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寂寞花园
我第一次看见他是在一个冬日的上午。那正是所有高手在手术室高级地忙碌而菜鸟们在病房低级忙碌的时刻。昨天来了太多的新病人,所以今天需要忙碌的事也就特别多,包括去借一份老病史。我好不容易从换药剩下的肮脏的纱布堆中脱身,象逮着机会放风的犯人一样走向花园里的病史室。
这惨淡的冬日连一丝有气无力的阳光都见不到。夏日茂盛的紫藤当然只剩下枯枝了。我穿过长廊,踩在枯叶上,不知不觉间发现脚步声是那么响。在这个肃杀凄惨的时节,没有病人回来这里休息,也没有医院工作部门的喧嚣,所以显得那么宁静。一阵冷风吹起,我打了个寒战,顺便把脸转向背风的地方以求暂时躲避寒冷,就象我暂时躲避忙碌一样。这时我发现有人一动不动地斜坐在假山旁。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随风飘舞的齐肩长发和他搭在膝盖上纤长的手指。在黑色羊毛大衣和粗厚黑毛围巾的映衬下,他裸露的手显得很白。
没想到这种天气还会有人在这里消闲,不会是精神科的病人吧,我暗想。我在散发着霉味的故纸堆里翻腾了半天终于找到发黄的老病史。让我吃惊的是,我出门时他还在那里。病史室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嘎”一声,他似乎听到了这个声音而改变了雕像一般的坐姿,向门口望来。在那一瞬间,我似乎被子弹击中了,顿时挪不开步子,也发不出声音。他是那么美!用“美”而不是“魁伟”、“英俊”来形容一个男人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似乎带着侮辱的性质,所以大家都羞于这样说。但是他润泽的双眼就象春天的池塘,被杨柳搬长长的睫毛拂拢,虽然清秀的脸颊如果没有配上丰满的嘴唇可能显得过于消瘦,如果不用“美”来形容他,似乎暴敛天物,浪费了祖国优秀的语言文字。
为什么男人也要长得那么美?把这运气让给女人不是更好吗?长得太美的男人看上去怪怪的,怪不得是精神病!我定过神来,抬脚向前走。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不去管他吧。今天要做的事足够多了,为什么要为一个不相识的怪怪的男人分心?
在以后的几天里,我都非常忙。似乎严冬损害了人们的判断力,使他们在开车时看不到方向,爬楼梯时辨不清还剩下几级,或是因为阳光过于稀少,人群普遍存在抑郁倾向,所以想要跳楼自杀,总而言之创伤科变得非常忙。看来别想过个好年了。即使过年放长假,病房里也会留有足够的重病人让值班的头大如斗。高手们忙于开刀而如我一般的菜鸟们忙于收拾所有其他的东西,包括:写病史、开各种化验、换药。我的眼前不是鲜血、腐肉、断骨就是溃烂的脓疮,以至于我看别的东西都会有幻觉,心想这片墙怎么这么干净,一点创面也没有,真象一个人健康美丽的肌肤。
我也没有再看到那个怪男人。之所以我意识到这个问题是因为我有时会回想起他纤细雪白的手指和池塘样的双眼。想来很奇怪,为什么他的眼睛给我这么深刻的印象?虽然我不近视,但在那么远的地方要看清一个人的眼睛和睫毛是几乎不可能的事。难道这个人是我工作太劳累后看到的幻像?也许是吧。
一周内5天都是9点下班。周末到来时我决定放纵自己一下,休息休息,免得再有幻觉。只有一个怪男人就够意思了,下次如果看到更恐怖的幻像岂不是糟糕?有了这么一个冠冕堂皇有利健康的理由,星期六上午我踏入OLD CHINA READING ROOM时感觉不到什么罪恶感。
这是个好地方,有NATIONAL GEOGRAPHIC,老照片,书,留声机(展览用),咖啡,和高级CD播放机里SARA BRIGHTMAN缥缈的歌声。今天似乎是个特别的日子,店里摆出了许多芭蕾舞女演员的艺术照,橱窗里还有一双旧的粉红缎子脚尖鞋,可能又是纪念店主的某个艺术家朋友吧。一个圆圆脸胖乎乎看上去今生今世没有可能穿进任何一件普通芭蕾服或靠脚尖站立一定会使地板无法承受其压强而断裂的女孩子带着羡慕的眼神一一浏览这些照片。
“怎么样?”我手握咖啡杯靠近她。
“什么?”她带着兴奋而羞涩的红圆脸抬起来望着我。
“这个姿势叫alabesk,也可以说迎风展翅”,我指了指其中一张,用中学老师般不容辩解不可不听的语调说,“是芭蕾最基本的姿势。”
“啊!”她似乎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名称,露出诧异的眼神。我接着说:“看上去很美,是吧?”她微笑着点点头,薄薄的嘴唇拉成一个弧形,象脸上的一个裂口。她的身材和长相都很难令人恭维,但她是这个星期我看到并试图交谈的唯一一个既不痛苦、叫喊、发烧、流血,也不疲惫、机械、沉默、粗暴的人,所以我要珍惜这个机会。
“芭蕾看上去很美,但是要从小刻苦训练,养成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狂热,才能够坚持得下去。”见她仍然保持裂口样笑容,我继续说,“其实芭蕾的姿态很不自然,要开、直、绷,要做到那样很不舒服,常常要弄伤自己,但这种姿态能够充分显示舞蹈者修长的体态和仙境般的美感。所以说做个舞蹈演员也很不容易,用自己的痛苦换来别人的享受。”
她看上去陶醉了,真的吗?这是陶醉的表情吗?
“你知道那么多芭蕾的事啊?”她仍然带着红扑扑的笑容,“爱好?还是和工作有关系?”
一直到今天,我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撒这样一个于人于己都没有好处的谎,我仍然为自取其辱而羞愤不已,都怪我自己,唉!
“当然是非常爱好,同是,那个么,”我装做若无其事地说,“我也是歌剧舞剧院的舞蹈演员。”
她看上去非常吃惊,薄唇从裂口变成“O”形:“歌剧舞剧院?”
“是呀。常熟路上那个弄堂的大洋房里。”我不免露出一副得意样。
裂口再次出现,但形状稍微改变,少了一些纯真,多了一些轻蔑:“你是不是懒散到从来不来排练?”
“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想?”我嘴还这么说,同时暗想:“不好!”
“我调来做人事已经1个月多了,每天考察演员排练的时间和基础训练量,怎么从来没有看到过你?” 她问道,“不训练也不排练拿什么买咖啡?”
我一下子窘迫难当,没想到会在这里翻船!这时,店主正好从里屋出来,见到她连忙招呼:“啊!小潘,这些艺术照销路不错啊,限量发行到底有吸引力。”“是吗?”她由摆出裂口状笑容,“不过这次做得少,以后多叫几个人,不同风格的再拍一些。”“哈哈,生财有道啊!”店主说,“现在人事也要管第三产业了吗?”她走向他,嘴里说:“没办法,给大家弄点奖金也好啊,呵呵。”我没有看到她最后笑时嘴唇时什么形状,大概又偏“O”了。
我一个人傻傻地站在那里,张着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肯定比她更象“O”。
“何必呢。”
“什么?”我吃惊地发现他就在我身旁,头也不抬地对着一本翻开的NATIONAL GEOGRAPHIC,面前放着一杯咖啡。
“喜欢舞蹈何必一定是专业的舞蹈演员呢?”
“这关你什么事?”我有些气愤,一是因为丑态被人注意,二是因为实在不想看到任何会让我联想到医院的人。这该死的神经兮兮的怪男人为什么也挤在这里?
