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虎走出来,街上人来人往,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他不想回家,只好信着步子走哪儿算哪儿。走到商场门口,正在搞促销,模特们男男女女组合着出来扭胯一站,还有其他的表演。他站在人群中看了一会,觉得肚子饿了,到负一层的地下美食广场转了半天,都不便宜,最后买了两人份的水饺,连汤带水淅沥呼噜地下肚。吃完了服务员把碗收走,他仰头靠在椅子上,抽烟发呆。
身上挺黏腻,他瞥见一直拎手里的背包,叹口气。还是去游泳吧。
搭地铁去了游泳馆,脱了衣服,进冲洗室,赵虎直直地立在冷水柱下站了10分钟。直到感觉到旁边有人在等了,才甩甩头晃晃身体出来。一个猛子扎到深水区,在一片尖叫笑声蒸腾的背景中一口气游了三十几个来回。最后累得挥不开手脚,躺在水面上,透过游泳馆顶部的透明玻璃,看外面天蓝云淡,他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现在终于醒了。
与此同时张龙撩起袖子正在家里大扫除。
明明可以喊公寓保洁员来做的事,今天他想完全自己动手。把床单都扯了下来,塞在洗衣机里。浴缸里烂掉的花有些已经开始发臭,还有一些依然饱满地绽放着。张龙找了个大塑料口袋,不管好坏通通捞起来扔进去,滴着水拎到公共垃圾间。然后找了个刷子放开水喉使劲刷起浴缸来,过了一会腰太酸,干脆跪在地上,直蹭得雪白锃亮。他把鼻子凑上去闻了闻,心里感觉已经把赵虎的痕迹清除得一点不剩了,才满意地点点头。
可晚上还是难熬。
张龙一个人去了酒吧,手机浏览了一圈想找人出来,翻到短信目录死盯着屏幕僵了半天,才忍不住点进草稿箱里。那些带着无限爱意的肉麻句子一一跳出,张龙好像看着自己如同一本粉红色台历一样被逐日快速翻动着,哗啦哗啦,看一条删一条,直看得眼睛发胀鼻子发酸。早知道幸福的感觉有一天会这样被一张张凌迟处死地撕掉,还真是不如一开始就干脆不要。
林倩赶到的时候,在门口慢慢摸进来,冷不丁张龙伏在桌子上的身影闯进视线。灯光昏暗烟雾弥漫音乐铺天盖地之中,一瞬间她觉得那个背影真是寂寞得快要死了。走过去,在背后默默地立了一会儿,才推推他:“师兄。”
张龙抬起头微笑:“你来了。”
“怎么回事?”她收到短信就三个字“分手了。”
说实话,的确惊喜过望。可真看到张龙现在的样子,红着脸还笑着,心里却慢慢地疼起来。
“眼睛怎么了?”
张龙又喊了一瓶,重重放在桌上:“什么都别问了,陪我喝点吧。”
林倩看看是伦敦干金,旁边已经放了一个空瓶,点点头,坐了下来:“呆会酒精中毒,我拉你去医院。”
张龙又笑:“死不了的。”
两个人沉默着干了一杯又一杯,林倩想,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这样陪你喝到天亮。
张龙终于倒下的时候,已经快打烊了。
林倩知道今天晚上要陪醉,特地打车来的,费了半天劲把张龙扶到计程车上叹口气说:“师兄,你这是何苦呢?”
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飞蛾扑火一样。但是,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他最痛苦的时候往往却是自己最快乐的时候。
她摸摸他头发,轻轻说:“花很漂亮,谢谢你。”
小虎他们赶夜路回来,老丁开车送到家门口。带了一些当地的土产盒子,平均分了两份,然后问:“老张回来了吗?”
赵虎一天没听到这个名字,措手不防,顿了一下,点点头。
小虎拿起电话,赵虎按住他手说:“你也不看看几点了。”
小虎奥了一声,趁赵虎不注意还是拨了,然后放下电话迷惑地说:“怎么是个女的接的?”
赵虎沉默了半天说:“打错了吧。”
小虎看看电话又看看赵虎。
赵虎说:“怎么?想他了?”问完心里一愣,怎么口气倒像是在问自己。
小虎撅起嘴:“谁想他呀。”
过了一会儿,又说:“好吧,有那么一点儿。”
又过了一会儿,小虎叹口气:“恩,好像,也不止那么一点儿。”
赵虎心里震动了一下,没说什么,走到阳台上抽烟去了。
赵虎再次接到张龙电话,是两个月以后。
这两个月,张龙几乎全在飞,跟秘书说把所有的会议和谈判都提上档期集中安排。一句话忙得秘书四脚朝天,电话传真电邮能用上的通讯方式全用上,所有的人让路把时间拿来凑给老总,很久没这么勤力了。私下里议论纷纷,真是经济不景气啊,大老板都要这么拼。
刚分手的时候张龙以为一切可以任由自己叫停。没想到时间一天天过去,每一天都如同煎熬,只能用提升工作量来排遣内心的空旷。更没想到拉开地域上的距离却产生了适得其反的效果,以前一到陌生城市的兴奋感变成了无边的寂寞。
他跟自己说,每一段感情刹车过后都会有这样的惯性,很正常,慢慢地就好了。
只可惜,这一次前面的势能太过巨大,彗星扫尾一样撞过去,习惯性的估算,数值完全错误。
自我催眠随着他越来越软弱的意志逐渐丧失了说服力。
有几个晚上他按捺不住,午夜的时候电话打过去,只为了听一下那边一声熟悉的“喂”,就立刻挂断了。
间中还接小虎出来一起吃过一次麦当劳,旁敲侧击地问赵虎的情形,在得知跟以前一样之后不能自已地怅然若失。
他也偷偷在老时间摸到游泳馆两次,带着泳镜,扣着泳帽,远远地躲在人头密集的浅水区,隔着肉山们看看那个在漂浮线外面的矫健身影。
他之前定了一辆黑色的本田新款CRV,刚到货。提车那天,兴奋地开了一圈,还特意绕到赵虎那,但也只是隔着马路远远地停下来做了个举杯的姿势。
他不想让赵虎看见这车,这样自己就可以不动声色地随时尾随对方,而不被察觉了。虽然内心多少有些遗憾,因为这车本是买来取悦赵虎的。
他不太相信他们真的就这样断了,潜意识里不甘心地要找出对方内心脆弱的蛛丝马迹,好给自己一个反悔的借口。
琢磨了好几天,才想出一个很老的套路。写了一封长长的邮件给林倩,放下身段地恳求她务必再帮自己一次。
然后终于可以打给赵虎了,理由很充分。
“明天和小虎一起过来吃饭吧。当着孩子面,咱俩总不能搞得太僵。你说呢?”
赵虎没有反驳,只犹豫了一下,就同意了。
他知道自己不太可能跟这人老死不相往来,但是一想到见面后的尴尬,就觉得不如还是不见的好。
接到午夜骚扰电话,心里也不是不起涟漪的,但是对方挂得那么迅速,连问一声“你是谁?”的机会都不给他。
小虎跟他出去吃完麦当劳回来,自己旁敲侧击地问了问对方的情形,在得知工作很忙无暇他顾之后,点点头,想就这样到此为止也好。
在游泳馆第一次碰到,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这巧遇让他内心有点激动,自由泳的时候勇猛地水花飞溅,不留给自己任何胡思乱想的余地。第二次就起了疑心,瞥见对方明明鬼鬼祟祟却硬要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也实在可气又可笑。
于是,礼拜五晚上,两个人辗转反侧,都为明天的见面失眠了。
赵虎和小虎到了才发现林倩也在。
小虎狐疑地看看三个大人,张龙赵虎都神情异样,直觉气场不对。倒是林倩表现很正常,主动伸出手来跟小朋友互握。
小虎直接了当:“又是老张喊你来跟我爸见面的吗?”
张龙笑了一声,过来握住林倩的手,两个人手臂V型地平举给所有人看:“别误会,我喊她来是带给你过目的。”
三个人都同时看赵虎,赵虎垂着眼睛不说话。
林倩无奈地想,怎么每次我出场都是为了来演舞台剧一样。只可惜,那个把编剧导演男主演全包揽上身的家伙只追求戏剧效果,完全忽视了剧本质量。
今天这出尤其之烂,时间太仓促,道具也不充分。明明楼下就有餐厅,但为了按张龙剧本上贤良淑德的指示,她只好勉强做了两个菜,已经觉得力不从心。
两个男人拘谨地坐在沙发两头。一个抖着腿故做轻松,一个手按住膝盖强装镇定。
林倩端出菜来,重重放桌上,然后面带微笑地凑在张龙耳边咬牙切齿地小声说:“你菜都没买,还做什么鬼饭啊。”
张龙怔了怔,跟着哎呦一声,才想起来,抬起头掩饰地大声说:“有话好好说嘛,别咬啊。”
林倩真是被他打败了,拒演拒演,坐下来看电视。
小虎探头看看桌上,直接进去翻冰箱,摸到几个洋葱。打好蛋,只切了一只就流着泪出来,找赵虎:“爸,你看,我哭了。”
赵虎一言不发地挽袖子,进厨房,操起菜刀就动手。开始切得很快,越切越慢,眼睛煞得生疼,终于睁不开地蹲了下来。
张龙早就忍不住跟在厨房门口,手插裤袋里默默看着蹲在地上的背影。
心里默念,转过来转过来转过来,让我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没想到,小虎拿着游泳眼镜进来:“爸,带上这个就不怕了。”
张龙暗自握拳。
这顿饭吃得没一个人满意。
只有张龙还要硬演,一桌人只听他一个独白。
给林倩夹菜:“多吃点,就快瘦成出土文物了。”
给小虎夹菜:“多吃点,长高了才能打前锋啊。”
给赵虎夹菜:“多吃点,咳,多吃点。”
三个人都对着自己面前满满一碗饭菜眼睛发直。
赵虎飞快地吃完,推碗放筷站起来:“你们慢慢吃,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赵虎飞快地吃完,推碗放筷站起来:“你们慢慢吃,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张龙拦住他:“我第一次带人回来,连顿饭都不吃完,太不给面子了吧?”
