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E伯爵 于 2009-8-23 22:52 编辑
雪女
(1)
昭和三十五年(1960年),奶奶羽千代终于去世了。莲放弃了东京的编辑工作,返回青森县的蓬田村,一来是奔丧,二来是继承“桂之屋”寿司店。
使用“终于”这个词对于死者非常失礼,况且还是自己的长辈,但莲找不到更加贴切词语表达那种情绪了。当接到报丧的电话时,他好像听到了三味线的曲子在最末时断弦的声音。
藤原的本家只有莲一个男孩儿,他父亲在战争时期被征兵,死在了吕宋岛,母亲因为物资匮乏而死于肺结核。如果没有奶奶,莲或许很早就活不下去了。
为了主持一个大家族,其后又得让成员们在艰难的年代里活下去,羽千代作为藤原氏的家长表现出了男人般的钢铁意志。从昭和十八年(1943年),也就是莲的父亲被征召入伍开始,这个瘦小的妇人便每天在码头和寿司店之间奔忙,还要安排家里的大小事务,用微薄的利润支撑入不敷出的财务。
莲身体弱,很多时候是一个人看着庭院度过一天。从东方的天际有了第一道白线开始,他就迷迷糊糊听到隔壁房间的拉门响,然后有布料摩擦声飘过,那声音极其细小,就好象幼鼠在遥远的洞穴里咀嚼。莲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倾听院里虫的鸣叫和其他忙碌的声音。在窗户的玻璃颜色变浅以后,他会起来,自己叠好被子,收拾房间,穿上衣服,再去吃早饭。家里的女佣志子会把中午的饭团也一起放在灶上,然后到店里帮忙。
莲吃过早饭就趴在暖桌上练习复杂的汉字。这个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屋外的庭院里有长尾雀的颤音,在添水的竹筒倾倒、并敲打叩石之前,它们会毫不客气地在地上寻找一些能吃的东西。黑松的叶片被风弄出丝丝的声音,就好象木屐踏在砂纹地上一样,它们的味道清新,混合着早饭的甜味、柴火燃烧的焦味和父母遗像前香的味儿,弥漫在莲的鼻端。
时间的流逝就是靠着太阳位置的变化来感知的。中午,莲吃过温热的饭团之后,会抱着祖父留下来的书一直看。周围很静很静,松叶还是那么响着,野鸟还是会鸣叫,添水的“磕磕”声和水的哗啦声还是会有规律地传来。莲低头坐在那里,整个下午都不会移动。黑松和竹子的阴影缓慢地爬过它们自己的根部,最后延伸到室内。
这个时候,大门就打开了,一个穿着苍色和服的女人进来,叫他的名字。
奶奶羽千代曾经是蓬田村有名的美人,她美丽得就像奥入濑的清泉,冰冷得就像冬天的雪。尽管当时她已经接近五十岁了,但依旧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莲看着她朝自己走过来,白袜在苇席上发出熟悉的摩擦声,和服因为腿的动作而呈现出一些柔和的起伏,最后一只纤长却因为劳作而微微发红的手拂过下摆,奶奶就在他面前跪坐下来。
已经过了最灿烂年龄的女人容貌会有点退色,就好像再出色的画不管保存得多好,也会从鲜艳变为陈旧,羽千代当然也是。不过莲还是觉得直到现在为止,他也没有见过比奶奶更加动人的女性了。
她的脸上常常没有表情,皮肤就好像人偶一样苍白,头发整齐地在脑后纶成一个髻。除了鬓角的发丝变得花白以外,其余的都是纯净的黑色,当她低下头的时候,白皙得几乎透明的脖子弯出月亮一样优美的弧度,逆着光能看到发根尽头有一些细小的绒毛。她的眼角有皱纹,可眼睛细长而明亮,瞳孔就好像泛着星光的黑夜。她的脸形瘦削,嘴唇却丰满娇嫩,因为营养不良和操劳的关系,常常呈现出极淡的粉色。
奶奶开口说话的时候,声调永远是平稳而没有波动的,莲觉得,即使在父亲的阵亡通知书送到,对军队信差回礼说“谢谢”,她的声音也没有半点颤动。
瘦小的男孩子把手撑在大腿上,深深地朝羽千代躬下腰:“您辛苦了。”
“莲,今天过得好吗?”她每日重复地问孙子同样的问题。
“我有认真习字,请不用担心。”