“喜欢快乐的就必须是永远快乐的人吗?那不快乐的人不是连快乐的机会都没有了吗,医生?”说到最后两个字,他从杂志上转过脸来看着我,他的声音不高但嘴唇很用力,作为一种强调的方式。
我无言以对。
不仅是因为他说得有道理,很难反驳,而且是因为他惊人的美貌把我全部的注意力和反应力都震住了。那天我的眼力真是出奇得好,他确实长着春天池塘一样润泽温和的眼睛和杨柳一样柔软的睫毛,光洁的皮肤在老式落地台灯淡淡的灯光下象丝绸一样,粉红色的丰润的上唇略微翘起,可以看到一点点洁白如玉的牙齿。
我忘记我是怎样在他身边坐下来,和他一起看有大峡谷专题报道的NATIONAL GEOGRAPHIC的了。也可能我根本就什么也没有说,就那样坐下来了。也许是因为有许多相通处的人,交流特别方便,所以什么也没有多说吧?他很少说话,喝咖啡和看杂志都很慢。我看得也慢了下来,因为常常被他垂落的头发打扰了视野,然后呆呆地看他随手慢慢把头发捋到脑后。他的头发散发出混合了毛线帽子、阳光和不知什么高级香水淡淡的迷人的香气。这不是幻觉吧?我不会同时具有幻视、幻听和幻嗅吧?应该不会,因为最后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和职业:泰雅,美容师。
“你的发质很特别,可以好好打扮一下”,他说,“那天我在医院里就注意到了。”
至少可以肯定那天不是幻觉。
“但是你皮肤太油腻,穿着太随便,裤子和鞋子也太脏了。”
“我就是这个样子,打扮不是我这种人干的事。”我反驳道。我在反复的术前谈话和查房中积累大量反驳的语句和本能的反驳的口气,有时并不知道为什么要反驳。
但泰雅显然不是这种人,他说:“‘美丽人生’大概是你‘这种人’永远不会去的地方吧?”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地方。似乎那是泰雅熟悉的,却不知为什么,熟悉“美丽人生”的美丽的泰雅几乎没有因为时时刻刻感受到美丽而有一些微笑。
我就这样认识了泰雅。
后来我才发现“美丽人生”是一个离我工作的医院非常近的地方。医院处于市中心地区,周围的街区都是高档的大宾馆和涉外商店,有无数的霓虹灯招牌。入夜后更有不少浓妆艳抹的女子出没。如果说豪华艳丽,全市也没有一个地方比得上这个区域了。在这里,医院反而象一个奇怪的伤疤,朴素得惊人,庄严得过分,独自矗立在那里。除了医院以外,这里应该是美丽的人生上演的好舞台吧。
当我还是个实习医生时经常会傻傻地数周围的霓虹灯和广告灯箱,但是那时从来没有注意过那幅紫色底的大美人图下有一行字。从外科老大楼北窗看去,她正好夹在2幢20世纪30年代建造的英国教会医院的老楼中间,成为所有从外科大楼北窗向外张望的人的一幅特殊的风景画。她的睫毛长得令人难以置信,用一种冷冷的眼光扫过所有的行人。也许是她美得让我寒战,所以我从来不曾注意她下面的字:“美丽人生--您的人生从这里开始美丽”。
每天我查完房,去北侧的值班室换衣服准备上手术室开刀的时候都会往那个地方望一眼,让眼睛暂时休息一下。如果有什么感慨,就多望几眼,再休息一下。今天我望得特别多,因为今天郑为康的柜子打开了。郑为康是我最小的师叔,严威是我最大的师兄,他们年纪只差一岁,他们在值班室的柜子正好并排。昨夜严威的钥匙掉了,今天早上叫木匠来撬门,木匠用力过度把橱柱撬歪了,为康柜子的锁头脱了出来,就自动打开了。
早上上班时我就注意到了。尽管已经过了半年多,柜子里还是散发出洗头膏淡淡的香气。从半开的柜门里可以看到几本武侠小说,旧版的《实用外科学》,用报废的手术缝线缝过的破拖鞋,印着药厂名字的圆珠笔,随意地堆放在一起,就象大明星具有偶像地位的乱而艺术的居室。
无论从什么方面来说,为康都是一个具有偶像气质的人。他是医院最年轻的博士,最年轻外科副教授。走起路来大步流星,无论什么样难缠的家属,他都能搞定,化干戈为玉帛。无论半夜开刀开到什么时候,都可以保持灿烂的笑容和源源不断的笑话。不管是实习护士或进修医生,还是院长主任,他都一视同仁。他皮肤白净,有一双大手,长期浸泡消毒液后皮肤特别滑嫩。虽然他个子只有1米72,体重倒有160斤,但他是本院护士的大众情人,更一直是我仰慕的偶像。
我还记得那天从手术室回来正吃饭,小师兄方和进来说:“哟!看你这个样子!象马上要派你去索马里一样。”我满嘴塞了炒蛋,含混地说:“那也好,至少是出国。”他笑道:“哈哈,正好有个机会去摩洛哥,你去不去?也是出国。”我不解:“什么?工会组织去旅游?还是随什么运动队出访?”“不,是WHO的援助医疗队,”他说,“听说要去3年,当中只能回来2星期。听说要年轻但有资历的人去。”我更不解了:“什么叫年轻有资历?”方和说:“大概不是严威就是郑为康。严大教授当然不会让儿子去那种地方受苦,估计总是为康去了。”
炒蛋的香气立刻远了,因为想到3年内不可能再看到为康我瞬间食欲全无。仍掉盒饭,我套上白大衣穿着手术室的拖鞋懒懒地去病史室借病史。我拖着步子,似乎这样就能拖延时间,留住有为康在的每一天。我走近花园大门时,恰好为康穿便装从花园会议室出来。初夏的花园一片翠绿,阳光比任何时候都纯净灿烂,而比阳光更纯净灿烂的是为康的笑容。
“瞧你呀!又穿手术室的隔离鞋出来,被手术室护士长骂得还不够吗?”他说。上次他自己也懒得换鞋,穿手术室的拖鞋出来,结果旧拖鞋搭袢断了,为了不让林护士长发现,只好用自己科室发的一模一样的新拖鞋换上,把手术室的旧拖鞋拿回科里来。“哈哈,旧的软,值班穿着舒服。”他自嘲道。同时从橱里找出做动物实验用的过期的手术缝线和器械,用持针器夹着圆针缝了一圈。师傅正好回值班室,问他在干什么。他笑道:“这鞋头上手指伸不进去,用持针器正好。现在倒不会用直针缝东西了。呵呵。”
“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能说“我好想每天看到你,请你不要走”吗?当然不能。即使他自己也不情愿离开妻儿而去,他能心随己愿吗?“我。。。。”我还在想着该说什么,他已经和我擦身而过,身后传来他爽朗的笑声:“我的拖鞋给你备用吧,哈哈。”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为康那天下午就离开医院去强化法语班学习了。后来还来医院办手续、体检,但我都在开刀,没有看到他。他本来一直把拖鞋放在柜子脚下,后来他做内科医生的妻子来为他收拾东西的时候整理了一次,就没再看到,大概是那时候放进去的吧。他的柜子就永远上了锁,把手上慢慢积起了灰,从酷暑,到深秋,再到严寒。
我向窗外望着,我最后看到郑为康的花园门口现在一片叶子也没有,只有凋敝的枯枝,就象我没有生气的心灵。
突然我注意到了大美人下面的字。没想到泰雅就在离我这么近的地方工作。那天在灯下细看他的时候我觉得他有点面熟,好象在哪里见过。也许是附近弄堂口的盒饭摊?车站旁的拉面店?还是路上匆匆走近,又匆匆分开时惊鸿一瞥?向广告牌下看去,可以看到店里年轻的理发师穿着性感的紧身长袖T恤和黑色牛仔裤,外加斜开叉的钟形黑色半截长围裙,束银色腰带,穿漆皮尖头叶,就象谢霆锋最新的裙装造型一样。现在正是大多数上班族开始工作的时候,但美容院却还没开张,但我从没注意泰雅是否在他们当中。
值班室的门开了,严威走进来,脱下白大衣挂在钩子上,象猫一样轻手轻脚脱下厚毛衣,从柜子里拿出手术室更衣箱的钥匙,转身出门,顺手把门带上。我猛然醒悟,我发呆的时间太久了,如果不赶快去手术室换衣服洗手,就不能赶在主治医生上手术台前给病人消毒铺巾了,急忙夺门而出。
不知谁后来想了什么办法把为康的柜子关上了,反正它就那么给关上了,把那丝淡淡的香气无辜地隔绝在了黑暗里。
2.美丽人生
以后的几天非常忙。不仅忙,而且乱。开始的原因是病房里刚刚换了一批实习护士和实习医生,全是从来没有来过外科的菜鸟,需要手把手地教起。后来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丁非结束了在急诊的轮转,回科室来了。丁非在实习时就有“死神”的称号。每当他值班必死人。如果有哪个病人久拖不愈也不死,只要他轮转到那个科,第一次,最多第二次值班,一定可以把病人送上西天。
他回病房来的第一个早晨,刚靠近护士台准备拿病史牌,护士莉莉就惊呼:“啊!又是你!”。接着6号房间传来护士良良的惊呼:“啊!值班医生快来!”方和快步走向6号房间,不久良良奔出来打了一连串电话,呼叫内科总值班、心电图值班、麻醉科气管插管值班、呼吸机值班,在拨号的间隙还指派我去叫主治。我到办公室兜了一圈,时间还早,严威在值班室换衣服,但按照规定除了他做总值班以外的时间,他只对1-5号房间的前组病人负责。后组的主治医生杨向东还没有来。如果按照规定,现在还没到交班时间,应该呼叫昨天的外科总值班,但昨天的外科总值班是普外科而不是创伤科的,而且再过5分钟就是交班时间,不知道他会不会来管这种弄不好惹一件医疗纠纷的麻烦事。
我正在犹豫时,电梯门隆隆作响,象太空时代的怪兽一样吐出一串高科技武装到牙齿的武士,包括推着“银河”系列电脑一样大小的呼吸机的呼吸机值班,提着透明的装满各种弯管的塑料盒穿纸质隔离衣戴隔离帽子和口罩只露出双眼的麻醉科插管值班,捧着笔记本电脑样的全自动心电分析仪背上搭着一大串导线的心电图值班。相貌比较传统的内科总值班带来的只有她自己,她一夜折腾下来的红眼睛和若干个哈欠。“什么事?”她问,因为发现只有护工在慌乱地打电话给东家而没有家属在场,显得比较轻松, “又是帮你们送死人?你们自己的上级医生呢?”
“。。。。”良良盯住我。我为难地看看她,看看办公室的门,看看值班室,又看看她。“你这个笨蛋!”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动了动唇形。
“做个心电图吧”,严威从6号房间走出来,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进去的,准是在我犹豫的时候吧,“估计是肺栓塞。王医生,你看看病史吧。”他把病史递给那个姓王的呼吸科医生,开始和她讨论这个病人的问题。使我吃惊的是,他对后组的病人很熟悉。早就听说他念书时考试成绩很好,记忆力过人。虽然他优秀,但要达到他声名显赫桃李满天下的父亲的水平,还差不少,因此大概从小在压力中生活。严威是师傅获得博士生导师资格后收的第一个博士,他给师傅带来的压力也很大。本来师傅就是言语不多的人,严威更是沉默寡言,如果没有为康,病房里就少了一大半欢声笑语。
两分钟以后杨向东来了,抢救班子正式运转起来。严威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个病人再也没有恢复过神志。最后方和筋疲力竭地走出病房,拍拍带着一脸无辜表情看病史的丁非的肩膀,说:“非,你进化了。”丁非用完全无辜的声调问:“什么意思?”方和说:“上次你在这里,要值班才送人上路,送的都是本来就差不多的人,这次急诊招过霉气回来了,离值班5分钟的时候就把快要出院的病人送走了。”丁非疑惑地问:“什么叫离值班5分钟的时候?难道今天我值班?”“当然!你没看排班表吗?今天是你值班!你这个死神!”“要命啦!”丁非大叫道,“怎么可以这样排班?我昨天刚上完急诊夜班,一晚上没睡,今天又要值班?哪个没人道的家伙排的班?死方和!肯定是你!”
他们争论了一会儿,没有达成任何协议。因为排班是大外科统排的,要改动很麻烦。因为他们和护士一致认为我没有及时找到上级医生,可能耽误了抢救(当然不可能,那个病人几乎没有存活的机会),在内科医生面前露出慌乱表情有失外科医生的身份,总而言之该罚,所以硬把丁非的班换给我。我知道这是个错误,灾难性的错误,但我没有辩驳的机会,谁让我犹豫寡断?
