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行道

 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热搜: 活动 交友 discuz
查看: 2598|回复: 10

【Mobba的老婆】《明天如果你远去了》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09-8-13 20:44:3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明天如果你远去了》

前言:
  还是写小说好,没那么多人可以得罪。所以又一篇访谈录衍生杂煮文,也是为阿花嫂子准备的生日礼物之一。

  除去序曲和尾声为第三人称,中间部分还是沿袭上一篇的风格,采用第一人称。当然,这里有点小变动,有了两个自述的主人公。所以在每次变换叙述人时,我都在前面附加上人名,免得看不明白。因为我经常被抱怨,是我自己笨,总让别人猜谜,笑……

  有时候觉得大家就像汪洋中的一条船,能相伴着走这么远,这么久,还是两个字,坚持。无论勇气,还是耐性,或是旁人眼中所谓的疯狂,重复到最后,仍旧是一样。感情需要平等的付出,也需要由衷地坚持。

  生活在继续,值得庆幸,彼此依然相爱。


序曲

  记不得是第几次打开皮箱重新细细翻检里面的东西了。墙上的表从容不迫地向前走着,一点一点迎向黎明。他站在窗前,零星的灯光带着呼吸般的节奏在夜色中闪烁不定。月光静静地泻下来,包裹住每一寸温柔的心绪。

  手指微微动了几下,拨通那个遥远的温暖房间中的电话。

  “我可以回去了。”

  “他们同意?”对面不确信地问。

  他的嘴角荡出暖暖笑意,继续自己的步调说出下面的话。

  “后天的火车,早上六点到北京。”

  等待不需太久,话筒里传来一声百感交集的叹息。听得他眼睛一阵阵发热,顺势坐到地板上,脚边是那只敞开的皮箱。

  “叶川……”

  他说,像是要把全部生命都投入到里面一样的语气。

  “我爱你。”

  又是短暂的沉默。对方终于缓缓开口,形同向他张开的双臂。

  “我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


1

FROM叶川:
  
  你真的准备好了?真的有信心不会听到中途拔脚走人?

  的确,直到现在我自己想来都会有些难以置信,过去那些日子究竟是怎样爬过来的。对,我只想用·爬·这个字。因为那对我来说,无疑是段漫长又艰辛的路程。我选择握住他的手,为了不分开,自己就要站得比任何人都要直,走得比任何人都要稳。

  我必须对自己的感情负责任。



  考虑了许久到底要不要开口。

  十万火急是肯定的,同学们还在雍和宫门口等着呢。眼巴巴地站在地坛的大街上,我心里那叫一个悔呀;早知自己路痴到这种弱智程度,还不如不睡懒觉一早爬起来跟其他人去逛中山公园。大学上了这么久,清楚的就是校门口到北京图书馆(现在的国家图书馆)、火车站两条路,平常若要是去什么吃喝玩乐的地方,都是同学带我一起去,放着自己一个人,绝对没有那个兴致劳动自己的腿脚。

  照今天这光景,只能先祷告等在那边的同学不要急得去报警。剩下要做的,就是找个人问路——

  对面有七八个学生模样的男孩,聊得兴高采烈。你可别说什么命中注定,当时纯粹是正好撞见了,他们那么一大帮人,声音又响,不引人注意都难。而且我听到里面有人满嘴京片子,肯定有本地人。

  我满怀希望地蹭过去,拍了拍最近的一个。

  “雍和宫?”那人似乎也有点抓瞎,赶紧搬救兵。“江宁,你知道怎么走吗?”

  “坐地铁。”电线杆一样瘦的救兵和别人正聊得兴头上,头都没回。

  “地铁?在哪儿?”我晕乎乎地问。

  救兵还是没回头,“朝前走过了路口就是!”

  明知道再问下去就有点欠揍了,但还是要硬着头皮问下去。

  “哪个路口?”

  或许将来我要感谢老天让自己如此契而不舍,总之这句话终于招得江宁转过脸奇怪地瞧着我了。

  “我给你画张图吧。”

  倒是个古道热肠的人,一点儿都没有生气。

  准备了一大堆感谢的话,还未开口,他忽然抬头对身边的人说:“咱们不是也要坐地铁吗?现在带他一起走得了。”

  恩公,您真是恩公!我突然想起某电视剧里一个乞丐的台词。

  下楼梯的时候,江宁在纸上飞快地写下一串数字,把纸塞过去。“这是我的呼机号,如果还找不到就打电话。”

  他仍旧说得和颜悦色。

  搭上同他们反方向的地铁,我乐颠颠地坐到雍和宫。刚出站口就犯昏拐错弯,结果是越走越不对劲儿。找到公共电话试着呼一次纸上的号码,江宁果然复机了。

  “别急。问问身边的人你现在在哪条街上。”听得我直怀疑他好象根本没有发脾气这部分神经。

  忽然觉得自己相当死脑筋。何苦打电话?直接找人问不就结了?!现在想说,幸亏幸亏……

  好死歹活终于看到雍和宫门口满脸铁青的同学们,我活像穷苦农奴看到金珠玛米一般扑了过去。

  至于某位恩公,某位救兵,某位叫江宁的人,在第二天跟随着那张已经没有用处的纸团共同变成了遗忘河流中的一滴水。

  我以为他是只会在自己生命中出现一次的熟悉的陌生人。



FROM江宁:

  似乎是嫌学生会的通知显得不够隆重,校方又特特地开会传达关于组织学生去天安门庆祝香港回归的注意事项。昨晚熬夜K书应付考试的我坐在最后一排困得睁不开眼睛,一见听来听去就是那些事,索性趁机休养生息。

  迷迷糊糊中有人捅我。

  “江宁,听说学生会主席说各班的团支部书记都必须去呢!”

  这有什么,去就去呗。我心下想,毫不在意地打了个哈欠。

  北京的人真是多!实在是多!多得要命……

  甚至怀疑是不是全城人倾巢出动跑上街庆祝狂欢,才会闹到自己站在长安街上居然被冲得找不到自己学校的大部队。

  前面有一杆大旗在人流中东摇西晃,记起来那所学校和自己学校曾经是一路走过来的,或许过去问问能有点用处。从来没想到自己的眼睛会如此好使,我一下子就瞧见了里面的叶川。

  出乎我自己的意料,竟然会那么高兴……真有点想不到……

  “怎么就你一个?你们学校的人呢?”在认出我之后,他的口气立即变得亲热起来。

  “不知道蹿哪里去了。”

  “跟着我们走吧,西边过来的几个学校都要到前面集合,准能找到。”

  他带着我向前挤,笑得见牙不见眼。

  没有多少对话,可能是因为彼此还有些生疏的感觉。叶川只在一大群同学涌过来的时候拽住我拉到旁边,免得被撞到。

  “你平常锻不锻炼?怎么跟细脚伶仃得圆规似的?”他说。

  以后聊起来,他告诉我自己小时侯是不是拉过同年纪同性的手,已经记不清了。这一次,对他来讲早晚也会滤过大眼儿筛子跑得干干净净。而且事后他确实忘了,当场也没有什么特别感觉。

  不过就是一只男人的手嘛!

  然而我——另一只手的主人,却好象已把它牢牢记住,形同记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我不喜欢自己会朝那里想,无论是试探性的还是无意涉及。从第一次有感觉,到最近一次,所有的记忆都会如同岩石被凿开一个个小洞那么鲜明到锥心刻骨。刚喝一口的饮料被某同性抢走一气儿灌进去;骑自行车被某同性蹭二等搂住腰;洗澡的时候被某一群无聊同性起哄地比大小……

  糟了——我脑子里暗叫不好。叶川的手也是“某同性”,产生的感觉是一样的。

  糟了糟了糟了……

  “你的呼机还在用吗?”他问。

  我忙不迭地回答:“对对。”

  “我有个学弟准备考你们学校,以后可能会去麻烦……”

  话还未说完,我的脑袋已经点得快要掉下来了。“没问题!需要帮忙的时候尽管开口。”

  他难得多看了我几眼,忽然笑起来,“你这人还真是好说话。”

  现在偶尔我也想过,如果不发生这些事,我和他之间能够建立的友谊将会到什么程度?障碍和困境将会少到什么程度?当然我明白,那一天那件事以及那些话,都只不过是一个契机。我认为应该这样说。有些事永远无法避免,哪怕坐时光机器穿梭多少回结果也是一样。谁都超脱不了。

  我这辈子,选择了走向他的一条路。


2

FROM叶川:

  回归倒计时之前,我们总算找到了江宁的学校。大着嗓门赶紧再说几句话,我告诉他自己已经把呼机号搞丢了。

  “再给我写一遍行吗?”

  他痛快地答应,我接连抓来十多个人,总算借到笔。他那边的同学已经不耐烦地喊了好几声,江宁忙忙答应着,握住我的手在掌心上飞快地写,还附上自己寝室的电话。

  “把你的联系方式也告诉我吧,我暑假不回家,有什么动静可以提前通知你。”

  我连想都没想,在那只瘦巴巴的手里把宿舍和家里电话都写给他。

  许多人开始欢呼起来,山虎海啸般的声音。我们像是被一只巨大无形的手向前推搡着挪动脚步向前,黑沉沉的天空莫名其妙地闪闪发亮,江宁笑着对我说再见,跟随同学费力地向另一个方向挤去。

  你说这是感情起步阶段?或许……

  江宁承认过,一开始他就对我很有好感了。虽不强烈,而且也没想到过什么同性恋,但他似乎确实对我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喜欢。并没有多深刻,却预示了许多将来要发生的事。

  如同等待开启的锁一样。



  学弟如愿以偿考到北京,却没有如愿以偿考到江宁所在的学校。我当时已经回到上海的家中,这才想起应该通知一下江宁,让他别空忙一场。

  父母不以为然。

  “不过一个学生,又不是招生办的人,能帮什么忙?用不着打电话。”

  我认为自己相当清楚江宁的脾气禀性,哪怕只是匆匆见过两次面,通过几次电话。若是旁人我可能没有这么大的自信,然而很奇怪,我确信自己非常了解江宁,他一定会尽自己所能去打听消息的。

  他就是这种人。

  寝室里没人接听。到了晚上又打过去一次,还是一样。

  “搞不好早回家去了。就你自己还当真……”妹妹叶苓从我手里抢走听筒砰地放回去。“帮我搬桌子吃饭!”

  十一点,我第三次拨过去。总算听到了那熟悉的低低嗓音。

  “是你啊!”他好象挺高兴,“我还想说明天给你打电话过去……”

  你有没有过不受控制嘴巴自然而然就要咧开傻笑的经历?我那时正是如此。

  “没什么事,就是告诉你一声我那个学弟今天刚拿到XXXX大学的录取通知。虽说不是自己最理想的学校,不管怎样还是能去北京了。他爸妈又有资本可以跟邻居说上几天。”

  他好象恍然大悟,“原来——我说呢,找了半天都没有……”

  啊?我听见身体里有根弦“嘣”地狠狠响了一声。

  “我刚才去葛老师家了,上次跟你说过他是招生办的……求他帮忙打听,说是没有这个学生。我起先不放心怕漏掉,今天又去麻烦人家再查了一遍。”

  “你——” 

  “既然拿到通知他父母也就可以放心了。抱歉没帮上什么忙,我能做到的也就这点……”

  我居然很想骂人,可又不知道对象该是谁。随便又聊了一会儿便挂上电话,躺在床上半天都没睡着。

  他果然就是这种人!果然!叶川,你算是欠下一份大人情了,我看你回去后怎么还!

  那时的我,满脑子都是这句话。



FROM江宁:

  帮忙?既然答应了就得努力做到。至于其他我没想那么多。

  开学第二天叶川跑到学校找我,拎着两网兜螃蟹,说是让我带他去葛老师家替自己学弟当面拜谢。

  “你规矩还真大,是我去找的,要谢我去就成了。”我觉得他没必要做这样的决定。

  他还是坚持,又说那些东西都是学弟父母托他送的。

  “你带这个坐火车?”我有些惊讶。

  “我先回来的,他们家让认识的列车员把这玩意儿捎过来,你也有一份!赶紧煮了吃掉,还都是活的呐!”

  “宿舍里没厨房。”

  “去学校餐厅,让他们帮忙做了。”

  “怎么可能?!”

  叶川说他们学校就可以,还说如果不行我去他那里的餐厅吃螃蟹没问题,反正两所学校离的并不算太远。

  “不过首先得把这份送过去。”他笑嘻嘻地举起网兜在我眼前晃。

  我想了想,建议他干脆全部送给葛老师得了,然后我们打着蹭吃蹭喝的名号,大家方便。

  从老师家出来还不到七点,不知怎地说起学校可以上网的事。叶川登时一脸灿烂,我想他可能是个准网虫,便带他去了图书馆一楼的电子阅览室。

  中国人就是多……多得一塌糊涂。

  负责老师让我们等一会儿,这时我发现了热热闹闹坐在窗边的一群同班同学。为了个游戏人人兴奋地眉飞色舞。自然地走过去打声招呼,同学刘涛见到叶川是外校的,算是尽地主之谊让出椅子。他自己和另一个人挤着坐。

  叶川见我还站着,好象有点过意不去。

  “一起坐?”

  “不用。你在这儿看,我去前面排号。”我对游戏没多少兴趣。

  “这游戏很好玩的……要不——坐我腿上?”

  我一定是鬼遮眼了,想都没想就坐过去。叶川兴致勃勃地同刘涛聊起关于过关的技巧,一只手还无意地握住我的胳膊,可能是怕我坐不稳。他一直都这样,根本没注意半天才反应过来的我是种什么恐怖表情。

  怎么讲,我感觉自己那里硬起来了。

  能有什么办法,我穿的是运动服,裤子相当宽松,继续坐下去准得露陷。找借口上厕所,等没事了再回阅览室。上网时戴着耳机,也不同他说话。一小时后赶紧把他送到校门口的公共汽车站。

  “有空来我们学校玩!”

  他从车窗里探出脑袋乐呵呵地冲我喊,我却连笑都笑不出来。

  我怕极了。你能相信么?我简直怕得要死。那感觉就像突然发现自己变成跟电影里的异形一样,头皮都要炸掉几块。

  越来越多的时间里,我开始认定自身哪里已经出了毛病。而且是非常厉害的变态。可又不敢去找心理医生,不瞒你说,我无法忍受别人听到这件事时眼睛里哪怕稍纵即逝的一丝古怪神情。

  想到自己或许是同性恋是在做梦竟然梦到叶川的晚上。吓得我在操场上拼命跑圈,跑到最后坐在单杠底下哭了一场。

  听说一九九九年七月将是世界末日。而今天,我觉得自己的末日已经来了。

3

FROM叶川:

  决定和江宁交往时我在心里就已经清楚地知道,我成为了——身处边缘的局外人,要开始学会忍受某种程度的孤独;而不再是普·通·人眼中的正·常·人了。如果我连这一点都要产生怀疑,那么将来或许会失去最基本的平衡。

  别指望会有谁理解你,到死也不要指望那些傻瓜会用接受的眼光看待你——我这样安慰自己,尽管心里不无难过。

  怎么?有些糊涂?可能……我无法保证自己说的任何事你都会懂。否则不是我在撒谎就是你在撒谎。

  好吧,我会尽量讲得清楚明了些。

  周息雨这名字你听说过吧?就是珞珞一提起便满脸后娘表情的那小子。我们是在英语六级辅导班里认识的,不久便成了很好的朋友。他是北京本地的,人不坏;而且也没有一般的那种成见,因为我是上海来的而反应恶劣。跟我同寝室的那三个北京室友完全不是一类人。

  觉得哪里不对劲是在我多次发现一个叫方凛的来找他这件事上。照周息雨自己的话说那人是他高中同学,两家交情也不错,自然成了哥们,平常闲着一起出去玩玩,有什么事也互相帮个忙。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一层他没有说出口的情况,纯属我自己猜测,但又着实认为这想法无聊透顶。

  周息雨可能不是,但那个方凛百分之二百是个同性恋。

  如果不是,该怎样还怎样;如果是,我希望他在认为需要摊牌的时候主动对我说。毕竟这是别人的私事,我无权也不应该过问。

  大概正是因为这种慢慢接触进去的特点,我没有对同性恋产生什么强烈的反感或难以理解的情绪。何况方凛是个相当不错的男孩,单就做朋友一点来看,他非常值得深交。

  一天, 周息雨找到我提议国庆节三个人聚一下吃顿饭。

“你在北京还有没有其他朋友?一起叫过来……”他有时心很细,我也明白他的意思。

  马上就想到江宁,他同样是外地的。

  要找到那小子难极了,呼他几次却一个电话都没回。如果不是因为最开始他给我留下的良好印象,加上很久没见面想凑到一块儿聊聊,我不会如此契而不舍地呼上一遍又一遍。

  电话总算响了。

  “啥事儿?”他问。

  我把周息雨的建议同他说了。

  “我去不了,国庆得回家。”

  “啊?就那么几天你来回跑个什么劲儿?!”我脱口而出,马上便后悔,“家里有事?”

  “……对……”

  我没多想,随便说了句路上多保重之类的话。

  的确也没功夫让我多想。国庆还没到,周息雨便向我坦诚表示,方凛的确是个同志,他也准备跟他交往看看。

  “你不是有女朋友吗?”我见过那女孩,人长得交关漂亮,听说是在某电脑公司做秘书。

  “对啊。”看我没明白过来,周息雨垂下眼睛淡淡地说,“那女孩就是他给我介绍的。”

  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小心地问他:“那你和他,到底想保持什么关系?”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觉得他的话简直可笑到极点。不知道?不知道你还跟人家交往?!

  周息雨碾灭香烟,双手插在裤兜里抬起头。

  “我清楚方凛的个性。目前他只需要我待在身边,我也愿意——总不能看着那小子玩疯了,你猜得出他一星期和几个人上床吗……”
  
  这世上没人需要你出于怜悯而选择在一起。我想这样对他说,周息雨却又提到了别的事。

  “纵然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爱他,但最起码的,我喜欢他。”

  “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或许我做错了?”他盯着我。

  “息雨,别说我之前没提醒过你。”我觉得还是先说一声比较好,“朋友是朋友,恋人是恋人。你俩交情有多铁我清楚,但……”

  说到这时门开了,方凛抱着两大瓶雪碧兴冲冲地走进来。我们的对话也默契地到此为止。

  “国庆时来几个人?我好去餐厅订包间。”方凛问我。

  “还订什么订,就咱们仨。”周息雨找来杯子,叮当五四倒上三杯。“合着叶川在北京就是个孤家寡人……”

  我笑笑,不说话。

  整个国庆节都和周息雨、方凛一起过的。去十渡,爬慕田峪长城,在妙峰山上鬼哭狼嚎。我玩的很高兴,觉得比待在同学们身边还要惬意放松。

  “要是过去咱们都可以拜把子了。”周息雨曾经半开玩笑地说。

  那时我们正在公共澡堂里洗澡,听他这么讲我随口接了句:“现在也不是问题……”

  对啊,我们真的当场结拜做兄弟了。交换的信物就是去找卖票的借了把剪刀将方凛的毛巾绞成两半,一人收一半。你问方凛?他没有参加,光是在旁边笑。我想他或许是在意自己和周息雨的关系吧。

  起哄的成分可能占主要原因,但我也非常乐意和周息雨做兄弟。

  回去的路上周息雨先下了车,方凛跟我一起转乘地铁,在长长的通道里我忽然很想问他一些事,憋这么久,实在有些忍不住了。

  “你们俩现在咋样?”

  他回答的模棱两可:“不是都看见了?!”

  “那女孩呢?”

  “还在。”

  “你愿意?”

  “不是愿意,是没办法。”

  方凛转脸瞧瞧我费解又尴尬的神情,露出浅淡笑容说:“感情全凭自愿,我总不能和周息雨来什么霸王硬上弓……”

  “息雨说他喜欢你。”我像是在给自己找安慰的理由。

  方凛不说话,拽着我去追开往西直门方向的列车。人不多,风扇在每一站的停车间歇里嗡嗡响个不停。他不肯坐,独自靠住栏杆似乎在想什么。

  很久以后,我还是常常会想到那时的方凛,和他心事重重的眼睛。感觉上似曾相识,在别人身上,也可以看到类似的样子。

  只不过我没意识到所谓的“别人”,正是江宁。

  与江宁再次见面已是十月底。那天冷极了,我缩着脖子去食堂,快到岔路口时兜里的呼机响了。
  
  江宁穿着件灰不溜秋的灯心绒外套站在小南门外。问清楚他也没吃饭,我请他去对面的饭馆暴撮一顿。

  “不用了,说完事我就得走,下午还有课。”他忙忙地拦住我说道。

  花了几分钟我才弄清他的来意。从上学期末开始,江宁便带领几个同学给某X科院发行的一份最新国外农业信息月刊做笔译。最近,有两个人专注于找工作,虽然江宁嘴上不说什么,心里还是担心翻译质量会下降。出于这个原因,每次他都得额外花许多时间校对。

  “真是有点吃不消了。”他抱歉地笑笑,“我来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参加?考虑一下,到时给我打个电话。一千字四十块。虽然都是些普通的通讯类文章,但各种专业涉及面挺大的,要查不少参考书。”

  我犹豫了。尽管离毕业还有半年多时间,不过找工作这件事确实迫在眉睫。我打算留在北京,不管怎么说,无论是过去的学长还是老师都认为这里找到跟自己所学专业对口的工作比上海要有把握的多。班上有一部分人联系着出国,一部分人忙活着参加大大小小的招聘见面会,纵然我是个最不喜欢所谓笨鸟先飞的人,看起来也到了该为自己将来使点劲儿的时候。这个时候如果再去打什么工,听起来——至少听起来有那么点捡芝麻丢西瓜的嫌疑。

  “你工作有眉目了?”我记得江宁和我是同届。

  “没有。”他似乎猜到我的暗示,进一步回答:“想考研,但又没有多少信心。”

  “有什么困难吗?”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脸,微笑地摇头。

  “也不算困难,只是觉得一段时间内无法在这方面集中精力。而且,我习惯于这样的自己,再做什么改变似乎都相当困难。”

  “家里的事处理完了?”见他一副没听懂的样子,饿哦只好再重复,“国庆前你不是在电话里说家里有事吗?”

  “噢——”他背上包,“你说那个,已经没什么了。你呢,有没有去哪儿玩?”

  我告诉他自己跟两个朋友转了大半个北京,又在澡堂子里和其中一个结拜做兄弟。

  “那两个家伙挺地道的,以后一定要介绍给你认识。”我笑着说。

  他也笑了,“你这个人倒是挺特别。”

  送走江宁,我想了一路,打电话找到周息雨,连央求带恐吓地拜托他也一起帮忙。

  “如果能把方凛也拉来就更好了。”我说,“帮我说说看。”

  “悬。他忙着呐,已经给两个公司兼职了。要不去找找咱们过去辅导班里的同学?!”

  说不清出于什么原因,我当即回绝了他的建议。从心底里,我不太愿意再有其他人参与。周息雨是我兄弟,方凛又是很谈得来的朋友,除此之外,我真的不想出现一个“陌生人”在我们面前。

  这么说很可笑是吗?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自己的想法。总之晚上我通知江宁自己不但决定参加翻译,还会带一个跑腿帮忙的周息雨时,心里甭提多痛快舒服了。堂皇的理由是还夏天那个人情,但或许,还是因为他这个人,让我很渴望为他做一点事吧。

  那一年的我们,还远没有找到爱情。

4

FROM江宁:
  我这辈子头一回希望自己是个女孩,所想所做的一切便可以变得理所当然。
  之所以去找零工是因为只要闲下来我便会胡思乱想。若不愿这样,让自己忙到四脚朝天是最佳方法。我认为这样不错。起码不会让自己再过分留恋什么本不属于自己的情感。但这种方法也有失效的时候,一如那天叶川打来电话约我国庆节参加聚会,被压制许久不得解脱的某种敏锐而清醒的东西立刻顽强地从混乱状态中跳出来,冷冷地站在我面前。
  
  为了不让谎言被戳穿,我真的跑回哈尔滨。父母见到忽然而至的我又惊又喜,随即一连声地埋怨我乱花钱。
  "一连两天都没课,所以可以晚点回去。"我这样安慰他们。
  吃饭的时候谈起毕业找工作的事,家人希望我能回哈尔滨,父亲认识的人多,还都帮得上忙。大大小小的报社、出版社、公司,列出的名单能有十几个……
  我把饭扒拉进嘴里,忍了半天才说自己想留在北京。
  他们诧异地望着我,试探地问是不是已经有内定了。按照这所学校以往的情况和目前的态势,学生会的头头儿们一般都能得到非常好的内定,学生会主席将来恐怕要进国务院的一个办公室,湖北籍副主席的单脚也踩进了某进出口总公司;身为另一个副主席的我,似乎也将顺风顺水。
  "如果有内定,前途又不错,爸妈也支持你留京。"
  我否认,只解释说自己想考研。
  "现在硕士学历比本科吃香。"我加重语气,"人才交流会上好多单位都是点名要研究生。"
  关于这个问题他们倒是不太反对,只说还来的及,再慢慢商量一下。其实在我自身,心里是否真要读研究生的愿望似乎并不是那么强烈。但我不打算毕业后按照父母的意思回哈尔滨,说考研这个理由表面上看来至少比留京工作所产生的矛盾冲突要少很多。即使从小就是个大人眼中特别听话的孩子,我也不想再事事都由他们来做决定。
  和几个高中同学联系,过去的朋友,也只能谈一些过去的回忆。没来由地,想找叶川说说话。很想……
  回到学校同寝室的人说有个叫叶川的来过一次电话。
  "是你朋友吧?!也没什么事,就问你回没回来……"
  "哪天打来的?"
  "昨儿晚上。我跟他说你还在火车上晃呢,今天才能到北京。"
  我没有同他联系,一头扎进功课和翻译里。
  那两个合作者因为毕业分配而导致的心不在焉确实给我添了不少负担。脑子里把候补人选筛来筛去数遍之后,我舍近求远地坐上一小时汽车去找叶川。
  他就那么跑过来了,笑得意气扬扬。
  "回来啦……"他说。
  似乎是明知故问,却听得人心里一阵热。
  世界停了电,漆黑一片。我下意识地咬紧嘴唇,听着自己脑子里所有情感像火车一样呼啸而过。对于我的提议他没有做肯定的答复,只说晚上再给我信儿。
  "行啊。不过你别勉强。"我说。
  "想考研的话就考我们这里。"他指指身后那条长长的林荫道说,"虽说比一般学校费劲,但包你物超所值!"
  
  "领教了,你说起话来差不多都是一口京腔,果然物超所值。"我觉得好笑。
  想多和他说些话,我相信叶川也会有这种感觉,我们的交谈,总能熨贴着各自内心最细微的缝隙,让它变得舒舒服服。从不会有冷场,尽管只是最简单的言语--朴素得如同四五月间一场又一场鲜亮亮的雨。
  知道他会争取留在北京,我有点意外地高兴。
  "如果不考研,我也会想方设法留下来的。"我这样告诉叶川。头一个,他是头一个知道我真实想法的人。
  他插着兜,"其实我还瞒着家里呢,连同学都没敢说。我爸早就张罗着让我回上海--哎?你乐什么?"
  我?我笑了吗?
  晚上他果然打来电话,当时我和几个室友在水房里一边吼歌一边洗衣服。后来有人嚷起来。
  "哪个屋电话响?咱们的?"
  ……叶川的语气极爽快。
  "我和周息雨都参加。他笔头子比我强,把校对润色的活儿都交给他好了!"
  商量大伙碰头的日期时,叶川提议定在星期天。
  "那天--可能不行。"我说,"要和班上几个同学去涮羊肉……我过生日。"
  "你生日?!十一月二号?你?!"他在那头嚷起来,惊讶的语气。
  我咧着嘴站在门边,手里还攥着没洗完的湿衣服。他有点迟钝却不平淡的反应让我从心里想笑。
  那晚出去跑步时,我想,叶川是个很好的朋友。
  以后也会是个好朋友……就维持到这一步吧。别因为我个人的某些怪念头而搞的变质了。
  周五晚上,我见到了叶川和周息雨,一个小时后,方凛也从中关村打工的地方赶过来。互相介绍的时候叶川对我说方凛是他们的朋友;这个长有一张娃娃脸的男孩挺和气,虽然交谈不多,但他留给我的印象还不错。仅仅提一件事,整个晚上,我们几个人的水杯就没空过。
  周息雨同叶川的个性在某些方面有些相像,很有些人来疯自来熟的脾气。我猜测他们俩搞不好就是因为这点才起哄闹什么拜把子的,论年纪他最大,处处也都想得比我们要周到。
  尽管周息雨表示大家可以在这里胡乱凑合睡一宿,我还是觉得回学校比较好。叶川提出跟我一起走。路上无话,只是在进校园的时候发现他在呼机上打给我的四个字。
  "生日快乐。"
  出于私心,是的,我承认会这么做完全是出于私心。我把其他几个参与翻译包括那两个为工作而心猿意马的人统统踢出局。我和叶川负责最初的草译及修改,方凛有空也来帮我们查字典找资料;周息雨做最后的定稿,然后再由写字无比漂亮的他把所有稿子都誊清装订好。叶川很能干,周息雨更能干,不是一般的能干。为此我甚至跑去找刊物负责人三番五次要求加钱。
  友情是一点一滴积累而成的,在每一句话语和动作之间。我们四个人甚至开始像女孩子那样抓起电话也可以聊个不停。叶川还是爱迷路,我怀疑他在这方面根本就没上过心。每每去周息雨或方凛家,都得由我带路才行,否则真是头疼他能不能顺利到达目的地。
  我觉得那三个人似乎在对我隐瞒了某些事,具体究竟是什么,我说不清。有几次看到叶川跟周息雨或是方凛单独小声商量,发现我在旁边时,他们便飞快地闭上嘴。
  会是什么事?我心里奇怪,却也不好问。其实,自身已经有一大堆问题需要解决,哪里还有什么美国时间去考虑别人的事。
  叶川或许天性如此,只要是自己的朋友,他都一样亲亲热热。在车站等车他会揽住你的肩膀;出去吃饭他会把你爱吃的菜推到你面前;熬夜翻译时他会想着煮方便面做夜宵,笑嘻嘻地看你把它们吃光。累了的时候他也会借你的后背靠着打盹;去公共澡堂洗澡他还主动跑来说我给你搓搓背吧……
  想不到要保持一种"普通的正常的"心态去对待叶川竟这样难,因为发现下面变硬了而偷偷躲起来的次数越来越多,气得我常常会扇自己耳光。
  方凛遇上过一回,但他好象没发现,只奇怪我为什么要在厕所里磨蹭,又问:"你脸上怎么红了一块?"
  "可能是被小虫子咬到了。"我企图混过去,他大概信了,不再问。
  元旦渐渐近了。
  "去迪厅?"我没听明白。
  叶川说那里31日晚上有通宵联欢,而且方凛能搞到票。"出去玩玩吧,别闷在学校里。"他很期待的看着我。
  学校的确没有什么大活动,不过是举办新年舞会,兼带两场原声电影。我的兴趣也不在此。
  "我想去天安门看升旗--"我说,这是来北京后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
  "先去联欢,然后再一起去天安门怎么样?"他还是满怀期待地看着我。
  我答应了。
  那条路,或许,早就在默默等待我走上去。无论开端是情愿还是不情愿,我和叶川,都只能属于这一块土地。
  一个故事的结束,也是一个故事的开始。
 楼主| 发表于 2009-8-13 20:46:27 | 显示全部楼层
5
FROM叶川:
  
  领稿费时江宁把钱算错了,结果自己的那份少了一百三十六元。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回去的路上算来算去,搞清楚后马上拉着他重新跑回编辑部。
  "你数学是怎么学的?"我说,"连帐都算不清。还有西洋参是怎么回事?干吗送沈编辑那玩意儿?"
  "你忘啦?上次送稿子的时候他不是给我一袋苹果吗?我有个同学的老爸是卖这个的,送了我两盒。我又不吃,正好……"
  "苹果多少钱?!西洋参多少钱?!"我怀疑他的脑子是不是都被那些苹果塞满了。
  他光是笑,把那个坏了拉链的书包甩到肩头,去追公共汽车。
  如同我有路痴的毛病,江宁也有犯迷糊的时候,在一连数次目睹他买完东西掉头便走,被人追着喊着送该找回的钱后,我便断定在理财方面他绝对是个"弱智"。借着一起吃饭的时候,赶紧向他推荐学习奋斗目标:
  "方凛把打工挣的钱都拿去炒股了,我头回发现那小子精明的连眼睫毛儿都是空的……"
  江宁仍旧光是笑,仍旧对自己的迷糊安之若素。
  天气越来越冷,我却越来越勤快地过去找他玩。他也同样频繁地跑到我们学校附近的新华书店买书,顺便到我这儿蹭一顿饭。
  别看他瘦巴巴的,吃起东西来简直像匹饿马。看着他用筷子戳起四个馒头,我觉得自己要的三两米饭根本就是儿童饭量。
  "就算我们学校馒头个儿再小,你也忒能吃了吧。"
  他甩过来一个大白眼,用筷尖指指我这边。
  "三两米饭居然买四样菜去配,咱俩彼此彼此。"
  "馒头不扛饿。"
  "米饭才不顶饱呢!"
  "不懂享受的北方人……"
  "奢侈的南方佬……"
  时间充足的话,我们会再去北京图书馆把整个下午都泡进书堆里。中文阅览室一向人满为患。如果不是早晨没开门时便守在外面排队,能坐上座位的概率几乎为零。与其他没有根据地的读者一样。我们通常都会抱着挑好的书找个犄角旮旯席地而坐,直呆到管理员关门轰人。
  那些日子里,XXX路成了我们的专车,江宁在这点上跟我的习惯一样,看见车就追,决想不到再去等下一辆。于是两个人一起在人行道上狂奔成了经常可见的场面,以至于车站边卖报的阿姨都认识我们了,也曾好心帮忙让售票员开着门多等一会儿。
  后来,我发现江宁每次都会在那个阿姨的报摊上买一份《北京晚报》。原以为他爱看报纸,随即才得知他会这样做只是因为对方跟售票员喊过的那一声"再等等!还有两个人没上车。"
  "你--?!"我彻底拿他没辄了。
  "应该的。"他倒是理所应当的表情,"人家帮咱们,咱们也得帮帮人家。"
  "买一次就够了吧?"
  江宁不予理会,报纸也继续买下去,直到某天那位阿姨不再来了。我虽不太赞同他的做法,却清楚地感觉到正是因为江宁这样的行为,才会让他在我内心留下的痕迹一天比一天深刻鲜明。
  他就是这种人,我所爱的,也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人。

  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江宁周息雨和方凛之间的事。他是朋友,是已经可以同我谈心的朋友,我不想隐瞒。
  但他们也是朋友。
  周息雨则认真地沉思良久。"你觉得到了连这件事也能够让他知道的地步吗?江宁值得你如此信任?"
  "对我来说,你们和他是一样的。"
  "那又有何用处?"
  "方凛,"我答道,"你讨厌被其他人用特别眼光看待,但又处处和其他人划清界线。息雨呢,现在也搞不清自己是喜欢那个女孩还是喜欢你。我不是要断言你们这么做究竟孰对孰错,我想我也没有此等权力去干涉别人的生活。可是作为朋友,我不喜欢这样。相反地,我认为你们完全无须顾忌谁,喜欢就是喜欢,自己认为可以让活着这件事变得快乐起来,就抓紧了别放弃。免得将来追悔莫及。"
  "对于江宁我也是这么想的,告诉他比被他发觉要好。与其大家在谎言里做朋友,不如事先把一切讲清楚。自己的朋友中有同志,并不是什么可惊讶或害怕的事。虽然和他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江宁是个值得我这样做的人。我不会对你们隐瞒什么,也不希望对他隐瞒什么。"
  "所谓的用处或许说不上多少,只是感到,你们三个对于我是绝无仅有。你们应该能明白,天底下也只有你们能明白。"
  我似乎是头一次说这种听上去有点肉麻的话,却唯有这样的言辞才能表达的清楚。周息雨和方凛都沉默地看着我,外面的雪悄无声息地轻轻撞击窗棂。那天的场景我到现在也仍然清晰地记得,简直历历在目。
  方凛很突然地起身亲我的脸,随即展开嘴唇笑着,一句话也不说。
  "你干吗?"我窘得要死。周息雨却坐在窗边没事人儿似的抽烟。
  "江宁那家伙要是个女孩儿该多好。"他说。
  "他要是女孩我早追了!而且是老婆最佳候选人。"我纯粹是开玩笑的口气。方凛却说:"看得出来……"
  "叶川,你'喜欢'江宁吧?!"他意味深长地问,"你该懂我的意思。"
  我当然懂,所以心跳瞬间快了几十倍。
  "可我觉得我'不是'。"我说。
  方凛蹙起眉头,"别这么相信脑子。有些时候你得相信自己的身体。"
  "没那种反应。"我更加肯定。
  "从来没有?你当自己是练金钟罩铁布衫的?"
  "若真有我会说的,然后让你们赶紧把我一脚踢进GAY吧里找人419。觉得适合就做,不合适就继续以前的生活方式;我决不会委屈自己为这件事担惊受怕。"我说的是心里话。
  "是还没到吧?"周息雨熄掉烟插嘴说。"跟我一样……"
  "我看江宁倒是差不多了。"方凛边说边难以置信似的摇着头,"再没有人帮他解决问题,那小子会自己出去找人的。"
  我被他搞糊涂了,或者从一开始就没听明白。
  方凛许久地盯着我的脸:"有些人一眼就能看透,有些人则不能。江宁在厕所里扇自己耳光,还有……算了,你早晚会知道--叶川,在他进厕所之前你靠着他睡觉来着,我没记错吧?!他连动都没动过一下,我打算叫醒你时江宁坚决不同意,说没必要让你占用息雨的床……这事儿你怎么想?"
  舌头可能变成粉末了,我茫然地站在他们面前,脑子里只剩糨糊。以往的种种在我看来并不新鲜稀奇的经历刹那变得暧昧可疑,每一件每一桩似乎都在啪啪贴着肯定的标签。
  他喜欢你!他喜欢你!他喜欢你!他喜欢你!
  我像拿着苍蝇拍一样拼命把这些想法全部打掉,怎么可能?!江宁应该不会是的。的确,他对谁都极和气极友善,做事比女孩子还细心,我甚至没见过他生气发过火。但这又不能说明他和同性恋有什么联系;只不过个性便是如此,世界上搞不好像他这种脾气的人能有几百万,难道这几百万人都是同志?根本不可能--我真的这么认定。
  "就算我是同性恋,他也不会是!"
  我说得斩钉截铁。
  "打死也不是!!"

