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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夸】《介亭纪事》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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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25 21:04:1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到了,到了!
有人在喊。

宽阔的江面上一阵阵荡漾着越来越浓重的让人欲呕的腥臭油烟气,却刺激着船上被塞得如咸鱼干似的人们的神经,让他们从几日困苦煎熬中得到了些许的解脱。
一切都骚动起来,随着停岸船只的汽笛声。
离岸还有数里,很多人挤到船栏边兴奋地用自己粗糙的目光膜拜这个弥漫着繁华和冷峻气息的都市,她码头边停靠数百计忙碌的船只,耸立在岸边巍峨的建筑群,随处悬挂印着奇怪文字和坦胸露体美女的广告牌,甚至灰蒙蒙如蚁般攒动着的人群,这一切都使这个地方如着盛装的贵妇般地让人浮想联翩。
他们大多是怀着绚丽梦想的初访者,并打算在这个贵妇的美丽裙摆下找到自己得以容身的折绉。
当然,他们当中也有不少的野心家,面无表情下藏匿着涌动的感情,用自己深邃的目光穿透着这座都市表面的高贵,企图有朝一日让她压在自己的身下被狠狠地玩弄。
这是个痛苦却散发着堕落快感的年代。
这是个有机会让这种快感升华到极限的地方。
很多人都相信这条被无数传奇所印证的不成文的道理。
很多想在这块土地得以生存或猎金的冒险狂都在随条江上远道而至的船上涌入这片给他们希冀的土地。
如江水入海,人群从码头停靠的船只涌向他们的未来。
这是条普通的铁壳汽船,载着一船普通的客人,就象码头每天要吞吐万计的人一样,有几多人知道在这个没有规则的年代里,自己的明天会是个怎样的状况?
船分上中下三等,最后涌出的大多是面呈菜色,衣衫破旧,行李单薄,表情各异的持三等船票的贫民,他们从一些为人不知的角落里带着自己仅有的财产凭着道听途说的灿烂泡沫踏上了迷茫的征途。
他们不是城市所欢迎的客人,他们象跳蚤一样爬上了贵妇的袍子,让她无法过于体面地展开自己迷人的笑容。
码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人,如缓慢淌动着的泥浆向各处分散着,贵人们的黑色洋车,小贵们的人力包车,你吼我叫地辗转在拥挤的空间内,提行李的伙计打洋伞的女佣,拿着丝绢掩鼻的旗袍夫人和竹青长衫的中式绅士,碧眼金发的洋女和西装笔挺的鬼子在这个空间内扮着体面的角色,更多的是在狭缝里如鱼般穿梭自如的小贩,乞丐,顺手牵羊者等不够体面的角色,在这样的角色大杂烩中,包括由孩子扮演的。
让我们在这名目众多的角色中搜索两个孩子吧。
两个男孩,大约十岁左右的光景,稚气,又带着朴素的木讷,从刚才靠岸的船上由一个四十多岁矮胖半秃的男人一手攥一个地领下了船。
男孩们惊讶地看着眼前陌生的世界,澄净的目光中没有兴奋,却带着一丝丝的恐惧,想来可知这个热闹的都市离他们原来的世界有多么的遥远。他们紧紧跟着男人的脚步,踉跄地移动着自己的小小双脚,宽大不合体的短袄和棉裤限制着他们的行动,一看就是冬天的衣装,不知为何初夏的季节里依旧在身?
男人拉着孩子,身上背着一个缝补过的包裹,并不大,但看起来颇沉的。他用短衫的袖管往脸上狠狠地擦了一把油汗,努力睁开浮肿的眼皮,边走边打量着来往人群。
“哥,我饿了。”
一个男孩轻轻地对另一个男孩说,嘴唇发白,两条小腿走得急促,力不从心地在地上拖着。
两个男孩面目极其相似,乍一看,如同一人,无疑是双生兄弟,面目虽是涂满灰垢,却依稀能看得出五官端正,清秀非常,尤其眼眸间,更如同十五明月衬着十六的光辉,令人炫目。
被叫为哥的男孩一只手掏到自己的口袋里摸了一会儿,拿出丁点灰色的疑是馍块的东西塞给了他的弟弟。
弟弟接过那只有小半个手心掌的食物,放进嘴里,也没有马上吃下去,只是放在嘴边一点点地咬着,朝哥哥挤挤眼,咧开小嘴笑了笑,天真而开怀,扫去了适才眉目间对陌生的阴霾。
男人没有理会兄弟俩的小举动,他拖着男孩们走到马路边,拦下一辆人力车,接着用本地话和拉车人讨价还价着。
“哥,我们要去哪儿?”弟弟问。
“不知道。”哥哥摇了摇头,虽说两人其实是一样的年纪,但被叫为哥的,总大了些似的老成,固然,他对未来的命运一无所知。
“哥,我想娘。”弟弟小声地说,他没有哭泣,口气却有着让人掉泪的心酸的稚气。
哥哥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娘已经死了,在一个月前。
“哥,我们还回去吗?”弟弟用不停地问话,来冲淡心中对未知的不安,对他来说,身边的这个年纪一样的哥哥成了比任何事物都重要的依靠。
哥哥同样无法回答,他也是个孩子,如何能得知自己离开了家乡就后的宿命,难以回归的宿命。
男人总算讲妥了价钱,把两个孩子和一个肥胖的身躯挤进了狭小的车篷里。兄弟俩被推搡在一块儿,得以小声地交谈着。男人显然没有心思注意两个小家伙的言论,他歪着脑袋半阖着眼似睡非睡。
车走动了,人力车夫佝偻着背,精瘦的双腿一前一后地使力着,穿梭在热尘滚滚的马路上,在汽车行人大街小巷中缓慢地走着。
车一颠一颠,摇摇晃晃,奇特的建筑在身边慢慢地退后,风景越来越陌生,街上的行人商店摆设等等都有着让兄弟俩心慌的异样。一路看着,兄弟俩的眼都倦了,思想也倦了,他们不想去猜自己会去哪儿,会遇到什么样的人,会走什么样的路。
五个铜板的车钱,决定什么样的人生,他们怎么能搞清,这到底有多重要。这个年代的贫苦孤儿太多了,他们象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抓着捏弄着,没有办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而,谁又能在这样的时代里完全主宰自己的命运呢?

