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蜜 by E伯爵
周正祥推着老旧的自行车下班回家,车龙头前面的框里装着今天晚上的菜:一块儿豆腐,一条草鱼,几颗小白菜,还有一袋鸭脖子和卤鸡肝。
他走得特别慢,半天才挪一步。在夜幕降临的深秋,路上的人都急急忙忙地赶着回去和家里人吃顿热乎乎的晚餐,这个慢悠悠的男人就显得格外奇怪,彷佛心事重重。
周正祥磨磨蹭蹭地挨到了巷子口,这里抬头就能看见爬满了青藤的宿舍外墙,传达室的灯光也已经亮了,他可以预料到看门的老张正乐呵呵地听着收音机里的京剧,然后在小电饭煲里热他的窝头。
晚风携带着凉意吹得人竖起了汗毛,周围的行道树发出沙沙的响声,然后飘落一地黄叶。周正祥停下了脚步,用汗湿的双手握紧车把手,然后颇为紧张地朝街对面望了一眼。
那里有一个摩托车修理行正在营业,亮堂堂的灯光照出来,放着节奏强劲的流行音乐,还有几个人影走来走去。
周正祥像散步一样又推一些,想看清楚哪些修车师傅在当班,但是当有人朝他张望的时候,他又赶紧走几步,把脸藏到了阴影里。
一个擦着手走出来的中年男人正好看到躲躲藏藏的周正祥,大声招呼他:「哦,是周老师啊!您下班了。」
「是啊……」周正祥挤出一点笑容,「嗯,我只是路过……老彭,你、你忙吧。」
「哎哎!」中年男人叫住他,然后走过来仔细瞧了瞧他的自行车,笑到,「链子又掉了吧?来来来,到店里给你修修。」
周正祥连忙摆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回去自己弄。」
「那么见外干什么?你这老自行车得拆铁壳儿呢。再说了,上次小美的语文考了一百分,多亏您给她补了课。」彭师傅一把抓住车龙头就往店里推,还提高了声音叫到,「阿岩,过来,帮个忙!」
周正祥的心狂跳起来,就好像有人突然电了他一下。他听得见胸膛中血液汩汩奔腾的声音,还有鼻腔中加重的呼吸。
周正祥跟在老彭身后,又紧张又期待,在经过一辆摩托车时还飞快地扫了一眼后视镜:还好,外套和衬衫都很干净,头发也没乱,除了脸颊发红之外,别的都好——他看上去也不太像一个三十出头的老男人。
一个高大健壮的青年一边答应着,一边来到周正祥面前。他大约二十三、四岁,说不上多英俊,也不算丑陋;脸部的轮廓很硬朗,但硬过了头,没有一点儿柔和的感觉;眉毛很浓,加上黝黑的眼睛,眉宇间就始终显得很严肃;唯一能够弥补的是他的嘴,薄薄的双唇保持着微笑的弧度,说话的时候隐约可以看到标志着健康的好牙。他把污迹斑斑的连身工作服褪下一半,两只袖子在腰间打了个结,戴着黑乎乎的手套,还拿了一把大号的扳手。
「阿岩,来,给周老师弄一弄自行车。」
「没问题。」这个年轻人挥了挥手,扶过车把。
老彭客套地对周正祥说:「周老师,少陪了,我手里还有点儿活儿……」
「啊,你忙吧!我没问题……」男人故作镇定地点点头,然后手足无措地跟着阿岩走到旁边的空地上。
阿岩把自行车支起来,拨了下轮子,笑道:「周老师,这几天你链子都掉了三回了。」
周正祥红着脸,讷讷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大概用得太久了。」
「周老师,以后骑车注意点儿蹬吧。」
「哦……好。」周正祥期期艾艾地点点头,又咕哝道,「阿、阿岩,别叫我老师,我算不上……」
这是实话,他只不过是个小杂志社的编辑,帮着周围邻居的小女孩儿免费补习了一下作文,家长客气,就「老师」、「老师」地叫开了。周正祥起初也觉得没什么,但是被这个年轻的修理工一称呼,彷佛就老了一辈似的,怎么听怎么别扭。