“是这样啊……那就好,明天也要努力。”她说完这句话,脸上却并没有笑容,然后就起身去厨房……
“叮当、叮当”的铃声把莲从往事的回忆中唤醒,他听到火车哐啷的节奏逐渐缓慢下来,列车员正走过座位,预告到站的消息。摇晃的三等车厢里全是做体力活儿的工人,还有探亲回家的渔民,粗声粗气地聊着闲话,东北ZUZU腔充满了莲的耳朵。
这一切是多么熟悉啊。
他朝窗外看了看,厚厚的白雪覆盖在建筑物上,蓬松而柔软的样子,有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正在把路上的积雪扫开,飞起的一些雪沫掉落在灰色的水泥地面,很快就融化、消失了。
莲把皮箱从行李架上取下来,夹在一队工人中间下了车。他一面朝出站口走去,一面拉紧了大衣的领子。
青森冬季的寒冷远远超过了他能记得的程度,莲看到自己呼出去的每一口气都变成白雾,他想,如果能没有那么多人的说话,也许还可以听到冰渣子掉落的声音吧。而从东京穿来的单鞋很明显无法抵挡寒气,即使没有被雪包围着,棉袜里的脚趾也很快感觉到了麻木。
看来还是不行啊,莲苦笑着想,当初不应该卖掉那双旧棉鞋,至少在回家的路上是需要的。
为了避免被冻伤,莲加快步子出了站台,在一群翘首以待的人中间,有个大个子的男人一脸欣喜地朝他招手:“莲少爷!”然后小心翼翼地挤出人群,来到他身边。
莲有些困惑地看着他朝自己深深地鞠躬,热切地说:“终于等到您了,莲少爷,旅途还顺利吧?您辛苦了,我叫做武田隆也,是特地来接您的,请跟我走吧。”
莲看着这个男人,在尽管极为短暂的回忆之后就想起了:叫做武田的大个儿是女佣志子的四男,小时候还曾经来干活、陪自己捉鱼。现在他的个头拔高了两倍多,脸膛因为长期在渔船上工作而变得又红又黑,粗大的双手满是皲裂的伤口,微微下斜的、粗黑的八字眉和敦厚的黑眼睛带着儿童一般的天真,算得上是一个可靠老实的男人。
“久等了,武田。”莲微笑着让他把行李接过去,问候道,“你母亲给我寄来土产的时候,说你又有了一个女儿,真是恭喜呀。”
大个子男人傻乎乎地笑着道谢,对于莲温和的语调和关东地区的口音有些敬畏般的礼貌。他带着莲走出大厅,然后步行到不远处的一个汽车站。
“啊,现在到蓬田村已经有公车了呀。”莲对于本地的变化有些吃惊。
武田点点头:“是的,一年前就开通了。莲少爷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咱们这里公路修了很多,运鱼到外地也方便了。”
“真是没有想到。”莲苦笑着,有种隔阂的感觉——或许在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被故乡抛弃了也说不定,就好像他当初义无反顾地抛弃故乡一样。莲摩擦着双手,试图让血液的流动能够加快一些,带来少许温暖。不过他热切盼望公车快点到来的心情,并没有被来迎接的人所理解,身边的大个子还是沉浸在会面的喜悦中。
“一看到莲少爷您,就仿佛又见到了羽千代夫人呐。”武田凝视着莲的侧面感叹到,“虽然这么多年没看过您的模样,但是我还是能一眼认出您,相信其他人也是一样的吧。”
莲搓手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把脸转向了另外的方向。
大约是因为隔代遗传的关系,继承了祖父极有男子汉气概的面孔的父亲,并没有一个很像他的儿子,任何一位看到莲的人第一感觉就仿佛是见到了年轻时候的羽千代。奢华的美丽当然是如出一辙,但是莲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和奶奶有别人说的那么相似,他的五官轮廓比起羽千代来更加柔和,绝对不会让人产生关于冰雪的联想,而男性所特有的、挺直的眉毛和薄薄的双唇也昭示着与奶奶的差别。更重要的是,莲不会像羽千代那样让身边的人感觉到畏惧——他更加安静,就如同一边镜子,只会沉默地反射着别人的影子。