车渐行渐远,码头不见了,江面也不见了,带他们来的船也不见了,只有前方弯转变换的狭小路面。
恍若蓦然失去了什么,回头一直观看的弟弟终于哭了出来,他用牙齿咬着自己小小的嘴唇,克制着哭声,大把大把的泪水冲下了脸蛋,而且迷糊了眼前一切的风景,他仿佛看见了娘美丽身影停滞在不远处的路上,四周忽然飘飞起黄黄的纸钱,逐渐淹没了她的身影。
“娘——”
男孩哭叫,手徒劳地向逝去的景物伸去……
车终于行远,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幕和码头离别的情景,并不特别,却在多年后依旧萦绕在两兄弟的梦里。江水的腥臭,拥挤的船只,五光十色的人流,人力车“吱吱”的呻唱,还有那,默默隐去,娘亲的脸。

【第一章】
冯公馆。
往日庭院深深的寂静被几辆黑色洋车给搅碎了,它们一辆接着一辆在佣人们的引领下开进了冯府大院。
“冯太太哟。”
车门陆续打开,下来数位女人,大多浓妆艳抹,头上堆着高高的云卷,身上着的是最时新花样的精制丝绒旗袍,足上蹬的是舶来的真皮高跟鞋,一身贵气地领着自己的贴身丫头边叫边走近候在旁边笑容可掬的冯太太,冯太太也同差不离的装束,象时下所有持着身份的夫人,她就多些温和的儒气,比身边这些多一份稳重。
“算来才几天没见,就见你年轻多了,就道是人逢喜事爽,真真切切地印在你身上啦!”一个装白衣的年轻太太亲热地上前半拥着冯太太,伶牙俐齿说上了。
“是啊是啊。”其它女人笑嘻嘻地应着,一边走进冯家气派的客厅。
“哪里的话啊,王太太就是会说话,”冯太太喜气洋洋,挽着王太的手臂,一边招呼着众女,“大家不是常聚得这么齐的,说是为了看看我归国的小儿,其实不就是想招众姐妹一起乐乐的借口嘛。”
众女都笑了,纷纷散开坐于沙发上,冯太太叫佣人摆上水果糕点和茶水,打扇的打扇,递汗巾的递汗巾,一时客厅里欢声笑语,热闹了起来。
“李妈,去叫少爷过来,早叫他在这儿候着,一会儿人就跑了。”冯太太转头对旁边正伺候着摆茶水的老妈说。
李妈连忙走上楼去。
“冯太太,小少爷离开好几年了吧,现在回来应是个大公子了,模样我们现在是不知,想来你和冯先生的样儿,准是个一表人材。”微胖的张太太微呷了一口茶,明对冯太太奉承着,眼却望着四周的女人,女人们当然赞同“是啊是啊”地点头不止。
“哟,瞧你们,一整个学上王太太的样了,说话象抹蜜似的,”冯太太笑着,“小儿小时候的样子,你们有几位是看过的,现在啊再好也是那个样了,不能上天入地的料啊。”
“哪里哪里,冯太太就是会谦虚,谁人不知冯家的少爷啊,前些个我家的老爷还教训家里那个不争气的,说他有半点能耐和冯少爷比啊,早也把他弄出国去,将来啊混个什么士出来,什么路子都走得通啦。”
“对啊,就是说嘛,我家那个不争气的,昨天还泡在东乡里,真把我气得……哼!”小个子的季太太捏着绸帕捂了捂胸口,一幅气恼的娇怒样,旁边的小丫头连忙递上茶。
冯太太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得楼梯上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转头一看,今天的主角,就是她的留洋归国的小儿子正一身洋装,帅气地跑下楼。
“哎呀,你就不能慢慢地走嘛,在众阿姨面前要知道个分寸。”冯太太看着眼前的儿子半掺骄傲半掺爱怜地埋怨着。
冯宣仁微微笑着,礼貌地向众太太们弯了弯腰:“阿姨们好。”
众女人面面相窥,不禁一齐笑出声:“哎呀,都长这么大了,干嘛弄得和孩子似的,把我们都叫老啦。”
冯宣仁向母亲扮了一下怪脸:“妈,瞧,我照你说的做了,却得罪了各位年轻漂亮的太太们。”
这下,各位太太更乐不可支了。
冯太太无奈,苦笑着轻轻拍了下儿子的头:“你呀,就不能替我在姐妹面前留点面子嘛,不要这么没大没小的。”
有几个太太边打量着冯少爷,边交头接耳地吃吃笑着。
冯太太看不过去了,不禁笑骂着:“你们几个叽喳着啥啊,不要是背着损我。”
“冯太太,我们哪有啊,”王太太站起身来,走到母子旁,一手挽着一个说:“我们说啊,冯公子正是如意料的一表人材,不,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出挑,你有这个儿子啊真是好福气,我们几个眼红都来不及呢,正编排着谁家有同样好的闺女,好来拐他当半个儿子使使也是开兴的。”
众太太一听更乐了,一时间真的互相商量着周围的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关系,象要真的立即找个般配的出来。
弄得母子俩站在一旁啼笑皆非。
“好啦好啦,说是今天来玩儿的,一会儿争着当起媒来了。”冯太太明怨实喜,口气也酥软起来。
“玩也是要玩的,这码事我们这些个当阿姨的也应留心下来,”王太太巧笑道,“要不放着这么好的媒亲不做,岂不是亏待了自己。”

冯宣仁还是一如既往地笑着,置身事外的。
众女乐着叽叽喳喳了好一会儿,好容易转开了话题,也是东家长西家短,百货公司的新款服装脂粉或者是其它一些琐碎的事情。
冯宣仁正想脱身,适好有太太提议乘离用餐还有些时间,不如先来几圈麻将,这个想法当然马上得到早有此意的众人们的一致赞同,冯太太连忙招呼着众人让到专门的麻将房去玩,边让佣人收拾桌子。待众女向里厅走去之际,他正好想编个理由告辞出来,却被冯太太悄悄拉住:“你先别想着走,陪太太们打几圈吧。”
“妈!”他为难地叫。
“里面的罗太太还有张太太是内政局里面的夫人,你陪她们应酬应酬总会有好处的,现在你刚刚回来,光靠家里的关系也是不行的,留点印象给她们总有帮助的。”冯太太轻轻地说着自己的想法。
“可我还有事,真的,妈,有你就行啦,放我吧,”冯宣仁半撒娇地摇了摇母亲的肩膀,“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嘛。”
冯太太苦笑地看着这个半大不小的还会撒娇的儿子,虽然已是二十七岁了,可能老不在身边的关系,母亲的眼光里总是孩子气的。
“冯太太。”
里面的女人唤人了。
“快去吧快去吧,”冯宣仁忙不迭地把母亲推着走,“我要出去一会儿,吃饭就不要等我啦。”
“你呀……”冯太太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能拉着手嘱咐着,“晚上早点回来啊。”
“OKOK。”冯宣仁笑嘻嘻地直奔向外,还不忘回头给老妈抛个飞吻。
冯太太摇了摇头,哭笑不得。

