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FROM江宁:
住院之前,我给家里打电话说明情况。父亲沉默片刻,仅说了句:“让你妈来听。”
母亲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坚强。因为工作缠身,她只能接受父亲来北京陪同我做手术的事实。这比什么都令她难过,然而在我面前她依旧平静如昔,语气缓和得像拉家常一般。
越是这样,心里越难受。稍微的空白过后,我实在忍不住了。
“妈,我把你连累了。”我诚心实意地说,“从小到大,没叫你省过一天心……”
她打断我的话,有些生气地喊:“胡说什么?!我白养你了!!”
后来只剩哭声。
二十八日住院,很快做了手术。很快地我又得知,这次手术基本上算是失败。
醒过来时叶川正坐在身旁。房间里有种奇怪的气氛,伴随浓重药水的味道在昏暗中不停旋转。我没功夫去研究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些迷糊的脑袋唯一清楚感受到的就是疼。从脚趾到额头,每寸皮肤都被刺激的紧绷起来,一下一下地哆嗦。每次呼吸似乎被负上了十多吨的重物,沉得马上就会把我带进漆黑海底。发现我睁开眼睛的叶川瞧瞧周围没人注意,飞速地亲了亲我的脸。
“我让叔叔回去休息。”他小声说,生怕吵到其他病人。
我听不清他其余的话,整整有半个小时意识完全木了;想喊疼,可奇怪地发现找不到自己的嘴。怎么回事?做个手术就把嘴丢了?我胡思乱想,呆呆看着送走医生的叶川回到身边坐下,表情安然地继续说话。
突然他停住口,长久地凝视我。为什么眼神这么怪?难道我脸上开花了不成?
叶川,你怎么了?感冒了吗?鼻子好象被东西堵住似的……
在我打算问的瞬间,他的身子向下一矮,掀起被角把头钻进去蒙住。我能感觉到肩膀边热热的呼吸,以及后来,渐渐被浸湿的病号服贴上皮肤;他哭了。几乎没有多少声音。我带着种夹杂内疚的愉悦,体会叶川每一滴泪水穿过衣服穿过皮肤渗透到体内的感受。就这样沉默地靠在一起,直到我重新睡过去。
随后开始大小便失禁,叶川毫无怨言地反复收拾,整条过道里总是能看见他来回奔忙的身影。偶尔静下来,他又总是让朋友们陪在我身边说些活跃气氛的笑话,自己躲到外面算住院花费。医院里的伙食并不能说有多好,找营养师又实在太贵。珞珞和方凛等人主动分担了做饭的工作,希望叶川可以就此喘口气,但他似乎并没有得到解救;没有。我想,他是最压抑的人。
身与心,满布伤痕。
被拖累的,并非只有父母。叶川,难道你上辈子真的欠了我什么吗?
接连过了几天,感觉始终很糟糕。直觉告诉我那段时间里发生了极糟糕的事情,这次的感受跟以前完全不同。有些应该消失掉的东西,似乎还留在体内,带着邪恶的味道疯狂蔓延。
“总得把结果告诉我啊。”我对叶川说,将最重要的问题重新揪回来摆在彼此面前。
他想了想,简单说一句:“出了点事……”
我活着只是为了折磨他人——
——当从他口中得知手术时发生的那些意外后,我满脑子想的就是这个。
眼前天旋地转,完全看不清。白茫茫的感觉很像父亲老家的芦苇滩,夏天时那里到处是这种不太耀眼的颜色,遮天蔽日的,根本无法清楚地知晓对面究竟有些什么。可我知道叶川就在这儿,和往常一样微微佝偻着背坐在面前;因此我拼命、拼命地望着他,发疯地望着他。根本不需要其他说明,他比谁都能明白我在想什么,仅仅抓住我压在被子下面的手,一言不发。
“然后呢?”我问他,指甲几乎要抠进他的肉里。“就这么算了?”
他反问:“你甘心?”