公车很快就来了,武田带着莲上了车,安静地行驶了很久之后,他们在一个竖着牌子的地方下来。
莲抬头看了看站牌,上边写着“蓬田站”的字样,旁边则有汽车的班次和时间。他记得以前奶奶去码头和店里,还必须使用轻便的马车呢。
“莲少爷,请这边走。”武田微微欠身,提起行李,“村里的道路有些改变,请让我带您走。”
“好的,拜托了。”
莲跟在武田背后,原来的石路已经变成了水泥铺就的大路,黑色的玄武石垒起来,保护着新房子的根基,顺着斜坡走上去就是村子里的主要街道,那些熟悉的店铺还挂着老式的暖帘,莲猜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看到一个熟悉面孔从里面探出头来,而唯一会让他觉得惊讶的是那张面孔上的皱纹。
因为并不是休息的日子,所以街道上的人很少,一些年轻的妇女来来往往,偶尔也会看到时髦的烫发和口红。在路过“松酒屋”的时候,一个穿着浅色毛呢大衣,扎着红色发带的摩登女郎和留着长发的男青年一起出来,大声地笑着。莲几乎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又站在了东京街头。
即使在这样传统的地方,愿意拘束在和服里的女性也越来越少。莲想起奶奶,她一生的衣着就只有各种不同的和服。从少妇一般明亮的颜色,到后来最常见的苍色,她都可以穿得非常美丽,包括迎接父亲骨灰的那身丧服,也有着夺目的光彩。当时他就站在奶奶的身边,被母亲牵着手,前面那个笔直的背影显得修长而又高大,他必须仰头去看——而更高的,就是压着乌云的天。
“少爷,到了。”武田的声音把莲从回忆中唤醒,他抬起头,看到几个身着丧服的旁系叔伯正站在大门旁等着他走近。天已经快要黑了,他们看起来等了很长的时间。莲加快了步子,向长辈们深深地鞠躬。
(2)
按理来说,主持葬礼的本来应该是藤原氏本家的长孙,但莲从东京辞职,赶回来费了些时间,所以就先由一位最年长的伯父代劳,主持了纳棺的仪式,把羽千代的遗体火化了。莲回来以后,还骨也已经完成,只看到了被洁白的绸布包裹着的陶瓷骨灰罐。白色的菊花放在两边,散发着带苦味的气息,铜钵里插着香,袅袅的青烟弯曲上升,用魂灵一样的姿态,萦绕在羽千代的遗像前。
莲在骨灰罐面前跪下合十,抬头看着前方的相片——这张像大约是奶奶最后那几年的模样,青丝已经变成了白发,脸上的皱纹密密麻麻,皮肤也松弛下垂,不过那双眼睛依然幽深而迷人。哪怕是肉体化为了尘埃,可依旧能从这双眼睛里感觉到灵魂的存在。他觉得自己背过身的时候,那双眼睛仿佛仍然盯着他,就好象小时候教导他该怎么算术一样。
“莲,要仔细一点,再仔细一点,不可以犯错。”
记忆中的声音清晰又严厉,每当莲想起来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把脊背绷地更加挺直。
他吸口气,转身对几位旁系的叔伯表示感谢。代为主持的伯父藤原正雄摇摇头,客气了一番,然后表示一切都是分内的事情。“啊,虽然说我们做了一些杂事,不过还是得靠莲你说了算啊。”他把一些手写的册子递过去,“从现在开始,还要供养四十四天,店里的事情我和你敏夫叔叔会安排妥当的,百合子阿姨她们白天会过来照顾这边。不过我们在寺里选了墓地,莲你得亲自去看一看。”
“是,我明白。给您添麻烦了。”莲又低下头,“那么请大家休息吧,各位代替我守了通夜,又操持葬礼和告别仪式,真是太感谢了,今晚我在就可以了。”
“啊,啊,”正雄搔了搔花白的头发,有些高兴的模样,“有莲你在这里我们就放心了,不过你也是刚到,一定很疲惫吧。”
“请不用担心,我很好。”
“一个人真的没有关系吗?”另外一个瘦削的中年妇人蹙着眉问到。
“是,请交给我吧。”
“我看让武田留下吧,哦,还有志子。”正雄对跪坐在下首的佣人母子说,“就拜托你们了。”
女管家和武田连忙答应了。
莲起身把几位长辈送到玄关,正雄又补充道:“明天慧子也会过来,你还记得她吧?”