6
FROM江宁:
  没有人告诉我那家迪厅其实是北京同志圈最著名的集会场所之一。它临近吧台的部分已成为GAY彼此交流聚会的主要场所,每个夜晚都是随波逐流的人,寻求欢爱的人,以及失意的人。
  一九九七年的最后一天,我从一个世界踏进了另一个世界。
  起先我们坐在DJ身后的顶层平台上,从这里可以居高临下俯视迪厅全貌。对面天桥上站满了女孩子,头发甩得像扫把一样。
  "扫把?!"方凛和周息雨听我这么形容笑得直不起腰。叶川却表示赞同:"真担心她们会把脖子摇断了……"
  只略坐了一会儿,那两个人便说去对面吧台找朋友起身下楼挤进舞池。我没想到那一天不但对于我事关重要,对于周息雨,也同样是经历改变的一天。方凛带他去见的,是自己在同志圈中的朋友,这也就意味着,周息雨准备以GAY的身份开始生活了。
  我和叶川都不喜欢跳舞,能做的就是看下面海浪般汹涌翻腾的人群,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头碰头说话。可以感受他的呼吸,他的手好几次碰到我的脸。我很高兴今天身体比较合作,没有什么令人窘迫的变化。
  "要告诉你一件事,方凛想自己跟你说。"他几乎是用喊的。
  "啥事儿?"
  他动动眉毛,把脸转开了。前方,许多人的手臂如同风中的柔软的树枝般摇摆来去,跟随领舞者有节奏地发出一阵阵欢呼。这欢呼像是在期待什么立即将发生的情况,用越来越强烈的力量震荡着我的耳鼓。
  方凛一人跑回来。朝叶川吐了吐舌头,笑得像个孩子。
  "没问题?"叶川问。
  "平姐还说我有福气呢……"他兴冲冲地脱掉外套,去抢叶川的可乐罐。
  叶川嗫嚅着:"后悔还来得及--我说,真得是想清楚了吗?"
  "你什么意思?!成心见不得别人高兴是不是?"方凛用脚狠狠踹他的椅子。
  "我是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何必要冒风险?"
  我听不懂,插嘴问:"什么风险?"
  他们两个各自看了我一眼,方凛笑了笑说:"正好,都跟你说了吧。"他站起身问叶川:
  "我带他过去了?!"
  叶川点点头,眼睛却紧盯着我的脸。我的心莫名地揪成一团,好象有个始终不敢碰触的念头在急速下降的血压里产生出来。那是什么念头,我还不能完全搞清楚……
  方凛带着我沿墙边向吧台走去,旁边都是欢乐的人群,一波高过一波的呼喊声夹杂在音乐中经久不息。我追上方凛--
  "到底什么事?"
  "息雨还在那边等着……"方凛没有正面回答,径自向前。
  刚到天桥下面我就感到不对劲儿。明明打扮得像个女人,说出话来却是男人嗓音。相拥而坐、尽情起舞的情侣,仔细看去,全部都是男人。
  都是……男人……?!
  "你明白了吧。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个。"方凛并不看我,淡淡地说,"我和周息雨是同志。"
  "叶川不希望我们瞒着你……"他拍拍我的肩膀,自己走到吧台一侧正和人聊天的周息雨身边,非常自然地坐到他的腿上。
  我的嘴里全是沙子,眼睛火辣辣地疼。随着心脏的跳动,面前所有的人影变成扭曲盘结的树根旋绕在我周围,共同陷入毫无声息的泥沼之中。我做梦一样站在原地。没有人注意我,没有人同我说话,没有人碰触我。我就这么站着,像是等待蜕皮,等待新的开始。

FROM叶川:
  你认为这样做很冒险?的确,感觉上有点像赌博。方凛坚持要江宁去迪厅,我从未见过他表现得如此坚决。
  "这样又痛快又直接。如果他真的受不了完全可以当场逃走。到时大家一拍两瞪眼!"
  事后回想方凛当时的态度,或许这就是他的个性吧,每到这种地步,他就会冒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有时很管用,有时就只会让自己倍受伤害。
  周息雨也同意,因为那一天他也打算去见几个同志圈里的人,算是正式加入。
  我无话可说,毕竟挑头的人是自己。
  你想知道我当时的心情?该怎么说,好象,担心多于期待。除了发愁江宁如果无法容忍同性恋会彻底消失之外,我更害怕他误会我--他不会把我也当成同志吧?!那时纵然我去解释估计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反而让人感觉此地无银三百两。但是--
  越想越烦,我似乎选择了一种两败俱伤的方法。不过,那时的我们,可能需要的也正是这样的迎头痛击。
  我去找江宁,约他新年前夜去迪厅。他顶着熊猫眼儿光盯住不远处的几块石雕发愣,我又问了一遍,江宁好象很为难,踌躇半天才答应。起初的期待到现在全部变成悔意,真宁可他随便找个理由把我打发掉,因为听到他的回答后我非但没有放下心,反倒彻底彷徨失措了。
  他同意去。那么,那么……我们之间还可以继续做朋友的时间,是不是只有这几天了?
  
  31日我们四个一起在KFC吃晚饭,周息雨把打工单位的老板骂得狗血喷头,江宁似乎心情不坏,在听到可乐处时他也会笑得见牙不见眼。去洗手间的方凛回来后对我们说楼梯口有个辣妹风光无限好。我们顿时脖子伸长了几尺,争先恐后地朝那边看。
  "不错嘛,还真够劲儿……"江宁小声说了句,不知是指那女孩算是比较可爱的脸还是指那玲珑身材,我忍不住问他:"你喜欢这种口味的?"
  他腾地红了脸。
  周息雨把话接过去。"我喜欢这种辣一点的。只要不是草包美人就行。"
  一直闷头喝饮料的方凛这时才抬起脸慢腾腾地说:"那女的是罗圈腿……所以她才穿裙子。刚才上楼的时候我看见了……"
  我听得出话外音,哭笑不得地看了看周息雨。江宁却是一脸茫然,他还无法明白我们未曾说明的那些话的真正含义。而我,已经隐隐听到决定性时刻渐渐临近的脚步声。
  只听方凛说起过这家迪厅,跟随他到位子上坐下,我发现周围并不像他所说的都是GAY,而是一个都没有。
 他看出来了,凑到我耳边:"全在吧台那儿,这里的分水岭非常明显……"
 当方凛准备带江宁过去时,我想跟着他们一起走。
  "你在这儿看位子,等会儿人多了可能会没地方坐。"方凛阻止说。
  音乐一曲比一曲激烈奔放,在DJ的鼓动下连同夹层上人也跟随着击掌欢呼。我坐在这片永无停歇的喧闹海洋里,惊异地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流动的灯光悠忽划过我的脸、手掌,在惨淡的灰白色中迅速揉进温暖的红。
  我按了按被震得有些发疼的太阳穴,看见周息雨不声不响地走上楼。
  他在对我说话,声音却被一阵强劲的鼓声结结实实地压住。
  我看懂了他的口型,简单利落。
  "江宁走了……"

7
FROM江宁:
  我从存包处取回自己的书包,叶川正好从通道里走出来。
  "现在就回去?"他显得很平静。
  "说过要去天安门。"我说,"方凛他们想跟其他朋友去鬼街吃饭,不同路……"
  "我呢?!"他稍微抬高了点嗓音。
  我沉默了一下,奇怪自己居然还笑得出来。
  "你若是愿意的话……"
  早就没有公车了,照我先前的打算,要一直走到广场。索性两地距离并不算远,否则我绝对会骑着自行车跑过来。
  叶川始终没问过我任何事,无论是方凛带我过去做了什么,还是他对我说过什么。叶川都没问。
  我也不想说。结果两个人哑巴一样直走到历史博物馆前的台阶。
  等待看升旗的人稀稀落落分散在广场四周,几个外地游客甚至互相靠着打盹,脸缩在围巾里几乎看不到。
  叶川打了几个喷嚏,把帽子使劲拉下来压着眉毛,来回跺脚。我不觉得太冷,便想把自己的手套和围巾借给他。只摘了一只就停住了,这算什么啊?我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我和他算什么啊?值得这样吗?
  "我没想到方凛会是同志。"我说,说得连自己都愕然不已。
  他没说话。
  "不过现在想一想,好象又觉得挺合理。"
  他还是没说话。
  "周息雨是他的伴儿?"我费劲地找了个似乎比较妥当的词,"他不是有女朋友吗?"
  他仍旧没说话。
  "叶川……你也是吗?"我的血统统涌到脚上,脑子里只剩下冻得邦邦硬的神经在喀吧喀吧乱响。
  昏暗的光线下,他咬着嘴唇。
  "我说我不是,你能信吗?"
  "无所谓。"我回答他,"那是你个人的事。"
  他完全是怀疑的表情,却没有反驳。
  我们沿着台阶走过去,走回来,好让各自的双脚不至于冷得又麻又疼。叶川从包里拿出去迪厅的路上买到的两罐健力宝,递到我面前。
  我摇头:"越喝越冷。"
  他自己一气儿灌下去,然后站在略高一级的台阶上望着我。
  "你干嘛打自己?"
  这句话完全令人措手不及。根本没时间去想他是怎么知道的,我整个人都僵了。
  "说话啊--"他问,"干吗在厕所里扇自己耳光?"
  "我没有神经病,也不会自己打自己。"我好歹找到一句话。
  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早已包裹了一层坚硬的铠甲,石头做的?铁做的?金刚钻做的?无从知晓。总之,在他之前,谁都没有能够进入,连接近都不可能;然而今天,好象可以肯定--叶川,他迟早会把我的铠甲戳得千疮百孔。
  "骗我很好玩吗?"他反问,"还是方凛他们的事让你接受不了?"
  "别把我当女人。有什么接受不了的?!不过是一群GAY罢了!不过是--别人爱上的是异性,他们爱的是同性罢了!"
  "你真这么认为?无所谓?"叶川眯起眼睛。
  "他们不是我朋友吗?"说完这话我赶紧转身想人民英雄纪念碑那边走过去,他跟在我身后,好象轻轻笑了两声。我认为关于这件事的谈话可以到此为止,却未曾料到他又打过来一闷棍。
  "你觉得自己是吗?"
  我蓦然停住。
  叶川没有走上前,还是在后面淡淡地问:"江宁,你喜欢我吧?!"
  你是喜欢我的吧?
  

FROM叶川:
  "上刀山还是下火海随便你了。"不知是说自己还是说我,周息雨的样子一如既往。
  我起身跟他道别,向通道那边跑去。
  江宁站在存包处前,有条不紊地穿上外套,系好围巾,戴帽子和手套,背起书包,最后,转过身。大概是光线的关系,他的脸色不是特别好看。
  再不出去他就真的走了。我避开进场的人径直来到他身边。
  那双眼睛似乎颤了一下,飞快地转移视线。
  我很想问问他的感觉,被一大堆自己从未接触过体验过的情绪贸然撞击后的感觉。可是找不到开始的端头,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才合适。
  他好象在故意冷淡,整整一路上都没说过几句话。是怕了?还是厌恶了?难道他认为我也是吗?
  你可能想不到吧,当时的我和江宁,虽然可以接受方凛他们是同志这件事,却无法容忍自己也会成为相同的一类人。完全无法容忍,简直近乎自虐。究竟是怎么产生这种感情的,至今我也无法搞明白。虽然现在想来不无好笑,可那时的我们真的这样固执地认为,彼此是铁得不能再铁的哥们儿,而绝对不会变成什么同志。
  所以,我决定豁出去了。尽管会有什么后果,对我究竟有何意义自己完全说不清;尽管,光是看他苍白的脸便已让我慌了手脚。
  赌赌看,想知道他心里真实的一面。
  我希望他不是,不是同性恋。我真的希望他不是……
  他瞪视着我的眼睛,棒球帽无法挡住的两只耳朵被风吹得通红。似乎只过了几秒,是的,他的错愕只有短短的一瞬。
  "我操你大爷!!傻逼!"
  我突然想笑,可嘴巴似乎冻木了,咧都咧不开。他皱皱眉,自己先笑出来。
  "别胡想瞎想的。"他说。
  因为是节日,升旗时有军乐队在一侧演奏国歌。我们挤在人群中,仰起头目送那面旗帜缓慢而坚定地向上攀升。
  江宁在唱,很认真地唱: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从那以后,我们依旧经常见面。不少次,也会约上方凛和周息雨。因为那一次迪厅的经历,他们现在说话已经不再避讳江宁,大家似乎进入到了无话不谈的阶段。
  也就在这时,我知道了周息雨还未曾和方凛做过爱。
  "真的假的?!"我简直难以置信。
  "别说的你好象做过多少回似的。"他挖苦道。
  "你忍得住?"
  周息雨笑了,"你不觉得这样做比较好吗?如果我们走得太近,可能会起反效果哦!"说到这儿他好象有些失意地摇摇头。
  他和方凛似乎只有接吻和简单地爱抚过,具体情况周息雨并没有对我透露过多少。唯一可以由我的眼睛直接发现的,是他依旧在交往的女友,以及方凛偶尔地出去419。
  我无法理解周息雨所说的那种反效果指什么,只觉得他想的、顾虑的,要比方凛多许多。
  另外,他完全不相信我所说的江宁和我都不是同志的结论。但也不准备花什么力气企图说服我们。
  "早晚的事。"他说,"不然就是老天瞎了眼。"
  "老天让你做男人才真是瞎了眼,根本应该把你变成一只苍蝇!"我笑着损他。
  周息雨没有理会,习惯性地将双手交叉在脑后打量着我。
  "你到是很合适当男人。"
  我听得一头雾水,"又盘算什么?"
  "没什么。"他回答。
  真的没什么吗?我略微感到诧异,却根本不去细想。

FROM江宁:
  很高兴能继续保持同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友谊,也由衷庆幸叶川没有真正地怀疑过我。
  寒假时我决定晚些回家,跟叶川他们把手上的一批稿子译完。照旧如同过去一样的相处,周末不是睡在周息雨家就是方凛家。该做什么,还做什么。我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却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两个家伙狠狠涮了一道。
  
  事情是这样的。
  当天说好了四个人在方凛家碰头把译稿全部校对一遍。那小子新买了台电脑,可以把周息雨从誊录的工作中解放出来。我打字比较快,他们三个看完的稿子都堆过来由我将其一一保存进WORD文档里。叶川的那一份结束后,他便主动提出帮我敲一阵键盘,我自然乐得起身让贤。
  周息雨和方凛头挨着头坐在饭桌前继续看剩下的十几篇译文,我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他们对面打开电视看新闻联播。
  怎么开始的我不知道,发现时两个人已经吻得不可开交了。我起先还半开玩笑地对他们说:"喂,不许干私活!"但他们置若罔闻,方凛的手似乎也开始放得不是地方。
  我回头看了看叶川,他好象根本不在意。
  "别管他们,一会儿就得。以前是顾忌着你在场,现在完全是成了没人管的孙猴子了……"
  我不是罗汉菩萨--真想掀了桌子这样喊。如果可以,如果可以这么做的话……
  扔块橡皮过去,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没事儿人一样。
  "你俩有完没完?想做等我们走了通宵都行,现在猴急什么?!"
  直到一年后方凛才告诉我,那天的热吻大戏就是给我演的。
  "要刺激刺激你。不过你似乎真没什么反应呢。"他笑着说。
  我没敢跟他说。
  那夜我头回想着叶川手淫,而且不只一次。

8

FROM江宁:
  现在再说起这个仍有些困难……啊,你别笑,是真的。朋友们最初也担心我把某些事讲出去就会破坏我在他人心目中的“完美形象”,可我不过是个人,活了二十六年的普通男人。
  所以,还是希望你所看到的是个完整的我。
  如果在其他朋友面前,偶尔说到同性恋或是看到电影电视里有这种情节出现,即便不会表现得反映极端恶劣,我也将讲一些自己听来相当违心的话。
  “真他妈恶心。”
  我居然,可以笑着说出来。后面便是朋友们的附和声。但是,在另一个世界里,我却拼命地想着一个男人手淫;每每此时,我便安慰自己:就这一次,以后不会再想他了,但到了下一次,又是同样地安慰自己,就这一次,以后再也不会了……在报纸上看到保健方面的报道,过度手淫是导致阳痿的一个主要诱因。我居然,又可以笑得出来。
  阳痿?就可以不用再想着他了吧?
  另一方面,我在叶川他们三个面前死都不承认自己有那种倾向,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似乎心里真的便如此认定。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已经分不清哪句话真哪句话假。按理说最好的方法是疏远,然而我又觉得这简直是不打自招。或许,内心里,还是很舍不得……
  周息雨和方凛不是特别相信我的话,叶川却似乎信了。他很高兴,高兴得让我有些冒火。
  “你咋笑得这么神经?”我问他。
  他仍旧笑嘻嘻:“没事,挺好。”
  应该是真的没事吧,在寒假剩余的几天里我们结伴去了趟天津。这次出游那两个人都提出不参加,理由是要打工。过度的紧张让我总觉得他们另有原因,当着叶川却又不便开口询问。
  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叶川几乎都是睡下来的。他把羽绒服朝自己身上一盖,头枕住我的肩膀舒舒服服地去见周公。起初有点别扭,可不忍心叫醒他。临走前几天因为打印稿子我们基本上都没怎么好好睡觉,他那张脸现在还和熊猫差不多。睡……就睡吧……无所谓……
  车厢里人不多,列车员隔段时间过来叫卖饮料食物、交通旅游图。我有时看看窗外的景色,有时看看身边的叶川。那过去听来分外单调的车轮声突然变得形同乐者演奏出的悦耳旋律。叶川的头挺沉,一动不动,牢牢地压在我肩膀的骨头上。因为列车的震动,羽绒服里,他的手从身上滑到我们两人的腿之间。我抓起那只手放回原地,可转念一想,又将手重新搁回彼此的腿间。然后,一直没松开过。
  手很暖和,座位上的罩布也很暖和,摩擦在皮肤上丝丝缕缕的微弱触感,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冲荡进心里。直深入到,最底最底的一处。
  十点多钟我们到达天津,我把他喊醒,一起跟随人流慢慢涌向出站口。在通道里,叶川揉着脖子嘟囔自己可能落枕了。
  “谁让你用一种姿势睡。”
  “你干吗不叫我?”
  我卡了壳。但很快便找到理由。
  “我也睡着了。”
  “噢?”他笑了,轻声说,“你睡着了还握我的手啊……”
  “有吗?我不记得。”
  我说得很吃力,他似乎也只是无心讲讲,并没有继续的意思。
  然而暗自地,我感觉到自己开始变了。为什么会忍不住去握他的手?为什么总惦记着去找他?为什么会对彼此的关系感到紧张?为什么时时在意他的表情或举动?为什么越来越多地想着他去自慰?
  为什么呢?我到底哪里不一样了?
  如果我变了,叶川呢?
  他有改变吗?

FROM叶川:
  我问过周息雨,是不是和同志在一起待久了,不是的也会变成是呢?
  “没那么高的概率。”他回答,“又不是传染病。”
  其实需不需要他的肯定对我来说不是特别重要,但那时就是想得到这样一个像暗示似的答复,感觉上如同拿到了免死金牌。
  翻译的工作在寒假时全部结束,随之新学期开始。我和江宁仍旧会找出时间一起去图书馆、追车,或是去商场买不得不买的衣服以及日用品。春节短暂的分别过后,我发现他变得比起最初认识时严肃了不少,笑容也鲜有。很多时候我能感受到他是高兴的,至少眼神没有撒谎;但那张脸却总是紧紧绷着,像某种闸门一样。
  “出什么事了?”我因为担心便问他。
  他只是摇头。“没有。”
  “有事就说,别憋在心里,我们又不是外人……”
  江宁抬头看看我,没说话,回来后第一次见面我便发现他又瘦了,结果本来就大的眼睛在那张没几两肉的脸上勇猛地扩张了两圈。奇怪,在自己家里吃得还不如学校吗?
  “你有没有锻炼啊?怎么还跟牙签似的?!”
  “我本来就这样。”他冷淡地顶了一句。
  “生病了?”
  “你管那么多干嘛?!”
  突然无名火起,真想把拳头搡进他的脑袋擂个底儿朝天。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地,怎么就变成这样?
  “喂,你丫没毛病吧?”我问,听得见自己声音里一阵阵刀枪响。
  他还是那么看着我,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你才有病。”
  我有些起急,话也开始变得损人。“有病快点去治,别连累身边的人跟着受罪。你懂不懂好歹?甩什么小脸子啊?又不是女的!”
  短暂地一段沉默过后,江宁铁青着脸飞快地说:“晚上有课,我先走了。”
  我们分别步向不同方向的车站。我往东边,他去西边。脑袋有点疼,一种满是酸味儿的内疚心情不紧不慢地充盈进身体里。
  不对劲?!我们……这样无端吵架究竟因为什么?!
  然而还未等我想明白,公车已经来了。犹豫半天,我没上。在那红白相间的笨重身躯缓慢移开后,我鼓足勇气抬眼看向对面。
  他不在那里了。
  一个星期内没有电话,其他两个人似乎也并不知情。我在这种微妙气氛下过完忐忑的五天。星期六一大早便跑到江宁的学校。
  宿舍里的人说他在教三楼,打听清楚路线后我又连忙骑车过去。马上是午饭时间,不少学生已经从楼里涌出来直奔食堂,大门口一片嘈杂声。我在路边的树旁站了半天,没有从人群中找到江宁的影子。不死心,进楼挨个教室地看,没有;还是不死心,又回到门口等。
  两点半我离开那里,骑到十字路口时呼机响了。
  “你在哪儿呐?!”他好象挺着急。
  “我去你们学校找你来着……你在哪里?”
  对面安静了不到一秒。
  “我在你们学校。”江宁说。
  我们去五道口泡了整个下午。彼此十分愉快,像过去一样。一切重新回到所谓的正轨,一切如常。至于上周的那件事,谁都没有提过。不知他心里怎样想,我在庆幸之余,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好象有一种本不该产生的感情,产生了。
  很多友谊都有结束的时候。无论原因出于哪一方面,有意还是无意。毕业后周息雨和方凛同我的联络锐减,几乎可以说是消失无踪。江宁曾给我打过几次电话,七月底时他也不再有任何消息。我拨通呼机所在的服务台,对方告诉我他已经停机了。
  从前的老师一直在帮我留意用工单位的动静。
  “有个研究所在招人,你要不要试试?”她问。
  顺利录用。接下来便是找房子,置办一点必需的家具。妈妈为此哭了半个晚上,我想她大概是舍不得吧,在外工作和在外学习对她来说根本就是两种生活状况。似乎,留在北京就意味着受苦,而我,是她极疼爱的儿子。
  储蓄几乎“挥霍”一空。房租、买折叠床和桌椅、墩布扫帚,买灯、买新的换气扇、买储物用的塑料箱装衣服、买用来挂两套西服的落地衣架、买日用品、买窗户密封条……虽然从房东那里叨登来煤气灶具,因为是一个人住,也没多少心思做饭,街边的小饭馆几乎被我吃了个遍。
  终于盼到了发薪日,单位福利很好,一人还发了箱香蕉。必须存钱,所以,我打算先用这些东西当口粮,不再去饭馆。而且,以后早上不吃饭,中午在单位食堂撑到饱,晚上一包方便面解决问题。如此计算下来,可以节省不少钱。
  然后,买手机、买电脑、买扫描仪、买打印机、买……
  被我选择震动的呼机在桌子上嗡嗡转着圈。随手拿起来看,那行字让我足足有一分钟没喘上气。
  电话里的他没有多少改变,很好听的低沉声音。
  “我也只是想试一下,撞撞大运。没想到你还在用这台呼机……”他在对面笑。
  “你的呢?怎么停机了?”
  “钱太紧张,没缴费。”他简短地回答,“工作找到了?”
  “对,XXXX研究所。你呢?”
  “今天刚定下来,在广告公司做文案。”他好象又笑了笑。
  我不无吃惊,“你不是学新闻的吗?这工作……”
  “没关系。”
  是他轻松的口气触动了我,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一个怪念头冒出来,让我脱口问道:“如果今天还没找到工作,你是不是就不CALL我了?”
  江宁的回答异常干脆。
  “没错。”
  “为什么?”
  “怕你难受。”比刚才更干脆。
  “我有什么好难受的?!我又不是你妈……”我失笑起来。
  可是,心里,好象,真有一点难过。他充满希望讲述自己将来要做一名记者的样子,还近在眼前。他明明,那么期待能当个记者。
  “叶川?怎么了?”
  我随口掩饰过去,彼此闲聊了一会儿,另约时间见面。
  “有什么事要帮忙赶紧通知我一声,别又消失掉喔!”我半开玩笑地说,“我们可是哥们儿……”
  其实,今天说起这些事还是很让人难过,那程度甚至较之过去千倍万倍。江宁极有可能再也无法做记者了。他的梦想,与我们许多许多的梦想一样,成为生命中随处可见的一个泡影。
  但是,这梦想原本可以实现,原本可以的啊……
 楼主| 发表于 2009-8-13 20:47:10 | 显示全部楼层
9
FROM江宁:
  你听过郑钧的那首歌吧——“我们活着或许只是相互温暖,想尽一切办法只为逃避孤单”,听到第五遍时,我哭了。眼泪就那么简简单单地流下来,挡都挡不住。我觉得自己特别冤,可又说不清究竟冤在哪里。
  需要的,不过是一双跟自己同样脆弱手臂的拥抱而已,为什么如此难?

  毕业后我马上回了趟家,花两天一夜说服父母同意我留在北京找工作。他们一心一意为我设想的未来,只因为我的几句话而烟消云散。答应得并不痛快,但好歹放宽了时间限制。
  “两年内你如果搞不出点名堂来,必须给我回哈尔滨。我不能看你由着自己的性儿把大好青春都浪费了。”
  这是我父亲的原话,直到现在他也坚持自己的想法。我妈曾经说过我们父子俩都非常固执,看来的确如此。
  没有多少要带回北京的东西,所以只用了半个小时收拾好行李,剩下的时间便是坐在地上对着窗外的路灯发呆。心里有那么一点点留恋,但又相当痛快惬意。做学生时一直不断孕育的那些雄心壮志全部从脑海中跳了出来,在我暗自描绘的美好蓝图里一一得以实现。
  加油!我鼓励自己,活出个样儿给家人看看!
  在哈尔滨待了一个星期后,我拎着两个包踏上回北京的列车。
  起先借住在一个交情不错的学长家里,两个星期后实在不好意思继续叨扰对方,便找个理由搬出来,在某大学校园里租了床位。不是普通的学生宿舍,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五六十年代这里是防空洞,现在对外的名字成了招待所,不过基本上住的都是些来北京上民办大学或打工的外地年轻人,一屋六到八个人,每张床位二百三十五元。基本上还是比较方便的,洗澡可以去校园里的公共澡堂,吃饭就去学生食堂,我还在石景山那边花了六十元买了辆没有自行车牌照的“黑车”,整日里骑着它满北京城乱跑。
  求职不是特别顺利。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撞上鬼了,直走背字儿。买了很多份人才报纸,又去参加各处举办的招聘会。始终没有合适的工作。或是我不满意对方,或是对方不满意我。如此过了一阵,我决定暂时先放弃那些高不可攀的理想,塌实地找个工作解决温饱问题。
  至今还记得呢,九月十六日星期三,我在二十分钟里按照那位考官的要求一气儿写了十五条广告文案。他在前半部分划了两个大红叉,又把后半部分圈起来。接着对我说:“回去等消息吧。”
  没报多少希望,毕竟我不是学这个专业的,更没有实际经验。所以当天下午我又跑到安定门去应聘一家贸易公司的行政助理。
  晚上,那家广告公司电话通知决定录用我了。而且免试用期,直接上岗。
  先给家里报平安,不敢把自己这边的生活夸得像朵花,但也至少要让他们放心。随即,非常自然地想起叶川。
  我经常想他。毕业后没有再联系过,却无法阻止自己想他。呼机早已停了,他也没有哈尔滨家里的电话,除非我自己主动联系,叶川恐怕是无法找到我的。那么——他或许已经把我忘了吧?
  那也没关系……
  怀着这种心态CALL他,甚至怀着这种心态去接电话。然而,他只用一句话就把我平静的外壳轰了个粉碎。不得不正视这件事,必须正视——
  我真的喜欢叶川吗?我真的是……同性恋吗?

FROM叶川:
  他还是跟过去一样瘦;吃起东西还是像匹饿马;还是习惯玩命追车;还是用左手写字,用左手拿筷子;还是算不清帐;还是性格温和到有点冒傻气……
  “太好了,你根本没变。”我由衷地说。江宁看我一眼,淡淡笑了。
  “没想到你会穿西服。”他说,“从未见过……”
  我告诉他上午临时要跟领导去开会,来不及换下来。老实说我不是特别喜欢西装,浑身别扭。
  “影响市容吗?”我故意问他。
  江宁皱起眉毛笑着说:“凑合吧……别系领带了,怎么看怎么像骗子。”
  那天我特别听他的话,马上乖乖解下领带塞进包里。又在饭馆里坐了一会儿,我提议去离此不远的动物园逛逛。
  “有两个老男人合伙逛动物园的么?”他失笑地问。
  “才二十二算什么老男人?!管他呢!可惜没带照相机……”
  他答应得有点勉强,但还是跟我一起上车去了动物园。由于还在旅游旺季,园内的主要几个观赏场地全部人头攒动。我们在猴山那里远远地看了一会,便决定去湖边看鸟。
  人依旧很多,好不容易寻了个有树荫的地方坐下,江宁买来两大包膨化酥慢慢朝水里扔,不消几分钟即招得一大堆水禽游过来抢食。
  我问:“工作还好吧?”
  “疯狂至极。”他说,“就像用榨汁机把你脑袋里所有认识的字统统抓出来一绞再绞。每天下班人都木了。案子下来后还要熬夜赶工,这一礼拜我有三个晚上都是躺在桌子上睡的,一觉醒来脸上居然还有格尺印……”
  “不喜欢就换。”
  “说得容易。”江宁拍掉手上的渣子,伸长两腿坐在草地上。“我现在只能先考虑如何让自己安稳落脚,没有挑三拣四的资格。”
  “毕业前学校不是有过推荐吗?记者编辑方面的?”
  “不想去。”
  “为什么?”
  “工作单位在南京,不是北京……”
  “你这是什么歪理?”我吃了一惊,“多好的机会啊!”
  他看都不看我,光盯着青粼粼的水面。
  “叶川。”
  “啊?”
  “还记得新年看升旗时你问过我的话吗?”
  我不做声。江宁也没有等待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是我哥们儿,我当然喜欢你。但是……你可能误会了。”
  “误会?我?”
  “我对你没那种意思。”
  心里莫名地一沉,嘴上却轻松回应道:“这我早就知道。”
  “你不知道——我是说,只对你没那种意思,可没包括其他人。”江宁终于转过脸,态度平静。
  “是不是同性恋我自己还不能确定。但我跟男的做过了,就在前天。起先还犹豫要不要对你说,后来想想,既然你可以接受方凛他们,应该同样可以接受这件事……”
  “觉得突然?我跟你是朋友嘛——应该无话不谈——”他兀自一笑。
  “江宁,你喜欢他?”如果不是,就不应该上床。我居然,天真到如此。
  想必我的表情一定僵硬得可怕,他定定地瞧着我,半天才说:
  “我不会勉强自己……跟他挺谈得来。以后不排除会再见面。”
  “怎么认识的?”
  “网上。以前一直是聊天,后来对方知道我在北京,便提出见面。一来二去几次,自然地谈到上床这事儿,我说自己以前没做过,他表示不介意。”
  “……没问题吧?”
  他笑了笑,“还好,我大概能习惯。”
  “以后可能会跟方凛一样变成同志?”
  “不会。跟同性做一次两次无法代表什么,而且,”江宁果断地摇头,“我不打算爱上个男人跟他同居。别开玩笑了,那样做只能让自己活活累死。”
  我说不出话,心里难受得不行。身体越来越冷,真希望有谁能温暖我。理智的齿轮像是挣脱了发条的束缚,胡乱地旋转,驱赶我向着本不情愿承认的真正方向前进了一步又一步。
  “对了——你怎么不找女朋友?是不是挑花眼了?”他又露出那种熟悉的微笑,“条件别太高,第二眼美女最保险。我们单位有个女孩人蛮不错的……”
  “那我呢?”我说。
  江宁停住嘴,诧异地扬起视线。
  “那我呢?!”
  我死死瞪着他。  
  江宁脸都白了。
  “这关我什么事!?”他咬着牙反问。

10
  
FROM叶川:

  我从小就极不爱哭。无论淘气被父母揍或是在外面和别人打架受伤,去听感人的英雄事迹报告、看感人的电影电视,乃至爷爷奶奶去世,我都未曾掉过一滴眼泪。但我肯定自己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不是。
  因为,我曾为江宁撕心裂肺地哭过,绝望地哭过……
  在我内心深处最柔软最脆弱最感伤的部分,只被他一个人找到了。

  
  记得你先前不是很愿意将那段时间内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写出来,为什么呢?担心看文章的人原本对我们的良好印象会因此大打折扣么?
  不要这样想。
  相反地,我认为只有把完全的影象展现到他们面前,才能有助于彼此皆得以平静地呼吸。
  别怜悯我们,别同情我们,别说华而不实的话,只要正常地对待就好了。
  会言不由衷,会找其他男人419,如今讲来,或许是因为那时的我和他,找不到更好的解决方法,说什么放下包袱轻松上阵坦诚交谈,那都是书上骗人的鬼话。我们做不到,根本不可能。感情到了那种时候,要么找个突破口胡乱地爆发,要么被胆怯和所谓的常理压制到彻底消亡。
  因为不愿分离,所以宁可互相伤害。
  所以他的失态并没有让我敢向前迈进,而是重新缩回自己的壳里。
  所以,我才会笑着对他说:
  “开玩笑而已,你当什么真?!爱怎样就怎样,我替你保密。”
  他过了很久才恢复常态,我大咧咧地捶过去一拳,尽量让自己语气听来爽快些。
  “放心,不管怎样你都是我的好哥们儿。”
  江宁起身站在岸边向对面瞧了半天,对我的话不置可否。西装外套从膝盖上滑下来,软趴趴地横在草中。
  他好象剪头发了,发际处有些微青。我盯着他的脖子楞了好久,竟连江宁的话都未能听清。
  “你别嫌弃我就成。”
  “呃?”
  他回来伸出手在我的肩上拍了拍,“走吧。”
  从未向周息雨或是方凛问过这种问题,或许我觉得没必要。然而今天我却很想知道江宁的感受,奇怪,我是那么想知道他自己的感受。于是我问:
  “跟同性接吻是什么感觉?”
  江宁闷声不响走着,直到大门口,他才抬起头给我一个厉害的回答。
  “从悬崖上跳下去。”
  ……
  单位新成立了几个研究课题小组,我被编入其中一个;江宁为几个饮品广告写文案,顺便还帮助公司筹备洽商会的展位布置。各自都忙,却还是能挤出一点又一点牙膏般的时间来相聚。一起吃顿饭,说说话,时间不超过两个小时,随即分开走人。
  我愿意这样,我希望可以经常见到他。虽然,因为一句话不合适而导致言语相讥,但很快便能和好。他没再同我说起过那个人,我也不问。
  这种隔一两天就见面的形式维持到月底。某天他打来电话,问想不想国庆去天安门看升旗。
  “没问题。”我痛快答应。
  头天晚上把自己那辆比驴还有个性的破车足足武装了两个小时。又让对门的大哥帮忙把不知飞哪儿去了的两根车条重新安上。凌晨四点前冲进黑夜里。
  从南池子街里走向广场,沿路遇上不少同去看升旗的人。兴奋而温情的面孔交错叠加,把我们冷清清的身影淹没于其中。
  “我退掉房子了。”江宁说,夜里有了些寒意,我们缩着脖子面对面站在一起。
  “住得好端端地干吗退?”
  “拆迁。”他简单答道。
  “现在住哪儿?”
  “同学家。”江宁没有接我递过去的烟,表情不变地望着街上渐渐多起来的车辆。
  “只能去城郊租房子住,买完手机和保险后钱一下子紧张了。”他说。
  我默默听着,默默吸烟。
  “那个人……”他说得很吃力,极小心地安排词句,“我没有再和他做过。”
  “还见面?”我问。
  江宁的鞋在地上突然非常猛烈地响了一声,好象踢到了什么东西。
  我把烟掐了,直接攥进手心里。以前上高中的时候和同学常用这招跟女生吹嘘自己如何厉害,那时手指的动作都很迅速,所以没有多少感觉。
  然而这次,钻心地疼。
  “感觉不好吗?你上次对我形容得很厉害呢。”我说。
  他略歪了歪头,如同凝神聆听某种空气中旁人无法体会的细微声音。
  “当然了,这跟买彩票一样,你看雨子和方凛不也是如此么?简直折腾得不可开交。”我想劝他什么呢?如果我真能说得清那才是大白天活见鬼。江宁脸色很难看,却一声不吭。
  天马上要亮了,远处开始骚动,我催促他一起跑向旗杆所在的地方,在稍微偏一些的地方站定。
  “他想交往……”江宁轻声说,“我拒绝了。”
  “你?!”
  “我骗他说自己有BF。”他的眼睛一眨不眨,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别的原因,声音有点打颤。
  “你胡说八道他能信?”
  “嗯。玩这个在一开始的时候关系都非常松散,也没有多舍不得。过阵子就会忘的……”
  这算是安慰吗?难道没有比这个更好的理由?我简直想跟他打一架,胜负无所谓,痛快就行,把他打出心里话。
  可他的心里话会是什么?会是我想听到么?
  我想听到的又是什么?
  许多许多的人,许多许多双期待的眼睛。在这个四周静谧而内心喧闹汹涌的清晨,迎接着那庄严神圣的一刻。队伍以清晰稳健的节奏慢慢前进,像风穿越沙丘时所发出的唿唿声,毫不迟疑。军乐队开始吹响第一个音符,那面旗帜舒展开身体缓缓迎风而上。
  我寻找着江宁的手,忽然很渴望紧紧握住他的手。碰到了,他缩了缩手指,闪到一边。
  听得见自己的呼吸,也听得到江宁的呼吸。天安门,真是个奇妙的地方。在这个普通又特别的清晨,过去曾是决定国家诞生的一天,如今,成为决定我们未来的一天。
  “我住的那个房子一月九百六,愿不愿跟我分摊?”我问。
  江宁小声唱着国歌,并不看我。
  “我们一起住吧。”我又说。
  旗帜在杆头随着人们的欢呼声猎猎飘扬。
  他点头了。
  生活,从一个人变为两个人。
  尽管,前方将是条什么样的道路,当时的我们还并不知道。

11

FROM江宁:
  跟新车一样,我们也需要磨合期。除了各自都能做一手好菜这个惊喜发现外,其余的统统都是不和谐。
  我没想到他居然还会迷路,而且称得上是世界冠军水平。
  "天天走这条路上下班,你还不知道该在哪儿下车吗?"把他从街上找回来,我窝了一肚子的火总算找到爆发的出口。
  他坐在门口脱鞋,不见任何理亏地回答说今天坐的是另外一路车,而且那趟车的车站换地方了。
  去二手货市场买冰箱和洗衣机,和蹬三轮的人谈好价钱,我让叶川先回家等着,自己又去买了个书架,带着三轮一起朝家赶。
  他居然还没到。等我把东西都卸下来,将冰箱收拾干净开始往里面放鸡蛋时,外面才响起叶川的脚步声。问他是不是坐过站了。他笑着说没有,而是担心坐过站,结果还没到就因为一时糊涂而提前下车,走回来的。
  "叶川,你小子到底几岁了?"我忍无可忍。
  他张口就来:"二十二。咋了?"
  "……没事!"
  感觉上他总是心不在焉,我能给自己找到的答案也只有这个。

FROM叶川:
  他居然喜欢半夜三更在外面跑步。天底下还有这种怪人……
  "不睡觉天天十二点满院瞎跑,不怕联防的把你当小偷抓啊?"
  "有我这样的小偷么?"
  "怎么没有?!你知道小偷长什么样?!"
  江宁对于我的反对毫不理会,照旧按照自己的习惯日复一日。我懒得再管,每每都能在自己准备睡觉时听到外面轻微的一下门响,随即楼道里便是通通的脚步声。周围的邻居早就习以为常了,传出的理由是这孩子好静,喜欢晚上跑步不受干扰。什么干扰?谁能干扰他?
  有时睡着了,有时醒着,听见他回来,在卫生间里洗漱。我偶尔会跟他说几句话,无非是不早了赶紧睡之类的。他答应归答应,起码还要忙上半个小时才会上床睡觉。去检查煤气关没关好,水龙头拧没拧紧,门锁没锁,电线插头有没有拔,吃剩的菜和饭是否放进冰箱里,明天上班要穿的衣服是否拿出来了。我只能听着他又里里外外走来走去,拿他一点辙都没有。
  算了,从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兄弟也不会事事都一样,何况我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我这样安慰自己。

FROM江宁:
  我做梦都想吃饺子,叶川却连碰都不愿碰。
  "这和你们家里的馄饨是一种东西,只不过包法不一样而已!"我把盘子都快凑到他鼻子底下了,他还是一脸不耐,随后自己进厨房煮速冻馄饨。
  他有时会做一种叫鸡鸭血汤的玩意儿,还极热情地向我推荐。我逃得老远,宁肯喝稀饭。
  "猪血你吃不吃?"
  我摇头。
  "豆腐呢?"
  我指着装菜的盘子,满盘子都是豆腐,不吃它吃啥?
  "跟豆腐差不多,吃不死人。"他还不罢休。
  "头回听说!"我仍然严防死守。
  知道我不会游泳之后,他那副尊容真可以用亲眼看到恐龙来形容。
  "至于吗?不会的又不是我一个。"
  叶川要教我游泳,换做别人可能说不出这种话,他居然就说得出来。
  "万一哪天你不小心掉进河里我就不用担心你会淹死了。"
  "这周围没河!"
  "北京有不少河道,谁知道你会掉进哪一条里?!"
  他真的去办了游泳证,朝我手中一拍。我把它扔进平常装榨菜的筒里,完全没当回事。一个星期后叶川问我去没去,知道结果后他也不见着急,隔了几天是周末,一大早他就把我踹醒,说要让我带他去亚运村办事。到了那里才明白叶川把我诓来学游泳。进了池子我就沉底儿,他倒是热心,岸上水里折腾得比旁边教学的人还忙活。惹得周围几十双眼睛都在看,看得我头皮都要麻掉了。
  "我没觉得当旱鸭子有啥问题。"吃饭的时候我对他说,叶川把筷子在汤勺上当当一敲,反驳道:"你上学时那点用功劲儿都跑哪里去了?多学点本事怎么啦?"
  怀疑是不是命里犯太岁,最近跟这家伙说话忒费劲,总像是在拧麻花。我让站在不远处的服务员再去拿一碗饭,不是很想吃,只为了把她支走。
  "我是说你那样太亲热了,不好。"我说,"又不是谈恋爱的。"
  他噎住了,猛喝茶水,眼睛却始终瞪着我。瞪我?有什么用?我说的又不是瞎话。服务员把饭放在桌上,我刚想拿,他抢过去立刻就是一大口,仍旧瞪着我。
  油在开了锅似的心里滋滋乱响,我都能闻见皮焦肉绽的味儿。
  "把菜都吃了,别浪费。"我说,他光吃饭,一口又一口。服务员奇怪地朝这边看,我让她再添一壶茶,又支走了。
  "先跟你说一声,明天晚上我跟几个朋友在XX吧聚会。"没想说得太清楚,故意的。他果然上当了,立刻问:"圈里的?你还和他们有来往啊?"
  我笑着,不置可否。叶川,你小子可真够蠢的……

FROM叶川:
  前半夜看电视发愣,后半夜在床上烙饼。实在睡不着,只好坐起来抽烟。江宁躺在对面床上睡得那叫一个香,我突然觉得他称得上是天下最可恨的家伙。
  一句话就让我提心吊胆到现在,自己却像没事人儿似的该干嘛就干嘛。
  我到底哪根神经搭错了会想到和他同住?
  台灯的光还是弄醒了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也不说话。
  "明天晚上不回来吗?"我憋了大半宿的话终于脱口而出。
  "可能吧。"他转个身向里又睡了。
  "不去行不行?"
  "……"
  "我说你不去不行吗?"
  "……"
  第二天下班后,我和两个同事在单位附近的餐厅里解决温饱问题。想起冰箱里没多少存货,临时绕道超市。抱着一堆东西刚进门,一眼就瞧见他在阳台上晒衣服。
  我不问,他也不解释。
  怎么别扭的事儿都摊到我头上来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连走路坐车都在想这个,不迷路才怪!