赵虎奇怪地说:“我吃完了呀。”
张龙说:“还有水果呢。”进屋拎出一个超大的塑料口袋,奇形怪状各种水果都有,还有零食。
林倩气得真想翻白眼,菜不买的人,水果倒买了一大堆。她不知道张龙在超市失魂落魄地乱拿一气,到家一看才知道自己到底买了些什么。
“吃个橘子吧。”
赵虎无奈地坐下,默默地吃完。
“再吃点提子。”又一串放在面前,赵虎的眉头狠狠地皱了起来。
张龙再接再励,说:“赵虎,趁着大家都在,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别人都是先成家再立业,我是倒过来的,现在事业嘛还算过得去,孤家寡人这么多年,难得还有小虎,也是我该补偿小虎,给他一个家的时候了。你看,我能不能把小虎接回来住?”然后在饭桌上抓起林倩的手:“我相信,咱们能给小虎一个温暖的家的,对不对?”
几句话说的三个人全部目瞪口呆。
林倩看着自己的手眼泪快要涌出来,想,师兄这是临场发挥,剧本里根本没这条啊,你......你真是为了刺激他已经慌不择路了。
小虎看看两个爸爸,又看看林倩,表情茫然起来。
赵虎眼睛在几个人脸上一扫,然后停在张龙脸上。张龙努力让自己的微笑在炯炯注视下甜蜜又自然,太过用力,肌肉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赵虎终于站起来长叹一声:“我没意见,让小虎自己决定吧。”拿了外套,不再多留。小虎在身后喊了几声“爸”,他充耳不听,如若未闻。
主角都已退场,戏也就演完了。
张龙送林倩到电梯间,整个人不复刚才的神采,连眼神都灰淡了下来,低声说:“师妹,谢谢你,今天真是很对不起。”
林倩又好气又好笑,说:“师兄,你最后怎么竟然使这么一个臭招?”
张龙惆怅地说:“那怎么办,实在找不出破绽,我也是一时意气。”
林倩说:“你让孩子怎么想?”
张龙沉默不语。
林倩叹气说:“现在我相信你这次是来真的了。”
张龙垂头丧气地:“那又怎么样,他不来真的,我再真又能如何呢?”
林倩说:“你打个电话问问清楚,不是比这样做戏给他看要强?”
张龙说:“这样他都没事人一样,电话里还能问出什么来?”心想,我为什么要打电话给他,明明是他先耍我的。
林倩摇摇头,暗自感叹陷在感情中的人都是白痴,还好自己已经跳了出来。想了想已然下定决心。
“师兄,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下个礼拜我就是陈太太了。”
张龙吓了一跳:“陈太太?哪个陈太太?什么时候决定的事?我......我刚刚邀请你当张太太。”
林倩说:“就是你刚刚邀请我当张太太的时候。你记得陈羽吗?他跟我求了几次婚我一直说考虑考虑。”她没说为了张龙,自己这一考虑就考虑了好几年。
张龙说:“陈羽怎么能配得上你?”他对林倩的感情早就如父如兄,看她的追求者永远比她本人还挑剔。
林倩说:“适合当丈夫就可以了。”她想,反正我把最挚爱的感情都给了你,剩下平淡的一部分正好留着过日子。
张龙这次是真傻眼了,过了好半天才哆嗦着嘴唇,眼睛绝望地看着林倩:“连你也要离开我了吗?”
林倩一时冲动,忍不住上去紧紧抱住张龙:“师兄,我在你心里的女人中是不是排名第一位的?”
张龙也环住她,把脸埋在她发里:“那还用说。”
林倩想,这也就够了。
赵虎到车场,把大门用力横拉出一车半宽。然后从停车场开出君越,驶进维修间,定好位。
换了工作服,打开前盖,心无旁骛地忙了起来。
这辆君越已经修得七七八八了。
最近车场单多,这车早被排在角落里,只能利用业余时间搞一搞。他上班间歇偶尔会远远地看着抽根烟出出神。
可是今天状态不是很好,在转向器上卡住了。慢慢地,逐渐烦躁起来,把工具一扔,去摸烟,却发现已经抽完了。
他走到靠墙的木凳上,双手扶头地坐了一会,死死地盯住车身。
真怕。
真怕刚才小虎立刻答应了张龙。
真怕呆会回家黑着灯,小虎不在,就剩下他一个人。
还怕......,他不想再想下去。
张龙的演技太过蹩脚,用来试探自己的方法也实在幼稚地可笑。
赵虎糊涂了,既然放不下还要这么黏黏糊糊地,当初干嘛又那么干脆地提出分手呢?
他忍不住走过去,打开车门,摸了摸座椅,然后自己坐了进去。
按住下窗键,玻璃滋得慢慢滑下来,他回想起第一次在车场见到张龙的那一刻,手放在变速杆上,体会那个人平常的握力和姿势。
还有那天他第一次靠在自己肩膀上脸涨得通红地喘息着,然后站直了伸出手来。
“你好,我是张龙,张飞的张,成龙的龙。”
赵虎象受了蛊惑一样,坐在四轮固定住的汽车驾驶位上,严肃地伸出手,虚空中一握。
回声一样的男低音独自响起:“你好,我是赵虎,赵云的赵,老虎的虎。”
那个人说:“我就是......想重新正式地介绍自己一下。”
赵虎想,我也是。
回到家天已经完全黑了。赵虎上楼前抬头望,小虎房间亮着黄光,不觉面露微笑,上楼的脚步轻松起来。
小虎正在跟丁峰通电话:“两个老家伙最近不太对劲。老张给我找了个后妈,今天跟我爸正式提出来,想让我回归。”
丁峰说:“那你爸肯移交主权吗?”
小虎叹口气:“让我自己决定呢。”
丁峰说:“我要是你,就两边轮流住,一三五二四六。”
小虎说:“夹在中间,太为难我了。”过了一会儿说:“我爸一个人,老张两个人,怎么看我都该陪着我爸住啊。”
丁峰想了想说:“那让你爸也找一个呗。”
小虎不说话了。想起以前自己老给赵虎捣蛋,生怕老爸撇下自己不管。自从也尝过了喜欢上别人的滋味,才多少有点醒悟以前做法的孩子气。
听到大门响,赶紧结束电话,从房间里出来看着赵虎。
“爸,你去哪儿了?”
赵虎说:“你怎么还是回来了?”
小虎说:“你今天生我气了对不对?”
赵虎摇头说:“怎么会呢。”过来在小虎脑袋上撸了一下,然后没忍住又撸了一下:“不过,你能回来,我很高兴。”
小虎把脑袋绕来绕去还是没绕出老爸的魔掌,看他这几天头一次笑得这么畅快,心想幸好顶住了威逼利诱。
父子俩闲扯了一会家常,已经不早了,赵虎把小虎赶回房间睡觉。
电话响起来,赵虎迟疑了一下才接,以为是张龙,没想到是小马。马汉在朋友开的公司里做销售,成绩相当斐然,当着自家哥们忍不住一阵吹嘘。赵虎也不意外,干过桑拿部长的人,什么三教九流没接触过,自然基本功过硬。小马旧话重提,赵虎依然没接话茬,只说等等再看。小马就不再多说,问了问赵虎现在的工资,豪言壮语滚滚,说等我赚了大钱,把车场给你盘下来。赵虎笑笑说“好”。
末了,马汉严肃地说:“那天我去金海洋交接,正好碰上上次点你的混蛋,老子狠狠揍了他一顿。”
赵虎这才知道整个缘尾,那晚张龙脸上的伤是这么来的。他叹口气,说:“过去了,不要再提了。”
挂上电话他点根烟,听到短信声响,他浑身一震。
自从那天以后手机已沉寂多时,毕竟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发短信给他。
他摸出一看,写着:“电话总占线,你打过来好吗?”