一直到花园,冯宣仁略松了一口气,他无意在母亲面前伪装,但他觉得在母亲面前还是象个她希望的儿子比较好,聪明的,帅气的,有点稚气的,也可以让母亲觉得露脸的小儿子,一切都可以让她能了解的样子。
这也算是一种孝心吧,他自嘲地想。
走出花园,跨出门,候在旁边的家用司机老刘就跑上来问:“少爷,要用车吗?”
“哦不,我只是上街逛逛。”冯宣仁笑了笑,这笑容不同于他刚才在屋内的明亮而单纯,带点高深莫测。
“使两个人跟着您吧,您刚来不久,迷了路可不好,”老刘说着,要回头叫,“阿二阿三,出来陪少爷走走。”
“没关系没关系,我一个人就好。”
正说着,从工人房里跑出一个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剃着个平头,穿着青灰色的短衫,干干净净的。
眼瞧见了前面站着的老刘和冯宣仁,他低下了头,慢慢地靠近。
“阿二还是阿三?还有一个人呢?”老刘问。
“阿三昨天着了凉,拉肚子了,我陪少爷去吧,我一个就行啦。”少年急促而温软地回答。
“病啦?不中用的东西!”
老刘转头向着冯少爷献媚地笑着:“少爷,让他跟着你吧,虽是外地人,对这儿还是蛮熟的。”
冯宣仁有趣地看着眼前一直低着头的少年,张口问他:“你干嘛一直低着头啊?”
少年不语。老刘扬手打了少年一下头:“少爷问你话呐,抬头!”
他抬起头了,是一张极为清秀的脸,具有江南孩子常有的纤巧细致,一双眸子清亮如水带着些许的腼腆,冯宣仁不由耸了耸眉,嘴边扬起一丝笑容:“你老家是哪儿的,大概是苏淮一带的吧?”
少年还是没有回答。
“两兄弟呢,还有一个小的,两人是双胞的,长得象极了,平时我们都分不出来,管叫着谁就谁啦,”老刘替他答着话,“也不知道他们的家乡,一个月前才抵债过来的,这个是大的,不太爱说话,手脚倒蛮利索的。”
“哦,算了,”冯宣仁皱了皱眉头,摇着头,“我不要人跟着,自己走走就行啦。”转身走人。
“可是……”
老刘看着少爷的后背,欲言又止,挥手拍了一下少年的头:“快去,跟着少爷。”

转过两条街,冯宣仁实在忍受不了背后那个畏畏缩缩的尾巴,停住脚步等着那个阿二走近,可阿二却在距离他十几步的地方停住了,无措地望着不远处的少爷。
冯宣仁好气又好笑,大跨步地走到他跟前:“我不是说不要跟来嘛,你怎么还跟着?”
“可是刘爷说……”
“他说的你倒蛮听的,怎么不听我的?”冯宣仁奇怪。
“如果不听他的话,会被打的。”少年倒也老实。
“哦,”冯家少爷被气笑了,“你不怕我打你啊?”
少年没吭声,他没想到这一点。
“算了,”不想看到少年脸上不知所措的表情,冯宣仁决定投降,叹了口气,“你就跟着吧,不过……有个条件,”他蹲下身看着少年明亮的眼睛,“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废话哦。”少年点点头。冯宣仁觉得自己说的是废话,看这少年这模样,让他问他也不会问。
两人继续向前走去,少年紧跟着主人的脚步,暗忖着这个主人怎么看都不是在逛街,还是要去办什么急事似的匆忙。
“你叫什么?”冯宣仁一边走着一边问身后的少年。
“阿二。”
“我问的是姓氏。”
“不知道。”
“嗯?自己的姓名都不知道?”
“大家都叫我阿二。”
“哦。”冯宣仁随即就明白了,被贩卖过来的孤儿都很小怎么会还记得自己的姓名,或许他们一开始就不知道自己姓什名谁。
这个国家,这种社会……冯宣仁苦笑。
沉默片刻。
“唔,阿二太难听了,”冯宣仁回过头对少年说,“我帮你想个名字吧,保证好听又好记。”
少年点头,虽然名字对他来没有任何意义,就象生命一样。他只觉得这个多话的少爷,一点也不象从那个黑沉沉的公馆跑出来的,他象来自另一个世界,带着温和的笑容。
脚步在大街小巷中穿梭,阿二觉得少爷也许真不需要人跟着,他好像对自己要去的地方很熟捻了,可他才从外国回来几个星期而已。
两人停在一条阴冷的小巷前,里面零星的几间院落有落败的迹象,象是无人居住的模样。
冯宣仁略弯腰,抚了抚少年的头:“阿二,你先在这附近等着,好吗?”阿二连连点着头,这辈子还没有人问他过“好吗”这两字,让他有点不知应接。
“我得进去两个时辰左右,如果你觉得无聊在附近玩玩也可以,但不要走远啊,”冯宣仁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铜板塞到少年手中,“如果饿了自己去买吃的,知道了吗?”
阿二看着手中的钱,忽然慌张起来,使劲地想把它们塞回主人的手中,他被这种陌生的态度弄得不知东南西北,不知如何应对。
“怎么啦?”冯少爷疑惑地瞧着眼前慌张的少年,搞不明白他的心思,从口袋里掏出手表,有点焦急,把钱强硬地推回少年的手里,“我走了,没时间了。”
他匆匆离去,身影消失在长巷深处。阿二目送着他的身影,怔立在原处。
片刻之后,有几个身穿长衫头戴帽子的男人走近这条巷子,他们停止脚步,怀疑地看了阿二几秒,还是走进了巷子,他们同样匆匆忙忙,和少爷不一样的是,他们的表情很严肃。
阿二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办,他瞪着手中的钱,五个圆圆的铮亮的铜钱静静地躺在自己小小的手掌里,上面似乎还存着少爷的手温。他突然高兴起来了,很多钱啊,这点钱对他来说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他记得自己来到这里的时候,那走了好长一段路的车钱也是五个铜钱呢。
他还不是很明白五个铜钱能干什么,反正今晚他能看到阿三同样快乐的笑容。他小心地把它们藏进了贴身小褂的口袋里。
他没有离开,这地方他不熟,只能老实地一直待在原地,四处观望着。这儿显然很少有人来,四周都是空荡荡没有人迹。巷头插着一块路标,上面写得几个字,阿二认了认,他识得几个字,而路标上的字,正在他的认知范围内,上面书着:桂四路。
桂四路?阿二细念着,觉得这个名字熟得很,好像在哪儿听到过。
桂四路,桂四路,他反复想着,猛然记起上个星期老刘读报的时候不是正提过桂四路吗?阿二的脸开始发白,因为他记得老刘说,桂四路吊死了一家人,尸体被吊在巷牌梁上。
阿二抬头望望,自己正站在这块巷牌梁下。
“啊——”无声地心里惊叫着,他一直跑到离那块地方很远的街头,然后躲在人家后门槛上捂着自己狂跳的心脏喘气。
少爷在哪里干嘛呢?那里又阴森又黑暗。阿二想着,坐倒在地上,继续想着,迷迷糊糊一会儿,竟倚着墙睡去了。
这一天,对于少年阿二来说,是命运转变前的契机,当然现在在寒风中睡去的阿二是不知晓的。
对于少爷的困惑持续着一直到回去后的夜里。
让阿二很在意的是,自己竟然是被少爷用人力包车载回去的,他一直睡着,因为整天的劳作实在是太累了,难得一放松,竟睡得如死一般。
他好像记得少爷抱着自己放上了车,可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醒不来,要在平时,他早就给吓醒了呀。
不管怎么样,那五枚铜钱实在让哥俩开兴了好一阵,两人对着铜钱兴奋地笑着,用手摩挲着有生以来唯一的一笔财产。
“少爷是个好人。”阿三对阿二说。
阿二点了点头,把铜板小心地收在口袋里,笑着对阿三说:“明天我们去买糕吃。”阿三连连点头,拉着哥哥的手一个劲地说着:“一定要去,不许抵赖哦。”
这时,老刘却来找阿二了。他把阿二找到他的房里,并锁上了门。
“阿二,今天玩得开兴吗?”他阴笑着。
阿二没有吭声,有预感今天的幸福可能要到此为止了。
“今天少爷去了什么地方啊?”
“……不知道。”阿二从口腔里轻声挤出几个字。
“不知道?我不是让你跟着少爷的吗,而且你不是和少爷一起回来的吗?”老刘问,脸色即转冰冷。
“我……少爷在几个地方逛逛就回来了。”阿二低着头,笨拙地撒着谎,
“哦?逛了几个钟头,去了哪些地方啊?”
“去了西施……还有红乡……还有……”阿二努力想着平时听过的地名,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撒谎,只是直觉知道他,少爷不会喜欢别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他尽力想维护着这点直感。
“啪——”
他的话没有说完,脸边已经挨了一个响亮耳括子,顿时眼冒金星,嘴边满是腥味。
“西施和红乡差个几区的路程,用车都得要三四个钟头,怎么会这么快回来了?你当老子是白痴啊?”
阿二吓得不再吭声了。
老刘低下身,托起少年的脸,笑嘻嘻地说:“我知道,一定是少爷不让你说,对不对?”
阿二还是没有开口,少爷没有这样嘱咐过。
“但是少爷的事,老爷让问的,你知道如果你不说的话,我们都要倒楣的。”
“我真的不知道……”少年带着哭腔,从口袋里掏出五个铜钱,“少爷让我买东西吃,让我一个人去玩,说等一会儿就来接我,我真的不知道他去哪儿啦?”
“那他在什么地方离开你的?”
“在西施百货那里。”这句话也不算撒谎,他们是有路过那里。
老刘看着少年手中的钱,一时倒半信半疑起来,钱是真的,阿二也不可能平白拥有五个铜板,这样想着,转了转眼珠子,又反手把一个耳括子扇过去:“叫你跟着,怎么贪个钱就忘了,等一会儿看老爷怎么收拾你!”
钱撒了一地,老刘一个个捡起来,塞进口袋里,缓下口气:“算啦,等一会儿我会跟老爷说的,少你一顿皮肉之苦,年纪到底小了点,不懂事嘛。”
阿二回房的时候,两边脸肿得象馒头,把阿三吓坏了。
阿二想笑着安慰弟弟,但脸太疼了,笑不出来,他对阿三说:“钱没有了。”阿三默默地抱着哥哥的肩膀,流了泪。