阿岩见他介意,大大咧咧地笑了笑:「那好,就叫祥哥,怎么样?」
周正祥只觉得那两个字从耳朵里灌进来,就好像温水流过四肢,路上积下的寒冷全都被赶跑了。他脸上发烧,连忙点点头,阿岩见他同意,朝旁边抬了抬下巴:「祥哥,你坐会儿吧,我马上就弄好。」
「嗯……阿岩,我不着急的。」
周正祥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看着那个年轻人蹲在自行车前,拖过修理箱,熟练地找出螺丝起子,拆下了老自行车齿轮外的铁壳儿,找到掉了的链子,搭回去。他背上的肌肉在深蓝色的T恤下鼓起来,微微滑动着,就好像磁铁一样吸着周正祥的目光。
年长的男人把手放在膝盖上,掌心都出汗了,偷偷摸摸地看着背对着自己的阿岩,而对方稍微有大一点儿的动作,他就像受惊的猫一样匆匆忙忙地扭开头,装模作样地瞧着别的地方。
车行里的流行音乐很大声,虽然周正祥不知道那唱歌的明星是谁,但是也觉得很好听,他知道一般爱放歌儿的都是阿岩,他经常见他在街口的唱片行里选CD。周正祥有时候真恨自己老土,如果对流行歌曲啊、明星啊,有个一点儿半点儿的了解,那也好和阿岩聊上几句。
「祥哥。」
修车的青年忽然转过头来叫了一声,周正祥刚好出神,连忙涨红脸应着。阿岩笑道:「怎么了,听歌呢?」
周正祥尴尬地咳嗽了几下,支吾着说:「嗯,是啊,我觉得……还挺好听的。」
「这是游鸿明的《地下铁》。」阿岩把铁壳装回去,拨了下车轮,又踩了踩脚蹬,然后脱掉手套坐到他身边,轻轻跟着音乐哼唱。
「今夜又在这班那班来回这段地下铁,
看着人来人往寻找一个熟悉的背影,
时间随着行人缓缓后退彷佛又看见你的脸,
地下铁赶快飞,
被风吹散了发尾
让人颓废。
外套上的雨水在脸上排队,
也不敢吹,
忘记了也无所谓。
地下铁赶快飞,
我的爱人有点累,
我有点醉,
我的终点永远在你下一站,
你赶快睡,
轻轻靠着我的背。
这些年来早就习惯送你到挥别,
你也一直以为下面才是我的终点站,
我在下面出口等待最后一班回程的地下铁……」
音乐和其它人的谈话都变得很遥远了,周正祥的耳朵里只是听见阿岩略微沙哑的声音,感觉到他年轻的身体上散发的热量。他一度怀疑自己会爆炸,但是除了脸烫得厉害以外,只有身体僵硬得不能动而已。
「嗯……阿、阿岩……」在结束之后,周正祥结结巴巴地赞扬道:「很好听,真的……很好听。」
「祥哥也喜欢?」
周正祥重重地点了点头。
「歌里讲的暗恋的事儿,节奏和旋律都很棒,感觉不错。」
周正祥紧张得都快要窒息了,脸上却还得挂着诚恳的微笑:「是啊,不错……好听……」
阿岩看了看他,嘴唇咧得更开了,然后从裤兜里翻出包烟叼了一根,点燃。「好了,祥哥,」他叼着烟把自行车推过来,「赶快回去吃饭吧,天不早了。」
周正祥小小的亢奋被浇灭了,他很快又为自己的忘形而感到不安。他低着头「嗯」了一声,老老实实地接过车,向阿岩和老彭道了谢便走出修车行。刚到门口,他又想起什么,拿起框里的鸭脖子和卤鸡肝,塞在阿岩手里。
「这个……嗯……给你吃吧,就当是谢谢你帮忙,这段时间辛苦你很多次……」周正祥头也不抬地说。
阿岩倒没推辞,大大方方地接下来,还打趣道:「祥哥你面子最大,我们这里修非机动车辆的客户就你一位,而且报酬还只有卤菜。」
周正祥虽然迟钝,也听得出阿岩这个玩笑中所包含的善意和亲近。他傻笑着说了再见,就像得到秘密的宝贝一样把那种雀跃的心情藏在怀里,快步朝家里走去。尽管天已经全黑下来了,风也更大了,周正祥却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彷佛沐浴在三月的春光中。