“我死都闭不上眼。如果从今以后只能这样熬下去,还不如来个痛快的。”他的瞳孔在慢慢收缩,而我依旧斩钉截铁地说:“就算在手术台上挂掉也无所谓。”
叶川一下子咧开嘴,却没有笑出来。他的目光始终停在我脸上,声音有点儿变。
“你若是在手术台上当场挂掉,死不瞑目的应该是我啦!”
我摇头,一大堆散乱脱节的发条在脑袋里稀哩哗啦地跳动。“不会。否则我就是瞎了眼……”
他屏气凝神地坐着,半天没有任何表情跟语言。
有几朵染满霞光的云彩慢慢飘过来,被窗框分割成一块块大小不一的部分。树叶的影子在风中摇晃,时而汇聚时而破碎分离。叶川忽然发现了什么,一把掀开我的被子。我马上明白过来,硬将掀起的被角摁回去。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干脆卷起被子撂到床尾,动手开始给我褪裤子,边脱边小声说:
“你感觉不到吗?还想泡在里面多久?”
我觉得血全涌到脸上了。毫无疑问,叶川又要花上半天时间为我收拾残局;如果弄脏了床单,还得去通知护士。尽管他丝毫不以为意,我却莫名地感到耻辱。
为自己目前的窘境,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
FROM叶川:
周息雨来医院看望江宁。有他在,气氛总是能变得稍微轻松一些;江宁的情绪也高了点,半个下午都在跟他说笑。我很感激雨子,他确实是个极体贴的人。
江宁睡着后我按原先计划好的回去处理家务事,顺便喂猫。雨子坚持要跟我一起过去,彼此或许都累了,坐在公车里时我们没有过任何交谈。汤圆的发情期还没有完全结束,一见有人进来就满地打滚。雨子索性用手挠着猫的下巴问:“小姐,想不想我啊?”
猫咪咪地叫着,用爪子扒拉他的鞋。我趁此时间带回的脏衣服塞进洗衣机。又去浇阳台那些略微打蔫的花。雨子探头看了一眼,大惊小怪地嚷起来。
“方凛的那些烂草你还留着呐?!”
“活得好好的,况且我是受人之托。”
自从方凛离开他们共同所居住的那个家后,他所养的一堆仙人球、绿萝便统统挪到了我的家里。交代的理由只有一句:“我现在没心思养它们,川儿你帮帮忙吧。”
我想他总有一天还会拿回去的,如同我相信这些仙人球总有一天会开花一样。
雨子在房间里找打火机,东翻西找未果,他不耐烦了,径直跑到厨房拧开煤气灶。等我走进厨房时,看他正逐一仔细端详每个柜子里的物品。
“干吗?”
他叼着烟嘿嘿笑了笑,“珞珞说的果然没错,你是个非常有条理的人。”
“我不习惯过乱七八糟的生活。”我说,“只会叫自己更手忙脚乱。”
周息雨扭过脸,“你的意思是指我吗?”
“聪明。”
他低头凝视着在我们之间走来走去的汤圆,淡然地说:
“我觉得很自在。而且即便我和方凛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也比你们来得强。”
有一种无奈的苦涩感觉萦绕在心中,像挣扎在十二月风里最后的草叶。我装出要烧水的样子没有理他,雨子抽了会儿烟,蓦地问:“你到底何时才会对江宁死心呢?”
我老老实实回答:“以前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
他突然笑起来,瞳孔却习惯地因气愤而变成漆黑一片。
“雨子?”
周息雨将烟蒂扔进垃圾桶,淡淡说:“那死小子说得跟你意思一样,而且还多半句废话,我他妈听得都想杀人了……”
“啊?”
“‘你不能确定的话还可以去问叶川,他不会有第二种答案。’”雨子从牙缝里笑着说。
“——这就是江宁的那句废话。”
38
FROM叶川:
我瞧着他很久,似乎还没有完全明白。雨子像对小孩子一样满是教训口气。
“俩呆子!”
