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轻裘听唐虹在背后喝骂,心头暗暗烦躁,转念一想,却又怪那人不动脑子——他手上用箫,怎能将姓秦的刺个对穿?然而此时此地也不容他回头辩驳,只想着要怎样扳倒其余三人才是正经。
燕轻裘虽不明白杨重为何有此一举,却也不敢轻易信他。于是跃出两丈许,隐身于一株松柏之后。他在暗处见唐虹在尸首旁略一查探,又站起来,双手在鹿皮袋中取出什么,然后一脸警惕地防卫着。随后陈大江也赶到了,眼见着地上躺着一个,大惊失色。唐虹对他道:“如今东南方位已破,不可再依先前所说而动,须得三人同在一处才好。”
陈大江恨恨道:“想不到那燕贼如此阴险!”
他们正说着,杨重终于姗姗来迟。只见他长剑在月光下依旧隐隐透出红光,却无一丝血迹。燕轻裘暗暗纳罕,心中突然一动,随即足尖借力,如灵猴一般跃上树枝,朝北奔去。
他轻功极高,又屏气凝神,虽然相隔不远也未让其余三人觉察,但现在一动,自然露了行踪。那唐虹好快的反应,当即便是两枚淬毒的透骨钉打来,燕轻裘避过一枚,打落一枚,随即又逃开了。
“好奸猾!”陈大江一面骂道,一面追上去。杨重却拦住他,道:“陈兄武功醇厚,当为我与唐兄压阵,我二人占了轻巧的便宜,可与燕贼当先对峙。”
唐虹说了声“正该如此”,也不等他们,便追了上去。三人一前一后,循着燕轻裘的踪迹向北。
唐虹脾气暴躁,只要看见人影一闪,透骨钉、铁蒺藜就不怕折耗地招呼过去。那小小的鹿皮袋似乎也永无枯竭之态。然而燕轻裘却如鬼魅一般,只在林间穿来穿去,恍若一霎间多出了十数个分身,竟逗引得三人疲于奔命,也不曾抓到一片衣角。
唐虹本就自视甚高,一来要为兄弟报仇,二来五大世家捉拿凶嫌,他有心立个头功,为唐家赢得面子,不料此时还没有与魔刀交手便教燕轻裘捉弄得团团打转,不由得怒火中烧。心头恨极,手上也愈加凌厉。
只见月下松柏上猛地有黑影闪过,悉悉索索地看不真切,却又听到背后风声,唐虹冷冷一笑,将四枚透骨钉统统射出。不料中途突然叮的一声轻响,接着陈大江便发出一声惨叫。
原来燕轻裘有意迷惑,引得唐虹风声鹤唳,胡乱使力,此番暗器俱朝后打,他借机用一把石子撞去,恰巧将其中之一射入了陈大江的上臂。
唐虹与杨重听得这声惨叫,便知事情糟糕。唐虹更是脸色陡变——他暗器上的毒十分猛烈,若不及时服下解药,便有性命之虞。于是也管不上燕轻裘逃向了何处,急急忙忙便从身上掏出两枚丹药给陈大江服下,又撕开衣袖,要将透骨钉剜出。
杨重取出火绒点了根树枝,将之插入土中,对唐虹道:“如今陈兄急等唐兄救命,耽搁不得,不如我独自去追那燕轻裘!”
唐虹满脸懊恼,心有不甘,却也毫无办法,只好答应:“杨兄且小心,那贼子狡猾之极!”
杨重点一点头,提着长剑走入了林中。
却说燕轻裘借唐虹之手伤了陈大江,眨眼间三名强敌去了其二。但杨重的利害他是领教过的,虽此时有天时地利之便,也不敢放松。他窥得杨重独自跟来,又想起他突然刺杀同伴一事,种种疑虑难以消解。于是只盼能有机会点倒他,然后去与慕容哀会合,心中疑窦可日后再查。
此时他在暗处,杨重在明处,自是占了大便宜,然而杨重却不若唐虹那般急躁轻薄,如要近他的身,须得更加小心才是。
燕轻裘明白此关节,越加小心谨慎,也不敢在树枝树干间跳跃,生怕引得树叶作响,于是只捡着月光中隐约可见的泥土地落脚。
这样几番起落,终于接近了杨重身后,燕轻裘握紧竹箫,正要一鼓作气点将上去,那杨重却仿佛脑后长了只眼,反手一格,于是竹箫硬生生地打在了他的剑身之上。
燕轻裘大惊,一击不成便要撤离,而杨重却突然开口道:“飞花公子慢走,且听在下一言。”
燕轻裘背靠住一株松柏,暗暗提防,口中道:“杨少侠有事但说无妨,在下也想知晓阁下今日所为究竟何意?”
杨重脸上毫无表情,只是眉眼间那道红色的伤痕变得越发暗淡了。他垂下剑尖,低声道:“飞花公子切莫多疑,在下今日之举实属无奈。若不如此,恐不能助你脱困。”
“杨少侠不是与司马公子要捉拿在下?助我一说,从何而来?”
杨重脸上阴晴不定,只含糊道:“五大世家要捉的是魔刀,飞花公子却是无辜牵连,还是莫要再蹚这浑水了。”
燕轻裘心头疑虑更重:“在下与杨少侠并无交情,不知杨少侠为何甘愿信我清白,甚至不惜戕害同道?”
杨重脸上变色,却并未争辩,他只叹口气:“飞花公子还是速速与慕容魔头一刀两断的好,这番纠葛,绝不是阁下一人之力能理清的,这串血案,也不是仅仅死那些个人而已。”
燕轻裘暗暗心惊,追问道:“杨少侠此话何意,还请明示?”
杨重却不再言语,反而收了剑,匆匆一拱手:“在下言尽于此,望飞花公子珍重!”言毕,也不等燕轻裘开口,便闪入林中。
燕轻裘心头纷乱,一时间却无法想个通透。他记挂着慕容哀,又见杨重主动避让,唐虹与陈大江分身乏术,便知道此时是真正地得了空了,于是也不做别的打算,提气往来时的方向奔去。
一出了松柏林,便见昏暗的月色下,几条人影激斗正酣。
却说慕容哀与司马笑这边,战况大不相同。
虽有四人与慕容哀应战,然而真正出手者乃是司马笑,无暇等其余三人皆持兵刃守在一旁。燕轻裘仔细辨别,见除了无暇使的长剑外,还有一个矮小男子也用的剑,另一人却握了一柄单钩。
司马笑与慕容哀此番过招和浙江那场迥然大异,两人的路数都是杀招,且快如闪电,一来一往竟然有些难以看清。燕轻裘心头暗暗叹服,又不禁担心:司马笑之前自嘲要“以多胜少”,如今却教无暇等人袖手旁观,想必是从上次交战便知道了慕容哀的手段,于是先来纠缠,等到对手力竭,再一声令下,命其余众人剿杀。
燕轻裘一想明白此关节,不由得又气又急,挺身便向无暇等人奔去。
那道姑无暇原本是大名府一官宦人家的千金,但自幼得一名师指点,习武强身,后因遭情变,断发出家,性子也变得极为苛严,对男子尤甚。她的剑法狠戾,虽力道不足,但却异常刁钻,在江湖上颇有名气。
见燕轻裘从林中杀出,她怒极而笑:“来得好!我正闲得无聊,飞花公子便来作陪!”
说话间,燕轻裘的竹箫带着冷风呼地迎面打来,她连跨五步,抢上前用长剑格挡。身后两人反应稍慢,燕轻裘便已经与她过了三招。
无暇大叫道:“王大侠、封庄主,今日还请让贫道尽兴!”
那两名男子对望一眼,便止住了脚步,兵刃却牢牢握在手上,只怕无暇稍有落败便要出手。
燕轻裘自从瞧出了司马笑的打算,心头大为恼火,平日里少用的厉害招式统统地亮出来了。而那无瑕本来就阴狠,此时更是招招都直指燕轻裘的要害。
飞花公子本是谦谦君子,往日与人交手都点到即止,不愿多造孽,而今日里却是动了真怒,无暇的咄咄逼人更加火上浇油。他将竹箫带上十成十的内劲,一个错手收力不及,竟将碗口粗的幼松拦腰折断。
无暇这时才脸色微变,随即又咬牙道:“好个燕轻裘,平日里装得倒正经,也不过是个伪君子!你以为我会怕么?”