这天忙得不可开交。先是常规安排的手术中,尽管方和事先再三强调,当助手的马脸实习医生还是出了差错。一次是帽子掉了下来,正好掉在主刀的师傅手上。幸好师傅眼疾手快,一把把帽子拂开,免得掉到病人切开的肌肉中继发感染。师傅用严厉的眼神给予警告,而做一助的方和把师傅无声的警告翻译成令人都畏惧的有声版。然后我用无菌温盐水纱布包上切口,等待大家重新洗手、消毒、换消毒的隔离衣,重新开始。
接台开下一个病人的时候,马脸实习医生的帽子又掉了下来,我几乎看到黄豆大的汗珠0.1秒内从他额头冒出。他学得很快,立刻用戴消毒手套的右手接住帽子扔到地上,看到它没有一点碰到任何人,才吁了一口气,反射性地用右手背擦擦额头的汗珠,然后发现一直用左手拉的暴露手术视野的拉钩位置松动,动了动左手,也没能恢复到原位,就用右手伸到切口里把拉钩的位置放好。突然,他的脸再次涨得通红,黄豆大的汗珠再次以0.1秒的时间冒出,他似乎这时才想起他碰过帽子,右手已经污染,再碰过额头,更加污染,而他居然用这污染的手碰了这个闭合性骨折病人无菌的切口。他不敢抬头看任何一个人,口罩贴在脸上的部分很快被汗水湿透。
师傅肯定是看到了,他没有再给予任何形式的警告,把血管钳和持针器往盘子里一丢,对辅助洗手护士说:“来,换一个无菌包。”然后离开了手术台。洗手护士开始收拾所有的无菌器械,重新洗手。我去叫器械护士拿新的无菌包,方和把马脸实习生叫到手术室的走廊里K了一顿。我拖来大号吸引器头和大瓶无菌盐水,装好面盆,把这本来无菌可以简单处理的伤口当作污染化脓的伤口冲洗、消毒,然后大家重新来过。
两次折腾以后,我就预感到今天肯定完蛋。我吃上“午饭”的时候已近下午3点。2点多时门诊收了一个腕管综合症的病人,住在我管的床上,等待我去处理,还要写新病史。4点半时急诊来了一个头面和颈肩大面积浅烫伤的病人。开始觉得不重,就开够补液,打算明天再处理。结果普外科开急诊胆囊炎,缺人手,把我拉去。等我回来时烫伤病人开始呼吸困难,估计喉头水肿,只好把疲劳不堪的外科总值班叫来,做气管切开。开始家属不愿意切,怕小姑娘脖子上有伤疤不好看,嫁不出去。我很想说估计她没烫伤以前也够难看,不见得嫁得出去,但病人总归是病人,只好耐心地劝。最后把麻醉科叫来试插气管插管,也没插进去。这时小姑娘开始反应迟钝,呼吸极度困难,家属开始慌了,急叫为什么不早点切开气管。一下子又变成我们不对了。我们好不容易切开了气管,放好气管插管,小姑娘呼吸平稳了,清醒过来,她妈妈又开始埋怨:“现在可好,破相了。医生怎么就不想好点的办法来?只知道给病人吃苦头?”
幸好今天做总值班的普外科唐医生是惯于捣糨糊的,捣了一阵,家属终于没有再找我们麻烦,病人也总算比较平稳。总值班睡觉去以后,还留给我一堆病史和查房录要写。一直到次日交班,我还没有写完。这个晚上是彻底完蛋了!
交班时,师傅再次强调要加强无菌观念,特别是新来的实习同学。为了给他们强化临床技能的培训,今天下午2点半由本科负责教学的陈劲医生给全体实习医生临床讲课。但陈医生今天是急诊的日班,如果讲课2小时,谁该去上班呢?这时护士因为一个医嘱不清楚把我叫去。不知在我走后发生了什么事,反正等我回来后所有人一致决定让我去顶这2小时。那就意味着如果我写完所有的东西(大约10:00)回家,只能睡3个多小时就得再来单位!我的这个白天也完蛋了!
“给!”丁非递给我一样什么东西。我头也没抬,继续写,我太劳累,太气愤,不想抬头。他把一个装在塑料食品袋里的糍饭团推到我眼前,“你大概没时间去买了,我给你买好了。”我勉强抬起头,他露出一个象哈巴狗一样讨好的笑。大概他最终觉得不好意思了。我的怒火突然冲天而起,如果不是因为他回来,我就不需要值这个班,我就不会这么折腾一晚上。。。。他也许看出我脸色不对,诺诺地往后退,嘴里说:“其实昨天他们不应该排我班的,还是他们的原因。。。。你要喝豆奶吗?”我的心又软下来,毕竟,不是他钻在那个老太的胆管里让她胆囊炎发作,也不是他用开水浇伤了那个小姑娘,更不是他唆使小姑娘的老妈和我们过不去。为了安慰他,我说:“算啦,开水吧。”一边摸口袋想摸出1块钱来还给他。“好,我去拿你的杯子。”他一溜烟地跑了。
可是我在口袋里摸了很久也摸不到我的钱。我上大学时有一个皮夹,现在给我塞满了证件。所以我的钱都放在口袋里。其实也不多,只有2、30元。但是现在全都摸不到了。我细想了半天,依稀记得帮助麻醉师拖开病床以便他站在病人头后方插管时弯腰动过床脚。起身时似乎觉得轻松了一点。那时没明白为什么。但是现在明白了。钱从口袋里掉了出去,不再隔着牛仔裤硌着我的腿了,所以才轻松。现在再回去找毫无意义,肯定被贪小的护工捡走了。
这是什么样的一天啊!
丁非到配膳室把病人没有动过的袋装豆奶装满了我的杯子,放在开水里烫过,再拿来给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客气。因为平时我们都是什么都吃,什么都喝,只要能吃到喝到就行,根本不管冷热。当他们都开刀去了,我终于写好昨天入院的新病人的所有病史时,偶然翻了一下他的入院登记卡,赫然发现收治医生的名字是“丁非”。这小子!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我头晕眼花,几乎分不出上下左右南北西东,也想不出如果不回家可以去哪里打发这点时间。睡值班室是不可能的。大家呆会儿回轮流回来拿东西,吃饭,聊天,偷偷抽支烟,根本不可能睡觉。我信步走进荒芜的花园。不知什么样的力量在冥冥中指引我,使我走上了一条通向花园后门的小路。我在这里实习加工作2年多,从来没有走上过这条路。也从来没有发现花园后门开过。但现在它开着,而且马路斜对面就是“美丽人生”。
我迷迷忽忽地抬头看去,泰雅正在二楼的窗前,把一个大瓶里的液体通过漏斗往小瓶里倒。“泰雅!”我轻声呼唤,“泰雅,是你吗?”按照耳的生理学特性,在这车来人往的马路边上他不可能听到我的声音,但他不但听到了,还转过头来望了我一眼,伸手指指旁边。我楞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他是要我从弄堂里的边门上来。
弄堂这种建筑是这个城市的一大特点。也许是因为这个城市在弄堂中生活了太久的时间,变得非常象弄堂。通常弄堂口的那几幢建筑外观和质量都很好,看上去给人感觉不错,让人以为容易亲近。弄堂本身曲曲弯弯九转千回,每当你以为弄清了他的底细摸透了他的脾气可以和他和平共处相亲相爱地生活,却突然发现他有一个小小的支弄通向无边广大风格迥异的另一个区域。当你迷失在其中,在单调重复的如同恶梦场景样的建筑迷宫中转来转去以为再也找不到通向外界的出路时,偶尔推开一扇门却发现自己已经在车水马龙的大路上了。
许多年以前,当这个城市还是冒险家的乐园时,医院就造成了。周围隔着几个街区的新式里弄就是传统的高档住宅区。这些当时属于中产阶级聚居区的新式里弄在轰轰烈烈的城市改造过程中逐渐消失了,不久的将来即将成为博物馆的老照片,而原址上建起了这个城市最早最奢华的星级宾馆。但对于中等规模的美容院来说,把弄口的新式里弄房子稍加改造就可以满足全部的需要。所以“美丽人生”尽管沿街的一面看上去充满现代气息,其基本的结构还是新式里弄,从旁边隔开几家店面的弄堂进去,转几个弯,就可以到那幢楼的后门。从弄堂里看去,其新式里弄房子的特点毕露无遗,3层的砖房,顶楼有一个看上去破破烂烂的晒台,晒台向北的一面就是我在医院里看到的大美人广告牌。
我脱下白大衣,把它卷成一团夹在腋下,沿着“职工专用”的吱嘎作响的狭小木楼梯慢慢向上,一边努力适应昏暗的光线和对我的衣着来说过于温暖的中央空调。突然眼前一亮,二楼的一扇门打开,泰雅纤瘦的侧影出现在门口:“上来吧。”
二楼的工作区是几间住房打通形成的,新铺了木地板,装了塑钢窗,墙上装了许多穿衣镜,镜前是可平放成床的大椅子。每个椅子边上都有一个小推车,放着各种瓶子和罐子,还有一个很小的无靠背转椅。屋子中间是一个连台面的矮柜,其中放了许多大瓶子,泰雅似乎正在把大瓶中的东西分装到小瓶和小罐中去。他的打扮和理发师有很大不同。他也穿着紧身黑色长袖T恤,但外面套着件宽松的白色短袖T恤,身上穿裤腿非常宽大又非常长的牛仔背带裤,而且背带并不系好而是任其垂挂,一直拖到膝盖以下,穿浅蓝色跑鞋,鞋底至少有5厘米厚,头发全部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扎成一个小辫子。他以前似乎染过头发,发梢是栗色而发根完全是黑的。这一身宽大的衣服更使他显得消瘦。梳那样的发型也使他的相貌更显得清癯。他个子不高,穿厚底鞋也不超过1米8,但非常苗条,所以看上去显得修长,象正在发育的男孩子。他的相貌极美,皮肤光滑细嫩,实际年龄很难猜测。
我迟疑着问:“你,忙吗?”