12
FROM叶川:
  江宁经常闹肚子,我想这大概是他瘦飘飘的主要原因。应该吃点好的,药可以治病,饮食也很重要。他一百个反对。最近钱是比较紧张,他那个单位效益不好,每个月只有保底工资。我琢磨着两个人还是能过得去的,大不了自己这边稍微紧一点,先把房租都负担了。至于计划里的电脑、扫描仪之类奢侈品,等宽裕了再说。过去一个人住时也是如此,我没觉得自己哪里做的不对。
  没想到他会那么在意,一连几个星期脸都阴得能拧出水来。当我买了些比较贵的菜说是让他多吃点对肠胃好之后,江宁那张脸简直成了雷暴区。
  "不吃就不吃,你发哪门子火啊。"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过了几天他又开始闹肚子,这次特别厉害,我回来后江宁说他这一天光忙着跑厕所了。
  "吃药了吗?"我忙不迭地问。脱了一半的鞋也赶紧穿上,不行就得送他去医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吃了六片黄连素。"他说,披着衣服坐在床上。
  "六片?!你活腻味啦?"
  他一把推开我朝卫生间跑,还没到门口就吐了一地。我要送他去医院,江宁不肯。
  "吐出来就没事了,今天一天都犯恶心,就是吐不出来,现在好了。上吐下泻齐全,马上就能好。"他说得轻松,洗洗脸又重新躺下。我把地擦干净,自己在厨房里洗拖布。想来想去,冲出来抓起外套摔到他身上。
  医生问清江宁没有公费医疗,大笔一挥,让我们去划价拿药。江宁看着那张单子对我说早知道就不保那个商业保险了,屁事儿都不管。
  "不管还能叫保险?"我随口说,"得大病就有用了。"
  "真保不齐,谁知道我以后会得什么厉害的病啊……"他笑着说。
  之后的好几天他都只喝稀饭吃咸菜。说是肚子还不是特别好,不敢沾荤腥。我信了。没过多久他又只吃方便面,这回还是肚子不好吗?他倒是坦然,没钱就别想着吃好的。
  "我这儿不是钱?"
  "我没说你。"他吸溜吸溜地吃面条,眼皮都不抬。
  第二天我也开始吃方便面,他不拦着,只在做面的时候朝里面打个鸡蛋,而那个鸡蛋总是在我的碗里。被发现之后,荷包蛋变成蛋花,他又说不爱喝面条汤,里面的蛋花自然有不少仍旧跑进了我的碗里。

  汤圆是卖它的那个女人给它起的名字。和江宁一起买沙发时在路上遇到她们,说是自家养的猫,因为数量太多了准备卖掉。
  那时我们的生活刚刚好一些,我见江宁喜欢猫,就鼓动他买一只。他看来看去,把窝在纸箱最里面睡觉的一大坨黑炭抓起来。
  "要这个。"
  那猫真叫胖!简直是个球!
  连价钱都没砍,他掏出八十块钱塞到那女人的手里;我还想杀杀价,却被江宁拽到后面。
  "这只猫叫汤圆,你这样喊它它会冲你叫的。"对方在我们要走的时候说。
  江宁把书包里的东西都倒给我,把汤圆放到里面。走了没多远又把自己的围巾也塞进去给那只猫垫着。
  "它那么胖,不会觉得冷。你看它身子一点都没哆嗦。"我觉得大可不必。
  他根本不听,背着包忙忙地去赶车。一路上光看他在那边逗小猫玩,坐在前面的老太太瞧着我们很和气地笑笑。江宁很快便和人家聊起来,听老太太说了些养猫的注意事项。
  "还叫汤圆?"我问。
  "这名字挺合适。"他说,任由那个小黑球把自己的手指含在嘴里咬来咬去。
  等电梯的时候我问他冷不冷,他摇摇头。看他鼻子、脸都冻红了,我摘掉手套去摸了摸。江宁有点惊讶,却没有动。
  "真凉。"我说。然后就去亲他的嘴。
  江宁的唇闭得很紧,我奇怪地嘟囔了一句:"喂,开门啊。"
  他攥着我的手,把头朝旁边一歪,盯住一闪一闪的指示灯。
  很多事似乎都是一发而不可收拾。电梯里碍着别人,回到家就剩自己。关上门重新吻个昏天黑地。
  江宁在中途笑得气都快喘不上来,说你怎么总是撞到我的牙?以前接过吻没有?
  我承认没有,全是凭感觉。
  "我也不太会。"他这时才告诉我,跟那个人做是做过,但却根本没有接吻这一项。
  "为什么?"
  江宁懒得说,只问我要不要继续。结果我们又在原地站了半天,我的肩上背着装满了东西的书包,他的肩上背着还在睡觉的汤圆。
  那种吻,的确很像从悬崖上跳下去……
  晚上他准备出去跑步时我跟到过道里问:"你没生气吧?"
  江宁垂着头穿球鞋,口气不咸不淡。
  "没啥。倒是你,可得想清楚了。"
  我说:"有些事活几辈子都想不清楚的,比方说我跟你。"
  他抬头看了看我。
  "这倒是真的。"江宁起身拉开门,"不过我喜欢你,这也是真的。"
  我一直等他回来,他惊讶于我还没有睡觉,随口问有没有衣服要洗。我找出一堆脏衣服,看着他把它们统统塞进洗衣机。汤圆好象又饿了,叫个不停。冰箱里找不出多少还可以给它吃的东西,江宁把早上喝剩的牛奶拿出来倒了一小盘喂它。
  "还得买不少东西。总不能让汤圆一直睡在箱子里。"我说。
  "先教它上厕所吧。我不讨厌打扫卫生,但也别闹得太过分了。"江宁蹲在厨房里看着那只小猫如猛虎下山一般狂吃。
  "还得买猫沙。"
  "又是钱。"他摇着头。
  没有困意,我打开电视找到一个还在播放节目的地方台。他把汤圆轻轻放回箱子里,坐到我身边。他在削苹果,一切两半。
  "其实,我也挺喜欢你的。"我接过苹果,没看他。
  我说的,也是真的。
  他换了个台,把电视声音调小。
  "我知道。"他说,摸摸我的手,笑了。

  你之前也听说过吧?得知江宁患了癌症之后,我放下电话抱头痛哭。
  好象整整一夜都在哭,全身的力气都用来流眼泪。到最后只能坐在地上根本站不起来,嗓子哑了,嘴里全是血味儿。
  脑袋里一片空,却没有后悔;也不担心明天怎么办,将来怎么办,我似乎只有能力让自己领会一件事--江宁可能会死。
  突然觉得所有的言辞都是虚的,什么我爱你,什么一起创造幸福,什么永远在一起,统统是虚的……
  哪怕我们互相把对方狠狠甩了,哪怕下半辈子彼此像仇人一样。我也心甘情愿。
  我只求一件事就够了。
  只求他好好活着,就足够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8-13 20:47:57 | 显示全部楼层
13
FROM江宁:
  你有没有发觉叶川睡觉的时候跟汤圆很像啊?脑袋缩在臂弯里,从外面根本看不见脸。整个身体都蜷起来了,弓得像只虾米。
  如果醒得比他早,我会经常呆呆看上很久。好象这样可以把冰冷的身体看得一点一点暖和起来,有了开始一天生活的动力。他有时会发觉,也不诧异,眯起眼睛笑着说:"你丫有病啊,瞎看什么?"随即又会再睡一会儿。我便给汤圆做饭,教它上厕所,通常忙完这些,他也已起身开始洗脸刷牙。
  如果是叶川比我先醒,他会做什么我不是很清楚。唯一相同的就是喂猫,只不过我发现他会抽支烟,晚上倒干净的烟灰缸里总能在早上发现新的痕迹。而且他都会巴掌齐飞把我弄醒,管家婆一样连连嚷着说太阳照屁股了你居然还睡得着?!
  我的肠胃不好,随身总带着一些止泻药。叶川起初不知道,两个人住在一起时间长了,想瞒都不可能。跟我同住他首先学会的好象就是叹气,你别笑,是真的。他特别爱叹气,然后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第二次闹肚子后对他说自己经常会这样,他听了就叹口气,把卫生间的抽屉收拾出来专门给我放药;我给他做荷包蛋时他又是叹口气,下一次做饭时坚持把鸡蛋打成蛋花;我要还他代交的房租时,他仍旧没发火,叹口气,一晚上把这些事掰开了揉碎了叨念来叨念去,直说得我高举白旗。
  越是如此,越喜欢他。头都疼了,可真的没办法。
  会接吻,次数渐渐多起来,有一次他的手伸到下面,我很激动,好象胡乱说了句什么,叶川却停住了。顿时我的眼前直冒金星,连之后的吻都觉得没滋没味。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都相当老实,即便亲得彼此快要疯了,他把我的衣扣都揪了下来,还是没有做爱。我没意见,觉得这样还算不错,总比被讨厌要强多了。而且他也说过挺喜欢我的,即便不能说是希望,终归两个人还能这样共同生活下去。
  那夜没有出去跑步。忙着和叶川收拾他们单位去年发的大米,长虫子了,真是徒增烦恼。我在这边筛,他在那边把捡干净的大米倒进塑料瓶里,足足折腾到将近一点多钟。准备睡觉的时候发现他坐在我床上,没抽烟。
  "怎么了?"我问,顺势坐到旁边。
  他探过头看看我的衣领,我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一个扣子一个扣子解开将衬衫脱掉。
  "我没让你脱衣服。"他的脸有些红。
  "我得睡觉。"我说。
  其实那时候血管就差一点便会爆炸,可我想忍着。我怕把他吓跑了……
  他开始摆弄我的手,左一下右一下的;最后放到嘴边亲了亲。
  "不该亲那里。"我说,自己都觉得好笑。
  叶川也在笑,慢慢尝试着过去从未做过的事。有点涩,可我觉得挺舒服。快结束的时候我才有功夫奇怪他是怎么学会的,那家伙太老实了,立刻坦白自己偷偷去买了几张毛片。
  "啊?"
  "在柜子第一个抽屉里,最下面……"
  我推开他过去果真翻出证据来。他不想同我多谈这个,继续工作。床太小,两个人为了不掉下去只能挤在一起睡。可能一夜都没翻身,醒过来时我的脚都被他压麻了。
  说不上什么诗情画意,头一回两个人大清早抢着洗澡,随后他赶紧倒垃圾洗床单,我做饭喂汤圆换猫沙,都没功夫说什么话;只是在临出门时他问我要不要把两张床合起来。
  "行吗?"叶川坐在小板凳上仰起头。
  我扔下包立刻把被褥卷起来开始推床。他忙不迭跟过来帮忙,笑得像个傻小子。
  "得买双人床单。"
  "我买。"他回答的痛快。
  "去超市你不会迷路了?"
  "不会。"

FROM叶川:
  我说了你可别笑。这真得算是隐私,之前江宁自己一点都不知道--他睡觉时总喜欢抓着我的耳朵……
  不是揪,有区别的。手指头就那么虚虚地握着,整个儿把我的耳朵握住了。
  他晚上经常会起夜,所以在单人床变双人床之后我自然睡到里边。早上我若先醒过来,一只胳膊便会赫然压在我的肩膀上,又是抓着我的耳朵,脑门都快顶到我的鼻尖儿,脚丫子却伸到床外面耀武扬威地露着。
  我不是打屁股就是去挠脚心,想逗他玩便像汤圆一样咬他的手指,然后一通乱拍。
  "别闹!"他赖床的话就会粗声粗气挡开我的手,把被子蒙头盖上。我直接从床上站起来迈过去,顺便踩上一脚。
  一开始见效,江宁能"腾"地跳起来跟我演练几套拳脚,时间长了他也皮了,顶多骂一两句完事。
  天气凉的时候汤圆会跑来跟我们一块睡。我们不是故意欺负它,没人想把它踹到床脚,还有一次居然把它踹下去了……真不是故意的……后来铺了块小毯子在沙发一角,汤圆也长了记性,再也不来床上蹭地方。
  你说那个?啊,也是我先提出来的。
  "亲我。"
  上班前我故意挡住他说。江宁动动眉毛笑了,伸手去掐我的嘴。
  "少折腾赶紧亲一个完事儿!"
  他故意跟我闹别扭,亲的都不是地方。我逗他说要不要我来教你啊,江宁笑着抬杠说咱俩谁教谁啊!
  闹过第一次,之后的每天,他不等我有所表示,都会在出门前同我接吻。方凛说我喜欢接吻胜过上床,该怎么讲?也许是那时这种习惯造成的。
  我想江宁可能是个很念旧的人,无论是用过的东西,还是曾经来往的朋友。他似乎从不会让自己将之遗忘。所以周息雨和方凛又被他找到了,所以,我们这群兄弟又重新厮混在一起。
  周息雨告诉我他和方凛也已经同居了。
  "然后呢?"我等着下文,他靠着窗瞧了瞧在阳台上忙着玩猫的方凛,又闪回脸长长吁一口气。
  "然后?他先是我老婆,然后我们同居。"
  "没有女朋友了?"
  "有。"他一个劲儿抽烟,把脸埋进灰白的雾中。
  在旁边补吃午饭的江宁这时停下筷子望向周息雨,我不想当着他的面起冲突,拽着雨子进了厨房。
  "你是不是欠揍?都这时候了还泡着女人?!"
  "少管我的事。"他毫不领情,从厨柜里找出一只碟子盛烟灰。
  "我跟你把话撂在这儿--方凛可不是那种玩了就算的人,他当着真呢!你没办法管住自己趁早赶紧散了,别等到惹出事来才着急,到时就晚了!"
  "我怎么管?一心一意守着他?你当他是女人啊?"
  "就算对方是男人你也该有点起码的做人原则吧?"
  "原则?"他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你先告诉我做同志的该遵循什么原则?是一辈子不可以碰女人,还是一辈子必须只能跟一个男人上床啊?"
  江宁推开门,把碗筷朝水池里一放。从敞开的门口我看见方凛已经回到房间里,便打消了继续跟周息雨理论的念头。
  晚上江宁又开始肚子疼,他怕会经常跑厕所便躺在外屋的沙发上,因为占了汤圆睡觉的地盘,小猫很不满地一直叫个不停。
  "到床上去躺着,别待在这里。"我拍拍他。
  他推开我的手,"等不疼了再说。"
  我想陪着他,便问江宁要不要我帮他揉揉肚子。他同意了。
  "嗳!我说,这不是面团,按一个方向揉。"
  "得了得了。江大少爷……"
  有一段时间我们谁也没说话,电视机哗哗响着,没完没了的广告。
  "我总觉得他们会比咱们长久。"江宁开口道,一副快要睡着了的样子。
  "谁?周息雨他们?"
  "说不清,就是这么觉得。"
  "有功夫想看不到摸不着的,还不如盘算明天吃什么呐!"我故意损他。
  "明天?得把剩菜吃完,放太久会坏的。"
  "喂……!"
  半夜江宁起来过几次,我想帮忙找药,他说不用,自己又不是三岁小孩。稍微折腾了一阵就消停下来,后来迷迷糊糊的感觉到他又握住我的耳朵。
  很久之后,我突然觉得,他那种样子,就像在握救命的稻草。


14

FROM江宁:
  我和叶川几乎快要把各自的家忘掉了。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遗忘来舍弃,家,却始终牢牢地守在那里,根深蒂固。从前想起它的时候会感到舒畅的暖意,现在只会觉得疼。
  那年夏天,叶川的父亲打来电话时我正在给汤圆做饭,看他说话时的兴奋劲儿就能猜出准是好事。果然,放下电话他告诉我自己妹妹叶苓考上了北京的大学。
  “那可是个从小到大没让我们操过多少心的好孩子。上一年级开始就当‘官儿’,光是奖状就有这么厚一大摞!”叶川兴冲冲地边说边比划。
  “她什么时候过来?”
  
  “这个月底,咱们去接她。”他给汤圆盛了满满一盆,猫兴奋地在地上乱蹦乱叫。应该表示一下吧?我想,不管怎样这算是叶苓的一件大事,叶川一个做哥哥的怎么也该送点东西才说的过去。
  “要不要寄点钱给她?”
  “不用吧,买衣服就行。”
  “你知道你妹的尺寸?”
  他卡了壳,突然恍然大悟地在抽屉里抓出像册,从里面找到今年春节他回家时同叶苓的合影给我看。
  “你不是眼睛毒么?瞧瞧她该穿多大号的衣服合适?!”
  我又气又笑,用照片拍他的脸说:“这怎么看得出来?除非她站在我面前!”
  翌日去了邮局。最初商量寄一千过去,算算离月底发工资只剩十来天,横下心又添上八百。叶川犹豫地瞧着我,握笔的手半天没动。
  “写吧,叶苓又不是外人。”
  汇款单的附言栏里叶川写下了:“祝贺叶苓成为大学生,哥哥。”他认为既然是我们合寄过去的,还是如此署名好一些。我在考虑其他的事,对叶川话里的含义没有多想。
  晚上,我把自己的顾虑同他说了。叶川不明白我的话,茫然地坐在床边。
  “你觉得她可能会发现?”
  “只是猜的,她在这边上学,可以经常过来,用不了几次就能瞧出点毛病。除非咱俩装……”
  “看出来就看出来吧,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他攥住我的手忽然笑了,语气充满戏谑。
  “不过到时候可不要丢下我一个人落跑啊……否则我饶不了你……”
  我在那张仰起来的脸儿上亲了亲,不客气地回敬:“你若是敢逃我就给你计划生育。”
  叶川讲得并不是毫无道理。我自己这方面也常常会抱持着侥幸心理,总认为早晚找个合适时间同家人现身,或许我们的日子就能好过一些。生活一天天继续,我多了个不想触及却又不得不面对的事实,叶苓马上要来了,还有十天,九天,八天,七天……

  一直想从他们兄妹间找到相同的地方,找来找去,似乎只有脸型的感觉很类似。叶川一家虽然住在上海,父母却是结婚后才从甘肃老家搬过去的。或许因为这个原因,叶川的性格里多少还是有点北方的气息,而在叶苓身上,我完全看不到。
  她说的都是上海话,简直像鸟语,很好听,感觉隔着几重山。见我始终在旁边楞着,叶川便拉她过来做介绍。
  “这是我朋友江宁,我们现在一起住;这是我妹妹叶苓。”说话的时候,他紧紧盯着我。
  叶苓很礼貌地同我打招呼,普通话里还是能闻到不少南方的味道。她对叶川的话没有多少反应,我无缘无故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日子叶川一直在忙于照顾妹妹。因为叶苓考上的正是叶川的母校,熟门熟路的他自然成了义不容辞的开路先锋。此外周末也全部都拿出来陪她在北京城里到处玩。最初一次因为叶川的坚持我跟着去了,随后无论他再怎样劝我也坚决不再参加这个假日旅行团。
  “少个人少花点钱,况且我在场叶苓也会觉得不方便。彼此又不熟……”
  “多接触就没事了,你一个人留在家里不闷啊?”
  “怎么会闷?一大堆活儿要干。再不洗那些衣服卫生间里就放不下脚了!”
  他老大不情愿地出门,临近中午打来电话问我吃没吃饭。我实在懒得做,刚开始烧水准备泡方便面。
  “是啊。”听他这样问嘴上便胡乱应付几声完事。
  “吃什么了?新做的饭吗?”
  “啊,对……”
  “冰箱里的那些剩菜晚上等我回去收拾,你别吃——喂,我说你该不会泡方便面瞎糊弄一顿吧?肚子刚好没几天你给我长点记性!”他穷追不舍。
  我差点笑出来,把毛主席周总理两位老人家搬出来向他保证自己绝对没吃方便面。
  “叶苓在你旁边?”
  “不在,干吗?”
  “难怪——”
  “你阴阳怪气的到底想说啥?”
  汤圆胖胖的身子热乎乎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树叶哗哗的嘈杂声。我阖起双眼,头枕在沙发靠背上。
  “江宁?”他在那边不确定地叫我。
  “算了——”睁开眼睛,屋子里一股方便面调料味儿,“瞒着她吧。”
  叶川沉默,最后轻轻问:“你想好了?”
  “想好了。”

FROM叶川:
  越说越艰难……
  我从未问过江宁那时心里究竟顾虑什么,不用问。应该与我是相同的吧。我们努力给叶苓营造出普通朋友共处一室的印象,然而,直到必须这样做的时候才发现困难重重。
  将近三年的同居生活所养成的默契和习惯不是说改就能改得过来。叶苓究竟从什么时候发现端倪的,我无法确认,只能靠自己的猜测找到大概的源头。可这源头太多了,我们在她面前这样了,我们在她面前那样了,多得不胜枚举,多得……我都无法想象。
  知道再也躲不过去了,知道无路可逃了,当着江宁的面,我把实情全部讲出来。他低头站在旁边,没有插话,只在我告诉叶苓我们是同志,是情侣时才抬脸望了我一眼,随即又低下头。
  我忘不了叶苓那张脸。
  宁可她拿刀子直接捅了我,也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席话把江宁拉下地狱。
  “离开我哥吧!别再纠缠他了——他不是同性恋!绝对不是!你想做男婊子谁也不会拦着你,天底下那么多人你都可以去找!为什么非要死缠着我哥不放?传出去了你让他怎么做人?大家都会瞧不起他的!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罢休?”
  我咬住自己的舌头,用那一点点的疼来抵御这些剜骨挖心的话。不敢去看江宁,连眼角都不敢朝旁边扫一下。我怕,我真的很怕——
  如果看了,也许我们两个就全完了……
  “我不会走的。”
  是江宁在说话,声调和语速同往常别无二致。
  “我和他住在一起好好的,干吗要走?我真心喜欢他,怎么叫缠着不放?请你别干涉太多行吗?如果还没明白同志和情侣究竟是怎么回事,就不要这样说得不负责任。”
  “我怎么不知道?!”叶苓涨红了脸嚷着,眼泪噼里啪啦掉个不停。“你们还能做出什么?全是最恶心的事!跟女人情有可缘——你们都是男人啊!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
  我说不出话,看着她冲向电话。那些数字熟悉的如同江宁在我身边的呼吸,妹妹在给上海家里打电话,当我如梦初醒的时候,她的哭喊已经用比雷电还要迅疾的速度劈过来。
  “……妈……妈……不好了……我哥和一个男人同居了!他们同居!是同居!妈……怎么办啊?该怎么办啊?我哥他疯了!他爱上个男人!爸,妈……你们救救我哥吧……赶快来北京,快点救救他……妈你快来救救哥啊……”
  江宁站在我身后,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表情,我咬紧牙关站着,笔直地站着——要让他看见,我,还在那里。
  “哥……你为什么要做这么丢人的事?我以后怎么办?爸爸妈妈怎么办?你要把我们全毁了才甘心吗?为什么非得找男人?多恶心啊!多脏啊!”
  天空晴朗得让人眼睛阵阵刺痛,头一次希望世界上所有生命都立刻消失。有关的,无关的,哪怕是父母,妹妹。让我变成盲人、聋子、哑巴,什么都抛掉,什么都不要——我只想守着江宁一个人。

15
FROM叶川:
  一碗康师傅红烧牛肉面,江宁把筷子塞进我手里。“忘了买菜,凑合吃吧。”
  “我现在去买!”
  想起他糟糕的肠胃,我起身要走。
  江宁拉住我,“得了,我没那么娇气。”
  “给你煮点稀饭,等一会儿。”我说,挣开他的手进了厨房。他没有再阻止我,独自坐在饭桌前。
  饭锅噗嘟噗嘟响着,我怔怔地站在旁边,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刚才,我发觉江宁的手又湿又凉。他说自己天生如此,可很久没有这样了,自从与我一起生活以后,他好象很久都不再这样了。那双被我一点一点温暖过来的双手,又重新变得比冰还要冷。
  “叶川——”
  他的声音让我从混乱的思绪中跳回现实,连忙扭头看向门口,江宁倚着门框冲我努力笑了笑。
  
  “不管怎样——”他说,“别丢下我一个人。”
  我故意装做大惊小怪地说:“真难得!想不到你也会撒娇……”
  盛好饭,将碗递过去,也把心里的话一并传达给他。
  “我也是。”
  无论怎样,是的,无论怎样。不要丢下我啊……江宁……
  叶苓走后,我们就像两条奄奄一息的鱼,相濡以沫。现在说起来,那时的情况真可以用此来形容。
  第一天,因为是星期日,我们照往常一样收拾这个家。衣服、床单、地板、连带窗户,水龙头响个没完,江宁又把被子抱到阳台上晒。随后给汤圆洗澡,两个人对付一只张牙舞爪的黑皮球,满地都是水。江宁被猫抓了几下,在他抹红药水的时候,我准备到外面买菜,他听了连忙穿好外套要和我一起去。不想分开,无论做什么,我们都在一起。
  每顿饭都很丰盛,两个人轮流展现自己的厨艺。江宁炖了一大锅土豆炖芸豆。他说自己家里常做这个,不过北京的芸豆没有东北的好,味道可能会差一些。
  “好吃!”我说,由衷地。
  从早到晚,没有从上海来的电话。
  躺在床上脑子却清醒异常,他也没睡,一直在看书。翻个身,从后面搂住他。
  江宁放下书。
  “你说还会过几天?”停了一会儿,他问。
  “不会太长。上海到北京,坐飞机的话几个小时而已。”我把头贴在他身上,闷闷地说。
  “一定会来?”
 
  “天塌了他们也会来的。”
  “……是啊……”
  他没有转身,任由我这样抱着。很久之后,我以为他睡着了,便起身去关灯。黑暗笼罩下来,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江宁冰凉的手忽然伸过来死死搂住我的背,好象哭泣一样的呼吸,灼热的,燎在我的唇上。
  可是后背,却越来越冷。
  第二天,在西单和周息雨、方凛见面。他们已经知道大致情况,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不行让江宁先到我们那儿住一阵。”方凛望着我,“你和家里好好谈谈,我怕他们见着江宁脑袋一热就没法保持清醒了。”
  “用不着。”还未等我答言,江宁一口回绝。
  “如果事先能让他们慢慢接触,或许还有些转机;这下倒好,你妹一个电话砸过去,和杀人没什么区别。”
  我明白他们的担忧,却也找不到更能鼓舞人心的话来安慰包括自己的每个人。周息雨似乎看出来了,当着另外两个的面毫不客气地问我:
  “叶川,江宁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我怔了怔,说:“我的爱人。”
  他叼上烟看了方凛一眼,两人掉头就走。
  
  第三天,叶苓的电话。告诉我父母已经动身,说完立刻挂断。我看看江宁,他望望我。好象,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平常下班我们会各自回家,一个在东一个在南,能共同走的路没多少。今天刚下车,看见江宁推着车站在路边冲我笑。
  “不回家等在这儿干吗?”我心里很高兴。
  “一起去趟超市吧。”他说,“你父母晚上不是要过来吗?家里什么都没有。”
  苹果、美国提子、香蕉、瓜子、话梅……我们将家里看得过去的碗啊盘子啊都拿出来摆满饭桌。江宁把平常喝水用的两只玻璃杯仔细洗了半天,放上茶叶。我打趣说这简直是春节招待拜年客人的架势。他笑着摇头。
  “应该的。”
  我把汤圆抱到阳台上锁好门,它在外面喵喵叫着,好象还没有明白出了什么事。江宁在给周息雨打电话。
  “……会有办法的,别担心。”他说,“等安稳了再跟你们联系。”
  等待,之后能做的只有等待。

FROM江宁:
  我一直在让自己忙个不停。扫地,擦家具,摆水果、香烟,找茶叶,洗杯子。叶川也被支使的团团转,拎着拖布一会儿这边拖几下,一会儿又跑到那边蹭半天。
  “你干吗?”他忽然莫名其妙地问我。
  “暖气管后面全是灰。”我端着一盆水。叶川差点笑了,把盆抢过去说:“别折腾了,又不是刚搬家……”
  有人敲门,不急不缓。
  我拉住刚要起身的叶川,自己过去打开锁。从未期待过如此的相见,又无时无刻不盼望着如此的相见。他们站在昏黄的楼道里,用完全陌生的眼睛端详我,带着大难临头前的茫然。
  
  “请问——叶川是不是住这里?”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问。
  我一言不发地向后闪身将门完全打开,让他们清清楚楚地看见房间里的一切,以及,站在原地的叶川。
  他们没动,我们也不动,彼此遥远地互相凝视,硝烟的味道越来越浓。
  “爸,妈,进来坐吧。”叶川说着,向这边走来。在经过我身边时他用力握了握我的胳膊,我看着他半推半拉地将自己的父母带到屋里,关上门。
  他的父亲四周环顾,问:“哪些东西是你的?”
  “啊?”
  “赶紧收拾了,先搬到我们住的旅馆去,剩下的事到那边再说。”
  “现在说不行么?”
  他完全不理会叶川,转而上下打量我:“你叫江宁?”
  我点头。
  “叶苓说的那个同性恋就是你?你有精神病?”
  眼前有点发黑,喉咙里沙沙直响。叶川好象喊了些什么,惹得他父亲立刻咆哮起来。母亲开始哭,眼泪,又是没有休止的眼泪。我独自待在墙边,看着面前混乱一片。他们的目标并不是我,他们只在乎叶川。因为都是我害的,只要离开我这个祸害,儿子就能得救,像过去一样,全家人太太平平的过安稳日子。抱定这个信念,两个人唯一愿做的就是替叶川找出许多奇怪的理由,再苦口婆心地劝他回头。叶川不反驳他们,只是看着我。任母亲抱住自己一声一声的哭骂,他只是看着我……
  为什么不和我说话?为什么没人愿意听我说话?
  “……我没疯,他也没有得什么精神病。你们没权力这样说……”叶川涩声说着,我简直能听到刀子戳在他身上的声音,“爸,请你向江宁道歉——”
  我惊呆了,惶惶地望向他。汤圆在阳台上不断地叫,挠着门想进来。
  “你们能接受也好,无法接受也好,这些都等以后再说——现在,请你们向江宁道歉。他的确是同志,你们的儿子也是,除此之外并没有你们所说的其他情况,没有吸毒,没有随便和许多人上床,没有做坏事,也没有感染什么脏病;我和他都有稳定工作,房子也是合租的,彼此一直生活的很好,感情也非常稳定。
  “我们喜欢这样的活法,也觉得对方是自己最理想的对象,不管有没有可能,我都希望能和他继续下去。他是你们儿子最爱的人,是我最爱的人……所以,你们不要说这种话伤害他,请你们,向江宁道歉……”
  他站在我身旁,说得没有一点犹疑。不留后路了,不打算再回头了,所有一切,宁可,都不要了……
  我的腰突然被一双手臂紧紧抱住,略微花白的头发在不断抖动中向下沉落。洒下的泪水淌过我的手背,如被岩浆吞噬一般。
  “江宁——!阿姨相信你是好孩子,阿姨求求你……放过我们家叶川……那孩子太死心眼儿,只要你一句话!一句话就行!求求你!就算不为我们这两个老家伙着想,你也要想想自己父母啊,还有叶川!叶川他是我们唯一的儿子!他才二十五岁!路还很长,他应该有幸福的生活……你不能再这样耽误他,阿姨求你了,放过叶川吧……”
  幸福的生活?!难道我所渴求的,只会是你们的障碍吗?我抓住那双手,不让她跪在面前。
  阿姨,阿姨啊——换做我是你的儿子,你也会这样抱住叶川的身子去哭喊哀求吗?我若是个女孩,你还会认定我耽误了他未来的前程吗?
  要我的一句话,你想让我说什么?
  我有精神病?叶川不是同志,全是我这个男婊子把他带坏的?我和他——分手?
  不,不行!不行!如果这些都是由我创造出来的幻景,那么今天,就应该由我来毁灭。相反地,只要可以附诸实现,哪怕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决不放过。尽管腿已经开始发软,全身的骨头好象马上就会被碾成粉末,望着那双红肿的眼睛,我还是让自己的话在其上划出淋漓的鲜血。
  “您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

16
FROM江宁:
  她被拉开了,在我的衣服被不甘心地揪扯多时之后,叶川父亲冷冷地说:“你昏了头吗?跟这种人求什么情?!他若是还有一点良心早就该走得远远的!”
  “我的良心并不想用在这件事上。”我反驳说,觉得自己仅剩的微薄憧憬已经头也不回地踏上末路。
  好吧,不管结果如何,我会让自己支撑到最后——是死是活,无所谓了。
  “没有谁强迫,我和他一起生活到今天完全是自愿的。其他人爱怎么想跟我无关,你们是他的父母,按道理有提出意见的权力,但即便如此也无权干涉叶川自己做的选择!我是男是女就这么重要吗?难道这比我是不是真心爱叶川还重要一千倍、一万倍吗?!”


FROM叶川:
  江宁死死盯着我,哪怕是对我母亲说话的时候,也没有移动过一寸视线。我也如此回望他。勇气,坚持下去的一点点勇气,我们比乞丐还要卑微地分享着那可怜的财产。
  一连几天,只有争吵。我开始怀疑这种煎熬是不是会永远持续下去,根本没有到头的时候?!他们明白了江宁的态度之后,便彻底放弃对他的努力,全心全意期盼能从我这里找到解决问题的突破口。
  于是,每天下班后我都会去旅馆,在翻来覆去的话里坚持、坚持……告诉江宁今天还是会先去父母那儿,他在电话里“哦”了一声,随后说:“早点回来啊。”
  “嗯。”
  在那些等待的时间里,我们曾猜测过各自的父母可能会用断绝关系来要挟。然而真的需要面对这件事时,还是有些手足无措。望着父母,我说不出话,无法感觉自己是否真如过去所设想的那般不会难以割舍,脑子里全空了。
  “那个江宁肯定有精神病!不然他怎么会是同性恋?!你是个正常孩子,为什么好的不学,非要和这种危险的人混在一起?我和你爸一辈子老实本分,谁不夸咱们家是正经人家?!如果让外面知道家里出了这种丑事,你让妈妈还有什么脸活哟……”
  我忍着,拼命忍着。父亲让我回去仔细想想明天给他答复,我站起来,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们不用再想了。
  “如果你们觉得丢人,那就断绝关系。”我说。
  一进门看见雨子和方凛坐在里面。江宁两手水淋淋地从厨房里走出来,告诉我自己留两个人在家吃饭。
  “你呢?吃过饭了吗?”他问。
  我说吃过了,其实是谎话。周息雨向我们打听这些天的事,我不想说,江宁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
  “喂,你们两个可得挺住喽,弹簧不怕压,就怕拉。谁要是先盯不住劲儿那就全完了……”周息雨说。
  我明白,每个字都清楚。隐隐的,发现自己或许会是先垮掉的人。晚上临睡前,我把经过告诉给江宁。他远远坐在桌旁,台灯的光照不到那里,面容也因此变得模糊不清。
  “为什么会这样?”我凝视自己的手,感觉不到一丝力量,“失去的还不够多,还不够吗?”
  他垂下头,像是回答一般说:“不管断不断绝关系,你都是他们生的。”
  看得出这些天江宁总是很累的样子,他只说是又要上班又要上课两头跑,中间一段时间又闹过几次肚子的关系;我知道这个解释并不能代表什么,既然他不愿说出来,我也无法再细细地问。

  “睡吧,不早了。”我轻轻说。
  “我去跑步,你先睡。”
  他走出去,过了一会儿传来关门的声音。我躺在黑暗里,越是想睡,眼睛却越是大大地睁着。回来后江宁没有开灯,我不想说话,便翻个身装睡。他坐在床边很久不动,也不知在想什么。
  有只手开始慢慢抚摸我的脸,小心翼翼。我猛地握住它,几乎是没命地用劲朝怀里一拉,江宁倒在我身上,熟悉的,舒肤佳的味道。我以为是在下雨,到处都是咸咸的湿气。在那些几乎无法辨别的缝隙中我们艰难地呼吸着每一口气,无处藏身,哪怕是在夜晚。
  我没有哭,他也是。自始至终,他只在我耳边诅咒般地重复一句话,如同用荆棘捆扎着自己的心。
  ——我做错了吗?叶川你告诉我,我错了吗?