音响中男歌手的声音在背后徘徊,伴随他走进了宿舍楼的大门,才袅袅地余下一点儿尾巴,消失了。
周正祥把自行车放在楼道里,然后蹲下来,细细地摸着残留着机油的铁壳儿。感应灯很快就熄灭了,他非常惋惜地站起来。一个邻居路过又踏亮了灯,客气和他打了招呼。老实的男人连忙装出锁车的样子,却不敢再逗留在原地,提起了小菜上了五楼,缩进自己那四十多平方米的单身宿舍里。
他来不及换下外套就趴到窗户边上,胸膛里的心脏像跑了一千米之后那样剧烈跳动,不过现在已经不是由于紧张,而是充满了喜悦。小叶榕的树枝和宿舍的围墙遮挡住了街对面的修车行,但是灯光还是能看见。那一点点的亮就如同温和的太阳,照得周正祥平凡的脸上多了几分颜色。
他默默地看了很久,哼着刚才学到的歌去厨房,做了点白菜豆腐汤,有滋有味地就着冰箱里的剩菜,填饱了肚子。
※ ※ ※
生活常常因为惯性而变得无聊,也常常因为有了期待而焕发光彩。
周正祥不记得自己从哪篇散文里看过这句话,但是他现在确实有了共鸣。从大学毕业工作到现在的八年里,他似乎每天都只能按着固定的路线回家,唯一能去的就是单位旁边的超市,除了远方几个还保持联系的高中同学,他就像个寄居蟹一样孤独地生活在繁华城市的暗处。
但自从认识了阿岩后,每个晚上下班回家,他都会先到街口的唱片行里待一会儿,选CD专辑。如果修车行里放了别的歌儿,他也会悄悄地买回家去听。几周下来,一贯跟流行娱乐无缘的周正祥居然还学会了不少的歌,甚至有同事开始问他要不要去卡拉OK。
在接近修车行的那几十米距离,周正祥都是推着自行车走过的,偶尔能和老彭打个招呼,寒暄几句。不过更多的时候都能看到阿岩——那个青年蹲在各种不同型号的摩托车中间干活儿,或者跟客人聊着车的问题,他不笑的时候带着几分威严,看上去大了好几岁,而一旦笑起来,又帅得像个偶像明星。
阿岩看见周正祥时会招招手,笑一笑,或者问问他自行车有没有毛病。这样一段时间下来,周正祥倒是进步了很多——至少能不结巴地跟阿岩聊上几分钟。有时候,阿岩会劝他把老掉牙的自行车给换掉,但是周正祥却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说还能用。每次这样搭一两句话,周正祥就会有受宠若惊的感觉,然后兴奋得一晚上都难以入睡。
有一次,周正祥甚至在唱片行里碰见了阿岩,这几乎是他们第一次在修车行以外的地方遇到。周正祥开始只是专心在CD架旁走着,当觉得后面似乎有人要过的时候,他稍微侧过身,却被那人拍了拍肩膀。
「祥哥。」阿岩笑嘻嘻地招呼他。
周正祥心跳漏了一拍,很快又平静地说了声好,他的脸不会像之前一样充血,但实际上还是紧张得要命。他从来没有这么近地和阿岩站在一起,那个青年的肩膀比他宽了许多,高出他十公分,投下的阴影几乎可以把他整个人都罩住。
周正祥的呼吸变得很急促,他瑟缩着朝后退了一步,不料阿岩突然朝他伸过手来。就在周正祥以为他会触摸到自己的时候,阿岩却从他背后拿起了一张CD。
「祥哥,你也听王力宏?真看不出来啊。」阿岩翻看着那张《盖世英雄》,「准备买?」
周正祥还没有从刚才那一瞬间的动作中清醒过来,他既松了口气,又彷佛很失落,只是懵懵懂懂地摇摇头。
阿岩把CD丢回架子上:「这里面也就几首能听,现在大家都爱把中国元素往里面添,又不管对不对味,就跟清蒸鱼还洒辣椒粉似的,好的曲子也能搞得不伦不类。」
周正祥感觉到他一说话,温热的呼吸就暖暖地擦过自己耳际,连带着头顶都烧起来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自己应该附和阿岩的观点,但是一开口恐怕又底气不足,让他笑话。
