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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紫】《风寂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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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23 12:49:4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一章

熊熊的火从东面的城墙边开始烧起来,映红了半边远天。潮湿的风传来了城内妇孺撕心裂肺的哭声,人类濒死前绝望的呼喊声响彻天际。
我环视着周围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孔。东城门倒下的声响传过来的那个瞬间,他们停下了所有的动作,面如死灰。
我知道,我的脸色不比他们好到哪里。
困守了整整三个月之后,全大陆最坚固的易水城池终于还是被攻破了。
三十丈的城墙之下,还残留着昨天傍晚那场攻城战役中敌军留下的几千具尸体,没有收拾完毕的残破尸体横七竖八的倒伏在易水河边,河水到现在还是红色。
他们昨天败了,但从战略来说,不如说是我们败了。昨天傍晚的战役耗尽了城中的最后一点火药和垒石。而他们,兀兰帝国的百万铁甲军,于今天清晨展开了最后的总攻。
现在的状况,是真正的弹尽粮绝。

厮杀声渐渐逼近了。易水英勇的战士们正在顽强的和敌人展开巷战。但站在城墙头的将领们却都隐隐的知道这场大战的结局。
困守三月,我们的守军从开始的十五万减员到现在的五万八千,这五万八千的战斗人数还有一大半是身上带伤的。更糟糕的是,十天前开始,城中的粮草就用罄了。今天早上发下来的口粮,除了王族人员还能勉强有小麦饼充饥,大部分的士兵吃的竟只是树皮熬的稀粥。
然而,就是这群疲惫的士兵,凭着保护家园的一腔热血,居然和兀兰派出的百万集团军对峙了三个月,平时饿得站都站不稳的军士,每当冲锋号响起的时候,却突然又都悍不畏死的扑上去,和冲上城头的敌军凶狠的厮杀。易水城邦有这样一批英勇的儿郎守护,今日纵然身死于此处,我亦无撼了。
在城墙上放眼望去,远处是一片青色的云,仿佛是从天边一直铺到旷野上,再铺到易水河边。那是兀兰战旗的颜色。绣在青色战旗上的青色苍鹫,是兀兰帝国的象征。
看这景象,想必是围困那么久却没有拿下一个小小的城邦,兀兰皇帝恼羞成怒,又增兵了。反正兀兰疆土辽阔,有的是人马。
我也懒得去计算到底有多少人,反正五十万和五百万,一旦城破之后也没有多少区别。
突然的,一抹金色光芒闪过视线。
我眯起眼睛,仔细的望去,兀兰军队的中军方阵突然有一片的士兵潮水般的向后涌去,大队人马中簇拥出一个金色盔甲的男人,在青色的战旗下显得尤其耀眼。
那男人离城墙隔了大约八百步距离,面孔模糊,看不清脸。不过这并不重要。兀兰的大将虽多,能被他们皇帝御赐金色盔甲的却只有一个,护国大司马,也就是这次攻城的主帅,莫炎。

我直视着那个金色的身影。对峙三个月,交手了无数次,和他也算是熟人了。可惜无论城中怎样挑衅,莫炎却从没有亲自带头冲阵过,不然我一定有办法让他躺在城墙下面。
怎么,今日城破,他这是走近点来看易水是如何屈服在兀兰铁蹄之下的么?
我看着莫炎的方向,大概莫炎却也看到了我。隔着按兵不动的中军方阵,我清晰的看见他拿起马上挂起的长枪,遥遥对着我的方向指了指。
这算是什么!
挑衅?胜利者对失败者的示威?
眼前是士兵英勇倒下的身影,耳边是妇孺尖利绝望的哭喊声。三个月来,每天都是持续不断的攻城,杀退,再攻城,再杀退。我易水原本是个多么繁华的海滨城邦,满城三百万人口,十有七八是商贾,从不参与大陆称霸。没想到仅仅三个月的时间,兀兰帝国的入侵竟让这一方乐土满是血与火的蹂躏痕迹,放眼望去宛若修罗地狱!
我冷冷望着莫炎立于军中的金色身影。「小威,拿我的擎日弓来。」
小威是我的亲兵,闻声立刻将背在背后的一张弓和一壶箭递到我手上。
张开弓,扣好箭,眯起眼睛对准那个显眼的目标,猛地松开弦。擎日弓身强劲的反弹力让整个手臂一阵酸麻。破空之声响起的时候,擎日箭已经倏然插在马蹄正前方的地上剧烈震颤,他坐下的战马受惊人立而起,差点把堂堂主帅掀下马来。
我啧了一声。可惜那莫炎见机的早,把马向后带了带。只差了半尺。
八百步的距离,相当于弓箭两倍的射程,对寻常的弓箭手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标。只是他们不知道,我手中的不是寻常弓箭,我也不是寻常弓箭手。
从城墙上的守军四处传来响亮的哄笑声,士气大涨。号称大陆无敌的铁甲军差点当场折掉军中主帅,中军阵脚登时一阵大乱。只叹我现在没有多余军队,不然趁机掩杀出去,定能折他不少兵马。
那莫炎平白受了这么一场惊赫,想必是勃然大怒,我分明看到他抬起头盯着城墙这里的方向看了很久,突然扬起手,重重的向下一挥。原本按兵不动的十万中军立时向城池的方向涌过来,好像无数青色的蠕虫,带着志在必得的疯狂开始冲击裂痕累累的南门。
最后的时刻到了。
兀兰的军队习性极其残酷,只要攻城时间花费一个月以上,往往在攻占之后屠灭全城。如今易水抵抗三月有余,全城王公贵族下至兵士百姓再无幸理。与其让我们的守备军队在大军的虎视眈眈下苟延残喘,在一波波连绵不绝的冲击下像肉块般被他们一刀一刀凌迟缩减,到不如索性顷全力拼个死活。
对着城池上军士将领从四处投来的平静眼光,我很惊讶自己的声音也是异常的平静。
「战到最后一刻,与城共存亡。」

炽风大作,城墙头无数与大海同色的战旗猎猎作响。耳边时时刻刻听到无尽的厮杀哭喊声,其实距离东城门被攻破的时间应该没有过太久,但感觉上却好像过了无数静止的时刻。
又一波的攻城浪头潮水似的涌来,就在这段时间,我所在的南门城下又多出几千具尸体,鲜血像小河般汩汩在地面上流淌,混入早已浑浊不堪的易水河中。但和往日的攻城不同的是,这次的兀兰军得到了东城已破的消息,在巨大的胜利诱惑下拼杀更加凶悍,刚刚翻倒一部云梯,摔下的十几个兀兰士兵长长惨叫着还没有跌到地面,就有新的云梯就搭上城头。
我的手紧扒着城墙垛头,却只能咬牙看着局势一点点的恶化,无计可施。
激烈的箭矢交战就在眼前,身边的一个正在往下投掷火把的亲兵突然大叫一声,胸口不知什么时候插了支箭,翻身掉下城墙。
几乎与此同时,眼前同时出现了三部云梯,无数黑压压的黑影顺着云梯往城墙上面爬。而此刻的城墙垛头旁边,竟然没有人防御!
我大喝道,「平将军!你们的人呢?顶上这里的缺口!」
话音还没有落,背后突然传来了奇异的风声。我浑身一凛,立刻弓腰伏身向后面疾速跳去,堪堪避过迎面劈来的第二刀,同时反手拔刀出鞘,迅疾一刀斩倒面前那士兵。
是兀兰兵!他们竟然这么快就从城东攻到城南了!!

「殿下!南门守不住了,请您尽快撤退吧!」
我回头看去,平展英将军抹了把脸上的血,大步走过来,「末将这里还有数百精壮兵士,我们全力趁乱一搏,或许可以把殿下送出城去。」
我还没说话,旁边有个苍老的声音已经颤悠悠的道,「城中已无可守,请殿下务必答应杀出城去!」听那声音,竟是理应守护在宫中的左丞相!
我大吃一惊,一把抓住他,「你怎么在这里?父王他们怎么样了?」
王老丞相满是皱纹的脸上涕泪交流,「陛下他……今日上午,已经带着宫里其他的王室成员从秘道逃离城外了……」
我心里突然一凉,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踩在尸体上摔倒。
守了三个月,大家其实早已心知肚明城破战死是迟早的事。只是,我们王室不是最应该与城共存亡的人么?
思绪瞬间乱了起来,昨天受伤的额头有点疼。我恍了下神,再清醒的时候,已经被一群将领围住了。
「殿下!」
「殿下,保重!」
我有些茫然的望着他们,道,「对不起各位,易昭统领无能,无颜再苟活世上。今日却要各位陪我葬身此处了。」
李震将军,平展英将军,张权统领,贺武廷管制,这些城邦的高级将领忽然全部单膝跪了下去,眼角隐约闪着泪光。
城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无数的声音带着或狂喜或绝望的音调在同时大喊,
「南城破了!」
我咬牙,握紧了手里的刀,目光紧盯着从倒下的城门漏洞冲进来的数不清的兀兰士兵。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几个将领大声重复着,然后战斗中的易水士兵们都开始重复这一句话,声音越来越大,直冲霄汉―――
「战到最后一刻,与城共存亡!」

※         ※ ※           ※
杀!
战到中途,连挥刀的动作都已麻痹,满心只剩下杀意。
迎面对着兀兰士兵凶狠一刀劈下,用力拔了一下,却没能及时抽回来,身左右已经有两杆长枪同时刺到,我只能丢了刀狼狈闪过去,劈手抢过其中一杆枪戳中对面的士兵,正待再杀左右两边之敌时,忽然听周围齐声惊呼「李将军!」
就在几步之外,几把尖利的刀锋同时刺入人体的声音刺耳的传来。大片的鲜血猛地泼溅出来,激起的血花溅出半米多远。
我闭了闭眼睛。李震将军也殉国了。
几个士兵围成半圆形向王老丞相的方向逼近,枪尖在阳光下闪着明晃晃的光。我眼睁睁看着,却只能在周围五丈之内徒劳的杀戮,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眼前的层层人墙封锁冲过去!
不过瞬间,七八杆长枪已经架在他的身上。王丞相是文官,又是老者,只怕再也无望逃离命运。
带着潮湿水汽的风从大海的方向吹过来,城上的战旗飒飒的响。嘈杂混乱的厮杀声中,只有王老丞相苍老的声音在我们的耳边越发清晰。他曼声长吟,
「天苍苍兮易水寒,战士身兮归波澜。」
只听了两个字,泪水便已盈满了易水战士的双眼。王丞相自知不能幸免,此刻所唱的,正是我国军队的殇歌。
「路迢迢兮易城阳,战士魂兮归故乡。
 风漫漫兮易山长,战士灵兮永守家邦。」 
苍老沙哑的声音低沉的响彻在周围的空气中,连敌方的军士竟也如被感染了一般,缓下了手中的动作。
王老丞相靠在城墙垛头旁,花白的头发在迎面的大风中乱舞,目光炯炯的望着我的方向,忽然微微一笑,似宽慰,又似遗憾的看了眼周围染血的城墙,身子往后一仰,整个身体笔直无声的落下城墙。

「王丞相!」
我嘶声大喊,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手中的长枪用力一拨,竟然荡开了六七柄压过来的长枪,直冲过去!
胸膛碰到冰冷石头城墙的那个瞬间,背后几个地方同时一凉,想必有无数明晃晃的枪尖已经架在身上。
我从城墙探头往下望去,王丞相的身体静静的躺在城墙角边。他的身边,还躺了无数英勇将士的躯体。他们的血交汇在一起,共同流入我们族人视同母亲的易水河中,在我看不见的远方奔流入海。
这样不是很好么?
想到这里,我也微微的笑起来,不理会顶在身后的枪尖,干脆连自己手上的长枪也丢下,手一撑便跳到了城墙上去。

居高临下的,我听到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大喝道,
「生擒他!」
远远的,我看见了那抹金色的光芒。穿着金色盔甲的将军连亲兵都甩在身后,三步并两步的从石梯大步迈上城头来。耀眼的盔甲上,手里持的兵刃上,到处溅着城门士兵的累累鲜血。
他就是今日的攻城主帅,莫炎!
我的目光几乎喷出火来。就是他,这么多年来在南疆的广大地域上攻城夺池,踩着士兵的累累尸骨建造了他的显赫战功,兀兰的版图一再扩大,如今就连与世无争的易水也不放过!
我站在城墙上等他走近来,走近到我可以直接看清他的五官。原来和我对峙了三个月,号称兀兰帝国之鹫的这个男人,居然比大王兄还年轻。
真可惜身边的亲兵都死了,不然此刻随便把地上散落的长枪给我一支,我就可以毫不费力的用帝国之鹫的性命作陪葬。
心里叹息了一声,我对他点了点头,保持着作为对手的最后尊严,把眼光转到城外,闭起了眼睛。

「你跳吧。你从这里跳下去,我即刻命令全军屠城,鸡犬不留。」
带有兀兰口音的男子嗓音冷冷的传入耳际的同时,我心中忽然猛地一震,直视着他。
他的目光如炬,隔着五丈开外的距离和我对视。
视线与视线在空中相碰撞,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和仇视,互相瞪视着,毫不退缩。
我深吸口气,「易水全城子民,宁死不降。」
「‘宁死不降。’啧,说的真壮烈啊。」他的嘴角浮上来一丝嘲讽的笑,「你今日死在战场,成全了你易水王族的名声,身后还有几十万的满城百姓陪葬,黄泉路上也不寂寞。」
我的心里忽然冷了下去。
就在刚才,他们的主帅提到「屠城」二字的时候,我分明看到周围兀兰士兵眼睛里闪动的是如野狼般的炽热光芒。当胜利的狂喜和贪婪淹没了理智的时候,抢掠家家户户储存的财宝,奸淫妇女,杀戮城内剩余的几十万没有反抗力的百姓,在战场上都是常事。
莫炎无视于我的缄默,口吻强硬的步步进逼,
「城中已无其他王族人员,只要你愿意代表城邦降我兀兰,我就诏令全军,放弃屠城计划。」

笔直而僵硬的站在城墙上,我的心远远比我的身体颤抖的更厉害。记得当初兀兰对我国宣战的时候,国会曾经发起全国人民投票表决国家的去向。投票的结果是压倒性的,超过九成的百姓决定誓死抵抗外族侵略。
遵从民意的选择,带着全城的士兵守护了三个月的城邦,在这个城破的最后时候,我却好像站在天平上,手里紧握着危险的砝码,无论偏向那边都无所适从。
我深吸口气,「若当真无屠城意图,为何你军早日不提?」
他居然笑了笑,「若我早说不屠城,你们就愿意降了?」
我默然片刻,「凭什么让我信你?」
「你不得不信。」
「笑话!」
「不是笑话。你舍得你自己的一条命,但你也舍得让所有的子民都追随你死的干干净净么?不要忘记,如此的城邦小国,只要屠了这座城,易水这个名字就从此消失在大陆版图里了。」
我的身体猛地一震,笔直瞪视着他。
他的脸上只是微笑,但他的眼睛里早已笑得狷狂。
我沉默的撇开眼睛。

「就知道你舍不得。」
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只手。虽然仰视着我,但笔直伸出手掌的他,在我的面前却笑得放肆无比,
「只要易水同意归属兀兰帝国,我莫炎,以苍鹫军旗之名,誓约不屠易水城。——这下可以放心从城墙上下来了吧?当心不要把自己摔坏了,易水之璧。」
我紧紧握住自己的拳,忍住那股冲到头皮的羞辱和随之而起的杀机,看了眼城墙下静静躺着的王丞相,再扭头望着周围将军士兵们的尸体。
战到最后一刻,与城共存亡。
言犹在耳,你们都遵循了,只有我却要违背它了。
天意。天意。
我木然从城墙上跳下来,单膝跪在泥泞的血水中,垂下了眼睛。
「臣易昭•岚,代易水城邦……请降。」
粗糙厚茧的指节轻佻的勾起我的下巴,「当真考虑好了?有时候死远比活下来更容易,当心不要后悔了,易昭殿下。」
我僵硬的扭过头,甩开他的手指,冷冷道,「我从不后悔所作的事。」
「那就好。」
他冷笑一声,挥挥手,「把他绑起来。」
我不反抗,只是沉声抗议,「帝国就如此对待降族?」
「归降王族皆封候,帝国律令里当然是要客气对待的。但是不要忘了这里是我的军中――」
莫炎的脸上依旧是放肆的笑容,但他的眼睛却分明闪过一丝嘲讽,
「还记得阵前的那一箭吧。易昭殿下当真好箭法,但真是不幸,我是个睚眦必报的男人。」


第二章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
有节奏的皮鞭打击声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着,每每抽到受伤处的皮肉的时候,身体都会不自觉的一抽,却没有大痛觉,大约神经已经麻木了。
「停下来。」前方传来斥责的声音,「怎么都是你们在数数?他自己为什么不数?」
只听扑通一声,我的视野里突然多出来一堆灰色的东西。仔细看了几眼才辨认出来,原来是刚才喊数的那个灰衣执刑人诚惶诚恐的伏在地上,
「小人该死!这个犯人顽固的很,无论怎样都不出声,请大人责罚!」
莫炎恍如未闻的从玛瑙盘里拎出一颗红色果实塞进嘴里,喃喃道,「果然是只有易水才能见到这么多好东西,难怪陛下对这块小地方志在必得……」
他忽然扭过头向站在旁边的一个人问道,「王参军,你可知道这种果子叫什么名字?」
王参军长得相当斯文年轻,看起来实在不像军中的人。这个没有光线的房间里,他那种干净的温文笑容看起来实在扎眼的很。
王参军回道,「禀将军,这个叫胭脂果,鲜美多汁,是南疆有名的水果品种。在我们兀兰境内倒是见不到的。」
「原来这个就是胭脂果啊……我听说这个佐盐吃味道最好?」
「正是,在果肉上洒一点点上好的精盐更能提鲜。」
莫炎点点头吩咐道,「小究,拿一罐盐来。」
旁边那个年纪轻轻的亲兵立刻一溜烟的小跑出去,不多时就捧了个陶罐回来。
看他那个架势,王参军忍不住笑起来,「这么大一罐都可以吃到明年了。将军用不了这么多――」
话还没说完,莫炎对他笑笑,「谁说的?」嘴里说着话,目光漫不经心的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我看着他的笑容,忽然全身有些发冷,手臂上力道不由一紧,手腕的铁链立刻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你急什么?」
莫炎嗤笑一声,慢条斯理的把玛瑙盘剩下的几颗胭脂果剥出果肉,一颗颗沾了精盐吃下去,在亲兵递过来的水盆里把手洗干净。
眯起眼睛盯着我看了一阵,伸手把陶罐里剩下的盐全部倒进水盆里。
「你。」
他伸手指了指仍然匍匐在地上的执刑人,「给他泼点水提提神。」
我冷冷看着他。
果然如此,真是没什么新鲜伎俩。
他靠坐在宽大的座椅上,笑得飞扬恣意,「不要这么凶狠的瞪我,你还是省点力气的好,别又撑不住昏过去了。」
高壮的执刑人捧着那盆掺了货的水几步走过来,在我面前转了半圈,居然转到背后去。
我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刚才被打了三十多鞭的就是背后,到现在还火烧火燎的疼,这下只怕不能善了――
「!」
瞬间炸裂般的痛楚从背后直冲头皮,背后鲜血淋漓的皮肤被突然剧烈的刺激,剧痛鲜活的在四肢白骸里到处流窜,肢体不停的微微抽搐着,撑着地面的脚尖一软,支撑的力气似乎从身体里被猛然抽去,耳边铁叮叮当当的嘈杂响声似乎响个不停,声音听起来却越来越远。
意识逐渐抽离的时候,仿佛才有水流从背上慢慢流下来的知觉……

※ ※ ※ ※

周围很黑。无尽的黑暗笼罩在周围,仿佛是雨季来临时漫天密布的黑压压的乌云,压的人喘不过气。
我试着蜷起手指,指尖碰到了冰冷的地面。不对,这不是地面,摸起来的冰冷触感分明是钢铁。
失去的知觉渐渐回到自己的身体,眼睛那里传来了纱布摩擦的感觉。我猛然伸出手,一把扯下了遮住眼睛的黑布,回头瞪视坐在身边的那个人。「放肆!」
「怎么这么快就醒了。」站在旁边背手俯视的男人不满的咕哝了几声,「程医官,不要理他,你继续。」
我咬着牙坐起来用力挡住医官的手,沉下脸色对旁边那人道,「莫帅,你这是什么意思?」
莫炎指指医官手上的大小瓶子和纱布,一笑道,「自然是替你上药了。」
我冷冷道,「何必把好好的药浪费在我身上?你大可放心,这点皮肉小伤还弄不死我。」
「这点皮肉伤当然弄不死你,不过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对我很麻烦。」莫炎终于收起了那张笑脸,带着几分嘲弄神色伸出手指。
背后的刑伤突然被重重戳弄了一下,我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这么轻轻一碰就不行了,明天怎么完成降城礼?」
莫炎神色间的嘲弄更深,「殿下玉体还有大用,不如乖乖趴好让医官上药,你也少吃点苦头。」
我用力推开医官第三次伸过来的手,冷冷瞪着莫炎,「我的身体用不着阁下关心。」
他啧了一声,对惶恐不安的军医道,「你出去吧。易昭殿下金枝玉叶,只怕需要我亲自调理才行。」
我脸色沉下来,「你要干什么——」
那军医刚刚走出门去,莫炎忽然一把反扣住我的双手,用力拉过头顶。我大吃一惊,用力挣了几挣,没有挣脱,双臂反倒挣得酸麻不止。
「莫炎!」
后面愠怒的话还没冲出口,只听啪嗒一声,手腕处一凉,左手竟然被他用铁制手镣扣在铁床的柱子上了。
我大怒,看准他的腿骨关节弹腿就踢过去。他手还扣着我的手腕,眼看着避不过那一脚的重心,手臂上突然施力往下用力一压――
就在瞬间,我的身体被他的全身重量压得硬是转了半个圈,出脚的角度登时偏了,虽然扫到他的腿骨却少了几分力量。
又是啪嗒一声,他硬生生搳了这脚,我的右手却被他同时用力一扯,拉过去也铐在柱子上。
他随手擦擦头上的汗,喃喃骂道,「真是难搞。」

我僵硬着身子半趴在铁床上,忍着他满是厚茧的手在背上粗鲁的揉来揉去,好不容易搳到背后的伤被他涂抹完,我瞥了一眼自己身上,有几股细细的鲜血缓慢的沿着身体往地上滴。
果然有伤口被他弄得绽开了。
我咬牙问道,「这下可以了罢?」
他不说话,却单手拉开了我的腰带,简单几下,身上最后的那点装蔽物就被褪的干干净净。
「你……你要干什么!」 猛然想起兀兰最为恶名昭著的风气,我的脸色丕变,几乎弹起来,却被他又用力压回去。虽然看不见他的脸色,不过他的声音里满是讥讽笑意,
「不用怕,虽然兀兰王都男风盛行,不过你现在就一张脸能看,身上到处这里是疤那里是血,我对这种身体可没兴趣。」
两条腿被分开,大腿根部的旧刀伤被他不轻不重的按了几下,我痛得浑身一抽,差点晕过去。
「肌腱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敢硬撑着上城头,再多站个几天这条腿就废了。我可不想送个废物回临川。」
清凉的伤药小心涂抹在伤口周围,用白纱布一层层的裹好,我像条砧板上的鱼笔直的挂在铁床上,动弹不得。
莫炎似乎很满意的左右看了看,然后径直走了出去,对外面守卫的士兵吩咐道,
「仔细注意里面的动静。我回来之前,谁都不许开这道门。」
我狠狠拉了几下铁镣铐,床头的铁链哗啦啦的乱响个不停。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大笑,声音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
这个混蛋!
几乎赤裸的身体贴在铁床上,衣服就丢在几步远的地上却碰不到,我气得发晕, 恨恨挪开视线,逼自己冷静下来。
「降城礼」……
刚刚听到的三个字突然跳入脑海。心头传来一阵冰冷的寒意。
就定在明日么?好快……
一口气吸得大了,背上的鞭伤突然传来一阵热辣辣的抽痛,我急忙屏息,动也不敢动。
不止背部,身体就像被车碾过的布袋,浑身各处的伤口都在痛。这么多年,虽然在宫廷校武场上练习武术兵法受伤是常事,却从来没有伤到这么重过。
当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昨日城破时没死成,沦为阶下囚的下场果真好不到哪里去。
趴在冰冷的铁床上,我苦笑着合上眼睛。还是储存些体力吧,明日那一关只怕不好应付。
父王,王兄,你们走得干脆,却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难道我们的血缘亲情,我们的国家,在入侵者的铁蹄面前都不值一提么……

※ ※ ※ ※

恍惚间,耳边又充斥着无尽的哭喊声。那是母亲和妻子们带着绝望的神色,搂住一具具丧失生命的身躯哀哀恸哭的声音。
我费力的睁开眼睛,四周都是怵目的红,无数只手从血水中伸出来,向着我的方向哀求,「殿下!救我!救我!」
我伸出手想去拉其中的一只手,可是我的手竟然从那只手的影像中穿过去了。最后抓住的,只是无尽的冰冷空气。
「殿下,保重。」
我蓦然回头,王丞相靠在城墙边上,花白的头发在大风中纷乱的舞动,对着我似宽慰,又似遗憾的微笑着。
我惊惶的向他的方向飞奔过去,流着泪大喊,「王丞相!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眼前一花,王丞相的身体已经像断线的风筝,笔直无声的坠下城墙。
我呆呆的站在城上,望着周围的尸体,远处无数兀兰士兵手中明晃晃的长矛,慢慢的向自己立足的方向逼近过来,那种沉重的压迫感从眼睛的视觉开始,直逼上心头,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突然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捂着胸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几滴汗水从额头滑过脸颊,滑落到铁床上。
举起手臂擦了擦脸上的冷汗,铁链轻响了几下,动作突然顿住了。
周围有轻微的呼吸声。
我猛然转头望去。看清床边的那人是谁,脸色不由微微一变。「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看来真的睡沉了,竟然连房间多了个人都不知道。
莫炎靠着铁床的床头大刺刺坐下来,眯着眼睛瞅了我半天,突然嗤的一笑,「就在你刚才哭着喊‘不要留下我一个人……’的那个时候。」
我愣了愣,想起刚才的那个梦来,急忙伸手擦擦眼眶,果然有些湿。
该死,怎么偏偏让他看见了!
被莫炎仿佛很好笑似的盯着又看了半天,我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狠狠的一锤床沿,震得手上铁链哗啦啦乱响,
「落在你手上我认了!有种你就干脆给我个痛快,不要半死不活的折腾人!」
莫炎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床头,笑道,「易昭殿下这是什么话?殿下如今归降我国,以后我们同殿称臣,彼此间相互亲近亲近,多了解些对方岂不是很好?」
我冷笑,「莫帅用的真是很独特的亲近方式。」
「承蒙夸奖,愧不敢当。」他的脸色泰然自若的很,仿佛当真在虚心接受别人的赞赏似的。
对这样的人,说什么也是白费力气。
我很快明白了这一点,放弃和他磨嘴皮功夫,直挑正题,
「你回来干什么?」
莫炎挑了挑眉头,伸手把床头扣住我手腕的两个镣铐解开一个,从地上捡起几块布料丢在我身上。
我一愣,勉强坐起来。刚刚活动了几下失去知觉的手腕,就见他拉开了牢房的铁门,「你们进来,给他整装。」
一群宫娥打扮的女子捧着盛着各式衣料的银盘,垂着头从门外鱼贯而入。那些宫娥应当都是王宫中的侍女,依稀有不少熟悉的面孔,个个双目红肿,暗自垂泪。
房间里面一片沉默,只有衣料的摩擦声偶尔响起。我默然坐在床沿,任她们服侍着梳理头发,擦去身上的污处血迹,一层层穿上华丽的典礼长衣。
门外兀兰士兵的虎视眈眈之下,自始至终没有人开口说话。花费了半个多时辰把周身打理完毕之后,宫娥们又沉默的自铁门鱼贯退去。
最后的那个宫娥脚已经迈出门去,却又突然转身冲回来,趁周围士兵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扑通跪在地上,对着我的方向重重的磕了个头,
「殿下,前路艰险,请务必保重,重建我易水!」
「抓起来!」
看到莫炎蓦然沉下去的脸色,王参军在旁边出声下令。旁边的几个士兵立刻大步上去拳脚交加,那叫不上名字的女子被殴的倒在地上呕血不止,被拖出去的一路上血痕斑斑。
我眼睁睁的看着,指节握紧直到泛白,心痛如绞,却说不出话。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无力庇护子民,此身枉为丈夫!

莫炎沉着脸色注视着那群宫娥被驱赶走远,回过头来盯着我又打量了一阵,冷不防开口道,「她倒是提醒我一件事了。无论怎样你也是易水的王族,对民众有莫大的影响力。如果惹出什么麻烦就不好了……」
我打断他,「降城礼上我会合作。」
他扯了扯嘴角,「我该信你的话么?」不知为什么,那盯着我若有所思的眼神中总透出些古怪。
他很快的走出去对外面吩咐了几句话,不久有亲兵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从门外进来,托盘上面高高放了一个银质酒壶,一个酒杯,一个纸包。
瞥了我一眼,莫炎把鼓鼓囊囊的纸包拆开,里面艳红色的粉末倾数倒进酒壶里,然后把酒壶拿起来晃了晃,斟了杯酒递到我手上。
我望了望杯里,倒出来的酒水果然一片血色。
还没端到唇边,一股浓烈的辛辣味道已经开始强烈的袭击嗅觉。我皱了皱眉,不动声色的把酒杯拿的远了点,压抑住声调平稳,「这是什么?」
「酒。」这就是莫炎的回答。
我瞥了他一眼,讽刺的问,「红色的酒?」
「大陆最上等的琥珀酒,本来应该是琥珀色才对。」莫炎微笑道,「不过现在加了点灯笼椒的粉末,看起来颜色就变了。」
我沉默望着酒杯里的血色。
琥珀酒的颜色澄清润泽,看起来就如同半透明的琥珀玉石一般耀眼,酒也因此而得名。不过色泽上好看还是其次,琥珀酒最为出名的,是它被人公认为大陆第一最烈的酒。
而灯笼椒则是兀兰西部的特产。据说只要把一只艳红色的灯笼椒放在水里浸一浸,整缸水就辣的难以入喉。
今天莫炎把这两种东西混在一起,是存心不让我好过了。

「琥珀酒配灯笼椒末,这可是兀兰皇家的秘方。不管是谁,只要喝了一杯这样的酒,几天之内保管再也说不了一个字。」
我霍然抬头瞪视着他,「为什么要弄哑我?几十万子民的性命在你手里,莫帅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个难说的很,虽然你目前看起来很正常,但也说不定会是个煽动民众送死的疯子。这种事情我可不想再遇上一次。」
莫炎的嘴角微微上挑,「再说,降城礼上我要的只是你的人,不需要你的声音。易昭殿下,请用酒水吧。」
我低下头,目光在酒杯上逡巡几圈,最后深吸了口气,抬起手腕,一口气把那杯血红色的酒灌了下去!
「咳咳!咳咳……」
凶猛而剧烈的咳嗽震得胸腔都几乎震破,从口腔灌入的热流好像熊熊火焰般不断的灼烧喉咙,火势越来越大,一时之间身体其他的地方竟都失去了感觉,仿佛只剩下那股灼烧感,长久而持续的存在着,无休无止。
忽然,一股清凉的感觉流过喉咙,灼痛的虽然仍然厉害,但感觉却好多了。
我从昏天黑地中找到几分平衡,挣扎着重新睁开眼睛,莫炎就站在眼前,手里拿了个行军水囊。
而我的双手,现在还紧紧的握着那个水囊。
「……」
我张了张口,完全嘶哑的喉咙里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传出来。
莫炎满意的点点头,「这就可以了。通知下去,今天要在易水王宫外面准备盛大的降城礼,把全城还没死的人都集合出来观礼,违令者杀无赦。」
我脸色一变,却硬生生的忍下去,在莫炎的示意下站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外走。

走出阴暗不见天日的地牢,清晨的阳光温和的拂照在身上,我微微眯起眼睛,心里一阵隐约的抽痛。昨天到今天,不过是短短的一个朝夕之间,却不知已经有多少易水的儿子再也见不到这初生的太阳了……
「易昭。」走在身边的莫炎突然开口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我冷冷望着他。突然说起这种不着边际的话题,不知有何居心。
「我们兀兰有句古话,叫做‘过刚则易折’。」
淡淡的话语传入耳际的时候,我怔了一下,不觉又看了他几眼。莫炎的神色在阳光下一片漠然,似乎说话的根本不是他。
于是我同样漠然的扭过头去,去看那冉冉上升的朝阳。

※ ※ ※ ※

所谓盛大的降城礼,却是在一片混乱中开始的。王族祭天的神庙早已在昨天破城的时候被乱军损毁,那些断壁残垣再也没有办法在一天之内清理修复好,因此只能将降城礼的地点挪到损毁稍微轻微一些的王宫外广场上。
穿着华丽繁复的王族盛装,骑着高大的大宛骏马,我在兀兰兵的前后包围中默然无语的穿过大街。
大街的两边黑压压的站满了人,却惊人的没有什么声音。无数父老乡亲们用沉默的双眼望着大街上嚣张前行的兀兰兵。
沉默,有的时候也是一种无声的控诉。
而感受到了这压迫沉默的我,却只能同样选择缄默。

到了广场中心的那一刻起,我要做的事情简单的如同儿戏――不,这一幕本来就是作戏。 确实一句话也不用说,只要像个人偶般的站在高台上,身后站了一排的本城官吏,然后静静等待,直到莫炎神采奕奕的出现在广场上。
无数双眼睛注视台上,看着台上的我是如何把象徵国家的王印从印官的手里取过来,毕恭毕敬的双手托给攻破了易水城邦的敌国主帅,舍弃了自己身为王族的尊严,对着兀兰王都的方向跪下拜伏,向远方的王行礼称臣。
数十万兀兰士兵的欢呼声如同震天的响雷,从城里蔓延到城外,又从城外飘进城中。散在广场四周围观的层层百姓愀然变色,偶尔有小儿吓得啼哭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随即就被母亲一把捂住嘴,紧紧的按进怀中。
然而自始至终,他们都是沉默的。
双手接过王印,莫炎把它转给旁边的兀兰官员,然后走近几步,当着无数人的面似乎很亲热的揽住我的肩膀,大声笑道,「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易昭殿下果然眼光卓远,在最后关头开南门,献城于陛下。此次前往王都临川,陛下定然龙心大悦,至少封殿下为万户候啊!哈哈……」
仅仅几句话而已,我浑身却忽然开始发抖,周身的血液都冷下去。
「最后关头,开南门,献城于陛下」……
我没有叛城……
我没有叛城!!
想开口分辩,却说不出一个字。
莫炎脸上挂着张扬的笑容,就像其他得胜将领那样志得意满的走下台去。但就在临下台的时候,他突然回过头去,视线飞过我的肩膀望向台下开始骚动的黑压压一片民众,那看似不经意的目光中满是嘲讽的神色。
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
为什么他要逼哑我的声音?担心我今日煽动百姓在这易水城中给他添乱只怕还是其次,原来……他竟是想让我今日有口难辩,想让我即使他日回易水,也永生不能重振势力么!
莫炎,你这招好毒!
内心巨大的冲击震得我几乎站立不稳。纷乱的晕眩中,有兀兰将军来「请」我走下高台。我被他们在背后推桑了几下,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下台阶。
就在这时,似乎有人轻轻的托住了我的身体,「殿下,少安毋躁。」
我站稳了身体,侧头望去,托住我的人是王宫的太傅廷湛。我的课业启蒙老师。
廷太傅目光了然的望着我,声音低沉,「不躁不怒,不争一时之气。还请殿下千万忍耐,记住今日的磨砺,日后图强。这是臣做为太傅的最后进言了……」
听他说得不祥,我心头一惊,抓住他的手。虽然嘴里不能说话,但情急之下,我用手指在他的手上比划着写下凌乱的几个字,
【他们准备如何处置你们!】
廷太傅苦笑着反握住我的手,「按兀兰的规矩,凡敌国官员,二品以上押解临川,二品以下者,皆斩首……」
我脸色变得苍白,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廷太傅还要再说话,旁边已经过来几个士兵把他强行拉走,编入官员的队伍中。与此同时,旁边几个兀兰的将军已经围在我的周围。
「元帅有令,请殿下上马环城一周,完成今日的降城礼。」
望着远处那个遥遥注视着这里的身影,我的神色沉了下去,沉默着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华丽而沉重的衣料随着颠簸不断摩擦着伤口,却没什么感觉。我木然骑在高大的马匹上,缓慢的穿过层层人群。一排拿着长枪的兀兰士兵走在前面,不住的驱赶前方拥挤的人群,给后面赶出一条道路来。
四面八方传来沉重的压迫感。周围的目光如芒刺在背,我紧紧握住了拳,忍受着来自父老乡亲们的异样眼神。
身上穿的华丽礼袍,胯下骑的俊马,还有前方替我开路的兀兰士兵,在这烽烟还没有平息的易水城中,是一副多么讽刺的画面……
我自嘲的扯了扯嘴角。明知道莫炎一定在某个地方监视着这出闹剧,想保持最后尊严的微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想昂起头度过这难熬的时间,却如何也抬不起头来!
我自身的尊严,我易水王族的尊严,早已在刚才那当众拜向临川的那一跪中,丧失的干干净净……
「你这个骗子!」
人群隐隐不安的骚动声音中,女人嘶哑的嗓音突然在耳边突兀的响起来,嘶声裂肺!
裹着白头巾的妇女从兀兰士兵的盾牌缝隙中伸出手臂,笔直的指向我的方向,用兀兰人听不懂的本地语嘶哑的痛骂,「我的儿子为了守护国家战死了,你却投降了我们的敌人,用我们的土地和人民的性命换你自己的功名爵位!你这个骗子,你还我的儿子来!!」
我的眼眶干涩得如同在沙漠中心曝晒了三天的砂砾,本能的张了张口,发痛的喉咙格格的响,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我只能紧紧闭上嘴。
就如同干燥的柴火上扔下了一支火把,周围突然响起了嗡嗡的声音,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多的人从四周的小巷里面涌上街道,挤在马的前面,黑压压的人群阻塞了路途交通。无数的手臂在眼前挥舞,高喊着一个个陌生的词语,愤怒而痛苦的目光灼烧般的跟随着队伍行进的方向在大街上缓缓移动,
「胆小鬼!」
「骗子!」
「国家的叛徒!」

不知道是谁砸过来一块石子,随后更多的泥土,石块,腐烂的叶子都从地上被人拣起,雨点般的从两边砸过来。守卫在马匹周围的兀兰卫兵大声咒骂着,试图用长枪恐吓暴怒的市民,却只换来更多的石块和烂泥。最后,狼狈不堪的卫兵们只能抱着头拉起马匹缰绳,尽可能迅速的离开大街。
大群的兀兰兵拿着盾牌守在街道两边,只是控制着市民不能冲过来,却丝毫没有阻止投掷行为的意图。
很显然,大批士兵如此统一行径的做法,肯定有人预先授意。
我面无表情的跨在马背上,任凭更多的污秽东西砸到身上,被卫兵带领着继续往街道前面走。
变相的游街是么?
想完全扼杀我将来回到易水重整旗鼓的机会是么?
莫炎,无论什么样的伎俩,我陪你玩到底。

远远的,我在马背上看到一片白色,在阳光下更显怵目的惨白。那里是用帷帐遮盖起来的菜市场,成群结队的战虏被绳子绑结成串,神色木然的坐在泥泞的地上。
按照兀兰军队不成文的残酷规矩,战场上擒获的俘虏只有两个下场:身体完整健壮的战俘会被押解去西北边疆垦荒,其余的就地斩首。
白色的帷帐拉得很高,即使在马背上远远望着,我也只能看见成片的斧头举在半空中,重重的落下去,然后再次高高的举起来,铁制的斧刃在阳光下闪着黝黑锋利的光。
马匹被士兵牵引着向菜市场旁的大街走去,距离那白色的帷幕越来越近。我的目光凝视着那几十道不停闪烁的光,久久不动。
有个断了手臂的伤兵在迎面的方向坐着,似乎是远远看见了我,忽然跳了起来,大声的说了句什么,周围围坐在地上的一群伤兵俘虏立刻全部扭过头,直直望着我的方向。
看着那一双双晶亮的眼睛,这些即将失去生命的战士们,都是曾和我在城头浴血迎击的易水男儿。如今,我像个傀儡人偶,穿着可笑的衣服出现在他们面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我们自己的城邦里,被大批大批的屠杀!
心中那分无力的痛苦和冲到头皮的羞愧耻辱再也无法掩饰,我浑身颤抖的转开了视线。
忽然,耳边隐隐约约的听到了熟悉的曲调。不知是谁起的头,被绑俘着的战士们开始低沉而缓慢的唱起易水军队的殇歌――-

天苍苍兮易水寒,战士身兮归波澜
路迢迢兮易城阳,战士魂兮归故乡
风漫漫兮易山长,战士灵兮永守家邦…………
」 
无数的声音慢慢的汇集在一起,歌声越来越大。有看守的兀兰士兵用皮鞭四处的抽打,大声的咆哮个不停,却还是无法阻止。
帷帐里斧头不断落下的声音中,那歌声越来越苍凉低沉,却始终没有断绝。
新的一排士兵被牵引着走向那白色的帷帐大门。跨入帷帐之前,那排士兵不约而同的停住脚步,转向我的方向,齐齐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我侧过头去,泪光隐约闪动。

全城游完一遍,已经是傍晚时分。
全身都散发着欲呕的味道,人却宽慰了些。这一日的观察下来,易水至少还剩下四十万人口。只要经过适当的休养生息,十年,二十年,易水城邦总有元气恢复的一天,就如这泛着血色的易水河总有返清的一日。
只是不知道我能否再看到了。
莫炎昨夜已吩咐驻守在城外的百万兀兰大军连夜拔营,等到降城礼毕就立刻班师回王都临川。今天是我在易水的最后一天。
随着兀兰大军出了仍然弥漫着硝烟的残破城门,抬头向西望去,一轮红日还挂在海港的上空,映照得山水颜色胜火,鲜艳的如同当日城头上四处飘扬的旗帜。
别了,易水,我的故乡。

第三章

大陆历723年春。
兀兰首都。临川。
色彩鲜艳的红毡从敞开的四座城门向外面一路铺过去,无数滚动的车轮从十里红毡的大道上缓缓向前行驶,得胜归来的将领们骑在坐骑上,踌躇满志的接受着民众的欢呼。
数量惊人的军队聚集在城外,按照部队番号分批进城。从早晨到晚上整一天的时间,也只是让骑兵方阵和铁甲军方阵进了城,庞大的步兵队伍现在仍然在源源不断的从城外涌进来。青色的苍鹫军旗在长达几十里的队伍中迎风飘扬,意气风发。
不止是将领们,整个班师的军队都正在接受着王都百姓因为胜利而迸发的惊人热情。沿途夹道的欢呼声响彻云霄,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无数狂热的声音大声欢呼着口号:「兀兰帝国万岁!」「兀兰军万岁!」「皇帝陛下万岁!」
我漠然背过身体,靠在夜风吹拂的阳台上,不再去看远处那几处灯火通明的城门和正在城中广场狂欢的人群。
垂下眼睛,望着手上端举的高脚玻璃酒杯,轻轻摇了摇杯身。温润的琥珀色液体在夜空的黯淡星光下闪着粼粼的光,很美。
对着它凝视了几秒钟,我一口气把整杯琥珀酒喝干,随手把酒杯丢下阳台,重新走进灯火耀眼的皇宫宴客大厅。
「啊哈,原来平南侯不声不响躲到外面去了,我说怎么突然就看不见您的身影了哪!」
刚走几步,耳边就传来了某种不想听到的声音。虽然对方用了「您」这个尊称,但是口气傲慢十足,怎么听怎么像挑衅。
我不无厌恶的瞥了那个说话的人一眼。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贵族子弟应该是个子爵,就是不知道这爵位是从哪个有战功的先祖那里传到他头上的。
仔细看了几眼,这位衣着华丽的子爵长相倒也可以称上英俊,只不过经过刻意修饰的面部近距离看起来总有几分虚浮傲慢,大约是平素花天酒地的得意日子没少过的结果。

「……子爵阁下,」我实在想不起他的名字,也懒得去想,只是对他敷衍的点点头,「麻烦你让一下,你挡住身边的侍应生了。」
在他愕然发楞的时候,我几步走过去,从他背后那位侍应生的托盘里接过新一杯的琥珀酒,微笑着向侍应生道谢。
那位子爵阁下的脸色顿时一变,已经浮到面部的怒气随即又被压了下去,呵呵笑了几声,「是不是因为易水地方小,所以连带宫廷的风气都这么低三下四的?阁下居然连对侍者都这么客气,看起来实在有些不习惯啊。」
周围传来几声不大不小的笑声。几个附近的贵族饶有兴味的转过来看着这边。
我暗自叹了口气。早就猜到兀兰的贵族不会对降臣好脸色,不过今晚上收到的挑衅都是这么莫名其妙,刚才我才会冲到外面阳台去透气。
要说这种语言上的交锋,我从小在宫廷中长大,绝不会比这些贵族逊色。
「阁下有所不知。」我微笑,「我们易水的商人最多,讲究的是和气生财,因此宫廷风气也最讲究‘涵养’二字。所以你看现在,我连对阁下说话都如此客气呢。」
真的懒得顾及眼前这个子爵。如果说金壁辉煌的宴会大厅里在国宴开始时候还算是风平浪静的话,那么现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看来就颇有点波涛汹涌的感觉了。