清晨,阳光和煦。
冯公馆的书房里,半垂着厚重的窗幕,一大把阳光从落地窗内撒进,给沉静的空气一点浮燥的热意。
冯公馆的主人,冯家老爷穿着睡袍端坐在红木书桌后,看着老老实实立在面前的小儿子冯宣仁,面目慈爱:“你也该管起些事,虽说书是读完了,派得上用场才是好的,”他取下口中的烟斗放在桌上,继续道,”我现在是做着,以后呢总要你们兄俩撑这起这片家业的,你待有空就先跟我出去应酬应酬,给你安个位置,走走门道才是上策。”
冯宣仁敛息听着,微微地点着头。
“宣义嘛,书没你读得多,人倒也是机灵的,这几年那里面的位置也是坐得稳稳妥妥,让我很是放心,你也跟他学着些,有很多实务上的事,他应比你懂得处理,你们兄弟俩要互敬互助,方才是我们冯家的出路。”
老爷子语重心长地交待着自己的想法,儿子听着,没有理由不恭敬地,虽然脑子里有着自己的见解,却是万不能说出口的。
“现在的时局不是很稳当,有很多事老百姓都是不知道的,万一乱起来谁知会得个什么下场,”冯老爷长叹一口气,正眼望着自己的儿子,“我不管你在国外读了多少书,接受什么莫明其妙的东西,回到这儿来了那就该用你该用,想你该想的,不要去管太多不正经的事,专注家业和自己的前途才是正事。”
儿子听得不由心惊,头还是一如既往地点着。
“好了,下去吧,你妈还等着你吃饭呢。”冯老爷终于结束了清晨的训诫,手一挥,打发儿子离开书房。
对于冯宣仁来说正是求之不得,一走出房门,不禁长吁一口压抑之气。
“少爷,夫人等着呢。”李妈走上来传着话。
“知道了。”