青年温和地点了点头:“是的,已经七年没有见面,慧子一定长成大姑娘了。”
“她刚刚从女子学校毕业,比莲小了五岁。你们年轻人更容易亲近些。”
莲在心底苦笑着,对于伯父在言语中隐藏的暗示他当然不会不明白,而此时此刻也不能有任何过于明显的高兴或者失望。他只好深深地低头,等到武田拉开大门送走了最后一个人,才直起身子。
志子来到他身后,轻声说:“莲少爷,您饿了吧?想吃什么请尽管吩咐,草莓煮也没有问题哦。”
莲看了看这个从小就熟悉的下人,不由得微笑着起来。志子来到藤原家的时候才十六岁,现在已经快要五十四了。如果说莲的童年记忆中有什么温暖的话,那这个相貌平平的女佣人就是其中之一了。
当父母死去、奶奶操持生意的时候,只有志子像妈妈一样爱护着年幼的莲,即使在战后的困难时期她必须同时做家务和到店里帮忙,也从来没有忽略照顾莲的工作。在莲去东京上大学以后,不会写字的她常常托人带信给莲,要么是捎去一些土产。
现在,二十五岁的莲比志子高出了一个头,而那个年轻健壮的女人已经变成了慈祥的老妇人,并且成为了合格的女管家。她稀疏的头发下有张圆润的脸,鼻子红通通的,发胖的身体裹在黑色的和服里,仿佛家里酿酱油的木桶。但是莲反而觉得这样的志子很像一尊佛,只不过散发着的味道并非檀香,而是尘世中的烟火味,并且不用去供奉就能安心受到庇佑。
莲看到志子在听自己说出“想吃”的答复以后眼睛里透露出欣喜,他也感觉到了一丝愉快。莲回到居间,武田也跟着进来,在他身边跪坐下来。
“莲少爷,晚上的时候我会负责在值夜,您可以稍微睡一觉。”
“啊,辛苦了,不过我还是应该坚持一下的。”莲又问到,“武田,你明天还要工作吧,早点去休息吧。”
“这个呀,因为这几天都要在本家帮忙,所以暂时可以不出海了。母亲说这边比较重要。”
“人手还是不够吗?”
武田想了想:“莲少爷去东京的这几年,羽千代夫人又把‘桂之屋’扩大了,而且因为经济条件比前些年好了很多,所以生意大有起色,基本上连旁系的长辈们也有了各自要看守的店面。本家这里一直是羽千代和我母亲在主持的,因为都是上了年纪女性,也不得不雇佣了年轻人来干活……在羽千代夫人去世前,人手只是勉强够用的。”
“那么奶奶不在了,店里怎么办?”
武田用古怪地神色看了看莲,然后又垂下眼睛:“莲少爷您马上就要成为家长了,所以店也会尽快开张。”
“师傅们呢?”
“他们明天会来拜访莲少爷。”
短暂的交谈以后,居间里又很安静了。电灯照在榻榻米上,纹路的表面显露出常年磨损造成的光滑。莲看着对面那几个空荡荡的、还没有收拾的黑色坐垫,想象不出明天会被什么样的陌生人填满。对于一个从来没有出现在店里的新东家,师傅们又会怎样看呢?即使答应了继承“桂之屋”,莲也不可能成为第二个羽千代。
机械钟在柜子上发出九点的报时,拉门开了,志子端着草莓煮进来。“让您久等了,莲少爷。”她笑着呈上餐具,揭开小碗上的盖子,海胆的鲜美味道立刻飘散在空气中。于是莲得以暂时把明天的烦恼丢开,享受这久违的地道美食。
即使再怎么口头逞强,当身体很疲倦的时候也只能屈服了。武田十一点刚过就昏昏欲睡,双臂抱在胸前,脑袋一点一点的,壮硕的身子也东摇西晃,就好象一只蹒跚的灰熊。志子几次都呵斥他醒来,满脸通红的武田总是在不断地道歉之后又抵抗不了睡意。
莲觉得有些好笑,最后终于忍不住劝他到志子那里稍微睡一下。被母亲狠狠责备过的武田耷拉着脑袋,起身跟着肥胖的妇人上楼去寝间。
莲换上黑色和服,决定稍微活动一下,等到十二点再去睡。
半夜的时候又开始下雪了。黑松和竹子仿佛都穿上了白无垢,而这与室内另一桩人生大事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对比。因为结冰的关系,添水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风也没有,四周静得有些虚无,只有偶尔一些叶片上的积雪因为过重而滑落下来,簌簌地掉在地上。
莲在宽廊上坐下,看着庭院,双手揣进袖子里。他并没有因为长途旅行和马不停蹄的祭拜而感到疲惫。尽管已经连续十八个小时没有合眼,他也毫无睡意。这个时候想要抬头看星星未免奢侈,但是呆在室内陪着奶奶的遗像会更加难受。
关于羽千代死去这件事情,即使亲眼看见也显得不那么真实。因为莲知道,他的生活还是按照奶奶希望的那样前进:继承家业,和一个选定的女性结婚,生下儿子、经营“桂之屋”……
当年他要去东京读大学的时候,奶奶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他成为杂志的编辑,奶奶也只在电话里只说了句“知道了,保重吧。”他曾经有错觉以为自己已经走出这个院子了,不过半年前一个电话就很快粉碎了他的奢望。
“我身体不太好,莲,你差不多一点就回来。”羽千代苍老的声音仍然没有一点起伏,那不是要求的语气,而是陈述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
木匠的锯条在木材上来回拖动,早晚都要锯断木头,而什么时候到达临界点木匠却看不到。于是奶奶的话就是那根锯条,莲一直在被切割着,他没有办法对奶奶说出拒绝的话,只好等着自己断裂的瞬间。最后一个关于奶奶的电话响起来的时候,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并几乎有一种解脱的错觉。
自己的人生也就是如此了吧……他还会再要求什么呢?