  父母离开的当天我没有去车站,江宁那边,也只是打电话告诉他单位要加班。他说知道了,口气听不出有什么特别。
  日光灯惨淡地照着办公室,没有声气的房间显得比白天空旷了许多。我把一个早已确认的实验数据颠来倒去算了十几遍,又重新输入做分析。仪器单调地嗡嗡响,陪伴着窗式空调起动停止所发出的细微噪音。
  我早已习惯一晚上只睡三四个小时的觉,坐在这里更是不见丝毫困意。烟抽光了,又没有地方去买,只好在烟灰缸里找到几颗白天“浪费”的残留,恶补了一阵。
  天蒙蒙亮的时候,手机的铃声几乎是震耳欲聋地响起来。
  “还在忙?”
  “没……”
  “喂,能听见吗?我在天安门呐!”
  隐约,能听到有人在喊行进号令,还有整齐划一的正步声。
  “真棒!准备要升旗了……嗳!你能听见吗?马上会奏国歌……”
  我很想把电话挂断。我知道他准备说什么了!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手僵硬地停在半空,江宁有板有眼地唱着国歌,“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散了吧。”他最后说。
  在那声叹息彻底结束前,我挂断电话。想喊,使劲喊,把身体里的全部情感统统喊出来。如果他能听见——
  送他离开的时候才发现,江宁的行李少得可怜。他淡淡地说只想拿对自己有必要的东西,其余的,留下来或许对我能有用。
  “我可能也住不长久。”
  房租早就涨了,单靠我一个人支撑,相当吃力。
  “汤圆呢?”
  “我养着。”
  江宁笑了,却在摇头。
  在售票窗口买票,我掏出十元刚想买两张,他抢先塞进去三块钱。
  “一张!”
  不是上下班高峰,没有多少人。我站在检票口,将旅行包交给江宁,又把一塑料袋他往日吃的药也递过去。
  “保重啊……”我说。
  他看着我,“你也一样。”
  江宁头也不回走下站台,我站在上面,目送他跑进快要关门的地铁车厢。门一合一开,最后重重关上。原先拥挤热闹的人群刹那消失干净,空空的站台泛出一股森冷的气息。列车最初运行的速度不快,我还可以看清车厢里的人。但看不见江宁,或者该说,找不到他。
  铁道上只剩下车轮呼啸而过的余音,我好象这时才明白过来,一个人往回走。
  地下通道里有个容貌很年轻的男人在唱歌,吉他弹得单薄,声音也青涩。我将那十元钱放进他面前的纸盒里,那人立刻有些惊讶地抬起头。
  我没看他,朝通道尽头的出口走去,离地铁站,越来越远。能看到天空,灰白灰白的,不见云彩,又似乎全是云彩。
 楼主| 发表于 2009-8-13 20:49:04 | 显示全部楼层
17
FROM江宁:
  我厌恶等待——但很多时候,我所能做的却只有等待。上学时曾经在班会上对着同学们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的人生要靠自己来把握,然而,如今的我,和田野里的稻草人没有区别。
  喜欢北京的地铁,人来人往,有冷漠的、茫然的、欢乐的、温情的面孔。像这里四季的风一样,鲜明得让我无法忘却。
  同住的几个老乡对我每天下班很晚没有什么意见,只是偶尔打趣说这是逃避做晚饭。下班的时间是五点,而且自从我调换工作部门,加班这一情况距离我便越发遥远了。那些所谓逃避做饭的时间,全部都是在地铁站里打发掉的。
  那里快成为我的专属地。看面前的列车一趟趟不见停歇,人流如潮水时涨时退。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应该是等吧?!这个方向的列车,是叶川天天要乘坐的,我的方向,在身后。
  因为一个电话——在重新安置后打电话给他报平安。
  “那你以后上班还是坐地铁好些。公共汽车太绕了,还得走半站地。”他说。
  “坐……一线地铁?!可惜我没有地铁月票。一天六块……”
  “有些钱不能心疼。我现在天天也坐地铁,比汽车方便。”
  环线地铁,无论走出多远,还能够回到原点。一线地铁,只要坐上这趟车,可以奔赴的就只有义无返顾的前方……
  即便我等,也毫无用处吧?
  过去是等不回来的。
  方凛经常来看我,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我觉得难以理解,忍不住问:“你发财了吗?回回拿这么多东西……”
  “三个人分量当然显得多一些。”他说,并不加以解释。我还是能明白,只追问哪些是叶川托他带来的,单挑出来让方凛还回去。
  “没必要做得这么事儿妈!”
  “你们是两个人,叶川不是。”
  “我说你们俩别把自己搞得像两地分居一样成不成?还真想老死不相往来吗?”
  “没有啊。前些天还打过电话。”
  “我说的是见面!”
  我没想过见面。不知道是觉得不需要,还是在害怕。快要到国庆了,去年这个时候和叶川去爬山;前年这个时候在家里一起看电视混来混去;大前年这个时候——
  我握住了他伸出来的手。
  今年呢?

FROM叶川:
  接到江宁的电话后,我按照自己告诉他的那样重新开始坐地铁。
  时间执拗地后退,列车在轨道上周而复始。我知道他现在所住的地方,可能相会的车站并不多。我以为会看到江宁——在那些各种各样的表情和身影中,寻见瘦瘦的他和一张温暖的笑脸。
  只要简单的招呼和寒暄就可以,像在电话里一样。我相信自己可以做到的……可以做到……
  周息雨让我跟他们一起去江宁住的地方看看,他说的清淡,我的脑子里却炸雷一样轰隆隆响个不停。
  “他怎么说的?”
  “说什么?”雨子还没懂。
  我看着堆在门口的那些水果,方凛把它们拿回来时只是说:“江宁说让你自己留着吃。”既然这样,也没有什么可说了。
  “你们去吧,我这些天都得去单位住,加班。”我说。
  周息雨在我肩上狠狠一拍。
  “少他妈装蒜!你给我把国庆假期腾出一天来!”他话里有话。
  叶苓早早打过来电话,想让我和她一起回上海过节。
  “哥,别惹妈妈哭了……他们说断绝关系时心里有多难受你还不清楚吗?有个台阶你就赶紧下一步好不好?”
  告诉她车票我会去买,至于其他的事不想再谈。
  剩下的几天头昏昏地就晃过去了。加班,帮那些忙着评职称的同事整理业务报告,带着叶苓上街给父母亲戚买礼物,去火车站排大队买车票……
  雨子听了我的话好半天才说出一句:“有本事你丫甭回来了!”
  我对他笑,笑得连自己都有些无所适从。方凛不放心地追着我问有没有通知江宁。为什么要通知他?彼此已经没有关系了,通知与否,这是我的自由吧?!
  “我跟他说过哥几个国庆要聚会——现在你自己去收拾!”方凛瞪着我。
  ……
  我终于看见他的脸了,温暖的笑脸。
  空气有些闷,整个站台上只是在列车飞驰而过时才会蓦然生出一阵风,旋转着我们的衣角和头发,短暂地舞动过后,复又静止。
  “去海南?”他有点惊讶。
  “单位组织的,本人不用交钱,家属每人八百。报名的都快挤破头了……我一个人待在北京也没啥意思,又不掏钱,机会难得。”
  瞎话编得出奇顺溜,我说得连眼睛都没眨过一下。
  “好好玩啊,海南可是旅游胜地。”江宁笑着说,“听说那里的姑娘长得也不错——”
  “只要有可能我顺几个回来咱哥四个平分,人家用宾仔宾妹咱们用琼妹……”
  我索性开起玩笑,企图活跃气氛。
  “汤圆好吗?”他问。
  我抬起手比划着:“有这么胖!以后谁家孩子做几何题画圆时用它比圆规还标准。”
  “是不是该减减肥?还得帮它找老公。”
  “我主张自由恋爱。最近它常常往外跑,说不定已经有男朋友了。”
  不清楚还能说什么,找不到话题。其实心里有那么多的思念想一一吐露,有那么多的渴望想让他知道,可是,开不了口。
  江宁看看表跟我道别,说晚上还有课。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衣袖,“虽说上海那边气温比北京高些,你最好还是带件长袖衣服以防万一。”
  我愕然站在原地。
  他依旧笑着说:“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吵架。千万别吵。”
  还是同之前一样,我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去换一线地铁。然而,每一次的分离永远无法得到相同的结果。江宁自身的想法,我永远也无法体会。能感受到的,仅是自己欲哭无泪的心情。

FROM江宁:
  “你俩商量好的吗?一个回上海一个回哈尔滨?早要如此干吗还找上我们说什么国庆聚会?耍人玩儿呐?!”
  晚上发出的一个短信害得方凛翌日气急败坏地杀上门来质问我。
  “临时决定。”我说,由于他的话里一个敏感地名而绷紧了神经。“叶川要回上海?”
  “好象是他家里希望让他回去,打断骨头连着筋,就这么一回事……”
  没来由的庆幸,似乎紧紧揉捏心脏的那只无形大手终于松开了。我简单收拾好行李,算了算请假的天数加上国庆的七天是否够用。叶川打来电话,说有事想谈。
  “在地铁站里见就行,只不过几句话。”
  我一口答应,惊异于自己如此的痛快。
  他没有多少改变,仍旧活象做牙膏广告一般笑得那么开心。我始终舍不得让自己的目光挪移寸厘,努力让每分细微的感触都深深印刻在脑海里。这是回忆,是我今后漫长归路中唯一能倚靠支撑的动力;也将是我最终求生的目标……
  从一开始便没有告诉他回哈尔滨的真正原因。除了担心,除了劝我别去。我知道叶川不会再说出第三种答案。
  直到分别,也未透露过丝毫。我这次回家,是为了向父母现身。
  很奇怪人类所创造的这个“爱”字。所有的温暖都源于它,所有的寒冷也都源于它。我和叶川走到一起是因为它;会向各自的家庭坦白也是因为它;而家庭还于我们的一次又一次伤害,仍是因为它。
  被父亲从家中直打到楼道里,身上被踹了一脚又一脚,他声明的理由是如果我不是他的儿子,如果他不爱我,我死在街上他也管不着……
  母亲烧掉我带回来的书,扔掉衣服,用过的东西全部消毒,她告诉我如果我不是她的儿子,如果她不爱我,根本无所谓做这些……
  我想念叶川。
  我想告诉他我爱他。
  哪怕我明天就会死,至少还有今天可以让他知道我有多爱他……


18
FROM叶川:
  十月三日母亲开始绝食。刚踏进家门时仅有的那点忐忑的喜悦被她的这种做法完全摧毁了。第二天晚上我和父亲硬架着她去医院输液,她并不理会我,仅是流泪。

  叶苓在医院里没有同我说过什么话,下午我让她回家时,在走出大门之前叶苓回过头。

  “要是不犯法,我真想杀了他。”

  她望着我,“你明白吗?”

  我认为自己应该离开。放逐也好,逃跑也好,最需要我的地方并不是上海。

  江宁的电话是在节后一个多星期时打来的。告诉我他还在哈尔滨,因为父亲生病住院需要他照顾。

  “要紧吗?”

  “血压下不来,可能还得再等一阵子看看。”江宁说,“就住在我妈她们那家医院,也挺方便的。”

  “早晚都在病房里?”

  “差不多。”

  “干吗不请个护工帮忙?”

  “用不着,我在这边也是一身轻,没问题的。”

  我知道劝不动他,只好反复讲些你自己多保重之类的话。江宁沉默着,以至于我错觉电话是不是突然断了。

  “喂?喂喂?”我喊道。

  “叶川,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他终于开口,每个字都说得那么小心。

  我说:“喜欢。没办法,我就是这个脾气……”

  他在那边短暂地笑一声。

  “放心了?”我打趣地问,“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对你从来都非常放心。只不过,最初是我丢下你的啊……”江宁静静地回答。

  比海水还要苦涩的热流漾上心头。

  “叶川,我爱你。”他说。

  我深深吸口气,望望窗外的夜空。
  
  “我知道。”

  “我爱你。”

  “我知道。”

  “叶川我爱你……”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说不下去了,我捂住自己的眼睛,听着那边挂上电话。

  地铁里还是恒久不变的风景,橘红色椅子孤零零地等待。一个人漫无目的的在站台上来回走着,上楼,一线地铁,回头,环线地铁。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这样的等待还要熬多久?

  我能不能做点什么?只要不用去等,实在想做点什么。

  单位新增了一个研究课题,研究经费到手后,立刻加班加点大干苦干。我几乎从早到晚都泡在所里,办公室里间的折叠床成了我和另外几个同事晚上轮流的休养生息之地。

  一天,江宁打来电话。

  “我在你们单位大门口。能不能出来一下?”

  我使劲地跑,如同追赶着自己的生命。在他面前停下时,已经喘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听雨子说你最近很忙?一直住单位?”江宁微微笑着,眼神显得很疲倦。

  “上面派下来的新课题,拿人钱财得替人消灾。你呢?怎么着?一会儿回宿舍?”

  他看我,“你今天回家吗?”

  我把钥匙交给江宁,然后告诉他冰箱里的速冻饺子再不吃就过期了。

  跟组长请假,第一次坐着每公里两块的出租车飞回家。临走到楼门口才想起自己什么都没买,连忙折回街上吃的喝的装了三四个塑料袋。江宁坐在饭桌前一边包馄饨一边看电视,汤圆四脚朝天躺在沙发里玩他的帽子。听见门响,江宁闪过脸冲我笑笑,拍一拍沾着面粉的手。没有多少重逢的狂喜,平淡自然到白水一般。

  “吃馄饨?”我惊讶地瞧着厨房地上他买回来的面粉、油和菜,“那些饺子怎么办?”

  “快中午时雨子他们来过,全部包圆。方凛最后直说再让他吃半个饺子就得去跳楼……嗳!你怎么只剩一双筷子了?害得他们吃饭时用手抓。”

  没有任何阴霾的痕迹,江宁一如从前的开朗让我放下悬了很久的心。过去,还是能够等回来的。至少他活生生地坐在我身边,和那些年许多个日夜中相同地坐在我身边。



FROM江宁:

  我并不发愁要如何对叶川说出实情。没必要向家人隐瞒自己的身份,更没必要想叶川隐瞒自己的想法和决定。

  说出那些话一点也不费力,然而却能看出他接受起来有多么艰难。

  “你爸要告我性侵犯?”他好象完全听不明白了,木然地坐着。
 
  “已经没事了。纯粹是他一时糊涂,后来还打电话找到单位要替我办辞职——闹来闹去,最后把自己闹进医院里……”

  竟然是微笑着对他讲述那些天混乱的情景,连我自己都预料不到。叶川的表情始终有点茫然,这让我心里很不好受。若是愤怒,若是难过,相信对于他或我来说,都能得到一些轻松。他这种样子,只会明白地告诉我,之前加诸在自己身上的那份责罚,现在正以百倍千倍的速度折磨着他。

  他问:“为什么是你挨打?”

  “是我的爹妈啊。”我说,“另外——我辞职了,回北京后都在忙交接的事儿,直到昨天才消停。临走之前,总想着应该再见见你。”

  “你来北京几天了?”不知是喝酒还是其他原因,他眼睛红通通的。

  “五天。”

  “雨子他们知道?”

  “嗯。”

  “是你让他们瞒着我的?”

  “嗯。”

  “什么时候走?”

  我从钱包里掏出车票给他看,叶川紧闭的嘴唇古怪地扭了一下。

  就像自绝后路,若不这样做,我明白自己可能会回不了哈尔滨的。因为他在这儿,离开再远,那些丝丝缕缕的牵扯还将把我牢牢地缠住。不需要叶川说一句话,完全不需要。他光是坐在我面前,便已经使我的腿脚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

  似乎从未如此安静过,连心跳的声音都听不到。汤圆在我腿边蹭来蹭去,想让我抱它。叶川的视线落在窗外,也猜不出他究竟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叶川,说点啥送我走好不好?”

  我弯腰抱起汤圆,还是那么热乎乎的身子,热得让人鼻子发酸。

  “我让你留下来,你能答应?”叶川终于转回头望向我,眼睛亮晶晶的。

  “能。”

  “真心话?”

  “真心话。”

  “如果你是个舍得下一切的人——”他笑起来,“我可能没办法喜欢你这么久。”

  馄饨早凉了,死气沉沉堆在碗里。叶川用手指玩弄着烟盒,他声音不大,清清楚楚地传过来。

  “所以我认了。”

  时间差不多了,我起身穿外套,一边笑着对他说:“劳驾你自己刷碗吧,再不走就真可能赶不上车……”

  他表示要送我去车站。我默不作声等在门口,注视着叶川从那堆塑料袋里捡出一大包准备让我带走的东西。我从他手里拿过袋子刚想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叶川猛然张开双臂……

  出了这个门,只能像“普通人”一样。可以拥有的自由天地,仅仅是这里而已。

  又能听到呼吸声,咫尺之遥。

  “你给我滚得远远的……”他哑声说,手越来越紧地搂住我。

  “最好让我看不见找不到!滚到月亮上去——你给我滚……你他妈的快点给我滚啊——!”

  真不想松开这双手。



  叶川问我还回不回来。我说不一定。没把握的事,我没办法给他任何肯定的结论。

  “你想不想回来?”

  “你一直都知道的事,为什么还要问?”

  座位并不在邻近月台的一侧,我放好行李站在过道中,隔着车窗去看下面的叶川。

  列车员叮叮咣咣开始关门,像是在替我做无可追回的懊悔。

  你无法理解?

  是啊,感觉上我应该留下来,留在北京,留在他身边。然而你认为这样我们可以忘记一切快乐地生活吗?或许别人做的到,而我们,不行。从未期盼过所有人都接受我和他,但父母家人,我无法将他们置之不理。如果连这点最起码的情谊都要舍弃,我也就没有继续爱叶川的资格。

19
FROM江宁:

  找到了一份还算满意的工作。事儿挺多,从早到晚几乎是马不停蹄。父亲出院后家里略微太平下来,他们不同我再做任何关于那方面的任何交谈。

  叶川非常想给我打电话,我甚至能想象出他在电话前忍了又忍的样子。差不多一个星期一次,或是我,或是他,说起来就不想放下话筒。

  这时母亲总会过来敲敲门:“没什么事就快点挂了吧,长途话费太贵……”

  生活是平静的,却仅仅在外表。电视新闻,报纸,广播,只要有人说到北京两个字,我的脑袋都会嗡地响一声。吃晚饭时新闻联播里报道北京日新月异的规划建设,我忘了情,兴奋地指着电视向父母介绍这儿原来是什么样子,那儿原来是什么样子。

  “我们以前还在这里照过相,现在已经变成健身公园了!”

  他们望着我,直望得寒到心底里。我明白,对于父母而言,我所谓幸福快乐的往昔,只是他们的噩梦……

  重逢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处长通知我和另外两个同事准备到北京出差。

  告诉叶川这个消息时我不停地笑啊,笑啊,几乎快要笑傻了。他在对面半天才期期艾艾地问我是不是真的要来北京。

  “别是你听错了,要去的是天津吧?”他吃不准地问,声音里透着胆战心惊。

  或许直到我站在他面前时,叶川才彻底醒过味来。

  整整一天两夜都像是活在梦里。大扫除,凌晨去天安门看升旗,和周息雨、方凛以及另外几个哥们见面。止不住的欢乐,比潮水还要锐不可挡。我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挥霍,挥霍掉那一点渺茫的希望。看不到明天,也没有力气去想象。连今天都无法把握的我,能做的只有这个。

  当整个房间重新变回我们两个,做爱很自然地便开始了。我一边任叶川亲来亲去一边笑着跟他讲单位里有个女孩子如何勇猛地追求另一个男同事。

  “太厉害了,上下班天天堵在门口,连中午吃饭时都不放过。”

  “追到手了吗?”

  “好象差不多了,我来北京之前听说他们两个星期天约好出去玩……”

  叶川停下来笑嘻嘻地看我:“嗳,你们单位里还有没有这种女孩了?”

  “不知道。”

  “我说——就算被十个八个日追夜赶刀架到脖子上,你也不能动一点歪心眼儿啊。”他还是笑,眼神很认真。

  “若有你这副德性的女孩我倒真要好好考虑。”

  我们花了很多时间交谈说笑,有条不紊地步向彼此身体最深最深的地方。像置身于河流之中,虽然波浪的力量让人无所适从,我和他还是努力在漩涡里找到属于自己的片刻欢娱。

  那短暂的犹如流星的幸福,在我们还未曾好好拥有过的前一秒便消逝而去。

  今天我坐在这里同你讲那些往事,心里也未曾有过多少悔意。当然,对于家人我感到抱歉。然而我觉得自己最对不起的人是叶川。

  如果我求他分手或是不要再爱我了,我知道他会很干脆地答应。

  只是因为他爱我。



FROM叶川:

  一阵子不见他竟然又瘦了两圈。在超市里买东西时拽着他到磅秤上一称,五十六公斤。

  “你丫到底是怎么长的?吃那么多都跑哪儿去了?”

  他不以为然。说女孩子要是有他这种体重还不得乐死?

  “连我妈前两天都吵着要减肥,从早到晚光吃蔬菜水果。你能摊上我这么个干吃不胖的,还不知足赶紧找个地方偷着乐去?!”江宁理直气壮。

  为什么我从未朝他的身体可能生病了这一方面想过一丁点呢?为什么我始终没有担心过他那糟糕的肠胃早就危机四伏了呢?

  挽救的机会被我一次又一次放弃,到我再也无法回避,只能与之面对的一天。

  因为这年的年假还未曾用过,元旦前我便应父母的要求回到上海。很久没有这样一家团圆过了。无论可以忘记的,或是无法忘记的一切不愉快和隔膜,我们都默契地搁置下来,只为了过个看起来比较祥和的新年。

  他们希望我能留下来过春节。假期远远够用,决定权在我自身。

  习惯一个人了,简单一点行李又跑回北京,想着晚上给江宁打电话——长途又是分机,估计不会太好打。最高记录是拨了四十多次,希望今天老天保佑别让我再这么费劲了。

  好不容易接通了。互相简单问候了一下各自家人。

  “上海冷吗?”

  “比北京强,不过屋子里可没那边暖和,我现在真是离不开暖气,这不?!立刻跑回来了。”我笑着说。

  “我啊,”他说,淡淡的,“最近倒透霉了,肚子闹兵变。”

  “你是不是又在外面胡吃瞎吃了?”

  “跟那没关系。”

  “有没有去医院看看?”

  “去过了。”
  
  他轻轻说:“今天拿到检查结果,说是小肠淋巴瘤。”

  ……

  我用了全身力气跟他说话,问清楚是谁给他看的病,手术将会是谁主刀,还需要做什么治疗,一项一项都仔细问过。很奇怪,我的脑袋在这时出奇的好用,二十多年似乎从未如此清醒过。

  江宁声音始终淡淡的,没有激动,也没有不安。我知道他是个自制力很强的人,我也明白,当着他的面,绝对不能哭出来。尽管我那么想哭,尽管我目前可让自己逃避的办法只有嚎啕大哭。唯独当着江宁,我忍了。

  “回北京吗?”我问。

  “回!”

  他终于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复。眼睛热热的,热得受不了。我笑着说:“说话可得算数!治完病就快点回来,我住的这个破房子又涨钱了。”

  “行啊,你老实等着。”

  即便这样,无法避免的,我们还是谈起了死后的事。江宁的态度很明确,如果真的没办法了,麻烦我直接送他去临终关怀医院。

  “让我送?你爹妈能答应?”

  “你办事我放心。”他在对面笑。

  “有什么好处?路费食宿给不给报销啊?”

  他顿了一顿,“我让他们把我的骨灰还给你。”

  我好象撞到什么东西上,咣当一声,汤圆立刻叫起来。

  “行不行?”

  “……那我做你的骨灰盒怎么样?”我说,汤圆还在叫,愤愤地。

  “我来做骨灰盒,然后煮一大锅米饭把骨灰拌起来全吃掉!多前卫啊,环保!”

  他不做声了。

  “你觉得怎样?”我笑着问。

  “叶川,乖乖等着我。”

  我觉得那简直是一种根本无法实现的憧憬,是狠狠燃烧在胸口让人沉迷其中自行欺骗的泡影。我要的不是这个,此时的我,比孩子还需要那些看似荒唐的诺言。

  “喂……说你不会死。”

  “江宁,对我说你不会死!”

  “江宁!”

  还是那讨厌的脾气,他只在话筒里简单地说:“你等着我。”

  在自己垮掉之前,我宁可毁掉自己全部生的希望去换他一句话。

  “说!说你不会死……说啊!说你不会就这么死掉!你说啊——!”

  我相信每个字都能让他看到比海水还要多的眼泪。都是我无法在他面前流淌的眼泪。



FROM江宁:

  我好象是当着父母的面哭起来的,拿着已经挂断的电话满脸是泪。他们震惊地望着我,却谁也没有走到我身边劝阻或安慰。或许父母明白我此时需要的不是他们。而是远在北京的那个人。

  我想跟他说我不会死。

  但是我做不到。

  难以置信一个男人也会有那么多泪水,多到似乎能把自己淹没。父母什么都不做,仅是陪在一旁。

  “明天就住院了,早点休息吧。”父亲终于开口。

  “我不是孝顺孩子,”我对他们说,“现在说这个只会害你们更难过。我只是担心以后再也没有机会——”

  “如果我死了……你们把我的骨灰还给叶川行吗?”

  没有人回答我。

  那天晚上外面一直在刮风,冷冷的,声音如撕裂心脏般骇人。镜子里自己的眼睛红得像兔子,我微微笑了,把闹钟调到六点。

  临进手术室之前,忽然想起以前和叶川谈到的话。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摊开自己的手,掌心的纹路断成两截。

  “我不会死。”

  对着那天河一般的细纹,我轻声说道。

  “我决不会就这么年纪轻轻的死掉!”

  我决不能丢下你一个人……

20
FROM叶川:

  工资除去日常花销,剩下的大部分存到我和江宁原来一起办的存折里,其它都用在打长途电话上。他的家人已经习惯我固定的电话,很有耐心地回答我永远都问不完的问题。手术,化疗,各种预料到和没有预料的情况接踵而至。江宁的妈妈总是一边哭一边说,那些原本无从去想的情景便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肆意啃噬着心。
  “我同他说过你经常来电话。江宁让我问你好……等到能下床了,我叫他打给你。”
  一次临道别时,她对我这么说。我怔了一下,几乎是满怀感激地说:“阿姨,谢谢你啊。”
  家里知道江宁得病是叶苓传递的消息。父母像是要得到真正确认一般连着两天同我联系,带着种有意无意的感觉提起江宁,提起哈尔滨。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和表情对待他们;如果是旁人,如果手上有把刀也许我会做出傻事。父亲极不满意,愤怒地喊着:
  “现在我们又不靠你养,又不靠你伺候,只不过说几句话……还没怎么样呢你就敢对父母甩脸子,等到我和你妈都老得动不了了,你是不是还想把我们都赶出去啊?”
  开始跑步,一跑起来什么都没时间去想。
  什么都不想。
  有一天我发现汤圆很注意地望着相框,过去曾是我和江宁的合影,现在换了一张他单人的。猫非常专注地看了很久,我过去摸摸它的背,汤圆转头瞧瞧我,又继续看照片。
  “汤圆,你还记得他吗?”我忍不住问。
  猫没有反应。
  我把它抱进怀里,汤圆似乎觉得不舒服,没多会儿便叫了一声挣开跳到地上。开电视,开收音机,凡是有声音的都让它们响起来,开每盏灯,披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猫坐在地上,犹豫地看看我又看看沙发。我拍了拍床,让它跳上来。
  “今天不赶你走。”我对它说,“上来。”
  贴住汤圆柔软温暖的身体,我想起江宁冰凉的双手。想起那双看来并不显灵巧的手包馄饨、扫地、写字、洗衣服、逗猫、在我的脸颊边微风般掠过……
  我为什么会认识你呢?
  为什么会爱上你呢?
  为什么无法忘记你呢?

FROM江宁:
  找母亲要电动剃须刀,我不想让自己变成别人眼中的活鬼。对着镜子楞了好半天,总算有力气去摘帽子。
  我问她:“这里有理发的地方吗?”
  “有。”
  本来就没剩多少头发,所以时间也快。我对母亲开玩笑说这下不想戴帽子都不行了,太冷。她要出去买东西,问我想不想吃点什么。
  “帮我买张电话卡。”我说,小心地望着她。楼道尽头有公共电话,我惦记那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并不反对,一句话不说走出病房。
  叶川不在家,手机也无人接听。我很奇怪,又没有多少时间等一会儿再打,护士很快就会查房,见我还在楼道里晃悠一定会唠叨。
  找周息雨。他的腔调活像是地主老财见到解放军。
  “我找不到叶川……也没啥事儿,你见到他就替我带个话,我这儿挺好的,甭担心。”
  “他八成是到外面跑步去了。这小子最近不知抽什么疯,天天围着大院夜奔。”
  说者无心,我却呆了。
  躺在床上,眼泪不知不觉地淌下来;忽然很庆幸他不在。认识这么久,我们还从未见过对方哭泣。如果叶川看到我这副样子,一定会笑话吧……
  过两天开始下一个疗程,曾经以为绝对吃不消的自己已经可以习惯种种不适。无法抗拒,就接受吧。总之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概念,吃东西就可以长肉,长肉就可以出院,出院就可以回家,回北京。同屋的病友说我像饿死鬼投胎,我对他的打趣只是笑,该吃吃,该喝喝。那个人比我走运点,药物反应不算厉害,然而他却为此不思饮食,见我吐得翻天覆地转脸又找爹妈要饭吃极是羡慕。
  “没啥好羡慕的。”我对他说,“保证体力。”
  父母告诉我叶川天天打电话,随后问我有什么想对他说的。
  我说没有。
  电话卡一直放在枕头旁边,实在太难受了就死死握着它。把那上面的风景看得烂熟于心,简直像是在看叶川的脸。窗外只有树和天空,偶尔能听见街上汽车喇叭响。能再次下地时又跑去给他打电话,总算听到了盼望已久的声音。我傻笑了很久,想必他在那边也是一样。
  “好吗?”
  “还行。你呢?”
  “凑合。”
  “化疗结束了?”
  “没有。”
  “你没问题吧?”
  “这算什么,比我考英语六级容易多了。”
  他在对面轻轻笑,随便说了说北京的天气和自己的工作。我着迷地听他讲话,不放过其间的呼吸。
  “江宁?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呢?无论任何言辞,或许都不能清楚明白地说出心声吧……
  “没事,就想听你说。”我笑着,“想听你的声音。”
  “雨子他们常过来,蹭吃蹭喝……听说他认了个妹,等你回来时大家见一见……我们研究所又发东西了,五十斤小站大米,还有一箱松花蛋……”
  每个字,每个字,在那层平淡的外衣下变成热流缓缓穿越距离遥远的两颗心,为彼此积蓄力量,等待的力量,和回家的力量。

  出院的时候,我没有让家人帮忙。父母清楚我的脾气,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对我的认识程度可以说是超音速的递增。因为是母亲工作的医院,手续都由她来办。我自己在病房里把东西收拾好,背着包拎起网兜离开住院部。
  通向大门口的走廊很长,第二个出口直对着门诊楼。我知道母亲现在应该还在上班,就拐个弯过去打个招呼,也好让她放心。
  门外有不少病人等着叫号,我推门朝里望了望,正在给人做检查的她发现了我。
  “妈,我先回去了。”我说。
  她点点头,“到家后打个电话过来。”
  旁边的病人似乎和她很熟。
  “唷!这是您儿子啊?上学还是工作呢?”
  “工作了。”母亲淡淡回答。我对那个女病人笑笑,说了声阿姨再见,准备离开。
  还能听得见她们的对话。
  “多大了?”
  “快二十六了。”
  “有对象吗?”
  “没有。”
  “该找啦!现在找一个,谈上一两年后再结婚;听说女孩子年纪太大生孩子不好,二十八九时给您生个孙子孙女的,正合适!”
  “……”
  我看见父亲从街对面的车站急匆匆走过来。
  “说过不用来接我的。”我很意外。他也不解释,去拿我肩上的包。彼此无声地争执了半天,还是被他硬拽了过去。
  “打个车回去吧,路上不好走。”父亲说着便朝远远驶来的一辆出租车挥手。
  其实很想跟他说些话的。无论在医院、路上、还是家里。但最终结果不是我逃避就是他回避。
  “我想去趟北京。”我对他说。
  父亲的目光在我脸上短暂地停留,随后转身继续收拾从医院里带回来的东西。
  “等天气暖和点儿再说吧。”他的声音像是从深邃海底里传出的一般。
  “我回去看看他,一个星期。”我说,“一个星期后我就回来……”
  期望的回答并没有到来。父亲拎起空空的包一言不发地走出去,轻轻关上门。
 楼主| 发表于 2009-8-13 20:49:41 | 显示全部楼层
21
FROM叶川:
  我无法想象哈尔滨那边的情景,至于北京这一边,说平常也忙乱。
  周息雨和方凛始终分分合合,有阵子彼此闹得几乎要分手。我再没有什么能劝的,不是累,而是无话可说。两个人都惦记着我,即便在他们冷战最厉害的时候,却仍能够一起到我这里坐坐,说些需要彼此分担的话。
  “有时间想着改善生活,没事别打架,你还嫌过得不够乱吗?”我问雨子。他把烟从里到外碾了两圈,抬起眼睛说:“说什么呢!他到现在仍没离开我就是在下周息雨的伟大胜利了!哪儿有功夫想别的!”
  “真的假的?”我不信。
  他似笑非笑地打量我,“也忒爱操心了吧?我跟他又不是你儿子,你咸吃哪门子白菜?”
  “你怎么不是我儿子?!”我起哄地夹住他的脖子两人扭成一团。在旁看电视的方凛回头瞧了瞧我们,淡淡一笑。
  我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大家把各自无法承受的重负都卸下,虽是逃避却可以得到短短喘息。重新直面现实的时候,似乎也找到了些微方向。你能够想象我们之间的那种友情么?如今想一想,真像是坐在一条触礁的小船上,为了避免沉没,大家拼命地向外舀水。累得不行,也不敢停歇。
  常常地,看着他们便会极自然地想起江宁,过去那些蓝色的、红色的回忆,在这一刻静悄悄地萌芽生长,以无法阻止的速度在心中蔓枝展叶。
  “江宁以前跟我说过,他觉得你和雨子在一起的时间能比我们长久……”
  方凛两手撑着头疲倦地看我,不吭声。已经说不清这是第几次了,原因仍旧是吵架,他似乎把我这里当成了暂时逃避的场所。问他雨子会在哪里,会不会着急?方凛的回答也只有一个。
  “那是他的事,我不知道。”
  “江宁是这么同你说的?”他好象吃不消自己脑袋的重量,松开手后又把下巴搁在饭桌上。
 
  “嗯。”
  “他疯了吗?”
  “是你俩神经不正常。”我仔细地削完苹果皮,放下刀子,咬了一口。“身在福中不知福。”
  方凛低低骂了一句,用额头顶住桌沿。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听见不太均匀的呼吸。
  苹果啃到一半时,他开口说:“我他妈才不想要这种幸福呢!”
  “说这话你纯粹是吃饱了撑的。”
  “我不稀罕!”他狠狠地说,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是我把他变成GAY!是我死缠着他不放!是我满足不了他!既然这样,我还有什么好稀罕的?!”
  雨子还在外面找女朋友的事我知道,方凛起初没有多少激烈反应,只淡淡说自己成了大相公。然而深一层的波澜,却在平静中孕育出令人无法抗拒的威力。当事人并不自知,旁观者的我,也没有发现。
  方凛这回过来是央求我下午陪他去医院。我头皮一阵发凉,几乎是喊出来的。
  “你哪里不舒服吗?哪里?”
  他有些抱歉地笑笑,告诉我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想去看男科。
  “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说不清……”他穿上鞋,垂下来的头发挡住大半张脸。“所以才想去看看……”
  下车后他让我在原地等着,自己一个人过马路走进医院大门。想给雨子打电话,攥住衣袋里的手机攥到冒了汗,最后,还是没动。我觉得自己能明白方凛的心情,所以,我一直坐在车站里等着,直到他重新出现在眼前。
  “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没啥大不了的。精神因素作祟。”他说。
  “找个地方吃饭如何?把雨子也叫来。”
  方凛拒绝了我的建议,简单说刚才已经和雨子约好晚上见面,而且他们新认的那个叫珞珞的老妹也会过来。
  “要不你也过去?见见那丫头?!”他问。
  “算了,以后有空再说吧。”我兴趣不大,也听出他们有些事可能不方便当着我的面谈。
  方凛也不勉强,跟我道别回对面坐车。
  数日后的深夜,我慢慢打扫卫生。白天都在单位忙,能腾出收拾这个屋子的时间只有晚上。按照在上海家里的规矩用水洗地,拿抹布一遍遍擦着。江宁每每见到总说我这样做是拿金碗装泔水,有劲儿没处使纯属闲的。
  “木地板也就罢了,水泥地你还这样伺候不是多余吗?用墩布拖就成了。”
  被他说过几次,我便不再洗地了。只是现在如果不给自己找点累人又麻烦的活干,我可能又会胡思乱想些清醒时决不会触及的东西。
  好像拼命要把什么洗干净……
  方凛的电话在凌晨时响起。他时常会如此,我已经习惯了。
  “什么事?说话。”我分辨出是他的声音后,随即坐到暖气旁伸长两腿等待下文。
  “……叶川,你后悔过没有?”
  我闭上眼睛回答:“有啊,天天都后悔。后悔我妈怎么把我生成这副德性,我怎么会遇上江宁,那小子怎么会得病……”
  他在那端沉默,我猜测方凛和雨子之间是不是又起了什么争执,最近他们重新分开住了——
  “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因为我也后悔啊——”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所有响动像是被一刀斩断般踪迹皆无。我静静坐着,身体从里到外都是空空如也。终于,我听到他哭出了声。
  “我该怎么办?要怎么做才能把他甩得一干二净?!叶川你教教我……你一定有办法的……”
  暖气很烫,背上似乎有股要烧焦的感觉。我望着被扭成一大团麻花的电话线,好歹总算找到自己的声音。
  “我死也不可能忘掉江宁的。”我说。“雨子对于你也是一样。”
  “所以,认命吧。”

FROM江宁:
  给叶川打电话报平安的时候,雨子也在场。还没说上几句话筒便从叶川手中被他抢走。
  “啥时候回来啊?叶川同志都快熬成人灯儿了!”雨子在对面坏坏地笑。
  “你跟方凛咋样?我听叶川说他又搬走了?”
  “我操!你那是什么时候的黄历?!”
  “他回来啦?”
  “你少替我们瞎操心,赶紧养好身体赶紧回来!”
  我何尝不想回去?
  同父母谈了几次,他们始终坚持最初的意见,绝对不同意我回北京。
  “妈不跟你说大道理。你自己就没想过吗?到了那边,什么都没有,你不还得靠叶川照顾?他又不欠你的,又不亏你的……”
  “为什么要让他照顾?我可以重新找工作,而且——也不见得非要同叶川住在一起。”
  “在哈尔滨不行吗?如果是想工作,你爸可以帮你啊。”母亲还想说什么,却被父亲制止住了。
  确实,不用我说,他们也能明白。回北京不仅仅是为了工作。那座城市,之于我的感觉早已不同以往。像某种幸福的根源,或是生存的动力。纵然无法在一起,只要能回去,只要能待在同一座城市里,呼吸相同的空气,置身于相同的人群中——我就心满意足了。
  说实在的,在叶川身边活下去的渴望已经占据我全部的思想。但这个身边所涵盖的距离远近,我根本未曾奢求过。
  只要回去就行。
  我想回去……

22
FROM江宁:
  未曾料到自己的身体会糟糕到这种地步。原以为出了院一切都会好起来,无须多久便可以重新回到自己过去的生活状态中。但现在终于明白——
  我可能,永远,永远也回不去了。
  在家里休息两个星期后开始上班,做的还是之前的那些工作,领导考虑到我的特殊情况,不少原本属于我所负责范围内的事都已转交给别的人。即便如此,我还是非常力不从心。
  以前上四楼两阶两阶地跑,现在爬到三楼人开始冒虚汗。
  出差去抚顺,只和同事在外面跑了一天就吃不消躺在宾馆里。
  加班赶稿子,去印刷厂看样本,回程公车到站时竟然站不起来了。
  究竟怎么了?想着是自己或许是还未恢复,去医院同大夫谈了一次,在他认同的程度下开始锻炼。
  然而……
  你可以想象那种失败感吗?
  我说不清当时心里的感觉,那是相较于对叶川的感情还要重要的东西。你觉得没有必要在意么?我曾经这么安慰过自己,但我也清楚地知道毫无用处。信心、希望,很多很多健康时唾手可得的……
  如今我哪怕付出十倍于常人的努力,也未必能得到。
  单位就是单位。我不是想批评他们的做法,说心里话,在我住院时人家不但没有弃之不顾,还积极联系出人出力,已经算是很仁义。所以看到解聘通知时我没有吃惊。病假太多了,光是这一条解雇上二百次都够。
  一身轻,只剩下想叶川的力气。
  回北京的事再次被我提出来。父母安静地坐着,沉默的气息越来越重。
  “我陪你去吧。”母亲说。
  “不用。”
  “打算待几天?”父亲问。“别耽搁太长时间,人家过得也不容易。况且离开这么久了……”
  许多没有说出来的话,我可以猜出八九分。交谈变得淡而无味,空洞形同寸草不生的荒原。找个借口说不早了赶紧休息,他们起身退出,只留下我自己留在原地发愣。
  洗澡的时候听到父亲在外面敲门。
  “要不要帮你搓背?”
  我踌躇一下,答应了。
  他找出脸盆舀些热水想烫烫手,我笑了笑说没事不怕被凉到,随之把毛巾递过去。
  父亲很卖力,在医院里他始终都非常小心。后背可能红了,有点疼。
  “你从小就瘦,可特别能打架,还喜欢到处乱跑、上树爬墙,总是使不完的劲儿。”
  他忽然说,我不吱声,垂头坐着。
  “现在还这么瘦……”
  “不会得脂肪肝。”我笑着说。
  父亲把毛巾放回水中,望着我。“过去待上五六天就赶紧回来吧,咱们全家人守在一起塌塌实实的——”
  他停住口,像是要掩饰什么似的端起盆将水倒掉,佝偻的背影。
  “小宁,上次打了你,是我不对。你别记恨爸爸啊……”
  门轻轻阖上。房间里雾气腾腾,镜子已经模糊到看不清自己映在里面的模样。难道世上真的没有一种方法可以让我不失去他们吗?并非贪心奢望——睁开眼所最初见到的就是这两个人,我应该珍爱的,应该尽自己所能回报的两个人。而现在……
  讲到今天了,我想问问你,你是同志吗?有没有爱人?如果不是,有没有爱人?结婚了吗?性生活愉快吗?你的另一半,身患疾病吗?你可能要很快地,失去对方吗?
  抱歉这么问,只是我想,如果你连其中一条都无法达到,我的想法,你或许说不上感同身受。很过分?可我找不出别的标准。
  我爱我的父母,虽然有不被接纳的心理准备,也做不到从自己这边将他们舍下。对于叶川,我曾相同地寄予过希望。从以前到现在,未放弃过。
  但生活充满变数,谁不是放弃一些去选择另一些只求能维持下去。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叶川,如果我可以离开他们,至很远很远的地方,抛弃所有只留下对你的感受;如果我可以做到,那么关于爱的全部体验便不再仅仅是回忆。相信我们可以尝到幸福,如过去曾分享过的那些一样。
  只是我还能在你身边待多久?这样舍了一切去握你的手,真的是最好的一个选择吗?
  我真的没有做错吗?