抬头大略看了看目前情势,说来也有趣,宴会大厅大型水晶灯下面站着的人群黑压压少说也有几百人,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称得上是兀兰帝国的贵族和高级官员,精英中的精英;然而现在这些帝国的精英们却仿佛是赶集似的簇拥成几群分拥而立,其架势可谓是泾渭分明。
在大厅靠左边那群官员贵族站立的中心簇拥着一个年轻男人,就算看不清脸孔,单看其身上独特的银白色礼服和其瘦高的身形就可以清楚的明白,这个人就是当今皇帝的长子,兀兰帝国的大皇子,莫极。
与此同时,在大厅靠右边的那群官员则簇拥着另外一个男人。那人穿着亮银色的礼服,一头不羁的金色长发用亮眼的绸缎扎在脑后。与莫极那边肃穆恭敬的气氛不同,这个圈子里却是谈笑风生,不时有大笑爆发出来。
早就听过兀兰帝国的两大继承人,大皇子阴沉内敛,二皇子放荡散漫。如果传言没有错的话,这个阵营的中心,想必就是二皇子莫都了。
除去明显分成两个阵营的这些人物之外,还有为数不少的官员贵族零零散散的站在两边不靠的中间地带,手里拿着精美的食物,心不在焉的和周围官僚们随便谈着话。
我不动声色的收回了视线。从今天的形势看来,帝国皇帝伤重垂危,兀兰两位皇子同时觊觎皇位,各自培养势力分庭抗礼的传闻果然不假啊……看来这次所谓的庆功大会也是他们各自拉拢势力的时机,难怪国宴大厅里的气氛乌云重重,也难怪那么多精致的点心食物流水似的被盛上来放在桌上到现在,居然没有怎么被动过。
真是可惜了。
我注视了一阵无心饮食的众位帝国精英们,又瞥了那位记不清名字的子爵阁下一眼――如此非常时刻,只要稍微有点政治头脑的人都不会有心思找我这个小小异邦降臣的麻烦。也难怪今晚胡搅蛮缠的都是这种类型。
一边暗自想着,一边慢慢就往大厅边角里走―――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突兀的响起,眼前突然有道亮光闪过,一柄长剑明晃晃的横在眼前。
年轻的子爵愤怒的苍白了脸,在正对面的方向瞪视着我,
「平南侯,你刚才的种种怠慢行为严重侮辱了我的尊严。我要求你立刻为你的无礼道歉,否则我,帝国二等子爵,容亚,会在各位贵族的面前要求与你决斗!」
他的声音相当的响亮,正在大厅里的人们纷纷吃惊的扭过头来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听到他带着几分骄傲的神色报出自己名字的时候,我微微一哂。
「容亚」……
如果说刚才还有些疑惑,那么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年轻人可以跻身在帝国名流的阶层中了。
容这个姓在大陆上相当少见,不过最近几十年这个姓氏可谓是声名遐迩。大陆上几乎近人皆知,兀兰帝国除去皇帝以下,朝廷的第二把手就是手握全国政务大权的帝国太宰大人。而这位太宰大人的名字就叫作容光。
眼前的荣亚子爵如果不是太宰容光的子嗣,就肯定是他的侄子辈。难怪年纪轻轻就能轻易取得平民士官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爵位,也难怪他的一举一动都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傲慢来。
注视了他几秒钟,我不冷不热的道,「无论是道歉还是决斗,本人一律拒绝。」
「……」愤怒的脸色更显得苍白。
赶在对方吐出任何激烈的言辞之前,我向四周围观的贵族们礼节性的欠了欠身,「对不起,在下不胜酒力,想要离开了。」
其实我也知道,以自己尴尬的降臣身份,本来就不应该在进城之后的第一场国宴中闹出任何争端。我对于他人的故意挑衅向来是迎面回击,这次已经刻意收敛了,没想到对方的反应却那么激烈,小小的争执甚至惊动了全体在场的贵族。
这已经不是我想看到的局面了。

转头向着门外刚走了两步,眼角似乎光芒一闪,脖子处的皮肤紧接着传来一阵并不陌生的冰冷感觉。我顿住脚步,不动声色的向后瞥了一眼,容亚的佩剑果然已经架在脖子上。
身后传来轻蔑的冷哼,「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降臣,还敢装什么清高。我要求你道歉。立刻!」
我的眼神沉了下去。握紧了手指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宴客大厅里一阵突然的沉默。
突如其来的沉寂持续了不很久――毕竟两位皇子都在场的情况下,这样的争执也不是其他贵族希望看见的。不算太久的僵持之后,一个面目相当和善的贵族长者从周围的贵族人群中走出来。
从那人开始斑白的头发看来,岁数应该至少有五十了。岁月在他的脸上流下了明显的风霜印记,但很惊异的没有给人以苍老的感觉,反倒比周围某些中年男子更显得精神奕奕。

那老者直接走到我的面前,呵呵笑道,「平南侯,你和容亚子爵都是兀兰帝国的年轻栋梁,还是不要因为小事情闹得不愉快的好。这样吧,不如按照本人的提议,你向容亚子爵敬一杯酒,表示愿意和他解开矛盾的诚意。阁下认为怎么样?」
他的身份看起来应该颇高,说了这几句话以后,旁边立刻出现了不少赞同的声音。
看了那么久的好戏之后,打圆场的人终于出现了么?只不过这圆场打的未免太偏了点。
姑且不论今天是谁开头挑衅,只要随便换了帝国任何一个其他的侯爵,以容亚的子爵身份,都绝对不会有胆量当众将剑架到对方脖子上去。
平南侯,平南侯。
虽然名义上被赐封为侯,但谁都心知肚明,封爵再大的降臣也不过是个人人可辱的傀儡。

看到我不说话,那老者回头吩咐道,「来人,请给平南侯一杯酒。」
站在对面的容亚冷笑着收起长剑,打量了我几眼,神态倨傲的重新戴起白手套。
侍者端来的托盘上放着一杯色泽艳红的葡萄酒。香格里拉盆地出产的极品葡萄酿制而成的美酒在透明的玻璃杯中缓慢流动着,色泽流光溢彩,散发出芳馥的香气。
我接过那杯酒,凝视着那杯中闪烁的波光。
只要手向外一翻,整杯酒就可以全部泼到容亚的脸上。他此刻的盛气凌人,立刻就会转变成满身狼狈,成为贵族间的笑柄。
这个快意的念头只在脑子里转了转就闪过去了。我慢慢的把手里的葡萄酒举起来,没有泼过去,也没有敬过去,而是举杯就唇,把整杯酒一口喝干。
饶有兴趣的旁观着好戏的贵族群体中一阵小小的骚动。
看到容亚伸出来准备接受酒杯的手尴尬的伸在半空中,那老者的脸色蓦然沉了下去。
「再拿一杯上来。请平南侯给容亚子爵敬酒。」
端上来的是同样的葡萄酒。
我什么话也没有说,还是把酒杯端起来一口喝干。
「再上来一杯。」
…………………
随着托盘里的空酒杯越来越多,周围的气氛也越发尴尬起来。
容亚的脸色由开始的傲慢转成明显的惊怒,到了最后,他的脸上竟然出现了某种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
可以和他对比的则是,那贵族老者的眼神越来越显得深沉。
我想我已经猜到他是谁了。
就在互相僵持的时候,骚动的人群后方突然传来几声轻微的笑声。
「有意思。」
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从人群背后清晰的传出来,
「‘易水人只向值得尊敬的人敬酒。’从今天看来,这句流传甚广的传言倒是真的。」
围拢的人群忽然向两边分开,身形瘦高的大皇子手里举着一杯色泽同样鲜艳的葡萄酒,向我迎面走来,
「却不知道敝人能否值得平南侯敬一杯酒?」

虽然嘴角挂着微笑,但是只一眼我就察觉了,这位兀兰帝国大皇子的眼神,比酒中的冰块还要森冷三分。
‘平南侯’三个字被刻意着重的从他嘴里吐出,提醒我目前身份的用意勿庸置疑。
我,容亚子爵,年长贵族,现在再加上个大皇子莫极,四个人成环形围站成一个小圈子,彼此不出声的站着。远处不明究竟的众多高官贵族纷纷围拢过来,穿着华丽晚礼服的贵族女士们则手执羽毛扇散在远处小声议论个不停,数百双眼睛落在莫极手中的那杯鲜艳的葡萄酒上,原本就相当诡异的气氛现在越发显得诡异,却没有人笑得出来。
眼前的形势早已经超过对一杯酒的争执了。虽然身处在陌生的环境中,但是凭借一种几乎是本能的直觉,几乎可以嗅到那平静表面下面掩藏的暗涛汹涌。
若有所思的与大皇子对视了一眼,他似乎察觉到我在揣测他的心态,脸色微微一沉,眉宇间登时露出几分阴鹜。
我心头刚刚一凛,下个瞬间,莫极却突然大笑出声,
「怎么,看平南侯的神色,不会连敝人手里这杯酒也想拿过去喝干了吧?」
周围立刻响起了一阵适合时机的哄笑声。
哄笑声还没有结束的时候,早已有训练有素的侍者从莫极手里接过那边葡萄酒,半送半塞到我手里。
我淡淡瞥了眼手里的酒,还没说什么,旁边忽然插进来一句带着调侃笑意的声音,「皇兄,当众邀酒的举动也太为难人家了吧?」
围拢的人群不知什么时候又分开了一条道路,二皇子莫都微笑着在随身侍卫的簇拥下,从人群里意态闲适的踱出来。
莫极神色冷峻的望着站在正对面的兄弟,不发一言。
年轻的二皇子脸上带着笑,神色似乎纯真的望着莫极,不紧不慢的接着道,「皇兄今天的举动如果传到外面的话,知道的人都清楚皇兄是开平南侯的玩笑,不知道的人只怕还以为我们皇族居然小气到连杯酒都舍不得买哪。」
无视于兄长蓦然阴沉下去的脸色,莫都侧过头来对我笑道,「平南侯,既然皇兄非要你敬他的酒,那不如就换我敬你的酒吧,这样大家就扯平了,谁也不占谁的便宜。阁下意下如何?」
换成二皇子向我敬酒,我自然无不可,干脆的接了莫都递过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莫极在旁边冷眼看了许久,忽然哈哈一笑道,「皇弟又在说笑话了,这顽皮的性子实在难改的很。」
轻轻几句把眼前的场面带过,他随即向周围聚拢的贵族人群举起酒杯,朗声笑道,
「既然平南侯那里已经由皇弟敬过了,那么就换敝人向在场各位敬一杯吧。以此手中美酒,祝我兀兰帝国繁荣富强!」
这句话甫出口,周围众人当然立刻跟从,纷纷举杯道,「祝我兀兰帝国繁荣富强!」
觥筹交错间,场面热闹无比。
我看了看若无其事的大皇子,又望望笑逐颜开的二皇子,心里泛起一阵反胃的感觉。
亲兄弟居然互相倾轧到连一句话都要分个高下的地步,如此的水火不容,实在让人看得很不舒服。
不过无论如何,这两杯酒喝下去之后,只怕这舞台上就是他们几个帝国中心人物的戏分,我这个配角总算可以退场了。

果然,喝空的酒杯刚刚被端下去,莫极向周围扫了几眼,转换了话题,「我们凯旋归来的元帅人呢?」
说话的口吻似乎很不经意,然而这句话传到众位贵族的耳中,大厅里缓和下来的气氛顿时又有些紧绷起来。
我成功的退回没有人注意的人群里,乍听到元帅两个字,忍不住轻微皱了皱眉头。
宴会已经举行了几个小时,却始终都没有看到莫炎的人影。本来还以为他不在,没想到今天他也参加了么?
随着大皇子的问题提出,在场众人纷纷四处寻找莫炎的人影,右手边远远站立的几个贵妇忽然不约而同的用手中的羽毛扇掩住口轻笑出声来,眼睛却都是盯着阳台边上挂着的帷幕看。
这一下所有人都知道莫炎站在哪里了。
厚重的帷幕动了动,然后刷的一声被掀开,莫炎身穿笔挺的帝国军服从帷幕后面转出来。大约是因为国宴的关系,他的褐色头发不像以往那样随意的一扎了事,而是用了根黑色的缎带整齐的梳理到背后,露出了以往被不羁乱发覆盖住的光洁额头。

「我们的帝国之鹫为什么要躲在角落里?」
看着莫炎走近来,大皇子亲热的拍了拍莫炎的肩膀,呵呵笑道,「这次国宴也算是给你的庆功宴,请不要冷落了这里的淑女们啊。」
「相当的惭愧。」莫炎对周围的众人欠了欠身,站直了身体微笑道,「在下这几天日夜兼程赶回都城,身体有些疲惫,因此刚才小憩了一阵,希望各位不要在意在下的失礼。」
话音刚刚落下,人群中已经响起了一片客气的回礼和劝慰的声音。
「元帅此行辛苦了。」
嘈杂的声音中,一位大约二十多岁的年轻贵族从人群中走出来,客气的向莫炎敬过去一杯酒。
这位贵族的长相普通,气质也并不出众,应该是丢在人群中就再也找不到的那种人。居然由他最先敬酒而周围毫无异议,大约这也是个爵位不低的贵族吧。
我暗自耸耸肩。仅仅半天的时间还不足以让我凭借贵族服饰上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花纹来断定对方的爵位,看来日后要好好学习一番才行。
就在这时,莫炎的眼睛扫了过来,和他的视线在半空中不经意的相撞。
隔着遥远的距离对视了几秒钟,他最先移开眼,不断的接过酒杯,围拢在人群中,微笑着倾听欢快的声音组织成各种精彩的词句,赞颂他此次的胜利归来。
我垂下眼睛,慢慢的整理身上的复杂服饰。不知为什么,眼前闪现的,却始终是刚才莫炎的神情间瞬间透出来的烦躁。
是了,在今天这场兄弟争斗的游戏里,身为帝国兵马主帅的莫炎似乎始终没有表态。眼前倒是颇值得玩味的局面……

酒过三巡,通常就到了贵族们慷慨言辞的时刻。这个定律想必在哪里的宫廷都适用,比如说现在,某位年轻的贵族喝了几杯琥珀酒,就开始滔滔不绝的发表他的近期战略论。
「此次南部的胜利极大的鼓舞了帝国人民的士气和我军的军心!如今易水城邦已经并入我国版图,南征军已经返回临川和北军会合,我军军力空前强盛,如果现在趁机挥师北上,在剑门关向敌军发动主动攻击,我敢担保我们必能大败狄支蛮族!」
显然过激的言论顿时激起一片反驳的声音,但是鉴于在场的二皇子莫都表现出对这个话题明显感兴趣的表情,谁也没有试图中止那个狂妄的贵族大肆发表他的言论。
但事实上,只要和狄支这个国家有过实战经验的兀兰将领都清楚的知道,如果谁真的按照这位贵族的说法,从剑门关出兵到关外的洛河平原上「主动」攻击「狄支蛮族」的军队,下场只会是两个字:惨败!
易水国一面临海,三面和兀兰接壤,所以从来没有正面接触过狄支国的军队。但只从最近十年的战事历史来看,三年前兀兰皇帝亲征的那一次,最后连王牌的铁甲军都派上战场,居然也不是狄支国轻骑兵军团的对手,在洛河平原上被一战击溃!

血的教训历历在目,在场的不乏军队的高级将领,虽然碍着二皇子的分上都沉默的倾听着年轻贵族们不知所谓的激烈讨论,但脸上都露出不以为然乃至嘲讽的神色来。
激烈的争论惊动了周围的人,围拢的人群越来越多,主要的几个辩论方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亮,周围三米之内火药味十足。
现在的主要争辩点,已经从军队的整合战斗力转移到将领的身上了。
「请各位注意!」
挑起此次话题的那位年轻贵族大声的说道,「我们三年前的北部讨伐虽然失败了,但这并不代表以后还是会失败!当时陛下的阵前受伤导致了全军群龙无首,直接给后面的指挥带来了困扰。如果大司马(注:莫炎的官职)当时能够坐镇军中指挥全局,那我们胜利的筹码就会加多五成!」
原本一直保持微笑在旁边安静聆听的莫炎,在听到最后那几句话的时候,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奇怪。他清了清嗓子,第一次开口加入讨论,
「抱歉,根据在下的认知,在当时陛下受伤、六军指挥混乱的情况下,无论是多么有能力的人参与指挥都无从施展。因此即使在下当时加入战局,也不过是徒增混乱罢了。」

我站的地方可以把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听莫炎突然插进来这么一句,又看看大皇子变色的面孔,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掩饰住心里大笑的意图。
是了,在兀兰皇帝受伤之后,当时代替皇帝坐镇指挥的好像就是大皇子殿下。虽然战争失败的理由事后可以找到很多,但失败的结果却是有目共睹的。
这次惨烈的军事失败,想必是大皇子莫极人生中的最大败笔。平日里讳测莫深的事情今天居然被几个莽撞的年轻贵族捅出来,他现在心里一定非常的不舒服。
被莫炎如此一提醒,那几个年轻贵族立刻都想起其中和大皇子的关联来,顿时个个吓出全身冷汗,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就在这种尴尬的时候,二皇子莫都瞥了眼乃兄难看的脸色,纯真的笑了笑,慢条斯理的开口了,
「在大司马的率领下,帝国军队连战连捷,如今帝国的南部疆土已经开拓到前所未有的地步,值得庆贺。我提议,让在场的各位向大司马、以及帝国英勇的将士们建立的无比功勋敬一杯酒!」
一声提议之下,色彩缤纷的酒杯纷纷举向半空,酒杯碰撞之声不绝。
在场众人带着满面笑容刚刚喝下去小半杯酒,就听莫都的声音悠悠扬扬的回荡在大厅里,继续未说完的下半句,
「今年有了大司马开的好头,不知道皇兄有没有可能率领帝国将士挥师北上,用狄支蛮族的鲜血洗刷掉洛邑之耻呢?」
‘洛邑之耻’四个字传到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前一刻还回荡着欢笑的大厅里的气氛突然冷了下去。

兀兰的所谓‘洛邑之耻’,就是源自三年前洛水平原的那场大败。
损失了无数的精锐部队之后,兀兰帝国被迫放弃了水草富饶的洛河平原,全军退回剑门关,并在边境的洛邑城签订正式割让和约。自此,关外方圆几百里的土地全部被狄支游牧民族占领放牧,之后的几次小规模战争都没有能够抢回来。
这次战役是兀兰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惨败,而洛邑和约则成为兀兰国民心目中莫大的耻辱。
我不由多看了莫都几眼。
在这个公开场合说话挤兑莫极,若逼得他当众答应了,那么莫极势必要去打一场没有把握的硬战,没有一年半载只怕回不来。而在这个皇帝伤情危急的时候离开帝都,明显是蠢事一件;如果莫极想到其中的利害关系而不答应,那么今天就肯定会弄得颜面尽失。情势怎么算怎么对莫都有利。
看他年纪不过是二十出头,没想到是个如此的厉害人物。

莫极的脸色阴晴不定,无论说什么似乎都不妥当,只得沉吟不语。
就在这时候,众人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手。
属于老者的手握着鲜艳的葡萄酒高高上举,大皇子身边的贵族老者头颅扬起,大声的道,
「陛下的身体好转之后,必将率领我兀兰百万雄兵踏平狄支国土,以血还血,洗刷耻辱!臣容光提议,让我们为陛下的健康祈福,恭祝陛下身体安康!」
众人一个激灵,立刻举起酒杯,齐声道,「恭祝陛下身体安康!」
洛邑之耻,是整个兀兰的耻辱。挂在那根耻辱柱最上方处的,不是战败的军士,不是代替统率的莫极,而是兀兰帝国的当今皇帝。
我不由多看了那老者几眼。寥寥几句话就将注意力从皇子身上转开,再轻轻巧巧的把大包袱直接丢给皇帝陛下,这份瞬间的洞察力实在不简单。
‘国之栋梁,太宰容光’。传言果然不虚。

今日冷眼旁观之下,兀兰的朝野高层之间矛盾重重,只要小心选择分析,应该能找到不少值得利用的机会。赴这场国宴果然是个正确的选择。
眼看时间已经半夜,不少官员贵族纷纷告辞离去,我放下了手里的酒杯,想想看也没有什么必要打招呼告辞,于是径直走出门去。
临川的地势在大陆北方,三月的夜风还很冷,每一缕风都宛如冰棱。刚走下几层白玉台阶,被冰冷的夜风迎面一吹,原本很清醒的头脑忽然有些涨痛,勉强再走了几步,居然有些头重脚轻。我急忙扶住了旁边的柱子,捂着嘴干呕几声,却吐不出来。
糟糕,今天好像喝多了。
我的酒量不算浅,不过今天喝了不少琥珀酒,后来被灌下去那么多杯葡萄酒,只怕还是过量了。
想着想着,头更晕了,眼前的台阶都在晃个不停,只得扶着柱子慢慢的坐下来。
走廊那头好像有几个人走过来,几个女子的声音一边走一边说个不停,
「唉,大司马好像比上次进宫的时候瘦了,不过他的样子更好看了……」
「小兰你少傻笑了,谁不知道你喜欢大司马?每次都说他!对了,今天不说大司马,刚才你们看到没有,那个新降的平南侯长得真俊。」
「他呀,长相当然是不用说的,不过好像脾气不太好?你看宴会上那么多人直勾勾盯着他看,他理都不理,还和容太宰顶撞。哎,这种脾气,只怕以后免不了会……」说到这里,声音突然小了下去。
我捂着昏昏欲沉的头,正想听那几个女仆说「免不了会」怎样,垂下的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一双高脚皮靴。
警戒的口气从上方冰冷的传来,「是谁躲在这里!」
我惊讶的抬起头望去,黯淡的夜幕模糊了来者的面目,在那个瞬间,视线里只看到一双灼亮的眼睛。
接触到那双眼睛的时刻,全身的寒毛猛然炸起来,我反射性的跳起后退了一步,摆出防御的姿势。
绝不会错,那双灼亮逼视的眼睛里,弥漫着敌意和……杀气!
那种瞬间盈满的杀气,没有经历过战场、没有沾染过屠戮血腥的人,决不会拥有―――
「你是谁?!」我厉声喝问。
那双眼睛里令人难以逼视的异样光芒忽然收敛了。
「原来是平南侯。失礼了。」
来人微笑起来。借着黯淡的月色,仅仅一瞬间,我已经看清了他的相貌。
大约二十多岁、长相相当普通,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刚才在国宴上一定看过……
啊,原来是他!
第一个敬酒给莫炎的那个不知姓名的贵族!
「今夜王宫的警戒由下官负责,刚才注意到这里有人影出没,所以下官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惊扰了侯爵大人,不胜惶恐。」
青年贵族微笑着道歉,我勉强克制住烈酒反胃的恶心感,同样客气的寒暄了几句。
他忽然问,「您的脸色不太好,身体不舒服么?」
我心头一惊,掩饰的笑笑,「哪里的事,只是出来吹了点冷风罢了。」
他看了我几眼,也跟着笑起来,「鄙国春天的天气干燥而寒冷,侯爵大人可要千万当心才好啊。」
「多谢好意,不胜感激。」
「哪里哪里。」
相视几眼,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止住了笑容。
「恕下官鲁莽,侯爵大人今夜有何打算?」沉默了片刻之后,年轻贵族抛出了一个和之前话题完全搭不上边的问题。
某种警觉涌上心头,我不动声色的回答,「在下现在疲惫不堪,当然是要找个地方休息了。」
「唔,如果下官没有记错的话,陛下今日的诏书里似乎并没有指派平南侯爵府。不知道今夜您准备休憩何处?」
我笑了几声,「这么大的临川都城,难道还找不到一个地方供在下居住么?」
「这个嘛……」年轻贵族浅浅一笑,「侯爵大人的情况比较特殊,颇有些难办哪。」
「哦,阁下此话怎讲?」
「下官的意思是……」温和平缓的嗓音不紧不慢的只说了几个字就突然顿住了。他侧头看了看远方,脸上随即浮上一丝奇异的笑容,
「请恕下官告辞。」
「阁下!请等一下!」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青年贵族微笑着点了点头,就转身悄无声息的沿着长廊走开了。
看着那远去的背影,我有一瞬间的恍惚。青年贵族脸上温和的笑容和方才那双黑夜中如野狼般的灼灼眼睛,怎么也无法在这个背影上重合起来……

正在短暂的出神间,一阵匆忙杂乱的脚步声忽然传入耳中,越来越清晰。
「易昭!」
正扶着白玉石柱的我瞬间放开了手,挺直身体,没什么表情的正面迎向从走廊那头走过来的几个人影。「什么事?」
不必猜测来人是谁。以整个临川之大,在我今天早晨受封之后,现在还以姓名来称呼我的估计已经没有第二个了。
「原来你在这里!」 走到离我还有七八步的地方,莫炎停住了脚步。
黯淡的月色下,他的嘴唇紧抿成了一个冷厉的弧度,神色似乎不太好。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视线带着一贯嘲讽的神色扫过我的方向,「今天你的表现真是一如既往的风光啊。」
「还好。」
我撑住涨痛的头,淡淡颌首,「今天你的表现倒真是不合往常的谦逊啊。」
他大笑起来,然后转头吩咐身边的亲兵,
「小究,小伍,既然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么就恭请我们的易昭殿下回司马府吧。」
看着那几个亲兵以半包围的姿态走近来,我皱了皱眉头。心念转动间,却又放弃动作。
反正是一片无根的浮萍,随便走到什么地方都会有或明或暗的监视窥测,在哪里不是一样?随遇而安也无妨。
「我自己会走。」

沉默着转过几道弯,将华丽辉煌的皇宫抛在身后。走在前面的莫炎忽然说了一句,「你遇到他了?」
我闷头赶了几步,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跟我说话,又花了几秒钟才理解这个「他」大概是谁。
「你也遇到他了?」我不答反问。
他低声的咒骂了声。「你没跟那个混帐乱说什么吧?」咄咄的口气。
我只是冷冷瞪了前面的背影一眼。
「你敢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再送你几杯琥珀烈焰,让你继续当几个礼拜的哑巴去。」
「……我拒绝回答混帐的问题。」
前面的前进动作突然刹住。莫炎定住脚步,没什么表情的回头注视了我几眼。「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我耸耸肩,「你们兀兰的官员,我怎么可能知道的那么清楚?」
「迟均。」
看到我瞬间怔住的神色,莫炎的脸上充满了恶质的微笑,「也就是你们口中的铁血太辅。——看不出来吧?这么一个貌不出众的年轻人,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恐怖人物。」

花了几秒钟让昏沉的大脑消化了这个事实之后,我头痛的捂住了额角。
居然是他!
专门负责兀兰帝国内外监察,历年来策划执行了无数震惊大陆的情报窃取及上层暗杀事件,在各国都是恶名昭著的那个迟均!
想起居然和这样的人物对谈了那么久,还有他临走前那个含义不明的笑容,我忍不住浑身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莫炎忽然大笑起来,「怎么,听到名字就被吓得不敢出声了?看来迟均那小子在外面的名声还真是不一般的坏哪。哈哈哈哈……」
旁边几个亲兵跟着大笑起来。
我按住隐隐作痛的头,压抑着反胃想吐的欲望慢慢跟着往前走,对于眼前这个狂妄的家伙无话可说。
又顺着走廊走了不少路,我不说话,莫炎就和那几个亲兵聊天。他们说话相当随便,大约是兀兰军中风气不同的缘故,元帅和亲兵之间居然互相开某些相当限制级的玩笑,然后几个人一齐哈哈大笑。幸好天色漆黑,否则我的脸色若是让他瞧见了,想必又免不了好一阵子嘲笑。
眼看前面隐约就是朱红色的宫门了,莫炎的笑声尚未绝,宫门外忽然闪现出一大片明亮耀眼的红光,映的周围的黑暗处全部鲜亮起来了,尤其是宫门口那块地方纤毫毕现。
从宫门外传入耳际的话语明显是年轻人的声音,大声斥道,「东门这里也要全部仔细检查,今夜找不到人,唯你们是问!」
那声音听起来颇有几分熟悉,只不过现在喝醉乱成浆糊的脑袋里什么都记不大清楚了。我捂着头想了想,既然这里是兀兰的王宫,应该什么事都和我没关系才是。想到这里,我继续不紧不慢的往宫门那里晃过去。
才晃了两步,手臂就被一把拽住了。侧头看去,莫炎在瞪我,
「你疯了!刚刚才得罪的人就在外面,你还要去自投罗网?」
我大怒,回瞪他,「我……我得罪谁了?我怎么不……不记得!」
外面熊熊火把的光线映射下,眼前男人的表情明显呆滞了好几秒钟,然后显出哭笑不得的神色来,「居然妄图和喝醉酒的人争论,我今天真办了不止一件傻事————」
腰部忽然一紧,整个身体腾空似的离开了地面,眼前的景物立刻变得上下颠倒,视野里一片模糊。我呆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用力的锤莫炎的背,
「混蛋!你放……放我下来!!」
耳边隐隐约约好像有交谈争执的声音,那个听起来颇熟悉的年轻男人的嗓音大声说着什么「家父执掌全国政务,平南侯既然没有府邸,那么在父亲安排妥当之前住在太宰府也是应当的。」
接着的是莫炎的冷笑声,「虽然如此说法,只怕子爵意不在此吧。」
「哼,大司马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您不也是准备将这块易水之璧藏入金屋么……」
「放肆!」旁边响起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听起来竟也是似曾相识,「容亚,让你的人退下去!大司马,小儿无礼,还请见谅。」
「呵呵,太宰客气了。」
…………………
…………………
跟随其后似乎还有不少说话声,不过渐渐的都模糊了。
马车颠簸了不知道多久,迷迷糊糊的听到耳边最后的话是一句饱含威胁的声音,「忍住!你要是敢吐在这里我就……」
笑话。什么人这么大胆,居然敢命令本殿下?
「呕~」
当场吐的昏天黑地。
 楼主| 发表于 2009-8-23 12:50: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光线很亮。
明亮的光线从笼纱碧窗的栏杆里漏进房间,直射到床前,在地板上投下一个模糊的光圈。
我的手放在额头上,向四周的陌生景象注视了许久,直到确信回忆起昨天的全部经历,这才轻吁了口气,慢慢起身坐起来。
「醒了?」耳畔传来一声平淡话语,仿佛好友见面的每日问候。
我点点头,深吸口气,平静的注视窗边的莫炎,「昨晚在下喝醉失仪,让大司马见笑了。」
他眉头一挑,漆黑的眼睛里露出几许讽刺笑意。
我只有苦笑。身为降国质子,在这个步步皆危的地方,居然只凭一时意气,让自己喝得大醉。昨天喝醉的时候不觉得,今天回想起来那些场面,不由冷汗湿透重衫。
我岔开话题,「昨夜国宴,大司马辛苦了。」
他笑了笑。「今日只怕更辛苦。」
见我不解,他几步走过来,把方才在桌旁翻阅的一堆文笺丢到床上。「你自己看罢。」
我随手翻了翻,迎面第一张就是装裱精致的烫金拜贴。打开内页,果然是邀请莫炎今日过府赴宴的帖子。
翻过下页,花俏的兀兰语体赫然写着:
「期大司马携平南侯于今日过府一叙……」
为什么指明要我陪去?我诧异的看了面前的莫炎一眼,翻到最后那页,落款之处赫然写着两个灼眼的大字——「莫极」。
无言的拿起第二张拜贴翻翻,果然是如出一辙的内容。翻到最后一页看那最后的落款——「莫都。」
丢下第二张拜贴,打开第三张,这次干脆直接翻到落款那页,一眼望去——「容光。」
「………」
我合上所有拜贴,将床头衣物拿过来披在身上,捂着隐隐作痛的胃部起身, 「请问大司马,今天先去哪位大人府上?」
莫炎一笑,指指我手中拜贴,「顺序不是早就排好了么?」

※ ※ ※※ ※

坐在华贵的马车上,穿越半个王都,于午时抵达城东大皇子府。
论身份,官职,地位,自然是以莫炎为尊。马车停下片刻,我识相的起身,准备先下车恭迎大司马大驾。就在这时,一直闭目养神的他突然叫住我。「易昭。」
「什么事?」我一只手拢住车门帘,不回头的问。
「皇子府不比王宫,无论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不要出声。」
「该不该出声是我的事,不劳大司马挂心。」冷冷说罢,我径直下车。
彼此距离心知肚明,何必做出这副姿态来。

大皇子莫极设宴中庭。我们到来的时候宴席早已开始,陪客数以十计,大略扫了几眼,皆是王朝贵族。
见到我和莫炎入座,坐在上首处的莫极大笑道,「大司马来的迟了,还不过来罚酒三杯!」
莫炎倒也不多说,走过去爽快的接了三杯琥珀酒,眼睛眨也不眨的喝下去,顿时赢得满堂喝彩掌声。
我坐在莫炎的下首位,面前正对着十几个年轻妖娆的舞姬轻歌曼舞。围在中央的美丽姑娘拿着一枝海棠花,紧身的艳红舞衣露出一截雪白的肚皮,笑容娇媚有如三月春风。
听那紧密的鼓点,隐约的曲调,应当是时下大陆最流行的折花舞无错。
这种舞蹈寻常百姓虽然难得见到,宫廷之中却是见得多了。我看了几眼,视线便从舞姬身上挪开,悄然扫过上首那几位人物,仔细聆听他们的对话。
还没听到几句寒暄,我的视线就突然撞上莫极的眼睛。
虽然正在对着身边的财务大臣说着话,那双鹰隼般阴沉的视线却一直盯着我的方向。
似乎感觉到我的吃惊,他露齿一笑,做手势示意财务大臣先退下,拍了拍手,「正事明日再说。来人,把预备的好节目演上来。今天我们要尽兴!」

不过瞬时间,那些媚人的舞姬,诱惑的声乐,全都消失在众人眼前,留下宴席中好大一块空地。
在座众人,也身处在焦躁的等待中。
远处传来一阵淡淡的香。
清悦和雅的花香,如同夏日午后悄然绽放的那一朵睡莲,不经意的芬芳,却又隽永。
然后音乐如潮水般的涌了进来。
来自东方神迷大陆缥缈的丝竹乐中,无数挥舞盈动的五彩绸缎中,我看到了中央的他。
一袭素衣,淡定无波,在众多惊叹眼光中翩然起舞。那清丽无双的面容,眉目间的茫然,仿佛精灵迷失在人间。
神秘却又诱惑的舞蹈,纯真却又放荡的表情。
「诸位看得可喜欢么?」高高坐在上位的大皇子微笑问道。
我的手紧紧握在衣下,几乎可以听得见咯吱咯吱的声音。虎口将崩裂。
我认得他。厥目国的前任储君,姑姑唯一的儿子,我的表哥。
一年之前,厥目兵败于都城下,王上自尽,储君被擒,随行官员千人押解至临川。
早已预料到他这一年的日子想必过得坎坷,却没有想到相遇见的时刻,在此时,在此地。
那清丽的姿容,昔日高傲的身段,如今随着婉转幽怨的丝竹,如风中蒲柳般扭动着腰肢,摆出种种撩拨诱人的姿势。
满堂的喝彩中,我死死盯着那个回旋起舞的身影,紧握的双手早已捏到麻木,身体忍不住微微的颤抖。
头脑一片空白中,清晰的传来大皇子的嗓音。莫极矜持的微笑着,低垂眼帘望着手里殷红如血的酒杯,口里平淡的重复问道,
「平南侯,这新编的厥目独舞,你看得可喜欢么?」

我啪的摔开手里的金杯,瞪视上首端坐的人!
两边的侍卫脸色大变,齐齐抢上来拦在左右,明晃晃的枪尖刺目。
莫极坐在上首不动,带着深究之意的目光盯着我注视半晌,慢慢的笑起来。
他转头向莫炎道,「大司马,平南侯对皇子不敬,你说该如何?」
莫炎和他对视片刻,缓慢的站起身来,行礼,大步走出宴会场合。
莫极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然后他对剩下的满堂宾客挥了挥手,「你们都退下罢!」
刹那间,所有宾客走了个干干净净。
莫炎给自己斟了杯酒,细细抿了一口,似乎这才注意到周围,「丝竹怎么停了?该吹的继续吹,该跳的继续跳。」
端坐在高位之上,隔着眼前轻纱朦胧,他远远望着我笑,「平南侯远来是客,敝人先敬一杯。」
音乐骤起,舞跳得更急。
我脸色如冰,不作声的拿起桌上那杯酒,一饮而尽。
连敬三杯,连饮三杯。
莫极沉沉的笑了。他拍了拍手,丝竹声立刻停止了。
「过来。」
他对着跪伏地上的人招招手,篱真,我曾经的表哥,立刻欣喜的膝近几步,柔顺的伏在他脚下。
莫极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仿佛对待心爱的宠物一般。
我突然打了个寒战。不是其他,是篱真抬起眼睛看头上男人的时候,那种带着祈求渴望色彩的眼神。
「你是降将,得封万户候。他也是降臣,却落得辗转众人手中。易昭,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我没什么表情的望着他。没有回答,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莫极粗鲁的推开面前的人,抖衣起身,几步走下来。
「易昭,你带兵只有数年,不过二十岁就已经是当代名将,就连莫炎那种眼高于顶的人私下也敬你三分,不惜得罪容太宰也要把你抢在身边。今天莫炎愿意带你来赴宴,我实在高兴的很。」
他走上一步,眼中带着炽热的光芒,
「昨天宴会上种种,想必你也看出个大概情形了。虽然昨夜是莫炎抢先把你接进司马府,不过大好男儿也不必在乎这些小节。如果你愿意改入我的府邸的话,敝人一定倾力厚待,保证你从此在王都不会有任何麻烦。」
我退后半步,声音不冷不热,「大殿下,如果你是真心想请在下效力的话,又为什么在我的面前侮辱我的表兄。」
「篱真?你我之间的大事,关他什么事?」莫极大笑,「在我们兀兰这里,无能自保者,人尽可辱之!有空你倒可以问问你这位貌美如花的表兄这一年来的遭遇如何?」
说着,他似乎终于想起那边来,回望了望仍然跪在座椅前的篱真,
「你要是答应助我一臂之力,我就把他赐给你。」
我愣了一下,他已经亲热的揽住我的手臂,低声道,「美人易得,一将难求啊。」

飘散的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更加缥缈。如离愁。
我沉吟不语。
牵扯到兀兰内部的政权纠葛,无论如何,以目前尴尬的身份来说,都不是明智之举……
想到这里,摇了摇头,「多谢殿下美意。但我还是不——」
一只手没有预兆的拉上衣襟。衣服上繁复的暗扣被扭脱了两三个。
我一惊,挡住那只蠢蠢欲动的手,「大皇子殿下!」
莫极却趁势反抓住我的手,冷笑道,「易昭,你最好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用力摔开他的手,「殿下,请自重!」
莫极不但没有把手收回去,反而变本加厉的逼近几步,两人之间呼吸可闻。「别一副装模作样的姿态。昨夜你都宿在莫炎府上了,我们这里的规矩你还不懂?你……」
龙吟声清脆的响起,手中宝剑出鞘。我指着他的咽喉,冷冷道,「你们这儿的规矩,我不需要懂。不过大皇子殿下招募幕僚的手段倒真是令人惊讶——」
我倏然顿住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拿着剑的手忽然有些发软?
头有些晕沉沉的,刚才嘴唇还是不住的开合,我却不知道最后几个字说了些什么。
剑身撑住地面,身子软绵绵的靠在柱子上。
透过开始模糊的视线,我看到莫极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晕红,他的手掌火热,压过来的身体也是火热。
头晕目眩。朦胧的视线茫然的注视前方。视野里出现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庞。
「表哥……」我吃力的呼唤着伏在椅子那里的身影,「篱真……表哥……过来帮……」
带着迷朦的表情,一直无动于衷的注视我们的篱真突然跌跌撞撞的扑过来,「易昭,不可以~」
在那个刹那,我无法反应他为什么那么惊惶。混乱的大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等我清醒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一剑划在莫极的胸膛上。鲜血就将泉水似的涌出来,染红了他胸前大片的衣襟。
篱真的脸色变得像雪那么白,呆呆的站在我们身前两步的地方。
莫极垂头看着胸口伤势,又抬起头来,盯着我的眼神阴霾,仿佛一匹择人而噬的恶狼。
我也几乎呆住。就算出手也不应该这样的拿捏不住力道,更何况对方是兀兰的皇子。
……这是怎么了?
恍惚间,听见一阵外面走道传来的响动声,无数纷杂的脚步声匆匆靠近。
若是让别人发现了这里的情形……
我心里一惊,有些清醒过来。
咬了咬牙,我勉力过去,打算找个地方藏身,绵软的手足却还是使不上劲,竟连打开柜子门跳进去的力气都没有。
莫极靠在柱子旁,捂着自己胸口血流不止的伤口,冷眼看着,倨傲的眼睛里满是讥讽。
我变得迟钝的大脑终于反应过来。
这里,是大皇子的府邸。能在府邸里行动的人,都是大皇子的亲随。那么外面这些走近的,想必都是他的人了。我的躲藏落在莫极眼里,又有什么用?
纷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几乎在厅堂墙壁隔壁的位置,出人意料的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皇帝陛下驾临大皇子府,全体恭迎!!」
那声音几乎就在眼前,脚步声近到可以听得清清楚楚。莫极倨傲的神色在听清楚的同时褪成煞白。
就在这个时候,他做出一件令人惊异的事情来。
一只手还按在胸口的伤处止血,他的人却突然扑过来。一个成年男子的体重加上扑过来的力量,立刻把我虚浮的身体带得跌倒在地上。他的胸牢牢压住我的背。
整个动作完成的下个瞬间,我抬起头,正好看见一只脚从中庭的门口踏进来。
兀兰帝国的皇帝僵立在中庭边,吃惊的看到他的大儿子和刚刚归降的臣下衣衫不整的在地上纠缠。
在他的身后,二皇子莫都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幕,渐渐的绽开了笑容。

※ ※ ※ ※

单独在水牢里关了三天之后,我被放了出来。
临川尚男风这档子事早就闹到天下闻名,皇子高官谁没有几个男宠,贵族男子间某些「无伤大雅」的游戏在临川早已见怪不怪,即使这次在皇帝陛下面前闹得这么失态狼狈,换在平常狠狠训斥一顿也就算了。但不幸的是,当时跟随在皇帝身后的,除了二皇子之外,还有来自狄支国的一位贵客。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二皇子身边陪伴着的,就是那位贵客了。大约是身体不太好,那位贵客穿着非常厚重,一件黑色狐裘大衣从头包裹到脚,只露出一双幽深的眼睛。
对当时的场面只看了一眼,那双眼睛就挪开了。
然后有个很低的声音说了句「对不起」,那位贵客便转身走了出去。
对着这种场面,皇帝陛下气得脸色铁青,差点病发。
按捺着送走狄支贵客以后,皇帝果然雷霆大怒,莫极当场被责令在自己的皇子府邸里圈禁一个月。
与此同时,按照皇帝陛下的意思,我只怕要当场格去爵位,打入水牢。
这时候,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是,一直在旁边笑吟吟看好戏的莫都居然出来会替我说话。
好言安抚了半天,皇帝怒气稍减,加上身体不适急着回王宫,最后只是罚入水牢里关三天了事,结束了这场在临川传得沸沸扬扬的闹剧。

自水牢里被放出来,一辆大司马府的马车早已停在外面等着。
打开门坐进马车后厢,莫炎翘着腿坐在后座上,没什么表情的望着我。
他不说话,我当然更不说,只管夹起矮桌上放的酒菜大吃起来。
饿了三天,当然要先塞饱肚子才是正理。
一桌饭菜很快风卷残云。
放下碗,刚喝了一口茶,那边已经开口了,「吃饱喝足了?」
「嗯。」我叹了口气,把茶杯放下来。
「水牢里关的舒服么?」 淡淡的的语气。
「不怎么舒服。」我想了想,「不过还好,至少没人用鞭子动私刑,更没人拿盐水泼过来。」
莫炎的脸色不怎么好。
「我提醒过你。我的话你是不是一句都不会听?」
我瞥他一眼,「抱歉,你提醒过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他相当不快的瞪我,「这种带出去只会惹事的脾气,就该拿个链子锁在府里。」
我回瞪他,「你尽管试试。」
莫炎愣了愣,居然大笑起来。「我果然没有料错,你平日里就是这种张扬性子!」
我的脸色顿时一沉。我什么性子关他屁事!
莫炎还在不知足的笑,「说话做事都这么直冲,压也压不住,真不知道你带兵怎么能打胜仗的?」
我冷哼道,「我能不能带兵打仗,阁下不是清楚的很?」
莫炎的视线闪了闪,灼亮的眼神幽暗下去。
那场惨烈的战役虽然最终攻破了易水,但三个月的围城,倒在高耸的城墙下的兀兰士兵不下十五万,兀兰人的鲜血层层的染在城墙附近的土地上,那鲜艳的红色就连一天一夜的大雨也冲刷不去。
莫炎身为主帅,对于当时的场面自然记忆犹新。
「你最好不要在我的面前挑衅。」他直起身子,面对面的盯了我半天,冷冷的道,「易昭,不要以为我真的不敢锁你。」
我的心里一滞。「你威胁我?」
莫炎盯着我看了半天,突然又躺了回去,放松的翘起脚,露齿一笑,「算不上威胁,我知道你的能耐。居然连大皇子都敢伤,你还有什么作不出来的。」
这句话轻飘飘的传入耳际,我的眼皮登时一跳。
莫极受伤的事,他怎么知道的!
记得皇帝驾临的当时,受了伤的莫极奋力扑过来,用我的身体遮住了他的伤口。虽然当时他在耳边只说了两句断断续续的话,但我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
用篱真表哥的性命,换取我对所有事的缄默。
确实,在一个危机环饲的环境中,被政敌知道自己身受重伤这种事的实际影响力比「有伤风化」的风流罪名大得多了。
「看着我做什么?只许他莫极在我的司马府里设暗探,不许我莫炎派几个人混进他的皇子府么?」莫炎漫不经心的陈述着,语气是完全的肆无忌惮。
我扫了他一眼,沉默下来。
这个男人在临川的势力分布,只怕比想象中还要更大一些。
车厢中安静了片刻——
「怎么不说话了?」
莫炎居然主动挑起话题,却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神色,「不赞同我的做法?」
「没什么可说的。」我别过头去,「都是一丘之貉。」
「一丘之貉?」莫炎若有所思的重复着,突然笑起来,凑近过来低声道,「不见得吧。至少我没有像大殿下那样送美人笼络你。怎么,冰山美人如今的模样果然刺激到你了么——」
带着明显调侃意味的语气,听在耳里,却有一丝冷意,逐渐的浮上心头。
表哥的脸忽然闪过眼前。熟悉的面容身姿,用不熟悉的靡丽姿态蜷伏在地上,迷离的神色,哪里还有半分曾经身为王族的清绝?
这一年,你都是被人如此折辱度过么?
就像……真正的宠物……
心中一阵剧烈的抽痛,无可遏制的怒火腾的升起。我狠狠一拍面前的矮桌,「闭嘴!」
莫炎倏然住了口。
那双眼睛的光芒渐渐的深了,变得幽暗不明。
一阵剧痛没有征兆的从双臂传来。压住的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把手拧断似的用力反扭到身后。
我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又惊又怒,死命的挣扎扭动。但两人的距离这么近,这一下出其不意的发难,想要抗拒时已经太迟。他把我按在地上,单膝顶在背部的时候居然还笑,笑容那么轻蔑,仿佛在嘲笑我的挣扎,那种表情恨不得让人一脚踩上去。
然后不知道双手被不知什么东西牢牢捆住了,我被他拉起来,捆住的手又被几下绑在矮小的桌子腿上。
「只会动嘴皮子,真动起手的时候就不行了。」莫炎蹲在面前,手指挑起我的下巴,笑得放肆,「再说一遍,不要随便惹我生气。」
「你——」我瞪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候,马车却渐渐停了下来。
车门外敲了两声,有个声音轻声唤道,「大人,到了。」听口音,依稀是莫炎身边那个心腹王参军。
莫炎立刻起身,拂了拂身上的浮灰,把搏斗中凌乱的衣服整理一下,开门下车。