张龙守在话机旁,等得心焦。一晚上了,除了洗澡就没干别的,到后来已经忘了为什么要打,只是固执地重复拨号,不信它会一直盲音下去。
他自己发誓再也不给赵虎发短信的,最后还是发了。当然他还发过誓坚决不打电话不主动跟对方讲话,自然也都没做到。至于永不见面,则干脆早就已经忘了还发过这个誓言。
林倩的那句话在他心里落地生根,小虎迟疑又坚决地拒绝留下,让他在所有人离开之后倍觉冷凄。
直到赵虎拨过来他迅速拿起之后听到熟悉低沉的声音:“怎么了?”
内心深处一直以来的毛躁在瞬间被熨平烫妥,听着对方的呼吸,喉咙堵住了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分别拿着话筒,鼻息你长我短,此起彼伏,在深夜里品味着对方的沉默和自己的孤独。
赵虎想了想说:“眼睛没事吧?”
张龙啊了一声赶紧说:“没事,没事。”他没说当了两个多礼拜的熊猫,还被人开玩笑地问是否加入了Fight Club。
赵虎就没话了。
张龙说:“你不......你不恭喜恭喜我吗?”
赵虎说:“那恭喜你。”
张龙立刻没趣起来,怎么还是这么全无反应,忍了半天,终于憋不住要问:“你是不是从头到尾就对我没感觉?”
赵虎沉默了,想,没感觉会在一起总做爱吗?
张龙悲愤地说:“我爱了你那么久,你就不能稍微回应我一下,哪怕只是一下?”
赵虎一股闷气顶上来竟然找不到话来说,只是在心里反驳着,说分手的人不是你吗?
张龙说:“你就不能给我一个解释?随便什么理由,你编一个也好,只要你说,再离谱我也信,还不行吗?”
赵虎心里一句话热锅淋油一样滚来滚去,就快到嘴边了。
只听张龙又说:“我不求别的,认识这么久,我相信你有你的苦衷,你一直瞒着我我也认了,你就给我个借口吧,让我原谅你行吗?”
赵虎一个好字差点脱口而出,听到最后一句,又咽了下去。点了根烟抽了几口,然后深吸一口气说:“我又没有做错,为什么要让你原谅?”
张龙等了半天,冷不丁给这句话噎得死去活来。
你没做错?你没做错?!!!
他握着电话越攥越紧,我都已经退让到这个地步了,你还不给我一条路走。赵虎,你真是太绝了。
他闭闭眼,声音冷了下来:“好,你没做错,你没做错。那你是承认故意耍着我玩喽?”他一直拒绝揣测这个可能,不想也不敢。现在一想到赵虎是怎么一直在背地里嗤笑着自己的傻相,就觉得比眼睛上打的那两拳还痛彻肺腑。
赵虎还是那句话:“我没这么说。但是我没觉得自己做错。”
张龙愤怒地想,可以了,已经够了。自己为这段感情已经贱到连自己都受不了的地步,可还是没有用。再不想承认再不想面对现实也于事无补。可能赵虎的大脑回路就是这么想的,可能真的只有这么一种可能性,就是对方对自己的确毫无感情。一想到这,他陡然觉得心脏收紧,自己究竟还要这样无益地挣扎多久呢?
“那你说吧,说你从来就没爱过我,让我死心吧。”他绝望又悲哀地恳求着。
就象是被他感染了一样,赵虎沉默了一会儿,也终于长叹一声,声音好像机械地按他的要求重复着。
“好吧,我从来,就没爱过你。”
张龙在似乎已经丧失了知觉能力的情况下挂了电话,坐在沙发上,好像整个人都被这句话抽成了真空。
和赵虎相识以来的一些画面不太连贯地跳进脑海里。
不知怎的,想起两个人坐在游乐园的长凳上,一语不发地靠着,自己的头枕在对方肩上,不远处有硕大的摩天轮缓慢移动。
也想起从外地要钱回来的那天晚上,他在马路中央踩住刹车猛地揪起对方表白着第一次吻在了一起。
还想起出差前半夜4点神经病一样跑过去,在楼下用自己的衣服把对方紧紧拥在怀里。
要是......要是......
他捧着头翻来覆去地想着。
要是......不爱上就好了。
也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他忽然跳起来,抓起车钥匙,连外套都没穿,就这么冲下楼,钻进车里,打火发动。一直开到了赵虎家楼下,然后停下来,仰头看着熟悉的窗口。
赵虎的那句话在耳边一直一直地回荡着,张龙痛苦地不能自已。
跟自己说着,相信吧,放弃吧。
内心深处的另一个声音却同时说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最后两个声音争执不下,他完全失去了裁决能力,只能一片空白地坐着。
开着的车载电台里播着一些午夜的情歌,他自我折磨地听着,一边奇怪地想,怎么这些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句子,竟能这样剜心割肺的犀利呢?
“能不能不爱了,
因为爱太痛了,
我痛得快死了,
却无法把你忘了
......
我不能够,
不能够,不,爱,了。”
一夜下来,张龙看看后视镜里的自己,好好的一个人形外壳,里面已经残裂成了一堆肉渣。
他眼睁睁看着天亮了,赵虎和小虎匆匆忙忙地下来了,赵虎骑车带着小虎奔到公车站,赵虎自己骑车走了。他着了魔一样发动车子远远地跟在后面。
直跟到车场,看着赵虎停好车,跟同事打着招呼,进了维修间大门,他才出了口长气,梦游患者苏醒后的表情。
开走的时候,心里的痛好像缓解了一些。
以后的几天他如法炮制,慢慢地习惯成了自然。
他想,既然我戒不掉你,就让我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你吧。
林倩结婚的那天,他穿着整齐地去了,刻意要把风采占尽,出手很大方,礼物很贵重。但是看到林倩一身素白地站在其貌不扬的新郎身边微笑的时候,心里还是微微地难过起来。
他以为爱他的人原来都不爱他了。
他落寞地喝着酒,全不知道有人在街对面远远地看着。
林倩也很感慨,走到张龙身边,把他的憔悴仔细收藏在眼里,犹豫了一下问:“师兄,如果我和赵虎同时掉进水里,你跳下来会怎么办?”
张龙醉意朦陇地想了想,然后拍拍林倩肩膀说:“如果你和赵虎同时掉进水里,我跳下来,我会等着你们俩来救我。”
赵虎看到西装革履的他和白色婚纱的她在酒店汽球花环铺陈的门厅前亲密地凑在一起,一时之间好像重新回到飞过断桥的刹那,胸口被猛烈撞击的窒息感再次袭来。
正值下班的晚高峰,他捏住车闸一只脚支撑在地面上,潮水一样的自行车一辆辆流过他的身侧。
而他就象潮水中定住的石头,在无数次冲刷后,终于也顺着水流滑了开去。
越骑越快,迎着风,呼呼地堵着嘴。
他想,都过去了,不管发生什么,总会因为时间关系,被抛到脑后的。
马路上的落叶被反方向地吹到了另一侧。
张龙和赵虎在城市不同的位置,看着远处的高楼和落日,同时郁郁寡欢地沉下脸来。
这个季节居然这么快就结束了。
张龙没想到他很快就被赵虎救了,在水里。
他尾随在赵虎身后进了游泳馆。心里想好了借口,一旦遇上,自己也是来游泳的,没有比这更光明正大的了。
只是这次还没下水就被赵虎拦住了。
“你总跟着我干吗?”
赵虎最后的耐性也被他磨尽了,泥人也有土性子。本来以为他不可能跟林倩有什么的,没想到他真的放下一切成了别人的丈夫。
那你为什么还要总跟在我后面,非要让我无论走到哪儿都能看到你呢?
张龙说:“我来游泳不行吗?怎么叫我总跟着你?”
赵虎愤怒地想,哪有人开着SUV跟踪别人的,不是为了故意让我看见,你选这么高调的车?这不是成心是什么呢。
张龙又说:“我跟你又没有什么关系,我好端端地跟踪你干什么?你有幻想症吗?”
赵虎气得拉开胳膊,张龙赶紧往后退了一步,说:“公共场所,你敢动手试试看?我报警哦。”
赵虎想,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HELLOKITTY,指着张龙说:“我今天还就不自己动手了。”
张龙怔了一怔,只见赵虎一把抓住自己胳膊,刚想喊,就听见赵虎刻意地大声吼说:“你还知道厕所在哪儿吗?”
他想坏了,居然忘了这招。
还没等他分辩,赵虎又吼:“你还有点公共道德吗?!”
周围所有的人都狐疑着盯住张龙慢慢围了上来:“敢在池里撒尿,你找死啊?!”
张龙冤枉地说:“我没有啊。你们看我身上还是干的。”已经被人群推搡地踉跄了几步。
群众们不容分说:“别以为不在里面撒,就能把自己撇干净。你让我们大家独享,更该死!”