餐厅里有两个人,一个是夫人,还有一个西装革履的正是哥哥冯宣义。
“一大早听训话去啦?”冯宣义笑着,从佣人手中给弟弟端过一碗粥。冯宣仁扮了个鬼脸,接过碗。
“你爹也是的,昨天还跟他说着呢,你也刚回来,多玩几天也是合情合理的,他总急着要把你折腾进去,劝也劝不住。”冯太太半恼着边说边给儿子夹着菜。
“爹的心情我是知道的,毕竟我都这点年纪了,是应该找点事做了。”宣仁笑着安抚母亲。
冯太太闻言倒是笑了:“真亏你们俩兄弟懂事,你爹啊嘴上不说,心中也是乐着呢。”说着不断往俩儿子碗里夹菜。
三人都笑了,一顿饭吃得有滋有味的。
冯宣仁虽看上去是笑着,心中却在想着刚才父亲话里的意思,反复思量着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难不成……仔细想想又觉得应是不可能的事,父亲的耳目不会大到那般田地吧?不管如何,今后的行事当心一点总是没错的。
饭过后,冯宣义和父亲乘着车子去上班,留下冯太太,急着打电话联络麻将搭子开战局。
暂为闲人的冯宣仁在偌大的家中转了一圈,觉得无聊,走回自己的房内,锁上门,从床底下拉出一只铁皮箱子,打开箱子,里面装着一些英版的书籍,大多是关于哲学及政治方面的,与他所学的经济没有搭上太多的关系。从一堆书中捡出一本厚厚的蓝硬面书册,从里面翻出一叠小小的纸片,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很多名字。他对着纸片思忖半天,看看床底下似觉得不妥,关上箱子,把纸片装进了自己的口袋,把箱子依旧塞回床底下。
“把水装进去,提到左边的坛边,别洒了。”
“知道了。”
窗外传来下人们的对话,有一个声音使冯宣仁心一跳,他忆起昨天跟着出去的那个少年阿二。
他把头伸出窗外,正好看到阿二正提着一个铝皮制的巨大洒水斗从窗下走过。
“阿二!”
他冲楼下的少年叫道。少年抬起头,微微咧了一下嘴,疑是笑了笑:“少爷。”
“你的脸怎么啦?”冯宣仁看着他的脸有点怪异。
“没什么。”阿二慌忙低下头,拎着水斗急急地向前走着。
“嗳,你等一下。”
冯宣仁赶紧跑下楼,奔到少年跟前。少年有些害怕,低着头向后缩了一步。
“让我看看你的脸。”
阿二的脸被冯宣仁强制着抬起,脸上明显地红肿着。
“你的脸到底怎么啦?”
“我做……错事,挨打了。”阿二觉着还是不说的妥当,都是主子们的事。
“哦,”冯宣仁有些丧气,皱起眉,“可也不能这样啊,这样是不人道的,我要去跟他们说,以后不能随便打人了。”
“别……别,”少年急得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是我不好,少爷你千万不要说!”
看着少年焦急的表情,冯宣仁也是明白他的难处,毕竟下人们有自己的世界,固然这个世界并不怎么文明,但一种传统的养成并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改变得了全部的。
他有点感到无奈,就象对自己现在所处的社会一样,恨不得一拳打碎它。
“疼吗?”他问。
“还好,已经不怎么疼了,谢谢少爷关心。”阿二回答着。
冯宣仁笑了,抚了抚阿二的头发:“我们出去吧,好不好?”谁知,阿二脸上飘过一丝惊慌:“不行少爷,我要做事的,少爷,你……还是找别人吧。”
这让冯宣仁大惑不解:“这次真的出去玩啦,我要买东西,你陪我一起去吧。”
少年又默声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水斗。
“走啦。”冯宣仁伸手取走他手中的东西扔于一旁,转头对着不远处正在修剪树叶的佣人喊着:“告诉李妈,阿二跟我出去了!”
然后拉着少年的手,大踏步地走出了冯公馆。
阳光是那么的明媚,身旁的少年却显得那么的忧心重重。
“阿二,”冯宣仁边走边跟他讲话,“我昨天想到一个名字很适合你啊,想不想听?”
少年点头,并不起劲。
“叫你阿诚好不好,学名叫冯仁诚。”
少年看着他,不知所谓。
“姓冯嘛,现在你是冯家的人,当然姓冯。仁嘛,我的名字中有一个仁字,分给你吧,诚呢,取意忠诚,比如,你对我。”
冯宣仁注视着少年的眼睛,嬉笑着:“你说行不行?”
没什么行不行的,少年又点头。
“你明白忠诚的意思吗?就是……”冯宣仁自行说着,却莫明语塞,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内容来形容“忠诚”两字。
“就是一辈子跟着少爷,少爷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只听少爷一个人的。”阿诚接口回答了。
冯宣仁一愣,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木讷的少年,有时反应却快得吓人。“差不多,”虽觉得不是很贴切,一时倒也找不出什么可以反驳的,无意识地问了一句,“你愿意吗?”
“好!”阿诚回答得很干脆,虽然脸还是肿着,疼着。
冯宣仁笑了,心里涌起些快乐和感动,他没有想到会变成这种状况,他只是想给这个少年取个名字啊,怎么会变成了一种契约了?他有些搞不懂。
少年快乐了,从他亮如明月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抬起眼,有些羞涩地看着面前的少爷,无法想象自己会这样平和地和自己的主人对话着。这个少爷的行为让他心中某些根深蒂固的观念起了一点点的变化,这种变化让他既不安却又兴奋着。
两人都如此快乐着,冯宣仁伸手牵住阿诚的手,攥在掌心中的竟有些颤抖,有只受惊的鸟,蜷屈着自己的身体,使它完全能包容在宣仁的大手里。
“你在抖啊,怎么了?”
“没事……”少年摇着头,他的确没事,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抖。
这种感觉,他要到很多年后才会明白,原来幸福忽来的时候,也会令人害怕。
冯宣仁攥紧了那只手,两人跑遍了几条街上所有的书店和书摊。
阿诚不明白少爷为什么要买那么多书,这些书大多又厚又沉,两人用双手象捧娃娃似地抱着好多书往回走,累得阿诚腿都在打颤。
最后还是坐车回去了。在门口,阿诚看到了在院子里洗车的老刘,老刘也看到了他,阿诚的脸开始发白。
冯宣仁没有注意到阿诚的变化,只顾领着他走进房内。
“少爷,早上好,去买书了呐?”老刘打着招呼,同时也瞥了阿诚一眼。阿诚低下头。
“是啊。”冯宣仁点了点头,示意阿诚跟着他。
“少爷,我……还要去干活呢。”阿诚嗫嚅道,脚步停在门口不愿再走进去了。
“现在陪着我,就是你的活啊。”冯宣仁笑着回他。
“可是……”
冯宣仁收起笑容,弯腰看着阿诚的眼,里面闪闪烁烁藏着什么,掩盖了原有的光辉:“你到底怎么了,刚才还不是高兴着的吗?”
“我没事,少爷,真的。”
“那就跟我来吧。”冯宣仁推了他一把。
两人走进冯宣仁的房间,把书统统堆在书桌上,阿诚想离开,却被冯宣仁拉住了。
“等一会儿,阿诚,有一点事想跟你商量。”
说完,他走到房门前把门关上,这一举动让阿诚有些不解,他的话更让阿诚费解,自己能做什么事值得少爷要与他“商量”?
冯宣仁一把把阿诚拉到书桌前:“阿诚,你住在什么地方?”他的表情严肃,弯腰扶着阿诚的肩膀。
“住在西面的屋子里。”阿诚不知道为什么少爷问这种问题却是这样的表情,让他不由得紧张起来。
“嗯,靠近西面的边门远不远?”
“不远,隔着两间柴房。”
“那,晚上那扇门是谁关的?”
“是老刘还有阿仔,他们晚上负责关门和检察。”阿诚一五一十地回答。
冯宣仁皱紧了眉峰,放开阿诚,来回踱步。阿诚满腹疑惑,却不敢问。
“嗯,阿诚,如果想在下半夜出去的话,该怎么办?”
阿诚想了想回答:“叫老刘出来开门。”
“不不不,你没有听懂我的话,我是说,不能惊动任何人,就是不能让别人知道,”冯宣仁停住脚步,盯着阿诚的眼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阿诚困惑:“少爷,你……想出去为什么……”
冯宣仁淡笑,眼里有一抹狡黠滑过,他用手指按了按阿诚的嘴唇:“嘘,这是个秘密。”
“少爷,你想去……桂四路吗?”阿诚脱口而出,莫明地把心里刚冒上来的想法给漏出嘴了,语刚落,不禁有些后悔,连忙低下头,不敢望向少爷。
冯宣仁神色不变,依旧笑着:“你真聪明,不过,你没有对别人说过我去桂四路吧?”他迫近阿诚的脸。
“没有,一个也没有说过。”阿诚认真地回答。
“真是好孩子,不要对任何人说哦,记住,”冯宣仁收住笑意,“这是我们的秘密。”
阿诚努力地点了点头:“阿诚明白,少爷的话阿诚一定照办!”冯宣仁又笑了,他想起刚才与少年的话。这个十几岁的少年无端地让他信任,这种信任连自己都觉得惊讶。
“今天晚上我要出去,但是不能让这里的任何人知道,你能帮我吗?”冯宣仁终于把想说的正题给抖出来了。
“行。”
阿诚咬咬牙,点头。
冯宣仁沉默了半晌,按住阿诚瘦削的肩膀:“如果觉得很为难的话,就不用了,我另想办法。”
“没关系,少爷,只要你说,我一定尽力去做。”阿诚暗自握紧了拳头,生平第一次,他涌起一股强大的责任感,为眼前这种男人做点什么的责任感。
他觉得这一生就是别人指示,自己去做,没有思想,没有对与错,更没有愿意和不愿意的区分,而现在,他从心深忽然渴望为这个人做点事情,不是因为他是主人,而是其它的什么,这怎么能让一个向来很少思考这种问题的少年搞得清楚。
他只是忠于自己地做着。
冯宣仁揉了揉阿诚的头发,沉声问:“你能不能帮我在夜里把边门打开?”
“……”阿诚抿紧嘴唇,难以回答,因为这必须先弄到钥匙,钥匙在两个人手中,而这两个人都是老爷的心腹,很难对付。
“如果真的很难的话,就告诉我,我另想办法。”
说是这样说,但是冯宣仁想过的办法已经都被自己一一否决了,想一点不留痕迹的办法只有人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再溜回来,而眼前的少年能帮一个大忙。
“行。”阿诚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吐出一个字。
冯宣仁松了口气,但还是说了一句:“不要太勉强,如果在夜时九点之后没有完成的话,请尽快告诉我,我会在花园那儿等着。”
阿诚点了点头。
“谢谢。”冯宣仁真心实意地对着阿诚说,并伸出双臂抱住他。阿诚被这一举动吓住了,僵硬地站直着,任那双有力的胳膊紧紧地把自己拥进宽大而温暖的怀里,
如果这样的话,死了也没关系。在这一刹那,阿诚胡乱地想着。
“我们是好兄弟,对不对?”
冯宣仁放开阿诚对他说。阿诚看着他的笑脸,他觉得自己的眼睛酸酸的。
少爷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为什么他和周围的人都不一样?为什么只有他能对自己这样一个被拐卖来抵债的下人这么亲切?
阿诚用力地点着头。
这时的他还没有明白,冯宣仁口中的“兄弟”含意。
以后的时间里,两个人的心都悬着。
尤其是阿诚,他一天都默不做声地干着日常的工作,比平时更为寡言,甚至阿三和他讲话,都心不在焉,还好老刘因为忙于送夫人的客人,没空找他碴。
阿诚已经想了很多办法,却都觉得很难达成,随着时间流逝,他不由烦躁起来,脑子飞快地算计着。
“阿二,手脚快点,老爷和太太今天要去看戏的,吩咐六点钟前开饭。”李妈走过他身边叨劳了一句。
阿诚闻言心不由一动。
老刘今晚要载老爷和太太出去的话,钥匙不会带在身边,会交给李妈保管,而边门是平时给下人们走动的,关得很早,一般在七八点钟已经锁上,阿仔一般会在八点多去看一下,以后的时间,那里已经不会有人光顾了,只有在九点以后开锁最好。
如果是对付李妈,希望就大多了,他转眼望着李妈慢吞吞地走出厨房,不由心略为一松。
“哥!”
“嗯?啊?”
“哥,今天你怎么了,身体不好吗?一直不吭声的。”阿三凑上来问。
“没有啊,”阿诚冲他笑了笑,看着弟弟和自己几乎一样的面目,他忽然想到什么,“阿三,等会儿帮哥哥一个忙好吗?”
“好啊。”阿三从来不会拒绝哥哥的要求。

