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烟罗】《北方》

海上草

北方
作者： 于烟罗
北方
又到了下雪的时候。
腊八看着窗外的雪花片越来越大，只好冲煤桶走过去，拿起炉铲子撮了一铲子煤，犹豫一下又倒掉一些，这才满意地把剩下的煤填进了炉膛。
炕不热，温温的，让屋子显得有些冷。但煤很贵，有钱买煤就没钱吃饭。所以，稍微冷一点总比饿肚子好。腊八蜷缩在炕头，看着窗外的雪花和窗上的冰凌花，慢慢数着，觉得有些冷，又有些困，他伸手拽过炕边的棉被，裹到了自己的身上，然后继续数着雪花……
北方的雪很大，有时候一夜不停地下，第二天早晨起来，那雪就没了膝盖，整个世界都是白的。能让人接近死亡的冷，却让万物显得洁净。
孙老汉就是在一个那样的雪天从医院门口的垃圾箱里捡到了腊八。因为那天是腊八，所以，腊八就叫腊八。没有姓，也没有户口。
孙老汉也没有户口，而且好像也记不住自己是哪里人。腊八小时候问过他，他有时候说是山东的，有时候说是河北的，于是腊八就不再问，一心一意跟着孙老汉捡垃圾、挣钱、慢慢长大。
他们住在城郊，土坯房，墙上还有草根。本来还有一条看门狗，可腊八九岁那年生了病，孙老汉只好把狗卖给餐馆。腊八忘不了那条狗被孙老汉勒死时的目光，所以，他再也没去过医院，哪怕是发烧到四十度，烧到整个人都无法从床上爬起来，他也绝不去医院。孙老汉劝了几次也就不再劝了，他知道，腊八也知道，家里没钱。捡破烂也有行规，像他们这种四处乱捡的，总会被那些有固定“拾荒”范围的人排挤。所以没钱，所以不能去医院，所以，只能忍受着，活到哪一天算哪一天。
腊八是个命大的人，孙老汉是这么说，然后指着不知道从哪个垃圾箱里捡来的书说腊八的命硬，所以谁都克不死他。腊八知道孙老汉是说谎，他知道孙老汉不识字，那本书封皮上写的是《中学语文课本》几个字，而不是孙老汉口中的什么文王八卦、麻衣相术。腊八识字，是偶尔去澡堂洗澡的时候跟别人学的，但是他并没有告诉孙老汉，因为他在澡堂学到的，不仅仅是汉字，还有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
有些事情对腊八而言就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在腊八的世界，他能看到的是街上的红男绿女，是一男一女勾肩搭背、搂搂抱抱走在一起，偶尔，还会旁若无人地来个热吻。可在另一个世界，却是几个中年男子趁着浴池中气雾氤氲就凑到腊八身旁，教他一些让他耳热心跳的事情。那些事情，做了会觉得窘迫，但也会有一种酥麻的感觉在体内滋长。腊八不想做，却又无法阻止自己寻找那种感觉，于是，一再光顾那个澡堂，直到一天一个人在没有别人的时候，强硬地从后面抓住了他的两条胳膊，把他压在了浴池边的瓷砖地上。
很痛。腊八每次想起那个事情，还是会在心里这么描述。可能还有血，因为腊八总觉得后面那个地方里有热热的液体流出来，但他没看到。在腊八疼得挤出几滴眼泪时，那男人已经把事情办完了，然后把腊八重新丢到浴池里，又给了腊八五十块钱，让他买点东西吃。
食物，可能比疼痛更加吸引腊八的注意力，所以，那种事情似乎也不算什么了。腊八兴高采烈地买了烧鸡和馒头回到他和孙老汉住的地方，想骗孙老汉说自己捡到点钱。可一进屋，就看到孙老汉躺在地上，手捂住胸口，整个人都僵硬了。
动脉硬化、冠心病、脑血栓……腊八也分不清医生说的哪个是哪个，他唯一能肯定的就是孙老汉死了，而自己连火化孙老汉的钱都讨不起。
趁医生不备，偷跑出了医院，腊八怀里揣着烧鸡和馒头，一路跑着，往城郊的家里奔去。他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也下起了雪。他跑着，在由薄变厚的雪地上留下了从浅到深的脚印。歪歪斜斜，跌跌撞撞，腊八冲进了家门。他关上门，用冻得已经有些发青的手从炕沿上拿下火柴盒，抽了根火柴颤颤巍巍点上，又从罐头盒做成的煤油瓶里拽出根木柴，把它点燃，做为引火，把炉灶烧热。
烧鸡和馒头也被填在了灶坑里。慢慢烤着，化成了灰。
腊八身上疼，手也冻伤了，可他还是没有感觉，他看着热旺旺的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庆幸自己还活着。
肚子在叫，可那又有什么关系，自己可以饿这么一顿，可孙老汉却永远得饿下去了。腊八缩在炕脚，看着外面的天黑下去，看着屋外那些雪反射着白灿灿的光，眼泪，忽然就落下了……
那是腊八十四岁的事情了。除了他，没人还记得。又或许，他自己也不记得了。人总是在变的，他也是，或许别人也是，他发现自己在没有东西吃也挣不到足够的钱养活自己的时候，他就变了。
腊八会频繁地出入很多有浴池地澡堂，然后跟那些人学认字，要吃的。当第一次让他无比疼痛的事情做多了的时候，他反而习以为常了。
“你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啊。”
有一天，有个人，这么说。
那时，腊八在温暖的浴池中正泡着，可听到这句话，却觉得有一桶凉水浇了下来。