说完他扬长出去,荒腔走板地唱起"热情的沙漠"。
——记得曾有一次,我以前也跟你说起过,周息雨毫不隐讳地对我表示他巴不得我和江宁立刻玩完才好,不然就学学自己和方凛的那种维系方式,免得最后回不了头。
“我干吗要回头?”我问他。
“干吗要回头?!”雨子笑了一声。“难不成你又要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吗?”
“你妈逼说啥呢?!”
血“腾”地冲上头顶,我一下子从沙发里跃起,却又被朋友揪回来死死抱住。
雨子好象根本没生气,如同在讲日常生活琐事般随随便便地继续说:“如果分手吧肯定会被人说无情无义,守着吧日子过得又太难受;江宁若死得比你早,全天下人都会同情你恨不能竖碑立传歌颂什么‘真情’,说你们俩是忠贞不渝的爱人;可他要是活得比你还长久,你不就成冤大头了?想离开又不敢,想维持又累得慌,彼此谁瞧谁都是一滩苦水……”
我好象已经听不进什么了,满脑子全是火苗子乱窜。朋友急得连声嚷着叫周息雨住口。他却完全不予理会。
“叶川我还告诉你说,少拿横的来对我!我这些全是真心话,你要是个外人我管你爱死不死!方凛也在这儿,咱们关起门来说痛快的。谁他妈能一起过一辈子啊?你们谁有这个勇气能力说出口?要不要脸啊?就算一男一女还有个离婚呢!你以为俩男人凑一块堆儿就能混出个恩爱白头来?!十年二十年不过是个数字根本不是一辈子!川儿你是有机会的,因为江宁身体不好。你丫是中了大彩票了!只要他死在你前面,我操!只要他死在你前面一天,你丫就能叫全北京同志圈里的人给你供牌位!你苦,谁不晓得你俩全是苦瓜!我还羡慕得要死呐!因为我做不到——早晚一天我跟方凛得散了,你还别急,我说的全是真的。我不喜欢方凛?!我他妈再不喜欢他老天就瞎了眼啦!可我们不能在一起,对,就是没法像你俩这样。为什么?!因为我们做不到……做不到像你这样绝!你丫——真是太绝了……”
“可你想过江宁该怎么办吗?你从来就没真正为他想过。你以为自己守在他身边就一了百了万事不愁了?!你知不知道他心里多难受?只要一瞧见你这张臭脸那小子想得只有‘是我把叶川害成这样的!是我连累他的!’他只会想到这些!!只有这些!你为江宁做东做西让自己得到解脱了,与己与人都说得过去,你妈逼仁至义尽了!江宁呐?你到底想让他活得舒服还是让他生不如死啊?!这么窝囊地耗着,你当是个人都受得了吗?”
“你爱他——你丫就是这么爱他的?你是不是想害死他啊?!”
我知道如果不是把彼此当兄弟,如果不是太熟了,他根本不会说出这种话。听起来相当伤人,却又完全是在为我们着想。于是我借着酒劲儿跟他打了一架,当时真连掐死人的心都有了。事后我向雨子道歉,他却淡淡笑着说:“我希望你做的不是这个啊。你现在应该是去跟江宁分手。”
我想自己当时的脸色必定相当难看;雨子坦然地站在原地,安静以对。
“你什么时候才能说点人话?”我问。
“全是人话。”他说。
“周息雨,再这么着咱俩兄弟就没得做了。”
“我把你当兄弟才这么说。”他收起笑容,“难道你以为那些话全是在放屁?”
“有工夫你多收拾收拾自己那摊烂事儿,少他妈管我。”
“叶川。”雨子靠着门双眼紧紧盯住我,手指捏得咔吧一声响。“你以为我心疼你吗?我心疼街上要饭的也轮不上瞅你一眼!你不缺胳膊不缺腿,在研究所里混出头脸了还能出国深造个狗屁硕士狗屁博士!你需要别人为你担心什么?我现在想的是江宁——我想你到底能把他害到什么时候才拉倒!”