燕轻裘板着面孔,一句也不愿和她多说,却频频打向她手腕大穴,竟是一心要废她手掌的架势。
无暇起初还能应付,然而她内力毕竟远逊于燕轻裘,不多时就落了下风,手忙脚乱。只听得一声惨呼,燕轻裘的竹箫打中无暇内关穴,她的长剑立即撤手,当啷掉落在石头上。
这一声响不仅令无暇面无人色,王、封两个助拳的也悚然一惊,都没有想到燕轻裘能如此迅速地败了她。
这边的动静同样让司马笑和慕容哀分了神。
只听司马笑讥讽道:“慕容左使好大的能耐,竟收了一条咬人的斗犬啊!”
慕容哀也不动怒:“司马公子还不老,眼神却已经不济了,飞花公子分明是拿着竹箫打狗呢!可惜了,此处明明多的是木棍子……”
他这番羞辱听在旁人耳中倒也罢了,那无瑕却是心高气傲,当即用左手捡起剑,抱在怀中便向燕轻裘撞来——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王、封二人一阵惊呼,要想阻拦却也来不及了,然而燕轻裘只一侧身,便在无瑕背部印下一掌,竟将她推出去撞在树上。无暇当即血流满面,昏厥过去。
王、封二人大骇,相视一眼,即刻双双上前。
如此又过了五十余招,这二人功力都与无暇相当,燕轻裘虽能抵挡,却也免不了陷入苦战的泥淖。然而他心中所虑的是,即便他能击败王、封二人,功力必有损耗不说,怕是时间上也拖不起。因为唐虹与杨重迟早也会从松柏林中出来,那时他与慕容哀必定落败。而且听杨重的口气,虽肯放过自己,慕容哀却是绝对要抓回去的。他的本事,在杭州时自己尚且不敌,如今车轮战下来,怎么还会有胜算?
这样一想,手头动作不免浮躁了几分。
那封庄主单钩使得滑,眼睛也毒,只瞧准了这霎那的空隙,竟钩住了燕轻裘的竹箫,然后反手一挑,在他上臂削下一片衣服和皮肉。
燕轻裘伤口剧痛,却仍没有扔下竹箫。他也着实硬气,哼也不曾哼一声。
王、封二人见他负伤,大为振奋,又加紧进逼。就在这紧要关头,那松柏林中突然有响动——原来是杨重“搜不到”燕轻裘,又返回到唐虹与陈大江身旁,略一商议便先回来司马笑这边。
陈大江中了唐家剧毒,虽然及时服下解药,身子却仍旧受损,因而足下虚浮,全靠杨重与唐虹搀扶着。
他们三人一出林子,便看见两处战局,杨重脸上波澜不惊,唐虹却一下子就盯住了与王封二人交手的燕轻裘,恨恨地骂道:“好你个奸贼,居然还没有逃掉!”
说话间便将陈大江交付给杨重,一面对直朝燕轻裘冲去,一面从鹿皮袋中摸出一个盒子,相距三丈许的时候,一按机括,数十枚银针便朝着燕轻裘激射出去。
原来唐虹教燕轻裘设了套,误伤了陈大江,头功没有占到,反而一再失利,早就憋了满腹的火气。如今见燕轻裘偶然挂红,逮住了机会,也顾不上是否有悖侠道,竟是一心要对方性命的架势。
燕轻裘也知道唐虹等人出了林子,心知不妙,要退却苦无机会。他看唐虹举动,便知这次的暗器比在林中更厉害,王、封二人又着实缠得紧,只怕真是在劫难逃。
眼看着银针就要全数扑到燕轻裘身上,陡然间却见银光闪过,叮叮地一阵脆响,慕容哀突然从旁杀出,快意秋霜只一轮,便将细如牛毛的银针都扫落在地。
旁人脸上变色,都没有想到魔刀的身手如此敏捷,竟能从司马笑的手中脱身出来救援同伴。
燕轻裘又惊又喜,却紧跟着皱起眉头——慕容哀与他背靠背地站立着,虽依旧挺立,肩头衣裳却明显湿了一块,细看之下,赫然竟是一道剑创。
燕轻裘立刻就明白:依司马笑的功力,慕容哀虽能分神注意周边变故,但要从如此激烈的战局中撤身却十分不易。这样突然施以援手,竟是以血肉之躯拼来的。
他心中大震,慕容哀却转头对他笑道:“好险好险,风度翩翩的飞花公子差点就要变刺猬了。绝尘,你可拿什么来谢我?”
(待续)
今夜里险象环生,燕轻裘心中弦本就拉得紧,此刻又落了下风,更是焦急异常。不料这慕容哀却是仍旧一副调笑态度,丝毫未将这些人看在眼里。燕轻裘不由得在心底苦笑:这个人倒真真是狂妄,岂不知现在自己与他都是双双挂彩,若再激得周围的人发狠,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却说唐虹等人,起先见燕轻裘势颓,以为必能得手,却不料慕容哀半途杀出来,硬生生地救了转去。唐虹等人原本脸色如土,细看下却见慕容哀执剑的手上有道血痕如小蛇般蜿蜒而下,不由得大喜过望。
唐虹道:“我原以为魔刀多了得,原来也是莽汉一名。若是阁下识时务,还是早早地丢了兵刃告饶才好。”
慕容哀听到唐虹的话却不生气,甚至看也不看他,只是嫌恶地皱皱眉,又转向司马笑,道:“司马公子,今天我乏了,不想再和诸位纠缠,还是速战速决地好。”
司马笑眉眼弯弯,口中却辛辣无比:“慕容左使自然是乏了,如今真气大耗,又有创伤,只怕多拖一时,便多一分险,一不小心辛苦闯出来的名声就要折损在此地了。”
他笑得畅快,周围帮拳的也附和,倒是杨重远远地扶着陈大江,不曾靠过来,也没有笑脸儿。
慕容哀对司马笑的嘲讽气定神闲,反而有些怜悯:“司马公子,你为人聪明,须得知道见好就收。今日我不但要走,绝尘你也留不住,若不想你的名声折损,便自己退了吧。还有这些狺狺狂吠的东西,都需牵走才是!”
他这番话,司马笑还没有回答,唐虹却气得暴跳!他在川中可谓大大有名,又出身唐家,何曾遭到过如此折辱?况且慕容哀之前对他不理不睬,仿佛眼中根本就没有看到这个人一般,现在又将他骂做狗,若还忍得下这口气,他也不能姓唐了!
他本身离得近,盛怒之下出手也毫无章法,竟不待司马笑示意便连打了五个铁蒺藜出来,分指慕容哀的头、颈、胸腹。只听得当当几声,统统被快意秋霜劈成了两半。然而就趁着这片刻,司马笑已经抄了软剑直扑过来,他一带头,王、封二人也不敢落后。
燕轻裘只觉得耳边冷风拂过,接着腰间一紧,便被慕容哀揽着退出丈许,在一片空地上站定。
他转头看着慕容哀,顿时悚然一惊:只见片刻间,慕容哀俊朗的面孔阴沉下来,如同蒙上了层黑雾,眼中却隐隐充血发红,如猛兽一般。
燕轻裘还未开口,慕容哀就一把将他推到旁边,阴森森地对司马笑说道:“生路指给你,你偏要闯死门。也罢,我多时不曾开禁,今日正好炼刀!”又转头叮嘱燕轻裘:“绝尘身上有伤,务必待在此处,切不要轻入战团。”
“大哥这是要做什么?”