张龙一人难敌群手,一边被动招架着,一边抬眼看见赵虎站在人群外面远远地冷眼旁观。
被一巴掌推下去的时候,他想,原来你这么恨我。你这招也太损了。
他水性极差,一直没学会怎么换气。以前跟在赵虎身边,也只敢贴边游,一有人过来,就紧张地赶紧扒住池壁。现在冷不丁掉进深水区,慌得手脚并用还是喝了好几口水。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上次林倩的问题,一念之间自暴自弃地沉了下去。
他想赌一赌。
如果你还在乎,肯定会飞奔着跳下来救我的吧。
赵虎还真的跳下来了。
张龙被推下去的时候,他已经霍然变色,双臂用力要分开眼前的众人。等冲到池边,看着水里咕咚咕咚地冒泡,眼睁睁看最后一丛黑发在水中消失,不假思索地一个侧身纵跳使劲游了过去。抓住张龙下沉的身体,蹬着水推到池边。救生员已经赶到,帮忙把张龙拉了上去。
控水,压腹,几个回合下来没反应,赵虎心急如焚地凑上去人工呼吸。
张龙一直有意识,知道水从口中喷了出来,然后闭着眼感受到嘴唇上那个人熟悉的气息和温暖,一次一次又一次。
他在心中如愿以偿地叹息着,隔了这么久,我终于又亲到了你。
赵虎猛地跳了起来,狂怒在瞬间飚升得想爆炸。舌头都伸进来了,这家伙居然是假装的。众目睽睽之下,有人讶诧有人指点,他双拳紧握血冲顶门涨得满脸通红,一转身分开围观的众人冲了出去。
张龙睁开眼睛,想拽住他,却手脚无力地重新瘫软在地。
他翻过身吐出一些二氧化氯过量的池水,这味道让人反胃,但是心里却非常甜蜜。
周围的人渐渐散开来,张龙一个人抱着膝盖坐了很久,不无陶醉地想,你果然还是舍不得我。
等他出了游泳馆,走到停车场,才发现自己的车已经被划得惨不忍睹。
前车盖两个大字“王八”,后车盖两个大字“吃屁”。
做案工具用痕迹学分析,应该是钥匙,也许现在还挂在肇事者的裤腰上。
原来他早知道这车是我的。
张龙怒不可遏。
骂我也就算了,字还写地这么丑,这可是专门为你买的新车啊,下这么毒的手你简直天理难容。
一路出去,迎面开过来的司机一律憋着笑意目带同情,后面追上来的司机一律伸出中指探身骂街。
张龙风箱老鼠两头受气,羞愤交加,气势汹汹地开到车场。
最近生意好到爆,节假日,车场全面赶工,大家都在。
此等奇景,难得一见。除了一个人,所有的伙计都围拢来观看,冲着张龙面带微笑大笑以及狂笑。
老板见老主顾黑脸怒目来意不善,陪着笑上来问:“得罪谁了,张总?新车给划成这样,看来得全部重喷。”
张龙说:“那就重喷吧,让他给我喷。”
看也不看手指伸出去,卫星定位一样正中赵虎背影。
赵虎转过身来,脸色一样沉重,叼烟昂颌,一言不发。
两个人隔着一辆车,三五个人,都很生气,火星四射地对视。
老板看出不对,这俩熟人不知道为了什么起意气纷争,打着哈哈说:“赵虎手上单已经满了。我换个兄弟保证给您做得一样好。”
张龙目不转睛地盯着赵虎对老板一字一字地说:“不行,没有人能比他做得更好。”然后视线不动地微微抬起嘴角:“我就喜欢,他给我做。”
赵虎听出弦外之音,暗自咬牙,一挥手,飞镖比赛的赛姿,精钢扳手自5米外从众人头顶上飞了过去。
张龙条件反射地偏头险险躲过,不敢相信地看着对方,终于忍不住火山爆发:“你想砸死我刚才就别跳下来呀。”
赵虎逐根手指摘着工作手套走过来说:“就是一条狗掉下去,我也不会见死不救的。”
太过份了!张龙勃然大怒,心想,第一,狗肯定比我会水,第二,就算狗会淹死,你会跟狗人工呼吸吗?人狗情未了啊?!
那天是车场开业以来,第一次在车辆维修之前就跟车主产生了矛盾纠纷。
老板等众人在拦阻无效的情况下,看着扭打在地的两个人,一起哀叹着想:这世界怎么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能和平协商,非要武力解决呢。
张龙走进餐厅的时候,所有的视线都转移过来,很少有人晚上出来吃饭还带着能遮住半边脸的黑超,都以为是哪个明星。
他走到老秦旁边扶着膝小心翼翼地坐下来,浑身疼,骨头都要断了。
老秦啼笑皆非,说:“大帅,你这是干什么?”这两人商场上打出来的交道, 多年利益来往,说熟很熟,说交心倒也谈不上,只能算得是酒肉朋友,关系也还不错。他一直喊张龙大帅,因为自觉太帅,五官如张龙比起自己来也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张龙说:“家务事,家务事。”把墨镜掀起来亮亮,一张脸青青红红,眉骨都擦破了皮,往外丝丝渗血。
老秦倒吸冷气,招招手喊服务生过来:“创可帖有吗?”
服务生皱眉说:“菜单上没这个菜。”
老秦一拍桌子:“你觉得自己很幽默吗?没有,买去!”
两个人边吃饭边长吁短叹,菜没吃几口酒喝了不少。
张龙说:“还在想你那个一夜情的美女?”他俩很少谈到私事,只有极重大的才提上一句半句,老秦一世风流,常吹嘘要活到老玩到老,可惜几个月前被提前终结了。
老秦摇了半天头,才感慨说:“人间绝色啊。”
张龙黯然地想想自己那个,动起手来这个猛辣,只好叫做人间凶器。
老秦说:“自从你说要忙家务事,这脸上好像就没好过,多大岁数了?还玩野蛮女友?”
张龙说:“是啊,我就喜欢这型的。”
老秦看了他半天,无奈地说:“你就硬撑吧,下次别躺在担架上跟我吃饭就行。”
张龙说:“只要能得到他,别说是躺担架了,坐轮椅也行啊。”
老秦说:“那还不容易,打蛇打七寸,是人都有弱点,找弱点下手,攻心为上呀。”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
第二天张龙等到放学直接去学校接了小虎,一起吃饭。一段时间没注意,惊讶地发现儿子开始抽条了,鼻子和嘴唇之间也冒出淡淡的颜色。小虎以前就喜欢玩车,被赵虎严令禁止后,一直手痒难忍。最近丁峰参加了BMX小组,两个人经常放了学一起去练,可惜只有丁峰的一辆车,很不过瘾。张龙投其所好,花了大价钱专门订购了一架限量版的整车,连护具配件也一并订了。吃完饭带儿子回去亲手推到他跟前,看小虎两眼发亮,惊喜满面,摸着车爱不释手,不觉心里很是得意。
小虎一边在厅里闲闲骑着原地扭定,一边问:“老张,你怎么结婚了也不通知大家一声?”
张龙吓了一跳:“谁说的?”
小虎说:“我爸说的,你跟那个林阿姨结婚,他看见了。”
一句话把张龙钉在当场,前后思量了一下,忍不住摸着脸喃喃说:“所以他下这么重的手。”心想,难怪他如此恼怒,不比平常,原来以为我是已婚之夫还出来勾搭。
小虎惊讶了一下,说:“老张原来是你跟我爸打的架?”
张龙说:“正确的说,是我被你爸打了。”
小虎说:“我爸也不好受,膏药还是我帮他贴的呢。是为了林阿姨吗?你们三个真复杂。”
张龙正色说:“不复杂不复杂。小虎你一定要告诉你爸,你林阿姨嫁的是别人,跟我没什么关系。我是清白的,我是无辜的。”
他没想到小虎答应完就扔在了脑后,只是反复琢磨赵虎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跟自己打架的,忽然觉得满脸的伤肿好像都变成了爱的痕迹。
此后一段时间,小虎天天玩车到很晚,练习场地离张龙家近,最后干脆连续住在了那边。偶尔回家都要小心翼翼把车藏在车棚里,用塑料布盖好,前后轮上两道地锁。
一天两天,赵虎忍了,时间一长就开始沉不住气。几次三番拿起电话,却始终拉不下脸来跟张龙要人,只好一个人在肚子里生闷气。
张龙也焦急,满心等着赵虎会来跟自己交涉,腹稿打了好几个版本,始终不见动静。
他反复提醒自己,这是攻心战,敌动我动,敌不动我不动,小不忍则乱大谋,切不能因小失大。
在他,小是小虎,大是大虎。
这天,赵虎忍无可忍,提前下了班,直接到儿子学校接人。小虎和丁峰骑着花式,你来我往,斗来斗去。赵虎一路跟过去,看见儿子在练习基地玩各种高难动作,怒火越烧越旺。没想到今天小虎倒是要回这边家的,他照例把车藏好,锁车的时候被老爸抓了个正着。
小虎心虚,嗫嗫地小声喊:“爸。”
赵虎也不说话,先撩裤腿看,果然两条腿都有青有紫,再撩袖子,就被小虎抓住胳膊死活不肯了。
赵虎说:“你哪儿来的车?”
