致地把黄瓜切成丝。我咽了咽唾液,嗓子眼里却依旧充溢着火辣辣的感觉。便起身拉开冰箱拿出啤酒,送到他面前。

  "谢啦!"克子接过喝了一大口,畅快地说:"哈啊--啤酒还是冰过才好喝啊!"

  他问我:"还想听下去吗?"

  我点头。

  "火林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死亡这件事对他心理所造成的阴影远比我们料想的要严重,只是谁也没有发现……因为个性太安静,长得又比女孩子还漂亮;不管是男生女生都对火林没好感,小学中学完全没交到朋友不说,还总是被欺负。直到十六岁,他遇见了刘重。"

  "他爱的--那个人?"

  "那是个比火林还要敏感、脆弱的年轻人。"克子沉思地说,"如果说他们双方真的有一个离开对方就无法生存,我想应该是刘重。"

  我沉默一会儿,说:"火林说是自己害死了他……"

  "只有受害者--他和刘重,都是。他们在做爱的时候被发现了……两个星期后刘重跳楼自杀;而火林,则被无穷的噩梦和幻觉折磨着。去医院检查得到的结果更是我们根本不愿想的。

  "家庭的不幸和事业的蒸蒸日上恰好成鲜明对比。火林的继父被公司提升为驻澳洲分公司的经理;在临走前他找到我,就像当年沈苹托付杨彬一样求我们照顾火林。'让孩子孤零零一个人生活在医院里--我知道这样做不对,可又毫无办法。我曾经向沈苹保证过要让她们母子幸福,却落得这样一个结局……'他反复说着这些话,哭得形同泪人。我们答应他会照看火林,不管怎样,一定要让他重新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克子沉重地叹口气,缓缓地说:"治疗花费了相当长的时间,他的神经太衰弱了,对于过去的记忆也破碎混乱的一塌糊涂。之后他终于可以清楚地说一些简单的话,也对我们有了印象。每次见面时,还总会露出笑容。成效虽然明显,但很快就出现了反复。当我们得到通知赶去医院时,发现他又回到刚入院时的情景。

  "真是段惨淡至极的日子!火林根本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连照顾他的人都累得半死。考虑再三,杨彬做了个在当时看来有些冒险的举动--让火林回家休养。在那种医院检查治疗,身体消耗得相当厉害,我们都担心他会撑不住。院方也早就没了信心,很痛快地同意了。说来也算是奇迹,回来之后火林竟然真的一点点向好的方面发展,虽然还会有些小发作,但相比以前已经算是天壤之别了。"

  "进入稳定期不久……他就突然离开我们失去了消息。直到再次得知他的下落时,重逢的地点又是医院!"克子摇摇头,"我没想到他会去做MB。我承认刘重和母亲的死对他的影响从没有消失过,可是--"

  房间里飘荡着烤鱼的香味,香烟燃得只剩下短短一截。天空越来越阴沉,墨黑的云从地平线上慢慢移过来。风雨欲来的气息穿过窗子荡漾在房间里,里面夹杂着流理台上那盘柠檬水灵灵儿的清香味儿。

  杨彬叹息着掐灭烟。"矛盾。"他说,"一团乱麻……"

  二楼传来轻微的簌簌声。我们抬起头,一眼看到火林蹲在扶手栏杆后面,像个小动物一样睁着两只孤零零的大眼睛。我跳起身,尽量用松快爽朗的语调大声问:

  "你醒啦?!我早就来了,可你一直都在睡……"

  他许久地盯着我,小声说:"我们到外面去。"

  走出房子,穿过院子直到石墙边。冷冷的山风从光秃秃的树林中奔出来,拍击着它们可以碰触到的每个物体。

  "安舍。"他看向我,"他们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大概的情形--你母亲的事,刘重的事,还有--你的病。"

  他的唇边浮现一丝笑意。

  "坐这儿吧。"他拍拍椅子,"和我说说话。"

  我坐下去。

  "我们太自信了,"火林说,"也过分相信自己的直觉,以为那个时间绝对不会有人,结果,在视听教室里正好被来打扫卫生的校工撞见。学校和家人,全都知道我们俩的事。他被父母赶出去,也因此失去了工作;我不断地被找去谈话,从早到晚脑子里塞满了要回答出来的问题。刘重的父母又告上法庭说是我主动对他们的儿子性骚扰;之后那些人又出于他们认同的爱心让我们去做精神鉴定,街道居委会甚至还叫来警察,因为他们认定我们身后有所谓的卖淫嫖娼集团。简直是--荒唐透顶。每个人都说他们关心我们,是在挽救我们,每个人都不希望我们走上邪路。越是这样我们就越觉得自己不正常,好象从头到脚都在腐烂,不可救药。他们所伸出的援手,却把我们推向悬崖……"

  他打了个寒战,目光也变得如夜晚迷离的树影。

  "火林。受不了就不要急着说出来--"我的心提到嗓子眼。

  他好象没有听见,手指神经质地绞在一起。

  "我不想去澳洲和继父生活不全是想逞一时之勇。他有了新的女朋友,而我则会成为负担……做MB不多久便出现了幻听的症状。心惊肉跳了好几天,只能去告诉KJ。他是我唯一的朋友,除此之外没有谁能帮我。那个时候,KJ主动替我担了很多客人。但他再怎样照顾保护我也不能解决问题,我已经变得很脏了。你知道这个身体被多少只手抚摸过吗?有多少人进去过吗?年轻的、年老的;有时我还要同时为三四个人服务,不管对方要求什么,我都照做不误,甚至……KJ想帮我和家人联系,'不成。'他说,'要是再这样下去,你会摔得比以前还要惨。'我坚决不让,心想自己也许能忍耐过去。可是第二天便出事了。我在那个男人做到一半时--"

  他突然呼吸急促,神情也开始恍惚。我慌忙攥住那双湿冷发颤的手,火林略略一怔,目光移到我脸上。半晌才露出温暖的笑容:"不要担心,我只是想事情想的出神。"

  我松了口气,有点后怕地说:"别吓我。我还以为你又要--"

  "安舍,我本来想赌一赌,只要在被你拥抱时这个身体能出现一点点,哪怕就是一点点回馈,我都会坚定自己可以过正常生活的决心。满以为靠自己的力量也可以站起来;但是,你也看见了--"火林柔声说,"和我在一起只会受伤害,事实就是如此。刘重是另外一个阴影,即便不承认也不行。在这里,"他指着胸口,"盘根错节顽固地活着,我身体的每一寸都能听到他在呼吸、流血、向我哭泣,喊着'火林,别忘了我……'"

  "那天你会窒息也是因为他的关系?"我问。

  火林点点头,顿一顿后又小声说:"我喜欢你,安舍。但我无法抛开所有的过去和你在一起。"