我觉得心口狠狠地疼起来。雨子没再说什么,拉着我去吃饭。那天就这样毫无结果地过去,事情也不了了之,直到如今。
——在我想着过去的时候,雨子还在那边唱歌,反复拉腔拉调地咬着“我的热情”不放。我把猫赶出厨房,关上门对他说:“别哼唧了,当心把别家的猫都招来。”
“万一能招来只公的正好给你家汤圆解决问题。”他还是没正经地说,又扭头看看我,“嗳,又琢磨啥呢?”
“得拿几件衣服回医院。这两天不够换的。”我拉开柜门开始翻找。
“还没好?”
“嗯。”
“……下回手术打算啥时候?”
“还得跟医生再商量。”
雨子用手指挠挠额角,眼望着窗外出神。我不做声忙着自己的事。汤圆偶尔叫一两声,伴随着外面传进来的种种声响。
“你已经二十六了?”雨子忽然问。
“对啊。你今天口气怎么跟棺材瓤子一样?”
他斜起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笑笑说:“可不……”
“像活了几百年似的。”
“再过些天就是方凛的生日呢,过两个月是江宁的。”我说,觉得喉咙里有点发紧。
“给江宁好好过个生日吧。”他坐在阳台的椅子上,背对着我。
“好好过,都怪不容易的……”
傍晚的阳光似乎还和下午一样强烈,整个阳台明晃晃的,看不清外面。雨子的声音淡淡飘过来,如同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叹息。
※
回医院的时候江宁已经醒了,床上摊了一堆报纸。
“这是干吗?”我莫名其妙。
他答得挺痛快,手并没有停下。“找其他病友要的。反正他们看完了也会扔,正好拿来解闷。”
我看出他在叠东西,然而实在看不出到底是何物,只好又问:“你叠什么呢?”
“飞机。”
“啊?”
“谁规定飞机长什么样了吗?”他似乎挺爱惜自己手里那些怪玩意儿,“只要能飞就行。”
后来的时间里,我一直看着他在那堆报纸里忙碌。中途我给他换过一次内裤,他还是坚持不肯用朋友帮忙买来的尿不湿,我曾经答应江宁不会强求,也就没有再劝过。去水房洗完衣服,我回来坐在床边继续看他叠飞机。有用整版报纸叠的,也有小到手掌心的;大概有二十多个。
“我帮你从窗口扔出去。”我说。
他笑了,“被抓到就说是你一个人干的,可别把我卖了。”
“行行,绝对不当叛徒。”
那些江宁口中的“纸飞机”被我一把一把地扔了出去。有的当即一溜烟儿坠下去,有的竟飘啊飘地直飞向庭院中央的喷水池。楼下的行人无疑是被吓了一跳,纷纷驻足仰头寻找源头。我把最后几个扔出去,赶紧在被发现之前蹲下身坐到地上。江宁望着我笑起来,我也冲着他笑。
就像两个刚刚成功进行了一场恶作剧而得意不已的孩子,笑得那么开心。
江宁,如果我离开你,你是不是就会更快乐一点?
是不是?
39
FROM江宁:
日子过得飞快,在我们情愿或不情愿的前提下。这座城市的变化亦是飞快,几天之内便有新的东西诞生,随之伴随着旧的东西消亡。我静静地生活在这里,看着,想着,等待着那种变化终将有一天落到自己身上。
从哈尔滨赶来看望的母亲跟我谈了家里的情况,随即又说到另外两件事。
“我和你爸想过了,这次手术还是回哈尔滨做,你觉得呢?首先留你自己在这里我们绝对不放心;即便你不理解我们也是这个意见,养儿方知父母恩,你早晚会懂我们的心思的;就算你无法接受也该替叶川着想着想,他同样是一个人在这儿工作生活,同样有很多难处。那孩子心又细,对这事又总是放不下;咱们说不会用他一分钱,可人家能答应么?你留在这儿,只会整天让他惦记。工作本来就很累,下了班还要天天往医院跑,看得人都不忍心;况且话说回来,叶川毕竟是个外人……还有,如果你不愿让他知道,我们完全可以瞒着。”
我对她笑,狠狠抠自己的手。母亲仍在絮絮地说着,她身后的窗外,树叶随着越来越凉的秋风飘落下来。
趁着晚上同叶川在厨房里收拾碗筷的间歇,我问他:“很想陪着我做手术么?”