小虎说:“老张给买的。”
赵虎想,我就知道,然后沉声问:“我以前跟你说过的话,你当放屁是吧?”他知道前街有个孩子就是玩这个从U管上摔下来,颈锥折了,当场死亡。小虎一迷什么就很疯,以前也受过小伤,送到医院,自己这个当爸爸的连血都输不了,从此严禁他再碰车。
小虎说:“老爸,我就喜欢这个。”
赵虎说:“我管你喜欢不喜欢,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给我明天把这车还给他,该卖就卖,该扔就扔,总之以后不准你再碰。”
小虎低着头不吭声。
赵虎又说:“不是说好了,等你18岁,给你买辆山地车吗?”
小虎哀嚎一声:“18岁我都老了。”然后拉住赵虎求道:“爸,我答应你,保证不受伤不耽误学习,行吗?”
赵虎看儿子就是不听话,把手一甩,发火说:“好,你不还我去还。钥匙拿来!钥匙!”
小虎站着不动,赵虎上去搜兜,然后摸手,把攒起来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拔出钥匙。
小虎终于爆发了,用力推开赵虎说:“你不要管我行不行,我好不容易有辆车,我都没求你给我买过。谁稀罕山地车啊,我根本不想要!”
赵虎措及不防,倒退了好几步,这一口气冲上来,就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住了。他再不说话,把车锁打开,两手抓住车架,就往侧墙上狠狠砸去。
小虎惊叫一声,眼看着爱车从墙上掉下来,重重摔在地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赵虎抢上去抓住车又是一砸。这次小虎扑上去要护车,被赵虎拦住,终于看着赵虎一脚一脚地踩着车架,歪散了一地。
小虎手都发抖了,抓住赵虎的衣服,歇斯底里地喊:“你赔我,你赔我的车!”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赵虎点点头说:“现在没车了,你以后不用玩了。”
小虎说:“我让老张再给我买一辆。”
赵虎深吸一口气:“他买了我再砸。你看他有多少钱能给你花在这车上吧。”说完径自上楼。
过了一会,小虎冲进来,自己在房间里翻腾了一阵,然后拎着背包出来,就去开大门。
赵虎说:“你去哪里?”
小虎说:“我离家出走。”然后听到赵虎短短地嘿笑了一下,霍然转身说:“对,我是没别的地方去,我就去老张家,怎么样?”
赵虎点根烟,刚才的怒火已经有些冷却了下来,他本意不是想逼走儿子,只好放软声音说:“小虎,爸也是为了你好,玩车太危险了,如果你再大一点,还是想玩的话,我再给你买一辆,行吗?”
小虎立刻说:“这辆车1万多块,你买的起吗?”
赵虎刚下去的一点火,又给这句话熊熊复燃了,眼睛都红了,胸口起伏了半天才吼出来:“好!我知道我没你亲生爸爸有钱,你去找他吧,就当我白养了你这么多年!”
小虎也怒,吼回去说:“每次都说这句,明明是你理亏,我也没有求你养我!我也没有求我妈生我!你们谁都没有问过我!”
赵虎大声说:“够拉!一辆车,一辆车啊?一辆车你就瞧不起老爸了,你好!”
小虎眼睛也红了,冲回房间拉出一个抽屉,回来咣啷倒在赵虎面前:“谁瞧不起你了,你给我做的每一样东西我都当宝贝一样收着,是你今天太过分了!”
赵虎忽然心灰意懒,说:“行,我过分我过分,我不该死气白赖地养你,你又不是我亲生的,我养你我他妈自己活该。”
小虎再不说话拿袖子一抹眼睛,就去拉门。
赵虎说:“你今天出了这个门,以后就别再回来了。”
小虎迟疑了一下,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虎直直地看着敞开的大门发了会呆,然后听到楼下零件拖在地上的声音,想是小虎舍不得还是把破车拖着走了,一路远去,动静越来越小,终于再也听不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户外面好些人家同时响起了熟悉的天气预报前奏乐,赵虎蹲了下来,这么多年他自己焊做的小玩意散落了一地。
赵虎一个一个地把它们捡回了抽屉里,也懒得把抽屉放回去了,就手搁在了旁边。
大门往里飕飕地窜着冷风,可他也不想去关,靠坐在地上抽着烟。他潜意识里还在等小虎回来。12点的钟一过,他撑着地站起来去关门。
关得很慢很慢,好像那门比这些年的时光加在一起还要重若千斤似地,终于轻轻扣上了。
张龙知道小虎跟赵虎闹翻了,又玩离家出走,皱着眉除了对小虎刻意安抚,一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倒是也想去安抚赵虎呢,无论身心和肉体。可苦于不知道怎么开口,又怕赵虎误会自己得了便宜还卖乖,决定敏感时期还是先小心观望为妙。
赵虎一开始以为小虎过两天气消了就会回来,父子俩有什么深仇大恨,还不是说完就算?他不想主动低头,一方面觉得自己除了方法稍微粗暴了一些并没有做错什么,另一方面觉得现在低头就好像也对张龙低了头。
张龙想到过去的人动不动挟天子以令诸侯,抓两个敌国质子放在手里,敢情这原来是一件多方都痛苦的事情啊。他本来是想抓住赵虎的弱点的,没想到弱点自己跑了过来,反而变成了自己的弱点。
赵虎每天回家看黑着灯就是心里一沉。一个人,饿了冲碗面吃,耳朵竖着,一晚上草木皆兵地等门。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灰心。心想,人家三人正正经经是一家人了,可以说是个正常家庭,小虎能安心地呆下去,于他也未见得不是好事。跟着自己算什么呢?还不是亲生的。他亲生的爸爸什么没有?哪象自己,用小虎的话说,连辆1万块的车都买不起。他翻了翻存折,其实也不是买不起,主要是买完了就剩下不多了,让人着实下不了决心。
小虎恨老爸不由分说就砸了自己的车,他性格奇倔,越是被反对的事越是要进行下去,一口气呕在心上,变本加厉地拿丁峰的车练习,有些动作简直是在拼命。回到家忙着上网查资料换车架自己拼装还原,想着赵虎那句“你今天出了这个门,以后就别再回来了”,好,我就非玩出点名堂给你看。
三个人同时百般犹豫着,都在等待。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下去,一天一天的,日子越久,僵局越难打破。连小虎都伤起心来,老爸看来真是不要我回去了。
张龙想,这不是标准的骑虎难下,是什么呢?
赵虎想,也许就是到了自己该接受现实的时候了。
有一天,他在超市里买批发装的方便面,看前面货架前有双手一直伸长了够东西够不着,就手帮忙拿了下来,两人一碰面,才同时咦了一声。
赵虎没想到在这碰到任红梅,肚子已经拱起了很大一个圆球,除此之外的部分倒依然纤细,只是脸上有些水肿。
赵虎说:“最近怎么样?宝宝怎么样?”
任红梅说:“宝宝都好。我碰到一个贵人,帮忙找了份工作,上到现在,今天刚停。出来买点东西准备准备。”
赵虎点点头:“孩子爸爸呢?”
任红梅低下头看看赵虎手里的箱子说:“赵哥,方便面吃多了不健康那。”
赵虎一看就明白了,问:“小任你有难处吗?孩子爸爸对你们不好?”
任红梅摸摸肚子,一个人撑到现在无论情绪也好体力也好,早就已经疲惫不堪,但想到张龙的话,即使面对赵虎的询问险些掉下泪来,还是哑忍住了,什么都没说。
赵虎看着她的表情,沉默了一会儿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电话你有。”顿一顿又说:“别再够高了。”
最后一句话让任红梅再也忍不住,她用手捂住嘴,直到赵虎的背影消失在收银台后,才放任眼泪流了下来。
赵虎一语成谶,当天晚上任红梅就因为白天够高,少量地流血了,肚子和后腰一阵一阵地酸痛。她没有经验,不知道这是阵痛的前兆,只是看着血有些害怕。一直等到第二天夜里,依然没有停止的迹象,这才真的慌乱起来。自己定检的私人医院普通检查还凑合,真要早产了,设施实在太简陋,她在屋子里团团转了一圈不知如何是好。想起唯一一个关心她的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拨了赵虎的电话。
赵虎没有迟疑,让她镇定下来,先准备点换洗衣物,放下电话打辆车找过去,带着人直奔医院。
抽了血B超做完,等结果的时候,两个人坐在等待区的蓝椅上,任红梅还在发抖。
赵虎从她的待产包里拿出一件婴儿衣服,放在她手里说:“别怕。你没听护士说吗?现在技术很好,就是早产儿,也可以顺利存活的。”
话音刚落,象是要证明这一点似的,任红梅的肚子上忽然鼓出了一块。两个人都看见了,愣愣地注视着毛衣下的隆起,然后又恢复原状,心里同时涌出一种对生命的神奇感受。
任红梅摸了摸那个地方,破涕为笑:“踢我呢。”
赵虎说:“是啊,你看,多活泼。”
跟着又是一下,又是一下。任红梅看赵虎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肚子,脸慢慢红了,然后问:“赵哥,你要不要摸一下?”