  "我知道。"我平静地说,尽管心中不无痛苦,"火林,其实我相信以后--"

  他按住我的嘴唇,手指像是害怕什么似的带着轻微的颤抖。

  "谁也无法预知明天会遇到什么,所以不要对我说未来的事。那只是从别人口中常会听到的遥不可及的字眼。"

  这些话换作别人说出来,我也许会认为他纯粹是拿腔做态。这世道犯感伤主义的人多的遍地都是。惟独火林--看着他明显瘦下来的脸,没有半点生气的眼睛,我无可奈何地问:"你真的和我差不多年纪吗?说起话来简直像个老头。"

  "我的确是老了。"火林艰难地笑着回答,"老的能感觉到活力从身体里抽丝剥茧一般流逝掉;老的像一堆快要烧成灰烬的炭;老的根本无力回应你。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怕过--这些天来,我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离开你。按理说该觉得高兴对吗?可是,我却很害怕。因为我什么都无法给你,什么都做不到……"

  我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搂进怀里。

  "会找到的,无论方向或是幸福。会找到的。任何代价我都不在乎。"我说,"我所害怕的是--放开这双手,你就会消失掉。若是能自私一些该多好,如果能不这么在意你该多好。既然我做不到,那就牢牢的抓住它。我只想代替其他人好好抱住你……不要去理会未来,它们对我来说,抵不上你给我的一个现在!"

  火林呆坐着,嘴角抽动了几下。表情里似乎蕴藏了许多看不懂的东西,也似乎什么都没有。随后,一双手轻轻贴向我的脸颊。

  "安舍……"

  感动、绝望、无奈、喜悦,种种情绪;连同他所有的活力和生命气息,全部交织在这一声叹息似的呼唤里。
 楼主| 发表于 2009-8-13 20:42:59 | 显示全部楼层
Chapter 10 



  那看似遥远又密不可分的一年,是我心中永远无法摆脱的泥沼。不论我自己,火林、许远以及KJ,都身处于这绝望又不甘心的困境中。我们彼此拉着手,却又明白下一步很可能便会突然被无形的力量扯开,不能回头,只有期盼和厌倦交织的复杂前景,眼睛的渴望就在那里,而身体则陷在滞重的深渊,苦苦地,苦苦地,挣扎。



  离开PUB那天,火林送我到门口,谁也不说话,只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冷风毫不留情地吹过身边,透进厚厚的外套,直灌进毛孔。也因为如此,手心相贴处的暖意,越发显得珍贵。过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抽出手把他随风乱舞的头发拢到耳后。舍不得让目光离开微笑的眼睛,在冰雪消融后看得到点点生机的眼睛。


  "到下周末之前都过不来--"我说,感觉到手指下皮肤瞬间的冷却,迎接到的视线猛地凝固,又缓缓溶开。"要考试,必须闭关修行了。"


  火林点一下头,摸摸我的脸。然后,小心缓慢地将自己的唇合上我的嘴唇。吻,没有几分温度,柔软的,带着泪水浸泡出的甘甜,将烙印,无比鲜明地,留在我的身体里。


  "一个礼拜的能源储备,别带鸭蛋来见我。"他很努力地用玩笑语气说。


  考试很顺利,几乎不费多少力气。成绩不上不下,名次不前不后。我就是这么普通,也天生讨厌做聚光灯下的焦点人物。在忙乱稍停后,我和许远从各自的机械生活中抽离,重新回到只属于彼此熟悉的那个世界里。仅仅几天不见,他的眼睛下面竟有些发青,没休息好么?


  活动室里依旧杂乱无序,大大小小的画板、废稿散落满地,支架、水桶东倒西歪。草草收拾一阵,便为晚上的见面做准备。许远帮我捆包准备挂到PUB里做装饰的水彩画;我从颧骨旁撕下创可贴,镜子里那张脸基本上恢复原貌,唯有零星几处还能看到些许小伤痕。


  "不要紧了?"他扔掉尼龙绳,叮叮咣咣拖来一把椅子坐到桌边,模棱两可地问。


  我回头对他笑笑。


  "你们怎么样?"


   KJ很久没有消息。从火林发病那天他露面揍了我之后,就如同从这个世界上蒸发掉一样。


  他明知故问。"哎?"


  "你知道我指谁。"


  许远收起笑容,别过脸去看电视,出乎意料的安静。


  我像是要与之对抗似的打开录音机。那首歌流水一般淌出来,淹没了整个房间。


  "我该如何说再见/向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道别/那些欢乐的日子远较失意的日子更为刻骨/我想我们快走到未来/但未来却已远去/难以告别昨天/我不知道此路将往何处去/我只知道我们曾到过的地方/以及我们曾一起经历的事情/如果我们真的快走到未来/那么一切苦涩都是值得的/实在难以告别昨天/我将保存着这份回忆/作为我的雨后阳光/实在难以告别昨天……"


  "他在拘留所里。下星期出来。"许远终于闷闷地开口了。


  我惊讶地直起腰回头看他。录音机不紧不慢地放着忧伤的曲调,婉转低回。


  "……所有在酒吧里的人都被抓了。事后大部分人在通知家里或单位之后,再交三千到五千块钱就可以离开。但KJ--"


  他又在关键时刻闭上嘴,抓住自己的头发长叹一口气。


  "怎么?"


  "出事的时候,有两个警察看见他和另外一个男人在洗手间里……"


  有什么狠狠戳进心里,绞个不停,冷冷的,血,流出来了。


  "最后结果呢?"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他突然暴躁地大喊,猛地站起来踢翻椅子。紧接着,凡是他手边一切可以触及到的物品,全部被凶狠地抓至半空中,重重摔下去。我觉得自己该说句什么话,可喉咙火烧火燎地死死堵着,连声叹息都发不出。


  许远总算停止摧残,衔一支烟,手里的打火机按了几下都未能跳出火焰。他朝地上狠狠一砸,回身在我的书包里翻检。我从衣袋里摸出打火机,伸到他面前。短小的火光瞬间爆发出一团红色,紧接着熄灭。许远猛猛吸了一口,把自己的脸埋在青蓝的烟雾里。


  "之后呢?"我问。


  像垂死的人在寻求最后一口氧气,他拼命吸烟,楞楞的眼睛漆黑一片。就这样过了不知有多久,许远长叹一声捂住自己的脸。


  "我去看过他,对他说再这样下去我们分手得了。他听了笑得疯子一样,说本来就什么关系都没有,分手的事从何谈起……我说明白了,那么再见。就这样,很利索。"


  录音机仍在反复地唱:"我该如何说再见?我该如何说再见……"


  我听见自己的声调说不出的怪异。一根钢丝扭曲成麻花形状在舌头下面绞来绞去,铁锈的味道。


  "你们--完了?"