“我以为你们觉得高兴就不会管我的事情。”腊八看着那个人。
“……我要离开这个城市了。我这里有一千块钱，你拿去做点小生意，摆摊也好。不要这么过下去了。”那人看腊八洗完澡，就拽着腊八跑到了更衣室，面色愁苦地掏出一叠执钞，多少面额的都有，新旧程度也不一样，腊八看得出，他也不是个有钱人。
“……不说再见了……”腊八接过那钱，光着身子，湿淋淋的手就接过了那叠钱。
钱是好东西，当然有时候也不好。腊八听很多人叫它王八蛋。不过腊八喜欢这王八蛋，尤其是他从批发市场上了许多廉价文具摆在了中学门口时，他就更喜欢了。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有点像是商人，或许某天和报纸上所说的那些什么青年才俊一样，变成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想着想着，他就不由手舞足蹈起来，不小心，就撞到了立夏的身上。
立夏姓李，今年高三，比腊八还大一岁。个头高，样子也好看，穿着名牌的运动服，手里还拿着颗篮球。腊八就是撞到了这样的立夏身上。
腊八已经记不得立夏当时都说了什么，自己又回答了什么，总之，那么一问一答、一来二去两人竟然认识了、熟悉了，最后，腊八掏出所以的积蓄请立夏喝了顿酒，然后拍着胸脯说从来没人看得起我，你看到起我，我们就是兄弟了。
立夏笑着看腊八在小酒馆里出洋相，然后在腊八醉的糊涂的时候，按照腊八的指引把腊八送回城郊那间破旧的草房。
等腊八醒来时，发现自己人已经在立夏的怀里了，而腰、腿，都有些软。
立夏说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腊八点头，说我好像真的是。在他心中，立夏只要肯要，绝对没有自己拒绝的道理。
立夏满意腊八的回答，便持续着和腊八的“交往”，从春天，到了夏天。
腊八看着街上满头大汗的学生们，他知道如果自己生在好的家庭，或者哪怕孙老汉的钱多一点点，自己也会是他们中的一个。他把这念头跟立夏说了出来，立夏说是的，腊八看着立夏那张好看的脸，忽然想到立夏也是要考学的，便问立夏要考什么地方。立夏回答是美利坚合众国，简称美国。
腊八有些傻了：美国，那个地方和自己住的草房的距离很远，隔着海，隔着山，隔着很多个自己没去过也不敢想想的城市。那里和这里，比草房到市中心要远得多，比从江畔到郊区要远得多得多……
立夏和腊八说完那番话就再也没找过腊八了。
腊八不怪他，他看了看日子，知道是立夏要高考了。
高考，七月炎热的时候。腊八上了一箱矿泉水，满城市的考场转悠，希望在卖矿泉水的时候碰到立夏。
可没有。
考试、放榜、乘上火车或者飞机离开这个城市，九月、十月，十一月……天气一天天变冷。腊八的货物已经从文具变成了水果。他看着街头来往的人，试图从中找到立夏的身影，可每次，都是徒然。
而转眼，冬天又来了。
又到了下雪的时候。
腊八看着窗外的雪花片越来越大，只好冲煤桶走过去，拿起炉铲子撮了一铲子煤，犹豫一下又倒掉一些，这才满意地把剩下的煤填进了炉膛。
炕不热，温温的，让屋子显得有些冷。但煤很贵，有钱买煤就没钱吃饭。所以，稍微冷一点总比饿肚子好。腊八蜷缩在炕头，看着窗外的雪花和窗上的冰凌花，慢慢数着，觉得有些冷，又有些困，他伸手拽过炕边的棉被，裹到了自己的身上，然后继续数着雪花。
桌上有饭菜，他听说今天是国外的一个什么圣诞节。人要是在这天许了愿，就可以实现愿望。
买了啤酒，和一些菜，热了又热，凉了又凉。总盼望，门会突然响，然后立夏会走进来说我回来了。
腊八就那么执着地看着门，等着，等着……
好像已经过了午夜，腊八在迷糊中好像听到了门有什么动静，他跳下炕，打开门，结果看到风尘仆仆的立夏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自己说过想吃的奶油蛋糕。
你回来了？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腊八多年没掉过的眼泪在这一刻又落了下来，他紧紧抱住立夏，哭得像个小孩。
过节，我们学校放假，我就回来了。我没说过不回来，对吧？立夏笑着搂住腊八，把门关上，把桌椅摆好，打开蛋糕盒子，跟腊八一起吃蛋糕。
腊八的泪都糊在了脸上，他看不清奶油蛋糕，也看不清立夏，只是拼命吃着，看着，生怕自己一闭上眼睛，立夏就消失了。
立夏好像看出了腊八的不安，他给腊八擦着嘴角，说着国外的种种趣事。说着，说着，就把腊八带到了床上……
有些生疏了，腊八觉得自己的腰很疼，腿很疼，手也疼。他和立夏做完后就睡了，睡到了天朦朦亮，然后被冷冰冰的屋子冻醒。
腊八睁眼，想拽立夏过来，却发现身旁空无一人。
炕上也没有，椅子上也没有。腊八惶恐地看了看桌子，发现昨夜那些蛋糕残渣，蛋糕盒子都不见了。
不见了。一点痕迹也没有。
或者说，根本就什么都没有过。
腊八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又看了看老旧的表，想起来自己还要去水果批发市场上货。去晚了，好的就没有了。
无论怎么样，生活……
总是要继续的不是？
腊八翻身下床……