这时,阿岩一把拉住周正祥的胳膊,把他往门口拖:「祥哥,不如到车行来,我借给你几张好的。」
周正祥觉得手臂上好像多了道箍子,把他整个魂儿都捆在了那人身上。出了CD店,阿岩便骑上老自行车,然后让他坐在后座上抓好。
「就这几步路,我……我们走过去就行了!」周正祥手忙脚乱地要拒绝,阿岩却很不耐烦地摆摆手:「没事儿,你跟我客气什么呀!」
从街口到修车行不过几百米,周正祥却感觉这一生的幸运都集中在这一分钟里了。他不能像女孩儿一样光明正大地抱住心仪的男孩儿,但是用发抖的手轻轻地攥住他衣角,就已经像握住了全世界一样满足。
老自行车不紧不慢地在满是小叶榕的僻静街道上行进着,阿岩轻轻地哼着歌儿,还是那首《地下铁》。周正祥垂下眼睛,真希望将来能一直这样下去——
每天能看到这个人,无论他是在工作、聊天、和人开玩笑,还是独自放着CD,轻声哼歌儿,自己都能够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偶尔跟他「偶遇」,用最平常的口气谈谈天气,评论他喜欢的流行音乐,或者在自行车坏掉的时候看他蹲下来,帮助自己做一点不费吹灰之力的小事。
阿岩听到背后彷佛有游丝一般的声音,惊讶地回过头:「祥哥,你也会唱了?」
周正祥「啊」一声,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不自觉地跟着阿岩唱起来,他身体僵了一下,还没想好好说什么,只听见老自行车发出「咔」的一声,颠簸了一下,差点儿把他摔下来。
阿岩跳下车,突然噗嗤一笑。
周正祥也立刻看到了,苍白的面上顿时又红成了一片:那老掉牙的自行车链子又掉了。
「又得动动螺丝起子了。」阿岩一边笑,一边歪头看着周正祥,「祥哥,看来你还真成了我的长期客户了。」
老实的男人很腼腆地笑,鼓足了勇气笑着说:「嗯,要是阿岩你愿意的话,我……我会经常给你带好吃的过来……其实我做菜也还……还行。」
「好啊!祥哥,那就算说定了,你可欠我一顿饭啊。」阿岩一把提起老旧的自行车朝不远处的车行走去。
周正祥像是被鼓励了一样,雀跃万分地跟在后面。
不过在越来越靠近车行的时候,他的步子却慢了下来,脸上的红晕也逐渐地退去——
在修车行的门口,有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孩儿正靠在一辆女式摩托车上,纤细的手指中间夹着一根香烟,尽管已经入冬了,她还是只穿着厚外套、长靴和超短裙,两条漂亮的长腿裸露在空气里。在看到阿岩以后,她欢快地叫了一声,然后小跑过来。
阿岩连忙把车放下,匆匆地交给身后的周正祥,下一秒钟,那女孩儿就扑进了他的怀里,并且在他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下:「阿岩你这个混蛋!我还以为今天见不到你了!」
「怎么会?」青年用力把这个女孩子举了起来,大笑道,「小彤要来的话,我什么事情都可以放下!」
周正祥如同木偶一样看着两个年轻人在他面前毫无顾忌地亲热,突然间感觉有些慌乱,他不知如何是好:该带着微笑欣赏俊男美女的拥抱?还是该装作没看见而面无表情?或者,他应该干脆低下头,捂住耳朵——那一定会让阿岩和他的「朋友」以为他在厌恶。
周正祥实际上没有一点儿的反感,他只是很惊慌,之前充满了胸腔的期待和喜悦就像刚燃起的火苗被冷不防泼了盆水,不光熄灭,甚至连再复燃的可能也没有了。
他还待在这里做什么呢?继续看着阿岩和那个「小彤」黏在一起说话吗?他为什么不赶快说一声「你们聊」,然后就走得远远的呢?