  房间里流动着闷滞的空气,许远衔住烟,手指停在唇上,久久不动。那表情像是搜肠刮肚才找到的最合适的伪装,浅淡到无所适从。最后,他扬起脸,点了下头。


  "完了。"


  许远沉静地说。



  公车来的时候,我最后一次试着劝他同去。许远笑着摇头,向后退几步。


  "好好的。"他说,"要好好的……"


  八点钟开始下雨,拿出一副誓要吞没明晨朝阳的架势,没完没了。门边的草筐已经有大大小小几十把伞,连这样的天气也客似云来,我开始佩服杨彬的经营能力。


  我擦去脸上的水珠,推开门--


  温暖的房间,温暖的灯光。温暖的,和我身处同一世界的人。他们亲热地同我拥抱,用力拍我的肩。没有掩盖的笑,没有空洞的交谈,让人倍感辛切。或许心里微小的渴望不过如此,现实把人雕刻到哗众取宠的地步,而这里,这间PUB所营造的奇妙气氛,像某种可以柔化模糊的机器,把我们背负的所有武器全部卸掉,在亲昵的笑容下,毫无阻碍地交流。


  一个年轻人走到我面前,递上来冒着热气的青色瓷杯和大毛巾。


  "喝吧,当心感冒。"


  我谢过他,满满一大口。是蛋酒,味道很厉害。


  "谢了。"


  这时,我才抬起头看他。随即,完全被惊异和错愕淹没了--很整齐清爽的短发,重新变回黑色,散发出些许洗发水的香味,学生般利落的感觉。又深又大的眼睛,印着一层薄薄的光影,我的脸在那片光影间晃动,融合进充满给人温柔抚慰的笑意里。


  好象突然吞进一大口沙子。我张开嘴,眯起眼看着他。


  "安舍?怎么了?你在做梦吗?"他微笑地说。


  "火林?!"


  "吃惊?"笑盈盈的目光凝视着我,潮水一般泛滥的舒心和眷恋。


  "看见五十万只火烈鸟落在河滩上,心脏停跳。"我笑道,又觉得这发型配他委实相称,"不过感觉相当不错,舒服极了。"


  火林把杯子放在桌上,旁若无人地轻吻一下我的脸,说:"马上就要演奏了,待会儿再聊?"


  我把额贴上他的前额,"嗯"一声。


  与往常不同,这次他的开始曲选用了莫扎特。自然流动的声音,清晰舒畅的心情,干净清楚、连贯纯朴的旋律线。


  我把画交给克子,他惊喜地谢过,小心地挂在旁边的木板壁上。龙舌兰香醇爽口,像是从地层深处缓缓涌出的泉水。火林不时看向坐在吧台边的我,明朗的表情。听得到外面轻轻雨声,追随着他的手指在无边无际的长夜里舞动。


  "火林说要弹《幻想曲》。"克子说。


  我霍然转脸看他。克子举起玻璃杯看向头顶橘色灯光,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语:"所有的--都是,对恋爱的甜蜜体验。"


  淡淡如歌的抒情,像是对听者的绵绵絮语,又像是只对我一人的;柔美而略带感伤,一缕不断,时强时弱,如梦如幻。那旋律不像是弹奏而出,倒像是从浩渺时空中漂流而出一般,又非常充实地荡漾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


  "克子,杨彬对你说过'我爱你'吗?"我问。


  他略微想一想。


  "他只说过和这句相同含义的话:'和你在一起,生活,走下去,我觉得很幸福;因为凡是我所能做到的一切最美好的事都能和你联结交融,所以我很幸福。光阴不留情,我只希望能有更多时间和你厮守,因为人与人只能有短暂的同在,却要永久永久地分开……'"


  "明白了。"我说。克子笑笑,把再一杯龙舌兰轻轻推到我手边。


  
  演奏间歇,唱机里开始播放"娃娃脸"的歌曲。火林好不容易挤出同他交谈的人群,拉住我的手走到门外平台上。


  "想单独待一会儿。"他说,"看看你。"


  "你今天--好极了。"我说,由衷地。"很开朗呢。"


  "我搬回去了,家里。这几天一直都在那边收拾东西,等全部弄好了你再去?"


  "杨彬同意?"


  "总要慢慢习惯,"他扬起眉毛笑,"再说我可是成年了。"


  我搂住他,火林便顺势把头搁上我的肩,鼻尖贴在脖颈,有点丝丝凉。我看着面前垂直不休的雨帘。想要什么呢?想付出什么呢?真实的,日久天长的生活吗?


  "再过一阵子就放寒假了。"贴在我背后的双手微微一紧,他低声问:"去看你的父母么?"


  "不,想留下来打工。况且你在这儿……"


  "……我们一起住。从学校跑到这里着实太远了。"他看着我,"我们一起住?!"


"好。"


  互相点着头傻笑,随即重新紧紧依偎。


  "火林。"


  "嗯?"


  "我们--做两只会说话的蚂蚁好不好?"


  火林诧异地端详我半天。


  "蚂蚁?!"


  "世界这么大,总能找到一棵属于我们的树,在叶荫下努力挖出长长不见尽头的通道,直到四季温暖不变的家里。万一下雨也不要紧,我们用自己的力量把松垮崩塌的地方加固得像铜墙铁壁;至于消遣,可以扛着蒲公英爬到最高的树枝上,抱在一起背着那把小伞哇地一声跳出去,风就能把我们送到有野花和小溪的地方--我躺到草茎上睡大觉,你就在棉花一样的柳絮里扑腾扑腾跑来跑去。天气变冷之前,我们很努力地找食物,小种子、树叶、各种小虫子,慢慢储备,速度不用快,稳稳当当地,把粮食堆得像小山那么高。等到冬天,再把第一片雪花带回家,又冰凉又新鲜;我们就舒舒服服躺在一起说啊说啊,笑啊笑啊,吃啊吃啊,睡啊睡啊,直到来年春天……"


  雨轻轻敲打漆色斑驳的扶手,沾染上沉睡的颜色。火林不说话,安静地站着,笑着--我看见,他夜如琉璃的眼中,似乎流淌着星光的溪水。


  在勃拉姆斯的钢琴协奏曲开始的第一个音符中,春天河川平原的浅浅香气倏地冲过来,转进阳光的旋涡里。整个现实都在后退,退到遥远的,遥远的数亿光年外。全部天地里,只剩我们,只有我们。



  准备和岚见面是在她打来二十个抗议电话之后。


  "死安舍!有爱人就把朋友忘了呀?!你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再不出来我就烧了你们家的房!"