慕容哀将快意秋霜的剑身与剑鞘合在一处,盯着司马笑:“让绝尘看一看,什么是真正的魔刀。”
只见他右手握住剑身与剑鞘的连接之处,左手握住剑刃根部,缓缓收紧了,又慢慢地朝剑尖抹过去。手掌过处,银色的剑身便成了赤红,血珠儿滴落下来,啪啪地打在地上。而此时慕容哀的双眸更可怖,竟红得仿佛也要漫出血来。
燕轻裘心头大为惊愕,隐隐有些不祥之感。连司马笑等人也觉察出此刻慕容哀气息粗重,非寻常模样,个个手上握紧了兵刃,愈加警惕。
眼见着快意秋霜通体变为了红色,一股森冷的杀气从慕容哀身上扩散出来,竟让燕轻裘打了个寒战。
只听得他陡然大喝一声,跃起三丈,直扑向司马笑。那变成红色的快意秋霜高高扬起,如长刀一般直劈下去。司马笑举剑来挡,却只听见“锵”的一声,那柄软剑竟断为两截。
要知道司马笑乃五大世家公认的下一代盟主,所用之物即便不是神兵利器,也是考究的上品,更何况方才他还用此剑与慕容哀缠斗良久。如今慕容哀人负了伤,也不曾换兵刃,却能将同一柄软剑劈成两半,着实让他吃惊不小。
司马笑也非常人,将剑一丢,身形微动,堪堪地避过了凶险的一招。饶是如此,快意秋霜仍是在他的肩头拉出一条血痕。
司马笑背上出了一层冷汗,怎么也想不到慕容哀突然之间功力暴增十数倍。他双掌握拳,大声对其他人道:“这奸贼邪门得很,诸位千万小心!”
慕容哀双目赤红,也不等他说话,又提剑砍来。
燕轻裘在远处观战,越看越心惊:慕容哀的招式与之前他所见的全不相同!以前若是说他剑术超群,是将棍、钩、刺等技巧融入其中,倒还不奇怪,如今使这血红的快意秋霜,却招招都如刀法!
剑走轻灵,刀招沉猛。这两门功夫原本就天差地远,而慕容哀此刻是用剑做刀使,偏偏还使得极为顺手。那红色长剑上如同灌注了千钧力道,令人难以抵挡。
司马笑没有了兵器,只能靠拳掌躲避,而王、封二人刚刚上前,就教慕容哀一刀一个,戳穿了喉咙。那手法之快,竟没有人看清楚。唐虹更是脸色发白,虽连发暗器,却无一打中。
司马笑心头火起,大喝道:“杨重,你还要袖手旁观么?”
燕轻裘皱眉:杨重的厉害,绝非王、封二人能比。
大约慕容哀也料到此节。正与司马笑交手,却突然转身朝松柏林边的另外二人奔去。快意秋霜倒提在手上,在掠过唐虹身边时突然一挑,削断他右臂。
唐虹倒地哀嚎,而杨重将陈大江一放,挺身迎上。司马笑脸色稍霁,也连忙跟上。
现在杨重与司马笑联手对付慕容哀,杨重的长剑沉稳如山岳,司马笑则捡了封庄主的单钩,以机巧辅佐。燕轻裘深恐这两个一流高手会令慕容哀落败,他手上的竹箫捏得甚紧,若有丝毫不妙,便要上前相助。
然而这时的慕容哀竟然以一敌二,举重若轻,不光扛得下杨重的剑,也避得开司马笑的钩。只见清朗月色下,一条黑影挟着柄血红长剑左右劈砍,如同凶煞一般。无论杨重与司马笑怎样配合,也无法捉到他的空隙。
燕轻裘忍不住前趋几步,定睛细看:原来慕容哀除了内力大增、以剑为刀很是古怪以外,连步法也与之前不同,虽看起来寻常,却又似乎踩着八卦变换方位,故而忽南忽北,竟是以一人为一阵,形似鬼魅。
三人激战了一盏茶的功夫,杨重与司马笑渐渐显出了力不从心的样子。司马笑内力绵长,先前却与慕容哀磨了许久,而杨重内力稍逊,全靠剑法支撑,此时败像一露,立刻便叫慕容哀逮着了机会。
只见他二人一左一右,各袭慕容哀两胁,却见慕容哀双手握紧快意秋霜高举起来,将肋下大方亮在他们眼前。杨重和司马笑对望,心知不妙,同时收势,而燕轻裘远望全局,便知这个动作已经迟了。
果然,长剑与单钩刚有一点退势,慕容哀双腕一转,快意秋霜的剑身与剑鞘再次分开,只听得“哧”地一声,剑身刺入了杨重右胸,剑鞘戳断司马笑锁骨,两人同时惨呼一声,倒在地上。而慕容哀却顺势回招,手腕再一转,便将快意秋霜送入鞘中。
这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奇险奇绝,是燕轻裘踏入江湖以来少见的怪招,却又有说不出的霸气。他立在原地,心头狂跳,往日米酒仙曾教他道:酒鬼若是看到百年陈酿,命也可以不要;学武之人若是见到真正的高手,五体投地也不为过。他还笑师傅乃是为贪杯找借口,今日却服了气。
慕容哀收回了剑,看也不看倒在地上的两个人,转身便回到燕轻裘身边,一把拉住他未受伤的左手,低声道:“快走!”
此时东方天幕隐约有片鱼肚白,约莫到卯时三刻了。
燕轻裘和慕容哀各自匆匆裹了创口,便解下拴在林边的马,也不回城,直向南而去。因为司马笑曾言道,各方苦主俱将埋骨之地告知,他们便不能再自投罗网。只好先拣便宜的小路,越是偏僻,越是计划之外的,就越合适。
二人奔出几十里地后,天已经大亮。胯下的马本就是胡乱买来的,算不得良驹,这时不免有了疲态。燕轻裘比慕容哀落后了半个马身,正要劝他先停一停,却见那黑色的背影歪了一歪,仿佛要掉下来。
燕轻裘大惊,连忙催马上前,伸手抓住缰绳,一发力将两匹马都勒住了。他还未放手,慕容哀的身子一晃,竟真的从马鞍上摔了下来。
燕轻裘下地来将他扶起,发现他脸色白得如同死人一般,嘴角溢出一缕血痕。燕轻裘心中担忧,连声问道:“大哥这是怎么了?莫非刚才激战还是受了损伤?”
慕容哀冷冷一笑:“绝尘看到了,我赢那两个伪君子可算漂亮?”
燕轻裘点头道:“精彩绝伦!想不到大哥的功夫竟到了如此高的境界!”
慕容哀哈哈大笑,笑声未绝,突然喷出了一口血。燕轻裘吓了一条,抓住他手腕号脉,眉头紧紧皱起——此刻慕容哀脉相极衰不说,还乱得不成样子了。
慕容哀看他神色,又笑道:“绝尘居然真以为我有那么大能耐,可在二十招内连伤两个当世高手么?我是赌上了性命不要呢……我那功夫练得古怪,倒转经脉便可令内力提升十几倍,然而持续得越久便受损越重……若方才不能速战速决,我便要七窍流血,暴亡当场!”