叶川正在洗碗的手停住了,他抬起头看看我,接着很小心地吸了口气说:“你该不会--又想跑了吧?!”
“怎么会?”我笑着说,“只是问问。”
他仍旧凝视着我,稍过一会儿,叶川将视线朝下挪了挪,慢慢地说:“……因为我爱你。”
我的心都痛起来了,却只能探身去亲亲他的脸,然后回答:
“……因为我也爱你啊……”
总有一天会分开。无论生离还是死别,世界上的任何生物都会经历这一过程。那么,我该选择哪一条路呢?越快越好吗?长痛不如短痛吗?我坐在小小的房间里,看着面前的每一样东西。那些比烙印还要深刻不灭的生活痕迹,早就在产生疑虑之前变存在于心中。
还是离开吧。
虽然我那么不甘心。那么,不甘心啊。
然后,叶川就可以按照本应拥有的正常步调活下去,得到他本应得到的东西。
我把自己的决定告诉珞珞,并且立刻从她鲜有强烈表情变化的脸上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你的理由就是这个吗?”她问。
“对。哈尔滨那边人家都把话扔出来了,只要我回去,试用期不出什么纰漏,得到那个职位是铁板钉钉的事。”
“留在北京也能找到工作啊。上次你兼过职的那家翻译公司不是有这个意思吗?”
我该怎么说呢?!珞珞虽然没有生气或埋怨的表示,但我还是能听出她的真正意思。
——江宁,你是不是又想逃走呢?
也许我真的是想逃吧……因为我根本不知道继续同叶川一起活下去,究竟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不要告诉叶川。”我只能嘱咐她这一件事。“要走的时候我会自己跟他讲的。”
话是这样讲,无论当着谁的面我都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它说出口。唯独面对一个人——
当他打开门,朝房间里喊“江宁”的时候;
当他伸出手臂接受我的拥抱的时候;
当他以随意的态度边吃饭边说着单位情况的时候;
当他与我接吻的时候;
当他吹着口哨跑来跑去干活的时候;
当他跟我讨论工作的时候;
当他睡得像个孩子一样将头埋进我怀里的时候……
我知道越耗下去自己就会越舍不得,无论人或事,全部会变成捆绑住身体使之动弹不得的绳索。可是,每每下定决心后,只要叶川带着笑脸出现在面前,原本清晰分明的决定立刻就混沌成一团笼得人喘不上气的烟雾。
必须……必须要走。我像是用刀子在心脏上狠狠划过去一般如此命令自己。
※
FROM叶川:
临下班前雨子打来电话说自己就在单位附近的快餐店里,希望我能过去一趟。我没多想,通知江宁一声便直接过去了。
进门就瞧见雨子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看书,只叫了一杯红茶。我想这回估计是要谈事,于是直截了当地问:“什么事?说吧。”
他像往常一样先挑起眉毛意气扬扬地笑笑,随即说:“我带方凛去见我们家老爷子了。”
我马上明白了,却没来由地打个冷战。周息雨靠着椅背单手反复玩弄桌上的砂糖包,偶尔瞥我一眼。看样子他没有半点困窘或苦恼的表情,如同在说别人的事般坦然自若。
“你来真的?”我问。
雨子扔下砂糖包,眯起眼睛笑着说:“对啊。”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觉得应该说了,自然就说而已。”
他合上书,将其塞进包里。“其实原本打算一个人和父母说明白了就算;可方凛希望能两个人一起去。我觉得没什么理由反对,就这么着了……”
“什么时候的事?”
“江宁过生日之前。”
“于是就瞒着我们?”我点点头,倏然想起自己同江宁面对父母时的情景,一阵难以言表的苦涩滋味在心头翻涌而起。“瞒得死死的!”