  话筒离耳朵一尺半远也能听到她在对面咆哮。


  "知道了大姐--明天下午怎么样?我请你吃披萨。"


  岚在坏笑。


  "我说--把你的宝贝爱人带来让我拜见一下好不好?我真的很好奇呢!"


  我犹豫不决,自己很乐意把岚介绍给他们认识;但吃不准他们是否能接受她。想到这里,我说:"得问一声,你等我回信吧。"


  猛听得舍监在走廊里喊:"安舍!有人找!"


  同岚忙忙几句告别,我刚跑出门,顿时怔住了。


  KJ独自站在台阶上,看着不远处的篮球场。


  "KJ?!"


  他转过脸,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笑着。


  "有空吗?给我两个小时可好?"
  
  "没事了?我听许远说你--"


  他想起什么,说:"喂,吃饭了吗?我饿了。"


  
  汤翻滚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水花,带动着所有东西在里面沉浮。我吃着魔芋,KJ要来啤酒,喝了一杯,连筷子也未曾动过,只是吸烟。


  "你是鬼吗?"我问他,顺便把冻豆腐一古脑地放进火锅里。"电影里的鬼都是光闻闻饭菜味儿就能填饱肚子。"


  他不置可否,点燃了第十八根香烟。


  "你烟抽得太凶了。"


  KJ盯着自己指间的红色光点轻轻一笑。


  "这几天学校要办艺术节,我一直都没见到许远。"我说,"不过,他在活动室里砸的椅子我到现在也没修完。"


  "火林好么?"他抬起头。


  "嗯,他回家了,寒假时我会搬过去和他一起住上段时间。你没去PUB?有空去看看他吧……"


  "我的老家在乡下。"


  KJ突然转换话题,开始向我谈起自己的身世。


  "不是什么鸟语花香的地方。很小的村子,不通电,只有不到六十户人家。父母都是只知道死命种地老实守家的人,最大的胆量就是在年节将至时拉一车辣椒去五十里外的乡里集市上卖些钱。不闹天灾,饭能吃饱,衣能穿暖,对于我们来说这就行了。


  "两个姐姐同我岁数相差很大,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她们便都嫁到了外村。说是外村,其实是比我们还偏僻,还要陷在山里的村子。两家男方肯给财礼,待姐姐们又好……你能相信吗?我七岁时头一次见到缝纫机,头一次。那时我还奇怪这么个黑东西究竟是怎样把衣服做出来的。过年时穿着用它做的新外套,那个高兴啊,如果当时有人拿金子同我换估计我也不会给他的。小孩子,心里对东西的价值概念就是这么怪……


  "村里没有学校,每天必须翻过一座山到邻村的学校去。清早起来,娘就用毛巾包几个馍塞到书包里,有时还会趁爹不注意偷偷放两个咸鸡蛋。然后她靠在门口直望着我走到高粱地旁边的山路上。那时不觉得苦,现在想来也不觉得。不是特别快乐,也不难过。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对于学习虽不喜欢,但我还算努力,考上了乡里的中学。"


  "什么时候来北京的?"


  "十七岁。"KJ耸下肩说,"有包工头回乡里招工,说是到北京郊区当建筑工人。他说得很实际,没什么吹嘘蒙骗。工钱,待遇都讲明白了,我听着觉得自己能胜任,心里也想去见见世面,就同父母商量辍学去北京打工。"


  "他们就答应了?"


  "我还有弟弟妹妹。"KJ重新点起一支烟,"他们也觉得挣钱比较有益处。我能读到高中,对于他们的耐心来讲,已经算是最高的承受限度了;我的两个姐姐连小学都没上过。当时所有的人,都不在乎……


  "在建筑工地上我先当小工,干了四个多月,之后又去了另外一个工地;除了星期天去过一次天安门看毛主席像,就再没有到过其他现在被称做旅游热点的地方。渐渐地,我发现这个城市其实并不欢迎像我这样的民工。在公共汽车里他们会躲着我,在一些漂亮的商场门口坐着不久便会有保安来赶人,买东西付钱时售货员会特别仔细地多看几眼钞票--"KJ笑起来,指尖搔了搔眼角。


  "不是人人都这样。"我说。


  他点点头。


  "……饭店门口常常会有MB等客人。我和几个老乡经过时他们同我说起这些被称做'鸭'的家伙。他们很鄙夷,但也厌恶地羡慕,因为那些人有时一夜之间就能挣到十几倍于我们工资的钱。我心动了--就是这个理由,我想生活的更好些。没有预想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我先在南区一条胡同里截了个男的,他身高体形和我差不多,穿戴也还不错。我把他打晕了,抢走衣服。钱没敢拿,心里怕极了……四十块前买了一双假锐步篮球鞋,花六块钱到自认为很好的浴池去洗澡,洗得非常仔细,又花十块钱理了发,然后走到XX国际俱乐部门外,很大的一家饭店,听说是MB最常去的地方。当时我口袋里只剩十六块三毛钱,晚上如果没有人肯找我上床,这个月就只有十六块三毛钱了。


  "那个男人,在九点半的时候开车从地下车场出来,我正好坐在造型花灯下面,他把车停住,摇下窗问我:'一个人?'我就点点头,他上下看我,最后说'到电梯间等我。'


  "我照他的吩咐走进去,穿过大堂,来到电梯厅。有几个人也在那里有说有笑地等电梯,我靠在角落的墙上,大理石冷飕飕地,直冒阴气;天不是特别热,又有空调,可我的手却总是汗津津的。他很快就来了,站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门开时他没动,等到第二次门开时他才进去,我也跟着走进去,然后,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出来……


  "我是第一次,这让对方有些意外。他并不尽兴,但觉得我长得不错,又有些舍不得,所以才玩了那么久。揣着他给的钱,我辞掉工作,按照记忆查找到听他谈起过的一家经营性服务的GAY BAR,就这样我成了MB,客人也越来越多。后来我遇到了火林……小狗一样的孩子……"


  他笑了一下,摇摇头,弹掉长长的烟灰。我倒了点啤酒喝,冻豆腐几乎快要煮碎了。


  "仅仅因为你想生活的更好些?"


  KJ沉下头,沉默。


  "那许远呢?是客人?你--又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他微微笑道:"为什么说这些?我也不知道啊……"


  付了帐走出餐馆,我们在周围的街上又坐了一会儿,空泛地谈了谈PUB里的事。


  "晚上还得去打工。你有什么打算?"我说。


  "去看杨彬他们,出来后还没去报备,估计再拖延几天他会发火的。"KJ动动眉毛笑着说。


  我在书报亭里买了份《北京晚报》,同他一起向公共汽车站走去。仅仅几步,一个高个头男人横在面前。


  KJ停下脚步,在停止的瞬间不声不响地用身体挡在我和那个人之间。


  "要找到你还真够费劲的……"高个头男人说。


  KJ回头看看我,目光笔直的,却什么都没有。


  "抱歉,今天晚上不能陪你了。"他说,"下次补上如何?"