九点到来。
冯宣仁和冯宣义一起翻看了几个时辰的账本,老爷子吩咐过要把家里的帐目让冯宣仁理清楚。
“累死了。”
冯宣仁打了个哈欠,伸个懒腰,揉着酸肿的眼睛,连声叹息:“唉,这劳子东西还得理几天呢,真够呛的。”
为兄的笑着:“你也不要急着一时,爹就是那个脾气,见你回来正好派用处,总比外面的人来得放心啊。”
“唉,不行了不行了,比想象中烦多了。”冯宣仁摇着头,拍了拍一叠叠的本子。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早点休息,明天早上爹可能还会找你呢。”冯宣义见弟弟这般样子,不禁摇头而笑。冯宣仁苦着脸:“早知他一天到晚盯着我,我就不回来了。”
“别说孩子话,现在家里正要帮手,你不来,让爹找谁去?现在的世道乱啊,外人都是不能相信的。”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大哥,你教训人的本事快赶上爹啦,我要去睡了,实在是困。”冯宣仁不耐烦地推着兄长,他知道冯宣义是不会跟自己这个小上七岁的弟弟计较的。
果然,冯宣义好脾气地笑笑就回自己的房间了。

当冯宣仁悄悄走到花园里,却没有看到他想看到身影。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不知处的虫鸣声声,九点已经过了一刻,他的心不由发沉。
也许自己过于信任那个少年了。
毕竟还是个孩子,他不由责备自己对他没有来由的相信,这种事怎么能让一个刚认识两天的孩子去做?万一……他不敢想下去。
懊悔还没有完全上来,他马上把它们压下去了,因为他看到了少年出现在假山后面。
“行了?”冯宣仁走过去,轻声问。
阿诚笑着点了点头,摊开右手,里面正是一把铜制的钥匙:“锁已经开了。”
“真有你的!”冯宣仁一高兴拉过阿诚,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阿诚一惊,钥匙从手中跌在石板地上,“当啷——”清脆一声。
两人都慌了,连忙弯腰去捡,结果头碰头撞个正着,“哎哟——”出口,又迅速捂住各自的嘴,面面相窥,不禁无声笑开了。
“好小子,现在回去睡吧,没你的事了。”冯宣仁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转准备离开。
“少爷……”阿诚叫了一声,欲言又止。
冯宣仁冲他摆了摆手:“去吧,还钥匙的时候小心点。”他轻轻地喊,并转身向屋内走去。
阿诚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他想问少爷:你究竟去要干嘛?钥匙在手中发热,心在夜风中发凉,他在假山边站立半晌,直到眼见楼二层上少爷房间的窗子透出桔色的灯光,方才蹑手蹑脚地向厨房内走去。
李妈坐在桌边低着头缝一件衫子,阿三在她左侧水池子里洗碗,一边向门口悄悄瞄上几眼。他终于看到在门口闪了一闪的阿诚,转头对李妈说:“李妈,我去提水。”
李妈点头,没有抬眼看他。阿三走出去一会儿,忽然喊:“李妈,太太在叫你。”
“知道了。”李妈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走到门口,阿诚拎起放在走廊里的一桶水急促地走过去,恰好撞在李妈的身上,两人一起跌倒,水泼了李妈一身。
“哎哟,你要死啦,”李妈哇啦哇啦地叫了起来,“冲头冲脑做啥?!我这幅样子怎么去见太太?!”阿诚连忙扶她站起来,衣服湿淋淋地淌水。
“对对……不起。”阿诚扯起衣袖围着她忙乱地去擦其身上的水,把钥匙悄悄塞入了口袋,李妈光火地一把推开他:“好啦好啦,搞什么东西,我要换衣服去,回来再跟你算账。”
阿诚暗地宽了心,只是一个劲地道着谦。