“还好”,他说,一面缓缓把蓝色的液体倒入淡绿的粉末中,再用玳瑁质的搅棒搅拌,房间里散发出清新宜人的香味,“你气色不太好。”
我转脸看看镜子,多面镜子中映照出我的不同侧面,感觉很奇怪,好象有许多个我在看着我自己,每一个映像表述的重点不同,有的清楚地映照出我熬红的眼睛、发黑的眼眶和被空调熏得虚红的双颧,有的映照出我过早弯曲的背、似乎承受不了头颅的重量而向前倾的脖子、垮榻的双肩。我个子也矮,但在镜中看起来几乎比泰雅矮大半个头,活像一个饱受生活摧残的老头。每一面镜子都反应了我的一部分,但没有一个是真实完整的我。想到这里,一丝悲哀不禁掠过我心头。
“值夜班,累死了。”我说,“你呢?”
“刚上班。”
“怎么没看到别的理发师?顾客呢?”我不解。
他端起罐子,在手中晃动,观察里面变成深蓝色的半流质的稀稠,“理发在下面,这里做美容。这么早顾客还没来。”
“你怎么穿成这个怪样?”话一出口我就后悔。尽管我有大脑,而且这个大脑可以记住股骨颈骨折或半月板损伤的诊断、治疗原则、手术指征和手术方法,但有太多的话没有经过大脑半球,直接从脑部控制情感的边缘系统传到喉咙,在大脑发出通缉令阻止它们流窜出去之前英雄般洋洋得意地喷涌而出,把悔恨留给相对迟钝的大脑。
泰雅放下罐子,用一个玳瑁质的勺子把深蓝色半流质舀进一个小罐子里,“这是最新流行的HIP-HOP打扮,助理美容师的工作服。”
“助理美容师?”
“对,来,躺下吧。”他拿起小罐子,在一张放平成床的长椅旁的转椅上坐下,向我做了一个手势。
“什…什么?”我大吃一惊。我的脸就象没有开垦过的处女地,除了香皂以外几乎没有接触过任何化妆品,数个青春痘如沙漠里的仙人掌一样点缀其间。
“我看你现在没什么事,不如给我做一次模特。”
我确实正在想法打发一些时间,否则只有疯子才会在这个季节流连于枯萎荒芜的花园,他准是在窗子里看到了。从他刚才在的窗口应该正好能看到花园,说不定还能看到外科大楼北面的办公室和值班室,说不定我就是哪一次向窗外闲看时看到过他。但我搜索记忆库,怎样也无法确定是否真的在那样的情况下看到过泰雅。
我把白大衣放在矮柜上,按照他的手势顺从地脱掉鞋子躺上舒服的长椅,脚朝镜子。躺下的过程中我看到自己的尼龙袜子上有1个丢脸的洞,左脚大脚趾不知深浅傻头傻脑地露在外面,我祈祷上帝发生奇迹让泰雅没法看到这个地方。泰雅移动转椅靠向我的头部,用一条大毛巾盖住我脖子以下的部分,一条小毛巾盖住我的头发并一直绕到耳后。我闻到他身上各种化妆品的香气,混合着他清新的体味,化为馥郁的茵蕴充满整个房间。我听到水的声音,接着两块热乎乎的湿海绵抹过我的脸。然后他细滑的手指沾了不知什么膏状物质按摩我的脸,而后又是热乎乎的湿海绵。这陌生而性感的体验让我紧张不已,下巴都在打颤,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放松些吧。不痛的。”他的口吻让我想起即将给小孩打针的护士。
接下来他用一把软刷蘸了深蓝色的半流质抹在我脸上。开始是滑腻的感觉,稍后有点发凉。
“这是什么?”我问。
“面膜。”他答道。
他抹满了我的脸就停下来。我感觉半流质在我脸上象水泥搬逐渐变干。我努力向后仰头,想看看泰雅在干什么。我看到他右手拿一把油画笔一样的长刷子,在左手的一个不知什么东西里蘸抹几下,再放下左手的那个东西,拿起一面小镜子,对着镜子用长刷子抹嘴唇。从我现在所处的位置正好可以仔细欣赏他迷人的嘴唇。他的唇是一种细腻的粉红色,细腻得象最珍贵的丝绒,刷子的毛想必很柔软,他的手几乎没有用力,但他的唇一遇到刷冒就涌起曲线柔和的小小的波浪,一路推送过去,他的唇该是多么柔软!刷子抹过的地方带上了珍珠的光泽,仍然保持可爱的粉红色。
我的脸开始觉得干硬,而且有一种辣辣的感觉,好象喷了夏天的风油精。
“怎么回事?我的脸发辣。”我想坐起来。稍抬起上半身,在镜中看到自己除了眉毛、眼皮、眼睛和嘴唇以外都成了深蓝色,不由得大惊失色,“天啊!这是怎么回事?我下午2点半还要到急诊上班!这回怎么去啊!”泰雅用手肘轻轻压住我的肩膀,让我再次躺下去,
“别怕,面膜待会要洗掉的。”
“哦。”我不好意思地重新躺好,为自己的无知而羞愧。在这间温暖舒适香气馥郁的房间里,我就象乡巴佬一样无知。我看到泰雅放下镜子,又拿起了那样东西,突然我想到了那是什么,刚才没想到是因为以前从来没有看到别人这样用,更没有看到男性用这东西。这回我终于发现了一样我可以叫出名字来的东西,让我兴奋不已。
“啊!那是口红吧!”我说。因为脸部动作受限声音和表情都不至于太夸张,但其中兴奋新奇如同小孩子发现大秘密一样的口吻可能让泰雅觉得奇怪或者有趣,他稍微笑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真的是第一次吗?)。他的笑容好象慢镜头里鸿鹄掠过映照着落霞的秋水,清雅柔和,慢慢淡去.
“没错。”
我拿出好学的精神来追问到底:“为什么不直接涂在嘴上?”
他说:“唇刷涂得比较匀,而且可以调颜色。”这时他已经涂完了,他的嘴唇全部显出珍珠般的光泽。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摸摸我的脸,然后又是水声,热乎乎的湿海绵再一次从我脸上抹过。然后似乎又是另外一种按摩膏,他涂满了我的脸后移过一个蒸汽喷嘴对着我的脸吹。
“能告诉我刚才那个是什么吗?”
“那是我刚调配的海泥面膜。”
“海…泥?就是海里的泥?干什么用的。”
“地中海某个火山岛的海滩上挖来的,和不同辅料调配好了可以做面膜,这种是用在最油性的皮肤上。说明书上调配的比例是针对白种人的,我一直没找到适合这里顾客的比例。”
“最油性的皮肤…”我的应该算吧。夏天时方和说夜里如果我在办公室,不用开灯,靠我脸上反光就可以干事。当时我刚开始住院医生的工作,他比我高3级,已经是高年住院医生,总该给他点面子,否则我早就还击他小眼小嘴小鼻子圆脑袋矮胖个子象个无锡大阿福。
“那现在看来有用吗?”我问。
“要等营养膏吸收了才知道。”
“怎么吸收?”
“蒸汽会加快皮肤吸收的速度。大概要20分钟。睡会儿吧。”
我听到他起身走向矮柜继续调配各种东西的声音。很多人离开了自己的床就睡不着,值班时即使晚上没事,早上也显得疲惫,例如严威。但我是什么地方都能睡的人,更不用说在这样一个虽然古怪但非常舒服的地方,而且我已经30多小时没睡,所以几乎立刻睡着了,连梦也没有做一个。
实际上我睡了3个小时。其间泰雅叫醒了我一次,给我一把钥匙让我到3楼的亭子间他的休息室去睡。说是醒,其实眼睛也没完全睁开。我过于困倦,应该说几句“不好意思,麻烦了”之类的话,却全部变成没人听得懂的咕哝。钥匙一塞到我手上,我就迷迷糊糊地往3楼走,连白大衣都忘了拿。
亭子间面积应该不小,分成2扇门,其中泰雅的钥匙可以打开的那扇门里的小房间足够放一张上下铺的床和一个小柜子,另外一排顶天立地的大橱把这间和隔壁分开。显然只有下铺的床可以睡人。我倒头就睡,在这完全陌生的地方,我却觉得安全而舒适。也许是因为我习惯于睡在狭小的空间里,更因为泰雅,他柔和,没有攻击性,给人安全感,就象他柔软的带特殊香气的床。
3.小屋
后来泰雅再次叫醒我已经是将近2点了。我匆匆谢过他,抓起放在矮柜上的白大衣下楼。这时二楼有说话、倒水和蒸汽吹风机的声音,大概顾客开始上门了。通花园的门已经关掉了。我在盒饭摊买了一个剩菜拼凑的盒饭,从正门回办公室,狼吞虎咽地嚼着。方和进来坐在我对面写病史。他突然向发现新大陆一样叫道:“啊!你的脸!”我突然一抖,第一个念头就是深蓝色没有洗掉。转而一想,刚才买盒饭时摊主没有什么异常的反应,不知方和发现的是什么,就若无其事地反问:“我的脸怎么了?”。“你干什么去了?”他问,“你的脸没有反光了。”我暗自咒骂了若干声“大阿福”,然后说:“我睡觉起来洗过脸。”他又问:“没看见你在值班室啊,你睡在哪里?”我觉得这个地方实在难以描述,干脆简单说:“借别人的地方睡。”他大概以为我借实习生或进修医生的寝室,就没有再问。我吃完饭去换陈劲,正好让他赶上回来上课。
以后我每天都和泰雅打招呼。美容院门口铜牌上写着晚上开到11:00,早上11:00开门,他大约10:00就会到,准备各种消耗品,换所有毛巾。这时通常我在开刀,如果不开刀,就是在办公室写病史。我偷空就往窗外望,常常看到他也在窗台上忙什么。他会向我挥挥手,而我报以用望远镜望他的手势。我常常加班,夜里灯火通明的美容院里看上去一片繁忙景象。泰雅常常从底楼到二楼跑来跑去,为客人引路或传递什么东西或是干别的什么杂事,相比给别人做美容的时候倒并不多。我慢慢看出门道来,那些如裙装谢霆锋一样打扮的是正式的理发师或美容师,稍有不同的是理发师都是男性,戴黄色胸卡,美容师多数是女性,戴红色胸卡,HIP-HOP少年装扮的象是学徒,除了泰雅以外另外还有一个男孩和女孩,可能不到18岁,主要的工作是给别人洗头,工作起来明显没有泰雅卖力。美容院里多数人做一天休息一天,而泰雅似乎每天都上班。观察他的工作是那么容易。大概他以前也是这样观察到我那特别油腻的脸的。虽然距离很远,似乎他确实很少有笑容。
丁非发现我举止异常,问我在干什么,有什么好看的,花园里什么也没有呀。我说看书写字太多,我要锻炼锻炼眼力。丁非说你变了。我也知道自己确实在改变。我买了新的深灰色氨纶袜子,每天刷鞋,每星期洗牛仔裤,如果小睡,起来不会忘记梳头。简单来说,我开始打扮了。在我的一生中,我第一次有了这样一种感觉,有人会注意我的样子,有人在乎我。这种感觉触动了我迟钝的心,就象北极圈白桦林里迟到的春天的第一缕微风。