七一，专栏开张，人却生病，上吐下泻兼发烧。浑身无力，加上近日诸事烦扰，心情低沉到谷底。
写此文，没什么起伏。自己也没起伏的心情。只是低沉。
《北方》此文若有机会，另写同名不同内容版本。
于烟罗
七月一日晚，病中。


文章回贴
回贴人: 于睫 时间: 2005-07-01 22:54:50
哭，这文真灰
立夏到底回来过没有？难道是腊八做了个梦？那怎么会腰腿疼？
可怜的腊八、、、
原来这篇就是我苦苦寻找的、耽美中的穷人的故事。
现在身体好些没？祝早些恢复健康。

回贴人: 深渊 时间: 2005-07-04 10:21:37
是中暑了么,要注意身体啊,你的专栏在哪里,给你地址啊,人人都有心绪低落的时候,要坚持住啊,支持你的人还在为你加油呢!
祝你早日恢复健康!

回贴人: 于烟罗 时间: 2005-07-04 12:09:20
to于睫：
偶像大人本家，汗，不知道该叫什么好了。这个。其实就是梦啦。腰腿疼是因为冻的，汗，那天烧糊涂了，都不知道自己写的什么了。很多没交待好。
不过你的回帖中的那句，还真让我跌倒，笑。耽美中的穷人的故事，汗，难道你喜欢这种文？汗。
现在好多了，谢谢关心，嘿嘿，嘿嘿，偶在等你的书宝贝啦。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害羞貌。
to深渊：抱住，很久不见。不知道是不是中暑，泪，有人说是胃肠炎，我讨厌医院就死活没去，发了一夜烧，第二天起来就好了很多，汗。偶会加油的，偶最近在看一些写作基础帖子，希望自己可以慢慢写好点，汗，挠头。专栏那个是在jj。地址如下：http://bbs.jjwxc.net/index.php?board=38&page=1（和别人合住的寝室^_^）
日后连载文结局只能贴这里，汗。而且只能贴24小时，汗，你有空过去逛逛，我前几天也看到了单上的大人珠珠去，活活，汗，不过没认出来，惭愧ing。
现在不发烧了，偶老娘强迫偶吃药，泪。偶讨厌吃药，讨厌医院……（被老娘抓回去暴打ing）
爬走了，改天见，亲口。

回贴人: 小笼包的爱 时间: 2005-07-04 17:31:10
好好看的说。。。好喜欢楼主的文笔～～～～

回贴人: 奶瓶 时间: 2005-07-19 01:32:18
大人的短篇气氛都很够~好看^^
但心疼腊八....

回贴人: 于烟罗 时间: 2005-07-19 16:16:41
回小笼包的爱：谢谢^_^。
回奶瓶：汗，短篇气氛么……可能偶喜欢诡异的故事。至于腊八……他最大的不幸就是生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要是生在心情好的时候，说不定就是搞笑文的主角了^_^（众人怒，冲上来暴打ing）

回贴人: blueblur 时间: 2005-08-18 06:59:39
原来大人在JJ开专栏的吗？ 好。 跑去看。

回贴人: hexiecho 时间: 2005-08-24 13:22:49
于烟罗真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怎么会写出那么多好的东西！！！！
很好！！！
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