FROM叶川:
  得到消息时正在给汤圆做饭,江宁简单地说清楚日期、车厢号和到站时间,又特别叮嘱我别急着通知周息雨,免得他们跑去接站。
  “不是假日,别折腾了。”
  放下电话,我好象还在梦中。汤圆胡噜胡噜吃得正香,对我挠在它背上的手指视而不见。
  “胖妞儿,江宁要回来了。”我小声说。
  它根本没理我。
  “听见没有?”
  我的江宁要回来了……

  第一眼就让我觉得自己被闪电劈成了两半。
  他精神很好,笑容满面。可是——
  “你怎么瘦得像干菜?”
  我脱口而出,有点透不过气。好象吃了一大口芥末,针扎般的锐利刺痛直挺挺戳进脑子里。
  他默默地,回家的路上始终低着头,把眼睛藏起来了。
  汤圆还记得江宁,圆脑袋在他的腿上蹭来蹭去。我从对门借来了电暖气,尽量弥补白天房间里因为暖气不足而造成的冷意。江宁坐在床边,笑着看我忙来忙去。
  “行李等一下再收拾。” 他说,“我做饭给你吃。”
  厨房,温暖的火苗。还是一样的背影,没有丝毫改变。静静地忙碌,偶尔回头吩咐我帮着洗这个,拿那个,随后又是淡然的背影。
  我倚在门边贪婪地看着,像要把一辈子都看完。想问的事太多了,可我只能等他自己主动说。江宁就是这样的人,真的非常痛的时候,他通常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哪怕是我。可能这是男人的通病,但他表现得最过分。要改变起来很难吧,然而我希望这次分别之后,他可以把那一部分对我敞开。
  “我只待一个礼拜,跟家里说好了。”他头都没回地说。
  “知道。”我好象不觉得有多吃惊,“五一我有假,去哈尔滨行吗?”
  他回头笑了笑。
  “好啊。”
  那夜说了许多许多话,似乎时间短促,我们永远也不舍得阖眼。察觉出他有了困意时,我抓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耳朵上。江宁明白地笑着,凑过来亲亲我的嘴唇。
  “你在上保险吗?”他问。
  “只是想确认你在这里。”我回答道。
  温暖的肩膀,耳朵上丝丝缕缕的凉意,均匀的呼吸。半年的分别之后,重新躺在一起。
  要怎么做才能不让你离开我?
  要怎么做才能不让你离开我?
  要怎么做?
  我好象,也需要一根救命稻草。



23
FROM叶川:
  要我做什么都可以——真的,做什么,都可以——

  又和他一起看升旗了。说不出原因,音乐响起的那刻,我忽然有种要发疯般大哭大笑的冲动。

  江宁安然地站在旁边,平常的表情,仅是在旗帜升上顶端的瞬间闪回脸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好象在微笑。

  随着越来越明亮的天色,广场上已经全无我们刚到时那般寥落冷清。坐在台阶上,江宁将我的手塞进盖在膝上的外套里,和他凉沁沁的手指绞在一起。没有人注意我们,也没有人会发现那件单薄牛仔衣下两只紧握的手。

  “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回家?!”我问。

  “去北海怎么样?”江宁满怀希望地看着我,“还只是大学时去过一回,这么多年了……”

  我答应了。这小子虽然还算个旱鸭子,却特别喜欢有水的地方。以前共同生活的时候,什么颐和园、圆明园、雁栖湖、龙庆峡等等,只要有时间,攒够了钱,我们都会兴致勃勃地跑去逛上一圈。

  “因为我属龙。我是龙王爷……”以前问到这件事的时候,他曾经如此简单回答。

  天气不错,游人如织。我们在团城上待了半个小时,转而去琼岛。原本想带着他痛痛快快玩一次,然而中午还不到,江宁已经走不动了。当时的情况如今略作回想也混乱得找不出个头绪。我怕想到他那张煞白的脸,也怕想到他说没关系,坐在石头上却根本站不起来的样子。

  “回家。”我说。

  他好象不太甘心,却没有任何反驳,仅默默望着我。

  “回家吧……”我再说一遍。

  有个从山东来的游客好心帮忙出去拦车,我背着江宁慢慢朝门口走。

  “还以为能多混些时候。”他伏在我肩上小声说。

  我不敢扭头,“后天就去订票。”

  “所以……只待一个星期啊……”

  江宁的声音里有一丝苦味。

  整个下午他都在睡,几乎不见翻身。我隔段时间就走到门边朝里望望,不进去,怕脚步声惊动了睡觉一向很轻的江宁。

  每次都会盯着他的胸看上好半天,有起伏,有呼吸。好象生怕他突然静得如同一潭死水,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只要他在身边,在睡觉,这着了魔一样的习惯便会出现,从那时起到现在,始终改不掉。

  临近傍晚时分出去买菜。过几天才能发工资,钱包已经快成为一件摆设。拎着一堆五颜六色的塑料袋走到楼下,停住脚步抽支烟。斜对面的门球场里几个老人兴致高昂地比赛,时不时有笑声传来,伴随头顶悠长的鸽哨,院外街道嘈杂而遥远的喧嚣。

  虽然是四月,水泥台阶还挺凉。早早穿上的短袖衬衫在周围全部是长袖衣服的人中间显得格外鲜明。我把扔在脚边的几个烟头拾起来,塞进不远处的垃圾筒。

  就是这一刹那。

  想哭。

  眼睛疼得不行,十几支钻头猛然绞进脑袋里,绞啊绞啊,简直要流出血了。

  我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只能蹲在那儿,紧紧捂住脸。



FROM江宁:

  第二天,感觉好多了,我让叶川通知周息雨他们。来的时候很匆忙,没带几件衣服,叶川便建议我穿他的。在原本就空荡荡的柜子里翻来拣去,发现这段时间里他基本没添置什么新衣服。

  “原来我在东单给你买的那件黑外套呢?”我边找边问。

  叶川从床底下拉出一只皮箱。那件外套以及我给他买的其他东西几乎全都摆在里面。

  “这是干什么?”我一时还搞不清楚状况,莫名其妙地抬起脸。叶川好象有点难以启齿,沉默伴随着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僵硬地响了许久。我突然觉得冷,那是一种汗流浃背却仍忍不住会冻得直打哆嗦的感觉。以至于身体要从椅子上滑下去,滑到连我自己都看不到底的深渊里。

  “这是干什么!我还没死呐——!”

  我要抓住他的衣服,把他脑袋里那些奇怪甚至是荒谬的想法都摇出去;我要站在这座城市最高的地方大喊大叫,把所有人脑袋里那些恐怖甚至是荒唐的推测都驳回。我活着!我好端端地活着!我还在这里!就在这里!

  想这么做,想发疯,想哭想笑,想撕掉一切伪装!可我只是坐在椅子上,哆嗦。

  叶川被吓到了。张着嘴楞在门口,脸上像是涂了一层蜡,又白又黄。他的脚犹豫地向里后伸了伸,然而还是走到我面前,弯腰拿起那件外套帮我穿上。外套很干净,有洗衣粉的香味。因为瘦的关系,衣服根本挑不起来,袖子长长的,只好挽了两叠。叶川蹲在地上,仰起脸儿。

  “抱歉。”我说。

  他摇头,垂下眼睛。

  “好象暖和点儿了。”叶川轻声说,反复摩挲着我的手。“不像前几天那样凉冰冰的……”

锁好房门,我们一起走出楼群,融进街头喧闹的人流中。在出租车里,他的膝头慢慢挨住我的,像个人字。
FROM叶川:

   要我做什么都可以——真的,做什么,都可以——

   又和他一起看升旗了。说不出原因,音乐响起的那刻,我忽然有种要发疯般大哭大笑的冲动。

   江宁安然地站在旁边,平常的表情,仅是在旗帜升上顶端的瞬间闪回脸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好象在微笑。

   随着越来越明亮的天色,广场上已经全无我们刚到时那般寥落冷清。坐在台阶上,江宁将我的手塞进盖在膝上的外套里,和他凉沁沁的手指绞在一起。没有人注意我们,也没有人会发现那件单薄牛仔衣下两只紧握的手。

   “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回家?!”我问。

   “去北海怎么样?”江宁满怀希望地看着我,“还只是大学时去过一回,这么多年了……”

   我答应了。这小子虽然还算个旱鸭子,却特别喜欢有水的地方。以前共同生活的时候,什么颐和园、圆明园、雁栖湖、龙庆峡等等,只要有时间,准备够需用花销,我们都会兴致勃勃地跑去逛上一圈。

   “因为我属龙。我是龙王爷……”以前问到这件事的时候,他曾经如此简单回答。

   天气不错,游人如织。我们在团城上待了半个小时,转而去琼岛。很久没这样了,虽然心情已经无法回复到过去的水平线。

   原本想带着他痛痛快快玩一次,然而中午还未到,江宁已经走不动了。当时的情况如今略作回想也混乱得找不出个头绪。我怕想到他那张煞白的脸,也怕想到他嘴里说没关系,却坐在石头上根本站不起来的样子。

   “回家。”我说。

   他不太甘心,但没有任何反驳,仅默默望着我。

   “回家吧……”我再说一遍。

   有个从山东来的游客好心帮忙出去拦车,我背着江宁慢慢朝门口走。

   “还以为能多混些时候。”他伏在我肩上小声说。

   我不敢扭头,“后天就去订票。”

   “所以——只待一个星期啊……”

   江宁的声音里有一丝苦味。

   整个下午他都在睡,几乎不见翻身。我隔段时间就走到门边朝里望望,不进去,怕脚步声惊动了睡觉一向很轻的江宁。

   每次都会盯着他的胸看上好半天,有没有起伏?有没有,呼吸?好象生怕他突然静得如同一潭死水,把我和他全部带进暗无天日的泥沼中。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只要江宁在身边,在睡觉,这着了魔一样的习惯便会出现,从那时起到现在,始终改不掉。

   临近傍晚时分出去买菜。过几天才能发工资,钱包差不多快成为一件摆设。在七八个摊位前转了数圈,芹菜、西兰花、卷心菜、胡萝卜……努力磨嘴皮子,省掉几毛钱零头。拎着一堆五颜六色的塑料袋走到楼下,停住脚步抽支烟。斜对面的门球场里几个老人兴致高昂地比赛,时不时有笑声传来,伴随头顶悠长的鸽哨,院外街道嘈杂而遥远的喧嚣。

   虽然是四月,水泥台阶还挺凉。早早穿上的短袖衬衫在周围全部是长袖衣服的人中间显得格外鲜明。我把扔在脚边的几个烟头拾起来,塞进不远处的垃圾筒。

   就是这一刹那。

   想哭。

   眼睛疼得不行,十几支钻头猛然绞进脑袋里,绞啊绞啊,简直要流出血了。原先无法言表的情绪如同汹涌而来的狂暴潮水,带着我始终拒绝承认的某些念头冲垮屏障,变成一张又黑又大的布将我们所拥有的那可怜的光亮遮蔽住,如地面震动开裂又重新合拢般惊心动魄又毫无声息。

   必须站起来。我心里很明白,特别明白。

   可是……

   我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只能蹲在那儿,紧紧捂住脸。



FROM江宁:

   第二天,感觉好多了,按约定同周息雨他们见面。来的时候很匆忙,没带几件衣服,叶川便建议我穿他的。在原本就空荡荡的柜子里拣来拣去,发现这段时间里他基本没添置过什么新衣服。

   “原来我在东单给你买的那件黑外套呢?”我边找边问。

   叶川从床底下拉出一只皮箱。那件外套以及我给他买的其他东西几乎全都摆在里面,干净整齐的让人窒息。

   “这是干什么?”我一时还搞不清楚状况,莫名其妙地抬起脸。叶川好象有点难以启齿,拣出箱内的一些日用品放到桌上。沉默伴随着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僵硬地响了许久。

   突然觉得冷,那是一种汗流浃背却仍忍不住会冻得直打哆嗦的感觉。以至于身体要从椅子上溜下去,掉进连看不到底的深渊里。

   “叶川……”

   我能听见自己的牙齿都在咯咯不受控制地上下打架。恐惧,铺天盖地的恐惧;好象待在房间里的彼此两个,一个活生生到让人嫉妒,而另一个,已是落满厚厚的白灰,从头到脚,千疮百孔。

   我用撕裂一切梦境的力气喊出声,睡在桌上的汤圆却连耳朵都没动一下。

   “这是干什么!你究竟想干什么?我还没死呐——!”

   我要抓住他的衣服,把他脑袋里那些奇怪甚至是荒谬的想法都摇出去;我要站在这座城市最高的地方大喊大叫,把所有人脑袋里那些恐怖甚至是荒唐的推测都驳回。我活着!好端端活着!我还在这里!就在这里!许多日子以来,我拼命地努力,不管耗费多少心血,只为了能走上一条新的人生之路……然而眼睛所看到的,却是我一直避之不及的那种无可救药的阴冷恐惧正兜头砸过来。

   想这么做,想发疯,想哭想笑,想撕掉一切伪装!可我只是坐在椅子上,不停哆嗦。

   叶川被吓到了。张着嘴楞在门口,脸上像是涂了一层蜡,又白又黄。他的脚犹豫地向后伸了伸,然而还是走到我面前,弯腰拿起那件外套帮我穿上。外套有洗衣粉的香味,因为瘦的关系,衣服根本挑不起来,袖子长长的,只好挽了两叠。叶川蹲下身,仰起脸儿。

   生病以后,我们之间似乎并未就将来有过认真深刻的交谈。即便谈到死,说怎样筹办后事,那也是饰以真实表面的最虚假的盾牌。不是互相有足够信心,而是因为害怕。是的,因为害怕。

   我们必须有接受的准备。人有生便同时会有死。在没有感觉到任何威胁时谁都可以说得坦率直接。我以为自己能够挣脱出来,叶川也一样,在积极的态度中,求生求存,同时抛掉全部沉重包袱,学会活下去的方法。可现在,满心认定所找到的方法,其实不过是张裹藏另一波无力心态的脆弱白纸。

   只不过——

   在认输之前或许还有解救的药方,哪怕会把各自逼到绝境。

   因为我并未对选择了叶川产生过怀疑。

   “抱歉。”于是,我说。

   叶川摇头,垂下眼睛。

   “好象暖和点儿了。”他反复摩挲我的手,试图把所有感情都揉进掌心。“不像前几天那样凉冰冰的……”

   锁好房门,我们一起走出楼群,融进街头喧闹的人流中。在出租车里,他的膝头慢慢挨住我的,像个人字

24
FROM叶川:
   那天的见面应该说是大家并不崭新的一个起点。即没有告别什么往昔,却也给自己找到了一点努力过下去的勇气。

   虽然我知会过江宁关于周息雨和方凛业已分手的事,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发觉到了该离开的时候。江宁当时的反应似乎也并不显得有多意外。但是,当方凛一个人孤零零待在地铁站台里漾出笑意注视我们时,江宁好象才刚刚清醒过来,怔在原地半天无语。

   “别开玩笑!”江宁说。

   “我没那心情。”方凛淡淡答道。

   他把一堆写着华普超市字样的塑料袋塞进我怀里,“而且不怎么疼了。”

   “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去?”我问他。

   他光是笑着摇头,紧紧握一下江宁的胳膊。

   “伤口会裂开啊……”

   走上台阶时回头望望,方凛没有动,没有笑容,静静地靠着柱子目送我们。

   “我真羡慕他。”江宁忽然说。

   “他一样羡慕你。”我接过来说。

   他转头看了看我, 说:“包括得病?”

   我知道江宁是抬杠。在用这种话折磨我的同时,想必也让他的内心隐隐作痛。哪怕称其为苦中作乐,我还是庆幸他提到的仅仅是疾病,而不是那一件事。

   至少他认为我们守在一起,仍算值得。

   你认为我是在逃避?是啊,就某个判断角度内来讲,这是彻头彻尾的逃避。

   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未来”简直是整个社会对于我和江宁最恶毒的诅咒。我从未这样厌恶过这个世界,深恶痛绝。几乎每个人我都恨,哪怕是周息雨他们,也包括我自己。

   你听朋友们讲过吧?!在去年夏天里我曾同雨子由于简单的几句言语不和而打过一架,就在眨眼之间,我已经扼住他的脖子没命地掐下去。大家冲上来把我们拉开,场面混乱得一塌糊涂,差不多每个人都挂了点彩。

   在印象里方凛似乎一句话没说,正如此时同样表情地独处于远远的墙边。可我打从骨子里认定,他应该是处境最糟糕的一个——如果说我们还有力气让自己立稳脚跟,即使换成江宁,他也可以做得到。但方凛……我知道他马上就要倒下去了,尽管他好端端地站在那里……

   其实我跟雨子心里极清楚,真正的起因不是那些话;而是来源于我们自身——无能为力,自我厌恶,过去构造于美好幻想上的希望蓝图在现实面前土崩瓦解后所产生的破灭感——尽管知道如今需要让自己赶快适应,学习、树立新的目标和信心。然而……

   这个世界……这个该死的世界并不会因为我们无休止地与之对抗、与之坚持便出现一点点退缩或妥协。它的每一丁点损伤皆可以快速得到修复,而我们付出的惨重代价则有去无回。

   就是这样的矛盾:我们不断诅咒自己和现实,又在用比蚂蚁还要顽强的力量继续生活;我们竭力要让社会承认为普通人,又无时无刻以行动或话语标明和他人的不同。

   唯独一点,无论清醒还是恍惚的我都完全知晓其正确的做法。不管能从这种也许会困扰一辈子的悲哀中挣脱出多少时间,有一毫米的光阴,我就要争取活出一毫米的幸福。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而是我整个人生必须珍惜并随之靠自己的力量不断创造的东西。

   所以我不能停,不能学习忘记,不能舍弃回忆,无论流泪或是流血,都要前进。

   你明白么?


  
  周息雨和江宁拥抱了将近有半分钟。他没说话,最后在江宁背上使劲地拍几巴掌,连同打散越来越浓的雾气。江宁告诉雨子我们在地铁站里同方凛见过面,他还是没说话,扬起眉毛表示知道了。

   略坐了一会儿,雨子的手机响起来。交谈显然涉及我们,周息雨向我们笑了笑,简单地说声:“我妹……”

   他那个叫珞珞的老妹我虽没见过面,却也知道雨子、方凛跟女孩交往得相当深。过去总听他们在耳朵边唠叨,说得如今连江宁也忍不住想见见。

   “你们俩先坐着,我去车站接她。”雨子边说边忙忙地准备出门。

   “人家女孩子登门,你连屋子都不收拾一下吗?”

   “穷酸什么?!她又不是外人。”

   江宁还是起身去找笤帚簸箕,我也跟着开始整理地上东倒西歪的饮料瓶和报纸杂志。
  
  花费了不长时间,整个房子大致上能看得过去了。江宁翻箱倒柜找茶叶,我拦着说:“你当雨子这儿是咱家吗?从冰箱里拿几罐饮料就行了。”

   他还不依不饶,终于搜出一盒袋装红茶。江宁胜利地冲我笑笑,又去找壶烧水。

   “就这么想给她留个好印象?既然愿意认雨子做哥,那女孩应该有足够的思想准备。”我说。

   他摇了几下头,“天底下没人能说这句话。就跟谁也不能预料自己哪一天死相同道理。”

   我离开厨房,坐进沙发里,让电视无意义地响着,发呆。江宁把一大盘水果放到饭桌上,接着也走过来坐下。他在揣摩我的心绪,又像在清点自己的思想。我拿掉帽子,摸摸江宁那些又短又软的黑发,看他像小狗似地晃晃脑袋,揉一下眼睛。

   “我不想跟你‘吵架’,真的。”我开口道。

   他沉下头,短暂地静默。

   “算我求求你。”

   我不无吃力地咧嘴笑着,试图缓和空气。心脏仿佛被腐蚀出了一个巨大无比的血洞,一寸一分噬咬地疼痛。江宁紧闭双唇,身体朝前滑出少许,将头倚着靠背。终于,他侧过脸面向我,干净的眼神。

   “如果呢?如果……”江宁说。

   生怕在力气消失前漏掉一些重要的东西,我用脚把小圆凳勾到近前搭着腿,也不理他,自言自语一般:

   “星期二的票,到家星期三早上。我会给你写信,打电话,跟从前一样说这边的事儿——汤圆的,雨子他们的,楼下修自行车特别能侃的大爷,农贸市场奸诈刁钻的卖鱼老板,所里那个总瞧我不顺眼,神神叨叨的女组长,小偷猖獗的XXX路公车,健身乐园旁边的花市,热闹的游泳馆,能听自带CD的酒吧,还有,我……我都吃什么饭,洗了哪件衣服,什么时候收拾屋子,隔几天晒一次被子,有没有和朋友出去玩,睡觉时做没做噩梦——”

   他吻我,哑声说:“我也不是你妈。”

   我不肯放过,继续说着傻话:“跟从前一样……瞧着吧,哪封信都能当历史文物珍藏喽。我高考时语文一百四十二,英语一百三!如今又整天不是试验报告就是总结材料,我……”

   江宁定定地坐着,最后伸手在我脸上轻轻摸一下。

   “随便你,我照单全收。”

   ——他懂了?!

   外面传来重型货车碾过路面的沉重回响,如同夏日预示着倾盆暴雨前的遥远雷声。我们没有交谈,安静地看着电视。

   过了大概五六分钟,楼道里传来说话声,我听出雨子的声音,起身去开门。
 楼主| 发表于 2009-8-13 20:50:31 | 显示全部楼层
25
FROM江宁:
   珞珞有一双给人厉害感觉的眼睛,此外,她没有一般人脸上会有的单纯的冷漠或是客套的热情。后来跟她说起我那时的观察结果,引得珞珞大笑起来,连连表示这让她受宠若惊。

   “我还怕你们会不理我呢!”她说,“虽然雨子能接纳我,但别人就未必了。毕竟大家都是独立的人……”

   有点受宠若惊心境的人应该是我吧。

   所谓的朋友对于我,有两种区分。想必你也能猜得出,一类陪我度过那些看似认真的生活,另一类,则深入到灵魂里,将那些杂乱无章的情绪变得具体而充实,他们是伙伴。我说不清自己在面对前类朋友是否包含了欺骗的意味,因为无法开口,他们能接触到我的层面仅仅是每个人呈现在世界上相同的那一部分。谁不想说真心话?问题是说了之后我也许就要连最后一点容身之地都会失去。这种恐惧所产生的自我保护举动是人天生的,很多时候不情愿,却找不出其他办法。

   在伙伴身边,我觉得自己是个有缺陷的人。不用追求完美,不需隐藏。相反地,这种共同或稍有参差的缺陷,更密切地联系了我们。所以,当珞珞被周息雨带进来后,相互的信任很快便建立起来了。

   不可思议,理所当然。

   “很好解释——大家波长相符。”叶川笑着说。

   “对啊,你丫装什么装……”雨子抢走我的帽子,让刺猬一样的头再度暴露在光天化日下。叶川跟他们讲起我睡觉做梦时的样子,那两人笑得前仰后合,闹到不可开交。

   跟他们所讲的,还有未曾尘封的往事。我一度死死抓住叶川的手,他以同样的力量回握。笑声未见减少,沉默的时间则越来越长。这些天始终不在我面前抽烟的叶川此刻开始几次三番去拿茶几上的烟盒,攥进手里又马上像被烫到似的扔回去。

   雨子看出来了,马上掐灭烟。

   我说:“少来这套,用不着这么小心。”

   珞珞则完全把我的话打了回去,“别熏我一身烟味儿。”

   叶川对她笑笑,说对不起。他把手搭在我的腿上,朝上的掌心,微微弯曲的手指,宛然等待的姿势。

   “我说你真舍得放江宁回去啊?”珞珞在问他。

   “我存的是定期……”叶川静静地说。

   找个借口去厨房倒水,让手指在光滑的瓷杯上取暖。仰头望望天花板,有块灰白墙皮悬在半空摇摇欲坠。我深深叹息,听见自己的心沉到地板上所发出的砰然之声。

   不想说就不要说。你打算告诉我的是这句话吧?不,这并非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我们需不需要。人与人不能没有交流,在交流中解脱自己心灵上的束缚。将那些经历讲述给珞珞,与眼下把我和叶川自身展现在你面前是同一道理。现实和梦境不一样,属于我们的只有客观、平凡的真实;虚构的美好,谎言里的甜蜜,并不在我可以触及的范围内。是非对错,由你个人来判断。我仅仅讲述这段生活,至于带进其间的感情,那已是我们无法控制的电脑病毒。希望你不要在意,也不要被左右。好吗?



   睡不着,也不想看书等待困意自己慢慢爬上来。外面,叶川在赶报告。他说过最近和单位课题组的组长搞得很僵,冷言冷语听了不少。挨骂归挨骂,一旦到写报告或汇总时,叶川又要替她当“枪手”。辛辛苦苦的工作结果,最后却署上别人的名字。

   “没必要跟她争,除非你有新的目标了。”我劝。

   他一副这还用你说的表情。

   “睡了吗?”叶川仰着椅子伸头朝屋里瞧。

   “没。”

   我翻个身,蜷起腿留出坐的地方。叶川的侧脸在灯光里显得有些疲倦,我甚至错觉他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你一个人时怎么办?”我问,“自产自销?”

   他楞了数秒钟,忽然笑开了。“怎么?想跟我练壮阳神功?”

   我逗他:“很长时间了,你不觉得烧心啊……”

   叶川默默地挠一下我的额头,俯身亲了又亲,并不移动身子,脸颊贴着脸颊。

   “等你好点儿再说。”

   “我支持你出去吃香喝辣。”我笑嘻嘻地看着他。

   他坐起来,皱皱眉,也笑着说:“我怕被警察叔叔抓哟。”

   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我拿手背挡住眼睛,装出要睡觉的样子。叶川安静地陪在旁边,他拧暗了灯,微微驼着背。

   “江宁,对于以后……你怕么?”他问。

   “怕。”我不敢看他,“你呢?”

   他半天不说话。

   “珞珞当时写在纸上的那句话你看到了吗?”叶川背对我,缓缓道,“‘我自从出生以来便一直在失去,现在即将失去你……’听她说那是首相当老的歌。”

   “她和雨子简直像亲兄妹,全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臭脾气。”说到这儿,叶川回头重新伏到我身上,脸快要埋进枕头里,几乎听不见呼吸。

   我用嘴唇蹭蹭他的耳朵,向外扯了扯压在中间的被子,把彼此都包进去,这样就不冷了。汤圆悄悄跑进来,跳上床,在旁边紧挨着我们缩成一团。

   “怎样都没关系。”我对叶川说,他依旧没有动,“都还在……”

   他猛地撑起身子端详我半晌,眼睛亮晶晶的。我对他笑,把已经睡着的汤圆抓过来举到半空,猫蹬腿叫个不停,耳朵耷拉下来。

   都还在。我们并未失去什么。

   只要——

   ……别丢下我,别让我消失,别忘了我啊……

26
FROM江宁:
  在通知父母叶川五一会来哈尔滨的时候,他们的反应比较平静。父亲告诉我不用在意,尽管请对方来玩,只是不要太招摇了。至于他们,准备利用这段时间回老家一趟。

  我不想说破什么,觉得这样或许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心里甚至稍稍松一口气。

  叶川到哈尔滨的那天,我担心他会犯路痴的老毛病,便早早赶到车站等候。到处都是过节的人流,热热闹闹,喜气洋洋。车晚点十几分钟。我逆着车向后走,寻找他所在的那节车厢--玻璃窗被拍的嘭嘭响,叶川的笑脸一如从前。

  望见他,我也不由得展开微笑。

  “累不累?”

  他连连摇头,拦住我要去拿行李的手。我们并肩走出车站,干燥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树叶即将成熟的油香气。坐公共汽车沿街而行,叶川不断向窗外凝望,略略露出好奇的眼神,让人立刻看出这是个初来乍到的观光客。

  “欢迎来哈尔滨。”我说。

  推开门的刹那,叶川迟疑地站在楼道里没有动。阳光毫无阻挡地洒在每个角落,房间很明亮,与北京的家里一样。我拍拍他的背,问:“怎么了?”

  他笑了笑,话语里透出玩笑的口气:“有点像做梦呢。”

  安顿好行李后,我们可以做的似乎只有不断的,暴雨一样地亲吻和爱抚。我有点被动,心里和叶川的渴望分量相同,身体却并不太配合;感觉就是这么矛盾。在化疗之前曾和医生谈过,我小心地询问关于药物对性生活以及将来的影响。

  “有影响,不过也因人而异,而且很多都是暂时的……”因为我是同事的儿子,对所有治疗又表现的相当积极配合,所以这位医生并不打算隐瞒什么。

  我想我正是那个异数--没多久便给所有人一个又一个下马威。过敏,心律失常,消化道出血,膀胱损伤……还有,这么久了,我没有多少性需要。

  每每想到叶川,我心里便会突然冒出一种说不清的内疚。是谁讲过天底下没有做不到的事?!而如此简单一件,恋人之间最合情合理的行为,我却做不到。我想和叶川以同样的出发点来做爱,或者,不同也无所谓,只要能够回到一般人所称之为正常的同居生活,要我怎么样都行--说是取悦似乎过分,但哪怕正是怀抱取悦的念头来将之实现,对我而言,也是心甘情愿的希望。

  即使现在面对你谈起来,我也不讳言这想法未曾改变过。

  光是吻,不够的。

  我想用手或嘴为他做,叶川摇头,一声不吭。他宁可自己来……

  就算是为我好,可,有点伤人啊。

  他的头埋在我的衣领里,嘴唇烫人。我停住手,任由叶川自己动作。与其虚假地回应,不如这样安静地躺着。我不想骗他,不想。

  叶川安静下来。听得见他呼吸很粗,脖子上却开始发凉。如同珠子慢慢滚落下来,一路锥心刺骨的痕迹。

  “你真不该找上我。”我说。

  他的声音有点走样儿:“胡说八道。”

  “心里话。”

  “我也是。”

  再继续下去可能会吵架,我记起他以前说过的话,忍住了。叶川好象也不愿纠缠在这个话题里,欠身告诉我他在火车上没吃饭。

  “前一天还加班来着,所以上车就睡觉,直到这边……”他套上T恤说,我这才注意到那双有些发红的眼睛。

  本想给他好好做顿饭,叶川却啃起我从冰箱里找到的面包。

  “帮我倒点水便行。一会儿就到中午了,到时再说。”

  他叼着面包片拧开酱菜瓶,又去找筷子;看来是真饿坏了,三口两口就是一片,很快便干掉小半袋。我把水杯推过去,双手撑在桌边端详着。

  “觉得我家怎么样?”

  “挺好。”

  我们一时之间找不到适合眼下该说的话。沉默一阵,装面包的袋子在他手里被搓得哗哗乱响。

  “先洗个澡吧……下午我带你到外面转转。”说着,我起身去卫生间。

  “猜得出我此刻什么心情?”叶川问,并不等我回答,继续说:“惊讶,又高兴。以前一直想知道你生长的城市、家,究竟是什么样子,今天,觉得非常合适……”

  “合适?”

  “初到陌生的地方,谁都会有些无所适从;可我现在没有这种想法。”

  “叶川,马屁不是这么拍的。我不是政府官员,也不是电视台报社的,跟我说可没用……”我失笑说。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觉得这儿似乎比北京好,不论是生活条件、人--”

  停下脚步,我回过头。从刚才见到他后瞬间升腾起的喜悦的泡沫似乎已经慢慢破裂消失到最后一层。叶川好象并不介意一般,又加重语气说:

  “真的。”

  “是啊……”我笑道,“对我来说……”

  对我来说,全部外界条件,这里比北京好上一百倍、一千倍。如果我可以放手的话,确实如此。



FROM叶川:

  我用所能找到的全部材料给江宁和自己做了一桌子菜。他想帮忙,被我干脆拒绝。

  江宁问:“你想在以后的几天里光吃剩饭?”

  “有这打算。剩的归我,天天给你做新的。”

  他将下巴搁在我的肩膀:“嗳,手艺好象没长进。丢不丢人?”

  “拜托,谁家若有我这样能干的男人早就给祖宗磕头感激涕零了!你还不知足?!”我朝西红柿里放了些糖。

  “因为我比你强啊--当着雨子他们你可以拽上天,当着我你就哭去吧……”

  谈笑间,感觉到江宁的手臂慢慢圈上了腰,我继续炒菜,不敢停。背后的温暖简直像海市蜃楼一样让人不确定。舀起一小勺盐,洋洋洒洒的。鸡蛋的香气溢出来,那双手稍微紧了紧,如同舍不得丢下什么又不得不放弃。

  “拿盘子。”我说。他默然地打开橱柜,轻微地碰击声中,有彩色圈边的盘子递了过来。我怔一下,探头朝柜里看。

  --和北京家里的那套餐具一模一样。

  “上次回去的时候,我托方凛帮忙到宜家买的……”江宁淡淡地说。

  我觉得连自己的思维马上都要冻僵了。帮他收拾了那么久行李,也没发现竟然还装了这些沉甸甸的东西。

  沉的,快要背不动了。

  “我若是个盘子该多好。”真高兴自己还能笑得出来,我当当敲着锅铲说,只是不敢看过去。

  江宁侧过身子吻我,醋栗般乌黑的眼睛动也不动。

  “我挺知足的。”他说。

27
FROM江宁:
  我真的挺知足。和别人相比我们的共同生活时间短少可怜,但我内心已然感觉差不多活出几个轮回那般悠长。普通的一天,于我,于叶川,似乎更应该说是忐忑或坚定的一年。

  与其在意看不到的障碍,我只要继续的动力。不停地走,不断地失去,却也在不断地拥有新的东西。

  我说的实心实意--叶川微微忡怔,最后露出笑容。

  他的手艺其实相当不错,追溯起来似乎得归功父母常年援外工作,虽有亲戚帮忙,仍有很多事要靠个人独立完成的那些日子。叶川不但要管理好自己的生活,还要照顾妹妹。买菜做饭,收拾屋子,洗衣服,辅导叶苓做功课……自小学开始便这样,初中、高中,没有丝毫改变。

  我知道他对妹妹的感情,比对父母的要深很多很多。叶川儿时、少年的回忆几乎都是和叶苓在一起的,让他轻描淡写地撇开不顾完全不可能。我明白,然而我想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方法去解决他与家庭之间的问题。

  “家里都不知道么?”