天很黑,四周寂静。
已经很晚了,身边的弟弟已经鼻息沉沉,阿诚却在床上辗转难眠,院落里的树影在风摇晃着,窗纸被映下一块块支离破碎的印斑,外面的街灯又把这些影子夸大,拉成模糊的一片一片,如鬼魅的嘴脸,张牙咧嘴的扭曲。
这种风景早是看惯的,只是今晚特别令人心慌。
“咯——”很轻微的金属相撞的声音,稍纵即逝,却清晰地传入了未眠的耳朵。阿诚“噌”地从床上坐起身来,胡乱地披上外衫,拖着鞋子,打开门急促地踮着脚尖走了出去。
西边门半掩着一个人影,黑乎乎的高个子。阿诚知道那是谁。他悄悄地走近,把身体掩近柴房的门框边上,注视着那轻手轻脚绕松铁链的身影,在门被打开,有少许街灯的光线漏进时,使这个身影有一个瞬间能让阿诚窥得清楚。这不是阿诚熟悉的少爷。
一个陌生的夜行者,黑色的长衫,黑色的帽子,初夏的时节,他的脸上还有一只口罩。这种装束让阿诚害怕,却没有让他退缩,他必须弄清楚,这个奇怪的人是不是少爷。在人隐没在门后时,阿诚咬紧嘴唇,鼓足勇气,撒开脚步,在门被关上的那一刻,冲了过去,抓住了那只门后的手。
“少爷。”他轻声叫着。
夜行者显然也被阿诚的举动吓了一大跳,随即镇定下来:“阿诚,你怎么还没有睡?”
这当然是冯宣仁,他惊讶地看着紧抓自己的少年。
“少爷,真是你。”阿诚松开了自己的手。
“当然是我,”冯宣仁一定是笑了,眼睛微微弯起,“你傻啦?”他一把拉过少年,两人躲入建筑物的阴影中,回手把门带上。
街上冷清,远处有星点犬吠。
“少爷……”阿诚盯着眼前的人,有点语无伦次,“少爷,你倒底要去哪儿……你这身打扮……”少年心里涌上来的不安正在咀嚼他的胆量,他紧张地又攫住了少爷的衣袖。
“唉,我跟你怎么说来着,一会儿又忘了,”冯宣仁摸了摸他的头,温柔地,语气却硬着命令,“快回去睡觉,不要多问,记得把门掩紧。”
说完,抽出袖子,人欲走。“少爷,我……我跟你一起去吧。”阿诚没来由地固执,伸手又拉住了他的袖子。
“不行,”冯宣仁一口回绝,他显得很焦急,连忙扯回自己的袖子,“快回去,当心被人瞧见。”
“不……少爷我……那我待你回来,给你候着门……”阿诚语无伦次,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他只想留住少爷的脚步。
冯宣仁急促地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头看着他,只说了三个字:“去睡觉。”然后向阿诚摆了摆手,就拐进了旁边的小巷。
一片漆黑,少爷的身影被黑色吞噬,阿诚呆呆地伫立着,不知道怎么办。
才楞没有几分钟,一辆黑色的汽车从巷中驶出,直冲向街上,在车灯和街灯光晕的交错下,阿诚恍然间仿佛看到少爷就在车上。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阿诚被一种巨大的恐慌给揪住了心,他忽然撒开腿跟着汽车狂奔了起来,拖着的鞋子在奔跑中跌脱了脚,阿诚没有知觉,光着脚丫在青石板的路上死命地追着,直追到街头时,车已经驶入了夜色,没了踪影。他怎么可能追得上?
无奈之下慢慢地收住脚步,气喘和心跳在自己耳边夸张地发出巨响,阿诚用力捂住自己的嘴,他怕自己一放手就要失声呼喊出来:少爷!
车内的人并不是没有看到少年追逐车子的身影,但他不能让车停下来。瘦小的身影停止在最后一盏街灯的光晕里,随着汽车的驶动很快地从视线中消失,冯宣仁始终向后注视着,有种无法明了的感觉堵在心口。
“那个小子是谁?”车厢内的有人问。
“家里的……下人。”冯宣仁摘下口罩,长长地吐了口气。
“他可靠吗?”问话的人有点疑惑。
“绝对没问题。”
“今晚应该不会出错了,只要事情成功,我们就少了一大阻碍。”有人把手中的东西用袖子管擦了擦。
“说真的,冯组长,要不是今晚对付的人比较麻烦人手又抽不出来,不应该劳你驾的。”坐在旁边的人拍了拍冯宣仁的肩膀。
“怎么能这么说,大家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努力的兄弟,这种困难的时候,工作哪能分开得这么清楚?!”
众人点了点头,互相展颜一笑。
冯宣仁重新把口罩戴上,右手伸进口袋,掏了件物什出来。
一支手枪。
车在街巷里悄然穿行,两旁景物徐徐后退。
车厢内沉默一片,有半阖眼睑假寐,有低头沉思,有边抽烟边顾盼风景,但大抵是表情冷峻心里紧张着。
冯宣仁的指尖在细细摩挲着手里枪支托把上的刻纹,他闭着眼,却不由在心里浮现刚才那身影映入眼帘的最后画面。
少爷,他仿佛听见他在喊。可现在显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按了按额头,尽力把那个画面从脑海中挤出去。

阿诚从来不知道,夜竟有这么长。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的等待,他不敢合一下眼,努力地听着门外的声音,哪怕是一丁点儿,也足够让他坐起身来,冲出门外。
可惜,他始终没有等到少爷的归来,如此来回地折腾,终于抵不住疲惫,昏昏睡去,直至天明。

翌日,冯老爷的书房。
“啪——”一叠报纸被扔在了书桌上,冯老爷皱紧眉头,用烟斗敲了敲版面的巨大标语,对站在旁边的大儿子说:“你看,出事了!”不禁叹气连连。
儿子看了一眼标语:惊天血案!内政局特派专员顾浦平先生昨日被枪杀于百乐酒店。
“顾专员?!”
连忙拿起报纸往下读起来。
“顾浦平这次专门来负责肃清乱党分子,想不到丢了性命。”冯老爷叼起烟斗,叹喟着。
“他做事过狠了点,前几月前不是关押了一批乱党,听说都被他毙了。”
冯老爷点了点头,静默半晌:“不会这么简单……”忽然想到什么,问:“宣仁呢?”
“还睡着呢,说是着了凉,一大早让李妈熬药汤呢,”冯宣义笑着,“他昨天老老实实地理了账目,到底是坐不住的人,一会儿就没耐性了。”
冯老爷苦笑:“你们一直太宠他了,老大的人了还是这样怎么得了,有空你去说说他给他在你那里先安个位置吧。”
“好。”