燕轻裘万万没有想到,慕容哀竟甘冒奇险脱困,却也不免对他那邪门功夫有些嫌恶。
慕容哀哪能不知他此刻所想,冷笑一声:“飞花公子不用腹诽,我那功夫此刻尚未突破最后关节,只要一过,以后所成不可限量。不要说如今日这般伤了杨重与司马笑,就是十招内割下他们脑袋,也如探囊取物,不费吹灰之力。”
燕轻裘虽不大赞同此类邪派功夫,却也折服于慕容哀那时的身手,知道他所言不虚,况且若非他出手,自己已经被唐虹所害。一想到此,心下便有些不忍,低声道:“大哥……为何竟使出如此凶险的下策,其实小弟……实在惭愧。”
慕容哀身上酸软,借了燕轻裘的力道站起来,也不在意,只对他说道:“现在多说无益,此地虽荒凉,也不可久留,绝尘还是将这两匹马放走吧。”
燕轻裘诺了,取下马背上的行囊,又在它们臀上各抽一鞭,然后扶着慕容哀走入一片荒林中,找了个破旧小庙暂且落脚。
燕轻裘拾些干柴来点了堆火,然后帮着慕容哀解开衣衫,想为他肩头剑创上药。不料慕容哀赤了上身后,却赫然露出上腹部的一片手掌大小的乌黑。
慕容哀顺着燕轻裘的目光低头一看,用手指按了一按,从皮肉中抽出一枚银针,笑道:“唐家的毒果然名不虚传。若我是寻常人,想必早就死了。”
燕轻裘听过唐家这种毒,名曰“子夜追魂”,凡中者无不尸身漆黑,如墨染的一般。若不是慕容哀半途出手,唐虹那雨点般密密麻麻的银针打在身上,只怕他此时已经走在黄泉路上了。
虽然慕容哀曾说过自己能抵挡一些毒物,但总敌不过唐家的厉害。之前那一通激战令他气血翻涌,毒性已经扩散了,因而才有这片乌黑。况且他折耗甚多,难以用内功压制毒性,十分凶险。
燕轻裘略一犹豫,便对慕容哀道:“大哥,我现在须用刀切开你中毒之处,先将毒血放出,委屈你暂时忍上一忍。”
慕容哀点点头,抽出快意秋霜,递到他手中。
燕轻裘只感到掌心一凉,一股寒意便直传到身上,他用二指轻轻弹了弹剑身,露出激赏的目光,随即又收敛心神,说声“得罪”,便朝慕容哀上腹轻轻一划,切开一刀寸许长的口子。
暗黑色的血水从刀口流出,沿着结实的肌理缓缓爬下,燕轻裘不知为何脸上隐隐发热。而慕容哀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不多话。
燕轻裘想到这人为救自己两处受伤,再是顾及礼教倒显得不义了!于是心一横,在慕容哀身前半跪下来,双手搭住他两条结实的大腿,将唇贴在刀口处,吸吮着毒血。
慕容哀低头便看见燕轻裘白皙的侧脸贴在自己胸膛之下,温热的双唇被毒血染得极艳,耳垂更是已经变得通红,竟有几分娇嫩,不由得心猿意马,连带着身上也燥热起来。
燕轻裘吸一口毒血,吐掉一些,又转来再吸,如此反复几次,便看到血色渐渐转红。他心头稍慰,抬头朝慕容哀一笑,道:“大哥,仿佛好些了,先包扎起来再寻解药吧。”
慕容哀见他口唇上犹带血丝,如胭脂一般,心神又是一荡。
燕轻裘刚想要起身,肩头却教一只大手按了下去。他错愕地看着慕容哀,只听后者笑道:“绝尘身上不是也伤了,不如让为兄为你包扎起来吧。”
(待续)
燕轻裘本就觉得脱衣露体甚为不雅,更何况还要与另外一人肌肤相亲,为了能吸出毒血,这些顾虑也就抛却了。然而慕容哀说话间将手放在他肩头,只微微一按,却令他心头一跳。
飞花公子文武兼修,加之出生书香门第,多少有些文人的风流做派。他年少温柔,也不知道得了多少女子青睐,红颜知己更是无数。要说情爱之事,虽算不得个中老手,倒也真是晓得情趣的。此刻慕容哀口气动作,说起来本该是患难情谊,却无端让他感觉到几分暧昧。
他心头一凛,敛了心神,起身道:“多谢大哥好意,适才血便止住了,倒是大哥伤势更重,千万小心。”
慕容哀放开他肩头,也不再多言,只是嘴角微微带笑,一双黑眸溢出光彩来。
燕轻裘从行囊中翻出干净衣衫,将在林中奔袭时挂破的换了,说道:“昨夜听司马笑的意思,我们要去的几处地方都已经有了埋伏,大哥现在又身上带伤,须得静养,恐不能在此久留。”
慕容哀也掩好前襟,反问道:“绝尘可有落脚之处?”
燕轻裘思忖了片刻:“若是能直下广平府,或可避开司马笑等人,我有些文友非江湖人士,定能帮忙。”
慕容哀右手抚着伤处,笑道:“不错,那样换了衣冠到大名府,再转去金陵。绝尘可回家躲藏,甚好。”
燕轻裘听他语气古怪,早已熟悉他脾气,也笑道:“正是,鄙处别的也算寻常,唯独屋子大些,空余的甚多,又少人烟,大哥住下了,便是留个一年半载也不打紧。”
慕容哀一愣,随即大笑两声,竟颇为开怀。燕轻裘知他芥蒂已无,不由得感慨——往日见过他乖僻狠戾,熟悉之后却知此人多有孩童脾性,看似难以捉摸,实则无需畏惧。
慕容哀笑声渐渐歇了,连连摇头道:“绝尘厚意,愚兄都心领了。虽然能去绝尘家中做客确实甚好,这些日里却不能。‘子夜追魂’毒性凶猛,即便吸了毒血,余下的却还是不少,需要运功逼出。我目前功力受损甚多,不可用强,只好将毒暂且压制,但这样恐怕也无法拖到金陵。”
燕轻裘皱眉道:“如此说来,大哥更须速速安顿。不知可否支撑到广平府?”
慕容哀点头道:“但不能大动内力。”
“那倒无妨。只需雇了车马,乔装改扮便是。”
慕容哀又笑道:“你我二人可扮作什么,夫妻么?”
燕轻裘耳根微热:“此事便着落在小弟身上,大哥先养好伤是正经。”
慕容哀不再多说,看了看燕轻裘,遂闭上眼调整内息。燕轻裘从行囊中翻出两片金叶子,在手中握了半晌,慢慢有了计较。
却说两日之后,保定府之外有三辆大车缓缓地从官道去了广平府。那三辆车都十分长大,插了镖旗,堆满了家什器物,最后一辆乃是细软,后面还拖了黑黄灰三只狗儿。五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坐镇前两辆,旁人若有问的,回答说是某吏告老还乡,雇了镖师押送家当回去。
那后一辆中只有两个人,都是东家的下人,一个是身材干瘦的青年,抓了鞭子赶车,还有一个乃是个高大的黑脸汉子,整日介抓住瓶子灌酒,醉醺醺地歪在包袱上。这趟生意稀疏平常,又没有什么油水,几个镖师都冷淡得很,也不多与他们说话。
然而这样行了几日,吃住却都在一处,算得上脸熟了。某次在野店中谈到江湖中事,那些镖师酒酣耳热之际,便提到了“保定府月夜擒魔一役”,说是魔刀慕容哀勾结了飞花公子,挖坟鞭尸,与前来围剿的数十个白道大侠们一通恶战。五个人说得口沫四溅,便好似亲眼所见一般:那魔刀如何杀死封大庄主,如何断了唐虹手臂,如何切菜一般将众人割喉;快意秋霜剑如何分成十几把,直杀得血流成河,鬼哭神嚎;又说到飞花公子如何坠了魔道,怎样从竹箫中吹出迷魂曲,伤了“裂碑手”陈大江,欺辱无暇道姑,怎样使阴招暗害杨重;还有司马笑功夫如何高妙,怎样反败为胜,令魔刀与飞花公子双双遭了重创,连夜逃去,至今没有现身,想必已经死在某处了,云云。
他们说得高兴,却将那两名下人唬得目瞪口呆。只听干瘦青年问道:“这怕是托大了,两个人怎会掀起这样的风浪?几十个人都捉拿不了,还叫他们逃了去?”
一个镖师嗤笑道:“小兄弟不是江湖中人,自然不知道武学的厉害,那功夫练到家,一个人敌一个百个也不稀奇。”
干瘦青年又道:“即便是武功厉害,那也是两个大活人,怎能如老虎一般地厉害?我却不信!”
众镖师见他顽愚,嘻嘻哈哈地讥笑一通,颇有些鄙夷。
干瘦青年又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平白两个大人,怎会就没见了呢?”
一个镖师开解道:“ 你却不知,这江湖上的易容术最是奇妙,男子也可化成老妪,何况魔教妖人必定有更厉害的招儿,指不定面对面也不认得。”
干瘦青年乍舌,那黑脸汉子虽坐在一张桌子上,却好似半点也听不见,只顾着吃酒,几个镖客越说声气越大,终于搅得他恼了,伸手抓过几只油腻的猪蹄,道:“这里呱噪得紧,酒都喝不清静!”
此话让镖客脸上多不好看,有人拍了桌子骂道:“你这吃猪食的酒鬼放什么屁?”
干瘦青年连忙好言好语地陪笑:“我这兄弟醉了,对不住对不住……各位师傅多担待。”
一面说着,一面将黑脸汉子拖出客栈,但见那人踉跄走了几步,在车后大吐起来。
几个镖师又是厌恶又是轻蔑,大声嘲笑着,也不再理。
那黑脸汉子教干瘦青年扶到三辆车背后靠着,颠倒的醉态却顿时没有了,一双半梦半醒的眼也变得清明,只听他朝干瘦青年笑道:“世间最不可信的就是人嘴里的话!想不到未出三五日,你我二人竟已经成了妖怪了!绝尘,这颠倒黑白、夸大其实的事,你从前可曾经历?”