  “何必自找麻烦……我又不是需要照顾的小孩子。”

  “整个五一找不到人,你家得翻天了。”

  “不会。来这儿之前跟叶苓联系过,跟她说就等于跟家里说了。”叶川笑着说,“我打电话,她都接的……”

  我含糊地应一声,艰难地咽着饭粒,恨不能把整张脸都埋进碗里--想求求他别再说这种能把我刺得鲜血淋漓的话;尽管是善意的,甚至是,打算用此来给我安慰。

  是不是太贪心了?被他放任得越来越不知轻重?

  可我受不了。



FROM叶川:

  江宁还在介意我与家里的关系。对他的提问我选择短暂的沉默,又不得不开始把答案完整地交还过去。

  “基本上没有多少联系,互相的情况要靠叶苓来传递。”

  “即使我不在也无法改善?”

  “对他们来说是一样的哟。”我笑道。

  江宁垂下眼睛,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般为难地咬起嘴唇。

  “江宁?”

  “什么都没发生,是一样……什么都发生了,还是一样;早知道我就不让你走了。”他淡淡道。

  我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什么呐!我走?不是你走掉的吗?”

  “是你啊!”他好象要胡搅蛮缠到底了,“手一松你丫就跑得谁都够不着……”

  “那句话是谁说的?”我打断他,闻到自己的嗓子眼里一股火药味。

  江宁插起手靠着椅子,神色看起来很落寞。我把碗盘摞到一处送进厨房,他依旧淡然的声音追过来:

  “如果我说分手,你就分手么?”

  “如果你希望分手的话,我就分手。”我回答道,飞快拧开水龙头。

  看不到他,却能听见房间里两种挣扎不已的呼吸。说得那么容易,结果我们谁也做不到。

  我用湿漉漉的手擦擦眼睛,洗着有彩色圈边的盘子。

  我不想做唠叨的老妈子,但,如果他真这么希望--只要提出要求,我都答应。因为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会做……

  江宁,我只会用这种方式来说明我爱你。

  你会笑话我笨吧?



  我帮江宁铺好床,自己抱着被子去客厅。

  “干吗?”他拦住问。

  “睡觉啊。”

  没等他后面的话,我抢先说出来:“你爸妈的那张床就算了。”

  “有什么的,你要是嫌床太大我陪你睡。”江宁似笑非笑。

  “小宁,有谁会没事到满床铺报纸,铺塑料布的?”我说,“我喜欢你家沙发,跟大蛋卷似的,很舒服。”

  他不看我,把自己的枕头朝里挪了挪:“……那就这儿吧。咱俩也不是没有一起睡过单人床。”

  “我怕你睡不好。”

  “我还怕你睡不好呢--”江宁从我怀中拿走被子,“挤倒是不会挤,一根钢筋占不了多少地方;你还是躺里面,免得我晚上吵到你。”

  晚上如他所说,也如过去一样。江宁悄悄起身去卫生间,我听到回来的脚步声,就拉开灯。

  “要紧吗?”

  他摇摇头,钻进被窝握住我的耳朵,极满足地说:

  “真好。”

  “明天我想给珞珞打个电话。北京那帮人都伸着脖子等我的信儿呢。”

  “哎?”

  “说是要我过一夜后再报平安,否则就不算货真价实。”

  江宁笑了。

  “什么时候能再来北京?”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提心吊胆地问。

  “我可刚找到新工作……”

  我不说话,关上灯。

  隔着窗帘有隐隐的昏暗光芒,闹钟滴答滴答走得没有半分迟疑。我摸摸江宁握在耳朵上的手,把它挪至胸前。手指安静地维持着原来的形状,却似乎已经渗进我的体内轻轻捧住一颗心脏。

  “等稳定下来再商量吧。”江宁说,“现在还不行,你有信心,我没有……”

  “到你有信心的时候我都该退休了。”

  “那更好啊。”

  我合上眼,将那句心里翻腾许久的话挖了出来。

  “天有不测风云;明天,万一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他吸一口气,揪紧我的衣服:

  “明天如果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这一夜我们好象始终都是抱在一起睡的。江宁没有再起夜,我也没有做噩梦。早上闹钟嘟嘟狂响时,江宁抬手就把它关了,然后任我迷迷糊糊地一边嘟囔一边翻个身,把头埋进他怀里。

  像那样的话,我和他没有彼此追问过第二次。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不需要了……

28
FROM叶川:
  我知道他害怕。但这是江宁必须克服的一个障碍。

  “要知道,癌症患者的心理多少都会与得病前发生相当大的反差。所以在治疗中,除去常说到的那些手段外,心理治疗也非常重要……”某个专家在电视座谈中这样讲过。

  江宁讨厌有人说他变了,但确实许多时候他变得比小孩还任性,无理取闹,爱发脾气。雨子和方凛也曾因为言语上的一点失当而被他骂得狗血喷头。我无法预测这样的情况会维持多久,好在自己是个橡胶性子,即便他说出再伤人的话,慢慢地也可以习惯了。他或许不喜欢这样,很多场合里我甚至觉得他特别希望我会发火,会争吵,会做出点违背常理的事。我搞不清具体原因,只能统统归结到他的病上。

  五一节我在哈尔滨住了四天,几乎天天都有不和谐的状况发生。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迫使各自在天堂和地狱里无休止地穿梭。我们寻找着摆脱这种恶性循环的方法,却在每次努力过后不得不重新承认自己的失败。

  再次吵架后的晚上,江宁用几近窒息的声音在我耳边说:

  “怎么办呐叶川?该怎么办?我实在受不了了……”

  怎么办?

  我紧紧抱住他,突然很渴望就这样两个人一起死去。或许,幸福正在不归路的尽头等着我们。

  然而,我对江宁说:“拼命活下去……就这么办……”

  临上火车的那天下午,收拾东西的我看到江宁在厨房里煎药。尽管并非第一次目睹这景象,但不知怎么的,我真想把那些纸包抓起来全扔出窗外。他慢慢做完应做的手续,最后端起碗一气儿喝下去,脸都皱了。门口的月历留白处划有不少“正”字,江宁抬手又添上一道,随后数了数,站在那里默默地端详。

  我好象懂了。

  他是那么的,不想失去我;那么的,那么的,希望能活着……

  而我,能做些什么?



FROM江宁:

  送叶川回北京之前,我带他去了一趟地下酒吧。那还是大学刚毕业时上网找到的,人感觉无所适从的时候就会特别想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对我来说,这个酒吧更像个收容所,因为身处其间的所有人都是一样,我也一样。而今天,我想借此机会跟叶川好好说些事,我的,以及他的未来。

  “很熟吗?”叶川问。

  “以前……现在除老板外我连这儿的服务生都不认得。原先的那些全走了。”

  我来回转动椅子,看他慢慢喝酒。“其实即便到这里压力也不会有多少减轻,但如果当时不过来,我觉得脑筋早晚会不正常。”

  “干吗自己吓自己?!”

  “不知道——至少待在这儿,比一个人要强。”

  今天的客人不算太多,整个房间都浸泡在舒缓的音乐里,断断续续的人声,门口偶而传来清脆的铃铛声,服务生利落地喊着欢迎光临。

  “新单位知道你的身体情况么?”

  “我没说。”我老实承认,“怕拖后腿,现在找份好工作不那么容易,况且刚开始试用期。”

  “也是啊……”叶川笑得有点勉强。

  “你不爱听我还得讲,叶川,我必须这样。必须。你懂吗?我要和你站到相同的一点上,要对等的——”

  他打断我的话。“你的自卑感太重。”

  “这跟是不是自卑没关系。我的脾气就如此,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谁能说我的病不会再复发?你敢打包票吗?”

  “不回去就是怕拖累我?”

  我烦恼地按住太阳穴,他平时挺聪明的,怎么一到这个问题上就爱钻牛角尖呢?

  死攥住他的手,真恨不能把心掏出来摆到桌上当众展示:

  “再说一遍,我留在这儿没有父母阻止的关系。他们现在整天都过得胆战心惊,只要提到病的事我妈就会没完没了的哭。我想如今我说要回去他们大概提不出多少反对意见,仅仅是担忧看不到儿子自己今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所有的原因都在我!我承认有怕拖累你的想法在,不光是你,眼下我靠自己爹妈照顾养活,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情吗?除非中国真的承认同性恋了,咱俩真的结婚了;否则用你的钱去治病,我不能接受;但即便到那个时候,我依旧没办法心安理得。一个人的痛苦变成两个人、甚至两家人的!不知道哪天会开始,也不知道哪天才能结束!你认定我会忍受得了吗?”

  “你必须忍受。”他短促而小声地说,“就像现在我必须忍受你这些疯话一样。”

  “叶川……”

  “今天随便你说,任何话我都原谅。”他还是没看我。

  “不是的,不是这样。”

  “不是?”

  “我需要有自己的一点天地;从毕业到现在我拥有了什么?要事业没事业,要工作没工作,要钱没钱,光是生病!生病……叶川,你有工作,你也爱自己的工作。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是个男人啊,我——”

  他垂了半天眼睛,终于把视线落向我。

  “那你知道我的心情吗?我也是个男人啊……”

  一种难以言表的悲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戳透身体。

  “我知道。”我咬着牙说。

  “是么?”叶川笑了笑,“那就没啥可讲的了。”

  “春天你来北京时,说怕想以后;可我想过,以后我们会跟以前没什么两样。越是不容易就越珍惜——我以为你我在这点上是相同的。”他说道,神色很平静。

  应该是相同的,其实,一直是相同的。我说不出口,呆坐在对面。

  叶川淡然地注视着我,“想怎样便怎样吧,我不会再劝你回北京了。”

  “不担心?”

  “担心啊!担心得要死。可你不是一件东西,随便什么时候,让我带在身上跑遍全世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自由,如今的你比谁都有这个权力,好好计划未来……”

  他托住脑袋说:“我啊,常常觉得前世肯定欠了你什么,而且是那种最重要的东西。”

  “怎么讲?”我也笑着问。

  “不然便只能说你是妖怪下凡了。小时侯淘气常被外婆骂:‘作死的小鬼哟,真真是个天魔星!’今天放到你身上也挺合适。”

  “你认命了?”

  叶川还是那么安静地答道:“对。正因为我认命,所以……我会还的。”

  “欠你的,我用一辈子来还。”

  我好象被谁兜头浇过一盆冷水,瞬间又坠进熊熊火炉。似乎长久都如此期待,然而事到眼前,却根本高兴不起来。

  门,终于被他关上了。从今以后,我们只剩下彼此。
 楼主| 发表于 2009-8-13 20:51:24 | 显示全部楼层
29
FROM叶川:

  “爱情是什么?那是在吃喝不愁、有房住、有钱花、毫无后顾之忧的时候,才会蹦出来消耗你剩余精力跟感情的东西。假使上述条件中有一项达不到要求,你就根本无权谈论这个。因为你所面临的最重要问题是让自己如何活下去——是生存!而不是谈情说爱!小上海,有空好好把我的话想一想吧,够你琢磨二十年的。”

  被周围人称做老大哥的朋友在一次聚会中专门把我拉到角落里说出这番话,并且重重地拍我的肩膀。

  “谢谢,我跟江宁有分寸。”我说。

  他用完全不相信的眼神盯住我半晌,最后哼一声说:“雨子说得没错,你果然是个稀罕物件儿。”

  “是吗?”我笑笑。

  我独自在北京生活。单位的工作越来越忙,朋友们时常过来看望,次数相当频密。我猜出是谁拜托过他们,后来果然在珞珞口中得到验证。

  “江宁说的?你还真听他话。”

  “因为这话有道理,况且即便人家不提我们也会这么做的。”珞珞说。汤圆跟她在饭桌旁玩得不亦乐乎,以至于我简直要怀疑家里养了两只猫。

  “其实啊——雨子要有你一半好我就该乐死了。”她半是自语半是对我,“方凛也不会那么辛苦。”

  我心里一动,问:“你觉得方凛倒霉吗?”

  “一点儿也不!我认识的臭小子里面没一个倒霉蛋,江宁也不是。恋爱就是恋爱,要有认输的准备;光想着天天遇好事儿只会害自己。”珞珞说完拿起DV拍汤圆,偶尔抬头瞧瞧我。

  “珞珞,你觉得我和江宁是在恋爱么?”我弯下腰问她。

  她想都没想便回答道:“是过日子!”

  “为什么?”

  “我啊,一直都这么认为——你和江宁,还有我哥他们,都像是连体儿。真的,特像。”珞珞慢吞吞地说。

  “不过呢,雨子跟方凛仅仅身体相连,内脏器官还是各用各的,就算分开了,受到严重损伤,时间长了,仍是一个赛着比一个活得好;但你和江宁,大概会共有一颗心脏吧。”

  “一颗?”

  “不是面对面,就是背靠背。前者呢,互相可以说话、安慰、吵架、帮对方看身后的风景;后者呢,目标不一样,想法也不一样。矛盾便多些。”

  她把DV凑到我面前,“虽然能活,也将比别人吃更多苦头;若硬要分离的话,除非……”

  我望着她,一时间似乎无法搞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真巴不得自己活在月亮上,把全部生活过得像一场梦。短暂地恍惚中,珞珞已经起身应声去开门了。雨子带着外面阳光的暖意冲进来,一手抱一个西瓜:

  “珞珞去把刀拿来!赶紧吃!”

  切下去的声音很脆,红红的沙瓤。兄妹俩连带一只猫挤坐在阳台门口的台阶上,边说笑边吃瓜。

  的确很暖和。其实,这样的场景也是种幸福吧……

  我想着,看刚才珞珞所拍东西的回放,看自己那双叹息的眼睛。



  突如其来的问题越来越多,让我根本无暇再考虑其它。得知江宁出现便血的事后,我二度来到哈尔滨。尽管之前他已经电话通知是药物的关系,但我还是坚决要过来亲眼看一下才放心。请假,收拾行李直奔车站,买张站台票先蹭上去,随后补票,在硬卧车厢的过道里坐到终点。途中稍微睡了一会儿,其余时间便面对窗外黑漆漆的夜出神,想了许多许多事。

  从上学时起就不是有任何雄心壮志的人,最大的企图也仅是像个普通人一样安然平淡地生活。对某些目标,某些境界的渴望和追求,似乎是在工作之后才慢慢形成的。江宁应该也有相同的情况出现吧,他在对自己人生的补充中,是否与我想到过一样的问题呢?

  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什么才是可以舍弃的?什么才是拼尽全力也要留下的?

  出了哈尔滨站,我背着包按照前次的记忆往江宁家走去。天气挺好,没有风的踪迹。街市还是那么热闹,人们快捷地迈动双腿,波浪般在四周涌动不停。或许是这场景太普通平常又太过熟悉,以至于坐在车中的我打从内心里升腾起刻骨的寂寥感——只有我是彻头彻尾的一·个·人。

  无论肉体,精神,或是其他有形无形的触觉、感受,这里,那里,哈尔滨,北京,上海,天涯,海角……

  没有一处可以让我容身的。普通的,日常的生活中,没有一处。

  我将头靠在窗上,听着汽车行驶的声音,暗暗祈祷着它能永远这么奔跑下去,把我带到一切的尽头,离那些汹涌而来的孤独,越远越好。

  江宁开门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回来啦……”

  是他习惯了么?听得我鼻子发酸。

  家里稍微有些零乱,新买的一个书柜乍眼地摆在客厅中间,显然还没有具体落实它今后的位置。我扔掉包,二话不说开始帮他们干活,虽是初次见面,但有了以前频繁的电话接触,江宁的父母对我的反应显得极为平静。疙瘩还是有的,但至少表面上相当和睦。

  “单位把我辞了。”终于两个人单独相处时,他对我说。“病假太多,让他们意见很大。”

  “先把身体好好养一阵,到秋天再说工作的事如何?”

  他注意地凝视半晌,放在我腿上的手指无意识地划来划去。

  “我是不是很像个废物?”江宁说。

  我失笑道:“你值钱着呐,怎么会是废物?”

  他看起来很难受,不断地咬嘴唇。

  “叶川,你离我太远了……真的。即便你只是站在那里等,对我而言也太远了。”

  “才几个星期不见,你就认输了?”我诧异地问,“是谁跟我说要做这个做那个,要有自己的天地?难不成你连曾经说过的话都忘了?”

  “我好高骛远啊——”他苦笑。

  再说多少也无益,我只能与他肩挨肩坐在一起,听着门外电视里热闹的相声。

  早饭后我帮江宁母亲收拾,她一连几次说不用了不用了,我来,你去歇着吧。

  我说没关系,拿起抹布去擦桌子。重回厨房时,看到的又是同昨晚如出一辙的场景——满是消毒液的盆里,泡着一副碗筷。

  阿姨,我……很脏吗?

  装做什么也没看见似的离开。江宁还在睡,我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翻捡自己的行李,顺便多个心眼儿没有按在北京的习惯关上门。他的父母就在外面,还是不要让人家想太多。

  我真是累……

  他醒了,揉着眼睛:“吃饭了吗?”

  “早吃过了。”我把椅子朝床边挪了挪,凑到江宁近前说,“我想待会儿去车站买票,既然阿姨都说你已经没事了,我也就——”

  他嘟嘟囔囔地说:“随便。我想睡觉……”

  整整一天江宁显得蔫头耷脑。我告诉他已经买好后天的票,他仅仅啊了一声,不见多大反应。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他躺在沙发上说。

  “没有?”我注意到他陷下去的眼睛,“睡了十几个小时怎么眼睛还会抠搂?”

  他笑着捏我的脸,“我睡觉的质量能和你一样吗?别抬举人了!”

  话虽如此,我还是留了意。中午量体温时三十六度七,晚上便成了三十八度,到了半夜,不得不打电话找急救车。

  医生说留院观察,我主动提出守夜。房间里昏暗一片,只有几个病人均匀而高低不同的呼吸和鼾声。这些天一直过得紧紧张张,即便在江家的沙发上也没能睡塌实。我实在困得不行,便侧身在床尾靠住栏杆眯一会儿,手还抓着江宁的脚踝。

  好象做了许多怪梦,但都已经记不清了。只有他贴在我腿侧的双脚,温暖而具有实感。

30
FROM江宁:

  凌晨时分一下子醒了,昏暗中我茫然四顾,如同尚在梦中。叶川蜷得像只虾靠在床尾,那种姿势想必不会太舒服。我想翻身起来,却猛然发觉脚踝正被他握在手里。

  我屏息而坐,除去脚踝周身刹那间冰凉一片。

  “——那你知道我的心情吗?”

  他的话一针针毫不迟疑刺在我每根神经上,痉挛般地痛楚。我默默躺下去,满怀期盼睡意再度覆盖意识,即便能够短暂逃离半分钟;清醒的思绪却像雷雨将临前的乌云,不断地压下来,几乎令人透不过气。

  别把感情变成负担。在安宁平和的情况下,任何人不会触及危险边缘一步;但失去平衡后,我们该各自背负多少才不会让对方遭受到伤害?我可以为叶川做什么?我还能够做些什么?

  他愈是像现在这样对我,我就愈无法忍受。

我是不是已经走到悬崖了?

  真想死……

  打算出院,其他人却众口一词坚决反对。我只好继续泡在病房里,下午天气好的时候就满医院晃悠。叶川留在我身边,再怎么赶他回去也无济于事。

  “这儿塌实。”他说。

  “噢,随便,随便。”

  全病房的人都夸叶川这个护工敬岗爱业,照顾病人无微不至。我不知道该拿何种表情来面对,于是只有假笑。叶川则丝毫不介意,每每到这样的场合,他就会变得非常迟钝。

  虽然早晚相伴,真正可以卸下一身防备说说话的时间却几乎没有多少。他努力找活干,不打算让自己闲下来。我努力睡觉,即便百分之百清醒也不愿睁开眼睛;但偶尔地还是会冷不丁寻到彼此的手指,纠缠在一起差不多快要绞断了。

  晚上他照旧睡在床尾,几天来始终如此。可能是因为姿势的不舒服,中间我感觉叶川小心地挪动过三四次。

  “把腿放上来吧。”我低声说,侧过身去。

  大概有数分钟没有声息,随即,黑暗中他慢慢凑过来。外面开始下雨了,排水管混沌地响着。

  不久,我发现叶川有了白发。

  “多吗?”他好象一点儿也不吃惊。

  “不算多。”我说,却不敢再看了。

  感觉自己正在和一片浓重的黑夜相对,无论怎样竭尽全力,还是摆脱不掉。我要的不是什么夺目的成功,只需把被现实切割至破碎不堪的身体重新拼合起来;用有限的那一点点力量去细细构造自己将来的生活。可心已经一落千丈,在坚持和妥协里,被时间打磨成一把粉末。

  “你不要在折磨自己的同时也折磨叶川。”雨子在电话里忍无可忍地说。

  我说:“谁不是这样?你不是么?”

  “你丫说话时能不能别抬杠、跑题啊?!”他乒乒乓乓地嚷,“人家够对得起你了!还想怎样?非把他吃进肚子里去才放心?”

  “……可能吧……”

  “怕叶川甩了你吗?他真有这打算还会坚持到今天?”

  体内的力气被周息雨几句话抽得干干净净,我倚住墙却还忍不住要弯下腰去,那种刺骨的寒冷又来了,心抽搐的声音惊雷一般。

  “我就是怕他坚持。”我勉强地说,眼前一片黑。“明明盼着他说再见,可……”

  “为什么不是你主动说?有本事你这就跟叶川说去!要毁大家一起毁好了!”



  “那个孩子得的是骨癌。”

  坐在病区大楼外的椅子上,我让叶川看远处一个正和护士说话的小孩,他只有一条左腿。

  “听说左腿里也转移了……”

  叶川沉默地望着,漆黑的眼神。

  “那是夫妻俩吧?”他指着另外一对晒太阳的老人。

  “废话。”

  “——我还以为你没看见呢。”他慢吞吞地说。

  树叶哗啦哗啦一阵乱响,地面上的影子瞬时破碎摇晃不定。我抬头看看天,蓝得隐隐作痛。

  “叶川,我会死吗?”

  叶川没有回答,突然紧紧攥住我的胳膊。我扭脸对他笑,想着他的白发,想着形同刽子手的自己。

  “原先我总在想,等我彻底好了,就回去,风风光光地回去;”我说,“看样子行不通,于是我就又想,等病稳定下来,隔三岔五地回北京看看你;如今,好象走投无路了——”

  他还没有松手,也不看我。

  “你还愿意吗?爱个连时间都说不定要弃他而去的男人?然后,或许有一天,我脑袋一热就又会把你赶走……”

  叶川打断我问:“你爱我吗?”

  我点点头。

  “那么你记好喽,我是见了棺材也不落泪的人。所以你让我等多久都没关系。”

  “见棺材也不落泪?!”

  “真的。”

  “真的?”我笑着反问。

  他也笑了,骂了一句道:“这辈子可能就会为你哭。真他妈的衰!你何时能为我嚎啕一回啊……”

  “不可能的。”我说,“绝对。我都已经坐着了,难道你还要我趴下?”

  “江宁,你先同家里人仔细谈清楚了。”叶川望着远处淡淡的风景说,“我这边一切都好说。有信儿就先打个电话来,不管是好是坏……”

  “行。”

  我将手贴在他的背上,很久都舍不得挪开。

  ——讲到这里,想告诉你在那个时候,我心里便已经有回北京的打算了。没有马上成行除去还需要和父母沟通之外,剩下就只是我个人的顾虑作祟。我不敢给叶川太多希望……对自己也是如此。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牵扯羁绊呢?两个人相识,相恋,到现在难分难离,真得是件可以庆幸的事吗?

  我们真的没有在互相毁掉对方一生吗?

  你能告诉我吗?



FROM叶川:

  珞珞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恋人两地分隔,彼此只能靠通信相互传递思念。一个在信中说:“我在独自悲泣。”另一个便闪电般回信:“我在这里也一样!”

  就像两只互相啼唤以求得安慰的鸟,短暂地依靠便可以心满意足。

  “平淡的生活最折磨人,当然也可以是最幸福的。”她说。

  六月,北京到处能嗅见夏的味道。在短暂地春天之后,漫长的,不见一点吝啬的炽热阳光开始稳固地占据自己的位置。

  雨子和方凛并没有回到一起。他们的关系微妙到纵使最亲密的朋友也猜不透。

  “蠢!这还有什么难想的?想做的时候见个面,平常大家各过各的!”周息雨打着哈欠说。

  家里洗衣机坏了,他便跑来借我的。一副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的架势,脏衣服里还捎带着床单被罩甚至窗帘。

  “方凛他没出去玩?”我不太放心。

  雨子好像没听见。我踢他的腿:“问你呐!”

  “你那位还想不想回来了?”他避而不谈。

  “谢谢挂念。”我说,在冰箱里找到啤酒扔过去。他又开始玩弹拉环的游戏,啪啪地响个不停。酒凉得透心,或许应该算是这个慵懒下午最好的陪伴。我坐到周息雨身边,抽一口他递过来的烟。

  “间接接吻。”雨子笑着说。

  我也笑了:“有本事动真格的。”

  他扬起眉,“这是你说的!我要来喽!”

  “来啊来啊。”我弄不清自己究竟想干什么,只一个劲地起哄。他坐直身子瞧我,不确定地问:

  “说真的?”

  我眯起眼睛笑,“你丫到底来不来?”

  周息雨的表情似乎是在空气瞬间被抽空后罐头里的沙丁鱼。他张张嘴,慢慢俯到我面前。

  “方凛会疯的。”他说。

  那双眼睛并不像撒谎。我靠着沙发笑一笑,没动。雨子审视般将我看了很久,突然语气和缓地说:“有时间把头发染一下吧。”

  “算了,江宁说不多。”

  “我操你妈!他的话是圣旨还是啥?”他照我的后脑勺就是一下子,“赶紧找镜子照照去!你才多大点儿,顶一脑袋白毛好看啊?!”

  我们停止交谈,开始看电视。洗衣机低沉地嗡嗡声单调而无休止,陪着两个男人一只猫。

  “你知道江宁怕什么?”雨子问我。

  “二分之一因为病的关系,剩下二分之一和方凛一样。其实大家都是,你或者,我……”

  他准备抽第四根烟,想了想说:“的确。因为我们没有‘明天’啊。”

  我看着烟头上的火亮。

  “有现在就足够了。每个‘明天’,都会变成现在的……”

31
FROM江宁:

  我罕有地收到方凛写来的一封信。诧异地凝视信封上的几行字,我迟疑半晌,取出里面那张单薄的纸。

  “……你以前说过想活得不给任何人添麻烦。但我们很清楚这是根本无法实现的梦。只是麻烦也分许多种,相对于你同叶川,那或许是非常难以逾越的障碍。可也仅仅是或许,换种思考方式,说它是推动力也未尝不可。

  “你也曾说过我和雨子会坚持得比你们长久。从表面上看确实如此;即便现在分开生活,需要的时候仍会首先想到对方。是我顾虑过多了吧?这样不也挺好么?做他的4友,可能会比我满心期待的那种身份将来所得到的下场好些。我目前能做的便是拼命改变,真是又可笑又可怜。但就在今天,我发现自己失败了,一塌糊涂。他只不过打来个电话,我竟马上哭出来。骗雨子说得了感冒,可我想一定已经是泪流满面了。找不到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仅是他的声音。百感交集吧,情绪太复杂了……”

  我重新折好信,拨通方凛的手机。

  “收到你的信了。”我说。

  “哦。”

  我调换一下支撑身体的脚,透过半掩的窗帘看外面的天空。

  “听着方凛,到底哪种方式最适合你我真的不知道。可我希望你不要再走过去自毁自灭的老路。大家跟头把式地过到现在,你可别随便一个回头就把这些年的辛苦全白费了。”

  “我没那个力气了。”他说。“你怎么样?身体。”

  “我打算回北京,不过日期还没定。”

  “回来吧。想必以后还会有罪受,可比现在这样强些。”

  “你自己都做不到还用这话教育别人?”

  他在对面笑一声。

  “如果我做到了,只会给雨子凭添负担;你不同。”

  你和我完全不同的——



  再次说服父母时没有出现我所预想的困难。他们想了一天两夜,表示同意。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父亲说,整句话听来如同一个惊叹号。

  收拾好行李,打电话给叶川,告诉他自己可以回去了。他说话的声音好象在做梦,飘忽而不敢确定。

  对他说我爱你。得到的回答一如往常。

  ——我知道。

  一切都没有变,一切又都变了。我们虽已成为大人,却也为所谓的成熟付出代价。庆幸的是性格中的那种顽强似乎没有被现实消磨,于是,我隐隐觉得,或许有一条新的路在等待自己走上去。

  “你就那么喜欢他?”母亲说的不无吃力,刻意回避那个字。

 “像奇迹一样。”我笑笑。

  第二天早上我在大街上走了很长时间,累了就坐在路边看人来车往。鲜明的近乎梦境的晨光洋洋洒洒铺满城市,融和着各种各样的气味和声音,交汇奔流。

  好象有谁在弹吉他,紧凑干净的旋律旋转着冲上天空。没有一点犹豫,尽管孤零零地。



FROM叶川:

  站在大学门口的我如同站在尘封往事的坛子面前,被突如其来的回忆烟尘搞得几乎喘不上气。年轻的,充满活力,意气洋洋的,各式各样的脸庞穿梭在我的眼里,每一张都形同切割我与过去的利剑。我竭力追溯自己曾拥有过的相似的一张脸,能记起的却是苦不堪言的滑稽表情。果真回不去了,再如何费尽心机也无用。如此,不禁黯然神伤。

  叶苓骑着车从林荫道深处奔过来,跳下地时也带来了扑面清凉的风。她晒得有点黑,模样看起来神清气爽。

  “对不起,临时被老师叫住了。”她匆匆地说,“等很久了吗?”

  “没有。”

  并肩走到路边一棵树下,我拿出她托我买的书和CD。叶苓相当高兴,马上拆开一张塞进随身的CD机。妹妹似乎长高了,而且无论相貌还是身材都叫人看得心情愉快。想起小时第一次看见初生的她时那种奇妙到无与伦比的感受,我甚至有些怅然若失。

  “一放暑假就回家?”我问。

  她点了下头,指指车筐里的两罐汽水向我示意。碳酸泡沫发出悦耳的沙沙破裂声,填补了我们之间短暂的静默。

  “钱不够用了。”叶苓摘下耳机说,“前两天买衣服来着。”

  我从钱包中数出三张钞票。“行么?”

  她又点了下头,飞快地收起来。

  “我没什么事,过得还可以。”我说,把几绺零乱的发丝捋回她的耳后,。

  叶苓全神贯注地端详CD封面,这时撩起眼皮说:“呃?”

  “要是家里问的话……”

  “无论我跟爸妈说什么结果全相同。你又不是不晓得。如果不想给家里添麻烦就别提。”她盯住我的眼睛。

  我茫然地回望。

  “哥。”叶苓倚在自行车旁,如同计算所要用的字句数目一般又慢又清楚地说,“从小我就发现,接触过的人对你的印象几乎一样:特别能体贴人,也挺真诚的,没多少偏见又不喜欢乱发脾气。差不多,没有说你不好的;直到那天我才感觉到你也就顽固的时候,只要是有关江宁——好听点是果断,其实简直就是绝情……”

  我握着凉沁沁的汽水罐,试图解释又忽然索然无味地放弃。

  “谁是最亲最近的人,你都二十六了,难道还分不清吗?”

  喝掉最后一口饮料,像是要把整个夏天喝进去好好暖一暖身体。我沉思地瞧着她的脸,久久不动。

  “你说自己挺幸福的,我可不觉得——根本看不到嘛!”

  “并非如此。”我说,“就如同人无法体会蚂蚁的快乐一样;对我而言的幸福,你也无法体会。讲‘幸福’这个词可能大了点,其实不过是给自己好好生活的自信和动力而已。你或许认为我所要说的话纯粹属于逃避,但我实在弄不明白,何苦没完没了地纠缠在一些只会让所有人痛苦的事上?”

  “因为都是你们造成的。你和那个人。”

  风一下子停了,原先晃动不已的树叶刹那间凝固成等待写生的静物。叶苓低头推车,扔过来一句话。

  “我和爸妈原本以你为荣。”

  我拽住她,“你想说什么?”

  叶苓紧闭嘴唇,似乎另有所思。

  “我没有改变过。”我说,“变的人是你们。”

  她遽然叫道:“可是太丢人了!你叫我们怎么活?”

  “凭良心讲,你们每一个都比我和江宁强。”我咬咬牙说。

  “从你的位置看过去是那样。”

  她冷冷反驳。

  我吞掉马上便脱口冲出的叹息,放开手……

  ——这些天来我考虑过类似的问题。你以前也曾问过。除去自我认同之外,我仍想得到旁人的肯定。最起码的,是家人。

  太贪心么?!我始终认定这是我的权力。

  但随着时间流逝,我越来越悲哀地发现,若要坚持如此活下去,便不得不将其放弃。全部的前思后想及努力,皆是枉然。

32
FROM叶川:

  我躺在床上楞楞地凝视着天花板,那上面细细一道横贯南北的墙灰裂缝宛若银河。今天是几号?我竟然算不清了。意识形同抛进月光下的梦境之中难以自拔,以至于听得见原本清醒的神经在寒冷中被冻得啪啪乱响。

  最后一根神经断裂的同时,我倏地起身打开卧室门。

  江宁在喂猫。

  包装袋里新买的猫食在双手晃动中哗哗响个不停。还未等他倒完,汤圆已经一头扎进盆里极勇猛地吃起来。桌上的小收音机里断断续续传出接收不太好的短波节目,一个记者在乱七八糟的杂音伴随下认真讲述着某地税务单位的先进事迹。清晨的阳光尚未达到灼热地步,照在身上舒服得心旷神怡。

  重逢后的感觉这时才从空气中找到一点蛛丝马迹。我光着脚悄悄过去蹲在旁边。他闪回脸亲亲我,用不带任何装饰的轻松语调问:

  “比我走时又胖了三圈,你每天都喂汤圆什么了?”

  “它吸收能力超强。”

  之后我们都觉得安安静静挨在一起比较好,便彼此握着手坐在汤圆面前看它吃得心满意足。他今天改穿短袖T恤,我注意到一处又一处像是被人长久抓挠而生成的红色耀眼地闪在两只细细的胳膊上,非常干的皮肤下隐约有血点的影子。

  “这是——你自己挠的?”

  江宁含糊地应一声。“蚊子咬的。”

  我不信,霍然撩起他的衣服。除去后背够不到的地方,身上到处是相同的景象。我没说话,江宁拽下T恤笑着说:“喂,大白天就开始耍流氓啊?”

  “北京蚊子没这么厉害,哈尔滨的应该也一样。”

  他也不说话。风带着从窗上脱落的油漆味道在屋里旋转,围住我们,慢慢变紧。

  “药物性的皮肤瘙痒。”他终于老实招认,抬起手臂看了看,“你又不是不晓得,我有个天下最敏感的身体。”

  我故意说:“这话里有话啊。”

  “是你想歪了吧?!”

  汤圆伏在沙发上很舒服地打了个哈欠,一下一下地舔爪子。

  “嗳,照一般悲剧电影、小说该怎么下去了?”我问他,“是不是轮到我如狼似虎地死死抱住你,然后一边大嚷着你不能死,不要离开我,我爱你呀之类的,一边热泪纵横?”

  “得得,一分钟后我若真死掉的话你再这么做也不迟。”

  “那现在呢?”

  江宁想了想,忽然笑着说:“帮我抓背。”

  我把手探进T恤轻轻挠着。熟悉的肩胛痕迹,在薄纸一般的皮肤上嶙峋地突起,像仙人掌的刺。

  “那个小孩死了。”

  他说得没头没脑,我一时错愕地停下,江宁扬脸瞧着外面晃动不已的墨绿树叶,口气依旧淡淡的。

  “就是上次在医院里,咱们看到的那个一条腿的男孩。死了,挺快的。来北京前我去医院拿了次药,和护士聊天时听到的。真奇怪,我竟然一点难过惊讶的情绪也没有,连兔死狐悲的感觉都没有;换做从前,应该不会这样吧。起先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变冷血了,后来又觉得不像。在收费处交钱时就在想,我把一张一张钞票递进去,他们便会把一段一段生命还回来。和做生意差不多,似乎挺公平的……”

  我回忆着寄存在脑海里男孩那张已经不甚清晰的面孔,在比宇宙还要巨大的失落感吞噬之前,极力地回忆。

  “你以前也说过,”他注视着我,“我的命很值钱。”

  我点头。为阻止话题跑往不愉快的方向,我们接了个长时间的吻。他的嘴唇像他的皮肤一样那么干,我想起连年旱灾下的龟裂土地,就拼了命地要让其重新恢复生机。

  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我和江宁相识只有短短五年。按照人的一生来算,仅仅是个儿童。

  ——你怎么能死呢?我们才刚刚开始啊——

  我真的很想很想对他说这句话。



  快八点时江宁送我出门,想起大家商量着要为一个哥们儿过生日的事,我嘱咐他给方凛打电话。

  “还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到场;劝得动他的恐怕只有你。”我说。

  “雨子呢?”

  “别指望他了,我如今只祷告到时他别闹出新乱子来就阿弥陀佛。”

  江宁皱皱眉,“还没有改善吗?”

  “天与地是没法一样的。”我边走边说,“少谁都不行,在一起也不行。”

  他倚着门笑起来,眉毛习惯性地向上一扬:“也包括我们?”

  “怎么会呢?!”我坚决否定。

  他的话果真奏效,方凛在那天与周息雨结伴来了。珞珞高兴得像只小狗,始终缠着方凛。

  “再和我们待在一处,你就不怕以后可能没法交到男朋友吗?”我对珞珞说。

  “错!”她否定得又坚决又利索,“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巴望赶紧找到呢!”

  “你胡说的吧?”

  “真的。就是因为成天泡在你们身边,我才特别特别想重新去爱一个人。也不用多惊心动魄,也不要什么华丽布景。琐琐碎碎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才好。我要找一个,‘日久见人心'的男朋友。”

  “你如今越来越像周息雨,喜欢乱用形容词。”明明被她的话说得心里旋起阴影,还是忍不住笑了。

  “拜我为师就教你活学活用。”

  小小的屋子里到处都是人,男男女女欢声笑语此起彼伏。我和江宁被分割在不同的包围中,却并未感觉到过去久久萦绕心头的茫然失措。他经常会向这边看过来,撞上我的眼睛。于是,比过去还要温和的笑容……

  不管是以往还是现在,看到江宁的笑脸总会让人有想哭的冲动——方凛很早很早之前说的话,终于到了在我身上应验的时候。

  “叶川做饭去!你要饿死我们吗?”一大堆声音高高低低的嚷起来。

  我挣脱混乱的思绪笑着说:“怎么就找上我?这里会做饭的人多着呐!”