赵虎跃跃欲试:“可以吗?”他还真是好奇。一想到小虎也曾经这么被孕育出来,就觉得很感慨,体内充满了温暖又强大的爱意。
手放在那上面,过了一会儿,被飞快地碰触了一下,赵虎兴奋地目瞪口呆:“轻功真不错啊。”
然后有节奏地一会动一下,任红梅说:“这大概是在打嗝。”
“现在就能打嗝?”赵虎想像不出那是什么情景,乍舌说:“真......真了不起。”
他忽然感觉到什么似地抬起头,整个人都被定住了。
张龙满头大汗背着小虎隔着几米远奔过来正猛然伫足地看着他们,眼睛里有惊有怒有伤心有绝望,整个人笔直地站着,脸上全是熊熊燃烧的冷漠。这表情和他背上的小虎惊人的一致。小虎的裤子全红了,一路滴着血,脸色苍白,但是看着赵虎手放在任红梅肚子上的神情,就好像不敢置信被遗弃的动物一样,哀哀地愤怒着。
赵虎陡然弹起:“小虎怎么了?”
裤子被剪开的时候,两个爸爸被隔在外面面部同时猛地抽搐,都不忍再看了。
腿上的肉翻了出来,筋血模糊,张龙眼前一晕,扶墙站稳。
下一秒,衣领被赵虎揪住了:“你非要给他买什么车,现在你看看!”
张龙死死地盯着赵虎,说:“他爱这个我买给他,有什么不对?”
赵虎气得想打人,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拳头,却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吼说:“他这次是腿,下次可能就是脑袋!”
张龙冷冷地说:“如果不是你砸了他的车,他想证明给你看自己没错,怎么会这次连护具都不戴就去俯冲。”看赵虎整个人都僵住了,又说:“你到底懂不懂方式方法,孩子叛逆期到了,他遗精你知道吗?他喜欢谁你知道吗?他有他自己的尊严和骄傲,你知道吗?”
赵虎松开手坐下来沉默不语了。
张龙也坐了下来,摸出烟,看看“禁止吸烟”的字样,只好把烟在烟盒上敲敲,语气逐渐平缓:“不过,无所谓了。小虎我会负责说他的,我不会强行禁止他什么,但我会告诉他可能出现的后果,让他自己判断。他有权利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前提是他自己得能承受一切后果。”
赵虎说:“那他自己承受不了的呢?”
张龙叹口气:“他承受不了的,我来承担。”然后说:“不过这一切都跟你没什么关系了。”
赵虎预感到他下面要说什么,蹭得一下站了起来。
张龙看着脚面说:“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吧,也好。也好。”说到最后两个字,简直喉头哽咽。刚才的一幕冲击力太大,他再也没想到费了这么大周折,还是没能把赵虎从别人身边拽走,这是命吧,张龙惨淡地想,这就是命。不是亲眼看到,他再也想不到这个男人也会有那么温柔的眼神,那么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的惊喜,还有孩子气的微笑。
可这些从来也不曾属于自己。
陪在那个女人身边露出这样表情的赵虎,他一点也不想看见。
赵虎硬邦邦地说:“你不能这么做。你不会这么做。”他不相信,浑身的神经都绷紧了,等待宣判一样。
张龙疲倦地说:“算了,赵虎,你马上不是要当别人爸爸了吗?你放手吧,我带着小虎从此消失在你面前。我知道你也不想再看到我,有小虎在,我们免不了要见面的。”
他很清楚,赵虎一旦陪产,这个人生最关键的时刻共处下来,对那对母子和赵虎来说将意味着什么。也许那就是另一个小虎,也许赵虎从此有了新的家庭。也许,这一切对赵虎来说,才是他人生中真正需要的吧。
赵虎看他头靠在墙上,闭着眼睛,心里猛地抽紧了。
过了好半天,赵虎点点头说:“我的确是不想再看到你,但小虎我是不会放手的。我没说过要当别人爸爸,她男人不在,我只是送小任到医院来,如此而已。”
张龙被他前半句话戳得心肺遽痛,根本无法留意到后半句的口吻是慌乱的解释。只是想,自己最后一点负气的试探也依然只得到心碎的结果,脸上木然得什么表情都没了。
既然你不想看到我,那就,这样吧。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他站起来拍了拍赵虎的肩膀,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护士走过来,喊任红梅进去进一步检查。她从2楼的走廊探身出去往楼下大厅看,赵虎跟张龙在急诊室门口面红耳赤地争执着,僵持不下,过一会更推搡起来。依稀听到“儿子”“爸爸”“不能带走”的字样,张龙背对着这边,赵虎的脸色难看得象抹了酱油。终于护士远远地催了一声,她咬着下唇进去了。
结果出来医生的态度很乐观,让先保胎观察一段时间,任红梅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被推进产区病房的第二天中午,她才重新看见了赵虎。一夜之间,好像憔悴了不少。他已经问过了护士,只说:“没事就好。”
任红梅忍不住问:“赵哥,孩子怎么样了?”
赵虎说:“皮外伤,缝了几针,估计得有段日子才能好吧。”
任红梅说:“赵哥我一个人能行的,昨天真是谢谢你了,你赶紧去照顾孩子吧。”
赵虎点点头,说:“你安心保胎,有什么需要打我电话。”
下了楼,去看小虎,张龙不在。昨晚折腾了一晚,两个人越闹越僵,最后干脆一个人守在房里一个人坐在门外,就这么枯等了一夜。
麻药刚过,小虎动了动眼皮,眼睛还没睁开先皱眉头。
赵虎抢上去握住儿子的手:“小虎。”
小虎睁开眼又闭上了,嘴唇抖一抖,无力地喊一声:“爸。”
赵虎心里发酸,过了会说:“你还生爸爸的气?”
小虎后脑勺在枕头上左右蹭,说:“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赵虎手上用力,说:“怎么可能。是你离家出走不要老爸的。”
小虎闭着眼本不想哭,眼泪还是止不住从眼角滚下来,说:“是你让我出了这个门,就不要再回来的。”
赵虎说:“好了好了,我错了。喝点水不?”
小虎点点头,赵虎扶起他头,喂了点水。就这么靠着慢慢喝了半杯。
赵虎说:“多大人了还哭鼻子,男人流血不流泪。”
小虎沉默了一下说:“爸,我还小呢。”
赵虎啊了一声:“13了你还小,不小了。”
小虎气呼呼地说:“我比昨天晚上你摸的那个小宝宝还小呢。”
赵虎这才明白,啼笑皆非,过来忍不住撸儿子脑袋:“是是是,你还是个精子呢。”
他想起昨天跟张龙说,除非小虎不想见我,否则我不会主动放弃,现在看小虎还象以前一样跟自己撒娇,心里好象吃了定心丸加大补丸。
张龙回去洗了澡换下一身血污的衣服,拎了外卖过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情景。
父子俩凑得很近,嘻嘻哈哈乱闹着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一股愤怒升起来,他把东西重重放下,拉下脸来说:“你好像应该呆在上面吧?”
赵虎站起来说:“我呆在哪儿要你说了算吗?”
张龙说:“我儿子我自己看着就够了,你该上哪儿上哪儿去。”
赵虎说:“我带儿子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你他妈算那颗葱那颗蒜啊?”
小虎都傻了,头象拨浪鼓一样来回看着两个爸爸,不明白怎么好端端地忽然都吃了戗药一样。
张龙说:“你看,你总在孩子面前说脏话,有你这样的爸爸吗?”
赵虎气坏了,过来一把揪住他,说:“我在他面前说了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他学坏,有你什么事呀?”
张龙也不反抗,跟赵虎对视着说:“还在孩子面前这么喜欢动手,你是不是生怕他不去混黑社会?”
小虎急了,喊:“爸,老张,你们俩这是干什么?”
张龙说:“还喊老张,喊爸爸。”
小虎彻底愣住了。
张龙象是要证明什么似的,强力挣开赵虎的手,冲着小虎急切地说:“怎么了?小虎,我是你亲爸爸呀!你喊了这家伙这么多年,喊我一声就不行吗?”
小虎看看赵虎,迟疑着。
张龙低声说:“我对你不够好吗?” 小虎直觉地摇摇头。
赵虎忍不住拦住他说:“你别逼他行吗?”
张龙勃然大怒,推开赵虎微笑着说:“这是我们父子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来插嘴。”然后看着赵虎欲言又止的样子,又礼貌地笑笑:“你能先出去一下,让我们好好谈谈吗?”
赵虎没想到临时回了趟车场,有个技术难题需要他帮着解决,再赶回来,张龙竟然带着小虎转院了。猛打张龙手机,都被按掉,到最后干脆关机。
他不甘心,晚上到张龙家按门铃,门铃快要按坏掉,也没人出来。窗户里黑漆一片,可能都在新医院里没回来。
他每天去医院看任红梅的时候依然上骨科绕一圈,却都是没人。直到几天以后找到当晚的值班医生,才知道小虎得了风疹,可能被张龙带到专科医院隔离治疗了。
任红梅出院那天,他去接人。
看他一脸颓唐,任红梅心里猜了个大概。赵虎爱子之心溢于言表,她这几天看在眼里,疑惑不解。这样的人怎么会喝完酒就变了一个人呢?