原来这两人正是慕容哀与燕轻裘。
那日慕容哀受了重创,既需养伤,又要摆脱司马笑等白道人士的搜捕,于是燕轻裘便拿了银钱去收罗旧家什,又置办了大车拖运,还去请了一队镖师护送,说是到广平府。他二人便换过衣衫,涂抹了脸,扮作东家的下人随车押运。
司马笑等必定在附近大肆寻找,山野小道也不会放过,却何曾想到他二人竟会从官道南下,还跟一队镖师同路;一般武林人士最看不起贩夫走卒,家丁佣人这样的贱役自然更是不屑,便是乔装也会引以为耻,又哪里知道慕容哀与燕轻裘都是不拘泥此节的人物。
燕轻裘见慕容哀虽涂黑了一张脸,又刻意做得邋遢龌龊,然而一笑起来却十分开怀的模样,也甚为高兴,问道:“大哥这几日伤情如何?” 慕容哀晃了晃手上的酒壶,道:“每日靠在车上吐纳,又有良药化在这里面辅佐,虽未排除‘子夜追魂’的毒,却也可保得功力慢慢回复。” “现在早出了保定地界,只需再挨上十几日,到了广平府,一切便好说。” 慕容哀摇头道:“以前的连环血案我算平白被泼了污水,然而此次却是与中原武林结下死仇,只怕不光是五大世家,更多的白道人士都会来围堵,前途难料。况且绝尘这下与我绑在一起,也‘杀’他们的人,下次相见,往昔的同道对你也不会手下留情。” 燕轻裘笑道:“清者自清。我所虑的倒是杨重为何如此?莫非有什么内情?” 慕容哀道:“他与司马笑貌合神离,心思深沉得很。要说起来,他老子杨凌云倒是很合我脾胃的一个人。” 燕轻裘一愣,随即想起当年杨凌云拒了武当掌门补剑的请求,从而令中原与魔教一战落败。 慕容哀瞧他神气便知他所想:“你们自然是恨他的,我却敬佩他。当年他游历西域,寻找奇石炼剑,因不懂规矩险遭土人剿杀,正是本教教主出手相助。他立誓所铸之剑绝不指向恩人,后来整个中原武林威迫于他,他也不曾破誓。这般有信义的汉子,放眼天下能有几个?” 燕轻裘以前都是听同道唾骂杨凌云勾结魔教、胆怯无耻,如今慕容哀的说法却让他有些感慨,只觉得世事难料,有多少人能看得周全呢!自己本是一身清白,如今也若丧家之犬,虽不曾杀过白道中人,但名声却已经坏了,连辩解都不知对何人可说。
燕轻裘一时间舌根发苦,也不愿多话。这时那三只卧在车后的狗儿闻到了肉香,起身来到他们二人跟前,摇尾乞食。
慕容哀笑道:“本来是做宵夜的,如今就便宜你们吧。”一面说着,一面便将两只猪蹄掰做三份,丢在地上。狗儿立刻扑上去大嚼,慕容哀又道:“抢什么?若没有吃饱,今夜我去厨房再拿些来,只怕你们都要撑死。”
燕轻裘有些好笑,没有想到一个堂堂魔教左使,武功诡异高深的剑客,口里竟也能说出这般孩童戏耍似的话。慕容哀侧过脸,见燕轻裘嘴角上弯,也不着恼。
今夜月色明朗,又无风无雪,他二人虽在露天坐着,却不觉得寒冷。脚下三只狗儿吃得欢快,喀哧地咬着骨头,周围远远地有些喝酒划拳的声音,倒平添了一丝暖意。
慕容哀注视着大啖猪蹄的狗儿,忽然轻声道:“我儿时偏爱这些畜牲,猫狗养过,雀儿养过,马啊羊啊都养过,别人说畜牲东西全无心肺,,然而遭难之时人心可变,唯独它们却不离不弃。我杀人无数,却从不杀它们。”
燕轻裘心中一动,二人相识这许久,这倒是慕容哀第一次说到自己。燕轻裘从不挖人隐私,然而对慕容哀既然以朋友看待,也免不了对他这个人有所关切。今日听他所言,倒是幼年遭逢过大变。
燕轻裘本以为慕容哀还要多说,却见他又闭紧嘴唇,只等狗儿吃完了骨头,便从车上起身,道:“明日还要上路,我乏了,绝尘也早点歇息吧。”言毕,又做醉态回了客栈。
燕轻裘知他心防甚重,只得苦笑摇头。
这一路上颇为平静,虽看到过带刀剑的豪客,不过却少有人上来找他们打探。镖师们只管逗乐,落脚休息时也会邀约燕轻裘小赌。而慕容哀还是整日装作酗酒,昏昏沉沉的样子,唯独会多喂些吃食给那三条狗儿,与它们打趣玩乐,镖师们的讥笑嘲弄也当作没有听到。到后来那些狗儿竟与这赫赫有名的“杀人魔头”成了莫逆之交,玩耍起来连他身上也敢去扑。
如此又过了五日,车队临近冀州。天色渐晚之时,半空里飘起了小雪,路上一个行人都没了。领队的镖头言道,前方有个驿馆,若要想睡个暖和觉,便须紧赶几步。
于是各辆车又都多加几鞭,发力向前。慕容哀见狗儿们跑得吃力,索性把它们都放到了车尾上,任燕轻裘握了缰绳催马,他自与狗儿玩耍。
这样走了半个时辰,雪下得大了,天色也愈加昏暗。虽然官道平坦,也漫出些泥泞,即便是马儿都尽全力,仍然稍嫌迟缓。几个镖师心头不爽利,只不停地骂骂咧咧。
燕轻裘周身都落满了雪,慕容哀也扯出细软中的棉布,给那几只狗儿盖住。那条黄犬最通灵性,低头不住地舔他手,慕容哀面带微笑,轻轻抚弄狗儿头顶。
这时只听到一声惨呼,前方镖师突然大乱了。慕容哀与燕轻裘同时抬起头来,却见前面路旁的密林中突然蹿出几个黑影,押车的镖师们纷纷掏出兵刃,与之打斗起来。
燕轻裘一眼便看出来者绝非普通贼寇,全身黑衣不说,连脸也牢牢地罩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虽然仅有三个人,却立刻将五个镖师结果了四个。
燕轻裘心头一惊,伸手从细软中抽出竹箫,提气迎上去。他之前受伤本来就不重,这几日已然全好了,一出招便是十分力气,摆出了格挡的架势——因慕容哀身上余毒未清,又不能大动内力,燕轻裘便想保护他周全了,再独自料理这些人!
不料三人身手毒辣,片刻间将剩下的镖师杀了,统统挺起长剑直扑过来。
慕容哀在燕轻裘身后朗声道:“绝尘小心,这是关外来的人!”
(待续)
燕轻裘定睛细看,果然觉察这突然袭来的三人行踪诡秘,连手上长剑也通体乌黑,步伐或快或慢,好似在相互配合。燕轻裘抬手挡住一柄剑,另两人则从左右刺来,他腿上运劲,踢向那二人下盘。三名刺客的攻势顿时破了,燕轻裘却知要保得自己与慕容哀无恙,恐不是一时能够的。
于是趁三人皆跌落在地,他一扬马鞭,赶了车就走。
刺客的身手也甚是利落,跃起来便紧跟上。燕轻裘教慕容哀来掌车,自己提了竹箫在立在后面格挡。
三名刺客两人佯攻,一人便想要摸上车来。那黑剑如乌蛇一般,口口都咬向慕容哀后背。燕轻裘之前便猜他们为魔刀而来,如今果然不错。三人不要命一般地要取慕容哀性命,仿佛不共戴天,却猜不到究竟是何方来头?之前慕容哀说是来自关外,莫非真是光明教中的另一势力?