  随之的时间里我再没有空闲静下心来待着,直到最后一拨人从这个房间里退出去,喧闹的舞台瞬即重返往日的安静。在我收拾冰箱的时候,江宁坐在饭桌边看朋友们带来的娱乐杂志,时不时让我欣赏里面摆出千奇百怪姿态的帅哥美女。

  “累了?要不要去躺一会儿?”我觉得他脸色不好,便提出建议。

  江宁听话地扔掉杂志,朝沙发里一出溜,蜷起腿:“行了。你好好干活。”

  半小时后他已经睡得相当熟。我把湿淋淋的墩布拿到阳台上去晒,回来时索性坐到沙发旁端详江宁的样子——呼吸很均匀,额头和鼻尖有点汗。T恤是两年前我们在张自忠路买的廉价货,洗的次数多了,领口扩出一倍,连锁骨都露了出来。

  我一边看一边想着将来,我们可以这样度过的时光或许还会非常非常多。就像他的头发,重新长出来了,跟过去一样。我靠上前,脸颊贴紧那只凉凉的手。当手指温暖起来以后,他就会握住我的耳朵。

  跟过去一样。

  等待寻找的日子久了,人自然而然变得开始信仰起某种有形亦无形的东西来。我觉得有神存在,远远近近的,始终默默注视着我。世界也许果真在向我们靠近,不急不徐,带一丝柔和的安慰。我并不抱怨它来的似乎太慢了些,只要可以,我能够以感恩的心情认真度过每寸光阴。
 楼主| 发表于 2009-8-13 20:53:09 | 显示全部楼层
33
FROM江宁:
  生活重新变得秩序井然,尽管一切与昔日不能算相同。睡觉的次数多了,但质量差,所以每每起得都比叶川早些。准备饭的时候通常他便会醒,过来一起帮忙。手术后我始终没多少食欲,吃起东西来也慢得出奇。有时想起以前在学校跟一票兄弟几十瓶啤酒几十根烤羊肉串地胡塞,心里就会涌上大股又咸又苦的海水。
  “以后有的是机会撑死你,现在先老实点儿没坏处。”叶川可能看出来了,故意轻描淡写地安慰。

  见他这样说,我也少不得打起精神开玩笑。

  “行行,到时你给我弄只大象来。我想开洋荤。”

  “没问题,我上动物园给你偷去。”

  在这之后的一个多小时里,我们突然变得像孩子一般热衷。不断讨论着偷大象的计划和实施方案,以及得手后的种种吃法。

  他离家以后,我会找出堆起来有小山那么高那么多的活儿来做。天气好的时候把被褥拿到外面晒;拎出铝桶装水刷地,用小刀把过去建筑施工留下的水泥碎块抠掉;能洗的东西都拿去洗,窗帘、沙发罩、桌布拆下来扔进盆里,挽起裤腿用脚踩上半天。收音机里传出熟悉的英文歌,我吹着口哨应声附和。

  天气不好的时候就整理书。这些年添了许多的书,从前的小柜子早已放不下,一摞摞全挤在墙角。我从收废品的那里买回几个纸箱,切切粘粘的做成相同大小的盒子,将书分类放好,贴上标签。剩下的时间里便兴致勃勃地一本一本啃,学点东西。

  累了的时候随便找个地方躺下睡一会儿,汤圆常常会跑过来靠在我身边闭目养神。知了高高低低地叫个不停,除此之外,我就像身处月亮上的环形山中,心甘情愿地将自己暂时与一切隔绝。

  其间朋友们像游击队员似的,隔三岔五拎着大包小包跑来串门。雨子和方凛是最常造访的两个;但没有一次结伴。他们俩简直如完全商量好的,一个前脚走,一个后脚来。

  “给你瞧瞧宝贝!赶紧找个瓶子装起来!”

  雨子说着两只手在包里摸来摸去。甩出个塑料袋到我怀里,仔细一看,里面全是东爬西跳的蚱蜢。

  “在你家楼下那片草地里捉的!嘿嘿……”

  他得意洋洋,笑得像个孩子。

  我彻底服了。换做别人,可能想不到会拿这东西到处送的。在厨房里翻箱倒柜找不到空瓶,我抓来平时装味精的小玻璃罐,把里面的味精倒出来,将一只一只蚱蜢都抓进去。

  “等叶川回来烤蚱蜢吃。”我调侃着。

  西边的天空忽然阴下来,空气里疾弛而过雷雨将临的信号。风瞬间大起来,窗帘像是被谁狠狠一抛,毫无目的地胡乱飞舞。周息雨在阳台忙忙地抽完最后一口烟,将汤圆赶回屋里,关上玻璃门。我打开冰箱给他找啤酒。站着不舒服,就从旁边拉来凳子,顺道盘算待会儿要用的菜。

  雨子边喝边瞧我,他的神经有时灵敏得吓人。

  “咋啦?”

  腿有些疼,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无意让他知道,便摇头。

  “嗳,你身体真没问题了?”他问完就朝自己的嘴拍上一巴掌,我们对视而笑。

  我跟雨子说:“就这么着吧。”

  “怎么着啊?”他没明白。

  “平平安安的就行了。”

  那可能是个禁区,永远找不到合适的答案。以多数情况来讲,只要不出意外情况,和我一样身患癌症的同龄人,在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以后,基本还是能有很大好转的。可我发现自己走的是相反方向,精力在消退,不断地想睡觉,但就算一觉醒来,浑身却仍旧生疼生疼的,看什么都天旋地转。

  我什么都没对叶川说,好不容易才有的一点安宁日子……

  在这段时间里,我也会出去逛逛。可能是自尊心作祟,我不愿意让别人把我当病人;任何一个出行的提议都会赞同,并积极付诸实施。

  去方凛住的地方那次也是一样,不过没有前几回幸运。开始我以为自己是中暑了,但来自内部每个器官深处针扎一般的痛楚,又好象成千上万张嘴巴在同时疯狂叫嚣着:不是!不是!你这个笨蛋!

  我汗流浃背,坐在马路边尽量缩紧异常难受的身体,阻止某只看不到来处的手将全部力量夺走。感觉上自己正蹲在沙漠里,木然地拣拾散落一地的骨头,然后重新把它们七拼八凑成如今这个叫江宁的家伙。能听见珞珞忙乱地打着电话。周围有不少人,部分看着西洋景,部分做自己的事。公车从前面不断驶过,杂乱的脚步响如同夏季树林后断断续续的雷,间或头顶上传来售票员平板的喊声。

  莫名其妙地,我特别想笑;像傻子疯子那种张狂的笑法。

  没办法,又被打败了。

  被众星捧月似的迎进门后,我对方凛说只想睡觉,药啊医生啊什么的统统用不着。方凛不信,我只好再重复一遍。

  “我真的没事。”

  他摸我的额头,小声问:“恶心吗?”

  “想看啊?那我吐给你看。”

  玩笑开过火了。方凛狠狠拧一下我的耳朵,走到窗边调空调温度。那轻微的嗡嗡声就像一只失去螫针的蜜蜂在半空中挣扎飞行,终于颓然摔到地上。我揉着腿,瞧着方凛的背影,不知怎的联想起数天前同叶川做爱的情景。

  ——当时有好几次我马上就会被打倒了。自己的喘息听来竟是那么可怕,每一声都会呼出大片大片的乌云顽固堆积在脑海里,随即凝固成黑色冰冷的石头。那沉重压迫神经的阴影并非来自肉体,而是时常被我强行按捺在内心深处的恐惧意识作祟。叶川搂着我,紧得不能再紧,呼吸似乎也要跟我一样窘迫。互相对视大概不到三四秒钟,我突然明白了:纵然疾病会让我比别人衰败得更早更快,但真正疼痛的,却是叶川。

  后来,我们变成了长久生活在黑暗中的蛾子,在筋疲力尽前寻找着归宿的火焰。是的,那应该就是火焰。燃烧于唇边,于双手间,于各自身体的里里外外;它把我们烧成灰烬,在分开时涌入的风中转瞬无影无踪。其实人全是一样渺小寂寞吧,所以拼命地互相深入哪怕连皮肤都要包裹融化。彼此距离越近,快乐便越近,会遭雷击的惶恐感也越近。我并非觉得这是种禁锢,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是单纯的喜悦或痛苦。但是,唯独面对叶川,我就会像虔诚的教徒渴求神的眷顾一般,希望仅仅是为了获得到幸福而泪流满面。

  方凛离开房间前我已经睡着了,自然不知道叶川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在我身边到底坐了多久。他没有其他人脸上的惊慌和担忧,对朋友的不满话语也安然处之。表情跟早晨离开家时完全相同。

  那只手在我的脸颊旁游弋了一会儿。"喝不喝水?"

  我张开双臂,他随即俯身任我拥住肩膀。叶川的皮肤上有外面灼热阳光的温度,暖暖的能让人忘了纠缠不休的酸痛。就这样,世界又回到我怀里,清晰确定,完全没有做梦。

  “明天去医院……”

  “有面试。”我打断他,空白的脑子立即被应征家教的事填满了。

  和最初听到我这个想法时相同,他依旧不太情愿的样子。“再等一阵吧。”

  “时间就是生命。”我说,坐起身去找鞋。

  叶川立刻心领神会地跟朋友们道谢告辞。几分钟后,我们一前一后走入华灯初上的大街,变成喧闹波浪中的两滴水珠。胸口积存很久的焦躁不安在略微凉爽的夜风吹拂下,羽化成被扯碎的棉絮,静静沉下湖泊。我沿着盲道的边缘前进,很高兴自己的两条腿又重新恢复活力。而他的脚步声就像拐杖,像屏障,稳稳地跟在身后。我根本不回头,因为无须如此。只是隐藏在心中另一个念头,仍时不时探出来搅乱正常的思维。

  叶川,可不可以告诉我,到最终分别的时刻到来之前,你究竟能陪伴我走到哪里去?

  然后,你会不会继续紧紧拥抱我?

34
FROM叶川:
  江宁第一次对我说起打算应征家教的事时,我从心底里就不太乐意,他现在完全可以不用急于找工作。靠过去的存款和我如今的薪水,过日子还是没有问题的;然而我的意见让江宁听得大摇其头。

  “那笔钱最好别动,你想坐吃山空吗?”

“怎么会?!”

“我说别动就别动!”

  直到最后,我的自信仍旧无法得到他的认同。江宁性格里相当执拗乃至强硬的一面,在这件事的争论中表露无疑。晚上回家时,他一脸平静地告诉我已经找到了几条合适的招聘信息;第二天晚上他还是一脸平静地告诉我已经联系到其中两个单位。

  明天江宁要去面试,而今天他差点在街上虚脱了。

  再说一个字都是浪费体力,我能做的就是不理他打开柜子找衣服。江宁坐在桌前按对方要求写一份新的个人简历。对自己苛刻到极点的习惯让这份简历屡屡难产,我拿起其中一张看了看说:"我觉得只要把这段再改改就可以了。"

  “你别管。”他根本听不进去。

  “行行,先跟我过来。”我拽着他走到床边,“明天就穿这身去,还有这鞋,你要为人师表,总得有个样子。”

  江宁飞快地朝我脸上瞥一眼,“还是穿长袖的吧。你瞧瞧我的胳膊……”

  “瞧什么?蛮好的。”

  他仔细端详我,随后垂头握住我的手,指头像绳子紧紧缠着,解都解不开的感觉。

“随便吧——”我说,“反正你是最?最?最?最强的,不管任何事全部独立解决。”

  江宁可能笑了。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的嘴角像独木舟那般翘起来:“爽快一点不值得表扬?难道我窝窝囊囊的对你来说比较好么?”

“你哪里有啊——?即便真的这样,也应该说是我喜欢的人正巧个性如此……就像桃花源……外人是不会懂的。”

我想了想又说:“明天吃饱饭再出门,把药带上,多喝水,多拣阴凉地方走,别把自己搞中暑了。回来时打电话,我去接你。”

“我又不是路痴。”

“记得拿伞,这个季节说下雨就下雨。”

他的身子向前倾了倾,不说话。

  外面传来邻居家电视里热闹的乐曲,像是马戏团在表演节目。观众的掌声一浪接一浪涌起,又归于平息。江宁还是低着头,我拨开挡住额头眉毛的头发,找到那双眼睛。

  “长这么长了……我给你剪剪头发?”

  他看着我,看着看着就一把揽住我的腰,将脸紧紧贴上去,简直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我浑身的神经立刻一阵哆嗦,惊天巨响,不知道他听不听得见。

  “到底剪不剪?”
  
  那颗脑袋半天没动,有个闷闷的声音从缝隙里爬出来。

  “嗯。”

  ……

  一只虫子在日光灯上不停转圈子。是已经晕头转向了,还是内心热切盼望能投身进光芒里;虫子一次次撞向灯管,发出小小的“啪”声。它在半空打几个跟头,重新飞上前,紧接着就又是一声“啪”。

  我们面对面坐着,江宁用手捋捋湿漉漉头发上的水珠,问:“你真的行吗?”

  “只在雨子头上试过一次。所以呢,后悔还来得及。”我说。

  他马上在我腿上狠狠一拍:“得了!赶紧干活!”

  我仅仅想将他额头、鬓角的头发剪短些,于是进行得小心翼翼。江宁按照吩咐老实地阖上眼睛,两只脚却很不听话地甩开拖鞋踩在我的脚背上,蹭来蹭去。

  “老实点儿!”

  他闭着眼笑,什么也不说。



FROM江宁:

就是在这年夏天,上海那边开始反复来电话催问叶川有没有时间回去。加班的补休天数和固定假期他已经攒了不少,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回家看看。

“挺好的。去吧。”我满心赞同,“顺便叫上珞珞,她早就吵吵着要出去放风了。”

他想都没想张口便说:“你也去。”

“开什么玩笑!我哪里有假!”

我好象突然又变成了大忙人,忙得连身体上的变化也没心思理会。回医院复查的日子越来越近,叶川想在动身之前把这事办了,我却从早到晚晕头涨脑地泡在工作挣钱上,对他的建议听都不听。

家教之后又是做校对,必须天天上班。叶川脸上没有丝毫不放心的样子,但只要有空必定赶到公共汽车站当接站员。自行车是辆仿山地的,人骑上去便会很难看地撅着。坐在后面的我多望了一眼面前的背影,实在忍不住说:

“你瘦了。”

  他将脑袋朝旁边一歪,口气淡淡的:“这下更漂亮了吧?”

我很大声地笑一下,可无言以对。

“今天我把假请下来了。”叶川说起回上海的事,“……你真不打算跟我一起去?”

“老大,我可还在试用期!”

“就我和珞珞——孤男寡女你放心啊?”

“没问题没问题。我对她一万个信任!只要你别动歪心眼儿就成。”

他哼一声:“你当我是啥?北京第一大淫贼?”

“哎!你还别说,我下辈子倒是挺想当采花大盗的,可劲儿追漂亮女孩子,追得她们满街满胡同地窜——多爽。”

“爽死你……不出三天包你变人参!”

“说说而已,谁做的到?!”

“别别,我还盼着有这么一天呢!然后我就做YY的美眉,有本事你来追一回让咱开开眼。”他停了停,又像是自言自语,“叫你也尝尝苦头。”

我猛地踩住地面拉紧车架,叶川完全没防备,差点栽出去。他莫名其妙地回过头——可能是我脸色变了,他的表情有点吃惊。

“真那么想回上海?”我瞪着叶川。

他彻底糊涂了:“啊?”

“把我一人撂这儿你就放心了?还嫌我吃的苦头不够多?”

人这辈子有多少句话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尽管我说得全无恶意,可或许内心潜意识里真的有这种想法在作祟。那不祥的预感,自始至终盘旋在头顶。

再自私一点,是不是就能更幸福一些呢?

之后叶川始终沉默着,直到我们住的那栋楼下。他唏哩咣啷地支车锁车,动静大得出奇,看出他心里有火——这回,完完全全是我挑起来的。

没有吵架,空气微微透出僵持的味道,但仍然平静。我们照往常一样行事,他淘米做饭,我收拾菜。其实,只要我当时不和叶川抬杠,仅仅说一句“我感觉自己现在不太对劲。”这种无谓的冷淡便不会出现。可我就是丁点的妥协也做不到。

“你就不会说不去?” 结果,我问。

“我这么说你能答应吗?”他已经吃透了,一付笃定的神情。“不等我讲完,你立码就会飞出去把票买回来。”

我埋头切菜,没答腔。

叶川把米倒进电饭煲内,“然后,你会连打带吓地把我赶进火车,并且理直气壮地说:‘毕竟是一家人,该回去看看。’这中间我敢说一个不字,你便会用那种特别的表情瞧着我——对!就是现在这样儿!如果我坚持,任凭你怎么劝我仍旧坚持,剩下还能做的,大概只有吵架吧。而且你永远是对的,你的决定或选择永远是非常理智的,永远是为我个人将来着想的……”

一席话听得全身血液都凝固住了。我故意笑起来,“少扣大帽子!你到底想怎样?难不成让我求你别去吗?”

他盯着我大约有两三秒钟,随即很干脆地做出断语:“你心肠没那么软。”

“该不会才领悟到的吧?!”我说。

“不是。”叶川一边洗案板一边回答,语调还是不急不缓的。“你这人特别爱说口是心非的话。其实大部分连你自己都察觉不到,搞不好骨子里盼得要命,可到了嘴巴上就全是反效果。我又不是神仙,哪懂什么窥心术啊,只能碰一回猜一回,对了就顺顺利利,错了便自认倒霉。”

“不过有时候我真闹不明白——江宁,把心里话讲出来会害了你吗?还是……你想给我留退路?”

没办法了。我转过身,用最虚弱的力量对他笑着,然后说:

“别去上海,成吗?”

35
FROM叶川:
  
电饭煲的孔中开始散出蒸气,“咝咝”微响。我停下手中的活,不确定地瞧江宁。
他笑容满面。

“觉不觉得这句比较像煽情的心里话?”江宁问,“行啊,你若是喜欢听我就说,想听多久说多久。”

突然发现呼吸似乎停止了,下一口气怎么也喘不上来。我咬紧牙关,真想抬手给他一记耳光。但马上又认为挨揍的应该是自己。江宁有条不紊地炒菜,调味,装盘。当他回身要走的瞬间,我忽然一把将他拽回来,江宁猝不及防,盘子摔了出去……睡在外面的汤圆被一连串的响声惊醒了,警惕地坐直身子注视我们。两个人的影子斜在尺二方砖地面上,孤零零地一东一西。

“跟我这样说话觉得痛快么?你是不是就见不得别人高兴啊?”我问,心里难受极了。

他不作声,离开满地狼籍的厨房回到卧室。我默默收拾残局,重新炒菜,盛饭,布置好碗筷,这才去里间找他。

江宁躺在床上,手背压着眼睛。我知道他没睡,便坐到旁边推了推说:“起来吃饭吧。”

“叶川,你别生我的气……”

他嗓子哑了,声调疲倦而落寞。

我呆了一下,去摸他遮住双眼的手,还是冰凉冰凉的。于是我忍不住用力握紧五指,弯腰在他耳边轻轻重复:

“起来吃饭,嗯?!”

江宁好象没有起来的意思,反而将身子向床里靠,硬拉我一起躺下。我并不反对,遂像往常一样习惯地搂住他的腰。这时有个念头忽然在脑海里闪过——

刚有所动作,江宁蓦地缩起身子推开我的手。“干吗?!”

“看看有没有包块。”我实话实说,“查一查放心。”

他笑了,但仍旧阻止我去摸肚子,“把爪子拿开!我自己查过,没事!”

“摸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你有完没完?!”

江宁挣出被压住的双腿,笑着将脸贴过来,嘴唇几乎碰上我的眼睛。我大概猜出他想要做什么,果然,伴随那阵轻微的热气,是他没有丝毫犹豫的声音。

“回上海——该回去看看了。”

我鼻子发酸,赶紧把头贴上江宁胸前的衣服,不时胡乱蹭着。他奇怪地扳起我的脸,立刻失笑地问:“怎么啦……?不会吧?!”

见我有些窘迫的神态,他慢慢收起笑容,握住我的耳朵轻轻摩挲。

“真是个可爱的人。”

“再贫嘴我把你舌头咬下来!”我唬他。

“有本事就来啊,谁怕谁?!”

不想再有任何对话,我开始不要命般地亲他,直到彼此的身子都发软了,像逆水游了五十年才团聚的两条鱼,挣扎似的互相爱抚着。我感觉到他的手插进衣服里,慌忙连跪带爬地挪开。瞧见我这副窘迫的样子,江宁却紧紧攥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回到身边。

“没问题,怎样都行。”他说,“信我一次……”

我信,虽然这段时间工作比较忙,他的精神看起来却比先前强多了。应该熬到头了吧?我暗暗想——

至少,请给我们一点点喘息的机会。



FROM江宁:

叶川不在北京的时候,同他在身边的日子相比我的感觉似乎毫无分别。一天里许多的电话,座机打的,手机打的,公共电话打的。其实也没有什么事,不过是互相说说自己目前在干嘛;我讲讲单位的情况,他讲讲家里,中间插上珞珞乱七八糟的见闻感想。

“我们打算买海狗鞭回去,你要不要?要就说啊,别不好意思!还有还有!川儿他们家旁边住着一个特‘卡卡’的外国男人,是男人!我说的可是男人!我已经搭仙(讪)成功了,回去给你看照片!”

她的娃娃嗓后面是叶川朗朗的笑声。我贪婪地聆听着,捕捉着他的每一点声响,像个陶醉在麻药中,快要神智昏迷的瘾君子。临行前说好了等他回来一起去医院做复查,电话里叶川又提到这件事。

“身体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能吃能睡。”我加重语气,“放心放心,我好好的……”

没有错。最近不知怎么了,整个人突然好象换了副身体似的,精神好的一塌糊涂。上下班时追着公车飞奔,腿也不疼了,吃完饭后也没有以前那么难受。难不成有人半夜给睡梦中的我吃了大补贴?我懒得细想,心里还是会在高兴之余有隐隐一丝担忧:希望这是个好兆头。可别出什么坏事。

然而现实仍旧同我开了个大玩笑。

洗澡时摸到腹股沟处肿快的那一瞬间,我顿时懵了。脑子如玻璃般透明清晰得可怕,许多把刀子开始迫不及待地剜进肉里,疼得撕心裂肺。一股不知缘自哪里的风从许多孔洞中穿过,发出呜呜地回响。我突然想到秋天的那些落叶,它们在坠落时所发出的声音似乎就是这样,像惨叫。

终于,终于到这一天了。

到底何时出现的?对此我已经没有回溯的心情。跟叶川几次做爱的时候,谁都未曾注意。应该早在那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像个怀着恶作剧心态的寄生物,耐心地等待我们靠近,再靠近。到达触手可及的距离后它就突然扑上来,甩也甩不掉,盘根错节地长满全身。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落此下场也就罢了,熬到今天,我真想象不出还有什么肉体上的痛苦是我忍受不了的;但它施加在精神上的痛苦,却足以把整个世界撕得粉碎。光有我还不行,它还会缠上父母,以及——想到这儿我暗暗在心里叫了一声:叶川。

叶川!

手忙脚乱地拧上淋浴喷头,拿毛巾胡乱擦几下身子就冲出卫生间。几分钟后,人已经坐上去医院的公共汽车,在盛夏炽热的光线里,不停地打冷战。有一刹那我想给在上海的叶川打电话,可接通后该对他说什么?我把手机塞回裤兜,狠狠咬着食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抬头,正迎上站在旁边的中年女人充满惊讶的目光。我对她笑了笑,那女人立刻转身到走到对面,留给我一个避之不及的背影。

在说清自己的主要情况后,那位五十来岁的医生让我脱掉衣服摸了摸那些包块。他略显诧异的表情让我心里一凛。

“今天才发现的?”他问。

我点点头。

“你也太大意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又看了我一眼。

得到确定答复后,我给自己做了满满一桌菜;却完全没有食欲,而是抱着汤圆热乎乎的身子躺在地上。稍微抬眼,瞥见了一根头发。大概是我掉的吧,但我宁可想成那是叶川的。我死死握住它,好象要握住远在千里之外的叶川的手。

这回会死吗?逃得过去吗?我喃喃地问自己。死掉,活着,死掉,活着;我能拥有的生命符咒将会是哪一张?后来,我把能记起来的神仙菩萨统统求上几十遍,反复祷告着一件事:

我不指望活得长久,再也不指望了!只要给我健康的一年,每天好端端地生活,在约定的最后一天最后一分钟最后一秒时一下子死掉,身边的人谁都不用经受长时间的煎熬,之前的每寸光阴都能安然过完,如此就好了!哪怕全世界人骂我自私缺德也无所谓!哪怕叶川为此恨我一辈子!别再让我们受折磨,别再让他受罪了!意料不到的是,想着想着我突然开始哭,没有眼泪,但确实是在哭泣。

叶川!叶川!叶川!我哭着喊,内心嚎啕的声音如刺穿鼓膜的雷霆一般。

叶川——

救救我吧!

36
FROM叶川:
上海家里因为珞珞的存在而稍显太平。不管怎么说,父母所谓家丑不能外扬的观念已经是根深蒂固了。纵然我回来之前就在电话里讲明她对我的事一清二楚,他们仍以自认为该有的保守态度在所有人面前矜持着。

结果,珞珞成了邻居们眼中我的北京女朋友。

“太棒了!这下同床共枕可就名正言顺啦!”她用单脚在楼梯旁跳来跳去地说。“人不知鬼不觉地,咱俩就把事儿办了吧!”

我笑得差点把汽水喷出来。

“真那样的话我不是被雨子打死就是被你爹妈打死。”我说。

“哎哎,没有江宁吗?你那位心胸开阔天下第一?”她终于切入主题。

我一下子又笑不出来了。

“他啊……”

珞珞等了半天不见我继续说下去,没好气地问:“你是乌鸦吗?光会‘啊——’!”

“啊?”

“……!”

“他可能会说:‘挺好的,不错嘛……’难听的话一句都不会有。”我狠狠抽一口烟,重新笑着说。

珞珞的眼睛立时圆了起来。我知道她想说什么,赶紧捂上小丫头的嘴把她拽进后面的客厅。

是我太了解江宁了,还是我根本一丁点都不了解他?在上海的这几天即便不能说太舒心,也还算比较轻松的。或许正因为如此,我失去了应有的警觉,对江宁主动打来的电话,根本未曾深究过。

“没啥事,想你了。”他的理由简单而直接了当。

“从我走后这还是第一回呐!”我打趣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他也笑:“偶尔么!”

“到底出什么事了?”

“真没事!就是想跟你说话。”

“真的?”

“操!肉麻的话你叫我说几回才够啊!?”

我挺高兴,开开心心地同他聊了很长时间。

事后证明这并不是偶尔为之的举动,当天夜里他又来过三次电话,我还是没有感到奇怪,对珞珞口头的疑问所做的解释是:这小子一个人在家里闷得慌了。

临离开上海的那天,我带珞珞去了江宁路。刚下车,她便使劲儿地重重蹦了几下,似乎要确定所踩的土地是否真实可靠。

“当初给江宁起网名的时候想到这条路了?”她问我。

我笑一笑,并不给她回答。

她又意味深长地说:“还是,有点寂寞吧?”

“在所难免。”我淡淡回答。

“叶川,说心里话,你是我的偶像。”

我莫名其妙地转过脸瞅着她,珞珞的样子不像开玩笑。

“因为你是天字第一号烂男人。”她一本正经,“心肠太好了,脾气太好了,对江宁又是一根筋……”

“这就是烂啊?”我失笑道。

“宾果!所以你是我的偶像嘛!江宁是我思想的导师,雨子是我前进的目标,方凛就是我赚钱的楷模!赶明儿我把你们四个的照片一溜贴到墙上供起来!”

她也坏坏地笑。

……珞珞在街上跑过来跑过去拍DV。我站在一旁等,恍惚想起留在北京的另一个人。想得那么入神,连珞珞扯着嗓子喊我都没太注意。

“叶川!”

江宁,那个时候,你究竟在做些什么呢?也在喊我的名字吗?当我和珞珞站在喧哗热闹的人群中有说有笑吃东西时,你在那个空荡荡的房间里,是怎样忍受煎熬的?你又会抱着汤圆躺在地上,像个小孩子似的蜷起身子吧?没有我,你就能哭出来了;只是那个时候,你需要我在身边吧?你心中的恐惧,就如同后来袭击我的恐惧一样多一样重吧?

今天的我,仍然没有勇气去想象。这就像我的罪,不可饶恕的罪。



回来后我发现了江宁腿疼的情况,但只要提出去体检的事他就找各种理由搪塞。我信以为真,略做了些退让叫他自己去,只要让我看到结果就行;江宁还是没动静。我不耐烦了,这么简单一件事有什么好拖的?!

“这是你自己的事儿,怎么总要我提醒啊?”

“我又没让你管。”他丝毫不领情,“有空我自己会去的,现在太忙了。”

“别找借口,工作重要还是身体重要?你若是哪天突然不舒服,我看谁还敢给你工作!”

江宁似乎不愿多谈,拍着我的肩说:“行行,我找时间一定去。你少唠叨点儿……”

“这个月就解决!别拖了!”

“行行行。”

一连两天他也不见动静。我急了,请假硬拽着他去医院,眼看再也瞒不过去了,他才像个发现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小心翼翼地说出实情。我原先不信,傻瓜一样找医生求证;对方的口气干脆得比刀子还锋利,肯定的态度连神都推不翻。这时的我就像是被谁从脑后狠狠敲上十几闷棍,头皮快要炸开了。回到家里,我们站在窗边,光线强烈灼热,散射在玻璃上,明晃晃的耀眼。江宁的脸暴露在阳光下,晒得有点发红,眼睛微微眯着,像是要忍受某种无形的疼痛一般皱着眉头。

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抬手给自己狠狠一记耳光。直打得眼冒金星,太阳穴生疼。两三秒钟内,我似乎站在黑暗里,面前的他也溶化于其中,根本触摸不到。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就算小小的一个缝隙也不留给我,完全没有。我的容身之地,到底在哪里?是不是最后仍旧死路一条?无论能舍弃的,还是不想舍弃的,现实统统要将他们从我身边夺走?

“你恨我吗?”我问他。他定定站着,做梦般地表情。

“你一定非常恨我吧?所以要害我下地狱是不是?或者想叫我遭天谴?回回这么折磨我,直到我死在你面前才甘心……是不是?”

江宁没有正面回答,扶着墙坐到地上,仰起脸儿继续瞧我。

“我算什么呢?你的垃圾桶吗?”

外面突然人声嘈杂,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这个世界时时皆是如此滑稽,有人欢乐有人愁;隔壁房间里或许是一家其乐融融,我们这里却要面对生死;说不定哪里已经有人失去了性命,哪里又有婴儿出生。茫然之感源源不断地从心中溢出,一分一厘地吞噬原本尚还清醒的意识。越来越快,几乎要透不过气……

“你他妈的说话啊!哑巴啦?!”

他扶在墙上的手一哆嗦,可还是照原样看着我。

“我算什么啊——?!”

绝望冲上来,无路可退,无路可逃了。

我蹲在他面前,咬紧牙关笑着:“要我下跪么?要我求你?”

那双凉沁沁的手终于抓住我的手指,冰冷慢慢渗进掌心。刹那间,我不敢看他的脸,像只大难临头却仅能把脑袋深深扎进沙堆的鸵鸟一样,自欺欺人地垂下头。

“现在分手。”

我听见江宁这样说。

他深吸口气,更加用力捏紧我的手。

“不然就跟我下地狱。”

我对他笑。

下地狱吗?

好啊……
 楼主| 发表于 2009-8-13 20:53:47 | 显示全部楼层
37
FROM江宁:
住院之前,我给家里打电话说明情况。父亲沉默片刻,仅说了句:“让你妈来听。”

母亲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坚强。因为工作缠身,她只能接受父亲来北京陪同我做手术的事实。这比什么都令她难过,然而在我面前她依旧平静如昔,语气缓和得像拉家常一般。

越是这样,心里越难受。稍微的空白过后,我实在忍不住了。

“妈,我把你连累了。”我诚心实意地说,“从小到大,没叫你省过一天心……”

她打断我的话,有些生气地喊:“胡说什么?!我白养你了!!”

后来只剩哭声。

二十八日住院,很快做了手术。很快地我又得知,这次手术基本上算是失败。

醒过来时叶川正坐在身旁。房间里有种奇怪的气氛,伴随浓重药水的味道在昏暗中不停旋转。我没功夫去研究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些迷糊的脑袋唯一清楚感受到的就是疼。从脚趾到额头,每寸皮肤都被刺激的紧绷起来,一下一下地哆嗦。每次呼吸似乎被负上了十多吨的重物,沉得马上就会把我带进漆黑海底。发现我睁开眼睛的叶川瞧瞧周围没人注意,飞速地亲了亲我的脸。

“我让叔叔回去休息。”他小声说,生怕吵到其他病人。

我听不清他其余的话,整整有半个小时意识完全木了;想喊疼,可奇怪地发现找不到自己的嘴。怎么回事?做个手术就把嘴丢了?我胡思乱想,呆呆看着送走医生的叶川回到身边坐下,表情安然地继续说话。

突然他停住口,长久地凝视我。为什么眼神这么怪?难道我脸上开花了不成?

叶川,你怎么了?感冒了吗?鼻子好象被东西堵住似的……

在我打算问的瞬间,他的身子向下一矮,掀起被角把头钻进去蒙住。我能感觉到肩膀边热热的呼吸,以及后来,渐渐被浸湿的病号服贴上皮肤;他哭了。几乎没有多少声音。我带着种夹杂内疚的愉悦,体会叶川每一滴泪水穿过衣服穿过皮肤渗透到体内的感受。就这样沉默地靠在一起,直到我重新睡过去。

随后开始大小便失禁,叶川毫无怨言地反复收拾,整条过道里总是能看见他来回奔忙的身影。偶尔静下来,他又总是让朋友们陪在我身边说些活跃气氛的笑话,自己躲到外面算住院花费。医院里的伙食并不能说有多好,找营养师又实在太贵。珞珞和方凛等人主动分担了做饭的工作,希望叶川可以就此喘口气,但他似乎并没有得到解救;没有。我想,他是最压抑的人。

身与心,满布伤痕。

被拖累的,并非只有父母。叶川,难道你上辈子真的欠了我什么吗?

接连过了几天,感觉始终很糟糕。直觉告诉我那段时间里发生了极糟糕的事情,这次的感受跟以前完全不同。有些应该消失掉的东西,似乎还留在体内,带着邪恶的味道疯狂蔓延。

“总得把结果告诉我啊。”我对叶川说,将最重要的问题重新揪回来摆在彼此面前。

他想了想,简单说一句:“出了点事……”

我活着只是为了折磨他人——

——当从他口中得知手术时发生的那些意外后,我满脑子想的就是这个。

眼前天旋地转,完全看不清。白茫茫的感觉很像父亲老家的芦苇滩,夏天时那里到处是这种不太耀眼的颜色,遮天蔽日的,根本无法清楚地知晓对面究竟有些什么。可我知道叶川就在这儿,和往常一样微微佝偻着背坐在面前;因此我拼命、拼命地望着他,发疯地望着他。根本不需要其他说明,他比谁都能明白我在想什么,仅仅抓住我压在被子下面的手,一言不发。

“然后呢?”我问他,指甲几乎要抠进他的肉里。“就这么算了?”

他反问:“你甘心?”

“我死都闭不上眼。如果从今以后只能这样熬下去,还不如来个痛快的。”他的瞳孔在慢慢收缩,而我依旧斩钉截铁地说:“就算在手术台上挂掉也无所谓。”

叶川一下子咧开嘴,却没有笑出来。他的目光始终停在我脸上,声音有点儿变。

“你若是在手术台上当场挂掉,死不瞑目的应该是我啦!”

我摇头,一大堆散乱脱节的发条在脑袋里稀哩哗啦地跳动。“不会。否则我就是瞎了眼……”

他屏气凝神地坐着,半天没有任何表情跟语言。

有几朵染满霞光的云彩慢慢飘过来,被窗框分割成一块块大小不一的部分。树叶的影子在风中摇晃,时而汇聚时而破碎分离。叶川忽然发现了什么,一把掀开我的被子。我马上明白过来,硬将掀起的被角摁回去。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干脆卷起被子撂到床尾,动手开始给我褪裤子,边脱边小声说:

“你感觉不到吗?还想泡在里面多久?”

我觉得血全涌到脸上了。毫无疑问,叶川又要花上半天时间为我收拾残局;如果弄脏了床单,还得去通知护士。尽管他丝毫不以为意,我却莫名地感到耻辱。

为自己目前的窘境,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FROM叶川:

周息雨来医院看望江宁。有他在,气氛总是能变得稍微轻松一些;江宁的情绪也高了点,半个下午都在跟他说笑。我很感激雨子,他确实是个极体贴的人。

江宁睡着后我按原先计划好的回去处理家务事,顺便喂猫。雨子坚持要跟我一起过去,彼此或许都累了,坐在公车里时我们没有过任何交谈。汤圆的发情期还没有完全结束,一见有人进来就满地打滚。雨子索性用手挠着猫的下巴问:“小姐,想不想我啊?”

猫咪咪地叫着,用爪子扒拉他的鞋。我趁此时间带回的脏衣服塞进洗衣机。又去浇阳台那些略微打蔫的花。雨子探头看了一眼,大惊小怪地嚷起来。

“方凛的那些烂草你还留着呐?!”

“活得好好的,况且我是受人之托。”

自从方凛离开他们共同所居住的那个家后,他所养的一堆仙人球、绿萝便统统挪到了我的家里。交代的理由只有一句:“我现在没心思养它们,川儿你帮帮忙吧。”

我想他总有一天还会拿回去的,如同我相信这些仙人球总有一天会开花一样。

雨子在房间里找打火机,东翻西找未果,他不耐烦了,径直跑到厨房拧开煤气灶。等我走进厨房时,看他正逐一仔细端详每个柜子里的物品。

“干吗?”

他叼着烟嘿嘿笑了笑,“珞珞说的果然没错,你是个非常有条理的人。”

“我不习惯过乱七八糟的生活。”我说,“只会叫自己更手忙脚乱。”

周息雨扭过脸,“你的意思是指我吗?”

“聪明。”

他低头凝视着在我们之间走来走去的汤圆,淡然地说:

“我觉得很自在。而且即便我和方凛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也比你们来得强。”

有一种无奈的苦涩感觉萦绕在心中,像挣扎在十二月风里最后的草叶。我装出要烧水的样子没有理他,雨子抽了会儿烟,蓦地问:“你到底何时才会对江宁死心呢?”

我老老实实回答:“以前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

他突然笑起来,瞳孔却习惯地因气愤而变成漆黑一片。

“雨子?”

周息雨将烟蒂扔进垃圾桶,淡淡说:“那死小子说得跟你意思一样,而且还多半句废话,我他妈听得都想杀人了……”

“啊?”

“‘你不能确定的话还可以去问叶川,他不会有第二种答案。’”雨子从牙缝里笑着说。

“——这就是江宁的那句废话。”


38
FROM叶川:
  我瞧着他很久,似乎还没有完全明白。雨子像对小孩子一样满是教训口气。
  “俩呆子!”

  说完他扬长出去,荒腔走板地唱起"热情的沙漠"。

  ——记得曾有一次,我以前也跟你说起过,周息雨毫不隐讳地对我表示他巴不得我和江宁立刻玩完才好,不然就学学自己和方凛的那种维系方式,免得最后回不了头。

  “我干吗要回头?”我问他。

  “干吗要回头?!”雨子笑了一声。“难不成你又要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吗?”

  “你妈逼说啥呢?!”