我独自一个人跪坐在车厢里,百叶窗帘没有拉起来,车厢里的光线黯淡。
用力转了几下手腕,还是挣不脱,勒得反倒更痛了。那个男人当真睚眦必报,拴住手的地方都选的促狭,几案的桌子腿非常的矮,连挺直腰坐起来都不行。
虽然看不见自己这副样子,想来狼狈的很。
我在车厢里发呆,心里说不出的懊恼。自从进入兀兰国土之后,莫炎的行事便收敛许多,相安无事的相处了这么天,我竟没有料到他会突然翻脸。
混乱的思绪在黑暗中渐渐集中,感观更加敏锐。
这是哪里?
绝对不是大司马府。
大司马府门口的那条路非常热闹,不是现在这么幽静。
如果只是接我回府,为什么莫炎会亲自来?
既然人接到了,为什么不直接回府,反而先到其他的地方?
王参军身为莫炎身边的幕僚人员,平素不常出司马府的,为什么今天也跟着马车出现在这里?
种种问题缠绕在心头,透出不寻常的诡异来。
我低头仔细思量,正来回推敲的时候,外面却传来一阵小小的嘈杂声。
「太辅大人!这个是大司马的马车,不方便检查的……」
阻止的声音突然变成了一声惨叫。
然后另一个声音慢悠悠的传过来,「这个人意图阻止王都近卫军的例行检查,已经被按律正法了。这里还有人反对么?」
外面死寂般的沉默。
耳际传来皮靴有规律的踩在地面上的声音,然后明亮的光线照射进漆黑的马车里,在眼前的地板上形成不规则的光斑。
我抬起头。
透过被挑起的百叶窗帘,我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平凡的,似乎没有任何特色的脸,却有着如野狼般的灼灼眼睛。
我记起来了。在国宴当晚曾在王宫中有一面之缘的人,太辅迟均。
站在马车外面,挑起百叶窗帘看着,他的眼中光芒闪过,然后缓缓露出了那种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装作漠然的偏过视线,避开那道闪烁不定的眼神,不去看那个让我倍觉狼狈的笑容。

「太辅大人,这辆马车有什么问题么?」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另一个轻柔声音,声音很低,几乎听不清楚。
迟均的手一松,马车里的光线顿时暗下来。
「涉大人不必担心,大司马的车没什么问题,不过似乎大司马和平南候之间发生了小小的纠纷,那个……」迟均暧昧的回答着,语气中带着某种奇特的意味。
我的心里猛地抽紧。听着那奇特的语气,一种说不出的难受直涌上来。
眼前突然又是一亮。我反射性的抬头。
百叶窗帘被拉开一小道缝隙,取代那野狼般的灼亮眼神的,是另一双幽深的眼睛。
那双眼睛深深的望进马车,目光从我的脸上转到身上,转到被捆缚住的双手上,又慢慢的转回来,若有所思。
我无法忍受的扭过头去。
我认出那双眼睛了。迟均口中的‘涉大人’,竟然就是那位狄支的贵客。
狼狈的姿势,凌乱的服饰,三天前见面时被压在地上,三天后见面时依然不堪,任凭旁人看在眼里,什么感觉!
那种称为屈辱的感觉缓缓从心里升起,不受控制的扩散,蔓延到全身。被那道视线盯着的身体微微的颤抖起来。
「涉大人,时辰不早了,二皇子正在恭候呢。」
「劳烦太辅大人带路了。」
越走越远的脚步声中,隐约夹杂着低沉柔和的声音,「平南候,就是易水国新降的二王子昭吧?」
「正是。涉大人以前和平南侯见过么?」
声音顿了顿,「没有见过。不过倒是听说过不少他的事。没想到……」
一声轻微的叹息声。
我竭力装作若无其事,但当那个帘子重新落下,无边的黑暗再次笼罩在周围,耳边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身体长时间的蜷缩而酸痛不已,我闭了闭眼,有泪水缓慢的渗了出来。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迷迷糊糊感觉身子一轻,从冰冷的地板上挪到了一个温暖而且柔软的地方,手上的束缚被松开了,有只粗糙的大手反复的抹着,擦去脸上未干的痕迹。


第五章

司马府里住了几天,我存心留意,从下人们的嘴里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记得莫极曾提起过所谓‘兀兰的传统’,装作不经意的去问伺候的几名侍女,没想到她们的反应是红着脸捂嘴笑个不停。
所谓‘兀兰的传统’,就是成年男子间的附庸关系,身体上的臣服表示奉上完全的人。
见我听得吃惊,乖巧可人的汀儿又小声加了一句,「当然,除了附庸关系之外,有时候也有双方携手联合的情况,身体上的关系能让彼此联系得更紧密罢了。」
我愣了半天,问她们,「有什么例子么?」
没想到她们都吃吃的笑起来。小佩冲口而出,「您和我们大人不就是……」
汀儿见我的脸色不对,急忙拉住小佩,不让她说下去。
我沉默了一会,又叫住她们,「外面的人,是不是也都觉得我和大司马……是这种关系?」
「这个……」汀儿支支吾吾的道,「自从那夜……我们大人把您抱回来,然后……」
「然后整个临川都知道平南侯是大司马的人了。」
有个声音从外面突然接口,随即房门被大力推开,莫炎衣着华丽的走进来。
几名侍女纷纷站起来行礼, 「大人这么早就过来了。」
「唔,你们几个也在,那正好。」莫炎指指我,「服侍平南侯穿戴一下,他今天要随我出门。」
任随她们打扮穿戴,一切准备好了之后,莫炎又把我带了出去。
一路之上,他几次挑起话题,我始终不说话。
最后莫炎的脾气也上来了。他冷笑,
「居然还有时间生闷气。这次得罪了大皇子,你还是多想想大皇子一个月幽闭之后出来怎么应付罢。」
我语气淡淡的道,「反正整个临川都知道平南侯是大司马的人了,这种麻烦事自然是交给大司马应付去。」
莫炎一愣,居然大笑起来,「好。那就由我吧。」
我问,「你要怎么应付?」
他懒洋洋的蜷起修长的腿,「当然是投靠二皇子啊。」
我瞠目瞪他。
面临政权更迭的紧要关头,站错了队就是杀身之祸,这种事能随随便便的决定么?
见我吃惊不语,他笑得更放肆了,「不是已经是我的人了么?就跟着我来罢。」

马车在二皇子府邸大门停下,随即两人通报进了门。
管家态度殷勤的上来招呼,把我们带到偏厅坐下。
这时候,后面走上来一个小厮,附耳低声说了句什么。管家脸上显出一个相当古怪的表情,过来对莫炎道,「大司马大人,二殿下有要事在身,请稍后片刻……」
偏厅后面突然传来一声隐隐约约的呻吟。
大约是隔得远,听不大清楚,但只要听到那甜腻的仿佛要滴出水来似的声音,很明显二殿下眼下正在做什么「要事」。
管家的脸色顿时尴尬不已。
莫炎倒笑了。他爽快的挥挥手,「没关系,我在这里等二皇子出来就是。」
我坐在座椅上,听那诱人的呻吟声断断续续的从远处传过来,夹杂着喘息,渐渐变成了难以忍耐的低泣,不禁皱了皱眉。「这就是你要投靠的二皇子?」
莫炎眼皮都没抬一下,「我这个主客都没说什么,你这个陪客说什么。」
他看看我,把没有动的茶杯往我这里一推,「喝茶。茉莉茶,清火气。」
我狠狠瞪他一眼。
不多时,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也低了下去,突然一声尖叫。
过了片刻,偏厅的门被一下拉开,莫都神清气爽的跨进门来。
「那个小妖精刚才偷偷跑过来,花了点时间应付一下,大司马不会怪我吧?」他笑道。
莫炎笑着站起来,「怎么会,这点小事而已。」
莫都的目光在我身上转了两圈,又转回莫炎身上,「今天请两位来,主要是有一位客人想要和两位见一见。」
「哦?」莫炎道,「不知是哪位贵客?」
莫都神秘的笑了。
然后他对外面扬声道,「请那位大人进来。」
静了片刻,有脚步声轻微的响起,停在门口,两旁的守卫恭敬的推开了门。
依然还是那袭黑色的狐裘披风,遮住了全身,披风竖起的领口盖住大半边面孔,只露出那双幽深的眼睛。
我的心里蓦然一震!
「我是涉孤。」那个听过两次的声音低而柔和,带着温和的笑意。
然后他揭开了披风。
身材纤长,却异常的消瘦。那张清俊的面容微笑着,也带着病后的苍白神色。
我和莫炎对望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相同的震惊。
涉孤这个名字是大陆上的一个传奇。出身于狄支国那个公认的蛮荒之地,他却不知从哪里修习了一身惊人的医术,在大陆各国几年游历,妙手回春,救活了无数生灵,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却已经被世人尊称为「医圣」的人物。
——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么个弱不禁风的男人。
涉孤微微的笑了。
他的目光转回莫都身上,优雅的欠了欠身,「二殿下,这次带来一个好消息和一个不好的消息。您准备先听哪一个?」
莫都笑道,「先说那个好的吧。」
「好的消息是,尊敬的皇帝陛下在得知他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之后,终于打算立嗣了。」
莫都的眼睛里闪过奇异的光芒,「真是好极了。那坏的消息又是什么?」
「坏的消息是,」涉孤语气平淡的道,「就在刚才,圈禁中的大殿下被陛下提前特赦了。」

莫都脸上的笑容不知不觉消失了。他沉吟着,站了起来。
「不能再拖了。」他对莫炎道,「我们到外面去。」
莫炎点点头,跟他走了出去。
涉孤目送他们走远,却没有跟上。
「你不去么?」我问道。
他似乎没有听到似的,半天不说话。
在我准备独自离开这个偏厅的时候,他却几步跟上来并肩同行,依旧是低而温和的声音。
「本来二殿下是不会邀请你过府的,是我说想见你一面。」
我惊讶的望着他。
他侧过头,微笑了,「在这里过得好么,昭殿下?」
旧日的称呼在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冲入耳中,我的鼻子有些发酸。
深吸了口气,「还好。」
「是么?」他淡淡说着,拉起了披风,重新遮起自己苍白消瘦的面容,「我是医者。我看你的气色间有悒郁之色,应该是过得不大好罢。你这几天是不是都睡不安稳?」
我沉默以对。
两个人安静的走出一段路程,「其实我见过你一面。」他突然道。
「两年前,我曾经游历去易水一次。正好那次你刚刚帮助邻邦的厥目国击退兀兰的进犯,我见到你带兵凯旋入城的景象,印象非常深刻。」
我只能苦笑。两年的时间,还不足以物是人非么?
「过去的事了,还提他干什么?」
他微微一笑。还是很温和的语气,口吻却没有征兆的犀利起来。
「怎么,才来临川半个月,昭殿下的满腔意气都消磨尽了么?」
我霍然抬头,「你到底是谁!」
「不是说过了么,我是涉孤。」他微笑着鞠躬,径自离去。
望着他瘦削的背影远去,眼前明朗的景色也似乎渐渐的迷离起来,拢在薄雾之中,拨弄不清。

「其实你早就暗中投效莫都了。是不是?」
回府的马车上,我这样问道,语气却是肯定的。
看到了莫都对他的亲近态度,突然又回想起水牢出来的当日在马车里听到的种种细节——那日直接驱车去的地方,想必就是二皇子的府邸。
莫炎扯了扯唇角,算是回答了。
然后他突兀的问了我一个问题,「伤了大皇子的当天,你有没有觉察到一些异样?」
被他这么一说,我顿时想起了当天的情形。「确实有些异样。」
他的眼神立时专注起来,「说说看。」
「头晕目眩,思绪变得混沌,就连出手都失分寸。」
想起当时,若不是最后一刻勉强清醒了点,那一刀再划深下去,只怕莫极就当场死在我手上了。
靠在后座沉默了许久,莫炎问,「那天跳舞的篱真后来是不是一直在你们旁边?」
「是。」我有些诧异。「你知道他的名字?」
莫炎有些嘲讽的笑了。「他可是有名的很。」
他突然转过脸,「不管你跟他以前什么关系,以后离他远点。」
「为什么?」
「我想起来了,那天他身上的香气不正常。按你的说法,大约是迷香一类的东西了。」
我冷冷道,「你是说表哥他会害我?」
「看起来不像会害人的样子?」莫炎蓦然冷笑一声,
「咬人的狗不叫。记住,他是二皇子的人。」

※ ※ ※ ※

第二天,果然正式传来陛下谋立储君的消息。
一时间,朝野震动。一直以来蠢蠢欲动的两派人物之间的矛盾立时激化,无论是皇帝当面的唇枪舌战,还是暗地里的勾当都是层出不穷。
态度激进的大皇子派人物,财务省大臣承震当场和二皇子派的几位军务省大臣发生激烈口角,双方不欢而散。第二天傍晚,承震在回家的路上失踪,多方寻找不果。
三天后,承震的尸体在护城河里被捞了上来。验尸的结果是酒后失足落水。
第七天,临川的城西大街发生大规模的冲突,双方甚至动用了小型的火炮,冲天而起的大火将城西两条街道的民居焚烧殆尽,直到王都近卫军赶来才把械斗双方驱散。这场大规模的冲突当场惊动了城北的王宫,病中的皇帝大为震怒,喝令太辅迟均严查到底。
半个月之后,太辅把查出来的结果呈了上去,奏章里恭谨的写道:「本次事件系两群流氓酒后斗殴,纵火烧毁民居,责令他们赔偿损失后,相关人员已全部斩首。」
皇帝看了之后长叹一声,暗自懊恼把事情交给迟均。但是相关人员都已经杀了,这件事也只能就这样不了了之。
正式传出立嗣风声之后的第二十七天,久卧病榻的兀兰皇帝突然召集满朝文武进宫。
这道旨意传下来,所有人都知道人选已经定下了。没有意外的话,皇帝准备在所有人的面前宣布下任继承者。
这天大清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我已经站在王宫大厅之内,和满朝高官一起,恭敬的等待陛下驾临。
环扫周围,莫极早就到了,那身金色的礼服在人群中异常的耀眼。
相对来说,莫都却是迟迟没有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二皇子派的诸位大臣的脸上渐渐显出不安的神色来。
暗自瞥了眼莫炎,他却恍若不觉的站在人群外面,和身边的几位将军谈笑风生。

太阳升起的那个时刻,清越的钟声响彻王宫,面容清矍的兀兰皇帝在宫人的簇拥下出现在大厅的正门口。
相比于他灰白发暗的脸色,他的眼神却依然相当的锐利。
莫夜,这位兀兰历史上最为野心勃勃的皇帝,在他即位的三十年之内,将兀兰的版图扩大了一倍。却也是因为他的好战,他才会以皇帝之尊而几度战场受伤,最后一次在洛河平原受的箭伤至今无法痊愈,成为他的致命伤。
皇帝驾到,所有人全部单膝跪下,恭谨迎接。
皇帝的视线在面前扫视了一圈,虚弱低沉的声音问道,「二皇子怎么没有来?」
几位二皇子派系的大臣相互望了几眼,谁也无法解释,只能垂下头去。
皇帝显然是动了怒气,来来回回的走了几步,顿下脚步。
「也罢,不等他了。」
他几步走上台阶,坐上那高高的帝座,双手平摊在座位宽大的扶手上,
「今天召集各位过来的意图,想必各位都清楚了。今天,我——兀兰帝国第十三任皇帝,莫夜——即将宣布帝国下一任的储君。」
他招招手,附近的内侍送过来一个银盘,上面盛着一张华贵的羊皮卷纸。
「打开他。」皇帝吩咐道。
内侍恭敬的接过那个羊皮卷纸,缓慢展开在皇帝的眼前。
皇帝清了清嗓子,开始亲自宣读诏书。
「大陆历723年3月28日,兀兰帝国选立第十四任储君。兹选定——」
单膝跪在周围的大臣们屏息静气。眼前这薄薄一张羊皮卷纸,不仅决定了未来帝国的主宰者,也许同样决定了他们的生死。
就在这无比肃穆的时刻,令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
砰的一声巨响,王宫大厅的门被强硬的撞开了。
有几个满身血污的人跌跌撞撞的从门外跨进来,冲过跪了一大片的王公贵族,直扑到皇帝座下的台阶旁边,大声的痛哭起来。
我悄然抬起头。皇帝停下了宣读,眼睛注视着那几个人擅自闯入者,显然竭力隐忍,但是眼底暴风雨般的怒气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
一群王宫侍卫惊惶的从门外跟着追进来,迅速的穿过人群,按住那几个满身血污的人就要拖出去。
痛哭的那几个人大声的叫喊起来,「皇帝陛下!请陛下立刻下令,为二殿下报仇!捉拿凶手!!」
听到这句话,在场的所有人都惊的失去血色,殿堂里顿时就像烧沸的油锅那样炸开了。
「都不要吵!」皇帝腾的站起来,「说清楚!」
「二殿下进宫的半路上遭到伏击,除了我们之外的侍卫全部阵亡,二殿下也身受重伤——」
话没有说完,几名二皇子派的将军已经跳起来,变得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站在另外一边的莫极,「是大殿下下的手!一定是他!!」
脾气暴躁的烈将军当场就要冲过去动手,被人拼命拖住。但激动的情绪就如同火上浇油般的蔓延开,大厅里乱成了一团,两派尖锐的质问,吵嚷,甚至对骂声不绝于耳。
「皇帝陛下!皇帝陛下!!」
比之前还要惊惶的尖锐呼喊几乎冲破耳膜,诸位官员不由停下动作,吃惊的望向上面——
站立在大厅最高处的皇帝晃了几晃,捂着旧伤的胸口处,缓缓倒了下去。
又是一声惊人的巨响。大厅的门被猛然踢开了。
成千上百明晃晃的枪尖出现在门口,皮靴整齐划一的踏在大理石的地板上,激起阵阵回音,响彻宫宇。
「里面的人全部抓起来!」
执掌王都近卫军的男人冷笑着站在最前面,盯着王宫大厅里的混乱场面,那双灼亮的眼睛杀气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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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陆历723年3月28日,王都临川发生了一件震惊帝国的事件。
二皇子在进宫的途中被袭,生死未卜。王都近卫军拘捕了所有嫌疑人员,包括帝国最高机构的全部官僚,皇帝陛下因为震惊和愤怒旧疾复发,卧床不起,全国上下的军政一时陷入瘫痪。
刺杀事件发生后一个小时,太辅颁下戒严令,临川的八个城门全部紧闭,不准进出。
之后的三天时间,王都近卫军在临川城内大肆搜捕,在市场口斩杀的嫌疑犯人超过五千人,血流漂杵,帝都之内风声鹤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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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被从软禁的地方放出来的时候,那场大清洗已经基本完成了。
不出意料的,那三天之内被杀的大多是大皇子派的中坚力量。
因为事情发生的时间太早,大多数中低层的大皇子派官员都是被王都近卫军从床上揪起来,直接拖到刑场正法。其中又有不少是满门抄斩,死后连收拾尸身下葬的人都没有,无头的尸体被拖到乱葬场里一扔了事。
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发难,莫极显然猝不及防。当我再次看见他的时候,他的脸颊已经深深的凹陷下去,人显得更为阴沉了。
盯着迟均的背影,他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还是太宰容光眼疾手快,一招手,几名侍卫看似安抚,实际强制的按住了莫极的可能举动。
不过片刻间,莫极已经冷静下来,沉默的离开软禁的府邸,驱车回大皇子府。
这场大清洗彻底表明了太辅迟均的态度。几天之后,莫炎脱离中间派的身份,开始光明正大的出入二皇子府。自此之后,观望的中间派官员纷纷投靠莫都,双方势力此消彼长,局面大变。

几天之后,应莫都的邀约,莫炎带着我再次拜访二皇子府。
莫都靠在床头,大半个身子裹在名贵的白驼绒毯里面,胸口象征性的裹了几道绷带,美貌的侍女跪在床前,将剥好的水果喂进口中。
白驼绒的毯子不正常的凸起,里面显然还有个人,乌黑的长发从毯子边缘露出来。
我忍不住又瞄了一眼。
眼角里突然瞥见莫都似笑非笑的眼神,我有些醒悟过来,挪开了视线。
这些荒淫的贵族。
「大司马,交代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莫都问道。
莫炎回答,「已经在大皇子府里找了只替罪羊,用了几个小时的刑,要他招什么他就招什么,已经认罪画押了。」
「好极了。」莫都满意的笑起来。
两人又聊了几句,莫炎问道,「那边怎么样?」
莫都微笑着道,「没什么动静。听说我亲爱的哥哥天天关在房间里,拼命的喝酒生闷气。」
两人相对拊掌大笑。
莫炎又问,「那太宰呢?他也没有动静?」
「容光?他倒是里里外外跑个不停,可惜效果似乎微薄的很。」
莫都慢慢说着,嘴唇弯起的弧度越来越高,最终也还是大笑起来,「有你和太辅两个人辅佐,一个手握兵权,一个掌控王都禁军,容光那个老狐狸又能把我怎么样!」
招招手,几名婢女送上精致的茶点水果。
「你们尝尝看,这几样水果都是早上新鲜运到的。」
莫都随手从身旁的玛瑙托盘里捻起一个殷红色的果实,「尤其是这个胭脂果,以前可不容易尝到。现在易水城那里设了驿站,总算能运来临川了。」
他微笑着,瞄了我一眼,「平南侯怎么不说话,也不吃水果?」
莫炎暧昧的笑了笑,「他这两天身子乏,胃口精神都不太好……」拿起一颗胭脂果放在我身边的果盘里,状似亲密的贴近过来。
「吃。想被他扣下来么?」 他低声道。
听着房间里四处的吃吃轻笑声,我垂下眼睫,拿起那颗家乡的果实,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
莫炎拿过侍女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手,回头望见那微微颤动着的凸起的绒毯,不由一笑,「殿下把他要回来了?」
莫都回了个懒懒的笑容,「现在这局势,那边心里也明白。当然是我一开口就要回来了,容易的很。」
随口说着,他拍拍毯子里面,「不要停。」
正事已经谈完,两个人的话题越扯越远,无所顾忌,说得不在意,听者却难堪。
我盯着窗户上挂着的鸟笼子发呆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等到莫炎起身告辞。
走出那扇门的那一刻,身后隐约传来莫都的轻笑,「等急了吧,你这个小妖精……」
随即是一声压抑的尖叫喘息。
我鬼使神差的回头,透过半开的窗户,莫都已经将毯子掀开,翻身压上去。
看清躺在他身下那张酡红迷醉的面容的时候,我的肩头微微一抖。
「怎么了?」莫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回头问道。
「……没什么。」我吸了口气,大步往前走,把身后的一切远远抛开。

坐在马车上,我望着窗外飞闪而过的街景,沉默不语。
「在想什么?」莫炎问道。
见我不说话,又盯着我看了半天,突然笑起来,「你怕什么,我又不会那样对你。」
我沉着脸,依然不说话。
车厢里安静着,坐在两边的两个人,各自望着窗外的风景。
「……不如死了的好。」
「你说什么?」莫炎惊讶的回过头来。
我冷冷的道,「你不是也看到篱真今天那幅样子了么?与其让人这样亵玩,不如当初就死了的好!」
莫炎听着,眼睛里浮现出淡淡的嘲讽,「你又不是他,怎么不知道他是不是自得其乐?」
我瞪着他,「我知道他以前是怎么样傲气的一个人。」
「傲气?」莫炎轻蔑的笑了笑,「大概一开始是有点吧。不过后来被我们尊贵的二皇子看中了,带回府里调教了几个月就再也离不开男人了,后来有几次借给其他高官贵客,也没见他寻死么。」
我的脸色倏然苍白。
「还有最近那次借给大皇子,居然还自己偷偷跑回二皇子府,那时候你不是也在么?」
我怔了怔,想起当天那个甜腻的呻吟声音,「是……他……」
「不就是他。」莫炎漫不经心的仰起头,靠在后座上,「莫都口里的那个小妖精。」
我默默无语的靠在马车后座,闭上了眼睛。
缓慢的车轮声吱嘎响着,突然混杂起奔腾急遽的马蹄声。似乎有几匹马从后方疾驰而来,有人猛力的拍打车厢,「大人,停车!大人!」
莫炎挑开窗帘,「小伍,怎么了?」
外面那名叫小伍的亲兵喘着气,急促的吐出五个字,「二皇子遇刺!」

「停车!」莫炎立刻喊道。
他迅速跳下马车,一把抓住刚跳下马的小伍的胸口,「你开什么玩笑?!」
「千真万确!这次……」小伍压低了声音,「这次是真的遇刺。」
低低说了几句,莫炎在外面吩咐道,「沿原路返回。」

※ ※ ※ ※

事发的现场凌乱不堪。
殷红的血迹洒的地上到处都是。
涉孤刚刚来诊治过,伤口小心的包扎起来,敷上最上等的药,出血已经止住了。
莫都的脸色因为大量失血而变得苍白,面庞上失去了平日的轻松神情,嘴唇紧紧的抿起,眼睛里泛着阴狠的光芒。
望见莫炎推门进来,他靠在床上,摆了摆手,「大司马,你不必担心,不过是被养的狗反咬一口罢了。」
手指抚摸着胸口渗着血的纱布,他冷冷的笑了,
「本来以为养的乖巧了,没想到居然敢跟我来这手。等着吧。」
他喝道,「莫湛,行刺皇子,按律处该什么刑?」
管家上前走了一步,应声答道,「是凌迟之刑。」
莫都点了点头,懒懒的道,「就按这么办吧。」

我站在门外,听着屋里传来的话语声,闭上了眼睛。
篱真,篱真。
记忆中那挺拔的身姿,锐利的眼神,雪莲般清冷的面容,此刻重新浮现在脑海中,如此的鲜活。
按住剑柄,我冲了出去。
「篱真在哪里?」随手抓住一个经过的侍从,我直接把剑架到他脖子上。
那个小侍从浑身抖得像筛糠般,颤抖着指向身后,「就……就锁在隔壁院子里面。」
我松开他,提着剑向后走去。
「侯爵大人,这里是禁地,请您止步——」
我不出声的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几道剑芒闪过,拦在面前的几名侍卫不声不响的倒了下去。
我一脚踢开紧闭的院门。
篱真就在那里。几乎赤裸的身子吊在院子中央的大树下,满身的血污伤痕,长发披散着遮住了他的脸。
在旁边看守的十几名王府侍卫惊的跳起来,「大人——」
抬起手,犹自滴着血的剑尖指着前方挡住的人,「滚开。」
首当其冲的那名侍卫露出了恐惧的表情。
有人最先让出了路,很快就有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我走过去,割断吊缚的绳索,把那个接近昏迷的人抱在怀里,解下外衣罩在他的身上。
「篱真……篱真表哥……」我在他耳边轻轻的唤着。
低垂的睫毛颤动着,露出那双寒玉般清澈的眼睛。
「他死了么?」篱真低声问道。
我垂下眼睛,摇了摇头。
没想到他居然笑了。「好……好极了。」
望见我吃惊的神色,他低低的道,「我故意不杀他。我要让他眼睁睁的看着,体会那种即将到手的东西转眼失去的感觉。」
抬起头,望着周围皇子府的布置,他扯动嘴角,冷冷的笑了。
「等了一年,我终于选了个最好的时机。易昭,你看着吧。」

关上的院门哗啦一声大敞开来。
莫都躺在卧榻上,由几个侍从抬着,出现在院门口。
看清院子里面的景象,卧榻上的莫都笑着回头,对身后的莫炎道,
「你怎么搞的,多少天了,你这位美人殿下怎么还是这副脾气?」
莫炎盯着我,眼中的光芒危险的暗沉。
转眼之间,他却微笑着走上几步,若无其事的和莫都说起话来。
我低下头,搂紧怀里的人。
「我动手好么?很快就解脱了。」
篱真摇了摇头,声音中带着坚持,「让我有个堂堂正正的死法吧。」
只片刻之间,赶来的侍卫把我团团围住,把我围在中间,篱真被押了下去。
押走的时候,他凝视着我,带着些微伤感的神色。最后,化成全然的平静。
「再见了,易昭表弟。」
望着他那平静的表情,我说不出什么。说什么也都是多余。
或许这一刻,才是一直支撑着他活下来的目的吧……

卧榻被平稳的抬了进来,在三米之外放下。
莫都挥了挥手,让侍卫押着人退出去。
他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笑道,「大司马,你倒是说说看,你的美人殿下杀了我王府的四个侍卫,这下该怎么罚才好?」
莫炎不动声色的笑着,「请殿下放心。带回去之后,自然要好好的惩处。」
莫都盯着我,眼睛里光芒闪动。「要不要我帮你——」
没有任何预兆的,砰的一声大响,院门被人粗鲁的推开了。莫都脸上闪过不悦的神色,看清来人的时候,却倏然转成惊讶表情,
「图门?发生什么事了?」
身材高大的男子大步疾冲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卧榻前,
「殿下!八百里军情急报,狄支大军入侵,前日已经攻下了剑门关!」
莫炎神色一惊,卧榻上的莫都霍然坐起!
「立即封锁消息!」几乎没有片刻犹豫,莫都大声喝道,「无论用什么手段,绝对不能让陛下知道!图门,去找太辅过来。」
「陛下……陛下已经知道了……」图门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急促的道,「消息是先传到大殿下那里的。我们得知的时候,大殿下已经进宫半个时辰了。」
莫都的神色骤然变了。
他撑坐在卧榻上,胸口剧烈起伏着,思忖了半日,猛地抬头盯住莫炎,「大司马。你觉得陛下会不会派你出兵?」
莫炎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莫都咬着牙,苍白的脸色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手不知不觉的捏紧成拳。
「你确定?有办法推脱么?!」
「应该会派我去迎战。如果不去就是抗旨,剥夺兵权。再说……如今剑门关已失,如果不及时抵抗,等狄支军队过了洛河高地和映象山谷,后面都是一马平川,敌军就会长驱直入王都了。」莫炎沉吟着,道,「殿下,我只怕……不能在帝都了。」
莫都的脸色倏然变得惨白。
「这个时候……竟然在这个时候……」他的嘴唇蠕动,不住的喃喃自语着,呼吸越来越急促,撑着身体的手臂一软,突然倒了下去。
「殿下!」图门惊惶的大喊,急忙接住莫都软下去的身体。
「不要慌!不过是一时的气血攻心罢了。」莫炎喝道,「你们几个看着这里,图门,去叫涉先生来!」
一番忙乱甫定,天色已经接近傍晚。我随莫炎告辞回府。
走出二皇子府邸大门的那一刻,他顿住了脚步。「你有什么打算?留在王都,还是随我去边关?」
我吸了口气,站在王府三十层的汉白玉台阶上,望着周围大地。
凝目望去,天上乌云翻滚,暮霭沉沉,整个临川城被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
一阵旋风刮过身旁,卷起墙角的几片落叶,在风中飘来荡去。
「我要离开临川。」
沉默良久,我这样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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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皇帝御令下。二皇子莫都伤重不醒,由大皇子莫极监国。
大司马莫炎为元帅,统率三军。震林将军展云统率左军,协风将军风镇羽率右军,平虏将军霍平为先锋,平南侯易昭为偏将。点兵三十万,三日后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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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临川城的那一日是个晴天。
王都的大街小巷贴满了红榜,厥目国降臣篱真意图谋反,行刺二皇子,罪判凌迟,今日处刑。
高高竖起的刑架上,他的长发在风中飞扬,不带任何感情的视线注视着台下指指点点的人群,神色带着说不出的清冷高傲。
午时三刻,最后一遍鼓响。
刽子手拿起了刀,走上高台。

「走吧。」莫炎驱马,几步走在前面。
我转过头,催动缰绳,「走罢。」
顶着「将军」的名号,却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兵一卒。这个怪异的身份伴着我离开临川,这个繁华而肮脏的地方。

大军开拔,前锋探路,辎重缓行,连着十天急行军,穿过映象山谷,转眼就到了边关所在。
洛河就在眼前。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出现眼前的竟是如此一副景象。


第六章

宽阔的河道横亘在起伏的丘陵之间,洛河从上游猛然拐了个几字形的大弯,加上河道因为丘陵地势变得狭窄,洛河高地这一带附近的水流非常汌急。正是初春时节,上游的冰川开始融化,夹杂着冰凌的河水奔腾着汹涌而过,声势惊人。
然而,比它的声势更为惊人的是河水的颜色。
河水,变成了红色。
尸体在汌急的水流中载浮载沉,不时的被浪卷上河岸,旋即被下一波的浪吞没。黑色的战旗折断成几截,顺着上游的河水漂流下来,旌旗的边角在水中时隐时现。
我远远看着。
不过片刻间,上游就冲下来几十具漂浮的尸体。看穿着打扮,显然都是兀兰的军士。
莫炎沿着河边查看了几十丈,勒住马,脸上看不出表情。
「传令下去,就地扎营。」他顿了一下,继续吩咐道,「组织一个百人小队,把水中的尸体捞出来,集中掩埋了。」

北方的天黑的早,不过傍晚时分,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熊熊的营火四处点燃起来,晚饭的香气飘散在军营中,周围来回走动的巡逻士兵严肃而安静。
中军大帐外面也点燃了一排篝火。
莫炎沉默着几口扒完一碗饭,吩咐亲兵又盛了一碗端过来,吃了几口,望着我,「怎么不吃?还吃不惯兀兰的军粮?」
我摇摇头,不置可否的端起碗。
从刚才开始,周围一直隐约传来歌声。很多士兵轻声的哼唱着,陌生的音调,似乎是兀兰古语,我听不太懂,却听出了那军中熟悉的悲凉。
刚才我凝神听的,便是这苍凉的歌声。
『旌蔽日兮敌若云,
 终刚强兮不可凌。
 首身离兮心不惩,
魂勇毅兮为鬼雄。』
四句的歌词,反反复复的唱和着,歌声低沉。
「是我们军中的殇歌。」莫炎突然道。
我抬起头,望着他。
虽然前方的情报还没有到,但是只要看今日洛河的景象,不难猜出前面战场发生了什么。
「我们兀兰人相信,只有头向着故乡的方向受到祭奠,魂魄才会返回故乡。所以军中看见阵亡的尸骨,是一定要收拢下葬的。」
他凝神听着那反复不断的殇歌,良久,淡淡道,「吃饭罢。」

半夜时分,军中完全的安静下来。
我躺在牛皮制成的简易睡床上,睁大眼睛,望着帐篷外面漏进来的月光。
莫炎在里面已经睡得沉了。
自从大军进发以来,我一直遵令睡在他的帐篷里,名义上说是协同保护元帅,其实不过是就近监视罢了。
每天晚上临睡前,他那七八个亲兵总是虎视眈眈的瞪着我,不让我靠近莫炎两丈之内。
即使是现在,我敢担保,只要我一有什么异常动作,睡在旁边的小伍就会立刻对我拔刀。
寂寥而寒冷的夜晚,只不时的听见巡值军队低声的询问口令声,还有士兵行走时整齐的脚步声。
没有预兆的,地面轻微的震动起来。几匹急骤的马蹄声倏然从远而近,几个人的脚步声匆忙走近,隔着帐篷大喊,「莫帅!莫帅!!」
莫炎从军床上一跃而起,「什么事?」
风镇羽将军的声音遥遥传来,「禀莫帅,派出去的探子已经找到黑骛军的人了。」

中军帐附近小范围的一块地方喧闹起来,几十个火把将周围照得通明。
几个士兵扶着一个浑身血污奄奄一息的人站在旁边。
莫炎大步过去,仔细辨认了片刻,不由吃了一惊,「范翼?是你?」他一把抓住范翼的胳膊,
「范将军!你们蒙将军呢?黑骛军到底怎么样了??」
范翼勉强睁开眼看清面前的人,他的脸部微微抽搐着,突然挥开周围的士卒,猛地伏倒在地上,放声大哭,
「莫帅!黑骛军完了!五万人,整整五万人哪!!」
周围的将军们齐齐倒抽一口冷气,巡值的士兵们露出惊骇的神色。
莫炎喝问道,「你们打了多久?剑门关是怎么丢的?!」
范翼抽泣着道,「那天……狄支派兵在剑门关北面强攻,蒙将军率军在城头迎战,正和他们厮杀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狄支的军队从剑门关后面包抄过来。剑门关只有北面和狄支接壤的城墙坚固,南面城墙对着兀兰国内的疆土,修筑的薄得很。加上那天是个大雾的阴天,我们直到军队到了眼前才发现。猝不及防之下被他们前后夹攻,只一战就……一败涂地……」
莫炎沉吟片刻,接着问道,「范将军,你估计黑骛军还剩下多少?」
范翼哭着摇头不答。
众人相对沉默了许久,莫炎挥挥手,「带范将军下去休息罢。中军升帐。」
他望了我一眼,又吩咐道,「小伍,陪易将军回去休息。」
我低下头,算是行过了礼。随即拢紧了青色披风,跟在小伍身后返回大帐。
「易将军,请入内休息罢。」小伍平板的道。
我摇摇头,「我想在这里站一会儿。」

仰头望着天空,黑色的天幕被地面上明亮的火把光芒照得黯淡不少。
望着那被云层遮住的月亮,这几日以来的迷茫缓缓的浮起。
我为什么在这里?
在这里要待多久?
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站在不属于故乡的国土上,周围是敌国的士兵,对抗的是另一个陌生国度,不知道自己将来命运如何。
我的心愿,这辈子还有可能达成么……
心头万千思绪,眼前一片迷茫。前路,就如天上时现时隐的月色一样黯淡。

「在想什么?」身边传来了脚步声,莫炎带着他的亲兵走过来。
我看着他,「议事结束了?」
他点点头,解下身上的高领披风。走过身边的时候,他的脚步停了一下,「这几天你的话很少。而且,总是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你如果怀疑什么,不妨直说。」我跟着走进帐篷,重新躺在简易床铺上。
他没有回答。
不多时,小伍服侍莫炎在里间睡下,吹熄了灯。
过了许久——
就在我以为所有人都睡着的时候,里面突然传来莫炎的声音,「再过几日就会和狄支军队相遇了。」
「嗯。」我应了声。
「刚才的会议上有人提议用你。不过大多数人反对。」
「嗯。」还是不冷不热的应着。
「你愿意为我效力么?」他的声音顿了顿,「直接回答我。」
「你敢用么?」我淡淡的说。
大帐里沉默了一阵,莫炎的声音狠狠道,「真该拉出去打二十军棍。」
「随便你。」 我干脆用毯子裹住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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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字形的洛河被横亘陡峭的剑山山脉分为两截,从剑山以北的发源地开始,历经千万年的冲刷,在绵延几百里的山间冲出一道缺口,拐了一道大弯,蜿蜒着流向剑山东南方向,直至入海。
洛河在剑山山脉以北的河道——那道横过来的几字的一边,被称为北洛河。相对而言,洛河在剑山以南的那道横过来的几字的另一边——也就是兀兰军越过的那条河道,被称为南洛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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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五更拔营。前锋营一夜铺好了浮桥,大军越过南洛河,继续往北行进。
地势遽然高了起来。
第二日黄昏时分开始,沿途出现了溃逃回来的黑骛军士兵。
打听当日战况,参与那场战役的军士无不面若灰土。
一路收编残兵部队,五万人的黑骛军,竟只剩下四千余人。五名万夫长战死四人,阵亡的千夫长,百夫长不计其数。
被问及统率黑骛军的蒙纯蒙将军的下落,士卒们都摇头说不知道。直至第四天,发现了一名蒙将军的亲兵,据他所说,战役失利的当天,蒙纯眼看大势已去,无力回天,已经含愧自尽了。消息传来,气得莫炎拍桌子大骂,「一输就知道抹脖子!活着还能通报战况,死了有个屁用!」
声音之大,连中军帐外的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多时,里面的众位将领纷纷走出来。
路过身边的时候,诸人纷纷望我这里,又不约而同的望了眼风镇羽将军,神色都是古怪的很。
站在对面的风镇羽的神色尤其古怪。
被这么一望,我又怎么不知道他们想什么。
两年前兀兰进攻厥目国,厥目请求易水支援,最后那场会战兀兰军输在我手上,无功而返。
那次就是风镇羽带的兵。
说起来那次的战术其实直接的很。风镇羽带兵向来谨慎,不求有功,先求无过。而我最擅长的就是闪电攻势。所以有一次抓住机会,趁对方还在挖壕沟准备工事的时候,我带着五百骑兵用茅草裹住马蹄,找了厥目当地的向导,一夜之间绕过三百里沼泽区,直接烧掉了他们的所有粮草,随后趁着夜色一场掩杀,风镇羽果然认为受到大军袭击,当即连夜退兵。
——如今想来,如果不是在莫炎麾下,只怕他那时候回到临川就要自杀谢罪了。

对着四面投来的古怪视线,我装作没看见,依旧慢条斯理的整理着装,准备出发。
刚刚跨上战马,对面的风镇羽居然走过来,正好挡在路前面。
「易将军,这时往哪里去?」
我瞥了他一眼。说来也怪,兀兰军中的将军们对我这个降将无不侧目以视,脾气好点的敬而远之,脾气不好的当面冷嘲热讽也多的是,次数频繁到我的火气都被磨平了,只管视而不见。
倒只有这位曾经败在我手上的风将军从不避讳,每次说话都带着一贯的温和笑容。
他这样待我,那我也客客气气的回答他。
「莫帅拨给我十个人,由我兼任十夫长,每日在军营附近五十里的地带来回巡查,搜索可能的敌踪。」
手往身后一指,「就是他们。」
风镇羽顺着扫视过去,看到其中一个人的时候,不由愣了一下,「中间那个小伙子……不是莫帅身边的亲兵么?似乎是那个叫小伍的?」
「大概是吧。」我随口回答着,提起缰绳,「风将军请让一下,中军第七营第九中队三小队就要出发巡查了。」
眼见风镇羽闪身让开路,我一夹马腹,纵马飞驰而出。

那天半夜议事,有将领提议启用我的结果,就是莫炎居然指派了这么个任务给我。幸好带的都是骑兵,如果是步兵的话还不跑死。
明知道他是不想我成天在军中闲着落人口舌,又不放心交给我带兵,这才给的这种莫名其妙的差使,那个小伍也是监视用的吧。
这样也好。不要妄想我替他兀兰带兵作战。
不过即使是这种小差使,还是要分外小心。毕竟行军已经越来越靠近剑门关附近,狄支军队随时可能出现在眼前。

※ ※ ※ ※

洛河高地接近剑山山脉,地形崎岖起伏,不利耕种。加上这一带的天气寒冷,向来人烟稀少,驻马放眼望去,只看到满山遍野的茅草丛生。
「他妈的,跑了一整天,连只兔子都没瞧见。」巡逻到下午时分,十个人里面性子最急躁的延满骑马从远处跑回来会合,嘴里骂骂咧咧的抱怨着。
我瞪他一眼,「你倒是想瞧见什么?狄支的轻骑兵?」
延满打了个寒战,立刻噤声了。
我转头去问另一边回来的骑兵,「哲古汗,这是到了哪里了?」
自从大军接近剑门关以来,每个巡逻小队里面都至少配置一名洛河行省的当地士兵,哲古汗就是我们这个小队里面的向导了。
哲古汗用衣袖擦了一把黝黑的脸上的风沙,看了看四周,肯定的回答,「这一带是荒原,没名字的。昭将军,我们现在离大营有四十多里,是不是该回头了?」
我看看天色已经快黑了,点头道,「回去吧。」
招齐了小队的人,正准备原路返回的时候,哲古汗纵马赶上来,「将军,从这里原路回去的话,只怕要过了晚饭时间了。不如我们抄小路走吧。」
我勒住马,「小路怎么走?这一带你有多熟?」
哲古汗笑了,「别的地方不能担保,这一带俺是再熟不过的。」他指指地面,「这里是个荒原,种不出谷子的。不过越过这一片再往东两三里,那里有条小河,小河附近有三个村庄,俺就是最边上那个村子出来的。」
延满怪叫一声,「怪不得今天巡逻你小子特别精神,原来是巡到你家去了?」
哲古汗的脸腾得红了,「俺可没说要回去……」
「好了好了。」我打断他们,「哲古汗,你说的那条小路在哪里?」
「就在俺村子附近。」他扬起手里的马鞭,指向东方,「沿着东面走三里,就能看见那条河。顺着河边一直走,绕过两个小山头,山下面就是我们出来时候走的那条驿道。这样能少走一个大圈子,至少省下十里路。」
我挥手道,「那就这样走吧。哲古汗,你带路。」

战马穿过半人多高的茅草,沿着起伏的山路向东奔驰。
没有多久,那条白练似的小河果然出现在眼前。河水不宽,水流也不很急,蜿蜒着向东南方向流去。
「好干净的水!」延满的眼睛顿时亮了,一夹马腹靠近我跟前,嬉皮笑脸的说,「昭将军啊,赶回大营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让马儿喝口水,顺便兄弟们洗洗脸吧。这里风沙大,将军看看我这张脸,两天没洗,都快成锅底了。」
仔细一瞧眼前那张脸,果然黑的快看不出原来颜色了。我又好气又好笑,估计一下时间来得及,停一会儿也确实没什么关系。
「只停半刻钟,时间到了立刻走。」我下令道。
后面传来大声的欢呼,几个人立刻下马,冲到小河边喝水的喝水,洗脸的洗脸。
我翻身下马,牵着缰绳走到河边上。饮了一会儿马,低头看到河水映出自己的脸,大半天下来果然也是沾满了灰土,想到再过一天说不定也变成延满那种看不出颜色的脸,顿时一阵恶寒。
我急忙弯下腰,几捧水把脸洗干净。
回头望去,只有小伍一个人还坐在马上,眼睛正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这小子倒是够尽忠职守。
我回过头,弄了点水替战马擦洗起来,一边道,「坐着干什么?就算你不累,至少让马喝点水吧。」
小伍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下马,牵着缰绳走过来。
大家休息了一会,看看天色不早,也该走了。
「时间到——」我的手刚刚抬起来,倏然顿在半空中。
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好像闷雷似的传入耳中,压抑沉闷的声音迅速的逼近,呼啸的北风刮过身边,带来远方大声肆意的喧嚣声音。
我仔细的分辨着那风中的声音。
高昂而洪亮的笑声,一边大笑一边大声说着话……不是兀兰口音!
「糟了!」
小伍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大惊失色的冲到我的面前,「我们快走,是狄支人的骑兵!」
话音刚落,对面的山头后面已经转过来几十个黑影,大地在奔腾的马蹄下微微的颤抖,黑影旋风似的逼近河边。
不知道是谁低低的道,「来不及了……」
小伍拉我的动作僵在半空中。

转瞬间,那些黑影迅速的放大,近到能看清他们的面目。
血红色的皮革战甲,斜挎腰间的马刀,明显比兀兰人魁梧高大的身材,为首的将领蓄着落腮胡子,目光灼灼的盯着小河对面的我们片刻,一挥手,身后的骑手齐齐勒住了马,沿着河边散开。
我不出声的估量着双方力量对比。
对面有九十多人,都是轻骑兵。
我们这边,加我十一个人。