  随即,他用只有我可以听得见的声音飞快说:"别对任何人说这件事,请假不要去打工,回学校时注意点后面的人。别问,别做声,现在就走。"


  我看着他,KJ沉重地笑了笑。


  "幸好你不是许远,幸好……"


  我一时惶惑了。他虽然明明在笑,可为什么,我却觉得他马上便会哭出来?







这章是接续第6章的七年后的故事,刚开始看可能会晕,我原本的计划就是隔五章写一次,为了将来把一切和盘托出。这回算是个过渡^^



Chapter 11 


  在很久以前克子曾对我讲过关于杨彬对爱的解释,中间也提到人与人只能有短暂的同在,却要永久永久地分开……


  冬天的落日很美,第二天清晨依旧会来临;而人生冬天的夕照,却只会让人更怀念过去的温暖。


  现在我明白了,生离,或许是这世上最残忍,最令人悲哀的一件事。


  画上的年轻人,即便长着一双忧伤眼睛,嘴角还是能看到些许活力。而今天,多年后的今天,作画的我和画中的人,却连这一丁点活力都找不到。没有呼吸。有生命的,无生命的,在这一时刻定格在我们之间。我看着他佝偻的背,发颤的肩头……再说什么--也许都不起作用。


  似乎,都被摧毁了。凶手就是我自己,也是根本看不清黑白的现实生活。即便在当时没有任何动机和想法,但我却给予自己本该全心珍视,全心热爱的对象以最无情最无可挽回的伤害。若干年后的今天,我也在品尝着没有尽头的苦楚。这是个基本事实,吸取不到教训,因为根本没有重头来过的可能,也绝对找寻不到已经失去的那些东西。这样想心就会在绝望的悬崖边摇摇欲坠,我能做的,到底是什么?


  在最静谧的时候,火林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这声音在空旷的展厅里回荡着,竟显得分外惊心动魄。


  他慢慢打开,呆板地应着:"是我。"


  停了一阵,火林又开口说:"……知道了,再见。"


  当他终于转过身时,我看到的是一张静止不动的脸。没有那些话留下的任何倒影,岑寂如风都吹不透的石荫。时间太久了,我们分开的,太久了;久的,让连接船与岸的缆绳腐烂成灰,留不下半星痕迹;久的已经无法回首过去,连一点回头的权力都没有。我认命般地这么想,尽管不无悲哀;我们之间的距离,比实际身处这个展厅中的还要远,比无数个光年,还要远。


  "有事情?"我问,尽量让自己看来轻松些。


  "安舍。"火林靠住画像一侧的空白墙壁,失去血色的面孔感觉不到暖意,"不知道许远是否告诉过你--"


  他很吃力地移动嘴唇,吐出几个字。


  "我有女朋友了。"


  我出乎意料地笑一下。


  "女朋友?"


  他义务性地点头。


  我只能笑。"怎么样的人?"


  "温柔体贴的第二眼美女。"他凝然不动。


  世界好象一下子从我的身边被狠狠打飞,脑袋里空得只剩下痛感。我还在笑,笑到无法控制;笑的,可以嗅出里面越来越浓重的湿涩水汽。


  "上帝。哈--"我做了个夸张的手势,"竟然会这样!"


  "我们和普通的男女情侣有很大区别。"火林不理会我,如同垂死之人在交代身后之事一般匆忙。"没有肉体关系,但又有某个部分是紧紧相连的。半年前我在图书馆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感觉得到那种吸引力。她对我的事……全部都知道。"


  他机械的说,一绺白发毫不留情地从冷帽中挣出来,耀眼地垂在额前。


  "包括刘重?"


  "对。"


  "也--包括我吗?"


  "……对。"


  明白了,明白了。我点点头站起身,迎着他的目光走过去。想了又想,我忍着没去碰触他身体的任何部分,只是笑一笑说:"是吗?这样--很好啊--"


  火林猛然抬起眼睛,目光比夏夜暴雨前的闪电还要短促地掠过我的脸庞。


  "我想,你可以见见她……"他说。
  


  所谓的凝固,就是这样。


  房间里除掉钢琴之外,只有堆了满墙满地的书和CD、唱片。看不到几件家具,一张单人床斜在落地窗边,仙人球的盆栽静悄悄地守着角落里的音响,吐出小小的嫩白花苞。


  我的眼睛和胸口阵阵刺痛,完全,没变--从那日起,自今日,这个房间,连同容纳在其间的全部空气和记忆,都已经被现实所抛弃,孤单地凝固于一点。


  "那已经是第四盆仙人球,。"火林缓缓摇头,像想起什么似的微蹙双眉,"你带来的那一棵当年冬天便死掉了,我又不会养别的植物--"


  "火林,你回来啦--"


  一个女声从厨房里传出来。我僵立在门口,浑身绷得紧紧的,看着面前出现的女孩子--年纪大概二十三四岁,身材娇小可人;眉眼相当秀气,举手投足间有一种令人心生好感的韵致。见到有陌生人在场,她略微迟疑了一下。


  "这是安舍……"火林摘下帽子,向她做着介绍。


  "齐伴雪。"经过并不太丰富的表情变化后,女孩微笑地伸出手,涂了透明指甲油,指上别无赘物。


  "我知道你!"


  她就这么轻松地说出了我最不想听到的一句话。如同宣告某个时间段的毁灭一般简单坦率到近乎无情。我知道你--所有的,永远无法追回的宝贵光阴,任凭现今多少努力也不可重现的光阴,全部,都被这句话抹杀得一干二净。
 
  "你们这么久不见,一定有许多话要说……"齐伴雪又转向火林,"我晚上值班,先走了。"


  "一起吃晚饭吧。"我能听出自己话中过分礼貌的味道。


  "不用了。啊,我已经基本上把菜做好了,你们今天就别去外面吃,只需要再蒸点米饭。这附近的饭馆看起来都不太卫生,还是家里好一些。"


  我没想到她会是这样一个细致忙碌的女孩,嘴上不停,手里也不停。几句话的工夫就已穿上宽大的海军蓝外套拿起挎包。


  "伴雪。"火林有些不安地叫住她。齐伴雪以不大的动作轻轻握一下他的手,像是鼓励般地微笑。


  "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你可要好好尽一下地主之谊。有什么事再联系……"


  她如一阵掠过寂静森林的清风,在拂乱树叶之后悄然而去。


  重新,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去煮饭,你等一等。"火林脱掉外套挽起袖子。我想帮忙,他稍稍推辞了一下,还是默许我站在流理台前淘米,自己去照看着"咕嘟咕嘟"直响的锅。四个蓝边白色瓷盘里盛着刚做好的菜,用相同的盘子扣着。打开看时,每一样都是水灵灵,样子鲜嫩可口,那个女孩的厨艺似乎相当不错。


  "她每天都来做饭?"