圣诞节就要到了。对医院和医学院来说,在12月25日降临人世的除了耶稣基督,还有另外一位绝对重要的人物,就是我们尊敬的李益寿教授。他是师傅和郑为康的导师,著作等身,声名煊洹。为了庆祝他70整寿和从教45周年,医院里提前几天举办了盛大的宴会。老先生个子矮小,面色红润,精力充沛,记得从全国各地来的几乎所有宾客的姓名和职务,并且和多人讨论了可能出版的新著作和好几个困难的病例处理的方法。
快散的时候,老先生坐到我们这一桌和师傅说话。他说:“现在知识更新越来越快,我们都快跟不上了,还是年轻人行。”大家异口同声表示谦虚。李教授又说:“大家只知道做开刀匠是不行的,一定要学习。学习最好的方法就是做论文。为了做论文肯定要看很多材料,掌握新的方法。既然做了论文,只是发表而不去用它换学位似乎太可惜。对了,现在科里又多少研究生?”师傅答道:“严威前年博士毕业,方和去年硕士毕业,丁非去年考上了硕士,现在第二年已经过去一半了。”“今年没有招吗?”“今年有不少复试的,但都不太满意,”师傅说,“现在年轻人心太活。”李教授指指我问:“那个呢?”师傅说:“朱夜是今年夏天分来的新住院医生。”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我能得到这个位置非常偶然。多年来大批学生从医学院毕业逐渐填充了文革以来的缺口,三级甲等教学医院的职位反而成为稀缺资源,如果没有后门即使非常优秀的博士或硕士毕业生也很难找到好工作。我没有任何背景又只有本科,成绩也绝非“非常优秀”,当初根本没想过能留下来,填本院发的就业意向时草草了事。谁知我竟然成为第一批被批准留院的学生张榜公布。后来才知道本班叫朱依冶的女生男生是某位卫生局重要人物的儿子女儿。大人物托的人听过电话记漏了中间一个字,在就业意向书中看到我的名字,又见内容填写得“大气潇洒”,很有自信的样子,觉得肯定是这个没错,就一笔勾取。等发现这是个错误以后,临床医学院想过若干个处理手段,例如举行一次抽考题的考试作为复试,给我准备一道博士考的题把我筛掉,或干脆随便找个茬给我个处分取消留院资格。
在同班同学中,这件事成了公开的秘密。我开始幸福得昏头昏脑,一直到最后才知道这件事。因为处理我特别困难,时间拖得很久,这时本市所有大规模的人才交流会都已经结束。我顿时成了最后一条上岸的鱼,眼看同伴都进了水族馆,自己只能在酷热的沙滩上垂死挣扎变干发臭。直到最后师傅说:“这个人就给我好了。”消耗了一个宝贵的若干年之内不会再有的通常留待送人情的住院医生名额,才省了临床医学院一个大麻烦。
我非常感谢师傅,尽管我不是研究生我也随着别人兴?SPAN lang=EN-US>“师傅”。好多次在梦中我跪在他座前捧住他的双腿喜极而泣。但我绝对不敢真的这么做。他是个不苟言笑的50来岁的大高个儿,有点中年发福,穿着朴素,一点也没有其他科正主任通常有的官气,靠他钢铁般坚强的性格和过人的手艺把全院最苦最脏的科管理得井井有条,大家心服口服。
李教授提出为了提高大家的总体水平,我也应该读研究生。因为我现在已经不是应届毕业生,反而好办,由科里和我自己共同申请读“同等学历”就行了,师傅表示同意。我简直是受宠若惊。随后李教授问及丁非的课题进展。丁非说有一些事务性工作一个人来不及完成,李教授立即说:“可以叫小朱帮忙嘛,让小朱先熟悉起来。”我看到一个坏笑渐渐浮上了丁非的脸,他双手在桌下对我做了个抱拳的动作,这个角度只有我看得见。
“该死!”我暗道。
丁非的课题要查很多老病史,他说的事务性的工作就是这个。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不但要完成自己的工作,还要用少得可怜的休息时间查丁非要的病史,把一项一项内容登记在调查表上,整理这些表格,再把它们输入电脑。从丁非那里我知道“同等学历”的研究生没有脱产读书和做课题的时间,这些全部要挤在双休日和工作之余完成。我现在已经逐渐忘记双休日是什么滋味了,天晓得还要挤出时间来读书是什么样。
我一直觉得欠泰雅的情,本来想约他出去玩一次,但总觉得不好意思开口,连上楼再去找他也让我觉得不好意思,这样一来在下个学期开始之前一定要想办法还了他这个人情才好。
这天晚上我从外科教研室出来,锁上铁门,低头看看表,已经11:00了。今天我又干了件蠢事。我输入了本周收集的所有数据,在存盘前却碰掉了电脑的电源,只好从头来过,所以搞得这么晚。对面本科生的教室窗上一张一半已经翘起的银铃贴纸随走廊窗子吹进的寒风颤动,哦,圣诞节已经过了。我好几天没空张望窗外,不知道泰雅怎样了。唉,今天又是周末。可以用的周末越来越少了。
我骑车出了医院。在这个城市里,下雪是件稀罕事,但严寒却是家常便饭。天气又湿又冷,就象久治不愈直入膏肓的顽疾。我不由自主地绕过“美丽人生”前,放慢车速向里张望,也许因为是周末,尽管过了营业时间,还是有个女人在底楼烫头发,但二楼的灯都关了。我慢慢过了这个门面,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至少试一次,就算这次不成功,也可以成为以后大大方方去找泰雅的演习。我在弄堂口慢慢荡下车,把车停在那里,快步走向美容院的玻璃门。
“请问…”我把门推开一条缝,把头凑在缝上说话,指望里面的人能听见,但张嘴之后其他的字句都卡在喉咙下面出不来。
“哎哟!干什么,冷死了,快把门关上!”那女人叫道。我这才发现她起码有40岁,纹了两条毛虫一样的眉毛。
“对不起。”我急忙关上门,转身走向路旁的梧桐树。我该说什么呢?为什么到该说话的时候我就是开不了口呢?虽然我觉得自己和美容院确确实实是格格不入的两种事物,但我确实下了决心要问话的呀。
“你什么事?”背后一个男人的声音问。我回头看见一个理发师开门出来。呆在暖气屋里的他穿着很单薄。我很不好意思冻了他,赶忙问:“请问季泰雅在吗?”
“谁?”
“那个…那个长发的…”
“哪个长发的?”他有些不耐烦,“长头发的多了。”
“就是那个梳辫子的,那个助…”
“老人妖啊,他刚走。”他说完,回身就关门进了屋子。
我被“老人妖”这个称呼弄晕乎了。不知理发师到底有没有搞清楚我要找的人是谁。每次要我求别人做什么事时,开口总是特别困难,和我说傻话时脱口而出的利索劲儿大相径庭。我没有勇气再次敲门问他,只好悻悻地去推车准备回家。突然我发现弄堂里某幢房子的门前有一块地方比周围颜色暗一些。
“泰雅,是你吗?”我小声问。他动了一下,发出“哼”声。我踢下撑脚架,快步走上前。果然是泰雅,他戴着毛线帽子和手套,穿一身黑,低头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在弄堂昏黑的路灯照不到的角落里,几乎隐没在黑暗中。尽管如此,他抬头时,我看出他脸色很不好。
“怎么了?什么地方不舒服?知道自己在哪里吗?看看我,看看我的手。”我快步走上前,蹲下身,掏出钥匙圈上的手电筒照他的瞳孔。
“我没事,肚子有点痛。”他说,转头避开手电筒的光线,声音听上去还算连续,声调也正常,至少说明他呼吸平稳。
“哪里痛?吃过什么?今天有没有大便?”我伸手摸向他的腹部。
他努力浅浅地笑了一下,说:“医生,我没事的,我知道。”一边用戴手套的手阻住我的手。
“你…真的没事吗?”我还是不放心,师傅总是强调不能放过可疑的腹痛病人,否则会铸成大错, “急诊室就在旁边,我陪你去吧。”
他仍然坚持不去,但同意我送他回家。我们推着自行车走在梧桐枯枝覆盖的清冷的街上,把繁华喧嚣的商业区慢慢留在后面。他能站起来推车说明可能不象急腹症,我又稍微放心一点。即使在我这种外行看来,也知道他黑色的羊毛大衣和围巾质地优良,但帽子很普通,自行车比我的还要旧。我问过了他的身体状况,发现他不大愿意多谈,一下子倒没什么话好讲,反而尴尬。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你好晚下班啊”“今天真冷啊”之类的话。他应该还是有腹痛,很少答话,只是慢慢地走,有时会停下皱着眉头佝偻着腰。我也只好停下等他稍微恢复一点再走。几次他又发作时我靠近他想扶他或让他靠在我身上,他都避开了。
我担心他没法走得太远,幸好他家很近,几个街区就到了。最后他把车停在一个小院里,回头对我说:“谢谢了。再见吧。”我说:“我什么也没帮你做啊,谢什么啊。你行吗?”“我没事的。”他慢慢走向那幢老式5层公寓的门厅。走了几步,又回头劝我:“你回去吧。谢谢你了。”我推车走了几十米,实在不放心,又回去看他。果然他坐在门厅里楼梯的台阶上,痛苦地弯着腰,嘴唇毫无血色,两手握拳顶住胃部。“泰雅!泰雅!”我急急奔向他,脱下手套不容分说把手伸进他的大衣里按着点,边问:“这里?这里?还是这里?”他一一摇头。他很瘦,但腹部是软的,看似没有明显压痛。他嘴唇哆嗦了一阵,好象又恢复过来一点:“我住在顶楼。”
我扶起他上楼。这是我第一次和他靠在一起。可惜我不能长得再高一点肩再宽一点让他更好地靠在我身上。我们两个人在水磨石阶梯上发出规则的脚步声,加上他的大衣和我的棉衣摩擦发出“悉索”声,象神秘的音乐慢慢化开冬夜的黑暗和寒冷。如果不是担心他的身体,真希望楼梯能更长一些。
他住的房间是老式公寓的佣人房。开门是一个小厅,可能通向一个晒台。左面的小门好象是厨房和卫生间,右面是一间形状不规则的房间,放着很少几件老旧的家具,挂着褪色的15年前流行花色的窗帘。我扶他上床,弯腰给他脱鞋。“别…”他努力缩起双膝,自己脱掉鞋子和大衣。我发现我又干了一件傻事。他的被子平铺在床上,上面盖着床罩,现在他已经躺下,把被子压在下面了。我应该早点把被子打开的,真是蠢。现在只好把他的大衣盖在他身上,我环顾四周没有发现房间里有任何可以盖住他的脚的东西,于是脱下棉衣盖在他膝下。
“你到底怎么回事?”我问,“好点了吗?”