周息雨收起笑容,重新捡起砂糖包夹在指间叠来换去。他的脸略微侧着,仿佛是在等待聆听什么必须牢牢记住的话。谁都没再开口,店里到处是鼎沸的人声,以及搀杂其中年代陈旧的萨克斯乐曲;身后儿童乐园里孩子们无忧无虑的欢笑,我们面对面默默坐着。
“起先以为没必要捅破这层窗户纸,但走到如今才发现自己的想法太幼稚了。”雨子挠挠太阳穴说道。“我不可能为方凛的人生负什么责任,他的人生就是他的;但我必须对自己负责任。”
“你指哪一方面?感情吗?”
“很多。比方说,我需要明确自己同他的关系,明确之后,就要坦白。”
我摇摇头,但还是问:“你觉得这样做对彼此有益处?”
“难道我们只做有益处的事?叶川,你认为自己做的每件事对江宁都有益处吗?我看不尽然吧……”
我似乎没有办法集中精神听他讲话,似乎连视线都是散的。
“感情这东西看不见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的。一切全凭主观当场的判断,想做了,就做。如果有一星半点的控制,那就是你在使用自己的理智。你的理智在拿所有人都会用的法则评定哪种选择是对的,有益处的;哪种是错的,碰也不要碰。”
雨子说着自我解嘲地笑起来,“我会想着对父母现身,当时的念头只有一个。我要确定自己之后将走的一条路,而不是给方凛什么所谓安慰性的暗示。”
他抬脸瞧我:“尽管方凛最需要的就是这个。他宁肯被我骗也想要的……”
“你真的是这样想吗?完全没有其他原因?”我问。
他考虑了一会,肯定地点点头。
“为了改变吗?”
“不。无论说与不说我都不能改变任何东西。咱们周围成天能听见某某人叫嚣'我们可以改变世界。'但世界真的是由我们改变的吗?应该完全相反吧?!就像灭绝的动物一样,早晚人类也要被自然抛弃。这不是悲观论调,适者生存的道理早就有了。而且,也因为我们是独立的个体。人和人,全是分离的……没有水乳交融。没有。”雨子说。
“可你好象心甘情愿啊……即便什么都得不到?”
“我已经得到太多了。”他说,“各个方面,太多了。再奢求其他,会有报应。”
由于思绪乱得找不到头绪,我只好以拒绝回复刚才话题的表情对他苦笑,转头看向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四处的灯火渐渐增多,心底的冷清之感也越来越强烈。
“那么……”过了许久,我艰难地问雨子,“我现在,就正是承受报应吧?!”
他小声回答:“不知道。但假使有,希望只落在你我身上就好了。”
“我有我的理由,你呢?”我说着抓起那杯已经冷掉的红茶喝下去,又放回到雨子面前。
雨子略略咬了咬嘴唇,垂下头,一点点握紧双拳,口吻里不再有刚才调侃的味道:“说了你能相信吗?”
我屏息等待着。他还是低着头,以至于我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我离不开他了……不仅仅是因为爱或者别的,简直就跟整个人死掉又在各自身上活过来一样……”雨子的声音慢慢传出来,形同一记一记打入脑海的雷霆。
很久以前的记忆重新苏醒,带着挣扎的意味。我似乎看见以相同态度坐在对面的方凛,在那个比任何时候都要令人感到孤独的季节里,对我说他根本不想要所谓长久的幸福。
而如今,雨子却正在用全部力量去挽回。
“‘我是只为彼岸不为海,你可能是只为海而不为彼岸。’雨子你还记得这句话吗?”我说,“现在想回头的话,或许两个人都会淹死的……尽管我们的方式不一样,但得到的结果相同。”
他终于抬起头。“哪里相同?”
我突然特别想笑,就朝他咧咧嘴。
“结果就是……当你认为自己在做所谓伟大牺牲的同时,已经彻底把另外一个人扔进去了……”
扔进去了——随之让他万劫不复。
40
FROM叶川:
回到家时江宁正在喂猫。听到门响后蹲在阳台台阶上的他朝这边扭过脸,头发落下来遮住了眼睛。
"怎么这么晚?吃饭了吗?"他问。
"啊。"我含糊答应。
"雨子找你有什么事?"