莲站起来,机械钟发出十二点的报时。鼻端和耳朵因为寒冷而有些发红,觉得眼眶也很酸胀,应该回到室内了。就在他转身的时候,从庭院后面传来了一些细微的响声。
难道是有贼吗?
不过蓬田村倒是很少发生这样不安全的事情,被野生的狸或者迷路的猴子闯进来的可能性比较大。
莲犹豫了片刻,从居间拿起了一支白蜡烛,朝发出响声的方向看了看。但他很接着就发现这声音好像来自更远地方,并不是如他所感觉的那样来自围墙或者什么角落,于是莲继续朝前走去。
从主屋可以到厨房后面的一个小仓房,那里放着给店里准备的一些食材。奶奶对于制作配菜非常地精通,而且从来不假手别人,甚至连选用的酱油都会自酿,这也是“桂之屋”的特色之一。所以本家的仓房里,还有专门设置的一个两人多高的九尺木桶。莲没有女性生来的那种灵巧,对于厨房里的技术也没有丝毫兴趣。童年的时候,虽然在奶奶的教导下学习着制作配菜和酿造酱油的方法,但是他很少来仓房里关心那些盛着米糠的陶土缸和坛子。在他的印象中,缺少光线的仓房总是黑乎乎的,仿佛随时会有鬼从角落里显形。
不过,莲今天却很快就从半开的门里看到了灯光,他吹熄手里的蜡烛,走进去。
房梁上的两盏灯只亮了一盏,橘黄色的光线被灯罩箍成了圆锥形,落在地面上。靠着墙的地方是酱油桶,而对面则是一排排的米糠坛。光线擦过它们的表面,好象镀了一层金黄,因为有常年沉淀的深棕色作为底子,那层金黄淡得如同桑树叶片上的绒毛。莲闻到了熟悉的酸味,还有因为湿冷而泛出的极淡的潮味儿,这些都是美食在诞生之初所必有的。他朝灯光下走几步,仓房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这让他怀疑之前不断的“笃笃”声是不是由别处传来的。
突然,有个人从大木桶后面走出来,莲吃了一惊。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高大健壮,穿着汗衫和长裤,打着绑腿。他的头发剃得很短,所以显得脖子虽然粗壮但依然修长,宽阔的肩部有隆起的肌肉,因为出汗的原因,裸露的皮肤在灯光的照耀下好象抹上了橄榄油。从上面倾泻下来的光线使得他的五官看不清楚,但是眼部、鼻梁和颧骨侧面的阴影却让莲判断出他有深刻的轮廓。这个男人一边说着“抱歉”一边朝门口走过来,那庞大的身躯好象是扑上礁石的巨浪,一时间让莲感到有点畏惧。他朝后退了一步,这个男人便停在他面前。光照的变化使得他的脸完全暴露出来,竟然是意料之外的悦目。
他的眉毛浓黑而挺直,眉梢微微吊起,看上去很严肃,但眼睛却大而圆润,有一种如同女性一样的精致和灵动。在高高挺起的鼻梁下,双唇很薄,似乎有些无情的征兆,但是方正有力的下颌却弥补了这个不足。莲仰起头,看见他对自己笑了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然后拍打着裤子上的灰尘,结实的肌肉在撑得很饱满的汗衫下滑动。一股陌生的味道钻进莲的鼻端,那仿佛是一种松香,又混合着男性的汗味和热乎乎的体温,让莲忽然打了个哆嗦,喉头发紧。
“你是谁?”