  "有空的时候。"火林探身过来看了看,"都是素菜,能吃得惯吗?冰箱里还有些肉,要不要我--"


  "不必了,这样很好。如果可以的话--"我说,"想吃你煎的荷包蛋。"


  他缓缓一笑,俯身取出平底煎锅。


  油与蛋液交融发出悦耳的声音,香味在小小的厨房里漾着。我坐在铺了淡蓝十字绣桌布的饭桌边,看他的背影。如果说别的地方感觉不出关于齐伴雪的一点痕迹,这里却到处可见她的印章。不锈钢制流理台、厨柜虽然略显陈旧,却被擦得亮可鉴人。碗具架上盘碟整理的井井有条,有灰色小盖子的调料瓶仪仗队一般极规矩地排列在角落的木质小搁架里。细细高高的玻璃瓶,插着一束勿忘我。乳白瓷罐里满满都是刚烤好的小饼干,便条笺上用蓝色圆珠笔简单写着几串阿拉伯数字,像是计算的遗物。


  女孩子的味道,女朋友的味道--


  我拿起搁在便条笺旁的两只扇贝形耳环问:"是她忘记的?"


  火林回头哦了声。


  "她喜欢不戴任何首饰做饭--习惯……"


  蘑菇、豌豆、西红柿、炖菜、苋菜汤,外加黄嫩嫩喷香的荷包蛋。火林并不急于动筷,而是看我吃完一只荷包蛋才问:"还吃得惯?"


  "好极了。"我说,"有家的气息在,能感动到落泪。在法国也不是吃不到中餐,但多了一股异味。"火林听我这么说仅仅好看地笑着,不声不响地吃米饭。菜的味道极清淡,我记起过去火林的口味也是这样。


  "以前我做饭时你都会吃得特别多。开始我以为是你喜欢吃,后来才发现是口味太淡了……"他突然开口。


  "但确实好吃。"


  "你就是这样的人--"火林点了下头,用筷尖久久地戳着碗里的豌豆,偶尔抬起眼睛看我。


  "不忍心。对许多事都不忍心。喜欢的,不喜欢的,你都是这样。既不夸大,也不把它打入地狱。哪怕是个人人嫌弃的废品,你也会把它变成自己的宝物去珍惜,就是因为--不忍心。"


  "厌恶?"


  "不,只是感觉有些无奈。在发现自身价值其实远没有你所赋予的那么多,甚至一文不名时,能得到的仅有比毁灭还要深的绝望。"


  我明白他指的是自己。


  饭后我们一起听《给黛比的华尔兹》,唱片保存的异常好,音质优越,乐曲充满了几近完美的灵幻味道,无论是独奏还是整体的配合都无与伦比。当唱针走到尽头,火林为我拿来喜力啤酒,他仍旧喝水,呈现不同色泽的玻璃杯并肩挨着,配合房间中沉闷的静谧。我看了看坐在琴凳上的火林,樽领深色毛衣包裹着他瘦如叶茎的身体,雪一般、一尘不染的白发在灯光下柔出令人恍惚的光晕,如同某个记忆中常见的安静画面。还活着,我想,生命有时稍纵即逝,有时却顽固凝滞。受了再重的伤,失去了所有宝贵的东西,身体被撕剥的空如蝉蜕,我们还是活着,以愿意或不愿意的方式,不得不活着。


  这段时间内我们一直沉默,似乎都在积攒继续面对下去的勇气。啤酒少了三分之一,墨绿色的瓶子静悄悄伫立在茶几上,陪伴着满了三分之一的烟灰缸。


  "弹首肖邦的曲子可好?七年的怀念攒到一块儿阵势壮观又恐怖。" 深深吸一口气,我说。


  他微微一笑。


  "我好象也只拥有这么一点能力。"


  "不是这样。"我温和地抗议,"远比你想象所能达到的界限还要广阔丰富。"


  火林想了想说:"也许是另一种逃避方式……"


  几个短暂单纯的音节过后,是来自心底最深处的忧郁声音。手指歌唱着,飞旋的乐章在闪亮和幽影间吐出丝丝絮言--肖邦的《升c小调夜曲》,美丽的主题,永远不会消失的爱的回忆。他的感受,我的感受,随着一个音符、一个音符清晰地传达而出。触键精致细腻,音色的变幻微妙敏锐,在细沙铺就的花园小径间,旋律轻灵地运行着,时而连贯,时而离散。藏匿于时空某处的那份纯真的感情被双手重新捧出,在纤细优雅的声音颗粒环绕下发出孕育已久的嫩芽。


  我为什么没能和他继续生活下去?这样的念头再一次冒出我的脑海。火林需要我,我也需要他。从最初的相识开始我们就以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速度占据了各自的心,然而这一点却是在分开后我才发现。外界的原因不能忽视,更多的,还是我本身的错误。十九二十岁的男孩,太自信了……


  我起身走到火林身边,他抬头默默望着我,任凭我的手指在白发间如月夜沙滩上无助的一朵浪花般滑落。


  "安舍,这些年--你后悔过吗?"他问。


  "你指什么?"


  "一切。"他说。"如花开花落,有什么东西盛开怒放,也有什么东西凋零。"


  "年轻。"我说。


  "认识你的时候,太年轻了……我后悔的,只有这个。但是,爱你,我不后悔……"


  尽管,人无法回头,河水只向低处流。


  他停下来,安然地眼神。


  "我也爱你。在这里,"火林轻轻捶一下胸口,"全部是对你的感情,不想去别的地方,不想再爱别的人;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任何人都无法--替代……可我还是眼睁睁地失去了你,那些日子里我一直苦苦地反思,究竟哪里做错了?我们为了能在一起而竭尽全力,为什么还是无法成功,我找不到答案,哪里也找不到。到最后,连我自己都失去了意义。七年啊,现在我才似乎能理清一点点头绪--对你来说,在我之外,还有一个世界,我所无法容身的世界,于你则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它的存在,你能接受我的部分只能是一半;或是全部接受,或是全部拒绝,我可以为之生存的选择,却是这样两个极端。强求你做到其中任何一点,对你对我都是折磨。这样想来,似乎只有分离一条路……"


  "正如你父亲所说的,我永远无法过正常的生活。"


  "我给不了你足够的信心,这点我知道。"我说。


  "信心只能靠自己发掘创造,别人的,就是别人的,永远也无法变成我的一部分。哪怕我有多渴望。"他咬了咬嘴唇,"再怎样努力,也不行。"