车把手上还有阿岩刚才握住时留下的温度,为什么一阵风吹过就冷得想发抖呢?
就在周正祥难过而踌躇不定的时候,阿岩总算是放开了怀里的女孩子,转过头来对他说:「对不起啊,祥哥,车我拜托阿城帮你修吧,我现在有点儿事儿……」
「哦哦,好!阿岩,你……你们聊……我自己没有问题……」周正祥连正眼也不敢看一下,急急忙忙地逃进了修车行的大门,当闻到熟悉的汽油味道时,不知道为什么鼻子突然开始发酸。
※ ※ ※
周正祥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轨道——不过还有一点点的不同:他不再骑自行车了。那个总是掉链子的老自行车被他放在了楼道里,还细心地盖上了层塑料布。他办理了公交卡,每次上下班都搭挤死人的公交车。每次回宿舍他都急匆匆地从行道树的阴影里直接转进宿舍大门,看都不看街对面一眼。
修车行的音乐还是照样放着,霓虹灯招牌也还是亮着。缩回宿舍的周正祥牢牢地关着窗户,拉上窗帘。
冬天很快就来到了,在第一场雪下下来以后,周正祥给自己买了新的围巾和手套。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个冬天特别冷。
在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提前下了班,周正祥到超市里采购了一些食品和用品,准备着在家里度过三天假期。因为过元旦,街对面的摩托车修理行也提前关门儿了,周正祥回家的时候,没有听到熟悉的音乐声,说不清心里是轻松还是失望。
把蒸菜放进锅里,他正要坐下来收拾脏衣服,就听见有人敲门。
周正祥生性内向,比较要好的朋友都没在本市,所以很少有人会来拜访他。他估计或许是某个来请求帮忙的邻居,但是打开门以后,外面居然是那个他一直在躲避的男人。
「祥哥。」阿岩像以前一样朝他露出了微笑,「你这地方还真好找,一问门口的大爷就知道了。」
周正祥真怀疑自己在做梦,他张口结舌,半天没有回话。
阿岩把手撑在门框上,歪着头问:「怎么了,祥哥,不认识我了?」
周正祥反射性地摇摇头:「不、不,怎么会……阿、阿岩……你怎么来找我?」
青年朝房间里抬了抬下巴:「我可以进去吗?外面冷死了。」
「哦,好。」周正祥连忙让他进来,关上了门。
阿岩打量着这间布置朴素却很干净的房子,说:「祥哥,你比女人还能收拾,这可是我见过的单身宿舍里最适合人住的了。」
周正祥勉强笑了笑,请他坐下,又手忙脚乱地倒了杯热茶。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不敢看客人的眼睛,只是装作轻松地问:「阿岩,你……你到这里来,有事吗?」
「我来蹭饭的!祥哥,你不是还欠我顿饭吗?」
「哦……」周正祥当然还记得这个约定,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阿岩居然会找上门来要他践约。这未免有些荒唐,即使发生在面前,周正祥也难以相信。但居然以这样「不可能」的方式再见到阿岩,他的酸楚多过惊喜。
阿岩浓黑的眉毛微微向上一挑:「怎么了,祥哥,你忘记了?」
「没有没有!」周正祥急忙否认到,「阿岩,你要吃什么,我……我马上给你弄。」
「哦,看祥哥你方便吧,不过现在我不饿。」阿岩端着玻璃杯子,慢悠悠地问道:「祥哥,最近怎么没见你骑自行车啊?」
周正祥暗暗地苦笑:「那个啊……我办了公交卡,改坐汽车了。」
「听老彭师傅说,你在XX杂志社上班。」
「嗯……」
「那最近的站离这里也得走十几分钟吧。」
「嗯……」
「祥哥,你骑车去单位走小苑西路只要二十分钟,比坐公交车可以少折腾半小时啊。怎么想到要换交通工具?」
周正祥心底的酸楚就好像是陈年老醋,却偏偏又沉在最深处倒不出来。他低下头看着手指甲盖,含含糊糊地说:「我……那自行车老掉链子,挺麻烦的。」