燕轻裘这般想着,瞧准空隙踏住一柄剑,竹箫挥出便将一个刺客扫落。刺客惨呼一声教车轮碾过腿骨,登时废了,另两人却不顾同伴伤情,只一心杀来。三只狗儿窝在细软中,冲着他们狂吠。
此刻两名刺客又变化了招式,攀附在车上与燕轻裘缠斗,一人攻上身,另一人必打下盘;若一人袭左,另一人则攻右。这样倒比三人出手时更密不透风,燕轻裘全心阻拦,竟无暇分心他顾。
只见那只黑色狗儿瞅住了时机,竟猛地跃起,咬准一个刺客左手。刺客吃痛,顺手一甩,将黑狗丢下车去,摔得脑壳崩裂,哀鸣一声就断了气。也正是如此,燕轻裘得了空当,竹箫一点,打中那刺客胸口大穴。
慕容哀回过头来,见黑狗丧命,脸色难看之极。
此刻那剩下的一个刺客却停下了手来,只站在车尾一动不动,又不像要逃走的模样。燕轻裘心头存疑,不敢轻举妄动。
慕容哀猛地抽了几鞭,马儿吃痛,越发不要命地朝前狂奔。他转过身来,看燕轻裘与刺客僵持,冷笑道:“绝尘做得甚好,余下这一个,正好拿来给我出气。”
原来那狗儿虽然是买来做样子的,却已经认慕容哀为主。如今黑狗护主惨死,激得慕容哀狠毒性子上来,竟想要不顾此时内力虚弱,想亲手了结这个刺客。
燕轻裘心头一惊,怎肯让他如此任性。
然而慕容哀虽然带了重伤,身法却还是如常,竟真丢下鞭子起身了。
那刺客见他果然动手,眼神顿时更凌厉几分,燕轻裘捏紧了竹箫,谨防他忽然暴起。剩下的两条狗儿吠得更凶,慕容哀在黄狗头上一拍:“莫急,等下便给你们兄弟报仇。”
燕轻裘低声道:“大哥伤势未愈,还是小弟料理了此人吧!”
慕容哀却不愿意,他捡起一名刺客留下的黑剑,道:“久不动手,身上都锈了,今日正好练练。” 又对那刺客笑道:“我不在教中,想必耶律堂主一定不胜欢欣。他是不是嘱咐尔等,务必令我永留中原?”
那刺客也不答话,只是静立在车尾,慕容哀冷笑一声,手上长剑就猛然往前一送!这一招原本是起式,稀疏平常,然而那刺客却不仅不避,反而将胸膛迎上去。只听得“哧”地一下,黑剑将他刺了个通透,慕容哀心知不妙,连忙撤手。那刺客却突然拉下蒙面的黑布,喷出一口血来,慕容哀躲闪不及,虽然偏过头,脸与胸膛还是污了不少。那血水的颜色绿得发黑,一看便知是剧毒!
燕轻裘抬手一掌,将这刺客打飞出去,落在地上滚了两下,眼见是不能活了。慕容哀用袖子擦了擦脸,皮肤上竟有些绿痕无法拭去。他刚要开口,便觉得丹田一阵剧痛,不由得腿脚发软。
燕轻裘赶上来勒住了马,扶着慕容哀连声询问。
慕容哀脸色发白,额上冷汗涔涔,咬牙骂道:“耶律老贼,居然动用了药堂死士!”
燕轻裘听他所言,知道此乃光明教内部倾轧,不好插嘴,只捡要紧的问道:“方才那人所喷毒血可是厉害得紧?大哥有无解药?”
慕容哀摇头道:“这是本教专行刺杀的死士,接了差事之前都服下剧毒,全身可为杀人之利器。耶律老贼早想我死,却不料他竟调得动药堂死士!”一句话未说完,鲜血便溢出嘴角。慕容哀用手背一抹,恨恨道:“药堂所练的剧毒千万种,即便是教主也不见得有解药的。”
燕轻裘道:“大哥余毒未清,又中了暗算,可是大大的不妙。既然这些人能半途劫杀,想必早已摸清了你我的行踪,依小弟愚见,前面的路怕是走不得了。”
此时天已经全黑了,半空中雪愈加大起来,慕容哀脸色也更灰败了,他略一沉思,苦笑道:“如今千不愿万不愿,也只有一个去处了。”
燕轻裘茫然不解,慕容哀却道:“我受伤虽然重,骑马倒还不怕,有劳绝尘收拾一下,我知道一个可暂时藏身的地方。等我稍作平复,再上路吧。”
于是燕轻裘便转回镖师丧命之处,将最好的马解下,又搜罗了些干粮衣物捆好。慕容哀则把快意秋霜跨在腰间,又把一个箱子拆了盖儿,铺了软布在里面,驮在马背上,并将黄狗和灰狗放在里面。燕轻裘不禁哑然:“大哥莫非要带它们走。”
慕容哀道:“如今天冷大雪,前后都是荒野,留它们在此只有冻死。它们之前不曾负我,我自然也不可负它们。”
燕轻裘听他如此说,心头升起一股暖意,不由得面露微笑:“但凡大哥所愿,小弟必尽全力。”
二人连夜从通向冀州的官道上往西北疾行,虽然风雪凌厉,但两人包了头脸不曾停步,胯下坐骑也跑得大汗淋漓。慕容哀伤势加重,却一声不吭,只在前方丈许外领路。燕轻裘心头暗暗担忧,随时注意着他的动静,若是稍有不稳,便好上前救助。然而慕容哀着实硬气,没有丝毫松懈。
大约黎明时分,雪渐渐地住了,两人缓下步子,来到一个小镇外。燕轻裘见慕容哀下马来,嘴唇都乌紫了,与他往日神采飞扬的模样大不相同,竟比前几日更糟糕了。他本想劝着慕容哀暂且歇息片刻,但见那人连连摇头,也只好寻间小店买了肉包果腹。
如此紧赶慢赶,大约五日过后,便进入了栾城。
燕轻裘在此地并无知交,也不明白为什么为何慕容哀会带他朝这里走。如今不但中原武林的人追捕他们,连光明教也来横插一道。一路上为了避仇,二人小心谨慎,见到有江湖人士也默默避开,客栈酒肆等人多之处是绝不去的,夜晚则借宿于百姓柴房中。燕轻裘半生得意,何曾如此?然而慕容哀那般狂放的人物都不曾叫苦,他自然更也不多言。
自从入了栾城地界,慕容哀的伤势便越发严重起来。几次在马上便要栽倒,被燕轻裘扶起以后虽然勉强一笑,印堂却透出灰败颜色,看得燕轻裘暗暗心惊。
这一日二人行到了栾城外的一处荒村,天色已经晚了,朔风横吹,飞雪乱飘。四野看不到一盏孤灯,满地上也无一个活物。燕轻裘上前问道:“大哥,之前说有地方暂且安身,还可养伤,为何如今会来到这样荒凉的所在?”
慕容哀身上裹着大氅,双颊都瘦得有些凹陷了,下颌上一片青色,唯独那双眼睛却依旧有神。他朝前方一指:“绝尘莫慌,只需再走一里地便到了。”
燕轻裘疑惑地问道:“小弟怎的不知前方是何处?”
慕容哀淡淡一笑:“前方就是浮月山庄。”
燕轻裘隐约听得耳熟,却又记不起来,想多问一句,慕容哀却已经踢了马腹继续前行。燕轻裘跟在后面,嘴里不住嚼着那个名字。
两人在风雪中点起火把,又走了两刻钟,渐渐地进入一片枯败的杨树林。只见得光光的枝干披了白尸衣,僵立于山坡之上,寒风自树巅呼啸而过,竟如冤鬼夜号。火光摇曳,映照得树影腾挪跳跃,恍惚之间便如林间藏了无数小鬼儿一般。地上更是泥泞难行,似乎从前有路,只是未曾修理,铺好的石块已经陷落,泥水与枯草杂拌在一起,让马蹄子时常打滑。
这样又往前行了半里,忽然见到前面黑黢黢地出现了大片的墙壁,火光中隐隐照出里面的飞檐翘脊,竟然是好大一片山庄。
燕轻裘惊异非常,又定睛细看——
只见这山庄虽然建得雄伟,然而外墙缺塌了不少,那飞檐也有些缺角,里面更无半点灯火,一副荒废已久的模样。
慕容哀却轻车熟路,径自来到山墙外的侧门下马,吱呀一声将门推开了,回头来对燕轻裘道:“绝尘不冷么,快进来避避风雪。”
燕轻裘一愣,也随即下马,却惴惴地问道:“此地莫非是荒宅?若是有主人,不告而入,岂不会被当作贼?”