“还行,”他说,“常常发,发起来厉害,过一会儿就好了。”
“有什么规律性?”我接着问,“检查过吗?医生说是什么?”
“没有什么,没看过。”
“是没有什么大病还是没有看过?”我决心追问到底,这个腹痛蹊跷。
“没看过,有时吹了冷风或累了就会发。反正就这样,死不了。”
我正色道:“有病就应该看!否则拖成大病就治不好了。”
“小病也不一定全能治好。检查出什么病又有什么用?”
我语塞。灯下他的面颊恢复了一点血色,眼帘低垂,嘴唇略张开,露出晶莹洁白的牙齿。我探身摸向他的额头,他再次转头避开:“别…”我不好意思地缩回手。老实说,我并不是只想摸摸他有没有发热。在这时候乘人之危实在不够君子。我自己脸上开始发烧。
突然他的眉头又皱起来,身体再一次紧缩。“你怎么啦?”我吃了一惊。他快速起床,拖鞋也没有穿就奔向厕所,“砰”地关上门。我急忙跟上,拍着门叫道:“泰雅!泰雅!你怎么啦?”“没事,马上就好了。”不久传来抽水马桶的声音,他打开门出来,“我说过我没事的,”他说,“今天谢谢你啦。”
他似乎真的很快完全恢复了,找出麦乳精招待我。但热水瓶空着,于是我们站在狭小的厨房里等热水烧开。很难不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他的家。家具不但很少,而且象是是用一次洗劫后的残余物拼凑起来的,没有两样稍微“大件”点的家具是成套的。电器只有一台旧14寸彩电和一个单门冰箱。连锅碗和茶杯也是零零落落。但所有的地方都很干净,几乎一尘不染,相比之下我自己塞满书和CD的小房间不可同日而语,简直就是一个狗窝。“稍微等一会儿。”他好象忽然想起了什么,打开厅里通向晒台的门,走了出去,寒风顿时灌满了小小的厅,涌进厨房,使我浑身打颤,有种窒息的感觉。几秒钟后他走进来关上门,手里拿着衣架,上面是洗得很干净的内衣和袜子。他叠好衣服放进抽屉,走回厨房。
水开了。泰雅冲好麦乳精,用一个细长柄的旧银勺搅过,先递给我。
“刚才吹了冷风没事吗?”我小心地问,他好象不喜欢别人过于关心他的身体。
“没事,”他说,“每次都是这样,上一次厕所就好了。”
他坐在床边,辫子已经解开,柔软的头发撒在肩上,深烟灰色的高领毛衣衬得他分外白晰秀丽。他双手握着杯子,低头小口小口地啜着麦乳精,杯面上淡淡的白色雾气被他呼出的气息扰动,幻化出敦煌飞天似的造型。我坐在凳子上愣愣地看着他,麦乳精虽然全部都还在我的杯子里,温暖和香甜却一点点在我胸中流淌。我真希望现在出现动画片里的怪兽,让时间在这一点静止,我就可以永远呆在这里,把这阴冷的冬夜凝固在温暖和宁静中。
“那天我在花园里看到你。”我说。我还清楚记得他的美丽如同子弹一样击中我心的感觉,
“那天我忘记带钥匙,在你们医院的花园里等别人上班开门。”泰雅说,“虽然没有花,看上去比弄堂里总是好一点。可以透透气。”
“没想到你住在这么近的地方。”
“这房子虽然很旧,一个人住住倒也方便。”
“我很喜欢老式的洋房,”我说,“洋房有韵味,不象公房没有生气。我上中学时喜欢骑自行车到处看房子。”
“哦?准备搬家?”
“不,就是到处看看老房子。没机会住看看也是好的。”
“是吗?可惜现在是半夜,否则晒台上看出去很美。楼道的灯和栅栏门也很漂亮。”他说。
我心里想我宁愿看你,但这句话总算在大脑里过了一遍,因为过于失礼没有钻出喉咙。我说:“你喜欢看窗外风景?”
他浅浅的笑了:“对,你不也喜欢看窗外吗?”
我的脸红了。每次当我疲惫不堪时,我总是趴在值班室的窗上向外张望,看远处群山一样的高楼,各种广告牌和近处的花园。方和说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特别专心,模样就象一只张着嘴等着天鹅从上面掉进我嘴里的癞蛤蟆。有一次方和和丁非捉弄我,把报纸做的帽子戴在张望窗外的我的头上,我没有发觉。郑为康看见他们在走廊里笑得直不起腰来,觉得不对头,就一间一间房间看过查看过来。如果不是他在我背上拍了一把把我惊醒,待会儿我也许就会戴着报纸做的帽子回办公室写病史或接待家属。
“那么说,你早就注意我了?”我说。
泰雅说:“我几次看见你盯着‘美丽人生’的招牌看,看上去就象在做梦一样。没想到医生也会做梦呢。”
“为什么医生不能做梦?”我反问,“医生也是人呀,是个人都会做梦啊。”
他说:“医生都是特别现实特别悲观的人吧?我在电视里看到,找齐家属,一一交待,什么都讲得清清楚楚。开药也是一板一眼,全部都照标准来。这样的生活,梦会少些吧?”
我反驳道:“美容当然也有规则,你总不能把别人的嘴涂成黑色,或者不在人家脸上涂抹而是涂抹在人家肚子上吧?头发也总是往下垂着长的。难道美容师做梦一定比医生多吗?”
“我?”他用一种很奇怪的语调喃喃道,“我做的梦确实太多了,醒都醒不过来了。”
床头的老式台钟发出“咯”的一声。我们几乎同时看了钟,指针过了12点。我感觉再呆下去有些不合适,起身告辞。泰雅送我出门,在门口时他说:“这幢楼是市级建筑保护单位。什么时候有空过来仔细看看吧。”
我骑车回家时,幸福就象小鸟在心里跳跃。午夜的都市住宅区,街道空无一人,暗了灯光的楼房象懒懒的睡兽,任凭我和我的小鸟在他们鼻子底下乱窜。
接下来的两天里我发现星期五晚上我又犯了3个错误。去市图书馆的路上我看见有2个女孩子分别涂了黑色和纯蓝色的口红神情自若地在街上走。晚上电视节目里拍本市新年到来前商店的优惠促销活动,采访了几个顾客。其中一个女孩子脸上化淡妆,穿毛领紧身棉褛,但在商场里她拉链敞开,露出里面超短T恤和画了抽象花纹的肚脐,另外一对情侣,女的梳一个用弹力丝绒网罩裹得严严实实的短短的冲天辫,男的剃平头,每一根(EACH AND EVERYONE)头发都完全竖起。看来我确实是太老土太没想象力啊。
4.历史
关于泰雅有太多的不解之谜。看来他曾有一段时间买得起非常昂贵的衣服,不知为什么现在过得这么凄惶。他家里没有任何留作纪念的照片之类的东西,他的家世也是一片空白。也许那并不是他的家,只是租来的房子。我甚至不知道他多大年纪。至于那个奇怪的外号“老人妖”,更是不知从何而来。但是我很快得到了一些关于泰雅的消息,快得出乎我的意料。而消息本身更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这是新世纪第一年的结束,整个都市沉浸在无因的兴奋和狂乱中。宾馆区到处张灯结彩,各种酒吧、饭店都通宵营业。相比之下,急诊部反而成了宁静的港湾。“不管多忙今天一定要守住!不能出任何差错!不能有任何纠纷!”接班以前急诊室主任亲自督阵,给每个科室的值班医生下了死命令。结果前半个晚上平静地过去了,病人比平时少得多。
但是我还是有些紧张。这是我第一个真正的急诊班。医院换班不是按照整月而是按照整周,所以12月并没有结束而我已经换到急诊来了。这个月全部都是夜班,每天从5:00到次日上午7:30,做一天休息一天,半夜没有病人的时候还可以缩在茶水室的箱子上睡觉,听上去比在病房上班幸福多了。但估计实际上上班并不轻松,否则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视急诊为畏途呢?方和以过来人的口吻告诉我:“记住,治不好病人没有关系,千万不要有纠纷。否则你就玩完啦!”末了还补上一句:“当班时千万不要让丁非到急诊室来。他这小子就会添乱。”
我和陈劲交班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留察室所有属于创伤科的病人兜了一遍。今天病人很少,只有一个自称被邻居花盆砸了脚趾头的人躺着等12小时后再次拍片子。他是交班前10分钟来的。他的第一张片子放在我桌上的看片灯箱上,被放射科值班、陈劲和我研究了半小时,一致认为没有骨折,而病人坚持自己肯定骨折了。最后陈劲作为上级医生决定留观24小时,12小时内复拍片。病人认为很满意,至少有住院留观的病史,他可以向邻居和保险公司索赔了。当然这是我很后面才知道的事。
开始的4小时内很少有创伤科的病人上门。急诊地方很小,隔成鸽子笼一样的一间一间,每一间之间有玻璃隔开。我左面是内科和普外科,走廊的尽头是补液室、扩创室和抢救室,还有一扇门通向留察室。我们科的房间有水斗和文件柜,并且有一个小套间做茶水室,是所有鸽子笼中最大的,因为病人不多,也是每个疲惫不堪的急诊医生稍加休整的好去处。
平静很快被打破了。9点开始不断有腹泻腹痛的病人上门,逐渐挤满了补液室和所有可以放下椅子让病人补液的地方。听忙得头头转的内科医生说是附近烧烤店食物中毒。最后病人过多,没有地方睡,内科医生就让一个病人睡在内科和普外科公用的检查床上。普外科表示强烈反对,说如果有急腹症病人要体检摸腹部睡在哪里。内科说就睡创伤科好了。谁也没有来问我一句我是否同意。半年多以前他们都还是我的老师,即使现在在同一个部门工作,上级医生仍然有不可动摇的权威性。