「我天天都在店里,你什么时候来都可以啊。」
周正祥扯了扯嘴角:「不、不,阿岩,不能老这样。即使是小事儿,多了也烦人啊!」
「烦?」阿岩轻轻地把杯子放到茶几上,提高了声音,「是烦了你的破自行车,还是烦了老到车行里去?或者其实是烦我了!」
周正祥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波浪鼓一样摇头:「不是的,不是的!阿岩……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讨厌你……从来都没有!」
「你不讨厌我?」
「当然……当然不!」
「那么就是喜欢我了?」
「嗯?」周正祥恐惧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抓紧了椅子的边沿。
阿岩站起身,突然伸出双手把他的脑袋捧起来,这个年轻人的微笑消失了,浓黑的眉毛和幽深的眼睛严肃得让人觉得有些害怕。周正祥反射性地向后退,却发现抓住他的人力气大得可怕。
「祥哥,别躲。」阿岩盯着他的眼睛,「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第一次看到我?还是我给你修自行车的时候?你喜欢我到什么程度?是不是时时刻刻都想着我?渴望碰碰我……」
周正祥浑身发抖,眼睛中涩涩的,视线也渐渐模糊了,他的指尖抠着坚硬的椅子,喉头剧痛起来,热热的东西飞快地涌出眼眶,然后流满了脸颊。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悲惨和狼狈过,难受得只想死去。
粗糙的拇指徒劳地为他揩去泪水,男人用困惑的口气问道:「为什么哭呢……祥哥?」
「很可笑吗?」
「嗯?」
周正祥哽咽着推开了阿岩:「你早就知道……看着一个大你近十岁的……男人偷偷喜欢你,很可笑吗?」
「祥哥……」
周正祥用袖口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抽搭着说:「我知道,这很荒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每天都走过修车行,看着你和他们说话、开玩笑……我觉得你真的很好……我只是想多看看你……能和你说说话,我就很满足了。那个……自行车老出毛病,我也很高兴,因为你可以帮我……学一学你喜欢的歌,跟你搭几句话……别的我什么都没想过……我真的一点儿都没有……」
他把头埋进了双臂,哽咽得更加厉害了。阿岩好半天没有开口,周正祥连看他的勇气都没有了,如果对上厌恶的目光,他一定恨不得自己从窗户上跳下去。
「那为什么……你不骑自行车了?连回家也不经过车行了?」阿岩又闷闷地问道,「虽然说着『喜欢』,最后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吧……」
「不是的!」周正祥擦了擦眼泪,气苦地把头扭过去:「我不想……不想打扰你的生活。被一个老男人暗恋……一定会给你造成困扰的,况且……况且……」
「什么?」
「阿岩你……不是已经有女朋友了吗?」
「你说的是小彤?」
周正祥的眼泪又差点流出来:「不管怎么说,我真的不愿意再这样了……而且看到你和女孩子在一起,我就会明白自己多……多不起眼。我也会难受的……阿岩,你就当可怜我吧,就当咱们从来没认识……」
「不行!」
周正祥吓得抬起头,看见面前的年轻人竖着眉毛,一把将他提起来。
会被揍一顿吧?周正祥死死地闭上眼睛,却一直没等到落在身上的拳头。他颤巍巍地睁开眼,发现阿岩端正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层暗红,双唇紧紧地抿着,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更像腼腆地说不出话。