忍不住说:“赵哥,孩子是不是被人带走了?”
赵虎叹了口气:“你都知道拉?”
任红梅脱口而出:“你把酒戒了吧,看看能不能再把抚养权从他舅舅那争取回来。”
赵虎皱眉说:“我戒什么酒?他舅舅是谁?”
任红梅大吃一惊,想难道自己说错话了,架不住赵虎追问,只好把张龙的话转述了一遍,末了问:“怎么他不是孩子的舅舅吗?”
赵虎如若失聪,心里一个个炸雷响过,怒到了极点,反而察觉不出有任何情绪上的波澜了。
把任红梅送到家,也不说话,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一路上行人车辆从他身边擦身而过,太阳晒得人身上暖和,可他浑然察觉不到,碰到狗屎也视若不见地一脚踩了上去。任红梅思前想后,始终担心,偷偷叫了计程车,跟在后面。眼看赵虎只是走,只是走,越走越远,慢慢放下心来。然后看他拐进路边的便利店,拎着酒出来,仰脖就喝,不觉整个人怔住了。她想,原来张龙所言竟是不虚,赵虎真的好酒。赵虎边走边喝,喝完把瓶子扔进垃圾箱,跟着再买一瓶。任红梅带的钱本不多,看看车费快要到了,只好无奈地摇摇头,掉头回去。
赵虎喝到兴起,把外套脱了搭在肩上,脸色潮红,完全没有目的地走着,心里空白一片。
他回想过往,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张龙带了一大堆文件证明,摊在桌子上。
抚养权,抚养权。
原来到了最后,一切还都是为了抚养权。
张龙接到任红梅电话吃了一惊。只听对方把事情一说,一个劲道歉,然后说:“我想他有可能会来找你,万一没有,能不能请你找找他,他喝了很多酒。我怕......”
张龙放下电话,打赵虎手机,全是盲音。
他这几天衣不解带忙小虎,累得着实不轻。那天得知小虎得了风疹,再看到赵虎凑进来,想到他还要陪产,不觉心里又妒又气,一时激愤,什么也没说就转了院。小虎也懂事,自己解释了风疹对孕妇的危险性之后,就没再吵着要见爸爸了。
他不接赵虎电话,一是赌气二也的确没顾上。只是没想到现在轮到自己也体验一下这种滋味。
他开车把车场赵虎家都找了个一个遍,看看时间差不多,去学校接了小虎,只问:“你爸平常还有什么会去的地方吗?”
小虎茫然地摇了摇头。
两人在车上一人看一边地把整个城市沿街开了大半圈,直到夜深了,目力不及,才随便吃了些,悻悻返回。
小虎说:“可惜咱这儿没江没海的,不然......”
张龙吓了一跳,正是百爪挠心的时候,说:“你别胡说八道。”
小虎说;“国产电视剧里,找人找不着八九都在海边。”
张龙擦了擦汗刚想继续咒骂编剧们,就看见路灯底下歪坐着的人了。
“赵虎?赵虎?你怎么能喝成这样?”
小虎腿上有伤,弯不下来,急得直喊;“爸,你哪去了,吓死我们了。”
赵虎茫然地看着,过了好半天才对好焦距,抓住张龙,眼睛湿湿地盯着他,一张嘴声音很哑:“我求你了,把儿子还给我。”
张龙心里一酸,说:“你到哪儿去了,我找了你一天,你起来好吗?”
冷不丁赵虎一拳打了上来,正中面门,耳朵里听到他竭力地怒吼:“你这个卑鄙小人,把儿子还给我。”
小虎惊呼一声,挡在张龙身前,拦住赵虎说:“爸,你疯了?”
赵虎把小虎抓过来,说:“小虎,他才疯了,走,跟爸走,离这个王八蛋远点。”
小虎挣开他,过去扶起张龙,生气地说:“爸,你怎么乱打人呀。他是王八蛋,那我是什么?”
张龙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这些怒气砸烂了,那些爱过去了过去了,再也拼不完整。一时头脑昏涨,热血上冲,站起来说:“你想要回儿子,做梦吧。”
赵虎怒不可遏,两腿发软,却站不起来。
已经有零散的路人看过来,张龙一言不发地过来拎住他,拖进电梯,三个人表情严肃地回到家。
沉默终于被赵虎先打破了,他自言自语地说:“我是做梦,我一直都在做梦。”
张龙心如刀绞,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想,难道我不是在做梦吗?你毁了我最好的一个梦。
赵虎对小虎伸出手,说:“行,小虎,你说吧,你要跟他过还是跟我过?只要你说你自愿跟他过,我掉头走人,绝不再踏进这个门半步。”
张龙也看着小虎,小虎两边看看,难过得都快哭了。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跟张龙的感情的确突飞猛进,一边是相依多年的养父,一边是呵护备至的生父。
他不明白为什么忽然到了这个局面,竟然要让自己在他们中间二择一,忍不住大喊:“你们俩够了吧!就不能咱们三个人一起过吗?”
赵虎说:“不能!”
张龙被这两个字重重刺伤了,听到赵虎说:“你还不明白吗?他是在演戏啊,他从头到尾就是为了要回你啊。”他想,看来我的戏真的很烂,烂到认真的时候别人都以为是假的了。闭了闭眼睛,笑笑说:“是啊,当然是为了小虎,难道还为了你吗?”
赵虎想,自己果然是个笨蛋,竟然还会把他以前的那些话当真。现在终于可以到此为止了。
有一些模糊的片断从两人脑里电流一样地穿过,象烧红的电热铁掉进水里,滋得一声,消档了,漆黑一片。
赵虎摇摇晃晃地努力站直自己,说:“如果你是恨我耍了你,我可以给你一个解释。你不是一直问我要一个解释吗?我告诉你,我去金海洋是为了钱,小虎得肠炎要住院,我没钱......”
“住口!”
轰隆一声,张龙就象猛地被子弹击中了,不敢置信地跳了起来,揪住赵虎衣领,气得浑身发抖。我让你随便编一个借口也好,你居然真敢给我编一个最离谱的。还借口为了小虎,还竟敢当着孩子的面说。
第一次张龙主动动手打中赵虎,拳头揍在脸颊上,赵虎后面的话没再能说下去。
这下轮到小虎惊呼一声,挡在赵虎身前了:“别打我爸。”
张龙绝望得不能自已。
居然选这个借口,实在是不可原谅。赵虎在他心里彻底崩塌了,地震一样,前尘过往全成了废墟,疼得心口血肉模糊。
他不知道几个小时之前自己在赵虎心里也遭到了同样的待遇。
赵虎倒没有还手,揉了揉脸只说:“把小虎还给我。”
张龙深吸一口气说:“赵虎,你真是太让人失望了,我一直不想把事情闹大,现在是你逼我走法律程序。我明天就去找律师,你等着收律师信吧。“
然后看看小虎:“你不喊我爸没关系,不过你也喊不成他爸。”
赵虎站起来说拍拍小虎:“没关系,小虎别怕。”然后冲着张龙说:“我倾家荡产跟你打。”
小虎喊了声:“爸。”
张龙立刻说:“你不用倾家荡产,你那边的诉讼费也我负责。我就是要告诉你,你一分钱也不用出,但你还是得输官司。”他声音冷冽再不带丝毫感情:“不为别的,就因为小虎是我亲生儿子,而你,什么都不是。”
这场父子争夺战,赵虎完败了。
他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紧紧地抱了一下小虎,转身就走。
小虎一瘸一拐地跟在背后一叠声地喊着:“爸,爸?”
赵虎没有回头,只是站住了。
小虎眼泪流了下来:“爸,你不要我了吗?”
赵虎说:“小虎,爸爸不能再照顾你了,你自己保重。”
电梯门关上了,小虎眼睁睁看着老爸萧索的身影,居然一眼都没有看自己,僵立在电梯前,再也动弹不得。
赵虎一腔愤怒,回到车场写了封辞职信,趁醉把辛辛苦苦修得差不多的君越砸了个稀烂。
然后打了个电话,回家收拾了一个背包,赶到火车站,天已经大亮。
他买了时间最近的一趟,站票也无所谓了。到上海站的时候欢欣鼓舞的音乐满天满地地响了起来,就在这喜洋洋的背景乐中他排着队涌入了无边的人海。
“我赚钱啦 赚钱啦
我都不知道怎么去花
我左手买个诺基亚
右手买个摩托罗拉,
.......
所以我们的口号是先发财,
再传宗接代呀,
哎我们的口号是先发财,
再传宗接代。”
№3?☆☆☆cotton于2008-12-10 12:39:53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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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弹头在音乐声中关上了拉门,小马上来扣好安全带:“没错,先发财,再传宗接代。”
赵虎没说话,打方向盘,直奔高架。
小马说:“当然啦,不能跟你比,你可是为人父多年的老前辈了。”
赵虎说:“你还有完吗?”