慕容哀笑而不答,牵了马便进去。燕轻裘无奈,也只得跟随其后。
侧门进去果然也是一副久无人烟的模样,一堆堆乱石横亘在回廊之中,洞开的门扉教风吹得嘎嘎作响。蛛丝结尘,挂满了屋角,鸟粪成堆,铺满了地面。
慕容哀将马拴在避风的地方,又将两只狗儿抱出来,燕轻裘拿了行李,跟着他朝里面走去。燕轻裘暗忖:想来此处早已荒废,平日里并无人烟,故而就好藏身,若慕容哀在此地养伤,不过需要猎些野物为食,倒也不费别的什么。不过能找到这样偏僻所在,看来慕容哀对于中原的了解,远远比自己想的多。
二人走过一道破烂的抄手游廊,穿过月洞门和小庭院,最后在一间屋子前停下。这屋子坐北朝南,虽看来破旧,却干干净净,一丝灰尘也无。油纸糊在门窗上,连个洞都没有,竟是有人住的样子。
慕容哀推门进去,只见里头只有一张竹床,上面铺了薄被;两个漆木箱垒在墙边,遭鼠类啃得坑洼遍布;一盆炭火端放中间,里头灰烬犹自带红。
燕轻裘心头疑虑,正待开口,却见跟着进来乱嗅的两只狗儿突然朝着外面狂吠起来,一转头,便看到有个人影立在廊上。
燕轻裘将狗儿喝住,又抬眼看那人——只见他年纪已老,须发俱白,身量不长,脸若橘皮,手如鸡爪,眼睛却突兀发亮,好似野狼一般。他衣着破烂,一身灰棉布袄补丁累累,手中却稳稳地抬了一把弩,并朝着这边嘶声问道:“哪里来的小贼?竟敢到浮月山庄撒野!还不快快滚出去,否则爷爷我手不留情,将你二人射个对穿!”
燕轻裘心道糟糕,只怕是此地住的人回来,见了他们必定认为是闯空门的。于是连忙唱了个喏,赔过不是,道:“老丈勿怒,我等是过路的客商,因遇大雪,以为此地荒废无人,才进来歇息,绝无歹意!”
不料此话引得那老者更怒,骂道:“好没有眼色的小子!浮月山庄何等地方,怎会荒废!你花言巧语却骗不了爷爷我!识趣的赶紧给我滚出去,当心我手只抖一抖,你小命也不保!”
燕轻裘心头觉得冤枉,却也不好跟一个疯癫老人计较,便转向慕容哀苦笑,只盼他和自己退一步,离开此地。
慕容哀却在他肩头拍了一拍,举着火把朝前走了两步,对那老者笑笑,道:“锋伯,莫非连我借宿也不可以了么?”
老者双手一抖,双目瞪得滚圆,眼见着慕容哀一步步走近,全身竟若筛糠般地颤动起来。
燕轻裘心头担忧,连忙跟上,他既担心老者一怒之下动手,又怕慕容哀气性上来伤了老者。
然而两人对面站着,却都不说不动。慕容哀只是微笑,老者死死盯着他的脸,面上似悲似喜,竟渐渐涌出了泪水。
此情景着实古怪,燕轻裘也不出声,一面蹲下身来安抚着两只躁动不安的狗儿,一面静待那两人开口。
却见老者突然丢下弓弩,抓着慕容哀的双臂哭叫道:“少爷……”
燕轻裘又惊又疑,心中却电光火石地想起来:这里莫非竟然是二十年前的那个“浮月山庄”?
原来燕轻裘未出师之前,对江湖之事近乎一无所知,唯有米酒仙捡些往日大事讲给他听。其中之一便是关于浮月山庄的衰亡。
想不到慕容哀堂堂光明教左使,久居塞外的中原正道之敌,却实为浮月山庄的后人么?
(待续)
若二十年前说到浮月山庄,对武林中人皆如雷贯耳。但细考起来,却要回溯到六十多年前了。
山庄第一代庄主姓柳,单名一个芸字,原本乃是军中一名寻常校尉,后来机缘巧合拜了名师,学得了一身好剑法。于是便辞官出来闯荡,靠着一身本领扬名立万,十来年后攒下家业,并娶了武林名宿的女儿为妻。夫妻二人生下个独儿,取名为柳继,也习了父亲的剑法。
这柳芸的长处在于破旧立新,虽半途学艺,个人却有独创。那柳继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将父亲所教剑法与猎鹰的扑食动作结合起来,创立了一套独特剑招,名曰“穿云剑法”。浮月山庄由此威名日盛,柳芸在六十七岁上下,含笑入了九泉。
柳继便成为第二代庄主,聘邻县一秀才之女为妻,此后育有三子,次子柳从凤与三子柳嘉麒从他习武,唯长子柳腾龙体弱,于是习文。后来从凤与嘉麒皆入江湖游历,行侠仗义,得了不少好名声。柳腾龙则专心科举,二十五岁那年中了举人,同年结亲,两年间先后育有两子,长子最伶俐,取名为柳蕴芝,次子体弱,取名为柳葆芝。
作为浮云山庄长孙的柳蕴芝可谓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祖父柳继那时已经是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穿云剑法练得出神入化;父亲心地良善,满腹经纶;两位叔父皆是青年少侠,仰慕者无数;祖母与母亲也是知书达理,温柔贤淑。柳家上下对这个长孙都格外爱护,加之柳继亲手咂摸,断定此子骨骼不凡,乃习武的好苗子,更是欢喜非常。
为此,柳继特重金请来苗疆药王为孙子调配汤汁,又喝又泡整整三年,打下了极好的身体底子不说,还较常人更能避毒。
从柳蕴芝五岁上,柳继便亲传武艺于他,柳从凤与柳嘉麒也间或将自己得意的独创拳法步法教给他。柳蕴芝聪慧非常,无论粗浅的基本功还是繁复的口诀,他都是一学便会。寻常孩童爱好玩闹,他却能在习武时专心致志,父亲教授蒙课时同样不分心,引得大人们啧啧称奇,都说此儿非同小可,将来必然大有所成。
如此这般长到十四岁,柳蕴芝果然武艺精进,数次试炼中竟然能与二叔柳嘉麒打做平手。恰巧那一年五大世家办了一场少年英雄会,柳从凤与柳嘉麒便领着侄儿去参加。这场少年英雄会乃是为几个世家子弟踏入江湖铺的路,同时也广交其他门派的少侠。
柳蕴芝上场与人过招,竟一连十五场不曾落败,技惊四座,后来被送了个“追月银划”的外号——盖因其出招迅捷,剑法使得极为纯熟,步法又异常飘逸的缘故。于是那次之后浮月山庄大大的长脸,而柳蕴芝虽然年少,也立刻成为江湖上的后起之秀,一时间多少请柬送到柳家门口,又有多少少女芳心暗许……
当年燕轻裘年少离家学艺,米酒仙虽然荒诞不羁,然而对于这个爱徒还是十分照顾的。为了晚上打发无聊,便将这些过往当作故事讲给他听。是以燕轻裘对江湖的波澜起伏、快意恩仇,有几分向往,又有几分感慨。
如今听那老仆突然喊出声“少爷”,燕轻裘心头猛然想到听来的种种,暗地里一推年纪,不由得猜度,莫非慕容哀竟然就是二十年前的“追月银划”柳蕴芝?
却见被称作“锋伯”的老仆浊泪长流,哽咽不住,半晌也说不出话来。慕容哀扶了他进屋坐下,刚刚放手,那老仆便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哭道:“老朽就知道,少爷终有一天会回来……老爷若泉下有知……必然欣慰……”
慕容哀将老仆扶起、坐下,苦笑道:“物是人非事事休,回来不回来又如何?”
老仆神情哀伤,强要多说,却又只能痛哭。
燕轻裘不敢打扰他们,便将两只狗儿拴到角落里,又在屋角寻了炭来将火点燃。
锋伯止住泪,细看慕容哀面容,道:“少爷虽大了,眉目却还有儿时模样,竟越发地像老爷了。这些年少爷去了何处?为什么竟没有一丝音讯?”