脱下外套,我站在沙发旁楞了一会儿神。江宁不见回答,奇怪地直起腰望着我。
"他跟自己爸妈现身了。"我说,"两个人一起去的。"
相较于之前,江宁脸上没有太多吃惊的表情,反而全神贯注地看着我,耐心地等待下文。我只好把事情的大概经过讲出来,他坐在阳台门边,一动也不动。我凝视面前这个自己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平静身躯,突然感到有些害怕,连忙岔开话题。
"你呢?晚上吃什么了?"
"珞珞过来蹭饭。"他说,抬头微微一笑。
"那倒不错,至少这下我能相信你绝对是吃过了。"
"下午居委会来人了,查这个那个的。"江宁说,"又问我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讲?!说我是你的好朋友,来北京治病;然后把病历给他们看。"
他停下来,飞快地喘一口气。继续对我微笑,继续淡然地说,"他们说既然病已经好了就应该办暂住证。大学毕业又怎样,现在还不照旧是个无业游民吗?连民工都不如。"
"可是你并没有完全好——"话刚出口便已经后悔,我赶紧把剩下的话统统咽掉。
江宁摇摇头:"他们看见我们这里隔三岔五就会来不少人,男男女女,还都是年轻人,自然起疑心。当时珞珞也在,那几个人还借题发挥地把她训了一顿。说什么小姑娘家家的又不是女朋友,没事别往单身男人住的地方跑,传出去不好听。自己不自重,家里就会跟着倒霉……"
"他们有什么权力这样说?!珞珞没发火吗?"
"没有。她说发火只会把情况搞糟,最好当个木头人,左耳朵听右耳朵冒。"
随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我坐下来,他还在原地,用一只手撑住自己的头。我注意到江宁的脸色不太好,像是疲倦至极。我走过去握紧他的双手,更加仔细地望着他——眼角上扬的眼睛,带着敏感线条的嘴唇,和初次相逢时毫无二致,仿佛昨天才刚刚开始一般。回应我的是他柔和的笑容,虽然略带僵硬。这些事的确使江宁受到了伤害,尽管我还辨别不清具体原因,但那种由于怀疑和迷惑而产生的受伤眼神已经展现无疑了。
"至于他们俩……雨子不会后悔的。"江宁终于开口,缓慢地说,"他的脾气就是如此。决定后产生的结果不管公不公平,雨子都能接受,因为之前料想过了最坏和最好的处境,所以他不在意。方凛正好相反。如果不是自己所希望的,他就会反抗到底。"
"这点方凛比我强多了。"我笑笑说。
江宁带着些微责备的神情仰起脸,"羡慕?"
"我是觉得人坚决一点比较好。"
"那么你认为,我们不够坚决吗?"江宁打断我的话,"然后得到了什么呢?我能看见的只有代价啊。"
他伸手把我的头发向后掠去,手指插在中间,紧紧按着。我明白他想说的意思,甚至能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似乎不太可能看到的东西,如毒刺般深深扎根,永远也拔不出来。
——我的头上,那些夹杂在黑发之中的白发。
"没关系。"我小声说,"染掉就行了。"
他笑了,很不真实。"可还会长出来的。"
这就是我和江宁最大的不同之处。这种不同在他得病后便迅速发芽生长起来,假如他天性中存在有不太明显的悲观情绪,现在已经全部变成比最沉重的石头还要强硬顽固一百倍一千倍的东西——
那就是负疚感。无论面对我们彼此的父母家人,身边的朋友,自身乃至于我,他都怀着难以让别人分担的负疚感。
并非是对于选择上的内疚,而是因为做出选择后被赶上一条再也无法回头的路上。哪怕拼命地争取,还是不能得到别人熟视无睹的简单的安宁。两重折磨,就像一记又一记耳光,把他的骄傲和自尊一点点都剥夺殆尽。
我不愿看到江宁这副样子,这比看他哭泣更叫我难受。