寂静的空气中突然响起女人尖利的哭喊声。
一名骑手松开缰绳,左手揪起马背上捆住的女人,右手一记耳光甩过去。女人立刻昏过去了。
仔细再望去,几乎每个骑手的马背上都捆了女人,还有几个男人的头颅狰狞的挂在马后面。
「他们……打秋风!」
看清情况的时候,身边的哲古汗的浑身都颤抖着,「那个女人……是我们庄子的……」
我明白了。
虽然易水不和狄支接壤,但别国的事也曾经听说过不少。狄支人是关外草原上长大的民族,个性彪悍,最喜欢四处袭击虏掠,就是俗称的打秋风。
在他们过来的那个山头背后,隐约有黑色的烟雾升腾而起。
望着面如死灰的哲古汗,我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头。
今天和这批打秋风的小股骑兵遭遇,我们自己能不能逃脱还是个未知数。
延满不知什么时候凑近过来,低声道,「将军,敌众我寡……」
我冷冷瞪他一眼,「你逃吧。能快的过轻骑兵么?」
他的声音顿时噎住,「……那我们怎么办?」
「以不变应万变。」
我瞥了眼一直凝神聆听对面说话的小伍,心念微动,凑过去低声问道,「你听得懂狄支语?」
小伍点头,「以前跟随大人和狄支蛮子对战的时候学的。」
「好极了。」我立刻问,「他们在说什么?双方力量对比这么悬殊,为什么他们这么半天还不冲过来?」
小伍的神情却变得尴尬起来,「这个……他们一直在猜……猜您是男人还是女人……那个头领说要冲过来捉活的,但他旁边那个人说这是个陷阱,说兀兰不可能让女人当将军……」
看到我倏然沉下去的脸色,延满小声说,「昭将军,他们蛮子没见识,没听过男生女相……」
「闭嘴!」心头一股气直冲上头顶,我狠狠道,「今天就叫他们见识一下!你们都跟我过来!」
我立刻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除身上的盔甲,「听我号令,不要上马,我做什么你们跟着做什么。」
望望跟过来的几人,「还不把盔甲脱了!」

状似悠闲的躺在战马旁,卸下的盔甲堆在一边,眼角里瞥着小河对面。
「小伍,他们说什么?」
小伍凝神听了片刻,「那人还是说这是陷阱,但首领有些不耐烦了,说这么半天也没动静,现在连盔甲都没了,抓起来容易的很——」
我懒洋洋的翻了个身,对着河对岸做了个挑衅的手势。
「啊!」小伍紧张的道,「将军,那个首领发命令过河了!」
不用他说明,我已经看到七八个骑兵驱动马匹,迅速的涉水过河,马蹄激起的水花飞溅到河岸上。
看准他们渡过一半的时候,我大喝道,「射箭!」
众人立刻从地上跃起,一排箭矢激射而出,五个骑兵立刻栽倒在水流中,剩下的几人惊的拨转马头,但马在水中站立不稳,顿时连人带马的滑倒。
对岸首领勃然大怒,大喊了几句狄支语,所有的骑兵全都出动了。首领自己果然一马当先的冲过来。
「他说,当心兀兰人射箭,捉活的有重赏。」小伍快速的说道。
又几轮箭雨过去,水中倒下了十几个,但大部分的骑兵毫发无伤,策马一跃上岸。
「上马!」我大声道,「沿着茅草多的地方走。」
狄支的军马高大腿长,如果在平原或者驿道上奔跑的话,兀兰的军马再也比不过。这也是狄支的轻骑兵速度惊人的原因之一。但如果在这种茅草过膝的荒原上比赛速度的话,双方倒是半斤八两。
策马急奔了几百丈,眼角瞥见后面的追兵相隔大约二十丈,那个首领的马追在最前。
我反手从箭壶里抽出一只箭,弯弓搭上,猛地回身,瞄准那首领射出。
箭若奔雷,转瞬就到了面门。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那首领猛地一歪,整个身子从马匹右边滑下去。定睛望去,他竟然用马靴的尖头勾住镫子,整个人悬在半空的挂在马上。
好惊人的骑术!
那支箭顿时射空了。
我悄然把马匹的速度带的慢了些,相隔片刻时间,又射去一支箭。那首领原样避过去,哈哈大笑着再翻上马背,一挥手,指挥附近的骑兵形成包抄阵型。
此时,两人相隔不过十丈。
放慢马速,眼角瞥见两人越来越近,我猛地勒住马,带动马头转向,笔直的沿着来路疾冲过去!
那首领的大笑还在脸上,蓦然转成惊愕神色。
马匹交错的一瞬间,我猛地俯身贴在马背上,避过削向肩膀的马刀的同时,拔出腰刀横斩!
刀光在空中划出一个白色的弧度,殷红的鲜血飞溅向半空。
四周呈半包围散开的狄支骑兵还没有反应过来,我用力拨转马头,再次掠过倒下的尸身的那一刻,单手擎住缰绳,大半个身子俯近地面,一刀斩下首级。
抛下腰刀,迅疾的抓住首级,拉紧缰绳翻身跳上马背,一夹马腹,从对方骑兵没有合围的缺口中冲了出去。
背后倏然传来惊人的大吼声,随即耳边一阵疾风,我大吃一惊,迅速的俯贴在马背上。
一个尖利的长矛带着刺耳的破空风声从眼前飞了过去,笔直的插在地面上,入土逾尺。
我飞快的拔出匕首反手扎在马臀上,战马长嘶一声,疯了似的向前疾速奔腾。
奔逃了小半个时辰,幸亏这里遍野的茅草帮了大忙,而且没有盔甲的身子比较轻,总算把后面的追兵甩脱了。
刚松了口气,脑海中想到刚才那只破空而来的长矛,不由冷汗浸湿重衣。
 楼主| 发表于 2009-8-23 12:51:21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到军营甩蹬下马,我直闯进中军大帐。
莫炎正召集了帐下将领商议军情,见我掀帘进来,不由一愣,「你——」
「附近四十里处发现狄支军队。」我大步走近,把首级甩到议事桌上。
中军帐内顿时炸开了锅。
莫炎刚问了我几句发现敌情的大致方位,翻来覆去查看着首级的霍平突然跳了起来,指着那个首级大叫道,「察木尔!」
营帐里猛地一静。
莫炎霍然站起,几步过去把首级拨正,仔细的看了几眼——
「果然是察木尔!」
我愣了愣,注意到莫炎回头看我的古怪神色,一句「察木尔是谁」被硬生生咽回去。
风镇羽微笑着站起来走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昭将军果然作战神勇,这次一举击杀狄支的前锋大将,可喜可贺。」
我顿时像吞了只苍蝇似的,难以置信的指着那个首级,「他……是狄支的前锋将军?」
莫炎慢慢走到我的面前,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古怪,盯着我半日,最后抑制不住的大笑起来,
「昭将军,你这次实在帮了兀兰大忙了!」
我气得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的摔帐帘走了出去。
第七章

当天晚上,狄支前锋大将——骠骑将军察木尔的首级被挂在营门示众。
消息传出,三军士气大振。
第二天开始,派出去的探子陆续发现小股狄支军队在附近百里之内出没,想必是对方的探察小队了。大军每日行军,向着剑门关的方向越行越近,只是一直找不到对方主力的所在地。
与此同时,关于擒杀察木尔当时的情况,军营里也有一些流言陆续传开了。
「当时啊,察木尔的身边有足足五百轻骑兵!」帐外的大个子绘声绘色的对周围的士兵们描述着,「察木尔站在成群的尸体中间,得意洋洋的大喊道‘谁敢杀我!’,就在这时,昭将军应了声‘吾来杀你!’拍马疾冲过去,黄鬃马腾空而起,只一下就跳过了十丈宽的河!五百轻骑兵只来得及眨了一下眼,只见那刀光一闪,察木尔的首级就被割下来了!」
大个子每说一句,周围的士卒们就‘哗’的一阵惊叹。
身边的莫炎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挑开帐帘轻咳两声,大帐外面围成群的士兵们急忙丢下空饭碗,各就各位。
放下帘子,莫炎依旧走回来坐下,吩咐亲兵把碗筷收拾出去。
「这两日你的名声已经在大军里传开了。」
他盘膝坐在地上,盯着面前展开的地图半天,突然冒出来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是么?」我随口应着。
他笑了,「你没听到刚才外面的说话么?单枪匹马冲进五百名轻骑兵的阵营,一刀杀了对方大将,全身而退。」
我没吭声,几下把饭扒完,丢下碗站起来,「当时的真实情况,莫帅应该知道的很清楚吧。」
事后在大营中清点人数,十人中折损了三人,其余七人安然归营。在当时的情况下,已经算是很不错了。莫炎的亲兵小伍,也在安然返回的七人之中。
有小伍在,他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莫炎果然只是笑了笑,没反驳。
过了片刻,见我开始穿战甲,他问道,「你要去哪里?」
我眼角瞥他一眼,「末将兼任十夫长,隔日巡逻。莫帅亲自交待的任务,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莫炎一愕,突然大笑起来。「你这是存心要我落个知人不用的罪名么?」
「末将不敢。」我不冷不热的说着,用力的扎紧盔甲上的系带。
挑开帘子,就要走出大帐的时候,莫炎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别出去了。你十夫长的职位于今天卸任。」
我的手在半空中一顿,随即用力的摔下帘子,几步走回他面前。
「这么瞪我干什么?」莫炎笑道,「勇杀敌方前锋大将的昭将军,如果继续做一名小小的十夫长,岂不是说我莫炎帐下屈才了?今天以后,你就随我在中军帐中听号令吧。」
我冷冷的道,「末将还是宁愿做十夫长。」
在他面前僵持了片刻,他叹口气,「怎么,放着将军不做,做十夫长的感觉就这么好么?」
「说的好听。」我冷笑,「你敢说你不是拿我做提升士气的手段么?」
莫炎眼睛里光芒倏然一闪,摸着下巴半天不说话。过了一阵,笑了。
「不错,黑鹜军最近大败,三军士气低迷,自然需要一个军中偶像的出现提升士气。偏偏这时候察木尔耐不住性子出去打秋风,倒是成全了你的威望,不知道是你运气太好还是对方的运气太差——既然你明白,那我也不说废话了。」
莫炎的视线转回去,依旧盯着地上摊开的地图,语气却倏然强硬起来,「你愿意也好,不愿也好,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你用我,当心后果。」 我冷声道。
莫炎不以为然的道,「我既然敢用你,自然会把可能的后果也计算进去。」他的话锋一转,「不过我也提醒你一句,以后在我的帐下听令,需要时刻记着我的军法才好。」
我硬邦邦的回了句,「不必你提醒。」
莫炎的脸色倏然一冷,丢下手里的地图,站起身。
面对面互相瞪视了半天,他的脸色渐渐和缓,最后竟笑起来,「还是这样感觉自然些。你每次自称‘末将’的时候,眼神都恨不得吃了我。」 说着,居然还伸手碰碰我绷紧的脸。
我气得发晕,一把挥开他的手,狠狠道,「没有事的话,末将告退。」
窝着一肚子火出帐去,背后传来一阵大笑。
不想在大帐里面待,在军营里闲晃了半个时辰,一回头,却看见小伍喘着气跑近,
「昭将军,莫帅有令,中军升帐!」
※ ※ ※ ※ ※

「据刚刚传回的消息,狄支有大军整合在西北方,距离我们大约50里。具体数量不明。」
透过营帐的缝隙,可以看见莫炎站在长桌前,指着摊开的地图上标出的一点,「方位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三处。」……
后面的声音倏的小了下去。
在中军帐外等候了大约半个多时辰,我被传召进去的时候,军队下一步的行动已经部署完毕了。
莫炎看了我一眼,对周围的诸位将领道,「各位,今天就到此为止。请各自回去准备。」
将军们齐声应了声「遵令」,纷纷起身从我身旁走出去。
「昭将军,过来坐。」莫炎还在研究着那张地图,只是招了招手。
我走过去,坐下。
他的视线从地图上挪到我脸上,微笑道,「你们易水的风俗真的很奇特。在我们兀兰,直呼主将名讳是大忌讳,你们那里却反其道而行之。」
「很奇特么?」我语气平平的道,「你们兀兰动辄屠城,这个风俗在我们看来也是很奇特——」
脸颊突然一痛,下巴被用力抬起来。
「今天第二次了。」莫炎左手撑住桌面,身体倾到眼前,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记得我说过,你最好不要轻易挑衅。我的脾气并不是太好。」
我偏过头,盯着桌面热气腾腾的杯子,「莫帅在会议结束后招末将进来,莫非是请末将喝茶么?」
他缩回手,若无其事的坐回椅子里去,道,「怎么,就不能请你来喝茶么?」
我二话不说,端起桌上的那杯茶水一饮而尽,「喝完了,告辞。」
莫炎气得反倒笑了。
「站住!」他喝道,转头吩咐亲兵,「小伍,小期,你们两个把东西拿出来。」
我站在桌前,注视着那两名亲兵转到帐篷后面,蹲下去翻箱倒柜的找什么东西。不多时,一人端着一样东西走回来。
定睛望去,我不由怔在当场。
名叫小期的亲兵手上提着一个箭壶,而小伍的手上提着的,赫然是我的擎日弓!

小心的把擎日弓捧在手中,指腹轻轻的抚摸着弓沿每一道熟悉的花纹,我低头凝视着这个陪伴我多年的朋友,恍若隔世。
「怀念完了么?」莫炎手指关节敲了敲桌子,「怀念完了就坐回来。」
我冷冷望他一眼,拉开椅子坐下。「莫帅有何吩咐?」
莫炎望着我怀里抱着的金色大弓,沉吟着,手指不知不觉的交叠着撑在桌上,若有所思。
隔了半晌,他道,「你的擎日弓让人印象深刻。当日那一箭,我至今记得。」
我一挑眉,不出声的望着他。
「听说过望夫崖么?」他忽然问。
我摇摇头。「那是什么地方?」
「我们兀兰西北的一处名景。位于剑山山脉的某一处,离我们现在驻扎的的地方不很远……」他在桌上的地图仔细查验了片刻,指着一处小黑点,道,「就在这里。」
「这座山顶上有一块石头,面朝剑门关的方向,形状看起来就像盼望征夫远归的妇人。山下的军队来来往往久了,几乎每个军人都知道这个地方,于是望夫崖这地方就很有名了。」
他抬起头,眼睛里闪着灼亮的光,「明日日落之前,我要你到那里去。」

※ ※ ※ ※ ※

太阳在头顶缓慢的移动,我躺在草地中,眯起眼睛,望着湛蓝的天空。
已经是下午了。
我瞥了眼忙碌着发信鸽的小伍,又看看不远处悠闲的吃着草的两匹马,把头扭回去,继续盯着天空发呆。
小伍却回过头来,呐呐的道,「昭将军,抱歉……」
我挥挥手,「不关你的事。」
平心静气的想来,莫炎的做法也无可厚非。如果不是让小伍这么监视着我,随时通报进展,他也不会放心让我单独行动。
策马急奔了大半夜加一个早晨,于午时提前赶到莫炎所说的望夫崖。
只是等了那么久,眼看就快到了日落时分,周围却依然没有任何动静,让人不由怀疑起远方的战事到底怎么样了。
洛河高地的天气仍然非常寒冷,但初春的阳光照在身上,已经透出一丝暖意来。
赶夜路而疲惫的身体放松的躺在草丛中,人不由的有些昏昏欲睡。
眯起的眼睛渐渐的合拢,正半梦半醒间,平静的大地突然一阵震颤。那种有规律的,千万只马蹄同时踏在地面上引起的狂暴的震动——
我倏然张开眼,翻身一跃而起。来了!
紧贴在那块望夫石上面,大石的阴影完全遮住了我的身体。我微微的侧过身,往下面望去——
一望无垠的荒原上,无数的茅草在风中飒飒的响。擂鼓声沉闷不断的回荡在广袤大地上,比擂鼓声更为沉闷的马蹄声如狂风骤雨般的从天边响起,随之响起的交错喊杀声响彻天地,血红色的旗帜和青色的苍鹫旗帜混杂在一起,刺目的颜色在大地上组成凌乱的方块,无数的步兵在对方骑兵的马蹄践踏下倒在地上,数不尽的长枪高举穿刺,战马哀鸣着倒下,濒死的喊叫和杀红了眼的大吼混在一起,迎风送到几里外的地方,依然听得清清楚楚。
我屏息凝视,混战的阵型就仿佛牛皮糖似的扭住了双方势力,保持着僵持的形势,双方加起来过十万的大军在眼前疯狂的厮杀着,一时分不出胜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感觉混战两方的兵马在拼斗的同时,似乎在朝着望夫崖的方向没有行迹的缓慢移动着。
正注意观看的时候,一道金色的光芒跳入眼帘。
青色的苍鹫帅旗之下,身处在中军队列的前端,那抹金色的身影看起来如此的扎眼。
莫炎驻马立在一个小土坡之上,谨慎的注视着眼前的局面,身边的亲兵忙碌奔走发布命令,力图打破这僵持的局势。
突然间,对方的号角吹动了几声,前方的狄支军队如劈开的浪涛般向两边散去,凶悍的气势瞬间压住两旁兀兰士兵的攻势,于此同时,从分开的狄支士兵中,一名执枪大将大吼着冲上来。看他的方向,竟然是直接向着莫炎所在的小山丘而去!
「孟敖!」身边的小伍惊呼一声,手紧紧的扒在石头上,神色紧张无比。
「好勇猛的一员大将。」我忍不住感叹道。
早就听说狄支人性格勇猛好斗,今天看了两军对阵的状况,果然悍不畏死。
相比于狄支军队来说,兀兰军虽然也是骁勇善战,但单兵的力量明显就差了一截。
不过片刻间,孟敖的坐骑已经冲到了小山坡两百步的地方。莫炎似乎吃了一惊,带马向后退了两步,抬手往下一挥。
霎时间,乱箭齐发。
说时迟,那时快,孟敖一个迅捷绝伦的翻身动作,整个人竟然躲在马腹之下!
叮叮当当之声不绝,无数的箭矢射到战马身上。但孟敖的坐骑身上竟也披满了战甲,黑色锁子甲从马身直裹到马蹄,只露出两只眼睛,高速奔驰之中,两边的弓弩手一时射不倒那马匹。
眨眼之间,孟敖已经冲到眼前。他迅疾翻回马上,大吼一声,一枪竟然将两名阻拦的骑兵挑飞。
「当」的一声大响,莫炎拔刀,架住挑过来的长枪!

两军厮杀缓和下来,大部分的士卒停止了手中的动作,屏息注视着两边主将对阵。
我凝神看着,问身边的小伍,「依你平日的观察,你们大人有几成胜算?」
过了片刻,没听到回答,我瞥了小伍一眼,却看到他面色煞白。
「怎么了?」我有点吃惊。
小伍吸了口气,才回道,「狄支蛮子出了名的骁勇,我们通常要两个人才能干掉他们一个,这个孟敖又是狄支国纳歇族的第一猛士。我们大人的武艺虽然算是高,但是……」
「哦,就是说莫炎单打独斗是打不过孟敖了。」我随口接道。
小伍恨恨的道,「大人身为一国元帅,论的是运筹帷幄,又不是凭仗武力的蛮子!」
望着荒原上的局势,我漫不经心的道,「真不幸。看眼前情况,你们大人似乎就要输给凭仗武力的蛮子了。」

莫炎擅长的确实不是临阵对敌。两名主将缠斗在一起,旁边的弓箭手害怕误伤,也不敢动手。和孟敖对阵了不一会,他的情况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斩出一刀,用力拨开横扫的枪尾,两马交错的瞬间,莫炎突然抬起头,向我身处的方向盯了一眼。
下面的那段时间,他且战且退,两边士兵紧张的分开道路,簇拥着对战的两人,不知不觉的就从荒原中心地带退往望夫崖附近。
我心念微动,瞄向小伍怀里的擎日弓。
小伍似乎也察觉到莫炎的意图,脸上的颓丧表情一扫而空。他猛地站直了身体,把擎日弓塞到我手上,冲到马前从行囊里抽出一支擎日箭,又小跑着回来。
「昭将军!」他喘着气,兴奋的手都在发抖,「到了昭将军行动的时候了!」
我不吭声的接过那支箭。
一箭壶的擎日箭,却只给我一支,莫炎做事倒真是防备的很。
弯弓搭箭,藏身于望夫崖的巨石背后,瞄准鏖战中的人影,引而待发的时候,心念间倏的又是微微一动。
在我的脚下,无数士兵引颈注视着主将对阵。如此僵持的局面中,我清楚的知道,如果一方的主将在众目睽睽之下身亡,对士气将是怎样的打击。
主将战死,军心瓦解,士兵败逃,一溃千里的场面就在眼前!
左右这场战争胜败的关键,竟在这一念间——
手中的这支箭……射谁?!

小伍已经察觉出不对,从刚才一直在不停的叫我。声音从诧异,到惊疑,到警惕。
「昭将军,请快点。」「昭将军?」「昭将军,为什么还不动手!」
「闭嘴!」我冷冷的道。
箭尖指向的方位,两个人影一直缠斗不休,莫炎频频注视望夫崖的方向,动作显出他的焦躁。
你也有这一天么?
注视着那个焦躁的金色身影,左支右挡,已经快抵挡不住对方骁勇的攻势。
率军攻下易水都城的时刻,多么的意气风发!你可曾想到会有今日的狼狈?
「早就提醒过了,你用我,当心后果。」我喃喃的道。
收起擎日弓,正要起身的时候,后腰突然一凉,有个冰冷的物体划破软甲,顶在腰间。
我也不回头,径自站直身体,「小伍,不要对我动手,我不想杀你。」
「易昭•岚,莫帅有密令!」 因为紧张,小伍的声音都变了。
我冷笑,「不听号令就让你杀我?」
「‘如吾于此战身亡,兹密令震林将军展云即率左军原路返回,戮尽易水城。
莫炎。’」
迈出的脚步僵在半空中。眼前一阵晕眩。耳边回响的语句如轰轰雷鸣。
我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小伍逼上一步,「昭将军,请遵莫帅号令。」
握紧手中的弓箭,我沉默了许久。
「……遵令。」
木然走回去,单膝跪在大石旁,对着脚下征战正酣的大地,弯弓,搭箭,瞄准,凝神。
擎日箭如一道闪电,在空中划过一道笔直冷厉的光,以迅雷不及的速度倏然插入孟敖咽喉。
战马于那个瞬间交错。
血光冲天而起。
孟敖的尸身还坐在马上,莫炎已经一刀斩下他的首级。
三军的欢呼声与惊呼声同时响起,十几万人的声鸣如震雷般,地面上的茅草簌簌抖动。
我垂下眼,望着手里的擎日弓。
小伍的佩刀还抵在我的腰上。
「莫帅吩咐,如果事态到了不得不说出密令的地步,就请昭将军自缚回营吧。」
啪的一声,一捆绳索丢在面前的地上。
我僵立半日,把绳索捡起来。
山下的荒原响起了兀兰军总攻的号角声。


第八章

三月的洛河高地,夜风冷得刺骨。
得胜归来的军营中四处一片欢腾。
我坐在马上,小伍在前面牵着缰绳,在沿途士兵惊异的神色中摇摇晃晃的穿过营门,停在中军帐前。
下马的时候,被缚住的身体掌握不住平衡,狼狈的踉跄了一下,差点栽倒。
小伍通报进帐,不久又走出来,挑开了帐帘,肃然道,「请昭将军进帐,莫帅在里面等候多时。」
两名卫兵走上来,一左一右的跟在背后,我深吸口气,大步走进去。
帐中烛火忽明忽暗。莫炎斜坐在议事桌前,手指撑着下巴,微微冷笑。
膝盖窝被身后的卫兵踢了一脚,我不由自主的单膝跪在地上。
「你们都下去吧,我想和昭将军独自谈谈。」
莫炎站起来,把‘昭将军’三个字的音咬的很重。
周围侍卫亲兵全部退下去,他的脚步停在我面前。
「怎么,我的靴子比我的脸还好看么?」 声音倒是平静的很。
我抬头,面无表情的望他。
对面视线放肆的打量着周身上下,他啧了一声,「昭将军,你这样子真狼狈。」
我淡淡的说,「对阵的时候,莫帅的样子更狼狈。」
莫炎听了居然大笑起来,「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笑声倏止,他挥挥手,浑不在意的道,「胜者为王败者寇,样子狼狈不要紧,只要胜了就好。」
他弯下身,又看了我几眼,厚茧粗糙的手指轻轻擦过我的脸,叹了口气,「我就猜到你会这样回来。」
「所以连绳子都预先准备好了?」我侧头避过他的接触,冷冷回道。
手指的力量猛地一紧,头被迫仰起,对上他倏然转寒的视线。
「从擎日箭架在弓上开始,直到射在孟敖咽喉,间隔一刻时间。」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问,「那一刻钟的时间,你在想什么?」
我抿紧了嘴不答。
他的声音严厉起来,「回答我。」
我干脆连眼睛都闭了起来。
又叹了口气,他放和了语气,「那你告诉我,现在你在想什么。」
我睁开眼,慢慢的道,「我在想——当日易水城上那一箭,真可惜。」
莫炎勃然大怒,倏然站直身子,喝道,「来人!」
他在大帐里来回走了几步,猛地顿住,盯着我半日,冷冷的道,「把他拉下去,责二十军棍!」

计数的声音平板的响着,军棍落在脊背,每一下都是背过气似的疼痛。
似乎有几个人冲进中军帐里求情,断断续续的话语声传入耳朵里,却听不清楚。
打到第十棍的时候,「莫帅令停止!」有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大喊道。
几个人过来把我扶起。我张开眼睛,最先映入眼帘的竟是风镇羽的面孔。
我勉强抬头望去,他的身后站着的,竟然是霍平和展云两位将军。
是了,刚才喝令士兵停止的大嗓门,分明就是霍平的声音。
不过几日没见,他们怎么突然转了性子似的,居然会帮我求情?
被疼痛侵扰的大脑已经昏昏沉沉,再也想不了事情。
抬着担架被送回自己的行军床上,不久就有军医匆匆赶过来,替我涂抹上药。
天寒地冻,血迹凝固在衣服上,每动一下就牵连到受伤的皮肉,痛得钻心。军医满头大汗,费了许久功夫才把上衣褪下来,随即小心的开始在伤处敷药。
药膏清凉,敷到的地方,热辣辣的痛顿时消除了不少。我趴在床上,疲惫不堪的身体不久便陷入昏昏欲睡的状态中。
一片朦胧中,隐约感到有人从外面掀帐帘子走进来。
军医停了手,急忙站起来。背部清凉的感觉顿时消失了。
我不安的挣动了几下,迷迷糊糊的听到有个声音说了句「让我来」,然后有人坐在床边,那种清凉的感觉又重新在背上出现,说不出的舒服。
我闭着眼睛,昏沉的大脑迟钝的感觉着那只不断在伤处涂抹敷药的手,结了厚茧的手掌在皮肤上摩擦着,有点刺痛——
刺痛?!
我顿时睁大眼睛,用力的一撑床就要坐起来。
「不要动!」肩头被重重一压,身体不由自主的又倒回去。
大帐里一时没有人出声。我僵硬的伏在床上,动也不动。莫炎坐在床边,继续安静的上药。

「这么想要我死?」寂静的夜里,他的声音比平常还要低沉。
我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的望着床头的地面,「莫帅不会忘了吧?易水多少性命毁在你手上。」
「你易水百姓的命是命,我兀兰士兵的命就不是命了?想杀我,等仗打完了以后再说。」
「索性现在杀了我岂不是干脆些。」 我冷冷回道。
「要杀你容易的很。」莫炎抹药的手往下重重一压,「前几日你未经召唤擅闯中军帐,我就可以斩了你。」
我身子一僵,咬牙忍住冲口而出的闷哼。
营帐里安静了一阵,他叹了口气,「易昭,你在易水时是什么样子?」
我闭上眼睛,不说话。
「你不说我大致也能猜到。身为王子贵胄,又是出色的名将,深受王家宠爱和万民爱戴的天之骄子吧。……养成这种桀骜不驯的性子。」
他起身洗了洗手,走回床边扶我坐起来,纱布绷带一层层的裹住伤处,「不管你在易水是怎样的尊贵脾气,在这里都给我收起来。这里是我的军中,和我作对的后果只是你自己吃苦头。今天的军棍是你不听号令的教训,希望你记住。」
打了个结扎紧绷带,「等伤好了,我就让你带兵。」

※ ※ ※ ※


军医用了最好的药,第三天,棍伤开始收口。第七天,伤愈归营。
我被划拨入前锋营帐下,协从平虏将军霍平作战。
霍平是个性格爽直的人物,虽然不高兴的时候骂得人狗血淋头,但总的说来和他相处容易的多。
事后从霍平口中得知,当日望夫崖下的荒原大战其实有三处战场,利用狄支兵力分布较散的空缺,左军,右军分别拖住了对方两边阵翼的呼应,与此同时,中军高速突进,优势兵力包围对方主将孟敖所在之军,一举将对方击溃。
战役之后清点统计,中军虽然取得胜利,但两边战场的左右两军却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伤亡率甚至超过了狄支边翼两军,总体看来可谓是惨胜。
然而不管如何,毕竟是兀兰对狄支近年少有的胜利。孟敖死后,狄支残部主动后撤,让出了百余里的荒原,意图和驻扎剑门关的后部军队会合。
探子侦察报回,莫炎立刻下令前锋营沿途追击残部,不必追的太紧,但也不能追丢,就如层层削皮般,务必赶在会合之前削去他们大部分的力量。
前锋营得令,一路死死咬在后面,打了几次不大不小的追尾战。
阳光被高耸的剑山挡去不少,地形高峻寒冷,三四月的天气竟然赛过兀兰内省的寒冬,前锋营深入太快,加上连着几夜的霜降,跋涉艰难,军粮补给有些跟不上。
几日下来,白天吃不饱,晚上冻得睡不好,军心浮动。
霍平传书中军,询问是否可以停下休整一段时间。莫炎立即回信,信中措辞严厉,责令继续快速推进,前锋营的补给早已从军中拨出,预计几日之内到位。
然而,继续追击几天之后,前锋营还是不得不停下来了。
就算军士可以节俭着用粮,战马却是一日也少不得干草的。天寒地冻,沿途的草木本来就稀少,这一路周围的草更是被狄支的战马啃食的干干净净。
补给不到位,携带的干草用光,霍平无奈之下,只得令前锋营停止前进,找当地的士兵询问,寻了处有水有草的地方原地休整。
这一下耽搁下来,向北逃逸的狄支部队再也追寻不到,就此消失的无影无踪。

两天之后,后面的大军赶到,霍平被莫炎叫去狠狠训斥了一顿。
几天后,前锋营补给不到的原因查明了。运送粮草的车马在降霜结冰的高地中行走艰难,运送到半路的时候竟然又碰到了狄支的小股骑兵,粮草被全部夺了去。粮草队的百夫长害怕军法惩处,不知道逃去哪里了。
霍平听得大叫晦气,拍着桌子破口大骂。
莫炎半天不说话,最后敲敲桌子道,「霍平,你就省点口水吧。这一招釜底抽薪肯定是狄支右将军塔龙的主意。与其在这里骂你还不如想点办法对付他。」
他转头问展云道,「当日的荒原会战,你的左军是不是就对上塔龙的军队?」
展云沉默的点点头。
「你觉得他带兵水准比起上次交战时又如何?」
展云想了想,竖起一根食指,弯了两下,挥挥手。
中军帐里将军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看向展云身后的亲兵。
圆脸的亲兵走上一步,「展将军的意思是,塔龙带兵能力首屈一指,比上次更强。不过如果给两倍兵力还是可以抵挡的住。」
「这样啊。」各位将军看来早就习惯了展云的说话模式,纷纷点头表示了解。
莫炎想了想,站起身道,「既然追不上,那就罢了。各军抓紧时间休整,按计划推进,准备迎接下面的硬仗罢。」

「硬仗不是打过了么?」出帐的时候,霍平边走边咕哝道,「连孟敖都被莫帅一刀杀了,残兵败将有什么好担心的……」
风镇羽笑着拍拍他的肩,「霍将军有所不知。那个塔龙出身于狄支的雷裕族,若他是纳歇族人,孟敖的大将职位肯定是他的。」
说到这里,他轻松的耸耸肩,「也幸好那小子是雷裕族的。」
注意到我专注的听他们的对话,风镇羽倏然住口,对我笑了笑。

预计中的追尾战没有顺利完成,我被调回中军,军队按着既定路线谨慎的推进。
五日之后,笼罩已久的雾气于清晨突然散去,阳光毫无遮掩的从头顶射下,连绵起伏的剑山山势一览无遗,雄壮的剑门关如一柄直插入山脉中央的利剑,锐利的身姿出现在眼前。
久寻不获的狄支军队,就在剑门关外严阵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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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
低沉的战鼓声在大地上回荡着,震的心肺一同随之震动。
无数盾牌组成坚强的防御阵脚,弓箭手在盾牌后弯弓待发,高举的长枪斜指天空,数不尽的枪尖在阳光下闪耀着明亮的反光。
兀兰军的对面,是一支黑色的军队。
黑色的头盔,黑色的软甲,黑底金纹的旗帜在风中飘扬,阳光映出雪亮的马刀。
这就是那支号称黑飓风的彪悍军队,狄支最精锐的骑兵军团。
时间仿佛静止了。
对峙的两军之间,涌动着不安的暗流,似乎连呼吸都停止。直到狄支的将军用力挥下手臂,彻底打破这暴风雨之前压抑的平静。
战马长嘶,黑色的飓风如一片云,带着刚猛惊人的气势直冲向前,骑兵部队迅疾逼近兀兰的阵脚。
刹那间,兀兰军万箭齐发。
激射而出的箭羽带出呼啸的破空声音,最前方的骑兵连人带马的摔倒,立刻就被淹没在后面赶上来的大军的铁蹄下。
一轮箭矢射完,兀兰弓箭手迅速的撤离战场,退向后方。阵脚向后撤退几十丈,在后方重新组成新的防御阵势,第二波的弓箭手引而待发。
一层层的防御阵型,有如海绵般接连不断的吸取着狄支骑兵的生命力,马蹄踏过的每丈土地都浸满了狄支的鲜血。
然而,两军的距离,就在这持续的冲击中快速拉近了。
第一排的骑兵旋风般的冲进盾牌组成的防御阵脚,高高抬起的马蹄带着无与伦比的冲击力直接践踏在高举的防御盾牌上,支撑着盾牌的兀兰士卒惨呼着倒下,旁边步兵的长枪随即凶狠的刺入马腹,冲进阵势的骑兵立刻滚落下来,旁边的士卒一拥而上,乱刀砍死。与此同时,已经有第二批的骑兵沿着撕开的缺口冲进来,黑衣黑甲的轻骑兵以惊人的速度冲进了步兵的方阵中,就如同汹涌的黑铁洪流般瞬间冲散了整齐的队列,闪亮的马刀高高扬起,形成砍杀的姿势,迅疾的速度形成无与伦比的冲击力,鲜血喷洒着从兀兰步兵断裂的身体涌出,染红了脚下的土地。杀红了眼的双方士卒缠斗在一起,升腾而起的喊杀声音淹没了呼啸的风声。

我站在灌木林的小土坡上,凝望着脚下流血的大地。
我的身后,还有几个百夫长不断的下着命令,「后面的,快点跟上!」「噤声!」
无数放轻的脚步从身边走过,没有人敢擅自出声,就连缰绳拉着的战马都被套上了口嚼。
按照计划部署,这批兀兰骑兵的埋伏地就在不远处。
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望去,是风镇羽将军。
他微笑着作了个手势,示意我跟上。
我点点头,牵着坐骑走过这段狭窄的灌木小径。

一声炮响。
远方的士卒突然同时发一声大喊,震的耳膜嗡嗡作响。
「展云将军的伏兵已经出动了。」风镇羽轻声说着,望了我一眼,「昭将军,我另有任务在身,下面看你的了。」
「风将军请自便。」我目送着风镇羽带着几百士兵向另一个方向离去,队伍都是步兵,居然还带着十几辆大型马车。
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转过身,望着周围匆匆行进的骑兵部队,低声喝令道,「加快速度。」

午时正,准时来到部署指定地。
在小山头的遮挡下,我召集了所有的下层士官到近前,什么也没说,只是让他们看下方的战场。
清晨时分,连着几日降霜而显出淡淡的灰白色的冻土大地,现在已经变成了鲜艳的血红色。
被骑兵部队肆虐而过的战场上,层层叠叠的躺满了兀兰士兵的尸体。青色的苍鹫旗帜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破碎的兵器丢的到处都是。
周围传来牙齿咬紧的格格声,四处都是亟欲喷出火来的目光,我盯着他们,缓缓的道,
「这里躺着的,都是兀兰的兄弟。或许昨天你们还和他们一起,但今天,他们已经回不去了。
用你们的武器,你们的手,为你们的同胞复仇吧!」
举起的手向下一挥,「全体上马!进攻!」
「兀兰必胜!」无数的嗓门齐声大吼着,疾速的马蹄如狂风骤雨般猛烈的踏在大地上,引起一阵阵心悸的震动。
我翻身上马,又望了眼脚下的土地,一抖缰绳,漠然的冲向战场。
不过是又一场战役。

骑兵从山头冲下去的位置取得刁钻,正好将对方的战线拦腰斩断,一直勉力支撑着的左军顿时大缓了口气。我随着形势掩杀进混战的阵营,避开眼前的马刀,刚刚一刀斩倒那个狄支骑兵的时候,周围突然传来一片大声呼叫,「展将军!」
我倏然抬头,透过眼前不断厮杀晃动的人马,一眼瞥见远处两员大将交错的身影。
展云背对着我的方向,似乎不稳的在马上晃了晃,就在那个瞬间,我清楚的看见对方高高扬起的马刀,对准展云当头斩下!
电光火石的刹那,我反射性的弯弓一箭射过去。
匆忙间来不及对准,那箭只射入了对方将领的肩胛,马刀斩下的速度缓了一缓。
也幸好这缓了一缓,展云已经迅速的坐稳,在头顶架住劈来的凌厉一刀。
双方坐骑乍错即分。
展云回过头来,向来不苟言笑的那张脸上居然露出一种嘴角翘起的奇怪表情。然后他对我伸出一只拇指,弯了一下,又伸出一根食指,指着敌方大将弯了三下,挥挥手。
我愣了愣,不由自主的去看展云身后的亲兵。
圆脸的亲兵大叫道,「昭将军,展将军说感谢你,今天的塔龙很不好对付,请昭将军当心!」
我无奈的点头表示了解。

把弓收回去,腾出一只手正欲拨正马匹,周围突然传来一声大喝。我抬眼望去,塔龙把肩头的箭矢用力拔出抛到地上,一夹坐骑,对着我疾冲而来!
一声大响,两刀相交,激出的火花四溅。
我的手臂猛的一麻。这塔龙好大的力气!
两人相距不过咫尺,近到彼此能清楚看见对方的面容。
塔龙架开相交的刀锋,拖着刀柄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度,两马交错的瞬间,他突然反手横挥,那道白色的弧度闪着冷光,遽然又到眼前!
我大吃一惊,竟然是一招二式的连环刀!
脑子里刚刚闪过这个念头,练武多年的身体已经自动反应,也是反手一刀,「当」的一声脆响,硬生生在离腰寸许的地方格开刀锋。
急抖缰绳,坐骑立刻向前急奔,和塔龙彻底错开,迎面的寒风吹在身上,满身冷汗。
拨转马头,回望来处,塔龙勒住了马,在十丈处傲然注视。
「你就是杀了察木尔的那个兀兰将军?」他说的居然是大陆通用的兀兰语,腔调有些怪异,却相当流利。
我沉声回答,「杀了察木尔的是我。你又如何?」
「报上名!」塔龙驱动缰绳,策马迎面疾驰奔来。
双刀交接的瞬间,又是一声大响,「易昭。」我架住他的刀势,冷冷道,「不是兀兰人!」
来往几个回合,眼看着拖住的对方骑兵已经渐渐围拢过来,我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格开塔龙的刀,大喊道,「走!」
周围的兀兰兵杀出重围,聚拢着向西北方向撤退。
塔龙杀的性起,果然喝令身边士兵跟随,向兀兰军撤离的方向追击而来。

我落在最后,和后面的追兵走走打打,勉强退到几里之外,身上的鲜血已经沾满战甲衣袍,分不出是自己的还是溅上来的了。
荒原的广阔地势在边缘逐渐收缩,这里虽然还是宽阔,但两边的丘陵小山增多了不少,已经远远没有原来荒原的辽阔了。拨转马头,冲上右边的一个山坡,迎面看到几排兀兰步兵站在山坡凹下去的部分。风镇羽在最前面,冲我点了点头。
我在步兵的后方勒住缰绳,驻马凝视。
在我的眼前,步兵迅速把那十几辆笨重的马车推上山丘,上百个人手动不停,瞬间就把马车四壁的木板全部拆下来,露出马车中隐藏的东西。
面前出现的,赫然是十几架火炮!