外面吵闹声不断。几个市卫生防疫站的工作人员逐一询问所有可能是食物中毒的病人的详细情况,每个人都拔高自己的声音希望别人能听清楚,而没有被问到的人则尽量大声呻吟以示痛苦不堪寻求别人的注意。突然在吵闹的海面上又掀起了一阵喧哗的高潮,几个年轻男女相扶而来,一进门就坐在地上叫护士,听语气也是烧烤店的受害者。我看到内科医生匆匆奔去照顾他们。过了一会儿她走进我的房间说:“看住你这张检查床,否则待会儿再来重病人连检查的地方都没有了。”又匆匆奔出去。显然新来的病人要求躺下补液,但所有可以躺的地方都躺满了,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我看见院总值班愁眉苦脸地打电话,看嘴型象是和区中心医院商量分一些病人去。
突然那几个年轻人拎着补液瓶闯进了我的房间,其中一个边走边叫:“谁说没有床,这不是?”我正要开口拒绝,却发现他们都是“美丽人生”的职员,其中一个就是那天告诉泰雅不在的理发师。我心里一动,看看内科医生,她正忙得不可开交无暇顾及这里,普外科医生可能到留察室去了,人不在。我清了清嗓子,说:“这是病人的检查床,如果有病人来……”“知道知道,有别人来我们就让位不行吗?”一个理发师说。最后最严重需要补液的一个睡在床上,其他5个人并排坐在检查床边,恰好面对我。我开始意识到这床确实结实,怪不得听说医院化了大价钱买来。但是和这么多人大眼对小眼让我很不自在。我把椅子拖到靠墙的地方独自看<<实用骨科学>>。
我两只眼睛看着书,耳朵却竖起听他们谈话,希望能捕捉到有关泰雅的片言只语。他们并没有因为身体不适而安静下来,不停地抱怨烧烤店。听起来似乎有个有钱的老主顾请熟悉的几个理发师和美容师到烧烤店聚餐当作小费。
“‘老人妖’那家伙平时要发毛病肚子痛,这次倒是逃过了。”其中一个说。
“是呀,他吃了几口就不吃了,装秀气。”
“人家上过台,要苗条嘛!哈哈哈。”
我的耳朵竖得越来越长,现在除了他们的谈话我什么别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GIGI,你真的看到过他扮人妖吗?”
“我哪里看到过,上次听那个台湾客人说的。”
“人妖泳装秀?”
“好象唱歌跳舞什么的。谁知道是不是人妖。”
“肯定是,台湾人不是常到泰国去旅游吗?你们不觉得他长得妖里妖气吗?”
“JACKY,你好变态!他是不是人妖和你有什么关系?”
“哈哈,GIGI,上次不是你猜他打过胎盘素吗?”
“TOMMY,我算是看错你了,你也这么变态!”
“对呀,GIGI,你不是说那个30岁的老男人比你皮肤还要好吗?不是人妖还会是什么?呵呵。”
“也许变人妖的手术失败所以肚子痛吧,有没有人验过他的身?嘻嘻。”
“他做牢时肯定很惹火吧。和他同住一个牢房的人好划算哦。嘿嘿。”
“变态!你们这帮变态!”
“医生,胎盘素是激素吧?”
“医生,打了胎盘素会变人妖吧?”
“医生,人妖的手术做坏了会肚子痛的吧?”
“医生……”
“医生……”
“唔?”他们叫了我好几声我才回过神来。我心跳加速,大汗淋漓,手汗湿透了书页。泰雅清丽柔和的形象一点一点崩溃了。我实在不敢相信他居然已经30岁,做过牢,可能还做过人妖表演。为什么上帝要这样亵渎他?
“医生,”那个叫JACKY的理发师追问,“人妖手术到底是怎么做的?”
“盐水快吊完了,”我指指躺着的那个人的补液瓶,“去叫护士换。”扔下书快步走出诊疗室。背后JACKY还在问“到哪里去找护士”,我理也不理他。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也不想看任何人的眼睛。我一直走到大门口,冷风吹在我脸上象刀割一样。夜空中飘来宾馆DISCO舞厅的音乐。因为远,听不出旋律,只能听到节奏,象呼哧呼哧的喘息。我眼前仿佛出现泰雅润泽的双眼,那么纯净,那么忧伤,他看上去连一只蚂蚁都不会伤害,怎么会坐牢?为什么坐牢?
一辆救护车开进大门,正好停在我面前。随车医生跳下车,看了一眼我的胸卡,说:“真巧,来了两个喝醉了打架的,抬给你?还是脑外科?”
我问:“什么伤?人清醒吗?”“都闹够了,睡了。”助手和司机已经把两副担架拖下车。我初步检查了一下,一个是鼻骨骨折,头皮裂伤,看上去意识不清,可能有颅内伤。另外一个是手臂骨折,还在闭着眼睛哼哼。“那个头打破的给脑外科,这个给我,抬进来吧。”
我冲进诊疗室,对床上的6个人大声说:“全部都起来!重病人来了!起来!起来!快起来!”他们看上去很惊愕,随即乱成一团。我这才觉得心里痛快一点。
我一下班早饭也没吃就蹬着车往泰雅家里赶。因为是休息日,一早马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这大大加快了我的速度。我到他家门前不到7:40。我一口气登上5楼,急急地敲了几下门。蓦地,我的手僵在半当中。我这是在干什么?我打算把他叫起来干什么?问他:“你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原因在哪里做过牢?”或者“你做美容师助理以前在哪里做人妖表演?”甚至干脆脱光他的衣服检查他的身体?我有什么权力这样做?即使他会告诉我,这对我、对他又有什么好处?难道知道他是杀过人抢过钱还是贩过毒,我心里就会平静一点吗?
我无力地垂下手,往后退了一步,靠在楼梯扶手上。天!如果他来开门,我该说什么?他会穿好衣服才开门?或是穿睡衣?他的抽屉很空,房间里看起来没有任何多余的纺织品,睡衣这种奢侈品会出现在这个清寒的房间里吗?还是穿内衣?我闭上眼睛,想象他光滑细嫩的裸露肌肤。见鬼!我至少可以肯定他的声音、喉结、肩膀都是正常男性的样子。但是他为什么要长得那么美丽?
“是你?”背后传来泰雅的声音。我看到他提着几个杂色塑料袋站在楼梯拐角。“你…”我张口结舌。他上楼来开了门,招呼我说:“进来吧。我买了早点。”我愣愣地跟他进了门。他把两个装在塑料袋里的包子放在桌上,转身进了厨房。“没想到你是我今年第一个客人,”他说,“我做些吃的,你等会儿。”他在厨房里忙了一阵,回到厅里在冰箱里拿了些什么又回厨房。一会儿他端了2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面来,“一人一半。”
他先咬了一口包子。我几乎没有胃口,不仅仅是因为昨夜值班没有睡,主要是积在心里的话太多。他发现我不动筷子,半开玩笑地问:“怎么,不吃高胆固醇食物?还是太累吃不下?”“你怎么知道我昨天值班?”“否则今天这日子谁会早起?”我想他昨夜可能送同事到医院,所以看到我值班。那他为什么不来和我打个招呼?想到这里我有点恼火:“你自己不也早起吗?”话一出口我又后悔,我是他什么人?为什么他来医院一定要和我打招呼?他的同事JACKY不是说他早就走了吗?也许他早回来就早睡觉了呢?想到这里我又不好意思起来,变软了口气说:“你没什么不舒服吧?”他好象有点吃惊:“为什么说这话?你还在研究我的病?”我说不是的,把他同事的事情告诉他。当然隐去了他们对他的评论。
“那东西闻上去就不对,”他说,“他们不当一回事。”他低头继续吃。看到我用筷子拨拉着面条,又说:“放心,这是刚做的,肯定干净。”
“你…很会过日子啊。”我好不容易挤出这样一句。
“一个人过嘛,只能自己照顾自己。”
“家里人呢?”
“父母都过世了。”
“你…怎么还没结婚?”
“什么叫‘还’没结婚?”他笑了。他的笑容多么明净,我的鼻子发酸,他工作的时候笑容很少,但我们在一起时他好象要放松一些,高兴一些。能够让他高兴我也会快乐。为什么我会相信他同事闲聊的话?这种闲极无聊时说的插科打诨的话里有多少真实的成份?我为什么怀疑他?就算他真的做过牢,改过自新后为什么还要被人翻老账?
“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泰雅说,“我30岁了,一个人过惯了,也挺好。”
“你真的30岁了?”我脱口而出。
“什么叫‘真的’30岁了?”他说,“你今天怪话可真多。你到底听说什么了?”
我知道这下瞒不过去,只好说:“昨天听见你的同事闲聊,说起你了。”他居然没有再问同事说了他什么,低头吃饭。我实在忍不住,先发问:“你不想知道他们说你什么吗?”他摇摇头:“我又不是弄堂里的阿姨,传什么闲话。”我语塞,隔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又问:“你不在乎被人叫人妖?”
他抬起眼睛望着我,目光犀利如剑,使我寒战:“你看我像吗?”