那个男人用腰间的毛巾擦了擦脖子,鞠躬说道:“您好,敝姓黑泽,是来送货的。”
莲疑惑地看着,那个男人上下打量着莲,又笑起来:“是莲少爷吧?早就听说您要回来继承‘桂之屋’,以后还请多关照。”
莲握着蜡烛还了个半礼,讷讷地有些紧张,单独和这样一个男人站在空荡荡的仓房里,气氛有种说不出来的尴尬。莲调开视线,走到黑泽刚才站的木桶旁边。
酿造酱油的木桶看起来就像是巨人,占据了一大片空地。旁边的架子上放了不少方形的木箱子,一些新鲜的萝卜和姜放在里面,旁边还有件灰色的棉羽织。
“这些是要做配菜的食材。”黑泽对莲解释道,“都是在起露水之前送到这里。”
“可现在是冬季,不用担心露水了。”
黑泽歪着头看了看莲,那笑容有几分孩子似的天真:“因为一年四季中有三分之二的日子都是这个时间送来的,所以就按照老规矩,没有更改过了。”他过来拿起一颗萝卜放在莲的手里:“您要不要尝尝看,很新鲜呢。”
两个人的手碰在一起,莲感到黑泽的皮肤像火一样烫,那壮实的身体靠过来的时候,陌生的味道和散发出的热气再度包围了他。现在明明是隆冬,这个男人又只穿着单薄的汗衫,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热度呢?
莲觉得自己就像雪人一样冰冷,耳朵、手指和脚趾都缺少温度,如果和这个男人呆得太久,说不定就会融化了。莲再次害怕起来,他稍微移开几步,和黑泽拉开距离,低声说:“这个样子……怎么能吃呢?”
高大的男性仿佛很困惑的样子,忽然拉起莲的手,在那个萝卜上咬了一口:“可以吃,很甜的。”
莲意外地看着黑泽,他嘴上沾了点萝卜的汁液,薄薄的双唇一下子变得晶莹又湿润,在黝黑的脸膛对比下更显出一种嫩红的肉色。
有什么东西从莲的内部破裂开,就好象种子的胚芽逐渐变成了蔓藤,在体内慢慢爬升,那沿途长出的枝条撩拨着他的血肉,同时由于深深植入根系而产生微妙的刺痛。愉悦和痛苦不断交织的感觉,让莲的脊背发颤,他的恐惧在极短暂的时间内达到了顶点。
在匆忙丢下手里的萝卜以后,莲只来得说声“辛苦了”,便逃出这幢仓房。
(3)
藤原慧子今年十九岁,有一副人偶般精致的脸,她来拜祭羽千代的时候没有穿和服,而是换上了黑色的西式外套和百褶裙,穿着羊绒袜的双腿苗条迷人。她坐下来的时候,交叠在膝盖上的手因为衣服的颜色而显得更加白嫩,好像玉雕刻出来的。她始终低着头,所以莲几乎没有看清过她的眼睛,只是那又黑又直的长发随着主人点头的动作而轻轻摇摆着,荡出美丽的弧度。
百合子和另外的长辈在旁边笑嘻嘻地看着这两个人,而莲却僵硬地坐着。志子正在更换燃尽的蜡烛,让莲想起昨天晚上自己把白蜡烛丢在了仓房里。当时他从仓房回到居间,看到志子正为他拿来保暖的茶。被问起到哪里去了的时候,莲说有人送食材过来,女管家点点头:“一定是真一了,那孩子很守时。”莲在心底默念了两遍那个名字,并没有再说别的。
志子告诉他,黑泽家的菜都很新鲜,一直在和“桂之屋”合作。材料大都是羽千代每天早上到店里的时候由马车一起拉过去,因此在起露水之前就会送到。每天晚上午夜过后,黑泽真一就会从后门进来送货。
“羽千代夫人总是会在一点钟起来,清点之后再继续睡的,以后也要辛苦莲少爷了。”
每天凌晨起来一次倒是没有什么关系的,莲很想问一问是不是黑泽也会一直等着清点完毕。可是莲并有把这个疑惑说出口,因为“是”或“不是”的答案都不能让他安心。
百合子婶婶咳嗽了两声,把视线飘忽的莲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今天是头七,藏道法师还要来做法事,莲,需要的话,斋饭就由我和你安子阿姨来做吧。如果访客来的话,就要拜托你和慧子了。”