  我喝一口啤酒,清香的泡沫在杯中缓缓破裂消失。火林已经闭上嘴,以平静的目光凝视我。


  "所以,你决定消失掉?"我听见自己硬硬干干的声音回荡在房间内,吱嘎作响。


  "我撑不下去了。"火林说,"说这个身体里所有因为你而积蓄起来的活力统统爆炸得粉碎也不为过。现在告诉你已经不要紧了,我没有去澳洲,也没有去什么深圳、厦门。这一点连杨彬他们也不知道--分手隔年的春天,我又进了医院,整整待了三年……"


  我的身体仿佛是临时拼凑而成的一个容器,在无法负荷的重量压迫下变得七零八落。


  "我也不后悔。还是难以忘怀,即便最后只剩下伤痕。"他说,以一种无庸置疑的肯定语气。


  "和你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比夏天晴空中的流云还要浅淡纯真的笑意溶在火林的唇角,一如当年。
  
  我为什么会放弃?明明无法自拔地爱着他,为什么要放弃?所谓的同性恋,所谓的别人的眼光,我从来都没有在乎过,但我为什么偏偏选择放弃?火林求救过,像赌博一样把自己的全部都掏出来,然而我却选择放弃,留给他一个永生永世填不平的空洞。


  这样想来想去,心痛得似乎被最锋利的刀刃划成雪样的薄片,化成一滴一滴落在冰凉的地面上。我弯下腰,像过去那样轻轻抱住他,把脸埋进散发着淡淡洗发水味道的发丝中。火林没有动,冰凉的手指不带半点力量地搭在我的背上。如果眼泪可以洗去这刺目的白色,连同洗落分隔落下的厚重尘土,我会哭的,把堆积的全部泪水都流出来,让我和他断裂七年的一切重新拧上发条转动起来。


  如果可以,我会这么做。但现实的急流,只允许我,一个拥抱。


  他最终还是慢慢把我推开了。



Chapter 12    



  在失去之前或许都曾确确实实地拥有过,如露水之于阳光,呼吸之于生命。火林,我想,我应该——也确确实实地拥有过你吧。哪怕仅仅一个比空气还稀薄的背影,我似乎,也曾为此而欢欣雀跃过数不尽的日夜。
  
  而你,也曾那样真真切切地爱过我。



  秋去冬来,很快春天又咫尺之遥。距离十九岁越来越近的我,生活似乎不见多少变化。功课普通的没人注意,不是团员也未曾积极申请入党,没有任何职务,每周五晚上在音像店打工,《地狱中的一季》看到第二百一十七遍,偶尔向父母报个平安,每月取一笔生活费,周末泡在PUB听火林弹琴,或是陪他一起收拾那个即将成为家的房间。


  学校里出了件颇具轰动效应的事,倒也把平静了半年的校园闹得个沸沸扬扬。版画系的一个男生把自己吊死在教三楼楼道尽头的窗框上,他是晚上自杀的,因为这座楼素来的冷清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被发现。中间这数小时内,那具尸体静静垂吊在半空,如冻僵的蛇一样没有移动过分毫。


  自杀的原因不明,紧接着学生之间开始出现传言:这所学校听说每年都会死一个学生,死法各有不同,总之就是死了;更有甚者,宿舍楼下面原来是个乱葬岗等等诸如此类的。


  宿舍楼里顿时兵荒马乱了好一阵子,很多人神经都变得紧绷绷,心理辅导员工作量瞬间大增,学生会也抓住这个机会搞了不少活动。许远忙得脚踢后脑勺,我则无所事事,复习功课应付即将到来的考试,同时又以一种微妙的心态期待着寒假的来临。


  就在这样的日子流逝中,新年到了。


  岚的礼物照例在傍晚送来。毛衣是手织的,颜色照例是我喜欢的海洋面孔,有柔顺剂的淡淡香味。


  “实在是及时雨,以后哪个男人娶到你真该到庙里拜拜,感激自己三世祖先阴德积上天。”


  岚听到我这番万年不变的感激话语只是耸了耸眉毛,又从书包里拽出一个系着黄色丝带的同色手套。


  “还有额外赠品?你今年爱心大爆发?”我伸手去拿,她却把手套举起来高高停在半空。


  “做你的大头梦!这是给火林的!”


  “这么好康?只见面一次就有礼物得,我认识你将近十年才吃到一块生日蛋糕!”


  她得意地晃起脑袋,“我发现他的手指比你稍微长一点,就按记忆织了这个。弹钢琴的人,要特别注意保护好双手。怎么样?我是体贴的朋友吧?!”


  我也遵循过去的感谢方式给她一个拥抱,岚小小的手在我背上劲头十足地拍了拍。


  “安舍,寒假真要搬去和他一起住?”


  “嗯。我爹妈又不回来,如果打电话你帮我应付过去。他们都是大忙人,没时间在意我的事。”


  “得了——哪有父母不在意自己孩子的,况且安家良田千顷就你这一根独苗!”


  我咧开嘴无所谓地笑起来,父母对于我的在意应该就是放纵吧。自从十岁开始可以自己洗衣做饭,还养了两只爱下蛋的小母鸡,帐本记得井井有条,学习成绩不上不下,春节带着七大包行李浩浩荡荡奔赴奶奶家没出一点纰漏之后,他们便对我有了三分之二的信任,这种信任就是即使他们不管,我也能过得很好。


  上大学之后,他们已经是完全的信任了。所以,我在电话里仅仅通知他们寒假我不回家住,有事打电话让岚负责转告这样轻描淡写的,父母立刻满口应允连个问题都未曾问过。


  “我该高兴还是该生气?”我问岚。


  “该说你是幸还是不幸!”她干脆地反驳。


  送到学校门口,岚腾出一只扶车的手又在我肩头用力拍一下。


  “安舍,我的话好象应验了呢!”她笑容可掬地说,“你在恋爱哦!”


  “我脸上有写么?”


  “壮观无比。”


  “岚,”我说,“从两岁开始到现在,我们认识的天数加起来绝对是恐怖数字,彼此的了解简直比各自父母还要多,你或许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所以,我希望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你和火林?”


  我点点头。


  “我喜欢火林,像喜欢你一样!极喜欢!”岚笑的两个酒窝时隐时现,眼睛却是温暖的,“单在一旁观看,会觉得你们像连体人。许多事都相处吸收和分担,察觉不出什么顾虑。好象光是互相坐在对方身边就能心满意足。”


  她又劲头十足地加重语气再次肯定:“很好!!”