小马做电器销售,主要是空调,已经攻下了几个大商场,在国美五星都有专柜据点。售后服务本来是公司专门专做,但效果一直不很理想。小马一心想吃下这块,自己组团队,建立好口碑,也是长期有效拢络住固定大客户的好方法。上阵不离亲兄弟,混在外埠,用自己信的过的人,才敢放心把客户交出去。赵虎性格沉稳,为人仗义,相交多年,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赵虎本是学机械出身,培训过后上手很快。短短一个月下来,不管是带队出行,还是上门服务,和众人已经配合地非常默契了。
小马知道他这次出来突然,决定得显然并不痛快,问起缘由,赵虎只说:“要赚大钱。”
小马说:“赚大钱,然后呢?”
赵虎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比得上张龙的实力,只是一口气憋在心里,好像不干出点什么名堂,就对不起小虎一样。他当时负气一走,把手机卡都扔了。事后想起来,跟小虎完全断了联系,多少有些后悔。但实在不想打到张龙家去,只好默默地在心里思念儿子。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没有分开过这么久,在他想像中,小虎还是以前那个撞了头会哭出鼻涕花来的傻小子。
赚大钱,然后......然后也许有一天,能回去把儿子接回来。
他不知道,小虎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叛逆少年,象一只乍出刺的刺猬,动物凶猛,生人勿近。
赵虎走的第二天,他放学后打手机不通,打电话到车场,却惊讶地听说赵虎辞了职。他不敢相信,喊丁峰帮忙,搀着自己打车回了趟家。
自己离开前那天晚上扔出来的抽屉还摆在地上,垃圾桶里一只叠一只的泡面空碗上还沾着没软化掉的脱水蔬菜。小虎被这些景象以及半空的衣柜击中了神经,熟悉的空间里陌生的空荡让他难过得想大喊大叫。
他愣了好半天,才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忍不住蹲下来,用手肘挡住了眼睛。
丁峰说:“赵小虎,你爸失踪了?”
小虎闷声闷气地说:“不是,他只是......不要我了。”
丁峰安慰他说:“没关系,你不是还有个有钱的亲爸吗?”
小虎没理他。
过了会儿,丁峰感慨地说:“爸爸多就是好啊,一个罚下,还能有一个替补的。”
回到家,小虎不提赵虎的事,但就总故意找茬跟张龙吵架。
提各种不合理要求,要很多钱,买一些根本用不上的东西,张龙还不能生气发火,问一句小虎就歪着头狠狠地甩话:“干吗?我不是你亲生的吗?你不是很有钱吗?”
几天下来,张龙头都大了。
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投降:“小虎,如果你是因为那天恨我,你也看见了,难道全怪我吗?你爸非要逼我把你还给他,那难道我就不是你的爸爸了吗?”
小虎点点头说:“我知道你是我爸,我也知道是你把我爸逼走了!”
张龙说:“什么逼走?”
小虎使劲喊了出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爸去哪儿了,他不见了!”
张龙没料到这个结果,放下手里的一切跑前跑后,期望验证小虎在说谎,但事实却给了自己狠狠一个耳光。
他再也想不到,赵虎在这个城市,忽然消失地无声无息。
他跟自己说着,没关系的,一切只是暂时的。
但是一天天过去,他心里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唯一的重点。那就是,赵虎真是不再出现了。就象那天晚上,那个人说走,就真的不再回头。
他再也无心跟小虎斗气,好像自己有生气的一部分已经垮掉了。
到了月底,车场的老板终于打电话来,战战兢兢地说,车已经被赵虎砸了。他挥挥手也没再追究,不要了都不要了。挂了电话,又想起来,追打过去:“把气囊割下来给我吧。”
他想,自己的心应该是那天晚上就彻彻底底地死了。可真是奇怪,明明完全没有生命的东西,为什么在看到那只破气囊的时候还要隐隐作痛呢?
他在生意场上生冷无忌地喝酒,连老秦都看不下去,拦住他说:“肝不要了?”
他微笑说:“不要了。”
在KTV陪客户,几瓶人头马干掉,听到一些要人命的情歌,他豪放地唱了起来,所有的人都捂耳朵,最后连他自己也听不下去了,拿着话筒要去砸电视。
一个人躺倒在重新喷过的车里,这车终于还是赵虎亲手喷了,他摸摸总觉得好像漆还没干。好几次不加思索地就开到了赵虎楼下,依然黑着灯,永恒一样的。
他想,怎么就忘不掉呢,爱也好恨也好,这样也忘不掉,那样也忘不掉。
也许真该打官司的,输掉那个人的所有。
把他和小虎一起连人带心都输过来就好了。
一下课,丁峰就跟在小虎后面,没几步就被发现了,他也不尴尬,笑说:“传达室居然会有你的信,想必又是哪个妞看上你了。”
自从小虎在学校秀过车技之后,人气急升,就连王玲玲也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他没小虎那么拼,心里多少有点不服气。
小虎说:“你别疑神疑鬼的,谁都知道王玲玲的男朋友是李想。再说上次不是因为她,李想也不会把咱俩一起端上去,我已经受够了。”
丁峰赶紧说:“好,你受够了,我也受够了,我也没说就一定是王玲玲啊。”
两个人拿了信,一看落款是陌生的地址,小虎不禁一愣,摸摸头说:“看笔迹有点眼熟啊。”
打开一看,是赵虎的信。只有寥寥几句话,问腿伤好了没有,学习怎么样,有没有长高,有没有长胖......小虎咬着牙一言不发地看完,然后翻到背面看了看,再翻回正面又重读了一遍。
丁峰凑过来瞟了几眼:“你爸?”
小虎点点头,过了一会抬起头看天,喃喃说:“原来我爸去上海打工了。”
丁峰也抬起头来,天灰云涩,光秃秃的树杈此起彼伏,远处有建筑工地的机器响声,在这里怎么能看到上海那么远呢。
他想了想说:“其实,赵小虎,你可以......”
小虎和他几乎是同时说出:“我要去找我爸/去找你爸啊。”
小虎心里飞快地盘算着。
丁峰叹息着说:“我还没去过上海呢。”
小虎诧异地看着他,丁峰也诧异地扭过头来:“你不会不带我吧?”
于是两个人开始共同为了上海之行筹划忙碌起来。按小虎的计划,还是要先应付完考试,等放了寒假再走。
一来便于跟家长们撒谎找借口,不会引起学校的注意,二来他知道老爸最在乎的就是分数和名次。虽然他一直觉得这样很俗,但现在却只想尽最大努力来让老爸高兴。
他把信收在抽屉最底层,锁好。那个抽屉是他的百宝箱,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赵虎送他的小玩意们,他从那边家里拿了过来,还有一些从小玩到大的不值钱的玩具,以及他唯一的一本相册。新购的钱罐也在里面锁着,他隔三差五地添一些钱进去,然后数上一遍,就觉得离出行计划更近了一些。
他给老爸回信,写了好几遍都很不满意,最后烦躁起来,就写了一句话。
“老爸,如果你想让我原谅你撇下我不管,那就赶紧把电话号码告诉我吧!!!”
接到儿子电话,赵虎在那熟悉的声音响起的一刻,忍不住眼眶湿润:“小虎子。”
手机里的小虎听起来有点愤慨:“老爸你为什么都不跟我说一声就去上海了?”
赵虎无言以对。
小虎说:“我还以为你去陪那个阿姨生小孩了。你要当那个小孩的爸爸吗?””
赵虎说:“没有的事。我有你就够了。”
小虎说:“你还当我是你儿子吗?”
赵虎立刻说:“当然。”
小虎说:“那是谁跟我拉过勾的?”听到电话里一声长叹只有鼻息没了声音,又说:“是谁说过不会象我妈一样撇下我不管的?”
这次是小虎哽咽了。
赵虎的心象化了蜡一样:“小虎,我错了,行吗?爸爸错了。”
小虎说:“我亲爸他对我再好,也不能跟你比啊,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呢,你太笨了你,老爸!”
赵虎沉默了一会说:“小虎,真要打官司的话,老爸不一定能赢哦。”
小虎说:“他说说而已的,老张嘴硬罢了。自从他知道你砸了他的车走了,已经吓破了胆。他要再敢提打官司,老爸你再砸一辆好了。”
赵虎苦笑了起来。
小虎既没有把自己的小算盘告诉赵虎,也没有把跟赵虎的私下联系告诉张龙。前者他想给对方一个惊喜,后者他怕张龙知道了再次心里失衡。
他有他孩子气的想法。他既爱老爸也爱亲爸,既然他们俩都希望自己陪在身边,那么他两边都敷衍好了,再找机会让他们和好,三个人象以前一样过,他依然可以拥有他的爸爸们,这难道不是最理想的了吗?
只是遇事不多的他完全没有想到,人生种种,计划总是不如变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