不过片刻之后,远方传来了追兵的喧哗声音。骑兵的马蹄声惊天动地。
风镇羽站在火炮旁,注视着士兵将黑色圆形的弹药装填完毕,工匠们小心调整发射的角度。
「风将军。」观察的士兵小跑着过来,低声道,「塔龙在最前面,怎么办?」
风镇羽皱了皱眉,「算他走运。」随即喝令道,「还是依计划行动。」
喧哗声由远而近,等到追击的骑兵在眼前通过一半的时候,风镇羽向下用力的一挥手。
十几架火炮同时轰鸣,长达数百丈的地面同时被冲天而起的硝烟淹没,地面出现了巨大的深坑,深坑周围的数百名黑飓风骑兵瞬间尸骨无存。
侥幸没有被波及的军队两端,战马惊的长嘶人立而起,怎样也控制不住,炸药的巨大威力之下,人类的肉体显得如此的脆弱不堪,惊恐的神色第一次在彪悍的狄支士兵的脸上显现出来。
「第二排上,装填好了弹药立刻发射!」风镇羽喝道。
又一轮的火炮齐发,荒原之上血肉横飞。
狄支的将领大声呼喝着,安抚惊惶失措的士兵,厉声命令部下有秩序的撤退。
又一声巨响。
山后数万人马齐声大喊。霍平带着埋伏多时的最后一路伏兵冲杀上去。
注视着眼前的景象,风镇羽笑了。
「昭将军。」他几步走过来,微笑道,「不必再看下去了。我们已经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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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陆历723年4月22日。
兀兰帝国搜集大陆最领先的技术,倾尽全国能工巧匠试验数载所制成的十五架火炮,首次出现在大陆的战场上。消息传出,诸国震动,各国主君相顾失色。
当日一场混战,狄支国五万飓风军折损七成以上,狄支最精锐的骑兵军团折戟剑门关。
4月23日。
兀兰军收复剑门关,收葬黑骛军将士尸骨数万,俱葬于关内荒原,首向故国。
4月27日。
兀兰军主帅莫炎亲率三军,洒酒祭奠阵亡将士于洛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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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三天,从白天到夜晚,军营庆功宴的酒会歌舞如狂。
从内省快马送到的琥珀酒一坛一坛的打开,烈性的美酒象水似的灌进喉咙,喝醉的士兵四下里到处拥抱呼喝,肆无忌惮的大笑大唱。
我一直闷不吭声的喝酒。在营中随意走动,哪里有敬来的酒杯,接过看也不看的喝干。那个叫小期的亲兵追着我大声说着什么,我也不理他,反正我醉了,人人都知道昭将军醉了,无论周围是真笑还是假笑,试探还是嘲讽,无论他们说些什么,醉了的人都不必理会。
我不停的走,走出了中军营,走向辽阔的荒原,好像有人从后面追过来,那人的力气很大,把酒杯从我的手上硬夺去,不停的对我说着什么,声音从严厉到吃惊再转到无奈。
我不理他说什么,我只是瞪他,嘴里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让我……我喝!」
打胜仗了,不是应该开心么,三军都在和我一样喝酒,我不是在一直开心的笑个不停么?
算了,杯没有了,我还有酒壶。
那个人不跟我抢了,他只是跟在后面,看我走到哪里。我还是不理他,拿着酒壶随意的往前走,一直走到军营通明的灯火在身后成了小点,周围是黝黑的夜色,前方几步就是陡峭向下的山坡,我终于停了下来。
坐在山坡顶端,望着脚下的大地,大口的烈酒灌进口中,灼烧的感觉升腾而起,身体仿佛要飞起来,贪婪的追求那瞬间放纵的感觉。
漆黑的夜色中,周围看不见人,我摇摇晃晃的站起来。
陡峭的山坡在我的脚下,我闭起眼睛,指着西方,「这里是海港,易水最繁华的地方。每天太阳落下的时候,天边一片的海水被晚霞映成鲜艳的红色,美极了。」
「东边这里是徵山,易水最高峰。一年四季都是青色的,山上开满了淡蓝色的小花,成群的兔子松鼠在山上的树林里出没。」
「这里是王宫前的广场。过节的时候,狂欢的人群在这里歌舞庆祝,无数精致的各国工艺品摆满了两边的店面,每天都热闹的像集市一样。」
「这里是城门。每次带兵凯旋的时候,我的人民夹道迎接我们的军队,鲜艳的花瓣洒满了红色的地毯,美丽的姑娘流着眼泪拥抱出征归来的情人……」
睁开眼睛,久久的凝望着脚下裸露出冻土的黝黑岩石。陌生的歌谣在风中热烈的回荡,远方狂欢的士兵围着篝火跳着不知名的舞蹈。
我低声道,「这里……是兀兰。」
迎着寒朔的风,仰起头,湿润的感觉滑过脸颊,肆意的泪滚落下去。
酒意上涌,酒壶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地上,昏昏沉沉的陷入黑暗的梦中。

父王。是你么?
一片黑暗中,望着前方走近的身影,我欣喜的笑着,伸出了双手。
父王,是来接我回城么?我知道您不会抛下我的。我是昭,您最宠爱的小儿子啊。
那个身影在黑暗中拥住我,吻着我的脸颊,不断的吻去那肆意流淌的泪水。
不是,不是父王。是谁。父王不会这么用力的抱住我的腰,他和蔼的吻也只会落在我的额头上。
那奇异的触感从额头滑落,滑过湿漉漉的脸颊,落在唇上,带着冰冷的泪的咸味。


第九章

第二天中午醒来的时候,宿醉的头像是巨石压过似的疼。
撑起身子,发现居然在自己的床上,身上还披着行军毯子。
昨天喝醉了之后似乎跑了很远,怎么自己回来睡下的都想不起来。
「昭将军,你醒了?」小期从帐外探进头来,「莫帅吩咐,今日没什么事情,昭将军可以随意。」
「好。」我几下洗漱完毕,索性骑马出营。
剑门关建设在崇山峻岭之间,名为关卡,其实除去异常坚固的防御设施之外,就是一座小型城池。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城里该有的民居,市集,一样不缺。
大军驻扎在西角,我牵着马,慢悠悠的从市集中穿梭而过。
想不到剑门关里竟也有这么热闹的地方。
路过一家米铺的时候,我抓了一把新到货的米,随口问道,「一升卖多少价钱?」
店老板殷勤的回答,「三十第纳尔。」
我盘算了一下,不由吃了一惊,「这么贵?」三十第纳尔在内省足可以买到三升精细白面,更何况看色泽,这显然是库存的陈米。
店老板笑了,「军爷,自古大军边上就是生意场啊。那么多人马要吃饭,粮食贵点没什么奇怪的。」他的手一指旁边,「喏,那边的几个军爷听到报价,眼睛眨也不眨就全部收购了。」
我转头望去,果然见到几个身材魁梧的士兵正拖着成车的粮食离开集市。
想必是兀兰军费多,我管那么多做什么。想到这里,我对店老板点点头,「谢了。」
正欲再往前走的时候,店老板的脸上突然显出惊愕神情,直直盯着我身后。
「军爷。」他小声的问,「后面过来的那位,是不是就是元帅大人啊?」
我一惊,也不回头,立刻牵了马想离开时,背后已经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昭将军,这么巧?」
我暗道声晦气,立定脚步,转身行礼,「见过莫帅。」
莫炎一笑道,「不必拘礼了,没见我今天穿着便服么?昭将军今天准备到哪里去?」
「没什么特定地方,随便逛逛。」我回答。
今天莫炎的心情似乎不错,也不在意我的脸色好不好看,对身边的几名亲兵道,「今天大家都没事,你们也自己去休息罢,我就和昭将军在附近逛逛好了。」
那几名亲兵虽然遵令去「自己休息」,却还是远远的跟在后面,一直尾随着过了两条街还不离开。
莫炎回头看了看,笑道,「这群小子,连我的话都敢不听了。」
「是担心莫帅安危吧。」我跟随在他身旁,目不斜视的走过又一条街,「谁知道关里会不会混进奸细。」
莫炎瞥了我一眼,「这不是有昭将军在旁边保护本帅么?」
我不冷不热的道,「末将武功低微,难以担起保护元帅的重职。」
莫炎听得大笑起来,「太谦虚了吧?说实话,跟昭将军走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尤其担心我的安危。」
我的脸色一绷,「莫帅请勿拿末将开玩笑。」
「好了好了。」莫炎今天的心情似乎相当好,挥挥手,换了个话题,「想不想看看关外的洛河平原?」

城北。北城墙头。
朔风吹得墙头青色的军旗呼啦拉的响,虽然是中午了,山岭间总少不了薄薄的雾气。金色的阳光射穿雾气照耀在大地上,大块青灰砖石砌成的坚固城墙在崇山峻岭间蜿蜒百折,北洛河在阳光的反射下就如同一条白色的缎带般,镶嵌在大片青黄色的草原上,在接近地平线的地方闪烁着亮光。
「没亲眼见到之前一定想不到吧?剑山南麓是险峻寒冷的崎岖高地,北麓却是这么一大片丰沛的草原。」莫炎的手搭在城垛之间,遥望着眼前的景象,轻声感叹着。
他的手指向天边,「看见那边的黑色小点了么?是原来驻兵的地方。从现在的脚下一直到那里,这片疆土原来都是我们兀兰的。」
「只不过现在都是狄支国的了。」我靠在城垛上,望着远方。
莫炎应声回头,皱眉道,「又在想什么不敬的念头?」
「莫帅不要冤枉末将。」
「就算身经百战,一句忤逆的话也足以抹煞掉所有的战功。」
「末将什么也没有说。」
「在我的帐下倒是无妨,以后对其他王侯贵族的应答语气应当更委婉些。」
「请莫帅指点末将应答。」
「……」莫炎盯着我看了半天,笑了,「打了你十军棍,现在还在记恨哪?」
我低下头,「不敢。末将谨记教训。」
对面伸过来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收了回去。
莫炎轻微的叹了口气,转回去,依旧望着天空。「易昭。你真的很像我从前的样子。」
「末将倒不觉得。」我冷冷的道。
「性子,脾气,都像。」莫炎笑了笑,「就连现在顶撞的方式也像。」
我扭过头去,望着天际的远山。
他笑道,「我不怪你的罪,你直接说,你现在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没什么。」
「不想说就算了,想必又不是什么好话。——易昭,你来看。」
我应声抬头,看到他抬手指着眼前景象。
「你看这眼前千里平川。只要我一声令下,万众齐心,狄支关外的大军未必是我的对手,谁又说我不能光复国土,在此地彻底洗雪兀兰的耻辱?」
他侧过头来,墙头的大风吹乱他额前褐色的发,金色的阳光映在他的脸上,五官轮廓显得异常深刻,
「易昭,你也曾经带过兵。喜欢这种尽在手中的感觉么?」
我注视着眼前的遍野草原,再抬起头,久久凝望着远处冰雪覆盖的高峻山川。
不错,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也曾这样指马平川,豪言万丈。也曾肖想过大陆争霸,群雄逐鹿。但是……所有的梦,也不过是梦而已。
纵然握有千里平川,纵然掌控万众将士,如今看来,却都比不上一个易水,我心念于兹的家乡。
如此的想念,想念到梦中总是盘旋不去它美丽的身影,闭起眼睛就可以清楚的描绘出那繁华的街道,每天每日如此的渴望那来自海港的自由的风。
在这个野心勃勃的兀兰大地,没有人可以了解吧……
默然良久,我反问,「你喜欢么?」
「大概吧。」莫炎漫不经心的道,「男人多多少少都会喜欢掌控一切的感觉的。」
「说到这里——你昨天喝醉了,知道么?」 他突然岔了一句。
「……似乎是。」头到现在还隐隐作痛。「幸好醉了也还记得按时回营。」
他突然转过头来,注视着我的眼睛里闪动着异样的神采。
最后,却只是淡淡的道,「昭将军还是当心点的好。掌控一切的感觉虽然好,一旦喝醉就很容易失去掌控了。」
「多谢莫帅提醒。喝酒容易失控,要不要在军中颁下禁酒令?」
他一愕,随即大笑起来,「你不听就不听罢,这是想让我成为三军怨恨的人么?算了,一个人醉不如大家醉,今天我索性请所有的将军过来喝酒,你来不来?」
「好。」我干脆的应承下来,不想在城墙上久待。
盯着大步走在前面的背影,我至今无法忘记,在大陆的另一端,与这里类似的另一处城墙上,曾经发生过怎样惨烈的景象。

半个时辰后,军营中新的一轮宴席开始了。菜肴流水般的送了上来,在场的将领们无不醉倒在琥珀酒迷人的芳香中。
酒酣耳热时,莫炎在宴席中站起,大声的道,「各位,今天这是庆功宴,同时也有件事情要在这里宣布。」
这句话一出,热闹的宴席上顿时安静下来。
「仰仗各位在战场上的英勇表现,此番我们才得以顺利收复剑门关,将狄支大军再度赶回关外。在这里,我莫炎敬各位一杯,祝我兀兰富强。」
「祝我兀兰富强!」在座各人纷纷起身,仰首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莫炎的视线扫过每个人的面孔,继续道,「此间战事已了,因此我决议,三日后大军班师回王都。」
没有准备的听到这句,安静的宴席上顿时哗的一声,各位将领议论纷纷。
霍平吃惊的道,「莫帅,我们刚刚战胜狄支,三军士气无比高昂。这么大好的局面,难道我们不乘胜追击……」
「穷寇莫追。」莫炎挥手道,「霍将军不必再说,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各位吃完这一顿之后,便各自回去准备罢。」
他坐回座位,看着眼前的将军们都还怔然站着,一笑道,「你们都站着干什么,竖桩子么?还不坐下来喝酒!」
歌舞再起,热气腾腾的美酒佳肴再度上桌,宴席恢复了原先的喜庆热闹。

连着两个时辰,除了中间站起来那次之外,我一直坐在席上不停的喝酒。上好的琥珀酒就如同水似的灌进喉咙里,宴席还没有结束的时候,我就醉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几案上的。耳边朦朦胧胧的,仿佛是酒宴撤下,将领们告辞离开的声音。
杂乱的声音持续了不太久,渐渐的安静下来了。
有几个人的脚步声走过几案边。
依稀是霍平的声音在抱怨,「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莫帅居然要退兵,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几声低低的笑。风镇羽的声音温和的道,「莫帅想的可比打一两场胜仗要长远多了。」
「风将军,这话怎么说?」
「霍将军忘了么?现在由大殿下监国,二殿下最近在王都的形势好像不怎么好啊。如果莫帅现在出关迎敌的话,等追击完毕,只怕二殿下那里已经——」
说话的声音倏然顿了顿,带着笑意的语气问道,「展将军也还没走?你觉得呢?」
另一个脚步停下来,原地站了片刻,又大步走远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过了一会,霍平的声音重新响起来,「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风将军,你猜出来展云这举动的意思了么?」
「不知道。」风镇羽叹气,「展云不喜欢说话,有时候确实是大有好处的。「
两人的脚步声逐渐走远。
「风将军,那边的易昭可能会听到么?毕竟他是降臣,有些话还是……」
「呵呵,你没注意么,他今天喝的酒比我们两个加起来还多。易昭心里不舒服,今天就是存心要喝得大醉的。放心,早醉沉了……」
无尽的黑暗笼罩了周围,占据了所有剩下的意识。

※ ※ ※ ※

连着几日宴席,连着几日大醉。
本来对风镇羽,霍平,展云等人还有几分沙场印象的好感,自从那天半醉半醒间听到了一些不该听的话之后,我便喝得更加放肆,正好有意无意的避开这些将领。
朝野的暗流涌动似乎已经荡漾到了军中,我一个不明究竟的局外人,何必跟着搅那一池浑水。
这几日大军准备撤退,他们都忙的很,我乐得悠闲。
每到半夜时分,我总喜欢一个人远远的走出营门,走到那个陡峭的山坡边,迎着刺骨的风,在黑暗中独自喝酒,喝醉了也无妨,反正喝得再醉我也能自己走回去,睡到自己的床上。

这几天加紧审讯,从被俘虏的狄支士兵口里也查明了当初黑骛军大败的最根本原因——
狄支骑兵为什么会出现在剑门关内。
原来他们派出奸细,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竟然自高耸的剑山山脉中找出了一条险峻的小道,可以迂回绕进关来。
莫炎大惊,命人仔细探察的结果,那条小道在千百年前应当是洛河的支流,只不过如今早已干涸,只留下废弃的河床和边缘的枯草。幸好干涸的河床并不宽,一次最多容五名骑兵并头前进,只要派一支军队驻扎把守,狄支再也无法自由进出。
消息传回,剑门关上下总算放下心来。
第三日清晨开始,大军开始陆续开拔,返回王都。
先是前锋营,然后依次是左军,右军,断后的是中军。
军营里的声音少了许多,掀开大帐的帘子,可以看到外面一张张兴奋的脸。
从战场上留的命在,马上就要返回故里,他们当然会兴奋。
「你。站住。」我随口叫住一个经过门口的士卒。
那个士卒显然是个步兵,岁数不太大,被我叫住的时候吓了一跳。「昭、昭将军,有什么事吩咐?」
「你们中队还有多少人?」
「禀昭将军,本来有两百多号人,现在活着的只有一半了。」
我点点头,「拿去。」把手里拎着的包袱丢给他,「带回你们中队,大家分了吧。」
刚把帐帘放下,外面传来一声惊喜大叫,「谢谢昭将军的厚赏!」
「昭将军?」大帐里收拾行李的亲兵小期愣愣站直身子,「……您分到的那些财物……」
「都扔给他们了。」我随口说着,躺回自己的床上。「小期,昨天的醒酒汤有没有剩的了?」
「……啊,有!」小期跑出去,不多时便端了满满一碗回来。
我一口气喝下去,头重脚轻的晕眩感顿时弱了不少。
「昭将军,宿醉的感觉很好么?」一层帘子格开的里间传来平静的声音。
「好极了,多谢莫帅关心。」我把碗递还给小期,在床边摸索了一阵,摸出一小坛的琥珀酒来,啪的拍开封泥。
里间的声音平稳的道,「昭将军,中军明天清晨退兵,如果你起不来,难道要本帅命人用担架抬你走么?」
「无妨,只要莫帅留给末将一匹马,末将傍晚之前一定可以追上大军。」
「留给昭将军一匹马,只怕傍晚之前昭将军会不小心跑到关外狄支的大营去了。」
「末将不敢。」
「怎么,昭将军也有不敢的时候?」
「莫帅明察秋毫,末将当然分毫也不敢妄动。」
说一句,喝一口,几句说完,小坛的琥珀酒已经喝下去一半。
「昭将军……」小伍走上几步,似乎想要拉住我,被我瞪了回去。
里间沉默了半晌,莫炎冷冷道,「让他喝去。喝醉了扛走,最省事不过了。」

半梦半醒的时候,天渐渐黑了。
我习惯性的起身往营门外面走,走到离军营远远的,那个可以让我放纵的地方。
漆黑的周围,眼前重重的迷雾,我茫然四顾,看不到出口,也看不到尽头。
恍惚间,惊天的烈火在眼前熊熊而起,那是哪里?是易水的城头?破碎的东门?还是城内燃烧的民居?
「殿下,救我!」「救我!」无数惊恐的面孔在眼前闪过,无数的声音组成悲惨的音调。
我站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却动弹不得。
我救不了……
留在这里,留在兀兰的军营里,我连一个人也救不了……
『易昭,你也曾经带过兵。喜欢这种尽在手中的感觉么?』
有个声音在耳边回荡着,那是谁?带着踌躇满志的表情,傲然望着远方的洛河。
险峻的山脉在眼前倏然远去,场景变成了易水的城门。鲜艳的花瓣洒在红色的地毯上,年轻的将领在万民夹道欢迎中策马进城,带着同样踌躇满志的神情。
「昭殿下!」「昭殿下!」两边的百姓欢呼着,争相伸出热情的手臂。
是了,那是我。那次协助厥目击退兀兰帝国来犯,胜利凯旋的场景。
坐在马上的将领是我,但我现在明明站在旁边,冷眼看着那一切在面前重演。
『父王。』年轻的王子单膝跪在易水的君主面前,眉宇间的神采如此焕发。『儿臣幸不辱使命。』
『此去辛苦了。』王上拉起了幼子,深深的注视着他。
王子被看得有些不安,『怎么了,父王?』
『没什么。』王上笑了笑,『只是想到兀兰在这五年已经灭了临近的四个小国,这次竟然又把主意打到我们的邻居厥目国身上。这次如果让它得手,唇亡齿寒,只怕我们易水也免不了……』
王子笑了,眉宇间闪过与秀美容颜不合的逼人英气,『易水绝对不会被蚕食的。有儿臣守着一天,就绝不会让兀兰的铁蹄踏进易水疆土。』
王上慈爱的摸着幼子的头,微笑着,视线却望着远方,透过高大的宫门,仿佛看到了常人无法看到的将来。
『昭儿……如果此次被进犯的是我易水国,你会怎么样?』
『儿臣必将誓死捍卫国土。』
『如果竭尽全力,仍然不是敌手呢?』王上的声音有些低沉。
年轻的王子吃惊的望着易水的君主。『父王,发生什么了?您为什么会这么消沉?』
『我只是说万一啊。』王上淡淡的笑着,『即使是战败了,只要王族愿意归降,按照兀兰惯例,都会被带回临川吧。你看临近的甄国,兴国,还有夜澜国,他们的储君不是都在临川封了爵位么?』
『所谓的封爵而已。』王子的声音里带着鄙夷,『看他们现在过得每天被人折辱的日子,还不如当时一死殉城来的痛快。』
王上摇了摇头,『至少可以活下去,不是么?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啊。——或者就像羽国的储君那样从秘道逃生……』
王子没有吭声,只是偏过头,漫不经心的望着宫门外湛蓝的天空。
王上住了口,久久望着幼子,眼睛闪动着复杂的光芒,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懊恼,『你啊……早知道不要这么宠你就好了……』
年轻的王子闻声回头,露出炫目的笑容,飞扬的神采如天边不羁的风,『您又要说‘怎么不跟你王兄多学学他的沉稳呢’是不是?不过现在说也晚啦,父王。』他亲热的过去揽住君主的肩膀,『说了半天,饿死了,宫里的庆功宴早就该摆出来了吧?还有给我的祝福吻呢?』
『庆功宴自然少不了你的。』君主低低的叹了口气,带着无尽的宠溺在幼子的额前印下一个吻,『愿永恒流长的易河保佑你,我的易水之璧。』

我错了么?当日的我说错了么?
这是哪里?
过去的我在王宫中,那现在的我又在哪里?
眼前的白雾倏然转浓,一切在白雾中淡去,我看不清周围。
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响起,划破夜的宁静,我从昏睡中猛然惊醒,「父王!」
无尽的黑暗中,有黯淡的月光从缝隙透进来,照在大帐内简陋的行军床上。
似乎有个人躺在身边,一只手搂着我的腰,他的手还抚摸着我的发。
「谁——」我的声音在一瞬间僵住了。
月光依稀,映出那熟悉的英挺面容。
莫炎深深的望了我一眼,撑起身子,对外面喝道,「出了什么事!」

第十章

竟然没有人回答。
刹那间,莫炎迅速跳下床,一把抓起枕头旁边放着的剑,唰的挑开了隔帘。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耀眼的红色。热浪的气息扑面而来,大帐周围到处是熊熊的火光。空气中传来战马不安的长嘶,惊醒的士卒惊惶失措的四处乱跑,有的甚至连软甲都没有披,来回奔走的士官长大声的呼喝着手下的士卒,「起来!」「不要磨蹭,快点穿戴好!!」
小期喘着气出现在大帐外面,微微颤抖的音调,「大人,狄支劫营!」
一声尖锐的呼哨,十几支尖利的长矛破空而来,惨呼声响起,几名来不及披甲的步兵在眼前被长矛钉在地上,抽搐着停止呼吸。
莫炎的脸色一变,几下穿戴好盔甲,「备马!」
「小翟已经去牵马了——」
嘶啦一声震动耳膜的裂响,大帐的壁帷突然裂开一条大缝,闪亮的刀光从缝隙里一闪而过,寒冷的风立刻猛烈的灌进内室。那道刀光再次闪过,壁上出现了一个十字型的巨大豁口,一匹通体乌黑的战马彪悍跃起,黑衣黑甲的骑兵的眼睛在黯淡的月色下露出嗜血的光,对着莫炎的立身处,腾空的马蹄当头踏下!
大帐被割破的那个瞬间,我撑起昏沉的身体,翻滚下地,拔刀砍向身侧最近的那个帐篷角!
刀光闪过,拴住帐篷角的木桩应声而裂,失去了支撑的大帐立刻坍塌了一边。混乱中,我迅速的钻出帐去。
「大人!」几个亲兵的声音在背后同时响起,尖利到音调都变了的声音。
我回头望去,正看到那高高扬起的马蹄。黑甲骑兵脸上嗜血快意的表情还没有褪去,一排箭矢不知从哪里激射而出,骑兵和战马身上同时插了七八支箭,倒了下去。
又一道锋利的寒光映入眼帘,莫炎持剑割破倒塌的帐篷边壁,接过亲兵递来的缰绳,一跃上马。
「不要慌!查明敌人数目和方向,准备迎战!」他厉声喝道。

时间正是半夜,熊熊大火引起的浓烟弥漫了周围,什么也看不清楚。
过了不久,我便发现看不清楚周围的原因并不只是浓烟而已。在这个一天中最冷的时分,洛河高地落下漫天的白色大雾,尤其到了火光不盛的地方,四周景象影影绰绰,白茫茫一片。
不知从哪里而来的敌人,便在这个大雾的夜晚,鬼魅般的从四面八方袭击。
纵马在营中奔驰,两边的火光和厮杀声让我的酒意醒了大半,手却不听使唤,依旧没什么力气。
眼前的景象迅速的变换,脚下横七竖八躺着倒伏的尸体,比起方才经过的那片营区,这一片安静的诡异。
视线扫过那些尸体,看装束都是兀兰士兵——
看来狄支骑兵是最先从这里突破的了。
我瞥了眼正前方。今天中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如果迅速调兵在这里堵住缺口,然后借着兵力优势在外面反包围,说不定还能扳回一城。
这个念头在脑中转过,我立刻勒住马匹,就要拨转方向。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一阵有规律的马蹄声,听声音不急不慢,在这个混乱的时候更显得异常。我凝目望去,大雾中看不清对方的面目,只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
来人渐渐近了,近到我可以借着周围的火光看见他的装束。那是——
狄支人!
手中的刀反射性的抬起,正要策马迎上的时候,两边突然传来一阵急遽的马蹄声,那声音如闷雷似的响彻耳膜,几名骑兵以惊人的速度出现,瞬间就到了近前,眼前白光闪过,四五柄马刀同时割破了浓密的大雾,带着惊人的风声,从不同的角度凶猛劈下!
被包围了?!
我的心头剧震,一个后仰避过两把刀,手中的刀锋向上架住另一把刀,身体在这种危险的平衡状态维持了不过刹那,另一把晚了半刻的马刀已经带着劲风当头砍来!
从头到肩笼罩在这刀势之内,我避无可避,一咬牙,用力崩开架住的那柄刀,迅速的翻身滚落下马!
战马的哀鸣在耳旁凄厉的响起,这一刀贴着肩颈过去,正正斩在马鞍上,余劲未消,竟然顺势斜劈进马身,激起的鲜血有半尺多高。
崩开那一刀时手臂用力太大,现在开始隐隐作痛,我按着右边肩胛往旁边迅速的退了七八步,退到浓雾完全遮住了我的身影,还来不及喘一口气,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大喝,我大惊回头,
眼睁睁看着一个黑色身影在我的背后无比迅疾的靠近,高大的骑兵俯下身体,马刀高高举起,厚重刀身掠起的劲风隔着半尺距离已经刮在身上,带来死亡的气息——
当的一声巨响,半空中火星四溅。
犹自滴着血的金边刀口硬生生的架住夺命的刀锋,两马交错的瞬间,金色的刀顺着刀势向上反削,一声凄厉大叫,对方的手臂落在地上。金色盔甲的身影收刀反转,坐骑旋风般的飞驰回身边,对我伸出一只手,我来不及多想,立刻握住,就势一拉翻身上马。
几十名兀兰骑兵迅速的合拢过来,保护在两边,前方传来的嗓音沉声道,「护住后面!」
我从军马囊袋中抽出弓箭,对着追来的狄支骑兵就是几箭射去,片刻之后,空气中传来连续沉闷的落马声。
周围白雾茫茫,无论是追击还是逃逸的一方,很快失去了对方的踪迹。
我长吸了口气,剧烈跳动的心脏慢慢的平复下来。目光盯着面前的背影,我道,
「多谢莫帅出手相救。」
前方沉默了片刻,莫炎冷冷的道,「不是叫你在军中不要擅动么?单枪匹马,逞什么英雄!」
「……我没听见。」
「借口!」他的语气强硬,「就算你要行动,事先怎么不请示我?如果我没有恰好在附近,你能活到现在么?」
「……」我被他的不分青红皂白气得不轻。
当时一片大乱,没有听见莫炎不要擅动的命令也数正常。虽然手上没有一兵一卒,但是身为偏将,遇战不出的罪名我担不起。
心情极度恶劣,我硬邦邦的扔了一句回去,「莫帅大可以不救,大不了我这条命给他们罢了!」
莫炎突然回头瞪我,脸色非常的难看。
看到这发怒前的预徵表情,我心里已经有了准备。「末将擅自行动,是不是又要领十军棍了?」
他没有预料我这样说,愣了一下,恼怒的神色渐渐褪去,深褐色的眼睛里闪动着幽深的光。
「刚才我以为……」
才说了几个字,他倏然住了口,回过头。
然后他狠狠的一抖缰绳,纵马狂奔向前。

又是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从前方响起,李延万夫长的声音大声传来,「是莫帅么?」
「是我!」莫炎喝道,「情况怎么样了!」
李延大声回禀,「已经派两个骑兵大队包抄过去了!来犯的敌军数量不多,已经被切成东西两大块,力争各个击破!」
「全部拦住他们——」莫炎在周围冲天的火光中猛然勒住马,「你说他们的数量有多少?」
「很少,估计不超过五百骑!」
莫炎的脸上闪过沉思的表情,迅速的吩咐道,「传令过去,务必生擒几个活口!」
话刚出口不久,却见一匹马自远处急速奔来,年轻的骑兵隔着遥远的距离就大声叫道,「莫帅,拦不住了!骑兵大队赶到的时候,狄支蛮子已经杀出一条路来,至少有一半逃了!」
「那追击的结果呢?」
「禀莫帅,今天雾大,狄支蛮子的马脚程又快,追不上——」
「有生擒的活口么?」莫炎打断他。
骑兵的脸色不安,「本来抓了受伤的十几个……没有留神,全部自尽了……」
莫炎的脸色沉下来,「那就是说一无所获了?!」
翻身下马,在原地来回走了几趟,他越想越恼火,一脚踹飞了旁边的长凳。「十万中军,竟然拦不住区区五百人!」

我抬头,望着周围笼罩着的白色的大雾。
茫茫的夜色中,狄支的骑兵骤然而来,又如飓风般消失无踪。
传说中的轻骑兵,果然名不虚传。
「易昭,你说他们莫名其妙的来一场夜袭,有什么目的?」返回大帐的路上,莫炎突兀的出声问道。
我望着他,他带着沉思的表情慢慢走着,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旁边事物。
「对方投入的兵力稀少,虽然中军被打了个猝不及防,但没有损害到根本。如果对方此举不是纯粹为了振奋士气,就很像是声东击西的战术。」我回答。
他点点头,「就是说拖住我们的注意力是么?」
「拖住我们的目的何在?」他自言自语着,「难道主力去攻击前日拔营的前锋营?左军?或者右军?飓风军团已经被打散,就算纠集了所有关内的残余力量也不会超过五千骑,主动攻击无异是自杀……」
眼看着已经走到重新立起的营帐门口,他立定脚步,「罢了,小股势力在关内成不了大气候,随他们折腾去。」
早有亲兵上来,服侍莫炎洗漱躺下。
我屈腿靠在自己的床铺上,点了盏油灯,从长靴里掏出一柄匕首,拿了块布,细细擦拭着精光闪耀的匕身。
大帐里安静了一阵,里间的隔布被撩了起来,缝隙里露出莫炎的眼睛,「天亮还要启程,不睡么?」
我摇摇头,依旧擦着手上的匕首。
「怎么,睡不着,还想喝酒?」
我还是摇摇头,「承蒙莫帅白天提醒,末将以后不喝酒了。」
「担心喝酒误事?」莫炎笑了,随手放下隔布,「鬼门关走了一趟,总算是知道保重自己的性命了。」
「自古从军免不了沙场裹尸还,丢了性命也没什么好说的。末将不过是担心喝醉睡下之后,又被人近身还不知道。」
里间的声响突然停住了。
「什么意思?」隔了许久,莫炎声音低沉的问。
「没什么意思。」我把匕首放在床头,吹熄了油灯,和衣睡下。
又隔了很久时间。
「易昭。」
里间的声音慢慢的道,「和我在一起,你觉得屈辱么?」
我睁开眼睛,望着帐篷外漏进来的星光。「兀兰的风俗,和易水不同。……令人难以忍耐。」
「难以忍耐……」莫炎轻声重复着,压抑郁沉的嗓音,低到沉重的意味。
「就算是屈辱罢!」他的声音恢复了平常的冷静,「明目张胆的把匕首摆在身边,什么意思?在这里刺我一刀,你以为你能活着出营么?——或者,你觉得比起性命来说,为人的骄傲更重要的多?」
我沉默着,手指不知不觉的握在一起。
「就是因为你骄傲到无法忍受任何屈辱,你的父王才放弃了你么?」
语气淡淡,传到耳中,握住的手指猛然揪紧!
 楼主| 发表于 2009-8-23 12:52:14 | 显示全部楼层
夜空很黑。
漆黑的夜色中,我睁着眼睛,望着帐篷顶破洞漏下来的黯淡的光。
无法忘记,连着几日的放纵买醉,这几天梦中的欢笑宁馨。以及每当从梦中清醒的瞬间,那种铭心的痛。
也清晰的记得,就在几个时辰之前,是谁的手揽住我的腰,另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发,动作如此的温柔,温柔到不像平素的那个人。
那种抚慰的感觉,和这几日梦中的感觉……好像……
我抬起手,疲惫的遮住自己的眼睛。
无法反驳。根本无法反驳。当记忆中的往事重新翻起,拨开了过去无法拨开的迷雾,事情的真相已经昭然若揭。
两年。接受着王家近乎溺爱的恩宠,白天为了巩固易水城池的防卫而四处奔走,回到王宫的时候,看到的是被督促政务到近乎严苛的王兄,在深夜哭得双眼红肿的母后,还有总是轻声叹息的父王。
记得当时的年少轻狂,在万众的面前,高高扬起手中的王剑,信誓旦旦的保证易水的未来。原来……
原来早在两年前,我的未来就已经被放弃了么……
嘴角轻轻勾起,勾成苦涩的弧度。
幸好是漆黑的夜晚,幸好有遮住一切的黑暗,在这样安静的夜晚,可以放任眼角的潮湿越来越浓,不用顾忌,无声无息——
遮住眼睛的手臂被猛地拉下来。没有征兆的出现在床边的男人,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怒意。
「男儿丈夫,要哭就大声的哭!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我呆呆的看了片刻,反应过来,用力的挥胳膊摔开他。
你生气什么!看到我的笑话了,你尽管笑吧,又凭什么对我发怒!
扭过头,转向帐篷的角落,几下去擦脸上的痕迹,汹涌的泪却越擦越多,怎么也擦不干净。
脸被用力的扳回去,他的大手伸过来,粗鲁的抹拭着。
流了满脸的泪水暴露在外人的面前,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在近处闪动着不知名的情绪,让我感觉尤其狼狈。
「放开!我叫你放开!滚!!」
我大声的骂,用力的掰他的手,他的手却像生根了似的,怎么掰也掰不走。那只手在我的面前固执的晃个不停,怒气越来越炽,忍到无法忍耐,我狠狠一拳揍了过去。
拳头打到没有防御的肉体上,结结实实的闷响。莫炎的身体被打的一晃,他慢慢擦去嘴角的血丝,盯着我的眼睛里闪动着晦暗不明的光,然后也是一拳挥过来。

后面的事不知道怎么发生的。郁积在心里的强烈的感情终于找到突破口似的汹涌而出,所有的负面情感完全转化成单一的怒气,那种甚至说不出为什么的愤怒全部宣泄到对方身上,平日想象不到的野蛮动作粗鲁的撕扯着对方,像受伤的野兽,在撕咬对方的同时发泄自己心中的怨愆。
黑暗的大帐里,两个人闷不吭声的在床铺上滚动扭打,用拳头,用腿,用膝盖,用一切可以用的上的最原始的武器毫不留情的攻击,撕破的衣服散的七零八落,裸露出来的地方不断的压挤厮磨,沉重的喘息着,身体不由自主的兴奋起来了。
一记击中肉体的闷响,我应声倒在床铺上,他扑过来,试图按住我的手。我曲起膝盖就撞过去,偏了一点点,只撞在小腹上,他闷哼一声,沉重的身体趁势倒下来压在我身上,两只手肘牢牢按住我的肩胛,粗鲁的扯开衣领,对着裸露出来的肩头就是一口咬上去。
我倒抽着冷气,这混蛋,咬的牙印周围都渗出血来了,我偏过头,也是一口咬住他的手背。
耳边听到他低声咒骂了一句,一只手指伸进口腔里,试图让我松开嘴。我按他的意思松了口,然后对准手指狠狠的咬过去。
血腥的味道蔓延在口腔里。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鲜血淋漓的手指抽出去,彼此沉重的呼吸声靠的那么近,我被他压得动弹不得,用我能想到的各种话骂他,他恶狠狠的瞪着我,突然低下头,用他滚烫的唇堵住了我所有的声音。
被按在床上,手脚都被牢牢压住,那种陌生而奇异的痛感铺天盖地的汹涌,他的每一下动作我的身体都忍不住微微一颤,他的汗一滴滴的落在我的脖子上,仿佛灼烧的温度。
淹没一切的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本能的感受着那紧密贴着的炽热的身躯,承受着每一次有力的挺动,那种奇异的充实感觉。他沉重的呼吸扫过我的脸颊,不时的咬我的唇,那个不断摩擦的地方逐渐感觉不到痛了,麻麻的,几乎虚脱的晕眩包围了全身,懒洋洋的感觉,那是肆意发泄之后的骤然疏缓的放纵感,近乎于快意——
低低的一声闷哼。我喘着气,手指牢牢抓着行军毯子,揪紧,再松开。
莫炎显然是老手。禁欲已久的身体经不起熟练的挑逗调弄,变得简直不像自己的了。迎合着反复不断的冲击,身子无意识的弓起,意识渐渐陷入半迷失的状态。
身体之间不断的互动摩擦,喘息声越来越急。承受的地方敏感到了极致,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更加强烈,每次深入的碰触都是一种折磨……
「嗯——」耳边模模糊糊的听到一声充满了诱惑意味的呻吟,隔了好久才发觉那是我的声音,我惊的倏然张开眼睛,莫炎伏在身上,专注的望着我不知多久,轮廓深刻的面容上说不出是激动还是忍耐的表情,褐色眼睛里的光芒异常灼亮。
他的动作幅度突然加大,强烈的战栗感觉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我浑身一颤,难以忍受的仰起头,死死的咬住自己的手指,把差点冲口而出的呻吟硬生生的压回去。
「不要忍……叫出来。」莫炎拨开我咬住自己的手,他的声音里带着情欲的沙哑,「昭,在我们兀兰,男子之间的情事并不只是代表着屈辱……就像我们今晚这样……」
一缕汗湿的头发垂落到额际,他的五官轮廓渐渐的清晰起来。
我挪开视线,望着缝隙里漏进的微弱的晨光。
―――――――――――――――――――――――――――――――――――――
静静的躺在简陋的行军床上,紧密接触的胸膛处传来彼此剧烈的心跳。
「后悔了?」他咬着耳垂问道。
深深的吸气,努力平复自己不稳的呼吸,我低声骂了一句。
他似乎一定要问出个答案,又问道,「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
急促的喘息声渐渐平复下来,休息了片刻,我起身穿衣。坐起来的时候,身体忍不住微微一晃。
他也坐起来,想扶住我,被我推开了。「时辰不早了。大军很快要出发了吧。」
「时间差不多了。」莫炎透过帐篷顶的破洞望望天色,回过头来,「昭,你是第一次吧?如果感觉不舒服的话我可以命人担架——」
「不必了。」我打断他,「还算舒服,我很满意。虽然没有和女人那么舒服,不过感觉还不错。」
莫炎穿衣的动作在半空中倏然顿住。「……你这样想?」
「嗯。」我随口应着,站起来扣衣服上的纽扣,「这里是兀兰,就按照你们兀兰的风俗来一次。如果在易水,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一般会去找个女人。」
说着的时候,我穿戴整齐,回头笑了笑,「——当然,如果莫帅介意的话,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好了。」
一瞬间,莫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他很快的恢复正常,也跟着笑了笑,继续穿着衣服。
「大人,起了么?」
王参军的声音在帐门外响起,声音相当的急促。
没有人应答。
「大人?还在里面么?」王参军的声音更焦急了,帐帘动了动,有人想要进来。
莫炎勃然大怒,猛地喝道,「滚出去!」
外面的几个人吓得手一抖,帐帘迅速落下,严严实实的遮住里面。
莫炎深吸几口气,平稳了声调,「有什么事?」
「五十里外加急报,四处军粮库遭袭!」
莫炎惊的一下站起,「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半夜,同时遇袭!」
「……我马上过去。」
整好衣服,起身,走过身边的时候,他顿下脚步。「昭,你在这里先休息——」
我低下头,「末将的名字是易昭,莫帅还是按原来叫的好。」
他定定的望着我,褐色瞳孔的颜色蓦然转深,就像幽暗的潭水,看不清明暗深浅。
随后他掀开帘子,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第十一章

那几个亲兵在帐外徘徊,就是不敢擅自进来。
我靠在凌乱的行军床上,闭着眼睛,仿佛还能感受到昨夜灼热的呼吸。
心乱如麻。
多少天来,支撑着我度过难眠之夜,那埋藏在心底的强烈欲望,就像被攻破的城墙那样在瞬间坍塌了。
复国……
光复易水……
或许父王是对的。
如果不是意外,或许破城当日我便不在人世了吧。
或者,如果碰到的不是莫炎,而是被莫都那样玩弄,只怕结局会和篱真表哥一样吧。
我这样性子的人,本来就不能担当复国的重任……
我苦笑着闭上眼睛。
莫炎临去前那复杂的眼神仿佛就在眼前,经过昨夜,他的心思再也瞒不过我。
正因为其明晰,在此时此境,让我的立场越发难堪。
谁说自古艰难惟一死?骄傲的死去,远比艰难的活着更容易。
莫炎,莫炎,我是该谢你还是该恨你?

或许昨夜确实是个错误。但经历了情绪彻底的发泄,头脑仿佛乍然清醒般的,一切突然清晰起来。
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王兄定然正在厉兵秣马,寻机谋动。说不定什么时候挑起反抗的大旗,想必会一呼百应吧。
我低头望着手中的匕首。尖亮的匕身无意识的擦过指尖。
易水的担子本来就不是我该挑的,现在可以放下了。
好了,现在我是一个人了。不用再为了莫须有的责任强自忍耐,不用再把易水沉甸甸的未来系在心头,什么都不必做,甚至可以就这样在兀兰待下去……
匕首掉落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我捂住了自己的脸,深深的把头埋入自己的手掌中。
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
就如同本该殉城而死的人,现在却在大陆的另一边活着——
就如同原本不共戴天的仇敌,现在却在如此近距离的身边——
如此变幻莫测的现实。
父王,就如你所说,无论多么痛苦,无论多么艰难,只要活着就有希望,那么——
只要还活着,我想做什么,能做什么,父王,难道你就能判定?谁又能判定我的未来!
我霍然站起,青色的披风披在身上,竖起的高领遮住一切疯狂痕迹,深吸口气,大步走出帐去。

清晨的风吹在脸上,低迷的精神顿时清醒了不少。
寒冽的晨风中,排成队列的将士们已经整装待发,一张张激动的脸庞显示他们对故乡的渴望与思念。
站在中军边缘的位置上,莫炎的几名亲兵陪在身边。
「回家了。」旁边一名三十多岁的十夫长低声喟叹着。
「是啊,回家了。」小伍笑着回答。
我淡淡听着,抬起头,望着天际的远山。
总有一天,我也会这样,带着欣慰喜悦的笑容,回到我的故乡。
时间,就在这安静的等待中渐渐流逝。
半个时辰过去了,中军的最高统帅还没有出现。周围的骑兵已经有些沉不住气,虽然仍然端正的站立着,眼睛却不时的瞄向远方的帐篷,莫炎可能会出现的地方。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后方突然喧哗起来。
异常的嘈杂声音,在军纪严正的军队中是相当反常的场景。
我回头望去,远方尘土飞扬,竟然是有一小队骑兵对着营门的方向飞驰而来!
为首那骑兵的人还没到,声音已经先到了。远远的就听到一个大嗓门吼道,「莫帅在哪里?!」
那声音听起来熟悉的很,再稍微辨认几眼,我微微一愕——来人竟然是霍平!
棕色的骏马长嘶着人立而起,霍平猛地勒住马匹,硬生生的在我面前停住,甩蹬下马。
「昭将军,莫帅人呢?」
「那边大帐。」我指向莫炎所在的地方。「出了什么事了,竟然让霍将军自己回来?」
「大事!」霍平甩下两个字,急匆匆的奔大帐的方向去了。
我心下起疑,也跟在后面过去。
莫炎就在大帐里,霍平通报进去的时候,一个军吏打扮的年轻士兵正向他禀告着什么,估计就是清晨刚到的军粮库传信使了。
他示意那个传信使停下,视线在我身上微微一顿,随即挪开,落在霍平的身上。
「霍将军,怎么在这里?你的前锋营呢?」
霍平大声道,「前锋营就驻扎在前方十里处。莫帅,末将可是拼了老命先回来通报一声的。风将军,展将军估计过不了两个时辰也就到了。」
莫炎的脸色登时难看起来。他一把抓住霍平的肩膀,喝问道,「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让三支军队同时回头?!」
霍平看了我一眼,凑近过去,附耳低低说了些什么。
听了几句,莫炎的脸色稍微好了点,听到后来,又阴沉下去。
「你说敕令使随后就到?」霍平一说完,他便追问道。
霍平咂咂嘴,「看着吧,最迟这个下午,他们准来。」
莫炎在大帐里来回走了几步,突然冷笑一声,「来的正好。等着瞧吧。」

一个早晨,加一个中午。兵马不动。
焦躁的情绪在士兵之间慢慢的涌动起来,渴望着回归故乡的战士们伸长了脖子等待军令的出现,战马不安的喷着气,用蹄子刨着沙地,骑兵安抚的抚摸着爱马的鬃毛,低声的和周围同袍抱怨着。
等待到了中午,原地起灶做饭。就在士兵们短暂的休息期间,一些小道消息不胫而走,不可遏制的在军中传开了。
「听说了么,四个粮库,几十万石的军粮,昨天一夜之间全被狄支骑兵烧得一干二净!」
周围一片咋舌声。「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全烧光了,那火光几里之外都能看见。为首的好像就是那个叫塔龙的——」
听到那个名字,我心里一惊,不由停住了脚步。
难道塔龙还活着?!
再凝神听去,却是有士兵嗤道,「说的这么活灵活现的,你亲眼看到了?」
那先前说话的士兵呆了一下,「我也是听人说的……」
另外有人插话道,「管他粮草烧没烧,反正咱们很快就要回去了。」
「咱们能不能回去还是个问题!没看到霍将军风将军他们都带着兵回来了么?」
「就是,为什么啊?」
「谁知道——」
话还没有说完,旁边已经走过来一个百夫长,严厉的喝道,「你们围在这里干什么?不要忘了军法第二十五条,擅论军政者,斩!」
那群围坐吃饭的士兵顿时呼啦拉散开了。
我从旁边走过去,走回唯一还没有撤掉的大帐里。
「莫帅,打听来了。」
莫炎应声抬头,「昭将军,情形怎么样?」
我把刚才听到的那些流言原原本本的复述了一遍,最后道,「放任军中四处流言,不太好吧?」
莫炎笑了笑,「牵涉到军粮问题,就算想瞒也瞒不住。再说——军中流言这东西虽然危险,不过有时候倒也有些用处。」
思忖片刻,我点点头,「不错,军中无粮,实在是退兵的最好借口。」
莫炎拊掌大笑道,「被你猜到了,就是这个打算!」
想起早上霍平的话,我问道,「敕令使是怎么回事?几位将军陆续率军返回,是不是因为敕令使到来的缘故?」
「敕令使?那是什么东西?」莫炎漫不经心的道。
我的眼皮微微一跳。这么不敬的语气,早已暨越了臣子的本分。
「没有事的话,末将告退。」
正要离开大帐的时候,「易昭。」他突然在后面唤我的名字。
我回身望他。
「中午无事,不妨在这里坐一会。」油灯的火光在风中不时闪动,映得他的脸色也明暗不定。
我在原地站了片刻,「末将遵令。」走回去坐下。
「告诉我,想回去么?」相对安静的坐了一会,他问道。
「……我有选择么?」我反问。
他看看我,「没有。不可能留你下来戊边。」
我闭上了嘴。
「我知道你不喜欢临川,不过迟早还是要回去。」他笑了笑,「世上的事,哪有可能件件都遂了心意的。」
一边说着,他站起身,从角落里挪了一盏油灯放在面前,又坐下来,小心的把油灯的火拨到最旺。
「这是做什么?」我盯着他的举动。
「毁尸灭迹。」 他随口回答。
我愣了愣,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你要烧什么?」
「监国令。」
「……难道是……」我倏然住了口。
「就是你想的那样。想看么?」莫炎抬头看看我,语气说不出的轻松。
我盯着他的眼睛,想要从他的神情中看出几分端倪来。
「啧,一盏看来还不够。」他从角落里又挪了一盏油灯放在面前,重新坐下来。「你也不用顾虑什么,反正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既然叫监国令,顾名思义,自然是我们尊敬的大殿下在监国期间下达的命令了。」
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拿了卷羊皮纸来。在灯下仔细望去,那羊皮纸打造的极薄,接口处封了火漆,果然是皇家用品。
「监国令是何时下达的?没有听说过。」我试探着问道。
「你自然没有听说过,那天你们所有的将军都在我的帐里喝酒。」莫炎把羊皮纸慢慢的展开,「在我已经决意退兵之后,这封命令三军出关迎敌的监国令才到。——真可惜。」
空气里传来烧糊的焦臭味道。我哑然看着他把羊皮纸的一角凑到油灯的火苗上,那小小的火焰迅速变大,整张羊皮纸被舔噬成一片焦黑的灰烬。
「这么看我做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只是个皇子。」 他嗤笑一声,拍拍手上残余的碎片,若无其事的站起身,
「让我们恭迎敕令使阁下驾到吧。」