  我觉得有必要让她知道,便说了我和火林之间关于性方面的情况。告诉她最初那一次造成灾祸的做爱,接着又谈到之后火林一直单靠手指和嘴唇来给我慰藉的事,而我无论用什么方法也不能让他得到本该拥有的那些感觉。


  “只有拥抱、接吻是安全的,”我说,“以及在他能承受的范围内爱抚身体,除此之外我毫无办法。不是不难过,现在好多了,我喜欢他的手指留在我身体上的感触,也觉得这样未尝不可。我不是个柏拉图支持者,也确信我们一定能用一种属于自己的方式相爱。其实火林比我更痛苦,简直可以说如果我有任何要求他都不惜去满足,心甘情愿地……后果可想而知,所以他总是无法真正快乐起来。”


  岚沉默地站在我面前,眉头微微皱了一会。当她重新抬起脸时,神情已然回复了以往的爽朗,带着点跳动的活力。


  “在我看来你更像他的精神支柱。这是不容质疑的事,你确实应该担当这样一种角色。不客气地说,即使和其他那些激情大相径庭,我仍觉得这种骨肉般真实而平淡的状态更适合你们。”


  一群学生骑着叮当乱响的自行车有说有笑的奔过来。我拉过岚的手臂向里靠了靠,那些人夹带着充满欢乐的空气轻盈地掠过我们身边,意气扬扬地继续向前。


  又说了几句话,岚表示还要赶回学校图书馆占座位,跳上车急匆匆走了。



  傍晚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雪。我在去见火林的路上中途下车,坐在路边看几个小孩打雪仗。叽叽喳喳的,能让人从骨子里感觉到他们小狗般的欢乐。还有三站地就到火林所住的那栋旧居民楼,我想了想,起身慢慢步行过去。


  火林正在做饭,这些天他已经把旧房子收拾得焕然一新,杨彬帮忙添置了几件家具,使得这里多少有了些家的暖意。


  “有没有水桶?”我笑着问。


  他不太明白,但还是帮我找出一只塑料桶。我把装满水的桶放到楼下花坛边,跟下来的火林忍不住问:“究竟做什么?”


  “如果今天晚上温度够低,明天就有冰灯看了。”


  他蹲在一旁歪着头看看水桶又看看我,轻轻一笑,我也报以笑容。


  “正巧,克子今天送来了几支水仙花。感觉就像过年呢……”火林说。


  “以前是怎么过春节的?”饭后,我问他。


  “除夕通常在店里,大家一起闹通宵。”他倦倦地回答,“我知道他们也是出于好心,怕我一个人寂寞。初一去扫墓,以后只能没完没了地弹琴。春节店里休息五天,忍耐一下就过去了。”


  “今年我们一起过。两个人……”我说。


  火林长久地望着我,夜色之深的瞳孔闪动出一星半点微弱的光芒。


  “怎么了?”我终于把不小心摔出来的时钟发条归于原位,抬起头询问那双自始至终停留在我身上的眼睛的主人。


  “或许你会觉得我是在说胡话。”他有些窘,喃喃地开口,“我——究竟哪里,吸引到你了呢?”


  “哪里啊——”我放下螺丝刀,抓过毛巾擦一擦手。


  “就像你弹过的巴赫的创意曲,九成都变成粉末了,最后的一成,也就是这一成,却足以打动人心。会让人从身体最尽头处觉得,能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会想建立一种信赖感,我对于你、你对于我的信赖感——好像被人从沼泽里救出来洗掉泥巴裹着柔软的毛巾坐在暖融融的房间里喝热呼呼的红茶。我想说的仅仅是这些——创意曲就是创意曲,巴赫就是巴赫,如同火林就是火林。”


  不知道我这段冗长饶舌的话他是否懂了,火林长久地凝视我的脸,最后绽开一个熟悉的微弱笑容。
  
  “我希望可以跟得上你。”他说。


  “我可以等。”我说。


  大概是灯泡瓦数过低的关系,台灯的光芒有些昏黄。火林摇摇头,额角随着晃动出现一片变形的光影。他俯身从木架上抽出一张黑胶唱片,我们转瞬之间便浸泡在弗兰克•辛纳特拉的《始终不变》里,在那醇厚缠绵的歌声中,火林像是要讲给唱片听似的垂着眼睛,嘴唇的棱线微微移动。


  “杨彬为我维持了一个相对安全、看起来决不会受伤害的圈子。但任何人都会有所需求的,即便是我自己,也会渴望那种感觉。但是和有些人生下来就是残疾一样,我做不到,也得不到……”


  “我从未这样想过。”我打断他,“大家各有各自去爱人或被爱的方法,我不认为你这样有什么奇怪。真正奇怪的是那些连自己都不了解还大谈爱情应该这样应该那样的家伙们。”


  火林摸索着我的手,在一个瞬间内紧紧握住。


  “我知道单凭自己的力量走不了多远,如果有你在,可能我还会找到向前的力量。但我还是想先告诉你,我的身体所造成的不同,某天若成为你的障碍,尽管说出来不要紧,想去喜欢别人也不要紧;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就去过什么样的生活,哪怕选择离开也不要紧;因为我所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一点。否则对你就太不公平了。”


  “我不觉得你对于我需要用这种方法来解决。”我说,“每个人生下来都是在还债,所以婴儿只会哭;没摔过跤的人世界上根本找不到。即便是我自己,也有一大堆问题,躲是躲不掉的,能解决的就解决,解决不了的,无可奈何,只能把它变成自己弱的一面。谁都是如此这般活过来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我喜欢这样的自己,尽管被别人唤做冰山、木头,但至少我没有什么坏心眼儿或者恶意。有时会软弱,有时候孤僻,我不是个强者,也从没打算做那样的人,可为此而逃得远远的,对我来说才真正是出了问题。”


  “你难道不希望找个头脑更为地道的人一起生活?”


  “我愿意等。”


  他看着我,静静地笑。“喜欢我到这种程度?”


  “我是个死心眼儿的人。”我干脆的回答。


  火林把走到尽头的唱针重新安放回起点,很快地,娓娓的曲子点点滴滴渗进耳朵。当他转过头的时候,我探身同他接了个棉花糖似的吻。


  “想做?给你放出来好不好?”


  “求之不得。”
  
  我解开他衬衫的纽扣,抱住温暖的身体,在后背如水波般滑动。火林把我那硬硬的东西握在手里,缓缓而行。


  “真厉害。”我说。


  他有些赧然地笑,任凭我轻轻吻在单薄的肩膀上。事完后,我把手指移向他的裤子拉链,火林拿开我的手,摇摇头。我们默默地拥抱着躺在一起。


  “还是不行,”火林小声说,“有感觉,但没有反应。”


  我劝他与其无法自拔地介怀不如想出别的方法替代。相较于旁人,这是一条基本的万全之策。最起码的,避免精神方面的波动。


  “真能那样就好了。”他黯然地说,紧紧搂住我。


  我重新深深亲了亲他的额头,自问自答地说:


  “幸福吗?——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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