“好的,给您添麻烦了。”
莲看了看对面的少女,她还是乖巧坐着,姿势完美得挑不出一点儿缺憾,莲在恍惚中好像看到了一个年轻时候的羽千代。如果是和慧子结婚,或许莲反而会轻松一点吧,这个教养很好的小姐能成为合格的本家媳妇,帮助桂之屋顺利地经营下去……
莲突然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这一天的访客果然像正雄估计的那样多,因为村里的人和店里休息的师傅,以及合作的商家都来正式拜访藤原氏的新家长,不停的弯腰答礼和客套寒暄让莲把自己剖成了两个部分,一半是机械动作的肉体,一半是背过身去的灵魂。总之他也觉得奇怪,虽然很讨厌很多事情,可是依然能做得很完美,这大约也算一种本事吧。
房间里回响着和尚诵经的声音,来宾们把粉末状的香洒在香炉里,灰烬下面有暗火在慢慢地炙烤着,发出芬芳的味道。莲坐在主位上,从敞开的拉门看到了庭院,外面的雪融化了一点点,黑松和竹子露出了叶片的尖端,苍白的阳光慢慢地从它们的顶端爱抚着,然后笼罩了全身。虽然明亮,却没有什么温度。地上的雪的表面有植物、假山和围墙的阴影,由长变短,又再次拉长。很多人在莲的面前来来去去,抹着眼泪,说了什么莲都不记得了,只有庭院作为一个不变的背景存在。莲凝视那里的时候,耳朵边的一切声音都好像飘得很远很远,并且隔着厚厚的玻璃一样听不大清楚,这日让他有种回到童年的错觉。
最后,天完全黑下来了,莲和大家送走了最后一位来客人,藤原正雄回到这里来接妻子和女儿,敏夫叔叔和安子阿姨则送和尚们回寺庙。
“今天辛苦你了,”正雄对表侄子说,“店里一切正常,不过因为歇业了几天,所以客人比较多,有些还带来了菊花,真是让人感动啊。莲,你要不要抽空去店里看一看。”
“好的,不过……明天还是先去确认墓地吧。”
“说的也是,那我会和庙里商定具体时间。”正雄又看了看旁边的女儿:“今天慧子打搅了很久,希望没有添麻烦。”
“哪里,慧子也辛苦了。”
“那么,就明天见了。”
莲把几位长辈和慧子送出大门,挺了一天的脊背终于松了下来。他打发又在这里守了一天的武田回去看看女儿,然后让志子随便弄了点东西吃。
“真是辛苦莲少爷了。”女管家心疼地说,“藤原家人太少了,又要守灵、操办葬礼、又要开店,实在是太勉强了。”
莲苦笑着说:“如果奶奶活着,也一定不愿意让自己的去世耽误了‘桂之屋’的生意吧。”
志子用袖口抹了抹眼角。
“我稍微睡一会儿,晚一点就起来。你也累了几天了,要保重。”莲按了下女管家的肩膀,然后上楼去自己的房间。
他铺好床,躺上去却并没有睡着。屋子里很黑,不过月光却非常明亮,残留的雪反射着朦朦胧胧的白色,从窗户外面透进来。莲侧着头,稍微动一下就能够听到皮肤和棉被摩擦的声音,绵长的呼吸伴随着缓慢的心跳,把时间也拉伸了。莲闻到棉被干燥的气味,隐约有肥皂的香气,柔软的布料包裹着他的身体,就好象女人的肌肤一样。
他想起儿时入睡前,奶奶会过来关照一下,用白皙纤长的手指把棉被的缝隙压实,或者拍打蓬松的被子,让它更加保暖。对于莲来说,这个细节是冰雪一般的奶奶很少留下的带有温度的记忆。
现在他在黑暗的房间里想着这些,空气中有些东西在浮动,好象是流云,又像是雾气飘荡在白神山地的山毛榉林里。莲觉得身子很轻,但棉被把他压着,所以无法飞起来。他有一种错觉,如果自己变得透明,也许就能穿过这些门窗和墙壁,甚至不在雪地上留下足迹就飘出围墙,然后一直上升,拥抱黑沉沉的天空,融化进去。
奶奶在临死前,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呢?