※ ※ ※        ※

三军将士,甲胄鲜明,无数双眼睛沉默以对。
步兵手中的长枪交叉高竖,排成长达一里的枪林,绝对算不上欢迎的场面等待着临川派下的敕令使的来到。
王都钦令的旗帜在风中呼啦拉的展开,在几名随侍的陪伴之下,敕令使轻身简装,穿过高举头顶的枪林阵,自远方策马而来。
莫炎端坐在中军帐的长桌尽头,金色的头盔包裹了他的大部分面庞,深褐色的眼睛异常闪亮。
帐帘被刷的揭开,中年清瘦男子手持火漆封印的烫金卷筒,昂首走进来。
诸位将领的注视下,身为敕令使的男子大声道,「护国大司马莫炎何在?」
莫炎身体微微前倾,注视着那名男子片刻,笑了,「我道敕令使是谁,原来是符大人。」
「正是符政。」那清瘦男子脸色肃然,「皇帝敕令在此,大司马为何不跪下接令?」
莫炎笑道,「正是,正是。三军将领在此,还请符大人当众公布敕令内容。」
符政脸色微变,厉声道,「敕令是颁给大司马一人,大司马如此要求又是什么意思!」
「啪!」的一声巨响,莫炎腾的站起来,掀翻了身边的几案!
「敕令颁给我莫炎一人,但影响到的却是三军!」
莫炎视线扫过帐内众将领,冷冷道,「各位将军们可曾知道,昨夜狄支劫营是假,袭击四处屯粮仓是真!如今军中已经无粮,如果此敕令内容是责令三军继续戊守边关,试问这几十万大军拿什么果腹!」
诸位将领的表情不一,有之前就听说过的神色还算平静,没有听到过的则齐齐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来。一瞬间的死寂之后,不知道多少人同时开口,大帐里乱哄哄的什么也听不清楚。
莫炎一摆手,阻住下面的询问声音,目光只盯着符政瞬息几变的表情,步步进逼,「试问符大人,敕令可是此内容?」
符政沉声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不是最好。如果当真是的话……大军无粮,不得不退兵。否则万一激起军中哗变,谁都担待不起。因此,即使符大人手中握有敕令,臣——」莫炎的声音顿了顿,语气强硬的抛下一句话,「臣也只能不受了!」
「放肆!」符政厉声喝道,「敕令在前,大司马说话请三思!」
莫炎冷笑不语。
符政深吸口气,道,「纵然三军无粮,可用军费从商贾手中赎买,可从临近内省调拨,事态紧急的话,从剑门关附近征粮也能应一时之急。大司马这‘退兵’二字,说的未免太轻易了!」
莫炎眉头上挑,望着符政良久,突然笑起来。
我所站的地方离他们二人最近,眼看着莫炎几步走过来,状似亲密的揽住符政的手臂走到旁边,对符政低声了说了句什么。
虽然听不清,看看他的唇形,却依稀是说,「阁下倒也是个人物,只可惜——明珠暗投。」
符政脸色顿时变了,「大司马这是什么意思?下官为陛下效力,对兀兰帝国忠心耿耿,何来‘暗投’之说?」
「陛下?」莫炎勾了勾唇角,「大殿下虽然身份尊贵,不过目前还不算是皇帝,当不起这个称呼罢?」
符政微微一愕,突然反应过来,「我明白了。大司马难道以为下官这个敕令使是为了大殿下而来的么?」
「难道不是么?」莫炎微笑着反问。
符政深吸口气,撕开卷筒的火漆封口,将里面的羊皮纸左右展开,走到大帐中央,肃然道,「护国大司马莫炎,接皇帝陛下敕令!」
眼中的嘲弄神色一闪而过,莫炎整了整装,应声道,「臣在。」
「兹令护国大司马暨元帅莫炎携麾下将士恪守边关,护我国土,不得有误。」
宣读完毕,符政将敕令递过去,冷冷道,「若大司马还有顾虑,请看清敕令末尾的印章。陛下亲手所盖的国印,大司马定然认得的。」
莫炎也不接,只是扫了一眼,点头道,「国印倒是没错的。只不过——」 他微笑着俯下身,贴在符政耳边道,「本帅最近听闻陛下病重卧床,最近两个月的所有国事都是由大殿下经手,那么盖一两个国印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了——符大人自临川而来,请问本帅听到的这些消息对不对?」
虽然微笑着,但那笑容却没有升到眼睛里。
站的最近,才得以勉强听到他的话语声,我心里一惊。话语说的如此直白,莫炎只怕已动了杀机。
一瞬间,符政大约也察觉了自己的处境,脸上闪过紧张神色,往后退了半步。
「敕令是陛下亲口颁下无错!」他大声道,「陛下果然睿智,在下官出发前曾特别嘱咐,如果大司马对敕令有任何质疑,就让下官转告大司马一句话。」
「是什么?」
符政昂起头,竭力稳住微微颤抖的音调,一字一顿的道,「陛下说,请大司马勿忘下城之约。」
一瞬间,莫炎似乎愣了愣,脸上的微笑渐渐敛去了。他背过身,在大帐里慢慢的踱起步,踱到第三步的时候,已经是面无表情。
「除此之外,陛下还说了什么?」他转头问。
符政走上一步,低低的说了句什么,声音小到我也听不清。
莫炎慢慢的走到议事桌前,撑着桌面不语,良久,叹了口气,
「符大人回去王都之后,请将大军的现状转达陛下圣听。」
符政明显松了口气,脸上显出如释重负的神色,「这个自然。还请大司马接敕令。」
莫炎垂下眼睛,盯着桌面看了许久,目光闪动着不明的光。沉默了许久,他除下了头盔,单膝跪下,深深的低下了头,
「臣莫炎接令。恭祝陛下安康。」


第十二章

自当日客客气气的将汗湿重衫的敕令使送出大帐,符政这个人便再没有出现过。
由风镇羽将军亲自护送出营,自然是礼节周到。至于这个人究竟护送到哪里去了,是不是真的回了临川,也不会有人关心。
第二日清晨,三军原路返回,撤回剑门关。
与此同时,军中派出了十几名征粮官,持军符去临近几个内省调粮。
对莫炎当日竟然接下敕令那件事,将领之间议论纷纷。只不过没有人敢当面问讯,讨论到最后的结果也只是不了了之。
莫炎白天的神色举动倒是像往日一样正常,只是当天晚上坐在帐内,盯着那敕令看了整整一夜。
随后几天,堂堂的三军统率居然抛开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的亲兵,整夜整夜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四天,大军回到了剑门关,依旧驻扎在城西。
粮库虽然被烧了个七七八八,但总算还有些侥幸剩下来的,加上军中还有十几日的存粮,计算征粮官来去的时间,怎么也够了。
日子一下子变得悠闲起来。
自上次之后,我便不再饮酒。每日无事的时候,就策马到附近的荒原上寻几处合适地方,放任马儿吃草,我就躺在半人多高的茅草间,眯着眼睛看头顶的碧空如洗,白云悠悠。
时间,便在这样的平淡中缓慢流逝。

时间已经是五月初,刮过旷野的风中逐渐带了暖意,枯黄的茅草也开始返青了。
一望无垠的洛河高地上,呼吸着青草的清新气息,我放松缰绳,迎着扑面的风的方向,任马匹在高地上奔驰。
奔跑了不知道有多久,被风吹低的茅草间居然现出了另一匹马。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手枕头躺着的人如此眼熟——
怔了怔,手上不觉去勒马,却已经阻止不了奔腾急促的马蹄声。不过片刻间,大石头上那人已经敏锐的回头。看到我的时候,他也是一愣,随即笑起来,
「这里也能碰上昭将军?实在太巧了。」
我深吸口气,下马牵缰绳走过去,「怪不得他们四处找不到莫帅,却原来在这里。」
莫炎不答,眼睛往我身后转了几圈,不由失笑起来,「难怪这么大的地方,偏偏被你碰到。——没想到还有这种寻人方法的。」
我愕然回头。顺着他手指所指的方向,一棕一黑两匹坐骑居然已经靠在一起,正亲昵的互相蹭鼻子。
「这……纯粹是个意外。」我哑然半日,最后只能这样说。
莫炎大笑道,「我想你也没什么心思专门寻我回去。」 笑着拍了拍大石,「昭将军,既然见到了,过来坐吧。」
我站在石头旁边,却不坐下,「莫帅,这两天将领们找你快找疯了。」
「让他们找去,找不到最好。偶尔偷偷懒也不妨事。」他又躺了下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你抬头看。内省再也看不到这么湛蓝的天空,如此壮丽的山川。」
我抬头,注视着高地上异常开阔的天空,周围那覆盖着白色冰川的山峰。
「美么?」他问。
「……确实很美。」凝神望着四周广阔景象,我轻声道。
易水地处大陆南麓,景物丰润柔美。见惯了那样的青山碧水,第一眼看到一望无垠的荒原景象时候,不得不承认,那种来自大地的沉重苍凉别有一番滋味。
「每次回到临川的时候,都很怀念这里的天空。」莫炎喃喃的道,「关外的天,看起来总是特别澄清。」
我抬起手,遮住耀眼的阳光。
目光随意的追逐着一片浮云,我突然注意到天际边忽近忽远的几个黑点。
那是……
顺着我的视线仔细看了几眼,莫炎说,「那是克什鹰——只有洛河高地附近可以看见的品种。」
我瞥了他一眼,「没想到莫帅对鹰这么有研究。」
「倒不是特意研究,只是印象太深刻了。」他指向飞得最近的那个黑点,「你看那鹰。他那翱翔的姿态,多么的自由自在。」
「确实如此。」我随口应着,有些不以为然,「不过其他的鹰也都是这样的吧。」
他笑着摇摇头。「知道么?临川有一阵流行驯鹰,那么多的品种,只有生长在洛河高地的克什鹰是始终无法驯服的。——你站着不累么?坐吧。」
「是么?」被第二次催促,我不再坚持,依言坐下来。
「是啊,那时候我还小,别人说的都不信,便高价买了一只克什幼鹰来,指望从小训练,比较容易驯服。」他比划了一下,「那只雏鹰刚刚睁眼不久,买来的时候只有巴掌这么大。」
「后来呢?」
他的声音顿了一下,长长的吐了口气,「不吃不喝,绝食了一个礼拜——饿死了。」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
「……那一个礼拜之内,他还是活着的吧?既然知道无法驯服,为什么不干脆放了?」 沉默了许久,我问。
「舍不得。总想着也许明天它熬不住就会吃东西了,没想到……」他叹了声,「真可惜。」
我望着天边那黑点。
没想到世间还有如此刚烈的生物。生生世世在天宇中翱翔的鹰,难道自天性中,便已经通彻了身不由己的悲哀么?
「这样去了也好。」仰望着天空,我喃喃的道。
他转过头来,不知想到什么,锐利视线笔直盯着我的眼睛。在我平静回望的时候,却又忽然挪开了视线。
过了许久——
「易昭。还恨我么?」他在大石上翻了个身,盯着自由翱翔的克什鹰,突然轻声的问道。
我装作没听见,眯起眼睛,望着头顶的天空。
他不再问,把身子转回去。「……之前不管如何,这次我们没有选择。」
「没有什么选择?」我反问道。
他却闭口不答了。
荒原上迟来的暮春的风带着泥土的芳香,被吹起的草茎和蒲公英的白絮不时飘过身边。
「易昭,如今我们的局势,你怎么看?」旷野的风中,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糊。
我沉默着,脑中不由想起了烧掉的那封监国令,当时这个男人脸上淡淡讥讽的笑容,还有皇帝的敕令颁下之后,那双按在桌子上的紧捏成拳、浮起青筋的手。
『下城之约』,这短短的四个字,竟然能让这样一个人屈服……
我无波无澜的回答莫炎的问题。「既然是陛下的命令,我们身为将士,也只需要戊守边关,鞠躬尽瘁——」
「别用那套搪塞我。」他嗤笑了,音调中带着浓浓的嘲讽意味,「剑门关已经夺回来了,还需要几十万大军戊守边关?我看临川那里不分个胜负,陛下是不会让我们回去了。」
仰头望着那晴朗开阔的天空,他轻微的叹了口气,几乎听不见的低声道,「……他还是不放心我。」
我的嘴唇翕动一下,随即紧紧的抿起来,装作没听到的转过头去。

渐渐大起来的风势遮住了一些细小的声音。当我突然察觉的时候,本来相隔差不多有两尺的人已经几乎贴到我的背上。
依旧卧在大石上,除了距离接近,甚至连躺着姿势都没有变。我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他的眉峰微微拧起,认真的神色注视着我。「易昭,最近有什么打算么?」
他这样子……有些奇异的感觉。
我垂下眼,平稳的回答,「在此戊边。或者,回临川。总之一切按皇命。」
莫炎的嘴角又勾起了那种熟悉的弧度。单侧手臂撑着身子,他半认真半戏谑的伸过手来,食指按了按我的心脏部位。「你的这里,不是这样说的。」
「莫帅认为我的这里是怎么说的?」我语气平淡的反问。
他凝视着我,笑了。「你的这里——放了太多的东西。」
一边说着,他居然靠过来,仿佛要聆听我的心脏跳动似的,把头枕在我的胸膛上。我吃了一惊,推拒的右手刚刚抬起手,却被趁势抓住,按在了身侧。
他身体的重量完全压在我的身上,空闲的那只手往下滑,揽住了我的腰,稍微用力,背部一阵摩擦的钝痛,身体已经被压在大石上。两具躯体紧紧的贴在一起,人体温热的感觉立刻透过衣衫传过来。
我的左手撑着身后的大石,勉力控制着自己不要一拳揍过去——
「你喝酒了?」忍了半天,说出这句话来。
本来还没有察觉,只在他乍然靠近的时候,他身上淡淡的酒气才传入鼻腔。
莫炎靠在胸膛,低低的笑了。笑声的震动通过贴近的身体,传到了我身上。
「你放心,我喝酒一向留三分醒,不会像某些人每次都喝到醉得像猪一样,夜夜被人扛回来都不知道。」
他的手指按在我的心脏部位,指腹轻轻的划着圈圈,「昭,你的这里……始终念着你的易水。所有的悲哀,愤怒,喜悦……都离不了它。」他咕哝着,类似于下结论的肯定语气,「一个时时刻刻忘不了家的人,不是个有野心的人。」
我深呼吸,保持声音的平静,「——这么说,就是对我放心了?」
他的嘴角又是微微的一勾。手肘依旧压在我的胸口,他抬起头,正对着我的视线,若无其事的道,「更让我放心的是你的降将身份。」
「……什么意思?」
「你是个降将。也就是说即使你说什么出去,别人也不会相信。」
我盯着他。「就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你今天才对我说这么多?」
他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我,半晌,笑了。「你不高兴了?」语气非常的轻松。
回望着他因醉意而变得朦胧的眼睛,我也笑了。
无论是真心相告也好,假意试探也好,抑或是半真半假的陈述,又有什么差别。
「怎么会?能得到莫帅垂青,直言相告,是末将的荣幸。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他果然接着话题追问。
「只不过这些话实在不该对着我这种降将说的。莫帅,难道你身边已经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莫炎静静的趴在我身上,下个瞬间,他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东西似的纵声大笑起来。
我没有笑。
笑了一阵,他撑坐起来,望着天边鲜艳的晚霞,喃喃道,「天色不早了,该回营了。」
牵马走过我身边的时候,他停了脚步,低头俯视。
我依旧躺在大石上面,抬头迎上他的视线。
他翻身骑上马背,再次望过来时,原本带着醉意的目光突然变得如刀锋般犀利。他冷冷的道,
「不过是上过一次床而已。不要试图揣度我,昭将军。」
我扯了扯唇角,算是回应。

※ ※ ※           ※

两人沿路沉默,一前一后的回城。
没想到只相隔了大半日,城内的气氛却和出来的时候大不相同。往常热闹的集市居然冷冷清清,沿路百姓民居门户紧闭。
心里觉得诧异,不由加快了速度回去。
刚刚迈进营门,迎面便看见几个亲兵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到处乱转。有眼尖的士卒看到我们,齐声大叫道,「莫帅回来了!」
我与莫炎相顾愕然。如此紧张,必然是今日发生了什么事。
大步往营帐里面走,不多时便遇到闻声赶来的几位将军。
仔细问了几句,竟然是今天关内突然传起谣言,说是狄支大军要卷土重来,报复上次战败的耻辱。
莫炎一惊,「消息确认了么?」
「没有。」风镇羽回禀道,「探子今天回报,没有发现狄支任何异动。」
「这么说外面是虚惊一场了?」 莫炎想了想,又道,「谣言一天之内传遍关内,只怕不是空穴来风。更加注意探察才好。
往里面走了几步,他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风镇羽,「上次查出来的那条废弃河道那里,现在有多少人看守?」
「派了一个步兵大队驻扎。」
「再加派两个骑兵大队过去。」
「是。」风镇羽应了声,有些迟疑的道,「不过……」
「怎么了?」
「军中粮草还没有运到,有些吃紧。现在派他们过去,粮草方面的供给……」
莫炎想了想,道,「叫他们先带五日的口粮过去。内省的粮草这几日就应该拨过来了,等来了再按原来的配给运送过去。」
看着风镇羽领命下去,莫炎往床上一靠,懒洋洋的便不动了。
我端一碗药水给他,「喝了。」
「这是?」他微皱起眉头,看看那黑黝黝的东西。
「醒酒汤。」我把碗塞过去,「醉后发号施令是主帅大忌。」
他盯着我看了一阵,最后却笑起来。

第三日夜里霜降,一夜之间温度倏然转冷,到了第二天清晨,便起雾了。
白茫茫的大雾笼罩天地,登上城头了望,千里旷野影影憧憧,远处景象再也看不清楚。
剑门关本就是四面环山的山势,加上温度剧变,雾气浓重,大雾竟然整天不散。
假如狄支当真意图报复的话,这样的天气是再合适不过了。
雾起当日,岗哨加紧了巡逻,边关防御日夜警惕,派出的探子也数量倍增。军中的气氛逐渐绷紧。
当日夜间,正是军中准备就寝的时刻,却有军士快马冲进营来,大声禀道,
「五十里急报!探知狄支驻扎在洛河平原的大军有异动!」

※ ※ ※           ※

大风凛冽的城头,青色的战旗在风中呼啦拉的响。
我几乎可以听到旁边士兵们急促的呼吸。
窒息的压迫感。
这是第一眼望过去时,我的感觉。
仿佛黑色的乌云自浓雾中破出,不是往日里见惯了的血红战甲,而是铺天盖地的浓重墨色。
——墨服,那是狄支国祭奠亡者时专用的颜色。
那一片令人窒息的墨色,就这样从视野尽头出现,先是一排,然后又是一排,无数的狄支兵马就这样连绵不断的从浓雾消尽的地方出现,源源不绝,不知道有多少,仿佛没有尽头。
在场将士面色凝重。
一阵车轮声响起,上次剑门关战役立下大功的十五座火炮被推上城头。
机械的吱嘎声中,黑黝黝的炮口被工匠们调整角度,对准关外围近的狄支军队。
关内关外,两军对峙。
无尽的压迫感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
几十名工匠同时动手,不多久,火炮已经被尽数架起来,居高临下的对准远方。
因为有城墙的高度优势,火炮的射程比原定远了许多,估计竟可以笼罩几百丈的距离了。
也就是说,无论狄支军队多么骁勇,在火炮的射程之内,可以说是完全一边倒的局势。
或许就是这样想吧,火炮架好之后,将领们的面色虽然依旧凝重,但原来忧心忡忡的表情却少了许多。
如果注意看的话,风镇羽的表情尤其轻松,甚至还在跟几名万夫长低声谈笑着什么。
扒在垛头观察了片刻,我心中忽然微微一动,瞥了眼周围的士兵。
这么久了,在场那么多将士,除了几名将军偶尔说些什么,那些守城的士兵们竟然没有人说话。
自上次大胜之后,得到了许多的赏赐抚恤,打包行装准备回返家园的士兵们,却被一纸皇令勒令原路回返,继续戊守边关。
而今,强敌竟然卷土重来,这战若是打起来,只怕没有三五个月是打不完了,不知道在场的士卒们,还有多少能活着回到故乡。
不动声色的在周围逡巡一圈,我的目光最终落在正在讨论军情的莫炎的背影上。
莫炎,比起关外的敌情,你最先要应付的,只怕是三军的士气低落吧……

※ ※ ※ ※

就在三军蓦然绷紧的气氛中,时间沉重而缓慢的过去了。
双方数十万的大军,隔着一道剑门关,已经对峙了五天之久。
当初发现敌情的时候,只怕没有人想到这样的遥遥对峙,居然会持续这么久。
对于狄支的按兵不动,将领之间也讨论过多种可能性,但是始终没有办法清楚的得出结论。
无论如何,对于一支矢志报复的军队来说,这种情况相当的反常。
莫炎始终不放心那条干涸的河道,这两天又加派了两个大队过去。也就是说,在那片小小的通路上,已经驻扎了五个大队了。
与此同时,大约是注意到了火炮的威胁,狄支围而不攻的军队始终列阵在射程之外。
地点在洛河平原,对手是名动天下的轻骑兵,这种情况下兀兰军主动出击无异是自杀。既然对方不攻击,那么相对来说,兀兰这边除了坚守,别无选择。
这几天下来,随着紧张情绪的逐渐松懈,却有另外一件事渐渐吸引了三军将士的注意力。
自三日前开始,原先每天的三顿米饭改成了早晨喝粥,中午晚上两顿供应米饭。每天另发的四张大饼也变成了两张。
然而,今天开始,就连中午那顿的饭食也变成了粥。接近傍晚了,例发的两张大饼至今不见踪影。
沿路走过来,不时的可以听见团团围坐吃饭的士兵们一边喝着粥,有些性情急躁的已经在小声的骂骂咧咧了。

还没有走多远,远远的就能听到霍平的大嗓门叫道,「莫帅,这是怎么回事?!我们还得靠手下的兄弟们打仗,但现在兄弟们已经连着几天吃不饱了,这仗还怎么打啊!」
我的心中一动,当下站定了。
隔着帐篷的缝隙,可以看见是霍平在半路上拦住了莫炎。
莫炎的眉头皱起,显出不悦的表情,「霍将军,这里是军中,说话注意点!」
霍平的声音果然小了点,但还是大到足以让周围两百米的人听见,「末将也不是不知道规矩,但是您知不知道,我们前锋营的兄弟们天天守着城头,好不容易晚上回来休息了,竟然是被饿醒啊!」
「那也没有办法。」莫炎道,「军中粮草不足,你也不是不知道。你下去安抚安抚前锋营的兄弟们吧,再坚持个几天,等去内省调拨粮草的征粮使们回来就好了。」一边说着,一边就往前走。
霍平却不依不饶的跟上去,大嗓门问着,「那这几天怎么办?莫帅,今天不讨个说法,末将不好对手下的兄弟交代啊。」
莫炎的眼神一闪,停了脚步,反问道,「你想怎么办?」
霍平就等着这句话,立刻道,「禀莫帅,如今粮草紧缺,末将也是知道的。但是事有轻重缓急,人有做多做少,凭什么我们前锋营的兄弟天天巡值这么辛苦,却和甩手不干活的左军领一样的粮?」
莫炎盯着他,「你的意思是——」
霍平大声道,「请莫帅同意,将左军的粮食扣下三分之一,改拨给前锋营!」
「够了!」莫炎脸上的怒气一闪而过,随即很快的按捺下去,放和了声音,「上次剑门关战役,伤亡最大的就是左军,伤亡最小的是你的前锋营,所以这次才会让前锋营守城。左军还在修整期间,如果现在缩减口粮,那他们的战斗力不知道多久才能恢复。狄支的进攻就在眼前,一旦左军将近十万人的机动力量不能用,那么对我军会相当不利啊,霍将军。」
「但是前锋营的兄弟们实在是……」霍平还想再说些什么,莫炎摆摆手,道,「这个提议我不能答应。霍将军,你不必再说了。」
「……是。」霍平虽然应下,但似乎还有些不服,闷声不响的大步走了。
望着霍平的背影走远,我收回目光就想离开,一转头,却正正撞上莫炎的视线。
「昭将军。」他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招招手,「一起回去吧。」
我走上几步,和他并肩而行。
走了几步,莫炎回头望望霍平消失的方向,再回过来的时候,叹了口气。
「三军这几天情绪不稳。」我说道。
「这不奇怪。」莫炎接口道,「现在粮草不足,军心自然动摇。」
「怎么办?」
「只有等。」
「等内省的粮草拨过来?」我想了想,「征粮使出发了也有不少日子了吧?」
「不错,应该就在这几天回来了。」
望着天边绚烂的晚霞,莫炎松开高竖的披风领口,有些烦躁的拨了拨头发。
默默走了一段路,我说,「有这种可能,万一路上出了事,征粮使没有能够到达内省……」
「这种可能性很小。」
「莫帅忘了上次劫营的那支小股骑兵么?如果他们现在还在关内,那么这种可能性就很大了。」
「唔。」莫炎不置可否的应了声。
我瞥了他一眼。
夕阳的光线照射之下,他的脸色不很好,可以清楚的看见眼睛里的血丝。
昨天半夜突然醒过来,隔着那道帘子就听见他在里面的军床辗转反侧。看这种难看的脸色,说不定已经连着几夜睡不好了。
这几天沉下心思的注意周围,我好像发现一件事……莫炎越是表现的轻描淡写,说不定那件事就是心里越是在意的。
当下也不再说什么,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大帐门口。即将掀帘子进帐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小伍的一声呼喊,
「大人,前往客叶省的征粮使回来了!」
刹那间,莫炎猛地停步转身,棕色的眼睛倏然闪动起明亮的光芒。
「叫他过来!」
看到远处那名征粮使的身影从远方走近,沿路闻讯的将士纷纷驻足,脸上浮现出大喜的色彩。喜悦的士兵们甚至大声的欢呼起来。
然而,当那名征粮使走得再近些,那些欢呼的士兵们的脸上显出愕然的色彩,欢呼声不知不觉的也停了下去。
面对着前方的主帅莫炎,年轻的征粮使一步一步,仿佛力气用尽似的慢慢走过去,失去血色的脸上,灰白的嘴唇簌簌的颤抖着,他的眼神,闪着浓重的悲伤愤怒。
艰难的走到莫炎面前,征粮使咬着牙,双膝跪了下去,头重重的磕在地上!
那个瞬间,众人的脸色齐刷刷的变了。
下个时刻,在无数惊疑不定的视线面前,莫炎却若无其事的扶起征粮使,对他笑了笑,「此行辛苦了。起来吧,不必行如此大礼。」
对我使了个眼色,我明白他的意思,对附近探头观望的士兵们喝道,「你们各自归营。」
士兵们齐声应了一声,各自散去了。

亲兵们拦在大帐外面,只怕我也进不去。我心神微动,沿着大帐转过半圈,装作查验大帐四角栓在木桩子上的绳子有没有扎紧,靠在外面,凝神听着帐里传出来的微小声音。
「出了什么事?」莫炎的声音问道。
「禀莫帅,麾下领命去临近的客叶省、则淡省调拨粮草,当日凭军符便见到了两省提督纳查。」那位征粮使大口的喘着气,复述着他的经历,「纳提督审核军符无误,本来说好了第二日就拨粮过来。没想到到了第二天,麾下再次去见纳提督的时候,纳提督他就翻脸不认了,居然还把麾下轰了出来。」
大帐里沉寂了片刻,莫炎道,「后来呢?」
「后来,麾下不死心的天天跑提督府,被纳提督轰了几次,麾下就干脆赖在提督府门口不肯走了。后来纳提督也没有办法,有一天夜里悄悄把麾下招进去,拿了一封信给麾下看。那封信居然……居然是……」
「居然是什么?!」莫炎厉声喝道。
征粮使的声音蓦然激动起来,大声道,「那封信是太宰大人自王都八百里加急发来,责令西北十三内省,粮草一律不发!」


第十三章

大帐内死一般的沉寂。只能隐约听到征粮使紧张而粗重的喘息声。
莫炎沉默了许久,语气平稳的继续问道,
「扣住军粮不发,那是牵涉到社稷的大事。容太宰的那封信里有没有说明原因?」
「有。」征粮使回禀,「太宰信中说到,青鹫军本可乘胜追击,一举收复洛河平原,将狄支永逐出兀兰国境。如今当战不战,有延误军情之虞。为示惩戒,青鹫军一日不出关迎敌,粮草一日不发。」
「‘一日不出关迎敌,粮草一日不发’……」莫炎将这句话念了两遍,冷笑道,「说的当真动听。」
征粮使大约是听得语气不善,在旁边不敢说话。
过了一阵,莫炎的声音道,「你出去吧。」
「是。」帘帐掀起,征粮使从大帐里出来,不自觉的擦了擦额头的汗,匆匆退下去了。
又听了一会儿,没有什么动静。我站起身正要离开的时候,却听莫炎的声音从帐里隐隐约约传出来,低哼道,
「‘当战不战,延误军情?’容光那个老匹夫,分明是见不得我得胜还朝了!」
帐帘一下子挑起来,「来人,请风将军过来议事。」莫炎吩咐道。
我的心头微微一动,闪身到远处,磨蹭了片刻,若无其事的从远方走过来,和莫炎打了个照面,点头行礼,再若无其事的离开这片地带。

※ ※ ※          ※

又是几天平淡的过去了。除了越来越稀薄的粥食和日趋紧张的军营戒备之外,没有其他的动静。
然而,就在征粮使徒劳而返的第四天,几乎所有人以为这种情形即将持续下去的时候,守城之役却突然的打响了。
从之后的反应来看,这次战役的直接原因却是出自双方的意料之外,充满了讽刺的戏剧性。
第四天夜晚,因为连日的疲惫而在城头巡守岗位上小睡过去的某位士兵在夜风中突然惊醒,难以置信的发现有一片黑压压的人影在眼皮底下闪动。估计距离,竟然离城墙不到五百步!
难以言喻的惊恐霎时间席卷全身,他甚至来不及呼喊长官和职守的同袍,举着火把的颤抖的手,已经点燃了离他最近的那门火炮的引信。
巨大的轰鸣声惊天动地,仓促瞄准的火炮却正正命中,城墙下顿时硝烟弥漫,血肉横飞。
事后的种种线索证实了,当时出现在城墙下的小股狄支部队,其实只是缘于一个小小的错误——当日夜里,被放牧在草原上的一群战马被肥美的夜草吸引而靠近城墙,天性爱马的狄支人舍不得放弃那么多良驹,冒险靠近城墙的目的,也只是想要把它们赶回去而已,不想却遭到了猛烈攻击。
得知消息之后,愤怒的狄支小队长不但没有后撤,反而立刻率领麾下的所有人马,向剑门关发动了冲锋。
在他们的对面,对峙了十几日的守城士兵们绷紧的神经,在听到了敌军冲锋号角的那个瞬间,彻底崩断了。
当披衣惊起的兀兰将领们纷纷赶上城头的时候,城墙外只余下一片倒伏的尸体。
―――――――――――――――――――――――――――――――――――――――
第二天清晨,久久没有动作的狄支大军,终于展开了行动。
昨夜违背军纪、私自出兵的狄支小队长虽然已经战死,却仍然被枭首示众。从尸体上割下的头颅高高的挂在狄支的营门前的旗杆上。
就在两军的眼前,溃逃回营的二十几名狄支逃兵被捆缚着装进麻袋,被负责执行军纪的两千骑兵的铁蹄毫不留情的踩过,万马践踏而死。
军纪正法结束,当日傍晚时分,狄支大军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惨烈的攻城战役开始了————

城头的十五架火炮齐鸣,强烈的反坐力震得城墙的青砖地面仿佛都在颤抖,每一次齐发都在城墙下留下大片血肉模糊的尸体。然而,站在城头上望去,黑色的洪流从平原上遮罩不去的浓雾中出现,却依旧前仆后继的艰难推进着。
狄支阵脚的后方,两千督战军纪官整齐的排列成行,张开的强弓对准前方的士兵,只要有后退一步者,当场格杀。前进受挫,后无退路,死亡阴影的巨大威胁下,狄支士兵的骁勇与骨子里的好斗完全爆发,仿佛洪流般冲进射程盲点的士卒便会踏着前方扑倒的尸体,奋勇的向着城墙的方向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击。
仿佛是无休止的攻城,无数的滚木擂石沿着城墙壁滚落下去,每一次都造成大量的死伤;沸腾的油一锅锅的泼下,搭上城头的云梯一架接一架的被掀翻在地,无数的鲜血洒落在城墙下的原野,数不清的尸体层层叠积,到了最后,再也看不清楚哪里是鲜血,哪里是荒草。
然而,守城的压力也是同样的巨大。每次火炮充填的间隙,狄支军中的投石机便会源源不断的将巨型的石块投入城头,被砸得破碎的垛头碎砖四处横飞,随时有躲闪不及的士兵惨呼着倒下去,随即有预备队的士兵不声不响的补上位置。城头督战的军官们大声咒骂着,警惕的留意城下飞蝗般射上城头的箭矢,咬着匕首如蚂蚁般向城头攀爬的敌军士兵的动向,赤红着眼睛坚守在防卫第一线。
就在这样僵持的惨烈局面下,两个无比漫长的白天过去了。

夜幕再次笼罩在辽阔的洛河平原上的时候,终于又听到了狄支收兵的号角声。进攻的洪流退了下去,手臂上扎着白色布带的几十名士兵们在鲜血浸透的战场上忙碌着,收敛今日刚刚阵亡的尸骨。
围拢在一团团的篝火旁,白天紧张的战争气氛缓和了下来。侥幸又留下了性命的士兵们大口大口的喝着米粥,偶尔低声谈论着今天的战事。
夜风吹拂过颈边,我靠在硝烟未散尽的城头,遥望着远处阵营的点点火光。
冒着这么惨重的损失强攻,看来狄支是不惜代价也要拿下这里了。
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当天那个惊惶中点燃了火炮引信的肇事者。回想起他跪在地上时灰白若死的脸色,只怕再也想不到给他的处罚只是「扣发一个月军饷」那么轻微吧。
如今的局面虽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不过对于莫炎来说,只怕高兴还来不及——
试想一下,假如狄支坚持围而不攻,也许根本不用一个月,缺少粮草的兀兰军队就要捉襟见肘了。

「昭将军,原来您在这里?」小伍喘着气跑上城墙头。
我应声回头,「什么事?」
「您错过晚饭了。」小伍从怀里掏出油纸包裹的干粮递过来,「大人吩咐给您的。」
我接了,随手打开油纸包,取出密密包好的大饼,掰了一块放进口中慢慢的咀嚼着,视线重新拉向远方。
背后不远处突然传来砰的大响。城头篝火围绕的地方,盛粥的铁桶被推倒在地上,一直滚到我脚边。
「他妈的,越想越不甘心!老子玩命打仗,换到的是什么?天天就喝这玩意儿,一锅粥里面连点肉末都没有,稀的能照出影子来!」
声音很大,说话的士兵中气十足,城墙上两百丈之内的人只怕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没有理会,依旧靠在垛头上,慢慢的啃着饼。
这几天狄支攻城,前锋营首当其冲,伤亡最重。自万夫长以下,士兵抱怨的声音也是属前锋营最大。霍平上次要求增粮被莫炎当面驳斥之后,大约心中很有些怨气不平,对于下面的抱怨声不加管束,这两天闹腾的越发厉害了。
我不理会,背后说话的声音却更大了,生怕有人听不见似的,
「咱们前锋营打了一整天,兄弟们流血拼命,连面饼的影子都见不着,喝这种水似的粥,中军的将军士兵们倒是不愁吃喝。」
下面一片哄然叫好声。
我心头怒气上涌。军中最忌派系之争,霍平,你带的这是什么兵!
几步走过去,站在笑得尤其大声的大个子士兵面前。
「名字?」
大个子士兵愕然站直身体行礼,呐呐的道,「卫征。」
「卫征,今日你杀敌多少?」
大个子士兵骄傲的抬起了头,「九个。」
我注意到他手臂上新裹的伤口,「卫征,你的伤是守城时添上的?」
「是!」他大声答道,声音带着说不出的自豪。
「很好!」我立刻道,「你的勇气值得嘉奖!」
卫征脸上的喜色还没有完全绽开,我接着道,「但是,你除去勇气,剩下来的就是愚蠢!」
无视于众多愕然的视线,我问卫征,「你看我身上有没有伤?」
「……没有。」
「三十五个。」
「呃?」
「我今天杀敌的数目。」
卫征脸色的表情变为惊愕。
「明白了么?」对着周围的士兵,我冷冷喝道,「你们今天的错误有三个!」
「第一,你们夸耀的应该是战功,不是流血。」
「第二,兄弟掩护你们受了重伤,你们却不愿意匀粮食给受伤休养的兄弟。」
「第三,」我指着关外草原上星星点点的连营火光,「记住,战胜他们,活着回去,这是我们在这里忍耐的目的。如果不能忍耐,那么我们谁也回不去!」

刚下城头没几步,有人从后面追上来。我回头看是,却是卫征。
那么大的个头,手里却端着个碗,看起来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停了脚步,听卫征嗫喏着道,「还剩半碗粥……呃,昭将军,我刚刚才听小伍说您从早上就没下城头,一天只吃了这一块饼……那个,吃一块饼也不见得饱,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这半碗……」
「算了吧。」我推开碗。按他的身量,晚饭只喝一碗粥已经够勉强了,哪里还能顾的上别人。
看到那么大一个人却露出不安的神色来,我倒忍不住笑了。想了想,随便找了个借口安慰他,
「这种水似的粥还不够我塞牙缝的。等筹措的军粮到了,我那份肯定比这个丰厚一百倍。」
「那倒是……」卫征不好意思的笑了。
声音还没落,只听远近突然响起一片欢呼声。先还只是小部分的地方有嘈杂响动,渐渐的,整个军营都开始骚动起来。
站在石阶上听不清楚,我走下城头的台阶,随便抓了个路过的士兵问道,「怎么了?」
那个步兵打扮的士卒满脸激动神色,兴奋得声音都在颤抖,「昭将军,是军粮到了!增援的军粮到了!!」
我一惊松手,那个步兵已经小跑着沿路大叫过去。无数准备休息的士兵从各自的帐篷里探出头来,惊喜的目光互相交错。
从打开的军营大门那里,传来了马车的轱辘滚动声。缓慢行驶的马车在周围注视的视线中进入军营,装满了白米的麻袋沉重的堆积在车板上,有几个麻袋的口没有扎牢,少许大米从袋口漏出来,堆成小山的饱满米粒在月光下泛着接近银色的光。
身边的几名士兵很明显的吞了一口口水。
然后欢呼的声浪惊天动地的爆发出来。
「嘿,买了这么多马车的米面,至少大半个月是没有问题了。」守卫的士兵压抑不住兴奋的窃窃私语着。
「吃得了那么快么?我看最少能撑一个月。」旁边立刻有人接口。
「一个月能让他们退兵?」说话的士兵手里的枪尖指了指城墙外。
周围嘘声一片,「没事少灭自己威风,我们这儿几十万人难道是白吃饭的?!」
周围站了两名万夫长,却都只是带着笑听,难得没有把这群多嘴的士卒们轰散。
「你回去吧。」我回头对卫征道。
看着大个子跑远,心情稍微松懈,渗透到骨子里的疲惫立刻四处叫嚣起来。
战火中度过了一天,虽然没受伤,但神经紧绷的身体确实不怎么舒服。
也该休息了。
强撑着眼皮不要合起来,我在黯淡的火把照明下辨别了大致方向,就往帐篷的方向走回去。
 楼主| 发表于 2009-8-23 12:53:41 | 显示全部楼层
※ ※ ※

静谧而黑暗的军营角隅,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不时回荡。
周围传来了微小的动静。依稀有阴影在各个帐篷背后晃动。——那是巡逻走动的军士。
一步,再一步,帐篷的距离越来越近,我的脚步越来越慢。
如今军饷已到,再没有后顾之忧,这是好事,不是么?
但为什么,我的心里却如这眼前不断晃动的影子般,总似有些阴影晃个不停?
不对。
那种不安的感觉那么强烈,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突然间,有句话闪电似的从心头掠过,那是听身边一个士兵随口说的——
「买了这么多马车的米面,至少大半个月是没有问题了」……
买!
我蓦然而惊,很久之前的一些零碎场景倏然闪过脑海!
真的相当久远了,如果不是提到这个「买」字,已经几乎被忘却。
——记得剑门关大胜之后,我牵马走过关内市集,因为吃惊于米价的昂贵而跟米店老板攀谈时,就曾经亲眼看见魁梧的士兵一车车拖着粮食离开的场面……
是了,就是这里不对!
如果当时大量购买米粮的果然是兀兰军,集市上的粮草当时就已经被买空,再加上边关之地的运输相当不方便,普通商贾来回一趟至少要几个月时间,那么现在的剑门关附近的米粮集市应当是有价无市才对。
那……今天运进来的那么多米粮又是怎么回事?……

脚步停在帐篷外十丈。
黯淡的星光照在巡逻军士的脸上,周围帐篷的阴影挡住了我的身影。我悄无声息的往后退了一步,便彻底的溶入了黑暗之中。
在军营这片熟捻的地形中左转右弯,不久便回到最初看到运粮车的地方。稍微探察了一下,附近的土地上果然有一片深刻凌乱的压痕和脚印,向着运粮车消失的方向蜿蜒而去。
目标这么明显,实在不能算是追踪术了。我只是顺着车轮的痕迹追下去,跟随着在光亮黯淡的军营中走了一段距离,便转进了一排临时搭建的低矮帐篷。
——看来这里就是储存粮草的地方了。守卫确实不少。
我在黑暗处潜伏了大半个时辰,仰仗着熟知军中巡值交接的规矩,总算在换班的那一刻抓住时机,弓着身子迅捷的闪进帐篷里去。
弯腰进帐,又听了一会外面没有动静,我这才呼了口气,抬头四视。地上果然堆得满满都是刚才运到的军粮。
随手解开身边一个麻袋的扎口,探手摸进去,我不由微微愕然。
——麻袋里面居然真的装满了米。
十几粒颗粒饱满的大米滑过指缝,漏到地上。
「陈米,不过还算优质的米粮。」我心里下了结论,在堆得小山似的麻袋中随便又选了一个,继续翻弄着。
一连翻了几个麻袋,居然都是装满了货真价实的大米,并不像我想象中的只装了两三个麻袋充数。
「难道是早就从什么地方调来了粮,之前都是故弄玄虚?」
想到几十万大军最近都在半饥不饱的打仗,这个想法实在有些荒谬。我摇了摇头,甩掉这个荒唐的念头。
种种念头瞬间闪过脑际,我苦苦思索着无数可能,手不知不觉的捻着麻袋中的大米,抓一把,抛回去,再抓一把,再抛回去……
一阵钝痛从手指尖处传来。
我抽出手。虽然在黑暗中待了这么久,眼睛多多少少习惯了暗中视物,但是一眼望去也只能勉强看到什么褐色的东西嵌在指甲缝里——大概是刚才那一把抓得太用力了。
那种颜色的东西绝对不是大米,触感非常粗糙,还有些潮湿……
我愣了愣,突然把麻袋口扯开,手掌笔直的插入大米中,用力拨弄了几下,三倍手掌长度那么厚的白色大米拨到旁边,底层乌褐的颜色显露出来。
二话不说,我几下解开另外一个麻袋扎口的绳子,拨去覆盖在上面的厚层大米。
四分之一麻袋的精白大米下面埋着的,赫然都是沙砾!