慕容哀笑道:“一言难尽。锋伯,今日且住,我身上有伤,歇息过后再给你慢慢讲来。”又指了燕轻裘道,“此乃我结义兄弟,望锋伯好生安排。”
老仆拭干残泪,连忙见礼,然后又搬出陈旧被褥为慕容哀铺好,让他先睡了,又请燕轻裘到隔壁房间住下。
这山庄委实破落得厉害,虽然内里家具还在,却落满了灰尘,霉味扑鼻。锋伯忙忙碌碌,收拾出一个床来,又找出些平日里猎得的兽皮,权作被褥。拾掇停当以后,老仆对燕轻裘道:“匆促之间不及准备,今晚便要委屈公子了。”
燕轻裘道:“无妨,辛苦老人家照顾。”
老仆道:“公子既是我家少爷的结义兄弟,自然也是老朽的主人,要什么只需吩咐老朽便是。”
燕轻裘道:“现下的已经足够了,多谢老人家。”
老仆道:“公子不必客气,只唤我‘姜峰’或是‘老姜’便可。”
燕轻裘喏了,又问道:“锋伯莫非一直住在山庄之内。二十余年不曾离开?”
老仆点头道:“正是,老朽若是不在,少爷回来岂不孤单。却不知道少爷为何伤得如此之重?”
燕轻裘也无暇多说,只讲是仇家追杀,中了暗算。
老仆咬牙切齿,恨恨地道:“我便知道,这些年来总有不肯放过的!柳家人还没有死绝,他们怎会安心?”
燕轻裘听他怨毒甚重,疑窦丛生,却不敢贸然提问。于是那老仆便告辞退出,临走前还搬来一堆木炭,说是让燕轻裘烤火。
如此更深夜重,燕轻裘躺在木板床上,虽然盖的兽皮都教虫蛀了孔洞,然而毕竟能伸展四肢,足下炭火也带来阵阵暖意,他连日来奔波的疲劳多少散去了几分。
屋外风声凄厉,屋内桌凳腐朽,尘埃遍布。燕轻裘脑中还想着慕容哀的真正身世,并没有即刻睡去。
这魔教左使竟然出自中原名门正派,且还是名噪一时的风流少年,说起来有几个人相信?当年浮月山庄却连家丁带仆从共一百上下,来结交的江湖人士络绎不绝,然而如今这偌大的庄园已如荒冢,只有三个活人,又有哪个想得到?
米酒仙曾说道,浮月山庄衰败,正是从柳蕴芝扬名开始的。得了“追月银划”的名号之后,柳家并未让柳蕴芝随伯父踏足江湖,仍然在家习武温书,不过登门拜访的人却多了,提亲的也不少,其中还有五大世家之一的司马家,说的正是司马笑的长姐司马如烟。然而亲事尚未定下来,就有一个来自关外的人投奔到浮月山庄,说是与柳家第一代庄主柳芸有旧。这人高鼻深目,一副胡人相貌,着实引人侧目,后来不知为何,竟有人说此乃魔教的掌令使。中原武林哗然,便要柳家将这人交出,不料柳家却坚决不从。原来柳芸当年驻扎边关,一身武艺竟是从魔教学来。
这样一来,原本的倾慕变作了鄙夷,浮月山庄也遭各派围攻。三天两头便有人来寻仇,十天半月就有人来偷袭,如此闹了半年,最终愈演愈烈,各派竟派出好手,与柳家撕破脸来了个车轮战。
这一战耗时一个月,刘家父子三人与各派打了四十余场,柳继与两个儿子内力大大折耗。这时司马家出来做说客,要柳家交出那魔教掌令使,便可令众人散去。不料柳家还未回话,当晚便莫名奇妙地被灭了门,不单柳继与从凤、嘉麒惨死,不通武艺的长子腾龙、次孙葆芝与许多女眷也尽遭屠戮,只有留守在别院的几个家仆活了下来。
来挑战的诸派人士搜遍浮月山庄,即不见一个活口,也未在死尸中看到那魔教掌令使。于是便推断:说不定柳家已经要妥协,却遭魔教妖人恩将仇报,先下手杀了全家。于是掩埋尸首,各自散去。日后江湖谈起浮月山庄与“穿云剑法”,便又是“结交魔教,自寻死路”一说。
燕轻裘从未听说过“追月银划”柳蕴芝后来的事情,米酒仙只说当日柳家全族都葬在了浮月山庄祖坟,江湖上也不再有柳家后人的消息。
燕轻裘在榻上辗转反侧,只觉得这二十年前的惨剧似乎另有隐情,慕容哀怎样从灭门屠杀中活出命来,为何又到了关外?他年少孤苦,如何熬过这许多年?又如何爬到光明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夜阑人寂,种种疑虑越发地扰人。燕轻裘正想着,忽然听到轻轻的咳嗽声。他担忧慕容哀伤势,又睡不着,索性披衣起来,去了隔壁房间。
那两只狗儿本匍匐在地上安睡,见门开了立刻站起来,等认出他,又摇摇尾巴趴下。
慕容哀起身来对他笑道:“绝尘来做什么?莫非此地简陋,难以入眠?”
燕轻裘将门掩好,到他身边坐下:“大哥说来就见外了,小弟何曾计较过这些。”
慕容哀又忍不住咳嗽两声:“正是,我却多心了。”
燕轻裘看了看周围,问道:“大哥似乎有些不爽利,可要唤锋伯拿些水来?”
“他本想在此伺候,我却命他歇息去了。他年纪已大,在此恐睡不好。”慕容哀又顿了一顿,“绝尘为何也睡不着?莫非对今日所知太过吃惊?”
燕轻裘也不隐瞒,点头道:“小弟从未想过大哥原来也是中原正派出身。”
慕容哀大笑:“事到如今,绝尘还以黑白划分身份么?”
燕轻裘脸上微赧,却说道:“之前与大哥初识,我便说过,正道有下作之徒,邪道有高义之士,大哥何必如此揶揄。”
慕容哀笑道:“是我无心快语,绝尘莫怪。只是今日重返故园,总是有些怨气的。”
燕轻裘听他说得轻松,脸上却收敛了笑意,忍不住握了他手,道:“大哥身上有伤,还是莫要过于伤感。”
安卧榻上的人却摇头道:“血也流过,泪也流过,该丢弃的统统丢弃了。柳蕴芝早就死掉了,我不过是慕容哀而已,何来伤感?若不是身上伤重,我决计不会回来。如今无处可去,惟有此地是司马笑和耶律老贼都找不到的,说不得只好暂时借住。”
燕轻裘听他意思,似乎“触景生情”说来都勉强,更像在躲避一般,于是又问道:“不知大哥伤势如何?”
慕容哀答道:“方才我运气于全身,只感觉丹田剧痛,巨阙周围也隐隐有些酸胀麻痒。想来唐家的‘子夜追魂’虽然厉害,却被我压制了,本来无妨,坏就坏在后来药堂死士所用之毒,我无法知晓名目。这两种毒性相互纠缠,若驱得不妙,轻则毁去全身功力,重则有性命之忧。如今之计,唯有先运功调养,运行经脉逆转之术,将毒带出一些,最后再逼出体外。”
燕轻裘皱起眉头:“大哥不是说那功夫凶险,如今身体不必从前,这样可好?”
“只要不逼得紧,可缓缓而动,便如刚开始习练时的入门,不妨事的。”
燕轻裘略感放心,又道:“如此这般需要多少时日?”
“即便没有两个月,也必须四十天。”
“这样说来,或许得开春才能走了。”
“正是。”
燕轻裘微感酸涩——
他虽然在江湖闯荡,却记挂兄长,每年除夕必与家人同过。如今看来,慕容哀伤势难愈,他也不好弃之不顾,今年的除夕,竟要留在这破败的山庄中。不过他生性豁达,只是暗暗苦笑,便不多想,只当作又一次不寻常的经历罢了。
慕容哀重新躺下身来,斜眼看着燕轻裘单薄的后背,低声道:“绝尘心头不甘不愿,倒也合情理,然而我所虑的却不单单是伤势。这几十天里,那些神神鬼鬼要掀起怎样的祸事,你我怎可知道?又该如何提防?”
燕轻裘心头一凛,也知道慕容哀所言不虚。他们暂时躲在这里倒无妨,却不知外头有几人将被割喉断头,五大世家与白道诸门派又会怎样编排他与慕容哀。当日跟着慕容哀于西湖月下来去叶家的时候,燕轻裘无论如何也未想到过会有今日这般处境,当真是世事难料。
然而此刻两人独处时,燕轻裘却又无端端感到一丝庆幸,似乎能与此人结交,倒并不晦气。这深冬寒夜中,回想起这些时日的患难情谊,又晓得了慕容哀的身世,却更加亲近了。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