——但我无法帮他,一点儿也不能。虽然看似容易,情侣之间的拥抱亲吻或是安慰,像电视、电影上演的类似情景,然而现实中它们根本起不到多少作用。讲述了这么多关于我们的故事,想必你大概也能了解到他究竟是个什么性格的人。他不喜欢袒露自己的恐惧或痛苦,这么做只会叫人以为是在博取同情无病呻吟。可我非常想让江宁彻底地说出来,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可以解决的途径。
我们是普通的恋人,过普通的生活,世界上有无数像江宁一样身患癌症的人,但又一样地在努力求生。
本来。本来应该是如此的。
可真正的现实是,我们成了所谓特别的人,过的是所谓难以理解的生活,能够联系到一起的只有些晦暗的字眼。
这就是现实。然后有人在比夜还要黑的地方冷冰冰地说:
纯属你们自找的。
※
得知周息雨出事的当天晚上,我和江宁带着从超市买的一大堆东西匆匆忙忙跑到他住的地方。
珞珞在上网,雨子则在里面睡着。我踮起脚尖进去看了看,退出来时瞧见珞珞正在厨房里和江宁小声说着什么。
"……受雨子爸妈拜托来劝他的……他们是发小,又是亲戚。"珞珞说,"起初谈的好好的,不知哪句话双方杠上了,动手的时候就这么一拳扫过来--"
她握起拳头在自己眼睛前比划了几下,"左眼伤的比较重,当场就流血了。"
江宁靠在水池边,咬住嘴唇听着。
"雨子他父母还去方凛家里闹过……方凛他妈妈改嫁的那家人还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呢,这下变成大新闻了。"
"方凛呢?"江宁问。
"早上走了之后就没信儿了。开始以为他去上班,结果打电话人根本不在单位。打手机不接听,发短信也不回。"
珞珞看见门外的我,便招招手问:"川儿,我哥醒了吗?"
我告诉她雨子还在睡,接着三个人又站在一起谈了会儿。守在外面的朋友突然跑进来说周息雨吐了,而且挺厉害。
原以为业已结束的繁乱奔忙这时才刚刚开始。又过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雨子的情况不对劲,便找到还在外面打电话的珞珞,跟她说必须赶紧送雨子去医院。
"他头疼的厉害,叫120恐怕来不及了。马上走。"我边说边把外套递给她。
就这样,我和珞珞陪雨子坐一辆出租车,江宁和其他朋友坐另一辆,急急忙忙地朝医院赶。
那是众多平常夜晚中的一个。当我们所坐的车疾弛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时,过去时时萦绕心头的那种无可奈何的愤怒之感,重新像铁丝般紧紧捆住我。喘不上气,越拧越紧。想流泪,却发现身体里除了血以外已经一无所有了。
周息雨躺在我的膝盖上,难以分辨他的表情。雨子会不时烦躁地动一动,我连忙把手放在他的肩上,短暂的寂静过后,又是相同的处境。他显然在咬紧牙关忍受,不让自己出声。
"再忍一下,马上就到了。"我凑到雨子耳边说,借着窗外的光芒看见他脸色发青,像个死人一样。
似乎忽然有谁在拿锯条毫不留情地锯着神经,雨子腾地坐起来,抱着自己的头朝前面的椅背上狠狠一撞,然后顶在那里,浑身哆嗦。在前面的珞珞一骨碌跪到座位上,去扳他死死抠住自己头上的那些手指。
"哥!"她变了腔调地喊。
我使劲搂着周息雨,不让他把缠在眼睛上的纱布扯下来。车速明显减慢了,形如马上就会停摆的钟。甚至,我好象听到那些发条断裂的脆响,所有的弹簧,齿轮,都在崩坏破碎。雨子的头拼命地朝我的怀里挤,但依旧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有不均匀的呼吸,还有我被他压得发疼的胸口。
不知道他还能挺多久,但我的精神已经受不了了。混乱中我听见自己嘶哑着喉咙在朝愣神的司机大喊:
"看什么看!快开车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