突然冒出的念头让莲背后出了一些冷汗,他猛地坐起来,那些浮动东西一下子被打散了,棉被里孵出的热量消失在空气中,他的皮肤上立刻起了层疙瘩。
莲在枕头旁边急切地摸索了一会儿,找到自己的怀表。他握着表走到窗户边,那里斜对着仓房。借着白色的月亮和积雪,莲看到表盘上的时针和分针都靠近了“12”,而仓房的天窗里透出橘黄色的灯光。
莲的拇指在表壳上摩挲着,冰凉的金属和肌肤亲密地贴合在一起,很快就有了热度,表壳上的滑腻让莲的心跳突然加快了一些。
他扔下怀表,披上衣服,从寝间向仓房走去。
夜晚的寒气很快让莲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变得很凉,呼吸变成薄雾喷出来。他加快步子走进半开的门,然后轻轻地关上。
黑泽正坐在酱油桶旁边,弓着身体,系上散乱的绑腿布带。听到门口的动静,他停下来,抬头看着那个纤细的青年,笑道:“莲少爷,您真是准时啊。”
莲的心跳更快了,他猜想这是由于那一段急促行走的关系。不过,他注意到黑泽并没有站起来。为什么他不站起来呢?莲在心里想,这个男人用了敬语,却又好像很粗野、不懂礼貌。
莲走过去,靠近黑泽。他终于系好了绑腿,站直了。莲看到他赤脚穿着一双木屐,宽大的脚背和骨节突出的脚趾都因为暴露在外而变得通红。而莲穿着足袋,双脚都被保护得很好,唯一露在外边的是脚踝上方一小段苍白的肌肤。
莲调开视线,看着那些送来的蔬菜,“这次是什么呢?”他问黑泽,“还是萝卜吗?”
“有一些萝卜,还有新鲜的葱和青瓜。”黑泽从莲身边走过,给他看那些蔬菜。
莲又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松香、汗液和人的体温,而这次他虽然穿着棉羽织,那味道却更加浓厚,甚至让莲忘记了仓房中长久以来的、淡淡的潮味儿。
这个人也许没怎么念过书吧,土音真重。莲一面听着黑泽介绍自己的货物,一面猜想。那个男人的侧脸上有细密的汗珠,是体力劳动过后的证据,这为他的皮肤增添了光泽,黝黑的脸膛变得就好像铜一样。
“莲少爷,就是这些了,没有问题吧?”
“啊,是的,辛苦你了。”莲拿起一颗萝卜,上面的泥土被洗干净了,白色的皮就像布一样。莲知道或许黑泽正在等待自己说“可以回去了”,但他的嘴巴里还是吐出不相干的话。
“黑泽,蓬田村种蔬菜的人家不算多吧?”
那个高大的男人意外地看着莲,莲发觉他的眉尖稍微皱了一下,不过很快又笑了。“莲少爷说得对。”黑泽点点头,“大部分都是出海捕鱼的,可是村子里也有很好的菜地,不种的话就太浪费了,菩萨也会哭的。”
“你不喜欢出海吗?”
“莲少爷出过海吗?”
青年对这样唐突的反问很是意外,愕然顿了一下,摇摇头。他在蓬田村居住的十几年里,并没有走到过比寺庙更远的地方。在奶奶看来,人是有各自的宿命,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身为要继承藤原氏家业的男人,没有必要和那些渔夫一样在船上随着海浪颠簸。
现在,黑泽用怀念的口气给莲描述自己的经历,稍微填补了莲渴望的空白。“出海的时候感觉真是太了不起了!”送蔬菜进来的男人大大地张开双臂,“风和浪都是让人兴奋的东西呀!站在甲板上看前方的海面,就好象自己可以飞起来一样。天气好的话,能看到鱼跳出水面,还有海鸟,它们能突然从空中扑下去,叼起水面下的鱼。收网的时候,大家一起使劲,嘿哟嘿哟地唱着,一解开网啊,那些银色的鱼就像瀑布一样哗啦啦地掉下来了!”
莲咽了口唾沫,有些嫉妒地轻声说:“嗯,真厉害!确实……很有趣……”
黑泽忽然把双手按在莲的肩膀上,笑着露出白色的牙齿:“呐,如果莲少爷愿意,改天就让我带您出海吧。黑泽家虽然种地,但是也有亲戚是捕鱼的,可以找到船。”
那双大手沉稳的力道落在莲身上,好像他的心脏也跟着被压了一下。真是个没有教养的男人啊!莲这样想着,却第一次如此近地看黑泽。他黝黑的皮肤很光滑,只是下巴上有一层青色,眼睛里反射着灯光,就好像有火苗在里面燃烧。那种让莲眩晕的味道更加强烈了,催生着他体内的蔓藤不断地变得茂盛而妖娆,有些东西在枝条的顶端逐渐成型。
莲没有责备黑泽的僭越,他按住男人的手,尽管表面上那么平静,但是皮肤下的肌肉却在颤抖。“如果……如果春天到了,也许就可以一起出海了吧?”
黑泽笑着说:“啊,只要莲少爷愿意,没有问题的。不管是出海还是别的,您请尽管吩咐。”
真好啊,这样就好!莲忽然觉得很舒服,原来还是有人可以带他走出这个房子、走出庭院,去更广阔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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