我急忙说:“不像,一点也不像。”
他冷笑了一下:“你见过人妖吗?”
“什么?”我心道不好,肯定又说错话了。
他说:“人妖啊,你这个做医生的不会不知道泰国的人妖吧?”
“我…在…”我想说我在什么杂志上看到过照片,但是没有一个杂志的名字能够从我的喉咙里吐出来。
“NATIONAL GEOGRAPHIC,那上面就有过,”泰雅说,“你不是喜欢看那个吗?”
我就象找到救星了一样连连点头:“对,就是,就是。”
泰雅丢下筷子,拿条毛巾擦擦嘴:“那上面的人妖穿什么?好象是粉红裙子吧?嗯?”他大步走进房间,打开衣橱。
我叫道:“泰雅!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仿佛没有听见,只顾把挂在衣橱里的衣服一件件拽出来扔在床上:“这个?这个是男人的衣服,不能扮人妖。这个?这个也不够嗲。”
“泰雅!住手!”
“住手?这是我家!你不是没见过人妖吗?不想看吗?哈,瞧这个!”,他取出一条浅蓝色兰花图案的大浴巾,抖开,在身上比划了一下,“这个勉强合适吧。”他一把扯掉扎着辫子的橡皮筋,开始脱毛衣。
“泰雅!泰雅!”我绝望地叫道。
他很快脱下深烟灰色的高领毛衣,又把里面黑色的圆领毛衣和长袖T恤甩在床上,在他开始脱背心以前我死死地抱住了他。“泰雅!你这是干什么!”我哀求道,“求你,求求你别这样!何苦作贱自己啊!”我再也无法忍受下去,把头靠在他肩上,流下了眼泪。
很多年以来这个缺点都没能改掉。我就是容易哭鼻子。无论是和别人争论问题,看书或电影,还是听音乐,只要触动了感情,就会掉眼泪。为此在上大学时没少被笑话过。毕业聚餐时我喝醉了,更是哭得一塌糊涂,被拍下了一堆照片作为“珍贵文物”。我酒醒以后记不得自己都干过些什么了。那些照片当然也没有脸去看。
看到泰雅这样伤害自己,就象看到电影“莫扎特传”中患病的莫扎特不好好休息反而出去喝酒,或“悲惨世界”中芳汀已经剪了头发拔了门牙还穿着污秽的舞裙在冰天雪地的军营前卖笑。没有什么比美好的东西的毁灭更让人悲伤的了。
“傻瓜,哭什么?”泰雅淡淡地说。
“你这是干什么呐!”我说,“我当然知道他们编排你而已,何必动气啊。他们要说就让他们去说吧,只要…”
“只要什么?”
“只要我相信你。哪怕全世界都说你坏话,我都会相信你。”
他沉默了。这时,我感到屋子渐渐亮了。冬日的阳光虽然惨淡,但新年的第一缕阳光还是爬上了窗台。
“快穿上衣服吧,会着凉的。”我说。
“傻瓜,你这样让我怎么穿衣服?”
“对…对不起。”我红了脸,松开手。
他盯着我的眼睛,似乎要说什么意味深长的话,但最后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去厕所洗把脸吧,里面有洗面奶和面霜。”
“哦。”我答道。在我跨进厕所前,他在我背后说:“蓝毛巾洗脸,别拿错了。”
我洗了脸,漱了口,打开了泰雅放在盥洗架上的几个盒子,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肯定某个盒子是剃须膏,另外几个可能都是面霜,不是淡香就是几乎没有香气的。泰雅身上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淡雅香气,肯定不是这些化妆品中任何一种的香气,甚至完全不象化妆品的气味,也不是花香。那种气息只有他身上才有,也许是他自己孕育的吧。我不知道应该用这些面霜里的哪一种。这个大概只有他才搞得清楚。所以干脆什么也没有用。
我出来时他已经穿好衣服在厨房里热面条:“看,你刚才不吃,都凉了。这回只能吃烂糊面了。”“谢谢。”我小声说,接过面条坐在桌边,拿了包子吃起来。他在屋子里收拾东西。
把最后一件衣服放好以后,他坐在床沿上,幽幽地说:“你真年轻啊。”
“什么?”我没想到他会说这话,即使他真的已经30岁,只不过比我大5岁而已。
“我象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他接着说,“绝对不会说这种话。我听过太多真实的美丽的谎话。”
“我们活在这个世上,总得相信什么才能活下去。”我说,“并不是每一句好听的话都是假话。”
他慢慢地梳着头发,把头发都抓在左手里,然后右手很快地绕了一下,就梳好了辫子。他走进小厅坐在我面前,问我:“那么,你相信什么呢?”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说:“我相信爱和理性。”
“为什么相信这个呢?”
“爱给人动力,理性给人方法。”
“呵,真有哲理。”他说,“如果人人都这样想,岂不是天下太平?”
“那当然啊!”我说,话一出口,再次感觉到自己很傻很孩子气。
“我碰到过一个人,”泰雅说,“他只相信自己的直觉。他认定的东西决不会改变。”
“他是谁?”
“一个检察官。”
我的心收紧了,他会告诉我全部真相吗?泰雅神情自若地说:“那时候我一时找不到工作,为了生活帮邻居做生意。他有个小制作室,把外语片子翻译成汉语,打上字幕,再卖给别人做成批量卖掉。他自己翻译法语片,让我翻译日本片。”
我说:“那和法官有什么关系?”但我心里已经猜到了。
“那些都是盗版片,当然会和法官有关系。开始一直很小心,只和一个比较可靠的批发商单线联系,也没出什么乱子。克林顿访问前,因为美国人对中国市场盗版唱片和VCD深恶痛绝,为了给他们一个我国政府打击得力的样子,连续搞了好几次‘严打’、‘突击’活动,已经把几个大批发商给抓了。多数片子是广东、福建一带的生产线上做出来的,那里的警察立了大功。而本地警察因为抓不到制作人觉得没有面子,所以穷追不舍。最后打听到一些小语种的片子是在本地制作,到那边去成批生产的,就盯住这个方向追查。”
“懂法语日语的人多了,他们怎么查?”
“他们当然有他们的方法。比如可以让社区民警查所有没有工作但手头宽裕而且懂点法语日语的人。最后他们用了一个省力得多的办法,他们想法让那个和我们有关的批发商招供了。他和我邻居还是亲戚呢。”
“哦?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们就‘进去’了。我们提前销毁了所有原始资料,所以他们除了其他罪犯揭发的证词以外也没有什么证据。但检察官同志相信我们就是罪犯,为了‘从严、从快’打击犯罪,让民警可以用任何方法得到他们想要的供词。”
“什么叫‘任何方法’?”
“打,踢,用皮带,警棍,穿着皮靴踩光脚的脚趾。非常聪明,专拣外表看不出的地方下手。据说如果做得比较老练应该足够让人招供,又不至于伤人性命。但这批警察显然太嫩。我们被拘留2天后我的邻居就送了命。”
“老天!”
“后来听说法医出了报告,说他死于急性心肌炎。他身体好得很,只是嘴比较硬,而且还不知道是谁卖了他,以为自己咬咬牙可以挺过去。”
“那你呢?”
“我比他看得透。他们才动手我就招了,不管怎样这不是死罪,想法活下来再说。结果果然不出我所料,因为‘非法所得’确实不多,够不上判刑。而且我的邻居死得不明不白,如果深究下去怕会很麻烦。最后我给送去劳教,邻居就这样白白送了一条命。我在农场里种树,挖沟,过了1年。回来以后还是没有工作。不但没有工作,连住的地方也没有。”
“为什么?”
“啊,这个说来话长。简单点说我叔叔婶婶早就看中我以前住的公房,那是我父母去世后我一个人住的。我劳教去了他们就迁来户口住了进去。而且不会再搬走。”
“怎么能这样!”
“我有什么办法?这就是人生。那时‘美丽人生’招一个清洁工,有住处,一张床而已。对我来说已经够好了,我就过去干了起来。”
“你过去的经历不影响吗?”
“当然影响。所以他们只供给我一日两餐和一张床,6个月内没有工资。”
“什么!”
“后来我告诉他们我会一点美发美容,只是没有执照。他们让我再兼任一份助手的工作,做一天休一天,这份是有工资的。”
“那你还要每天上班?”
“当然,6个月还没满。我还可以吃两顿饭,还保留了一张床,空下来可以躺一会儿。”
“你有了工资就租了这房子?”
“不,这是我姑婆的房子。她是个老姑娘,一直住在这里。她知道叔叔的事,就让我户口落在这里。国庆节后她去世了。虽然婶婶拿走了很多东西,但剩下的足够我一个人生活。和早早送命的人相比,我的运气还算不错。现在这样我挺满意啦。”
我心里一阵难过,虽然我这一生也不顺利,但是和泰雅相比,我实在是太顺利太幸运的一个人。“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我问,“这美容院的工作能长久吗?”他淡淡地说:“再看了。”我说:“你不是学过日语吗?你有这学历就安心做这种工作?”“我没有学历,”他很快地说,“日语是东拼西凑学的。我只有高中肄业,比你差多了吧,大医生?”我脸上一阵发烧。很多年以来家长、学校和周围的人都是以小孩读书好坏来评价一个小孩的好坏。本科毕业似乎是踏上社会中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基本要求。这个观点在我脑子里一直延续到现在,直到刚才我还不知不觉中这样评价泰雅,他竟然看了出来。泰雅有什么不好?他能熬过那么艰难的时候,我自己也能熬过来吗?也许也象那个邻居一样早早送了小命。美容师的工作有什么不好?不用值班,富于创造和想象,而且收入没准也比医生丰厚。
“那,你就打算一直做下去吗?”
“也不是,我想攒一点钱,读个美容美发的执照,做正式的美容师。”
“就这些?”
“当然最好有足够的钱自己开个美容院。不过那还早着呢。先一步一步来吧。”
我开始犯了傻气,我总觉得他挺聪明挺能干,做这种事太可惜了,我说:“这就是你的目标吗?你小时候总还有过更远大的目标吧?”
他的眼睛露出一阵迷茫,然后苦笑了一下:“目标越远大,失望时越痛苦。你呢?从小就打算好做医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