当的一声沉闷轻响,却好像天际雷电的轰鸣!
乍然明亮的帐篷里,我霍然惊转身,莫炎靠在半敞的帐门,手上的烛台轻轻敲了敲帐篷柱,唇边浮起许久不见的嘲讽笑意。
「居然在这里不期而遇——不和我打声招呼么,昭将军?」
我抬起视线,直视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指着手掌中褐色的砂砾,我冷冷的问。
「就像你看到的那样。」他走近,随手把打开的麻袋口合拢。「前几日派人出去赎买军粮,没想到关内的市集根本买不到一粒米。」
我倒抽一口冷气,问诘的语句脱口而出,「前几日才去买?难道一个多月前大量买粮的士兵果然不是……」
莫炎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的?!」
望着他转成暗沉的眸子,我倏然闭口,隐约知道心中的那个猜测已经成为现实。
莫炎盯着我许久,忽然笑了笑。
「易昭,我小看你了。」
「我只是根据观察推断。」我也对他笑了笑,说,「这么说,果然是狄支人做的?」
「不错,我派人出去问询,所有的米商都说一个多月前有军人买空了剑门关附近市面的存粮——既然不是我下的令,那自然是狄支那边的了。」
他随手抓起一把薄薄的白米,似乎专注的盯着手中的大米,我却知道他根本没有在看。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他们剑门关战败之后,表面上蛰伏撤退,暗地里却是潜进来买空存粮,时机成熟之后再烧掉粮仓,所以他们前几天才会围而不攻,因为他们知道我们现在根本没有粮草,不战自败!」
「不对。」我反驳道,「若是你说的那样,现在他们为什么又开始进攻?」
莫炎轻轻哼了声,「那是你不了解狄支民族的性格。任何一次失败,无论大小,都会被他们认做是奇耻大辱,肯定要报复回来的。我想大约是那天夜里的小小战斗挑拨起他们好斗的天性了吧——毕竟在普通将领和士兵看来,围而不攻可是懦夫的表现。」他耸了耸肩,「易昭,在你看来,目前形势怎样?」
我的心里微微一缩,情不自禁想起了白天城头浴血的场景。「如今的形势对我们相当不利。士兵伤亡惨重,粮库的存粮维持不了几天,关内集市无粮可买,偏偏这时候内省扣粮不发——」
「不仅如此,我们尊敬的太宰大人还责令正在挨饿的大军遵大皇子令,出关开战,收复洛河草原。」莫炎冷冷一笑,「还真是进退不得啊。」
沉默了片刻,我说,「即使这样,你也不该蓄意欺瞒三军将士。」
莫炎脸上的嘲讽之色更浓,「不这样怎么办?除了拿砂子充米,你还有什么办法激励三军士气?跟他们说陛下不许大军后退,但是太宰大人扣粮不发,市面上的米面被狄支人买去了,所以我们只能继续饿着肚子打仗守城?」
他的语气激怒了我。我久久的盯着他,不知不觉抿紧了下唇。
士兵们的欢呼声仿佛还在耳边,一张张喜悦的笑脸仿佛还在眼前闪动。
而这一切,却不过是海市蜃楼,空梦一场。
等到美梦醒来,他们将会由虚假的幸福,陷入更深的绝望之中……
几步走到门口,我唰的掀开了帐帘,露出外面黑黝黝的天。凝望的视线,落在远处巡逻的士兵们模糊的身影上。
「这样是饮鸩止渴。」良久之后,我喃喃的说。
「没有办法。」莫炎叹了口气,手搭上我的肩头,「回去休息吧。今夜的事,希望你守口如瓶——」
我用力的挣脱他,回头瞪视,「不是没有办法!只是那个办法你不愿意去做!」
莫炎愣了愣,眉宇间的舒展神色渐渐消失,变得面无表情。
「容光给十三内省下的命令是‘青鹫军一日不出关迎敌,粮草一日不发。’ 也就是说,只要派出几千人出关打一场,无论胜败,都有理由去内省光明正大的调拨粮草了,是不是?!」
我瞪着莫炎没有表情的脸,「你当然知道,但你当然也知道在双方在草原上正式开战,兀兰军必败无疑。之所以你至今没有动静,就是因为你知道大皇子和容光都在背后对你虎视眈眈,等着兵败的机会处置你,所以你不肯去打这场必败之仗!」
「够了。」
莫炎的声音蓦然变得冰冷,「易昭,我提醒过你,不要忘记你现在的身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希望你注意,不要逼我动用军法。」

呼啸的夜风透过半开的帐帘冲进来,周围死一般的沉寂。
我站在门口,外面沉沉的黑夜映着帐篷里耀眼的烛火,仿佛阴阳两极。
莫炎站在身侧,闪动的烛光照耀在他轮廓深刻的脸上,光线明灭不定。
「莫炎,随便你军法怎么处置,有句话我也还是要说。」
相隔咫尺,彼此直视,我一字一字吐出心中的话,
「不管宫廷争斗倾轧怎样激烈,不能带三军摆脱困境的人,不配为帅。」
他凝目望我,久久不答。
「末将告退。」该说的已经说完了,我再无所顾忌,躬身行礼,转身大步走开。
手臂突然被从后面抓住了。
我吃惊的回头看去,却望进一双灼灼的眼睛。
「跟我来。」莫炎的手掌紧紧扣住我的手,他的眼睛闪耀着狂野的光芒。
「看了之后,你再说一次,我配不配拿这颗青鹫军的帅印!」


第十四章

快三更天了。
白天浓烈的硝烟和血腥气味已经转淡,漆黑的苍穹笼罩在广袤的旷野之上。
狄支军营星星点点的灯火在远处闪耀着微光。
附近值夜的岗哨士兵来来去去,军容肃整。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我扶在城头,凝神看了一圈之后,不动声色的瞥了身边的人一眼。
已经在这里两刻时辰了,莫炎口中要我「看」的事情还没有出现。
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突然的,背后响起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迅速接近我们这里。
看到主帅半夜出现在城头,那一小队轻装打扮的士兵竟似乎半点不吃惊,只是默不作声的行礼。
对于这队乍然出现的士兵,莫炎竟也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只是点头还礼。
我微微愕然,留神一个个的看过去。才看到第三个人,就忍不住大吃一惊。
那个普通士卒打扮的人,赫然是李延万夫长!
我吃惊的往下看去,几十个人里面竟然有不少熟面孔,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剑门关之役中曾经率领过的那个骑兵大队中的精锐人手。
「今夜的七十人全部在此,已经准备好了。」李延望了我一眼,低声对莫炎回禀道。
莫炎同样低声的嘱咐道,「此去小心。」
几道儿臂粗细的绳子从城墙上悬垂而下,七十人的小队在夜色的掩护下,无声无息的顺着绳子滑下城墙,很快消失在茫茫的草原大地上。
「这是第九夜了。」
莫炎伫立在身边,望着远去的黑点,「每天七十人,目前一共六百三十名。……还不够。」
我从城头无声注视着那些黑影迅速分散消失,心潮彭湃。
原来如此。白天激烈的攻城之战,沉重的伤亡,那些只是掩护半夜行动的幌子。
双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攻守城池的时候,暗地里的网却早已经悄悄撒开了。
「我们还在等候时机。只要这场仗还没有打完,就必须坚持下去。」
望着眼前苍茫草原,莫炎的嘴角边勾起一丝略带自嘲的笑意,「不管是隐瞒也好,欺骗也好,只有熬过了这几天,我们才有希望胜利。」
「胜利?」我反问道,「胜利的可能性多大?」
他想了想,「或者胜利,或者失败。不谈可能性。」
「这是孤注一掷的冒险。」
「冒险也要试一试。」他道,「我莫炎的字典里没有失败这两个字。」
我忍不住皱眉。
他发出一阵低低的笑。「为什么皱眉?坦率是一件好事。」
「过于坦率大部分时候都不怎么好。」我回答。
「唔,有道理。所以我在临川的大部分时间都浪费在和别人互相绕圈子和扯皮上面。」
「是么?」
「唔。不过我发现了,和你说话还是直来直去的好。」
「……因为我是降将,说话不用顾忌?」
「不,因为你也讨厌说话绕圈子。」
我怔了怔,偏头望他。
恰好他也转头看我,目光不经意的碰在一起。他的目光闪动,忽然盯着我笑起来。
「笑什么?」我正没好气。
「说实话,带兵这么久,我是第一次碰到你这种放肆的将军。本来以为你最近收敛许多了。没想到……『莫炎,随便你军法怎么处置,有句话我也还是要说。』 ……」他自己重复了一遍,忍不住大笑,「本性难移啊!」
我有些难堪,沉下脸色,正想找个借口告退,心念微动间,脚步却像被定住似的顿在原地。
今夜无意间知道的,是兀兰军最高的机密……
莫炎再怎样疏忽,也不可能把这样的顶极机密轻易告知别人……
手臂被一双大手按住了。
彼此呼吸可闻的距离,我微微抬头,莫炎站在面前,敛去了笑容。
「帮我。」他的表情异常慎重,「这次绝对不可以失败。几十万大军的性命在这里,在我们身后,还有方圆五百里的十几万百姓,失败的结果,我担不起。」
我静静听完,把自己的手臂抽出来,退后两步。
「兀兰士兵百姓的性命你担不起,但攻破他国的疆土,他国的百姓性命,难道莫帅就没有放在心上过?」
莫炎沉默了一下,说,「两军交战,各为其主。」
我摇头,「现在两军交战,无为我主。」
莫炎的嘴唇翕动了动,「每次牵扯到这个问题,我们就会回到这个立场上来。」
我咬着唇,过了很久,说,「我忘不了。」
莫炎没有说话。
站了很久,他转过身,面向夜风吹拂的城墙。
「是啊,你忘不了。」他的声音有些沉。
「而且现在你也不必再用易水要挟我。」 我冷静的说,「有莫极和容光在背后虎视眈眈,如果莫帅擅自调动部队屠灭属国,这个罪名不会比叛国轻微。」
凝视着远处狄支大营的灯火,莫炎静静听完,居然还笑了笑,脸上又是平常带着些许嘲讽的神情,「你不愿意就罢了。说这么多要挟我,反而说明你心里最怕的还是易水出事。」
我心中一动,道,「不,我并没有说不帮忙。」
他愣了愣,没有想到我会这样说,转头看过来。
对着他的视线,我慢慢的说,「你需要我。你设定的是奇袭计划,这里只有我擅长。」
莫炎的眼神闪了闪,已经明白了我的意图。
「条件是?」他直截了当的问。
「这场战役我全力帮你。如果顺利成功,事后请莫帅答应我一个要求。」

对着久久的沉默,我压抑着心里难捺的焦躁,垂落的目光俯视大地。
以他现在身处的尴尬局面,只有一场关键胜利,才是扭转乾坤的关键。——还有什么好考虑的?!
「我知道你会要求什么。」耳边突然飘来他的话。
我微微一惊,随即反问,「你以为我会要求什么?」
「你觉得我会答应么?」他又说道。
我咬了咬牙,「你会答应。因为你没有选择。」
莫炎突然转头,眼睛里闪过烈焰般犀利的光芒。
眼看着他的身体逼近过来,我心里一惊,「你要做什……」
本能的后退半步,伸手就去拔腰上的佩剑,却没留意身后的距离,只退了一点点,后背便一下子抵在城墙上。
就那个瞬间,他已经抱住了我。
被男人的体重压在城墙上,拔了一半的剑被抵住,温热的呼吸扑在我的脖颈上,激起了细小的疙瘩。那种仿佛砧板上鱼肉的感觉让人非常不舒服,身体不知不觉绷得笔直。
「莫炎!」
我捏紧拳头低声警告,若不是来回巡逻的士兵就在附近,这一拳早就揍过去了。
他却恍若不闻,只把头埋在我的肩胛里,抱住腰的手劲越来越大,仿佛要让我不能顺畅呼吸般的用力着。
周围偶尔有眼神飘过来,却又装作没看见的飞快避开了。我暗自咬牙。
纵然他是三军统帅,论武艺也不见得胜的过我。再不放手,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手臂暗自蕴力,一……二……正打算给他点好看的时候,莫炎却自己松了手。
我几下整理好凌乱的衣襟,冷冷瞪着他,「莫帅还没有给我答复。」
莫炎的嘴角勾了勾,说,「好。我答应你。」
「很好。」我把出鞘半截的佩剑按回剑鞘。
心中怒气未消,我目不斜视的从他身边走过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身后传来一声低低叹息,「我们……就连露水姻缘都不算么?」
我的心里微微一颤。脚步却没有迟疑,又继续往前走去,让那声音沉在黑暗中。


※ ※ ※ ※

每日的攻城,守城,仿佛永恒不变的主题。城头硝烟弥漫,城下血流成河。
久经战场考验的士兵,在初始的紧张之后,变成连日的麻木。
更多的人倒下去,更多的人接替上来。
三天之后的夕阳,已经有许多的年轻面孔再也看不到。
传令兵嘶哑的声音在城头回荡,又度过艰难的一天,就连诸位将领的军服上也沾满了灰渍血污。
累到脱力的士兵们甚至来不及等到撤换的命令颁下,便倚在城头睡着了。
我的目光扫过那么多年轻的、甚至稚气尚存的面容。为了这场卷入宫廷之争的无谓战事,这片城头的每一尺土地上,都已经抛洒了那么多的鲜血。
如今的局面,我不想看到,诸位将军们不想看到,甚至连莫炎,也是不想看到的。
只是,虽然不愿,却还是一步步落到如今境地……
傍晚,就在一如往常的稀薄米粥和浓重的血腥气中度过了。
疲惫的躺在军床上,半梦半醒间,突然有几个脚步声靠近床前,我警觉的一跃而起!
「今夜行动!」
整装完毕的亲兵已站在面前。他们的身后,七十名精干骑兵在帐篷外站得笔直,强烈的攻击气息,犹如一匹匹渴血的战狼。

―――――――――――――――――――――――――――――――――――――
城门无声无息的打开了。
黯淡的星光掩映下,十数里之外的狄支连营的火把模糊不清,看起来仿佛一片萤火虫的微光。
但是谁都知道,这看似微弱的火光附近,伺伏着怎样可怕的强敌。
周围无比的安静。人衔枚,马带嚼,脚下绑着茅草,取代马蹄声的,是沙沙的轻微声响。
没有人说话,就连发布命令,也改成简单的手势表明。
出城之外立刻按计划分兵。前方的几人在夜色的笼罩下将两三百匹马赶在一起,对着远方的那片微光笔直前行,而我手中的这几十人则在无声的手势命令下,在草陷膝盖的辽阔草原上躬身前行,以几乎平行着剑门关的方向迂回向远处绕过去。
四更初刻,大地万籁俱寂,就连天上的星辰仿佛也陷入沉睡之中。
走了大约几里路,乍然的,远方突然一阵嘈杂的乱响呼喝,人惊马嘶。
火把的光冲天而起,熊熊燃烧在天穹的黑幕边缘,就像一道最灿烂的晚霞。
行进的士卒们惊诧的停了脚步,但很快就在长官的低声喝令之下继续前行。
我已经走过去了,却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这里的人,大概只有我知道前方真正发生了什么——
「找五个伶俐的马夫伪装叛逃,为了取信于狄支,趁夜带去几百匹的战马。」
凝视着仿佛燃烧的夜空,耳边回荡起莫炎在中军帐里的话语,
「狄支人最爱马,当然会收下。」他的手在大幅的地图上指点,「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我们这些天派出去的几百名勇士,都潜伏在这三个地方。派人探察过了,这三个地点到达狄支大营的距离基本相等。」
「昭将军,现在我要你做的,就是率领最后这批勇士,在明日正午之前到达东北角,就是这里,第四个地点。」
「到了那里之后,有人会接应你。收下他给你的羊皮卷,记牢上面画的东西,然后烧掉它。」
「千万注意行迹。你的所在地将是离狄支大营最近的,当心不要被发现。」

我收回凝视天边的视线,跟上了小队的速度。
这道前所未有的含糊命令,会把我们这几十个人带去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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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渐渐的从东方升起了。
狄支扎营处离剑门关不过十里,即使迂回绕到狄支大营的东北角的距离也不会超过二十里。然后,就这么一点的距离,却让每个人吃足了苦头。
阳光普照大地,日头每升高一点,草丛中行进的人们就再往下蹲伏一点,到最后几乎贴着地面前进。
不过两个时辰,每个人的手脚都被刺蒺藜草尖锐的锯齿缘割得血迹斑斑。
幸好今天风大,吹得周围茂草摇动不已,加上全身穿着的青色衣衫和青草颜色相融在一起,远远的应该看不出异样来。
一路艰难前进,午时时分,终于顺利到达了地图划定的地点。
这一片的草势长得特别茂盛,地势有些微微的倾斜起伏,构成一个小小的V字形坡。正好是狄支大营那个方向视平线以下的死角。
藏身在V字型坡的下方,往上却可以看到数里之外的狄支军营的动静,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处。
就是这里了。

耐心的等候。从午时直到日落时分。应该出现的接应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同行的几十人藏身在小小的坡底互相望着,焦躁的神色偶尔闪过眉宇,却还是坚持等着。
傍晚时分,耳边突然传来了缓慢规律的马蹄声。
透过草丛的缝隙向上望去,只见两匹战马自狄支大营的方向相伴而来。因为背着阳光,看不清楚那两名骑手的相貌,只看见其中一个穿戴着显眼的墨色皮甲,显然是个彪悍的骑兵。
至于另一个人,看身形倒是瘦削的很,也没有穿甲。
随着不紧不慢的马蹄声逐渐接近,身边的年轻士兵紧张起来,抓着草茎的手指越来越紧。
临时指派的几位十夫长们用眼神问询着,「要不要抢先下手?」
我对他们摇了摇头。
不到迫不得已,决不要暴露自己。
五十丈,三十丈,悠闲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那两人犹自不觉,纵马慢慢的走着,一边说着些什么。
已经近到可以听见他们的交谈声了。
再向前几丈,只要他们往下面扫一眼,就可以看到躲在凹沟中的我们。
我的右手已经握住匕首柄。左手挥出,示意两边散开。
一旦动手,绝对不能给他们任何出声的机会!
五丈,四丈,三丈——
微不可闻的呼吸,急促的心跳。半出鞘的武器藏在茂盛的草丛下,等待挥出的刹那——
那身材纤瘦的男子居然勒住了马!
我差点一口气憋死。
身边的魁梧男子随即也勒了马,两人用狄支语快速的交谈了几句,然后那纤瘦男子拨转马头,依旧慢慢的往回路走去。
魁梧男子似乎愣了愣,急忙也跟着拨马跟上去。

周围传来了不约而同的呼气声。
「走了……」左边一个士兵小声说,随即在十夫长的瞪视中急忙闭上了嘴。
我没有理睬,还是望着两骑的背影发楞。
就在刚才魁梧男子拨马的那个刹那,阳光照到他的侧脸,我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那个魁梧男子——
竟然就是以前对战过的狄支大将,塔龙!
定定的注视着那个似曾相识的背影,我的脑中如回旋急转。
自上次飓风军剑门关战败溃逃,塔龙就不见踪影,直到后来那次突如其来的半夜袭击,他率残余的骑兵烧光了兀兰的屯粮仓。
那次事后,莫炎几次增派军队,牢牢守住了关内通往关外的唯一通道。
那么按理来说,他现在应该还藏身在关内的某处才对,又怎么会出现在关外草原上?

手臂被轻轻的拉了拉,我猛地回过神来,用眼神询问那名姓于的十夫长,「什么事?」
于十夫长抬起手,示意我仔细看他们离去的那个方向。
我疑惑的又看了几眼,不由大吃一惊!
平原的风吹低了茂盛的荒草,一卷羊皮纸静静的躺在地面上。
第十五章

将羊皮纸在手中展开的时候,我心里的惊异还没有完全消去。
两三个眼尖的士兵证实,羊皮纸是那个纤瘦男子拨转马头的时候,「不小心」从袖口滑落的。
谁能想到,差点就被我们杀了的狄支男子,居然就是莫炎所说的接应人。
难道这意味着,在狄支军中,莫炎也有线人?……
眼前的情势是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几乎是皱着眉头把羊皮纸展开,入眼的居然是一片不知所云的图案。
一个个的三角,叉点,墨线,中央一个圆圈……
墨色明晰的箭头从边缘起始,绕过沿路的三角叉点,直指那个中央的圆圈……
仔细看清那个箭头的经过方位,我又扫了眼周围地势,有个大胆的念头忽然闪过心底。
如果没有猜测错误的话……
心头若有所悟,再看第二遍时,那些符号的含义渐渐明晰起来。
花了不多时间强记住所有的标志,我把羊皮纸揉烂撕碎,放入布袋收好。
接应人已经见到,下面就是等天黑行动了。
周围众人纷纷闭上眼睛假寐,但是战事在即,兴奋的大脑又哪里睡得着?
我闭着眼睛,在想象的沙盘上一遍遍推演着过程。
诈降,伏兵,战马,闯营……

一阵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惊醒了假寐的众人。
血色的斜阳下,几十双眼睛无声的注视着狄支打秋风的小队一股股的出营去,又纷纷带着掳掠的战利品飞掠回来。
几十个血淋淋的首级被挂上营门,狄支的将领策马剑门关外,对着蜿蜒山岭间的巍峨城墙戟指大笑。
凡有斩获的骑兵全部在剑门关外策马一圈,傲慢的将男人的头颅抛掷城下。被捆成排的妇孺们张大了口,隔的太远,却听不到那绝望的呼叫。
十几个生擒的男子壮丁被拉到剑门关下,当着城墙上守兵们的面推入坑里,骑兵纵马来回踏平土地,一个接一个对着城头举起炫耀的马鞭。
「懦夫!」成排的狄支士兵赤膊站在营门外,操着半生不熟的兀兰语大声笑骂,「不敢出来,你们,不是男人!」
在我左右两旁,士兵们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眼睛几乎睁裂,眼眶血红。
「谁也不许挪半步!」
我冷冷的喝道,「时机未到!」
时机未到,这里的几十人能做的,只有等。

天色转黑的时候,鼓噪声渐渐弱了。闪烁的星光和地上的烛火重新笼罩在原野上。
转眼又到四更时分,离昨天出城的时刻已经整整一日一夜。
异常的响动隐隐约约从远方传来,战马的嘶鸣声随着夜风传出几里。
于十夫长身子一震,强压着声音的紧张,「昭将军!」
我做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
过了很短的时间,透过骤然亮起的灯火,可以依稀看到大营那边一阵骚动。狄支士兵们不知道大声呼喝着什么,断续的呼喊声音随着风势飘过来。
我低声问,「这里有没有人懂狄支语?」
于十夫长侧着耳朵听了片刻,脸色越来越惊异,「他们在说……快点起来,抓住……马惊了……」

长长的马鬃在风中飞扬,大批的马群出现在狄支蜿蜒伸长的大营附近,成千上万只马蹄同时踏在草原大地,组成了惊人的韵律,压抑而沉闷,有如鼓点般,震得心脏都在颤抖。
草原上的人都知道,拦阻一匹两匹惊马或许还有可能,但如果面对的是几千匹疯狂的马群,任谁妄想拦住都肯定是送死。
最前面的那群几百匹马昂首长嘶,竟然笔直对着剑门关的方向奔跑而去。
那几百匹马经过之处,数量更为惊人的大群奔马追随其后,雷鸣般的马蹄气势震得周围的狄支士兵相顾失色。
半夜惊起的狄支官长迅速赶到,喝令士兵们做出种种努力控制局面,拦住惊马。
然而,根本遏制不住。
远方一片混乱,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剑门关的城墙上一道闪光。只有藏身在荒野中的我们同时敏锐的察觉到了。
那是一只灯笼,在黑夜的映照下越发闪闪发亮。
在七十双眼睛的凝视下,那只灯笼缓缓的左右挥动了三下。
我无声的站起来,打了个手势示意周围的人都跟着我出去。长长的野草遮住身体,趁着夜色掩护缓慢的接近狄支大营。
与此同时,剑门关紧闭了几个月的城门,在吱呀的锁链响动声中,再次的洞开了。出现在城口的,是这么多天的战斗中始终没有出现的军队——
在历经一昼夜的蛰伏等待之后,兀兰最精锐的重装甲骑兵团,终于出动了。

青色的盔甲严实的遮住了所有战士的面容,就连战马的身躯也覆盖了厚重的锁子甲。
指挥官高举的马刀如一道雪白匹练在半空中划下,昭示无声的号令。
催动缰绳,千万马蹄的铁掌同时冲击地面,有如无可抵挡的钢铁洪流。只一轮冲击,厚实的狄支营门就被踏破,木栅栏呻吟着倒在地上。
被刻意雪藏已久的重装甲骑兵团,终于在夜色中露出了峥嵘锋芒。
从四面八方涌出来的狄支士兵猝不及防,却竟然强悍的组成人墙,企图用血肉之躯阻止骑兵前进的方向。
迎接他们的,是马刀毫不留情的砍杀弧光。
「不要恋战!」几名声音同时大吼着,「跟随帅旗方向!」
……莫炎这次居然亲自出战了么?
我横刀架开了一支迎面射来的冷箭,心里默默念着周围方向:左三营,这分明是羊皮卷图上那个黄色三角标记的地点了。接下来应该向右转,前过两帐篷,左弯……
连绵不断的军帐如山峦般驻扎在周围草原的土地上,层层叠叠,在不熟悉地形的人看来一定像是个巨大无比的迷宫。
无数的绊马索埋伏在阴影处和不被注意的地段,埋伏好的狄支士兵就守在周围,只要兀兰的重骑兵被从马上绊跌下来,周围的乱刀早已等候着他。
我们几十人伏低身体,按照羊皮卷纸划好的既定路线,谨慎而仔细的前进。
从背后攻击埋伏的狄支士兵,割断绊马索,除去临时搭建的陷阱,一切都进行的无声无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便出现了一顶高大雄伟的军帐,如众星捧月般屹立在众多的帐营中央。仔细看去,帐篷的边角都是用罕见的白骆驼皮镶嵌而成。
羊皮卷的地图画的果然不错!这里想必就是……
我心里一紧,借着黑夜中的帐篷阴影挡住身形,凝神望着几十丈之外的高大军帐,不知不觉的握紧了手中的刀。

一声惊雷似的大喝,呼啸的风声从左边直扑过来。
我举刀格住攻势,趁势往上一撩,铛的一声大响,交接的刀身双双荡了开去。
来人的动作好快,这一刀上撩已经逼近他的喉咙,竟然被他用刀回防硬生生的震开了。
我暗自道了声不好,正想再补上一刀,那个亲卫打扮的狄支人却飞快的跳开几尺,扯着嗓子大叫起来。
这下糟糕了。
无数明晃晃的火把从四周飞快的逼近。一轮狂风骤雨般的长矛投掷铺天盖地而来,有一支尖利的矛头从背上划过,热辣辣的痛。
身后是急促的呼吸声,那几十名英勇的兀兰战士还跟随在后面。
我急遽的喘息着,目光紧盯高大军帐。
这次出剑门关,是吉是凶,能否全身而退,尽在此一战!
就在此时此刻,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喝,声如裂帛,
「兀兰骑兵何在!」
「在!」迎风传来惊雷般的呼应,简短的一个字,却仿佛钉子似的重重的敲在众人的心头。
迎着如雨的长矛和利箭,踏过同僚倒下的尸体,青色盔甲的重骑兵团出现在视野中。
有节奏的马蹄声如疾风,带着火焰般燃烧的气势,将一切阻碍践踏在铁蹄下。
雪亮的马刀交错挥下,惨呼声同时响起,几名守在帐外的亲兵被斜劈成两段。
唰的一声撕裂响,军帐被割裂一个巨大的裂缝。在这个电光火石的刹那,我已经旋风般的从裂缝中跃入军帐。

军帐中灯火异常微弱。被外面火把光芒照射太久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还没有看清任何物体,却已经感觉到一阵呼啸风声从左边直扑过来。
近乎本能的反手一刀架开,铛的一声大响,手臂竟然被震得发麻。
来人好大的力气!
后退半步,握紧的刀,就犹如已经搭上弦的箭,等着挥出的那一刹那。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我的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温和的声音,用兀兰语喝止道,「塔龙,住手。」
塔龙?!
回想起方才似曾相识的那一刀,我凝目望去。
如山般魁梧的身躯就站在营帐被割破的地方,正嗔目瞪视的,果然是那张称得上熟悉的英武面容。
裂开的缝隙处承受不住重力,高大的营帐已经危危欲坠。外面的火把光芒透射进来。
在我的对面,两名服饰华丽的男子坐在仅仅三丈开外的长桌前。左边那名看相貌还是少年,却遇变不惊,神色镇定如常,只有握住腰间刀柄的手显露出用力过大的青筋脉络。而右边那名男子垂着头,我看不清面孔。
这两人中,到底……谁才是这里的主帅?!

锋利的刀光闪过,我横刀斩倒一个搏命攻击的侍卫,视线掠过那华服少年,落在另一名青年男子的身上。
刚才,就是这名身材瘦削的青年喝止了塔龙的攻击。
难道狄支的三军主帅……是他?!
一股凌厉的杀意从心里升起。
如今孤身入虎穴,虽然外面的重骑兵攻击吸引了狄支的大部分兵马,但这片地带兀兰军的数量却依然处于绝对劣势。一旦奇袭不能成功,这里的人,只怕一个都回不去。
但是,如果此次能杀了狄支主帅的话……
隔着三丈距离审视着,估量着,手中的刀悄悄握紧。
相隔三丈之外,那青年男子却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似,突然抬起头,露出了一张苍白却俊雅的面容。
这个人……是……
看清那张面庞的瞬间,我的心头蓦然一阵狂震,硬生生刹住那股凌厉的杀意!
一丝似曾相识的弧度绽放在那人的唇边。他低低笑了。
「我们又见面了,昭殿下。」

我的脸色一定变了。
怎样也没有想到,在临川结识的那个人,仿佛谪世人物的当世医圣,竟然会出现在狄支的中军大营里。
不,还有比这个更难以置信的事实。
望着那瘦削的身影,大脑回旋般的记忆起下午在草原上的那一幕场景。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在草原上丢下一卷羊皮书卷的那个人就是……
「王上。」涉孤站起来,拢起身上的狐裘披风,优雅的对着少年俯身行礼,「容臣下替您引见,这位就是前易水国的二王子易昭殿下。易昭殿下,这位是……」
话没有说完,那华服少年却霍然站起,纯正的兀兰语冷冷道,「够了。涉孤,不要再演戏了。你们雷裕族的野心,难道孤不知道?」
华服少年——统率狄支各族的王,握着腰刀的手指已经捏到发白。
承受着王的怒气,涉孤的笑容却更加柔和。「王上,臣下还没有说完呢。」
少年厉声喝道,「涉孤!」
「王上,您的族人正在外面和兀兰的士兵浴血厮杀,您的亲信们已经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至于您的亲随侍卫们——」
一声沉闷的响动,我吃惊回头,正看到一名侍卫无声无息的倒下去。塔龙站在尸体旁,若无其事的收起滴血的刀。
少年身侧的最后一名中年侍卫噌的拔刀,将年少的王护在身后,「塔龙!你也背叛狄支的王?!」
塔龙盯了他一眼,把头扭开。
「王上,塔龙将军也是我们雷裕族人。」 涉孤微微的笑着,垂下眼,拢起自己的手,「你们纳歇族人都是这样,只要时间长了,就会忘记原来其他族的兄弟曾经多么无私的帮助你们,忘记了雷裕族是你们的兄弟,而把我们的族人当作狗来使唤。」
他的声音突然冷了下去,「颐鞑,这次除了雷裕族,元族和坎族的勇士都支持我们。纳歇族完了。」
仿佛印证着他的话语般,帐外忽然一声凄厉的大叫,艳红的鲜血飞溅上半敞的白骆皮帐幕,映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世界仿佛忽然安静下来。只留下名叫颐鞑的少年,狄支现任的王,苍白而倔强的站在原地。
「昭殿下,为什么只是站在那里?」涉孤似乎忽然想起了我,客气的道,「您这次前来,不就是为了刺杀狄支的主帅么?」
我冷冷的看着周围局势,声音中没有起伏。「既然涉大人已经安排周详,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既然这是狄支的内务事宜,各位自便。」
对涉孤拱手一礼,我转身向着帐外走去。
涉孤在背后轻轻笑了。
「想要明哲保身?许久不见,昭殿下城府深沉了许多啊。」
七八个狄支亲卫将我团团围在中间。塔龙站在五步远处,目光炯炯。
我握紧了刀,手心满是冷汗。
从亲眼见证谋反的那时刻,心中就隐隐知道涉孤不会放过我。
我知道了他们的秘密。
我也知道他们为什么故意在我面前泄漏这个天大的秘密。
如果说兀兰的夜袭是雷裕族谋反夺位的一个契机,那么必然要有个相应的借口——掩盖年少主君暴毙的借口。
而现在,出现在这场戏剧中的我……就会成为那个借口。

一声撕裂的惨呼,姬鞑身边的最后一名亲卫大睁着眦裂的双眼,缓缓倒了下去。
一杆长矛从背后洞穿了他的胸膛。
「古兀塔!」被忠诚的亲卫用身体遮挡住的少年王上呼唤着亲卫的名字,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变为愤怒,瞪视着周围的双眼变得血一样的红。
清冷的月光从壁上的缝隙漏进帐篷,在地面聚成大片的光晕。
狄支的王突然几步抢过去,在月光下高高昂起骄傲的面庞,对着头顶缝隙的月光嘶声大呼,「纳歇族的月之神灵啊!雷裕族背叛曾经的盟约,让兄弟的鲜血洒上草原,纳歇族的守护神灵会在天上看着你们,雷神会将震怒的雷霆打在你们族人……的身上……」
一声崩然弓响,长翎利箭如一道闪电插入了他的胸膛。
少年主君睁大着不甘的眼,慢慢的伏倒在地上。

我站在原地,盯着涉孤一步步走近的脚步。
狄支的弓箭手弯弓张箭,十几支明晃晃的箭头已经转向对准我。
涉孤的脚步停在十步外。我默默计算着距离。
我不信奉神明。如果说身处绝境之中,与其用最后的时刻祈祷诅咒,我宁愿用手中的刀砍下对手的头。
背上被长矛划过的地方越来越痛,感觉有血从那里不断的流下去,也许伤的比想象的还要严重。但手不能发抖。
涉孤带着估量意味的眼神打量着我,最后轻轻的叹了口气,「可惜了。」
一边说着,他抬起了手臂,耳边传来嘎嘎的绷弓声响。
三、二、一……
就在手臂还在向上抬起的那个刹那,我迅疾的飞扑倒地,沿地翻滚逼近,锋利的刀脱手掷出,直取涉孤的面门!
说时迟,那时快,站在身侧的塔龙大吼一声,魁梧的身躯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向涉孤的方向扑过去!
一声利刃扎入皮肉的闷响。
弓弦之声不绝于耳,刚才站立的那块土地插满了箭矢。
顾不上看那一刀扎中的是谁,我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向距离最近的帐篷壁。
背后不知道是谁用狄支语大声呼喊了句什么,我听不懂,也不回头,手中攒紧刚才借翻滚的时机从靴子口拔出来的匕首,一下划开帐篷的皮革边壁,从撕裂的缝隙里冲出去!
大片的火把照耀的外面大营明亮无比。狄支士兵们居然还在顽强的和袭营的兀兰骑兵厮杀搏斗,到处都是倒伏的尸体和未干的血迹,失去了主人的战马惊惶的四处奔跑。
我的视线从周围飞快掠过。明明入眼宛如修罗地狱般的景象,这熟悉的战场却让我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比起背后权力争夺的作呕场面,我宁愿面对战场上真实的血腥与残酷……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弓弦绷响。
「闪开!」似乎有个很熟悉的声音远远的厉声大吼。
我本能的一偏身体,还没有反应过来,背后处却传来炸裂似的剧痛,身体忽然绷坏了似的不听使唤。大脑一阵晕眩,整个人不由自主的跌了下去。

※ ※ ※ ※

似乎是经历了短暂的晕厥,再回过神的时候,耳边听到有人在说话。
我挣扎了一下,身子却像灌了重铅似的,竟然挪不动。
「必须杀了他。」后方传来一句柔和的话语,声音很低,却是印象深刻的嗓音。
「我没有让你杀他。」头顶上方传来应答的声音,声音更加低沉。
身体下方传来马背特有的震动,似乎是坐骑往后退了半步。
柔和的嗓音轻轻的叹气。
「不要意气用事。想必你也清楚,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这个不是理由。」头顶上方的声音冷冷的回答,「涉大人,你也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什么样的人,会不会说出去,这个并不重要。」涉孤的声音依旧平静,「重要的是,只要他不死,你和我今夜的协议就有可能泄漏出去。我们必须灭口。这是第一点。」
头顶上方一阵冷笑,「这么说,还有第二点了?」
「第二点,狄支的王暴毙在夜袭之中,我必须找一个目标,让他承担弑杀王上的名头。今夜许多人亲眼看到易昭闯入大帐,他实在是一个最好的人选——」
「只怕还不止如此吧。按照涉大人的计划,弑杀王上的敌将易昭最后被涉大人亲手射杀,为王上报仇雪恨,消息传出去,想必会身受狄支万众爱戴吧…… 好个一石三鸟之计。」
头顶上方的声音有些嘲讽的笑了。「涉孤,你实在是个厉害人物。难怪上代的王不惜代价把你逐出狄支国境。」
「这个话题就扯远了啊。」涉孤若无其事的笑了笑,说,「看莫帅防备的姿势,难道还是坚持不杀他么?」
「怎么,涉大人是坚持杀之而后快,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么?」
「哪里哪里,此事你我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如果莫帅坚持不杀,在下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但如果他不死,今夜弑王的那个人岂不是就找不到了?」
「无防,就说是我莫炎杀的好了。」
马鞭在半空中挥响,座下的战马轻嘶一声,开始小步的奔跑,脚力逐渐加快,四蹄如飞腾般狂奔。
隐隐约约听到涉孤在身后叹了声,「日后希望你不要后悔……」 风声从身边呼啸而过,后面的再也听不到了。
马背上颠簸的太厉害,我痛得哼了一声,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醒了?」莫炎的声音从前方飘过来,「抓紧衣甲,趴在我背上。」
依言抓紧了衣甲伏在背后,我侧过头凝视远方。
已经远离狄支大营了。草原尽头的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天快亮了。」我低声说着。「这一夜总算过去了。」
「是啊。」前方的人随口应着,「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我说。
「什么时候醒的?」
我不答,只是慢慢收起了手中的匕首, 重新插回靴子口。
莫炎回头望了几眼,「是了。你的手一直紧紧抓着匕首,分明醒了很久了。我们说的你听见了多少?」
「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见了。」 我回答。
「唔,听起来似乎对我很不利。」
「……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前面的人大笑起来,贴在他的背上,可以明显感觉到笑声引起的胸腔震动。
「还能流利的顶撞主帅, 看来你背后的箭伤不至于致命吧。」他勒缓了马速,「刚才涉孤费了大力气都没能杀了你,如果最后昭将军是在马背上颠簸而死,本帅回去可不好交代。」
我瞥了眼后方跟随的几十骑亲兵。相隔的距离虽然不长,但风势足以让隔绝谈话被听到的可能性。
「为什么救我?」 我问。
「嗯?」他漫不经心的应了声。
「你和涉孤暗地达成了协议,你定计让狄支损失了几乎所有的战马,也就相当于毁去了名动天下的轻骑兵团。然后涉孤把大营的路线图给我,你发动重装甲骑兵袭营的同时,让我去刺杀狄支的王,弄得天下大乱,然后涉孤才能趁机弑王夺权,最后推在我的身上。」
我语气平平的道,「最后只要杀了我,这一切都再没有人知道。但如果我不死,不仅涉孤弑主夺位,你暗中勾结敌邦,无论那种泄漏出去都是有百害无一利的事。你应该也知道。」
莫炎笑了。「你这是为我担心么?」
「我不过是……」一口气说的太多,受伤的后背连带着肺部都火烧火燎的痛。我喘了口气,把话顶回去,「我不过是为自己担心罢了。」
「你不必担心什么,只要在我身边,涉孤自然不能把你怎么样。」
「嗯……」伤处又开始痛得厉害了,我的脑袋有些昏昏沉沉,听到了这句话,一时没领会其中的意思,只是随口应了声。
马速减缓了不少,马背的颠簸变成催眠的韵律,我不知不觉的靠上前面宽阔的背部,昏昏欲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五月的阳光温暖的包裹全身,失去的热度一点点的恢复,我从半梦半醒间突然惊醒,
「莫炎,你那句话什么意思?!」
他哈哈大笑,「总算睡醒了?」
「不要打岔!」
我忍着气说,「还记得我们的约定么?只要我助你这场战役得胜,你就答应我一个要求。如今对方主帅身亡,这战算是胜了吧?」
「唔,应该算是罢。」
「那就好。」我立刻说,「那么请莫帅想办法除去我的军籍,让我离开兀兰国境。」
莫炎若有所思了半天,最后却抛回来一句,「你的要求原来是这个啊~」
话说的不清不楚,我暗自皱眉。「就是说莫帅答应了?」
「这个嘛,虽然我记得和你的约定,并且也听到了你的要求了,不过……」莫炎回头盯着我看了几眼,嘴角向上一勾,若无其事的说,「这个不算。」
「……你……」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我气得发昏。
「小心,别掉下去了。」他的手扶过来,把我歪向马背一边的身子扶正。
我几次深呼吸,「你……你身为三军统率,怎么可以食言而肥!如果传出去,你——」
莫炎轻咳了一声,「易昭,如果你当真要追究的话,当日我们约定的时候,你可没有说你的要求是什么,是不是?」
「那又怎么样?」我气得脸色发青。「当时没有说,现在提出要求就不算了?这是什么道理!」
「那只能说本帅理解错误了。」莫炎轻描淡写的说,「本帅以为昭将军的要求是另外一件事,前日已经派人去临川办了。因为当时只答应了昭将军一个要求,所以今天昭将军提出的第二个要求当然不能算了——」
我再次深吸气,「不管你自作主张办的是什么事,都请收回。再说一次,末将想要的是除去军籍,离开兀……」
他的脸色一正,打断我的话,「难道昭将军不想早日收殓令表兄的遗骨么?」
我愣了愣,说了一半的话语再也说不下去。
我也知道,依兀兰律令,罪犯凌迟的囚犯,一律曝尸荒野。
难道,他所说的派人去临川办事,就是这件事么?
思及那个人,心里突然一痛。我那骄傲而清冷的篱真表兄啊……
咬了咬牙,我决绝的抬头,「死者已矣,日后我自会前往祭奠。篱真表兄在天有灵,定然是宁愿曝尸荒野,也不愿兀兰人碰触一下。」
莫炎半晌不语,过了许久,叹了声,「你们表兄弟……都是一样倔强的人。」
话锋一转,他语气强硬的拒绝,「无论怎样,令表兄的尸骨我已经让人去收敛了,没有再刨出来的道理。何况在我们兀兰的风俗,尸骨一日不入土,魂魄一日不得安宁,这件事就当我替你办了。至于你……」又沉默了一下,他说,「我就是不放。」
一抖缰绳,战马飞奔而出。

清晨的薄雾笼罩在苍茫的草原上,身后是万千马蹄的奔腾之声。
挟着胜利的气势,三丈高的青鹫帅旗在大风中猎猎展开,金线织就的苍鹫昂首向空,直欲飞腾入天。
剑门关就在前方。
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无数的士兵守卒在城头登高眺望,剑门关上青色的旗帜迎风飘扬。
莫炎勒住了马,对旁边的亲兵点了点头。
小伍驰马几步到了关下,大声唤道,「我军凯旋,开关!」
我闭着眼,身子还是昏昏沉沉。失血过多变得像糨糊般的大脑里混乱的想着,他不放我,他竟然违诺不放我,这下应该怎么应对……
就在这时,胯下战马突然长嘶人立而起,猝不及防之下,差点被颠下来。
发生什么了?已经到了关下,不可能被伏击罢?
我心头警觉,勉强睁眼望去——
一支羽箭带着尖锐的风声射在马蹄前方三尺处,深深的扎入土中。


第十六章

锐利的羽箭带着风声从剑门关飞下,带着警告的含义,三棱的箭尾在眼前摇晃不休。
视线在箭尾上逡巡几圈,我的心里一沉,抬头望向城头。
看这只箭的样式,分明是兀兰军的箭!
莫炎,难道你不在关内的时候……
朝阳从草原的边际缓慢升起,晨晖映照在城头的诸位将领们身上,风镇羽站在中央的身影轮廓越发显得深刻起来。
站在二十丈的城墙下方,我抬头上眺,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风镇羽的表情。
冷静的表情。甚至和城下对视的瞬间,也不曾改变分毫。
断后的两百多名骑兵赶了上来。刚刚经历深夜鏖战的战士们的眼中透出了茫然困惑的神色。
莫炎纵马向前进了两步,仰望着近在咫尺的巍峨边关,声音沉下,
「风镇羽,这是怎么回事!」
站在城头的风镇羽不答,只是拍了拍手,身旁的一排士兵们立刻抽箭搭弓,沿着几十丈长的城垛头包围成半弧状,支支利箭瞄准城下。
一切准备停当,风镇羽这才悠悠的开口道,
「莫帅,请不要再擅自往前,否则的后果……末将已经事先提醒过了。」

仰望的姿势牵动了后背的伤处,很痛。
我喘了口气,低下头,听着风镇羽镇定如常的声音一字字的窜入耳中。
透过前方的肩头,我看见莫炎攥住缰绳的手猛然收紧,好像要勒进肉里似的紧紧揪着。坐骑离火也似乎感受到周围不同寻常的气氛,在原地左右踏着小小的步,喷着不安的气息。
短短一句话的时间,世界却是天翻地覆。
察觉到现在身处的局面,太过于讽刺的巧合,我几乎想要笑了。
半夜领兵劫营,却撞上了弑君篡位的好事,自家的主帅和敌方首领原来是合谋,里应外合打了个有史以来最莫名其妙的胜仗,率军凯旋回来,却又碰上兵变!
——还有比这更戏剧性的局面么?
我慢慢的伸手擎弓,还没有碰到挂在马鞍下的箭壶,弯腰的动作就牵动了伤口,身体痛得一阵痉挛。
伤口的血始终没能完全止住,越来越昏沉的身体和无比清明的神智格格不入,仿佛完全分裂开似的。我低头看着鲜血从衣甲渗出来,沿着离火的鬃毛滴滴答答的落下。
不,不是普通的兵士哗变。
风镇羽的声音平静的不寻常,周围将士的反应也不寻常。
如果真的阵前兵变,万千军众茫然无主,必定哗然大噪,又为什么会军纪凛然的守在城墙上?为什么就连莫炎一手提拔出来的十几位亲信将领也都神色僵硬的出现在城头?为什么连身为左军最高统帅的震林将军展云,也会对风镇羽惟命是从!
仅仅一夜的时间,抓住莫炎唯一不在城内的时机,兵不血刃的拿下剑门关的指挥权。整个事件不知在暗中已策划了多久。
一个声音在内心里说,出大变故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8-23 12:54:10 | 显示全部楼层
抬头打量着城墙上晃动着的人影,莫炎眯起了眼睛。
「风将军,你不觉得欠本帅一个解释么?」
隔着数十丈互相对视着,风镇羽的目光沉静。
「不错,今日之事,确实需要给莫帅一个解释。——符大人,请过来吧。」
周围的兵士们向两边让去,拥出身后一名穿戴官服的中年男子。
莫炎轻咦了一声,「这不是上次的敕令使符政大人么?想不到这么久了,符大人居然还逗留在剑门关?」
符政面沉如水,「承蒙莫帅关心,符某得风将军庇护,侥幸留得命在,得以见证今日。」
「见证什么?今日各位将军违背军法,踞门不开,公然谋害主帅的行径?」莫炎笑了笑,「符大人既然在,大约少不了帮凶这个名号了。」
符政脸色一板,喝道,「请大司马慎言!」
莫炎冷笑一声,语气倏然不客气起来,「符政,你还没资格教训我!」
符政气的脸色青白,手指着城下的莫炎,嘴唇翕动个不停,却一时怒极,说不出话来。
莫炎不再看他,转而迎上风镇羽的视线,「风将军,我平素带你不薄,今日你却叛我。」
风镇羽往前跨进一步,遥遥对着城下拱手,道,
「莫帅恕罪,今日之变……并非风某刻意为之,而是不得不为。」
莫炎冷冷的一哂。
只听杂乱的马蹄声响,身后有骑兵纵马跟上来,十几个愤怒的声音同时对着城头喝道,「不知廉耻!」「忘恩负义的小人!」「风镇羽阴谋夺权,你们都瞎了眼么!」……
城头的几十名大小将领们脸上露出尴尬难堪之色,却无人应声。
风镇羽的脸上平静异常,等城下骂声稍弱,这才又拱了拱手,继续道,
「末将在帐下五年,莫帅的种种恩义,末将一直铭记在心。只不过末将是兀兰的将领,食的是兀兰的俸禄,效忠的是兀兰皇廷,今日为了陛下……」他顿了一下,「也只有得罪莫帅了!符大人,宣旨罢!」
符政神色冰冷,从衣袖中拿出一卷皇室火漆封印的羊皮卷纸,唰的展开。
刚硬的声音在清晨的风中飘散——
「奉皇帝陛下敕令,护国大司马莫炎行止骄矜,罔顾国纪,屡次抗令,孰不可忍。兹剥夺其一切官爵,逐出边境,永不录用。
元帅一职由协风将军风镇羽暂领,敕令使符政任监军。
军中有抗令者,斩。」

鸦雀无声。身边的将士们惊呆了。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一声落地的闷响,羊皮卷纸从城头扔下来,符政冷冷的道,「莫炎,敕令在此,给你看个清楚罢。」
沉默片刻,身后的李延万夫长纵马过去,将地上的敕令捡起来,交给莫炎。
泛黄的羊皮卷纸,再次缓慢的打开了。
果然是与宣读字句一般无二的内容。国玺印章冷酷的矗立在文字的下方,印出大块触目惊心的血红。
莫炎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他忽然低声问道,「易昭,我们是哪天从临川出兵的?」
我闭了闭眼睛,回答,「四月一日。」
当日的记忆是如此的鲜明,无论如何,我这辈子也忘不了那个日子。
「四月一日啊……」
耳边听到莫炎喃喃的念着,我觉得有些不对,顺着他的视线注视过去。
他的手指在敕令边缘轻轻划着。指尖落处有一行小小的撰官记录,写在极不显眼的边角处——
「皇帝敕令四零九号。大陆历七二三年四月一日书。」
看清楚的瞬间,我的心里好像泼了一盆凉水,通体冰冷,五味杂陈。
四月一日,世间只看到三十万军马出城的踌躇满志,却看不到在风光背后,皇帝在临川宫廷秘密写下的敕令。
一双翻云覆雨手,自古无情帝王家。
以前学习大陆风俗的时候,曾听说兀兰国有句俗语,叫做‘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今日的场面,可以说是这句俗语的现实演绎么?
凝视着那行字迹,莫炎的眉宇间一片萧索。
凝视着他的侧面,我心中怅然若失。

「昭将军,李万夫长,各位千夫长,此次夜袭大胜的英勇将士们!」
耳边传来风镇羽的声音,慷慨激昂的道,「此次事变,只逐一人,与其他将士无关。今夜各位以少击多,获得我国对狄支有史以来的重大胜利,各位的功绩有目共睹,归营后各有封赏!」
身边的李延一动不动,只是斜眼看着城上。
身后的几百名将士听着封赏许诺,面无表情。
莫炎静默了许久,问,「易昭,你如何打算?」
我不回答,只是望着城上。
等了一会,见我不说话,莫炎继续说,「名义上是逐出边境,但是现在剑门关挡在前方,身后是十几万的狄支大军。我们这几百人的处境……你明白么?」
我沉默着,视线缓缓扫过城头,看着昨日还是同袍的面孔,今日却因为皇帝陛下的一纸饬令兵戈相向。 不知怎么的,却忽然想起了当日走出二皇子府邸的时刻,那风雨飘摇的暮色。
最后,我说,「临川让我恶心。」
他深深的瞥了我一眼,不置可否的回过头去。

见城下无人响应,风镇羽自嘲的笑了笑,也停止了演说。
作手势令小校送上一坛酒,他站在城头,满满的斟了一碗酒,迎风举起,「在下敬莫帅一杯,送莫帅上路。」
莫炎勒住躁动不安的坐骑离火,神色漠然的伫立城下,看着风镇羽仰头把酒喝干。
霍平跟在风镇羽身后大咧咧的走出来,抢过一碗酒几口喝干,砰的把酒碗在地上砸的粉碎,朝天大吼一声,「老子闷气啊!」
站在旁边的符政脸色微微一变,正要抬手,风镇羽在背后拉住了他的衣袖。
只听霍平对城下叫道,「莫帅,今天早上传过来的消息,内省划拨的粮草已经在路上了。早知道我就不跟你吵了。霍平在这里给你赔罪。」
话说完,他又仰头喝光一碗酒,退了下去。
后面跟上来的是展云。
他一言不发的端起一碗酒,走近垛头,把整碗酒泼下城墙大地。
「飞鸟未尽,良弓早折,狡兔尚在,走狗已烹。祭酒苍天,其人何辜!」
几年都不说一句话的展云突然开口,周围将领士兵无不悚然动容。
「放肆!」符政勃然大怒,喝道,「来人啊!把展云……」
风镇羽抢上一步,「展将军喝醉了,你们几个把他扶下去。」
立刻上来几个亲兵推推搡搡,展云一声不吭,冷笑着被拉下城头。
跟随其后,一个个的大小将领走上来,带着各种不同的神色望着城下,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重复同样的敬酒动作,碗到酒干。

不多时,一轮已敬酒完毕。
「戏演完了么?演完了我们就走罢,不劳相送。」
莫炎冷冷的说着,拨转马头。
我坐在坐骑身后,神色复杂的回头凝望。
金色的阳光照耀在巨大的剑门关牌匾上,黑底金字耀耀闪光。
想起这两个月军旅生涯,剑门血战,舍了性命的夺回这峻岭雄关。如今雄关仍在,人却遭遇如此,心中只觉一片苍凉。
我咬了咬唇,扬声道,「李万夫长,借你的马一用。」
莫炎怔了一下,沉了脸色低声道,「别作傻事。」伸手便要拉我。
我侧身避开,眼角里窥准李延坐骑的方位,趁着两马并行的时机,腰部微微借力,已经跃上李延的战马。
「李万夫长,拨马回头!你的肩膀借我一下。」
李延依言行动,胯下骏马朝着剑门关飞奔而去,我借着他肩头搭弓,指套勾弦,对准剑门关方向,用尽全身的力气拉开一百二十斤的硬弓。
绷紧的弓弦吱嘎的响,弓身弯成满月。
城头将领大惊失色,纷纷躲藏。只有风镇羽虽然脸色苍白,却拒绝了盾牌遮掩,固执的站在城头。抬头时,正对上他毫不遮掩的目光。
以为我要杀他么?
杀他有什么用?杀了他,就能再夺回一次这剑门关?杀了他,就能抹消这片大陆上所有丑恶的争权,杀戮,背叛?