  血“腾”地冲上头顶,我一下子从沙发里跃起,却又被朋友揪回来死死抱住。

  雨子好象根本没生气,如同在讲日常生活琐事般随随便便地继续说:“如果分手吧肯定会被人说无情无义,守着吧日子过得又太难受;江宁若死得比你早,全天下人都会同情你恨不能竖碑立传歌颂什么‘真情’,说你们俩是忠贞不渝的爱人;可他要是活得比你还长久,你不就成冤大头了?想离开又不敢,想维持又累得慌,彼此谁瞧谁都是一滩苦水……”

  我好象已经听不进什么了,满脑子全是火苗子乱窜。朋友急得连声嚷着叫周息雨住口。他却完全不予理会。

  “叶川我还告诉你说,少拿横的来对我!我这些全是真心话,你要是个外人我管你爱死不死!方凛也在这儿,咱们关起门来说痛快的。谁他妈能一起过一辈子啊?你们谁有这个勇气能力说出口?要不要脸啊?就算一男一女还有个离婚呢!你以为俩男人凑一块堆儿就能混出个恩爱白头来?!十年二十年不过是个数字根本不是一辈子!川儿你是有机会的,因为江宁身体不好。你丫是中了大彩票了!只要他死在你前面,我操!只要他死在你前面一天,你丫就能叫全北京同志圈里的人给你供牌位!你苦,谁不晓得你俩全是苦瓜!我还羡慕得要死呐!因为我做不到——早晚一天我跟方凛得散了,你还别急,我说的全是真的。我不喜欢方凛?!我他妈再不喜欢他老天就瞎了眼啦!可我们不能在一起,对,就是没法像你俩这样。为什么?!因为我们做不到……做不到像你这样绝!你丫——真是太绝了……”

  “可你想过江宁该怎么办吗?你从来就没真正为他想过。你以为自己守在他身边就一了百了万事不愁了?!你知不知道他心里多难受?只要一瞧见你这张臭脸那小子想得只有‘是我把叶川害成这样的!是我连累他的!’他只会想到这些!!只有这些!你为江宁做东做西让自己得到解脱了,与己与人都说得过去,你妈逼仁至义尽了!江宁呐?你到底想让他活得舒服还是让他生不如死啊?!这么窝囊地耗着,你当是个人都受得了吗?”

  “你爱他——你丫就是这么爱他的?你是不是想害死他啊?!”

  我知道如果不是把彼此当兄弟,如果不是太熟了,他根本不会说出这种话。听起来相当伤人,却又完全是在为我们着想。于是我借着酒劲儿跟他打了一架,当时真连掐死人的心都有了。事后我向雨子道歉,他却淡淡笑着说:“我希望你做的不是这个啊。你现在应该是去跟江宁分手。”

  我想自己当时的脸色必定相当难看;雨子坦然地站在原地,安静以对。

  “你什么时候才能说点人话?”我问。

  “全是人话。”他说。

  “周息雨,再这么着咱俩兄弟就没得做了。”

  “我把你当兄弟才这么说。”他收起笑容,“难道你以为那些话全是在放屁?”

  “有工夫你多收拾收拾自己那摊烂事儿,少他妈管我。”

  “叶川。”雨子靠着门双眼紧紧盯住我,手指捏得咔吧一声响。“你以为我心疼你吗?我心疼街上要饭的也轮不上瞅你一眼!你不缺胳膊不缺腿,在研究所里混出头脸了还能出国深造个狗屁硕士狗屁博士!你需要别人为你担心什么?我现在想的是江宁——我想你到底能把他害到什么时候才拉倒!”

  我觉得心口狠狠地疼起来。雨子没再说什么,拉着我去吃饭。那天就这样毫无结果地过去,事情也不了了之,直到如今。

  ——在我想着过去的时候,雨子还在那边唱歌,反复拉腔拉调地咬着“我的热情”不放。我把猫赶出厨房,关上门对他说:“别哼唧了,当心把别家的猫都招来。”

  “万一能招来只公的正好给你家汤圆解决问题。”他还是没正经地说,又扭头看看我,“嗳,又琢磨啥呢?”

  “得拿几件衣服回医院。这两天不够换的。”我拉开柜门开始翻找。

  “还没好?”

  “嗯。”

  “……下回手术打算啥时候?”

  “还得跟医生再商量。”

  雨子用手指挠挠额角,眼望着窗外出神。我不做声忙着自己的事。汤圆偶尔叫一两声,伴随着外面传进来的种种声响。

  “你已经二十六了?”雨子忽然问。

  “对啊。你今天口气怎么跟棺材瓤子一样?”

  他斜起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笑笑说:“可不……”

  “像活了几百年似的。”

  “再过些天就是方凛的生日呢,过两个月是江宁的。”我说,觉得喉咙里有点发紧。

  “给江宁好好过个生日吧。”他坐在阳台的椅子上,背对着我。

  “好好过,都怪不容易的……”

  傍晚的阳光似乎还和下午一样强烈,整个阳台明晃晃的,看不清外面。雨子的声音淡淡飘过来,如同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叹息。



  回医院的时候江宁已经醒了,床上摊了一堆报纸。

  “这是干吗?”我莫名其妙。

  他答得挺痛快,手并没有停下。“找其他病友要的。反正他们看完了也会扔,正好拿来解闷。”

  我看出他在叠东西,然而实在看不出到底是何物,只好又问:“你叠什么呢?”

  “飞机。”

  “啊?”

  “谁规定飞机长什么样了吗?”他似乎挺爱惜自己手里那些怪玩意儿,“只要能飞就行。”

  后来的时间里,我一直看着他在那堆报纸里忙碌。中途我给他换过一次内裤,他还是坚持不肯用朋友帮忙买来的尿不湿,我曾经答应江宁不会强求,也就没有再劝过。去水房洗完衣服,我回来坐在床边继续看他叠飞机。有用整版报纸叠的,也有小到手掌心的;大概有二十多个。

  “我帮你从窗口扔出去。”我说。

  他笑了,“被抓到就说是你一个人干的,可别把我卖了。”

  “行行,绝对不当叛徒。”

  那些江宁口中的“纸飞机”被我一把一把地扔了出去。有的当即一溜烟儿坠下去,有的竟飘啊飘地直飞向庭院中央的喷水池。楼下的行人无疑是被吓了一跳,纷纷驻足仰头寻找源头。我把最后几个扔出去,赶紧在被发现之前蹲下身坐到地上。江宁望着我笑起来,我也冲着他笑。

就像两个刚刚成功进行了一场恶作剧而得意不已的孩子,笑得那么开心。

江宁,如果我离开你,你是不是就会更快乐一点?

  是不是?

39
FROM江宁:

  日子过得飞快,在我们情愿或不情愿的前提下。这座城市的变化亦是飞快,几天之内便有新的东西诞生,随之伴随着旧的东西消亡。我静静地生活在这里,看着,想着,等待着那种变化终将有一天落到自己身上。

  从哈尔滨赶来看望的母亲跟我谈了家里的情况,随即又说到另外两件事。

  “我和你爸想过了,这次手术还是回哈尔滨做,你觉得呢?首先留你自己在这里我们绝对不放心;即便你不理解我们也是这个意见,养儿方知父母恩,你早晚会懂我们的心思的;就算你无法接受也该替叶川着想着想,他同样是一个人在这儿工作生活,同样有很多难处。那孩子心又细,对这事又总是放不下;咱们说不会用他一分钱,可人家能答应么?你留在这儿,只会整天让他惦记。工作本来就很累,下了班还要天天往医院跑,看得人都不忍心;况且话说回来,叶川毕竟是个外人……还有,如果你不愿让他知道,我们完全可以瞒着。”

  我对她笑,狠狠抠自己的手。母亲仍在絮絮地说着,她身后的窗外,树叶随着越来越凉的秋风飘落下来。

  趁着晚上同叶川在厨房里收拾碗筷的间歇,我问他:“很想陪着我做手术么?”

  叶川正在洗碗的手停住了,他抬起头看看我,接着很小心地吸了口气说:“你该不会--又想跑了吧?!”

  “怎么会?”我笑着说,“只是问问。”

  他仍旧凝视着我,稍过一会儿,叶川将视线朝下挪了挪,慢慢地说:“……因为我爱你。”

  我的心都痛起来了,却只能探身去亲亲他的脸,然后回答:

  “……因为我也爱你啊……”

  总有一天会分开。无论生离还是死别,世界上的任何生物都会经历这一过程。那么,我该选择哪一条路呢?越快越好吗?长痛不如短痛吗?我坐在小小的房间里,看着面前的每一样东西。那些比烙印还要深刻不灭的生活痕迹,早就在产生疑虑之前变存在于心中。

  还是离开吧。

  虽然我那么不甘心。那么,不甘心啊。

  然后,叶川就可以按照本应拥有的正常步调活下去,得到他本应得到的东西。

  我把自己的决定告诉珞珞,并且立刻从她鲜有强烈表情变化的脸上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你的理由就是这个吗?”她问。

  “对。哈尔滨那边人家都把话扔出来了,只要我回去,试用期不出什么纰漏,得到那个职位是铁板钉钉的事。”

  “留在北京也能找到工作啊。上次你兼过职的那家翻译公司不是有这个意思吗?”

  我该怎么说呢?!珞珞虽然没有生气或埋怨的表示,但我还是能听出她的真正意思。

  ——江宁,你是不是又想逃走呢?

  也许我真的是想逃吧……因为我根本不知道继续同叶川一起活下去,究竟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不要告诉叶川。”我只能嘱咐她这一件事。“要走的时候我会自己跟他讲的。”

  话是这样讲,无论当着谁的面我都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它说出口。唯独面对一个人——

  当他打开门,朝房间里喊“江宁”的时候;

  当他伸出手臂接受我的拥抱的时候;

  当他以随意的态度边吃饭边说着单位情况的时候;

  当他与我接吻的时候;

  当他吹着口哨跑来跑去干活的时候;

  当他跟我讨论工作的时候;

  当他睡得像个孩子一样将头埋进我怀里的时候……

  我知道越耗下去自己就会越舍不得,无论人或事,全部会变成捆绑住身体使之动弹不得的绳索。可是,每每下定决心后,只要叶川带着笑脸出现在面前,原本清晰分明的决定立刻就混沌成一团笼得人喘不上气的烟雾。

  必须……必须要走。我像是用刀子在心脏上狠狠划过去一般如此命令自己。



FROM叶川:

  临下班前雨子打来电话说自己就在单位附近的快餐店里,希望我能过去一趟。我没多想,通知江宁一声便直接过去了。

  进门就瞧见雨子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看书,只叫了一杯红茶。我想这回估计是要谈事,于是直截了当地问:“什么事?说吧。”

  他像往常一样先挑起眉毛意气扬扬地笑笑,随即说:“我带方凛去见我们家老爷子了。”

  我马上明白了,却没来由地打个冷战。周息雨靠着椅背单手反复玩弄桌上的砂糖包,偶尔瞥我一眼。看样子他没有半点困窘或苦恼的表情,如同在说别人的事般坦然自若。

  “你来真的?”我问。

  雨子扔下砂糖包,眯起眼睛笑着说:“对啊。”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觉得应该说了,自然就说而已。”

  他合上书,将其塞进包里。“其实原本打算一个人和父母说明白了就算;可方凛希望能两个人一起去。我觉得没什么理由反对,就这么着了……”

  “什么时候的事?”

  “江宁过生日之前。”

  “于是就瞒着我们?”我点点头,倏然想起自己同江宁面对父母时的情景,一阵难以言表的苦涩滋味在心头翻涌而起。“瞒得死死的!”

  周息雨收起笑容,重新捡起砂糖包夹在指间叠来换去。他的脸略微侧着,仿佛是在等待聆听什么必须牢牢记住的话。谁都没再开口,店里到处是鼎沸的人声,以及搀杂其中年代陈旧的萨克斯乐曲;身后儿童乐园里孩子们无忧无虑的欢笑,我们面对面默默坐着。

  “起先以为没必要捅破这层窗户纸,但走到如今才发现自己的想法太幼稚了。”雨子挠挠太阳穴说道。“我不可能为方凛的人生负什么责任,他的人生就是他的;但我必须对自己负责任。”

  “你指哪一方面?感情吗?”

  “很多。比方说,我需要明确自己同他的关系,明确之后,就要坦白。”

  我摇摇头,但还是问:“你觉得这样做对彼此有益处?”

  “难道我们只做有益处的事?叶川,你认为自己做的每件事对江宁都有益处吗?我看不尽然吧……”

  我似乎没有办法集中精神听他讲话,似乎连视线都是散的。

  “感情这东西看不见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的。一切全凭主观当场的判断,想做了,就做。如果有一星半点的控制,那就是你在使用自己的理智。你的理智在拿所有人都会用的法则评定哪种选择是对的,有益处的;哪种是错的,碰也不要碰。”

  雨子说着自我解嘲地笑起来,“我会想着对父母现身,当时的念头只有一个。我要确定自己之后将走的一条路,而不是给方凛什么所谓安慰性的暗示。”

  他抬脸瞧我:“尽管方凛最需要的就是这个。他宁肯被我骗也想要的……”

  “你真的是这样想吗?完全没有其他原因?”我问。

  他考虑了一会,肯定地点点头。

  “为了改变吗?”

  “不。无论说与不说我都不能改变任何东西。咱们周围成天能听见某某人叫嚣'我们可以改变世界。'但世界真的是由我们改变的吗?应该完全相反吧?!就像灭绝的动物一样,早晚人类也要被自然抛弃。这不是悲观论调,适者生存的道理早就有了。而且,也因为我们是独立的个体。人和人,全是分离的……没有水乳交融。没有。”雨子说。

  “可你好象心甘情愿啊……即便什么都得不到?”

  “我已经得到太多了。”他说,“各个方面,太多了。再奢求其他,会有报应。”

  由于思绪乱得找不到头绪,我只好以拒绝回复刚才话题的表情对他苦笑,转头看向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四处的灯火渐渐增多,心底的冷清之感也越来越强烈。

  “那么……”过了许久,我艰难地问雨子,“我现在,就正是承受报应吧?!”

  他小声回答:“不知道。但假使有,希望只落在你我身上就好了。”

  “我有我的理由,你呢?”我说着抓起那杯已经冷掉的红茶喝下去,又放回到雨子面前。

  雨子略略咬了咬嘴唇,垂下头,一点点握紧双拳,口吻里不再有刚才调侃的味道:“说了你能相信吗?”

  我屏息等待着。他还是低着头,以至于我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我离不开他了……不仅仅是因为爱或者别的,简直就跟整个人死掉又在各自身上活过来一样……”雨子的声音慢慢传出来,形同一记一记打入脑海的雷霆。

  很久以前的记忆重新苏醒,带着挣扎的意味。我似乎看见以相同态度坐在对面的方凛,在那个比任何时候都要令人感到孤独的季节里,对我说他根本不想要所谓长久的幸福。

  而如今,雨子却正在用全部力量去挽回。

  “‘我是只为彼岸不为海,你可能是只为海而不为彼岸。’雨子你还记得这句话吗?”我说,“现在想回头的话,或许两个人都会淹死的……尽管我们的方式不一样,但得到的结果相同。”

  他终于抬起头。“哪里相同?”

  我突然特别想笑,就朝他咧咧嘴。

  “结果就是……当你认为自己在做所谓伟大牺牲的同时,已经彻底把另外一个人扔进去了……”

  扔进去了——随之让他万劫不复。

40

FROM叶川:

  回到家时江宁正在喂猫。听到门响后蹲在阳台台阶上的他朝这边扭过脸,头发落下来遮住了眼睛。

  "怎么这么晚?吃饭了吗?"他问。

  "啊。"我含糊答应。

  "雨子找你有什么事?"

  脱下外套,我站在沙发旁楞了一会儿神。江宁不见回答,奇怪地直起腰望着我。

  "他跟自己爸妈现身了。"我说,"两个人一起去的。"

  相较于之前,江宁脸上没有太多吃惊的表情,反而全神贯注地看着我,耐心地等待下文。我只好把事情的大概经过讲出来,他坐在阳台门边,一动也不动。我凝视面前这个自己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平静身躯,突然感到有些害怕,连忙岔开话题。

  "你呢?晚上吃什么了?"

  "珞珞过来蹭饭。"他说,抬头微微一笑。

  "那倒不错,至少这下我能相信你绝对是吃过了。"

  "下午居委会来人了,查这个那个的。"江宁说,"又问我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讲?!说我是你的好朋友,来北京治病;然后把病历给他们看。"

  他停下来,飞快地喘一口气。继续对我微笑,继续淡然地说,"他们说既然病已经好了就应该办暂住证。大学毕业又怎样,现在还不照旧是个无业游民吗?连民工都不如。"

  "可是你并没有完全好——"话刚出口便已经后悔,我赶紧把剩下的话统统咽掉。

  江宁摇摇头:"他们看见我们这里隔三岔五就会来不少人,男男女女,还都是年轻人,自然起疑心。当时珞珞也在,那几个人还借题发挥地把她训了一顿。说什么小姑娘家家的又不是女朋友,没事别往单身男人住的地方跑,传出去不好听。自己不自重,家里就会跟着倒霉……"

  "他们有什么权力这样说?!珞珞没发火吗?"

  "没有。她说发火只会把情况搞糟,最好当个木头人,左耳朵听右耳朵冒。"

  随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我坐下来,他还在原地,用一只手撑住自己的头。我注意到江宁的脸色不太好,像是疲倦至极。我走过去握紧他的双手,更加仔细地望着他——眼角上扬的眼睛,带着敏感线条的嘴唇,和初次相逢时毫无二致,仿佛昨天才刚刚开始一般。回应我的是他柔和的笑容,虽然略带僵硬。这些事的确使江宁受到了伤害,尽管我还辨别不清具体原因,但那种由于怀疑和迷惑而产生的受伤眼神已经展现无疑了。

  "至于他们俩……雨子不会后悔的。"江宁终于开口,缓慢地说,"他的脾气就是如此。决定后产生的结果不管公不公平,雨子都能接受,因为之前料想过了最坏和最好的处境,所以他不在意。方凛正好相反。如果不是自己所希望的,他就会反抗到底。"

  "这点方凛比我强多了。"我笑笑说。

  江宁带着些微责备的神情仰起脸,"羡慕?"

  "我是觉得人坚决一点比较好。"

  "那么你认为,我们不够坚决吗?"江宁打断我的话,"然后得到了什么呢?我能看见的只有代价啊。"

  他伸手把我的头发向后掠去,手指插在中间,紧紧按着。我明白他想说的意思,甚至能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似乎不太可能看到的东西,如毒刺般深深扎根,永远也拔不出来。

  ——我的头上,那些夹杂在黑发之中的白发。

  "没关系。"我小声说,"染掉就行了。"

  他笑了,很不真实。"可还会长出来的。"

  这就是我和江宁最大的不同之处。这种不同在他得病后便迅速发芽生长起来,假如他天性中存在有不太明显的悲观情绪,现在已经全部变成比最沉重的石头还要强硬顽固一百倍一千倍的东西——

  那就是负疚感。无论面对我们彼此的父母家人,身边的朋友,自身乃至于我,他都怀着难以让别人分担的负疚感。

  并非是对于选择上的内疚,而是因为做出选择后被赶上一条再也无法回头的路上。哪怕拼命地争取,还是不能得到别人熟视无睹的简单的安宁。两重折磨,就像一记又一记耳光,把他的骄傲和自尊一点点都剥夺殆尽。

  我不愿看到江宁这副样子,这比看他哭泣更叫我难受。

  ——但我无法帮他,一点儿也不能。虽然看似容易,情侣之间的拥抱亲吻或是安慰,像电视、电影上演的类似情景,然而现实中它们根本起不到多少作用。讲述了这么多关于我们的故事,想必你大概也能了解到他究竟是个什么性格的人。他不喜欢袒露自己的恐惧或痛苦,这么做只会叫人以为是在博取同情无病呻吟。可我非常想让江宁彻底地说出来,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可以解决的途径。

  我们是普通的恋人,过普通的生活,世界上有无数像江宁一样身患癌症的人,但又一样地在努力求生。

  本来。本来应该是如此的。

  可真正的现实是,我们成了所谓特别的人,过的是所谓难以理解的生活,能够联系到一起的只有些晦暗的字眼。

  这就是现实。然后有人在比夜还要黑的地方冷冰冰地说:

  纯属你们自找的。



  得知周息雨出事的当天晚上,我和江宁带着从超市买的一大堆东西匆匆忙忙跑到他住的地方。

  珞珞在上网,雨子则在里面睡着。我踮起脚尖进去看了看,退出来时瞧见珞珞正在厨房里和江宁小声说着什么。

  "……受雨子爸妈拜托来劝他的……他们是发小,又是亲戚。"珞珞说,"起初谈的好好的,不知哪句话双方杠上了,动手的时候就这么一拳扫过来--"

  她握起拳头在自己眼睛前比划了几下,"左眼伤的比较重,当场就流血了。"

  江宁靠在水池边,咬住嘴唇听着。

  "雨子他父母还去方凛家里闹过……方凛他妈妈改嫁的那家人还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呢,这下变成大新闻了。"

  "方凛呢?"江宁问。

  "早上走了之后就没信儿了。开始以为他去上班,结果打电话人根本不在单位。打手机不接听,发短信也不回。"

  珞珞看见门外的我,便招招手问:"川儿,我哥醒了吗?"

  我告诉她雨子还在睡,接着三个人又站在一起谈了会儿。守在外面的朋友突然跑进来说周息雨吐了,而且挺厉害。

  原以为业已结束的繁乱奔忙这时才刚刚开始。又过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雨子的情况不对劲,便找到还在外面打电话的珞珞,跟她说必须赶紧送雨子去医院。

  "他头疼的厉害,叫120恐怕来不及了。马上走。"我边说边把外套递给她。

  就这样,我和珞珞陪雨子坐一辆出租车,江宁和其他朋友坐另一辆,急急忙忙地朝医院赶。

  那是众多平常夜晚中的一个。当我们所坐的车疾弛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时,过去时时萦绕心头的那种无可奈何的愤怒之感,重新像铁丝般紧紧捆住我。喘不上气,越拧越紧。想流泪,却发现身体里除了血以外已经一无所有了。

  周息雨躺在我的膝盖上,难以分辨他的表情。雨子会不时烦躁地动一动,我连忙把手放在他的肩上,短暂的寂静过后,又是相同的处境。他显然在咬紧牙关忍受,不让自己出声。

  "再忍一下,马上就到了。"我凑到雨子耳边说,借着窗外的光芒看见他脸色发青,像个死人一样。

  似乎忽然有谁在拿锯条毫不留情地锯着神经,雨子腾地坐起来,抱着自己的头朝前面的椅背上狠狠一撞,然后顶在那里,浑身哆嗦。在前面的珞珞一骨碌跪到座位上,去扳他死死抠住自己头上的那些手指。

  "哥!"她变了腔调地喊。

  我使劲搂着周息雨,不让他把缠在眼睛上的纱布扯下来。车速明显减慢了,形如马上就会停摆的钟。甚至,我好象听到那些发条断裂的脆响,所有的弹簧,齿轮,都在崩坏破碎。雨子的头拼命地朝我的怀里挤,但依旧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有不均匀的呼吸,还有我被他压得发疼的胸口。

  不知道他还能挺多久,但我的精神已经受不了了。混乱中我听见自己嘶哑着喉咙在朝愣神的司机大喊:

  "看什么看!快开车啊——!"
 楼主| 发表于 2009-8-13 20:55:37 | 显示全部楼层
41
FROM江宁:
  那是漫长的,相当难熬的一夜。是的,直到今天同你说到这件事,尽管它发生在朋友的身上,我还是会觉得透不过气。

  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像是又被套上了一副绞索。

  我们赶到门诊楼前的时候,叶川他们的车才刚刚拐进大门。司机从车上下来,打算和叶川一起扶雨子上台阶;但雨子一把推开他,回头对空荡荡的身后说:“珞珞你先把车钱付了,钱包就在我的外套里。”

  走在他们前面原打算去叫急诊的珞珞赶紧跑回来付帐。我拿过外套披在周息雨身上,天非常冷,他却满头是汗。

  “能走吗?”我示意让朋友背他上去。雨子没答应,抓着叶川的胳膊一步一探地走进门诊楼。确定雨子需要住院后,一起赶来的几个人在楼道里简短地讨论了接下来各自该做的事。

  “留个人在这里陪雨子,我们去找方凛,叶川送江宁回家歇着。”朋友说。

  我满心不同意,抢着说:“我陪他好了。”

  叶川看看我,然后对珞珞表示他会同我留在医院里。说话时他的表情和态度俨然是无庸置疑的样子,大家也就没有反对。临走前,我把珞珞叫到一边问:

  “知道上哪儿找方凛吗?”

  “去我们常去的地方找呗。”珞珞回答,“应该没事,除非他昏头了。”

  “珞珞。”我叫住她。

  “就算天塌下来也没关系。个子比你高的人多多了。”

  她注意地打量我,笑了。“江宁,这是我该跟你说的话啊……就算天塌下来,你也不是一个人的。”

  空荡荡的走廊里日光灯寂寞地亮着,我们坐在硬邦邦很不舒服的长椅上发呆。叶川把自己刚才扔在旁边的外套拿过来盖到我的腿上。我一言不发地拽开,塞回他怀里。

  “这里冷。”他说。

  “我都热了。”我说。

  叶川想叹气,随即马上忍了回去,光是看看我,又转开头。安静的四周传递出淡淡伤感味道,我握住叶川的手小声说:“真没事,不会感冒的。”

  他没有说什么,把自己的另一只手盖到上面,默默望着窗外黑乎乎的天。我感觉着自己冷冰冰的指头在那双手心里变得像一小簇随时都会熄灭的火焰,倔强地燃烧着。我抽出手,阖起眼,把脸别过去。

  “过几天一起去趟医院吧,商量一下什么时候再做手术。”叶川说。

  “以后再说。”

  他没有立刻反问,忍了片刻才开口:“你又想干什么?”

  “没有。”

  为了避免再发生争执,我索性枕上他的肩膀说困了,拿帽子挡住脸。叶川小心地挪动一下身子,似乎想让我靠得更舒服些,之后便没有再动。沉默中,不安地气息在我们的身体之间流转。终于,我感觉叶川试探地再度抓住我的手,见我没有反对的表示,就抓得更紧。

  我立刻被打倒了。

  几乎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跳起来把心里全部的秘密和盘托出,好让数日来压在上面的大石头化成粉末消散得无影无踪。然后呢,吵架还是心平气和地解决?没关系,只要让我畅快地喘出一口气就可以了。否则真的好像会窒息掉,就这样即便置身在空气中,仍可能活活地憋死。

  可我没动。连盖在脸上的帽子都没拿下来。

  方凛在凌晨时主动同珞珞等人联系,他似乎办了许多事,最后带着自己的行李站在宣武区大街上安静地等待朋友到来。就这样,他又回来了。之后虽然还有似乎无休止的纷争,方凛的报案,几家人的争吵,周息雨再也不可能恢复如前的视力。每个人都陷在旋涡里,所幸的是,当事情终于得到平息的时候,雨子同方凛的关系又回复到我们所乐见的程度。

  “下次祷告的时候我会拜托天主把你俩全变成大白痴!有完没完啊!累不累得慌啊!以为这样好玩儿啊?!”珞珞在得知消息后终于忍不住拧起眉毛发了火。

  周围的人都笑了,坐在一旁的我听到此却笑不出来。

  接下来,添乱的人就该是我了吧。

  时间继续独自向前,把许多该珍惜的光影带离我的身边。母亲的电话越来越频密,差不多隔天就会来一次。商量回哈尔滨后的事,她的打算和计划:做手术,养好身体,再说工作的事——我在听筒这边默默听着,听着那些已经不下百次的嘱咐。不用和叶川解释的太详细,只要讲明是回去工作便足够了。我们不能欠人家那么多情,有些人情是拿什么都还不了的。

  十几岁的孩子只要彼此努力相爱就可以了,其他的什么也不用管;我们不是十几岁的孩子,除了相爱还有很多事不得不去做……

  我不想立刻就和叶川说,甚至觉得,还是只告诉他自己回哈尔滨工作比较好,毕竟通知珞珞他们的时候,打的就是这样的旗号。大家自然会担心,或许还会说我是个不讲道理的人。然而我决定如此了,有些事,一个人担应该比较好。我要好端端地和他在一起,不能让他陪着自己受罪。只不过我始终没有勇气开口,我知道这会伤他伤到多深。

  这天一早醒过来,叶川已经快把早饭准备好了。

  “今天该我做的吧?!”我说。

  “没事,困的话你再多睡会儿。”叶川毫不在意,独自先吃起来,“都在锅里,记得热一下……”

  我想也没想便去厨房拿碗筷,坐到旁边。把他碗里的稀饭倒出一半,又去夹小菜。

  叶川急忙将我的筷子打回去,“那个你不能吃!我去把你的菜拿来——”

  “坐下!”我的口气很像是生气的样子。“吃一次又不会死!”

  他沉默地继续吃饭,我喝了一口,却咽不下去,有种骨鲠在喉的异样感作祟。他望望我,突然说:“给我煎个荷包蛋吧。”

  “行,等着。”

  趴在沙发上的汤圆看见我走向厨房,误以为又要给它准备美餐,立刻喵地跳过来一路狂奔。叶川赶紧伸腿在半路把胖猫绊了个四脚朝天,随即将它抓到阳台上,口里不断地数落。

  “小姐,你刚才不是吃过了吗?瞧这肚子圆的,你要不要线条了?”

  我笑着看叶川蹲在阳台门口的侧影,他感觉到了,回头又开始催促我:“荷包蛋呢?老大,今天不是轮到你做饭吗?”

  “是是是。”

  我拿出煎锅在厨房里忙碌,心里稍许多了些柔软的情绪,幸福的眼前发黑。要是能永远这样,不,在活着的每一天中,都能这样,我便真的全无遗憾。我是个普通的男人,我只想要普通的感情和生活,用不着做什么大事业的能力,更不梦想过什么轰轰烈烈的人生;就这样,他为我,我为他,一点点琐碎小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这样就足够了。

  一瞬间甚至感觉——全世界,都是我的了……

  “你今天是不是要去那家翻译公司拿稿子?”叶川问。

  “对。”我拧紧自来水笼头,关上抽油烟机;又从锅里拿出他为我准备的饭,一一摆上桌。

  “早去早回吧,争取下午在家睡一觉。”

  “可能会在那里泡上整天,很多资料要准备。”我说。

  “那下班后我去买菜,你什么都不用管,早点回来。”

  “嗯。”

  叶川发现我一直在望着他,便问:“怎么了?”

  “没怎么。”我还是盯着他,看了好半天也舍不得挪开视线。“觉得你吃饭真香……”

  他笑了。

  临走时我们在门口亲吻作别,走到楼梯拐角时叶川习惯地抬起头向还站在门口的我摆摆手。

  “记得早点回来。”他不放心,又嘱咐一遍。

  “明白。”

  回到房间里,我也着手收拾东西准备去翻译公司。汤圆似乎觉得冷,跳到我腿上舒舒服服地躺着不动。我摸摸它光滑的毛,看着它的小耳朵不时地摆动。

  “过些日子我就走了,你会不会想我呢?”我轻轻问。猫闭上眼睛,理也不理。

  “喂喂,别睡啊。”我捏起它的脸,像是发誓又像是对着一个人般地说:“就算走,我也要回来的啊……你不信吗?胖妞儿?我会回来的啊……你懂不懂‘再见’的意思?天天我们嘴里说的‘再见’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会回来啊……”

  也许会很久以后,也许会很久很久以后,我还是要回来的。

  因为他在这里,在这里等我。
FROM叶川:

  看得出江宁有心事。勉强是不可能问出来的,我只能等他自己主动说明。

  天气越来越冷了。我担心江宁会感冒,每天晚上都会用电热毯把被子捂热,又去商场买了加湿器。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嗔怪我乱花钱,仅仅是在看到时简短地向我道谢。

  “何必搞得这么见外?”我反驳道。

  他笑笑,去厨房准备晚饭。

  说好了给汤圆洗澡,我们让电视在外面响着,两人一起在水池里对付那只胖猫。江宁的手指时不时穿过猫毛缠上我的手指,纠扯着,半天没松开。温暖而滑溜溜的感觉像春日照进窗内的阳光般,让我整颗心融化成水。

  “给我洗手还是给猫洗澡啊?”

  江宁不理会我的故意打趣,继续我行我素。后来我们做爱。洗过澡的汤圆睡意全无,精神百倍地跳上沙发朝我们的腿里钻,江宁被蹭得发痒,索性推开我坐起身去抓猫。

  “汤圆你要干什么啊……”

  我拦住他:“是咱们抢了它的地盘,人家来收复河山了。”

  “大家挤一挤吧,它成年了,不在乎看三级片。”江宁说。

  听他这么讲真让人有点惊讶,我却来不及多想。就这样,两个人一只猫,存身在那张旧沙发上,像寄居蟹躲藏在壳中的柔软躯体,小心翼翼地享受每一分空间。我不敢让他太累,但江宁却表示他完全能让我的劳动产值翻两番。

  “得了,江大少爷。”

  我探身抓来毯子把他和自己裹到一块儿坐着,身边加湿器发出轻微的“嘶嘶”声。“我信你是‘先进工作者’,不用证明……”

  他撑着头看我,挑衅的眼神。“你估计自己能来几回?”

  我说了个数,“差不多这样吧。要注意劳逸结合,我不想第二天腰酸背疼。”

  “操!”江宁失声笑了,“我还是头回知道!长能耐了长能耐了……”

  “你怎么一嘴醋味?”

  “没有。只不过举手投降而已,相比之下跟我做太浪费了。”江宁淡淡回答。他转头看我,“说心里话,到现在我还是不敢确信自己能在这方面让你满足,完全不敢……”

  “你当我天天都要练壮阳神功吗?”

  “男人本性,别告诉我你从来没饥渴过。我是因为吃药闹的,你呢?”他笑着说,“小子,你以为我不知道?”

  “江宁,我从来没有可怜过你,所以你也不要来可怜我。”

  我去找寻他的嘴唇,到处是冰凉冰凉的,我顽固地盘旋着,将那冰凉的感觉全部驱除掉吞进自己的肚子里;我找他的舌头,找生命之火。我要让那火焰一直燃烧下去,永远永远,然后把我包裹起来,温暖地,安全地,不会被任何东西所伤害。

  我的希望很浅薄,很微小,回家的时候看到灯亮着,抬头的时候能看到他安然的笑脸,空落落的手伸出去的时候能得到他回应,拥抱的时候能触摸到他熟悉的肩膀。可是不是,当我们真正被这个世界抛弃掉,才会彻底幸福呢?

  我逆流而上,耳边如同列车呼啸而过。江宁好像在笑,眩晕的笑容,如那火焰般的笑容。他的手留在那里,再也不想动的感觉。我们的身体就这样分解破碎,然后重新拼凑成完整的一个;同一双眼睛,同一个心脏,在他的鼓动之声后是我的鼓动之声。我把他搂到不能再紧,他把手变成一条锁链。分不开了,哪里也不会去了,我们就在这里直到变成灰烬粉末吧。

  江宁!我在心里喊着他,像咒语一样的名字——江宁!江宁!

  我不能失去你,绝对不能。如果同性相爱就是悬崖,我想我已经跳下去了。

  跳下去找你。

  ……

  说真的,有些时候我实在搞不清江宁究竟会想到什么,又会因此做出什么举动。唯一可以肯定的,只要他决定的事,就一定会去实行。任何人都无法拦阻。

  任何人,包括我。

  然而我没想到自己竟然是最后得知真相的一个。

  坐在饭桌前面对那些饭菜,我已经完全吃不出半点滋味。珞珞慢吞吞扒拉着饭,似乎根本没说过任何话般表情平静。

  那个计划离开北京回哈尔滨工作的人,还在卫生间里洗澡。

  “再不说可能就来不及了,就算被骂死我也无所谓。”珞珞说,“这事儿你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恐怕他回去不仅仅是为了工作……

  我扔下筷子走进卫生间。江宁吓了一跳,皱眉笑着让我到外面去。

  “问你个事儿。”我忍耐地说。

  江宁回过头。

  “你回哈尔滨?”

  他的表情有点僵硬,但还是回答说:“对。”

  “哪天?”

  “还没定,年底之前吧……”

  “不是分手?”

  “不是。”

  我坐在门边的椅子上望着他,浑身都像是空的。江宁一直在擦头发,毛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就算他对珞珞说的话完全真实,他要回去工作;就算他现在对我说的话也是真的,不是分手。为什么我反倒会更觉得内心恐慌呢?如同不得不前行却发现脚下已经变成了流沙,整个身心都动弹不得。

  汤圆在挠门,我只好起身准备放它进来。江宁似乎误会了什么一把拽住我的胳膊,紧紧地,恨不能就此生根发芽永远纠缠在一起。

  我用尽力气吻了他,不知怎的,彼此的嘴唇上全是水汽的味道。

  “珞珞还在外面。”我轻轻说,“我们得去趟超市,家里没去污粉了……”

  他松开手重新转过身子再也不看我,继续擦头发。

  “珞珞,我是个坏人吧?”

  从超市出来后我们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坐在健身乐园里发呆。我脑子里似乎还是处于停滞阶段,什么都绞在一起,扯都扯不开。用肩膀扛着这个无用的、发疼的脑袋,我能问出的话只剩一句。

  “没错,你是坏人。”珞珞干脆痛快地回答。

  我不知该笑还是该做其他表情,光是呆呆望着她。

  “可你没做错什么。”珞珞依旧干脆地补充。

  “坏人不一定全干坏事,好人也不一定只做好事。这些年我都看着呢,朋友们也都看着呢;你们从一开始到现在,根本没有错过。可惜我说没用,要是江宁也这么想就好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早。”

  “干嘛不马上告诉我?”

  “江宁不让。”她嘎巴儿嘎巴儿吃着刚买的零食,看都不看我地问:“你想咋样?拼死拦住他么?”

  “你当我是他妈?拼死?马上三十的男人还要别人管吗?他想回去就回去吧。”

  珞珞腾地转过脸,“真的?你舍得?”

  我对她笑笑:“因为我是坏人啊。”

  没有认为自己错过,尽管不断产生怀疑;江宁,你是不是,总觉得自己做错了呢?如果是这样,那些日子里你不惜一切地争取又算什么呢?也许你有你的道理,你认为是正确的做法,既然如此,我能做的就是当个“坏人”。

  我信任你。

  我确定你的选择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我不应该改变你的翅膀的,对么?

  只是——

  希望你知道——

  我还在这里啊……

  我就在这里。

  我哪里都不会去。

  ……

  门应声而开,江宁手撑在门框上对我微笑。

  “我回来了。”

  我说,举起手里刚刚采购的东西向他示意。

  “回来啦。”他还是那样平静的口气,身后温暖的灯光没有丝毫改变。

  温暖的让人想落泪。

  也许我要等很久吧?也许不会太久。

  在这个门口,当我打开门的时候,你会站在那里,用未曾改变过的笑容面对我,然后淡淡地说:

  “我回来了……”



  谢谢你陪着我们到最后,感觉上就像是在走一条归路,虽然漫长,却是回家的路。既然是由我开始讲述的,也就由我来做个结束吧。算起来,我和他经历的事林林总总也有不少;好的坏的,还是一起走过来了。很多时候是人的本性在作祟,软弱过,退缩过,不知如何是好过;幸亏有一点没有被改变,或许我们也就是靠着这一点坚持到现在。

  我相信自己对他的感情,江宁亦是如此。

  时隔当日的分别到眼下已经又是一年多了。二零零四年的今天,我不知道等在前面的会是何种命运。更大的困难正摆到眼前,也许我们已经没有多少共同的光阴了。只是我始终认同他的那句话,顽固不化地认同着:

  “叶川,我没那么容易死的。”

  所以请你说到做到吧,江宁。

  接着,我会再告诉你——

  其实我的幸福,早在初次相逢时就已经开始了。因为从此以后,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终·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小黑屋|手机版|Archiver|-单行道-

GMT+8, 2025-5-5 16:56

Powered by Discuz! X3.4

© 2001-2017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