青年很快就发现自己的举动有点接近暴徒,他颇为尴尬地松开手,让周正祥重新坐下来,自己则蹲下了。他骨节分明的手掌把周正祥的瘦长十指攥住,感觉到那个男人想要抽走的时候,他坚定地阻止了他。
「祥哥……你真是个闷葫芦。」他低头看着那双细瘦的手腕,喃喃地说,「我给你修了多少次自行车?没有十次也有九次了吧,那么简单的问题……即使怕弄脏手,用木棍挑起链子搭在飞轮上,一踏脚蹬就装上了。为什么我愿意一次又一次地帮你?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从来不教你修那链子?」
周正祥停止了啜泣,傻乎乎地看着他。
阿岩有些恼怒地横了这个男人一眼:「我可不是笨蛋,你以为你那车链子老掉我就看不出来?烂到什么程度的自行车才有这毛病啊……祥哥,我……」
阿岩突然闭上嘴,看见周正祥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可置信。他又笑起来:「祥哥,你没发现我和你都喜欢《地下铁》这首歌吗?」
周正祥虽然反应迟钝,不过却并不傻。他现在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注视着阿岩微微泛红的脸,湿润而幽深的黑眼睛,就好像做梦一样:「阿岩……阿岩……你有女朋友了……我看见的。」
「小彤吗?那个男人婆是我的老同学,从小学开始就是同桌了。」阿岩解释道,「她在澳大利亚念书,难得回来一次,那天刚好来找我。祥哥,你不会以为我喜欢她吧?」
周正祥垂下了眼睛。
青年无奈地笑起来,把脸埋进他的前臂中,声音闷闷地说:「祥哥,我跟她没可能的。我不喜欢她……我不喜欢女人。我喜欢你……你害羞地时候,眼睛就像小兔子一样……」
周正祥拼命地摇头:「可是……可是这不对。我比你大、而且我又古板又老土——」
「是啊是啊!」阿岩用开玩笑一样附和到,「不过我觉得你又笨又可爱,虽然很内向,但是眼睛都会说话。」
「阿、阿岩……」
青年厚实的手掌摩挲着男人湿漉漉的脸颊:「好了好了。祥哥,对不起,我该早点跟你告白的……不过……我想捉弄下你——」阿岩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神色,「其实……每次看到你紧张我的样子,我就感觉很甜蜜。真的好幸福……」
周正祥觉得又委屈又生气:「可是……我觉得好辛苦……嘴巴里都是苦味……」
「祥哥,你有没有想过,你突然不来找我,我也很难过呀,觉得苦的可不只我一个。」阿岩突然像狐狸一样地笑起来,「不过,但我们两个都觉得苦的时候,其实应该是最甜蜜的时候吧?」
周正祥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青年,似乎没有搞懂他的意思。
而阿岩却笑着吻上了他淡色的唇。
(全文完)
(后记)
关于本文的这些和那些
哈啰,大家好,很不好意思地拿出这个《甜蜜蜜》——其实个人感觉写得有点一般了,没有很甜很狗血,汗水。第一次写这样老老实实的暗恋,真是不习惯啊,我果然还是一个不能专心写爱情的人,默哀~~
写这个文的目的是为了送给一位朋友,算是祝福和一点小小心意,所以不足就被我自动「屏蔽」,啦啦啦(捂耳朵~~)。我想写的也不过是一个微微带着苦味的甜蜜,因为「甜」这样的味道,如果没有苦来帮忙衬托,就显得无趣了。也许这个文太短,而且不精致,所以难以准确表达我这个意思,不过生活本来就平淡,就权且再平淡一次吧。
E伯爵
二零零八年一月二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