夺夺的声音响个不停,不远处的大地钉满了城头飞下的乱箭。
我凝视那巍峨雄关,眼中再无他物。
剑门关,剑门关。
事到如今……我不想再看到这三个字!
铮然震响,连珠箭流星般激飞而出,疾如长虹贯日。
我抛了弓箭,拨转马头,不再看一眼。
身后,巨大的牌匾轰然坠落。


第十七章

好冷。
全身的血液仿佛冻结, 浑身泛着寒气, 如坠冰窟之中。
身上的毯子明明裹的很紧, 却还是忍不住的发抖。
「水……」是谁在呻吟? 那干涩的梦呓声音, 是我么?
好像有东西在眼前晃动,极力的想睁眼,却什么也看不清。
靠近的又是什么?好温暖。
「抱住我。」 模模糊糊,仿佛从天际传来的声音。我不自觉的靠近那物体,抱住它, 不住发抖的身体渴望着温暖的抚慰。
似乎有个温软的东西贴上唇, 甘甜滋润的清水哺入口中.
那甘美的感觉让人忘记了一切,身体遵从着本能,贪婪的索取着。
一只手探上额头, 那手掌好凉。耳边传来低声的叹息。
周围似乎一直在颠簸,神智有时清醒,有时昏迷。周围的环境变动得很剧烈,一次醒过来的时候也许喊杀声震天,下一次却或许突兀的安宁下来,静得可以听见风的呼啸,草的低喃。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的世界逐渐清明。
厚重暖和的毛毡垫在身下,阻隔了地面粗砾的砂石和碎草茎。头顶辽阔的苍穹笼罩着苍茫大地,薄云笼罩的星辰或明或暗。
有只手伸过来,将滑落的军毯往上拉了拉,盖上胸口。
我侧头,对上那双比星辰还要亮的眼睛。
跟记忆中的脸庞不一样了。
不仅瘦了许久,向来注重仪表的人,现在下巴却长出了凌乱的胡渣。只有声音一如既往,依旧带着微微上扬的,漫不经心的语气,
「你这觉睡得可真够久的。」
我扫了他一眼,有些吃力的坐起来,打量周围。
头顶依旧是那片星空,此刻所在的广袤土地,却已经不是记忆中的那处草原了。取代风吹草低的繁茂景象,如今身处的地方全是突出地表的嶙峋石块和稀疏的草茎,巨大的断崖,风化的岩石,半人高的荆棘丛随处可见。
一阵风刮过,被大风卷起的碎砂石拍在脸上,我呛咳了几声。骤然的变化让我有那么一刻的失神。
是了,想起来了。
那天剑门关事变之后,被阻隔在关外的几百人被迫转往北行,一路风餐露宿,艰难辗转,却还是没能够躲过狄支探哨的耳目。
之后的第五天,这支辗转在荒原的流浪队伍,终于被狄支的轻骑兵大队从后赶上。

我忍不住低头看自己被绷带层层包扎的身体。
记得很清楚,交战的当天,这不争气的身体似乎出了点问题。再然后……
「别看了。只怪你自己在剑门关下逞强开弓,害的伤口崩裂不说,居然还想拖着这种身体上战场。」莫炎坐在旁边,语气淡淡,
「不久就跌下马昏过去了。当晚就开始发烧,一直睡到现在。」
「……哦。」
他盯住我,皱眉,「除了‘哦’之外,难道没有别的话好说的?」
我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伤布,想了想,说,「我饿了。」

※         ※ ※ ※

一壶马奶放在眼前。
还有几块瘪瘪的干粮,硬得像石头的豆饼。连咀嚼的动作都异常消耗牙力。
我辛苦的把面前的东西一扫而空,抬头却看到莫炎盘腿坐在身边笑。
「笑什么?」我瞪他。
他忍了笑,说,「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三月的时候,你曾经因为「行事有碍风化」被关进水牢三天。」
我不以为然。「那又怎么样?」
「放出来那天我去接你,你坐下来的第一件事,也是像今天这样什么都不问,只管大吃。」
「喂——」
正要反驳回去,当日之后的种种情景突然闪过脑际。
马车之中的顶撞,搏斗,绳索,所谓的惩戒,阴暗寂静的车厢,透过窗帘的窥伺眼神……
——虽然隔了这么久,有些事还是无法忘记,无法磨灭。
我的心里泛起阴影,把盛着马奶的壶往地上一放,不再言语。
莫炎大约也想到了那天他自己做的事,沉默下来。
相对安静了很久,他仰头看天,轻轻吐了口气,说,「今天的天气不错。」
我没有表情的注视着远处被吹得四处滚动作响的石块,在风中瑟瑟发抖的丛林。喀喇一声,一株细小的胡杨被狂风刮倒在地,裂开的枯枝对着越来越阴沉的天空。
「……果然不错的天气。就是风好像大了点。」
「……」
「……」
他突然捉住我的手。
「你……」
挣了几下,却始终没有办法挣脱,握住手的力量反倒越发大了。我瞪过去,他的视线却还是看着天空,仿佛根本没有这回事似的。
正想一记手肘给点教训,他却先说话了,手指压在唇边。
「嘘,小声,不要惊了那边的鹰。」
沿着所指的方向,几座巨大的高崖出现在视野里。「注意看右边山上,凸出来的那里有几个小黑点。」
我凝目望去,上上下下望了半天,终于在高崖顶处看到几只黑色的模糊小点。
「……隔着这么远,也会惊扰到它们?」我的语气中充满了怀疑。
「唔,是岩鹰。专门栖身在怪石嶙峻的高山之中,是鹰里最为凶猛敏捷的品种之一。耳力也是最佳。」
我瞥瞥他,「这么熟悉?莫非你在临川的时候也驯养过这个品种?」
莫炎笑了,「你肯定没有驯过鹰,一听就是外行说的话。」
我低哼一声,「无非是彰显奢侈的贵族爱好。劳民伤财,我们易水可不流行。」
「倒也不是纯粹为了显露奢侈。」莫炎打断话头,倚着身后的大石笑道,「兀兰风气尚武你是知道的,驯鹰就是贵族男子孔武英勇的表现。想当年我曾经亲随陛下在洛河平原上纵马捕鹰……」
他的眼神突然一沉,不说话了。
我怔了怔,意识到什么,也闭上了嘴。
空气僵止了片刻,还是他先开口,说,「没有人驯过岩鹰。这个品种太难捕获,补鹰人往往伤在它们喙爪下也捕捉不到。在临川几乎是有价无市。」
我漫应了一声,挪开视线。「对了,这里是哪里?」
「伊古拉戈壁。」莫炎回答,「你大概也听过这名字吧?伊古拉在狄支语中的意思就是‘荒凉的地方’。」
我微微一震。不必他说第二遍我也知道伊古拉,因为这个名词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瀚南大陆的众多国家,又有谁不记得狄支的第一支骑兵就是从这伊古拉的荒凉戈壁中横刀跃出,震慑整个大陆?
「你是说——」突然的认知让人太过震惊,我不得不再次求证,「我们现在正在洛河平原以北,狄支的老巢?」
「没错,现在我们已经深入狄支的国境,停留在戈壁的深处。」他语气平淡的说着,抬手护住了在大风中不断晃动的马灯的微光。
身边的战马见主人有了动作,跟着打了个响鼻,马蹄不安的踏着地面。
「这几天离火的性子越来越急了。」
莫炎笑着起身拍拍爱马的头,安抚几下,又走到身边坐下,依旧靠着背后的岩石。
又是一阵大风从侧面刮来,几乎灌的满嘴沙。我急忙扭头避开风头,强劲窒息的风势吹在身上,夹带的刺骨寒意却让人无法承受,重伤初愈的身体颤抖个不停。
他的头转过来,「冷不冷?」
「还好。」我说。
两个字刚出口,那双眼睛中的光芒闪动了几下,我的右手被一把攥住。
「还好?分明冷的像冰块。这个时候还逞强。」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满,探了探我的额头,「幸好烧已经退了。你这次失血过多,伤口没有及时治理引发了并发症,能拣回条命已经不错了,居然还跟我嘴硬。——要不要喝水?」
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拿起身边的皮囊,拔开木塞,倾斜着凑近我的嘴边。
我喝了几口,被灌的呛到了,细细的水线从嘴角溢出来。
还没有来得及擦拭,莫炎已经很自然的伸手,代替拭去了嘴角溢出的水滴。
我愣住了。
惊愕抬起的眼睛正正撞上迎过来的视线,那么近的距离,如此促不及防。
眸光转成深沉的暗色,那眼神里带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等我意识到的时候,两人的距离已经近到几乎贴在一起,彼此的呼吸吹到脸上。
我的身体略微往后退了几寸,却被手掌牢牢的按住后脑不容退却,然后他的唇俯压下来。
盛水的皮囊掉落在地上。

※           ※              ※         ※

天边的薄云聚集,逐渐遮住了挥洒的星光。
越发暗下来的夜色中,我听到他的声音就在耳边,低低叹道,
「我看你连着几天一动不动,真怕你撑不过去。」
我把头偏过去,「生死由天,莫帅不必如此。」
「……不必么?」他静了一下,自嘲的笑了笑,「你还是恨我。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再难挽回,对不对?」
我默默坐着,无话可说。
他这是在问我?抑或是问他自己?
这世上的事,一旦做了,就真的再难挽回么?
岂止是他,那些半夜惊醒、辗转反侧的日子,我不是也一遍遍的问自己?
那些曾做过的事情,那些曾发生过的事情,如果时光倒流,让一切重来,又当如何……
「大人——」耳边传来一句轻声呼唤。
纠缠的身体骤然分开。
我扭过头,狠狠的捏着手指,强迫急速跳动的心跳快些平稳下来。
莫炎深吸口气,问道,「小伍,什么事?」
小伍低着头匆匆走近他身边,附耳小声了句什么,莫炎的脸上闪现过一丝惊异的神色。「他在哪里?」
「就在那边。」小伍用手指了个方向。
莫炎想了想,又问,「现在多少人知道?」
「只有我和小期。」小伍回答,「我们商量了一下,小期做事最为小心,所以现在由他陪着。我来通报大人。」
沉吟了片刻,莫炎站起身,「我去见见他。」
往前走了几步,他忽然回头瞥了我一眼,对跟在后面的小伍说,「你就留在这里,好好照顾昭将军。」
「尊令。」 小伍躬身领命,随即果然走过来,就坐在我的旁边,当真担负起保护责任来了。

莫炎的背影走远,周围渐渐归于平寂。
靠着岩石安静的坐了一会,小伍服侍着又吃了点干粮食物,我望着莫炎身影消失的方向,慢慢的问道,「小伍,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小伍愣了愣,忙碌着收拾东西的手不自觉的停了下来。
「很糟糕是么?」
小伍闷坐着,也不答话。过了良久,苦笑了一下。
「昭将军,当日剑门关之变,我们的人马为五百骑。但这几天且战且退,现在还健在的只剩下不到三百骑了。」
我点点头,扶着大石站起来,遥望着远方巡更的灯火憧憧。
想来莫炎也算是一代名将,替他兀兰帝国的版图扩张立下了不少功勋,如今竟然陷入如此的窘迫境地。想起进驻剑门关当日的意气风发,忽然有些莫名的心酸。
正待说话,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脑海。
想起方才小伍急匆匆的赶过来,宁可打断那种场面也要立刻报告莫炎的紧张神色,再回想起他们之间零碎的对话片断。
可以确定是有人半夜过来,而且这个人多半是不速之客。
在这样恶劣的情势下,有可能半夜过营、又在意料之外的人……难道是……
心脏突然漏跳一拍。
「小伍。」我若无其事的唤着身后的亲兵,「刚才什么事情,看起来很紧急?」
「没什么大事情。有些小事找大人商量。」
「哦。」我随口应着,打量着周围的陌生景色,轻咦了一声,「小伍你来看,那边为什么拉起了一圈帐幕?」
小伍回答道,「是……大人他在静思对策。」
「是么?」我笑了笑,转身问,「小伍,狄支的追兵离我们多少里扎营?」
「五……五十里。」
「肯定?」 我盯着小伍。
他的目光瞬间游移了一下,说,「肯定。」
「说谎!」我冷冷道,「恐怕连五里都不到罢!」
小伍呆了呆,强笑道,「昭将军,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
「我看到狄支的新王了。只带了一些护卫,夜过敌营。」我盯着他,「没有大兵压境,涉孤怎么会这么大胆?」
小伍的脸色刷的变白,往后退了两步,慢慢的靠着石头坐下来,苦笑道,「昭将军不愧是神射手,隔的这么远还能看见,实在眼力过人。」
我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
若不是小伍不善弓箭,他就会明白,就算是神射手也不能在黑暗中夜视太远的。
如今几句话诓过他,看他这样反应,就算原来只是猜疑,现在都可以确认了。
——来人居然真的是涉孤。
他当真好大的胆子。若不是肆无忌惮,就是有恃无恐。
低头想了想,我说,「涉孤和你们大人有私交。围而不攻,深夜来访……是劝降的吧?」
小伍闷声不吭,良久,点了点头。
「你们大人的意思呢?」
等了片刻,得不到回应。
「我明白了。」我轻声说着,「兀兰的皇帝这么的对待你们,你们却还是死心塌地的替他卖命?」
小伍坐在原地,还是一句话不说,只是紧紧的咬住了牙。
遥望着远方的阑珊灯火,我冷冷的道,「为君主尽忠尽力,死而后已。你们身为兀兰臣民,这么想也无可厚非,只是未免太愚忠了——」
沉闷的击打声传入耳朵。我看到小伍咬着牙,一下接一下的,狠狠的捶着身后凹凸的石壁。
拳头很快磨破出了血,竟也仿佛没有任何感觉似的继续捶打着,任凭鲜血顺着石壁蜿蜒的流下。
再抬头的时候,小伍无声的哽咽着,泪水流了满脸。
「昭将军……以为我们没有劝过么!」
他大口的吸气,勉强克制着道,「我虽然是兀兰人,但是我还是要说……去他妈的狗皇帝!不值得我们大人替他卖命!但是我们劝又有什么用?——大人他不肯降狄支!」
我凝视着他,「为什么?」
小伍摇头,「大人平日里决断的很,但这件事不知为什么就是不同意。」
他突然抬高了音调,声音里带着殷切,「昭将军,既然你知道了这件事……请昭将军劝劝大人吧。」
我失笑,「我劝有用么?你们几个是他的心腹亲随尚且劝不动他,我又算——」
说了一半的话猛地顿住。
不久之前的记忆突然跳进脑海,嘴唇顿时觉得火辣辣的热,我狼狈的中止了对话。
小伍的神色也有些尴尬,不过还是坚持着说,「我们大人……是一心一意对昭将军好,如果换了昭将军说话,大人一定会……」
「好了。」我喝住他,想了想,说,「是不是考虑到狄支人复仇心重,他杀了太多人,担心归降之后被报复的缘故?」
「不可能。」小伍语气肯定的说,「狄支的风俗重复仇但也重英雄,我们大人当世英雄,如果当真愿意归降,他们应该不会太难为大人的。」
我笑了笑,「降将难为。」
小伍低下了头,不言语了。
「再说,你们大人欠下狄支的人命实在太多了。别的不说,单说上任狄支王的死,就算在他的头上——」
脑海中突然出现了涉孤似乎永远微笑着的苍白面容。想起那夜他不动声色的联敌,弑主,夺权,这样的人一旦成了狄支的王上,只怕容不下所有知道内情的人……
我深吸口气,「小伍。」
他的眼神中满是期待,「昭将军有何吩咐?」
「带我去他们那里。」


第十八章

简陋的军队甚至没有行军帐篷,即使是这么机密等级的会谈,参与的两人的身份令人咋舌,也只能凭空拉开一道帷幕,在旷野中进行。
风很大很急,小伍身上却不断的有冷汗渗出。
违背军令,私下里把第三人带来这里,被发现了就是死罪。
我安抚的拍拍他的肩。
夜风带来了断续的交谈声。相隔十丈的距离,风很大,听起来有些吃力,依稀正是莫炎的声音。
「那天在关内,指挥半夜烧粮、劫营的人果然是你。」
「是我。」涉孤的声音平和,低得几乎听不清楚。
「为什么?」
「塔龙是我雷裕族的第一勇士。我不能让他流落在兀兰境内。」
「所以你和塔龙就是在那夜里趁乱出的关?」
「不错。如果当时你在那条河道驻扎的兵马多一倍,我们就出不去了。」涉孤声音淡淡的道,「很可惜,难得我那次穷途末路,你却没有抓住机会。——你看,今夜我们的情势就完全颠倒过来了。」
莫炎沉默了一下,笑了,「是很可惜。」
「早在临川我就提醒过你了,容光是不会让你风风光光的回去的。」涉孤的声音平和,低得几乎听不清楚。
「我记得。」莫炎平静的应了一声。
「你不信?」涉孤的声音静了一下,低柔的嗓音叹道,「你也不是傻子,我说的是不是事实,你应该心里清楚。」
「承蒙君上提醒,在下知道了。」回答的声音却依然平淡。「不知君上还有别的事么?」
「莫帅认为还有别的事?」涉孤回了一句,声音温和,其中的语气却猛地锐利起来,「我为什么在这种大兵压境的前夕过来见你,真正想说什么——你不明白么?」
周围瞬间静止下来。
空气在沉默中变得凝滞,笼罩在四周,低沉的气氛盘旋不去。
过了一会,涉孤的声音重新响起来,叹道,「在临川时,你不回答。在这里,你依然不回答。莫炎,我的达鞍,你对兀兰真的那么忠心么?」
我的心里浮起一丝怪异的感觉。
达鞍——那不是狄支语中的「兄弟」?

「忠不忠心,有时候也很难说。」莫炎平淡回答着,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稳定,甚至还带了几分淡淡的嘲讽,「不过是身不由己罢了。」
那人静默了一阵,笑起来。「你什么时候也开始说‘身不由己’这种话了?真不像你。」
莫炎也跟着笑,那份嘲讽意味却更加浓重。
涉孤住了口,久久的回头盯着莫炎的脸。他突兀的开口,「我明白了。」
黯淡的马灯照亮了涉孤苍白的面容,「当年你和兀兰皇帝在下城立下的誓约,居然到现在还在。」
「我们定的是生死之约。」莫炎的嗓音低沉。「只要一方不死,另一方就必然遵守的誓约。」
涉孤思忖了一下,又浮现出微笑的神情,
「我的达鞍,听说兀兰的皇帝陛下已经进入弥留状态,昏迷的时间比清醒时还要多了。」
「但还是偶尔会清醒一下,是么?」莫炎的脸上露出讽刺的笑容,「只要他没死,我就还是你的敌人,涉孤。」
涉孤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他拉开了帐幕。戈壁的风带着尖利的哨声刮过身边,遮住头脸的斗篷被猛然吹散,黑色的长发在风中乱舞。
凝视着对面的褐发男子,涉孤卸下了所有的表情,神色冷漠的吐出最后一句话,
「明天。狄支的军队不会再等了。」
莫炎站起身,做出送客的姿势。
涉孤在原地僵立了片刻,暗色的斗篷重新裹好面容,一言不发的走出帐幕。

「糟了,他们谈不拢。」小伍的额头全是冷汗,「昭将军,怎么办?你有没有办法让大人回心转意?」
「没有。」我打断他的话,扶着石壁慢慢坐下,靠近小伍身边。
小伍差点跳起来,「但是您刚才不是答应了——」
「抱歉。」我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什么也没有说。」
手中运足力气,匕首柄准确的击中腰眼。
小伍应声倒了下去。

一行几个身影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的走过。我默不作声的计算着距离,等他们走近,从藏身的岩石后面闪出来,正挡在他们面前。
涉孤一怔,停下了脚步。身边的亲卫抢上来护住他。
看清我的那个瞬间,他微微的笑了,示意亲卫退下,「原来是昭殿下。深夜前来,不知道有何见教?」
我也对他笑了笑,「有些事情,想和君上商量。」
他笑得客气,我笑得疏离。前些日子的那一夜,那一箭,都好像这夜风般的了无痕迹。
涉孤的眼神闪动了一下。「不知昭殿下想说……」
我直视对方,斩钉截铁的道,「兀兰即将大乱。易昭在此向狄支借兵,助易水复国。」
战场上没有永远的敌手,也没有永远的伙伴。
——这句话是父王常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也是曾被我嗤之以鼻的一句话。
但我现在却出现在这里,此时,此地。
「易水复国?」涉孤眼中的诧异一闪而逝,露出了然的表情。「原来昭殿下心头念念不忘的,是这件事啊……」
他淡淡的笑着,「但有件事昭殿下知道么?据我手里的情报,殿下代表易水归降兀兰之后,易水民众似乎不能领会殿下的苦衷。个别激进的民众,甚至以在易水城公开捣毁王室的画像雕塑,以殿下的名字为耻啊。」
我勉强笑了一下,「我想也该如此。」
「殿下的归降保全了易水城的四十万生灵,却遭来累累骂名。若说普通民众不了解这一片苦心,也就罢了,偏偏——」涉孤摇了摇头,道,「‘抗外侮,驱内贼’。」
「……什么意思?」
「五日前,兀兰皇帝病危,临川朝野混乱。三日前,令王兄在易水城竖起反叛大旗。」涉孤的语气意味深长,「那六个字,就是令王兄竖旗讨伐的口号啊。」

抗外侮,驱……内……贼……
我深深的吸了口气,手指不知不觉在背后攥紧,又僵硬的松开。
内贼,指的是我么……
那几个字在心底反复冲撞,宛如利刃,割的人心肠断裂。
一股酸涩的感觉油然升起。
早知道大哥做事冷静周密。如此的口号,果然是下了决定,不计代价挽回王室的声誉了……

「昭殿下还是决意帮助令王兄么?」
猛然回过神,涉孤在黑夜中对着我微微的笑,那笑容却没有到眼睛里,他的眼神一片冷漠,
「按本王的估计,易水的君主原本是打算牺牲你,保存另一个儿子的。」
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么多天,在心头翻来覆去的想,这样的结果——也早就预料到了。不是么?
心底自嘲的想着,声音比想象中更平稳,
「多谢君上的劝说。只不过做什么,不做什么,是我自己决定。既然易水还在,我也还在,为什么我不帮。」
涉孤的脸上闪过惊讶的表情,他笑了。「真是个固执的人。」
思忖了片刻,他又摇摇头。「易水不过是个城邦小国。借兵给易水,狄支有什么好处?」
「这点君上不必担心。」我直视他的眼睛,「易水虽然是个小国,却富甲一方,狄支如果愿意借兵,易水必当厚金相赠。第二,复国重建之后,自然有易水联合附近一众城邦,在南方拉扯兀兰的后腿。——这样的局面,对于狄支国有利无害吧?」
「听起来确实如此。不过……」涉孤沉吟着,「狄支的好处仅此而已?」
我笑了笑,「易昭言尽于此,但一旦协议达成,双方的好处当然不会仅此而已。」
除去这些表面上的利害关系,还有更深层面的东西没有说出口。
狄支政权动乱,局势不稳,加上新败给兀兰,种种不安定的因素——这些都不是刚掌权的涉孤一下子能够控制的。双方联合的提议一旦达成,由易水和兀兰正面对敌,拖延时机,对狄支岂止是有利而已!
「还有。」我毫不迟疑的继续说,「如果易水灭兀兰,版图对分。日后如果有两国接壤的一天,若涉大人答应不与易水为敌,我亦承诺不主动攻击狄支。」
涉孤盯着我看了片刻,忽然失笑。「昭将军的作风真是很强悍哪。」
我声音冷静的回答,「我只是谈论日后的可能性。如果易水和狄支联手,这样的局面未必不可能。」
涉孤久久的沉吟着。不动声色的听完最后一句,又凝神想了想,笑了,「「真巧,我欣赏强悍的作风。」
我的心头一动。「君上的意思是同意了?」
涉孤收起了笑容,正色道,「好,就如昭将军所言,狄支愿意出兵助易水复国!」
我应声举起手掌,发起誓约,「在易水的祖先面前立誓,以血盟约。」
「必信守承诺。在依古拉的祖先面前立誓,以血盟约。」
尖利的刀刃割破手掌,两人的伤口交叠,交汇的鲜血滴落戈壁的沙地。
大陆最正式的血之盟约,以鲜血为契,生死成约。

涉孤收回滴血的手掌,苍白的面容看起来有些憔悴,他自己却完全不以为意。
他思忖着,说,「话先说好,贵国将来如果有内战的话,昭殿下希不希望狄支插手?」
「不会有内战。」我打断他的话,肯定的说。
他凝视着我,视线中透露出深思。
良久,思虑的视线渐渐平和。幽深的目光中露出探究之意。
「昭殿下。」他温和的询问,「你的意思……你当真什么都不想要么?」
我一笑反问,「君上觉得我应该想要什么?」
涉孤的唇边露出一丝笑容,「请不要多虑,本王只是很好奇而已。我是说——相比于协助令兄复国——昭殿下不觉得男儿活在世上,理应当闯下自己的一番天地么?」
我静静的望着他,一时无语。
自从上次碰面到现在,他越发显得削瘦了。在几名侍卫壮硕身体的围拥下,单薄的身躯仿佛一阵风都能吹走。但吐出话语的时刻,那平静的神情却掩不住眼中一闪而过的激越光芒,仿佛燃烧着生命的亮光。
「闯下自己的一番天地」……
我仰起头,望着苍莽天幕。
同一片大陆上,人与人的信念,渴望,决心,竟是截然的不同。
就比如眼前的涉孤,虚弱单薄的身体里面,却有着如此野心勃勃的灵魂。
而我……
不知为什么,脑海中忽然闪现出某日下午的场景。在那五月微风的高原上,有人带着醉意伏倒身上,指着我的心脏处笑叹,「一个时时刻刻忘不了家的人,不是个有野心的人。」
心头忽然一阵起伏波澜。那时那刻,说出我的心声的……为什么是他。
不知不觉的,我握紧了自己的手掌,仿佛握紧了心中最沉甸甸的地方。
「我只想要,一切像从前一样。」

涉孤的肩头微微一震。
「想要……像从前一样……」他喃喃的念着,任旁边的侍卫包扎着伤口,飘忽的眼神越过周围,落回那临时遮起的帐幕之内。
他忽然回过头,神情慨然的笑了,「你啊……难怪他……」
「难怪什么?」我扬眉。
他却倏然住了口。
过了一阵,他又笑了笑,「只可惜这世上没什么能够像从前一样不变的。有些事情,即使你我,也不能阻止。」
伸手握住我的手掌,涉孤深深的望我一眼,「后会有期,易昭殿下。」
我握了握那只单薄冰冷的手掌。我昨天的敌人,我未来的同盟。
「这是什么?」涉孤带着讶然的语气,低头凝视手心多出来的圆盾形重铜。
「是我们易水的王家徽章。」我抿了抿唇,「以此徽章为信物,王上日后可以向易水军队证明我们的盟约关系。」
涉孤默然片刻,忽然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黑黝黝的物体抛过来。
我扬手接住,那是一件铁质小牌。
「收起这件半块虎符,以此向我的军队证明身份。」他淡淡的说着,「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吧?最好在天明之前想办法离开这里,本王可不想看到我的血之盟友这么快死在乱军之中。」
我瞥了眼那块小小的铁牌,不动声色的拢进袖中。
「还有……」涉孤的视线扫过身后,嘴角浮起一丝微妙的弧度,「你最好想想怎样和你的主帅交代你今晚的行动。在决战前夜里通外国,这可是死罪啊,昭将军。」
「我自会向莫帅解释,不劳王上费心。」我笑了笑,「倒是王上在敌营盘亘不去,难道就不怕走不掉么?」

再一阵狂风呼啸而来,周围已经没有人了。涉孤一行无声无息的消失在黑暗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在这里。
我攥紧了手里的半块虎符铁牌,深深的呼吸,扬起头,迎向远方。
漆黑的深夜中,不意外的对上一双熟悉暗沉的眼。
―――――――――――――――――――――――――――――――――――――――

「我是不是打扰了昭将军会见贵客?」
隔着十几丈距离,他淡淡出声,一步一步慢慢的走来,
「小伍被你怎么了?杀了?」
「打晕了捆起来而已。」我语气平静的道,「还有,昭将军这个称呼是你们兀兰的军衔,现在已经出了兀兰国境,我不希望再听到这个称呼。」
「口气这么强硬?」莫炎唇边扯出一抹冷笑,「和狄支的主君达成了协议,胆气壮了?」
「是,」我道,「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我跟涉孤达成交易,那又怎样?」
莫炎的眼神一暗。啪的一拳迎面打过来,我踉踉跄跄的后退两步。
唰的声响,帐幕被揭开了。
他的手劲很大,拉的我一个趔趄,被他甩进了帐幕,跌倒地上。
「笃定我不会杀你?」
他俯下身,揪着衣襟抬起我的上半身。令人窒息的压迫气息逼来。「这么多年,我最痛恨的就是背叛。」
我扬起头,毫不退缩,「我没有背叛。」
他挑眉。过了半晌,微微冷笑,「我明白了。你一直坚持是易水人,现在对着我们这群兀兰人,当然谈不上背叛了。是不是?」
揪着衣襟的手劲越来越大,呼吸都开始困难。我不吭声,只是默默捏紧了袖子里的铁牌。
不,你不明白。

「想要复国,居然不惜与虎谋皮?」面前的,是那种带着嘲讽的神情。
我无惧对视,「没有试过,怎么知道是老虎吞了我,还是我剥了老虎的皮?」
「不错,将来的事现在难说。」莫炎冷冷的道,「但是不要忘了,你现在就在我的军中。在你剥下老虎皮之前,我便军法处置了你。」
「你尽可以做!」我擦了一下伤口渗出的血,视若无睹的站直了身体。「我现在确实就在你的军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是不要抬出你兀兰的军法教训我,我不是你们兀兰的臣民,莫炎。」
「为了一个已经颠覆的城邦,连命都压上,值得么?」
我闭上眼睛,「你不是我,怎么知道值不值得。」
他沉默了。
因为安静而凝滞的空气围绕在周围,不知道僵持了多久。他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意味。「那我呢?」
「在你做下决断之前,想到我没有?为我打算过没有?」
「——告诉我,易昭。」
他的气息在耳边喷吐,越来越靠近,那声音里带了危险的成分——
我倏然睁开眼,望进他的眼睛。

「知道么?有的时候,真想拔去你的翅膀,让你乖乖的待在身边,永远都不违逆我。」
他逼近的脸庞,带着可怕的认真神色,「很多次了,易昭。顶撞,违逆,挑衅,我都忍下来了。我一辈子没对人低三下四过,这么久日子了,这么小心的对你好,你还是不领情。有时候我在想,我是不是在自寻麻烦,只要来几次硬的,也许一切就解决了。」
我猛地抬起头。
「你尽可以试。」我的声音,清晰的散布在冷酷的空气中,「还记得你驯养的鹰是怎样饿死自己?只要你试,你会再看到一次。」
「你威胁我?」他的声音冷下来,「威胁不是个好主意,易昭。」
我咬着唇,看着他眼中激烈的光芒闪动,他的手来到我的胸前,只轻轻一拨,扭打中已经松开的衣襟就毫无遮掩的大敞开来。
赤裸的肌肤贴近,火热高温的躯体紧密抵住,我微微瑟缩了一下,扭过了头。
「不是威胁,是说明。」我听到自己漠然的声音,「莫炎,你今日碰我一下,我永生绝不原谅。」
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抬起头。
我直视着他,已经透出绝决的意味。
他伏在身上。静静的。
过了一会,他苦笑一声,拨了拨额前乱发,坐起来。
我吃力的撑起身体,坐在他的对面。

「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易水那个商贸小国,开战之后却那么难缠,为什么你们易水的人性子一个比一个烈,想法总是让人琢磨不透……」
黯淡的马灯火光下,他盯着我看了半天,低低的叹气,「大概这就是国风的不同罢。」
我沉默着。
「就说我们兀兰,知道陛下从小怎样教诲我的么?」他自己继续说着,「‘御人如驯鹰。恩威并施,严刑惩戒他的过失,温情打动他的心扉,他终会死心塌地。’他的原话。——自从遇到你之后,我的以前那套都没用了。」他苦笑一声,「责罚你,你和我对着干,对你好,你不领情。易昭,你自己说,我应该怎样对你?」
我摇摇头,「你还是不明白。」
他挑起眉头。
我抬起视线,望着远方黑黝黝的巨大断崖。
「你跟我说过客什鹰,说过岩鹰,让我看它们翱翔的姿态多么的自由自在,说他们难以捕获有,因此有多么的珍贵。还记得么?」
收回视线,侧头望着他,「但他们终究是属于这西北高原的天空的。——被捕去驯服的鹰,虽然还能飞翔,却是折了心中的翅膀,已经算不上鹰了。」
「易水,对于征服者来说,那只是一个已经颠覆的城邦。但是对于我们易水人来说,那是一片自由的土地。虽然是以民众意志决定的脆弱的民主,有时还会犯下极为愚蠢的错误,却是一个自己可以决定自己的将来的地方。」我抿了抿干涩的嘴唇,
「我的坚持可能真的很愚蠢。但是……一旦明白了想要什么,不管任何代价,我也要走下去。」
莫炎——身为兀兰贵族的你……能了解这种坚持么?

久久的沉默,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停止了。两个人就这么安静的对坐着。
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只有角落里的沙漏不停沙沙的响着,马灯黯淡,映得人影昏黄。
远方传来了凄怆的歌声。隐隐约约,若即若离。
仔细听去,那音调似曾相识。
「这是……?」
「兀兰军中的殇歌,还记得么?」
他蜷起腿靠坐着,和着歌声,轻轻打着节拍,低声哼着。
「旌蔽日兮敌若云
 终刚强兮不可凌
 首身离兮心不惩
魂勇毅兮为鬼雄。」
简单的四句,反反复复的哼唱着。
「知道这首歌背后的典故么?」他忽然问道。
我摇了摇头。「什么典故?」
「以前我兀兰国曾有位大将军,一生经历无数场战役,未曾一败,赢得了‘战神’的称号。但将军的四个儿子都死在战场上,妻子积郁而终,这位将军年老之后一个人住在诺大的将军府里,思及死去的妻子爱儿,常常对着画像老泪纵横。这首殇歌,就是他祭奠儿子们的时候写的。」
停了片刻,他笑了笑,道,「如此悲壮的故事,很能激励人心吧?其实——这个故事半真半假。」
我惊讶的抬眼,望见他沉思中的面庞。
「其实,老将军写的最后一句是‘魂勇毅兮归故里’。……只要儿子们的魂魄能够安然返回故乡,能不能成为鬼雄,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吧。」
万籁俱寂中,只有他的声音淡淡的叙述着,「知道么?即使是习惯了为皇权朝廷效命、习惯了穷兵黩武的兀兰人,有时也是会有自己的希冀在,有自己的一份坚持的……」

苍凉的曲调,相似的场景。我的神思有些恍惚。
刹那间,仿佛重回故乡。在那个城破的前夜,城头的士兵们低低哼着易水的殇歌,给心爱的姑娘写下诀别的书信。
眼前身影朦胧,仿佛看到熟悉的将领们城头浴血,斑斑的热血自身体喷出,洒满了青色的城砖。
外面的歌声还在继续,职守的士兵们轻轻的哼唱着,陌生的音调,带着相同的绝决与凄凉。
我扬起头,闭上了疲惫的眼睛。
耳边听到低低的叹了一声,温暖的身体靠过来。
「昭,我累了。陪我一个晚上好不好?」
本能就想拒绝的话语在舌尖滚了一圈,最终却没有说出来。就在那句话后面,我听到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
「……明天清晨,我放你走。」

马灯早已熄灭了。
漆黑的夜色笼罩了周围。飞砂走石的狂风在深夜中咆哮,盖过了帷幕内絮絮的话语声。
「这些……都是陈年的伤疤?」
「是啊。」
「都是小时候打架打出来的?」
「唔。」
「伤成这样,那个皇帝竟然也不管?你不是说你也是他的儿子?」
「算了吧。我没有名分,就算从小作什么比他们好,挨打的也总是我。直到后来被欺负够了,我就去跟他们打,不管有多少人,就只揍领头的,一直打到再没有人敢欺负我了才罢休。——你在易水没有碰到过这种事吧?」
「……没有。一向只有我揍别人,没有人敢打我。」
「我猜也是。」他低声的笑了,换了个姿势枕在我的腿上。
「后来我发现了,无论我怎么样,好也罢,差也罢,他总当我是一团空气,看也不看一眼。我也认了。……后来有一天,他突然招了我去,摸摸我的头,对我笑了笑。那时候我好高兴。后来我才知道,就是那天,他决意把我送到狄支作质子,一去就是七年。」
我对着马灯黯淡的火光出神。「七年,足够一个少年长到成年了。」
「是啊,真的很久。有一阵,我几乎以为一辈子就会这样过了。」
「可惜后来,你还是回去临川了。」
「唔。」
「……我讨厌临川。」
「我知道。」他又翻了个身,「我也不喜欢。」
「为什么?那是你的王都。」
「……那不是我的。」
一只手被他的手掌牢牢扣住,发梢蹭在手背上,很痒。他咕哝着,
「昭,你说,我不如莫都,还是不如莫极?为什么他们有的我就不能有?我也是他的儿子,只为了身上一半异族的血统,他就一辈子提防我。」
我沉默着摇摇头,望着远方。
飓风在一望无际的荒漠上大声肆虐着,风声把话尾刮得断断续续。
「还有那几个所谓的皇子兄弟,见面恨不得互相吃了对方,皇家真是天下最可笑的地方……」
「……可惜这里没有酒,不然我们还可以喝一杯,不过你的酒量真差劲……」
「……昭,过来,别赌气了……」
咕哝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呓语。
我垂下眼,凝视着枕在腿上、沉沉睡去的男人。

褐色的头发大概有几天没有好好梳理过了,杂乱的覆盖在额头上。
安静的面容,所有的表情都在睡梦中化开了。
此刻,他不是兀兰的三军统帅,不是毁灭易水的刽子手,不是用武力强迫屈服的敌人……
此刻的这个人,只是一个叫做莫炎的男子。一个喜欢一个人纵马荒原,喜欢看天边飞翔的鹰,喜欢夕阳,在众人面前放肆的谈笑着,却同时防范着所有人的,孤独而寂寞的男子。
凝视那张沉睡中的安静面容,良久,视线落在衣袖。那个微微凸起的暗袋中,藏着费尽心机得来的半片虎符。
我解下铁牌,挂在他的手腕上。
外面的殇歌渐渐的缓了。
我盯着角落里的沙漏发呆。不知不觉的,神智陷入了深沉的茫思之中。
还有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最终章

叮当——叮当——
悠扬的铃声在耳边盘旋回荡,仿佛悠久不灭的歌声。
骆驼的足印踏在戈壁的沙砾上,安稳的停下来,细细舔食着植物上凝结的露珠。
「王上吩咐我们送到这里。他的原话是,‘往下走就是兀兰的则淡行省,祝愿昭殿下一路保重,安然抵达易水’。」
「请转达殿下对王上的谢意。」小伍对着来人拱手。
来人点头,却占着路不动。
他的眼睛扫过骆驼,又扫过我和小伍,不甚熟练的兀兰语生硬的道,「但是,为什么是三个人?除了昭殿下,不能放过一个人。」
小伍毫不迟疑的道,「你没看见么?昭殿下受伤昏迷,需要人服侍。不然那么长的路,他怎么走?」
狄支官长摇头,脸色沉下,「他一个。你们两个,回去!」
小伍脸色微变,还没有说话,我冷笑一声,「你不必这么急着送死。目送昭殿下走远,我们自会回去,等天明之后,寻你大战一场。」
来人居然咧嘴笑了,重重一拍我的肩膀,「好!等你!」 看看我,又看看边上小伍,顿时皱眉,「你们,两个,一样高,一样脏,分不出。」
我挑眉冷笑,也不再理他,只是撕下战袍的边角卷了,几下把骆驼上那人的脚牢牢固定在两边鞍子的脚蹬上,又试了几下,确定不会掉下去才放手。
满意的拍拍手,正想催促骆驼趁清晨赶路,手却被拉住了。我一惊抬头,对上小伍隐约含泪的目光。
我皱眉。这小子就是碍事,早知道就不带过来,省得惹麻烦。
「不写点什么给大人吗?」小伍靠近耳边问,哽着声音。他的手上有一张空白的羊皮纸。
我想了想,抽出匕首割破食指,在羊皮纸上蘸血写下了七个飞扬大字,交给他。小伍低着头把羊皮纸收好卷起,囫囵塞进骆驼背上的口袋里。
一切收拾停当,我轻轻打了骆驼一掌,眼看着骆驼站直了,驮着那人摇摇晃晃的向前面走去。
叮当——叮当——
悠扬的驼铃又响起来,音乐般动听,却已渐渐远去。
我和小伍站在苍茫的戈壁上,回首望向被重重包围的阵营。

「昭将军,你的大恩……」小伍低声说着,眼眶红肿。
「罗嗦。我自己做的事,又不是因为你求我。」我低声说道,突然想起来什么,对小伍一笑,「那一记手刀可能力道大了点,他什么时候能醒,那就不知道了。」
小伍想说话,喉咙却哽住了。
天边泛起了晨白,天色就要亮了。
驼铃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驮载着沉重物体的骆驼迈步走向荒漠的边际,只留下一个朝阳中的剪影,一串漫长的足迹。
我目送着那人渐渐远去,心中忽然有所触动,猛地回头。
另一个方向的断崖顶,隐隐约约两个人影在风中伫立,遥遥面对着这里。
似乎意识到我注意他们,其中的一个瘦削人影微微侧头,凝视过来,深邃的眼眸穿越了彼此的距离。
我对那个方向遥遥颌首,算是招呼。
今天的事情,纵然他没有预料到,却也算是配合默契。只要他派一骑下来传令拦截,只怕谁也无法偷天换日。
这一对曾在荒漠上结下生死信约的达鞍,一个敢孤身入营,而另一个居然会放任大好机会白白流逝,送他安然出营。他们之间的交情,也算不薄了。
对着那个方向又望了一眼,起身归营。
衣袖被拉了拉。小伍急声催促。
放眼望去,前方的晨曦中,有数百骑的兵马肃立风中。
我点点头,接过离火的缰绳,翻身上马,握紧手中马刀。
「昭将军,今天的冲锋口号是?」李万夫长促马上前问讯。
望着周围一张张年轻面孔,我轻吁口气,「今天的冲锋口号——为了回家。」
阵前传来了第一遍的擂鼓声。狄支万千战马并排踏地,震的大地颤抖。
我向周围巡视一圈,看到的,是一双双坚定的眼神。
耳边响起了兀兰嘹亮的号角声,清亮锐利。
白光闪过,我举起马刀,高高过顶,猛地挥下。无数雄壮声音齐声怒吼,
「为了回家!」

阵阵朔风吹过眼前,卷起漫天平砂。
刀枪过处,血光飞溅。厮杀声震动天地。
我握紧手中兵刃,纵马杀入乱军。
莫炎。莫炎。
我们的易水之争还没有了结。
将来大陆之上叱咤风云,你将是我的对手。
我要亲眼见证兀兰的覆灭,我要再次感受那海港自由的风。
做什么,不做什么,是我自己决定。不管任何代价,我也要走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

——他日沙场再相逢——


《风寂沙》本传 完
发表于 2010-6-19 16:17:42 | 显示全部楼层
为什么这文没下文了~
作者大人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啊~
发表于 2010-6-20 01:25:32 | 显示全部楼层
喜欢了好多年了,能看到下文死也瞑目了~~~
发表于 2011-2-1 23:58:55 | 显示全部楼层
好文呐,可惜無下文。。。。。。。。
发表于 2011-2-13 18:25:31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是我存在“经典文区”里的文

大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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