阿诚一大早趁着帮忙清扫院落之时,跑到少爷的窗子下看了看,窗子紧闭着,还拉着窗帘,什么也看不到。
他拿着扫把在窗下转来转去,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片刻,忽有小物什打头,跌落地上,是一只桂圆,他抬头,冯宣仁正从窗口伸出头对他眯眯笑。
“少爷!”阿诚惊喜叫道,悬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心总算归了位,在看见这张温和的笑脸的那一刻,还是他熟悉的少爷,白白的洋衬衫,俊朗干净的面容。
“你昨夜……”话没有问完,阿诚捂住自己的嘴。
冯宣仁见状明白他有很多话要问,就道:“你上来吧。”

屋内垂着窗帘,有点暗沉,就象主人的脸色,眼睛上还有重重血丝,显然人也是一夜未眠。
阿诚有点窘迫,人在眼前,倒真不是该问什么,呆楞地站着边扭捏着自己的衣角。
“昨天你没睡吧?”冯宣仁见他默声,只能张口先问。
阿诚点了点头。
“你真是不听话,”口气中却没有责怪之意,“昨天有多危险,如果被人看到的话,就麻烦了。”
“我怕少爷出事啊。”阿诚小声地说。
冯宣仁淡笑:“你为什么怕我会出事?”他走到窗前,一把扯开窗帘,穿过树缝的细碎阳光撒了一地,还有一些爬上了少年的身体,闪闪烁烁的,如他的表情。
“我不知道……”
“我没事,”冯宣仁走到阿诚面前,拍拍他的肩,好像要拍掉细碎夺目的光斑,这些光斑在少年的身体上画着古怪的图案,“昨夜真是难为你了,一定被吓坏了吧?”
阿诚点头又马上摇头:“我不怕,只要少爷没事就好,少爷没事阿诚就放心了。”他低头看地面,也许从来没有跟一个主人说这样的话,显得有点羞涩,也正因为这一丝羞涩,显得这么得有诚意。
冯宣仁看着他,若有所思片刻后忽然扔出一句话让阿诚措手不及。
“你倒挺会拍马屁的。”
这句话显然刻薄,阿诚愣住,抬眼不解地看着这个方才还是温柔相对的人,不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就算是再愚钝的人也会听出其中信息不佳的味道,何况阿诚不算笨人。但他实在不会明白,这个冯少爷心里到底在盘算着什么东西。
“我没有……”阿诚张牙结舌,“真的没有。”他的脸霎间涨得通红,不是因为被捅穿的窘意引起的,而是从来没有过的一种陌生的愤怒,使劲压抑的愤怒。他想对着这张脸吼叫:我真的很担心,没有其它意思!可他不能,对方是少爷,他对自己说,如果他要这样想,其实也并不是没有原由的,自己毕竟只是个寄人篱下的下人。
阿诚还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受伤”,受伤并不一定要见血的。
冯宣仁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钞票,递到阿诚面前,什么也没有说,意思却是很明了的。两张钞票的面额不小,比上次的那五个小钱不知翻了多少个倍数,阿诚明白,但他看着递到面前的钱,却怎么也无法有上次那五个小钱带来有快乐,与之相反,他觉得肚子里的五脏六肺地挤在了一块儿,感觉欲呕,他看了看钱,看了看冯宣仁,僵硬地说:“少爷,不必了,那是阿诚应该做的。”
“拿着。”冯宣仁用命令的口气说着,但还是轻柔的。
“不用,”阿诚别过头,看着窗外,冷冷地说,“少爷,我可以走了吗,下面还有活呢。”他害怕自己十年来所养成作为下人的忍耐界限也有到头的一步。
“你拿着,”冯宣仁把钱塞到他手中,凑近他的耳朵,一字一顿,“你不拿的话,我可不放心哦。”
“你……”阿诚咬了咬牙,手中薄薄的纸片如块烙铁灼烧着他的手心,让他心痛难当,但他还是缓慢地把它们放入口袋,如果这样,能让少爷“放心”的话,“少爷,我……可以走了吧?”
冯宣仁颔首默许。
阿诚转身就走,眼里一片潮湿,他觉得自己好像又被人卖了一次。
在走廊里急促地走着,逃离着刚才满心欢喜跑进去的地方。
为什么会觉得他不一样?为什么这么难受?为什么现在在哭?阿诚卷起袖子狠狠抹去了眼中的液体,从口袋里掏出钞票,略为犹豫,用力扭捏着纸张,把它们揉成一小团,又展开,上面印着的红色人像在被挤压的扭曲下对他揶揄地微笑着,阿诚凭空打了个寒战,屈紧手指,把人像的微笑收回一小团纸片中,匆匆地往靠墙摆放的植物盆景的松泥里一塞直至没土。
他没有发现,背后从自己逃离出来的房间门半掩着,一双眼睛注视着,直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
冯宣仁靠门暗自叹息,他有这样做的理由,可这理由在这个少年面前却变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他觉得自己很愚蠢。少年受伤的眼神在脑海中一遍遍的掠过。
是的,受伤,他极力掩饰的受伤。可是,忠诚该用什么来交换?金钱还是其它,金钱应该比其它更为可靠的,不是吗?特别对这样贫苦的少年来说,还有其它吗?
他走到那株植物下,把那团钞票从泥中捡出,两张纸处处折痕几乎被揉烂,可见少年用力十足来发泄心中难言的愤怒。
愤怒!
冯宣仁无端地有些心慌,这种心慌使他产生一种冲动,没留时间多加思索,迅速冲向楼梯朝阿诚追去。
“阿诚,等一下!”
已经站在楼下的阿诚收住脚步,转向看着站在楼梯上的少爷,一语不发,目无表情。冯宣仁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对着他说些什么,沉默半刻,却没头没尾地吐出一句:“对不起。”
语音未尽,心中也不免一惊,自己在道什么歉啊?
“什么?少爷。”阿诚似没有听清楚,一脸惘然。
“对不起,”既然已经出口了,冯宣仁索性顺着说下去,“如果刚才……让你觉得不……高兴的话,我道歉。”
“少爷,你不必向我道歉的,”阿诚愣了愣,方才反应过来,心里有点欢喜却马上不好意思起来,和刚才的脸红不同性质,这不是愤怒,而是快乐了,“没有少爷向下人道歉的道理啊。”阿诚低着头说。
“不,”冯宣仁尽力考虑着措词,“我们是兄弟,不是吗?”
阿诚用力地点了点头,弯了弯腰转身走出了楼,嘴角边抿着浓浓的笑意,让十六岁的少年看上去意气风发,英姿飒爽。
也许这真是阿诚的生命过程中一个重要的转机,多年后的阿诚经常会这样想,如果他没有遇到冯宣仁,这一辈子可能就随着自己迈着稚嫩的步伐踏进这个城市的那一刻起被死死地钉住低人一等的十字架上了,那样的一生,阿诚也不曾有过任何不满的想法,因为这是大多数贫苦孩子的命运,他们没有与上天商量的余地。
而此时的阿诚无法想到更多,他更不会想到,此后的一生会随着刚才对他说“对不起”的男人的命运而如汹涌海涛般起伏动荡。
谁都不能预知命运,所以此时阿诚笑得那么纯真而美丽。
“哥。”
阿诚刚走出楼,就遇到弟弟阿三。
“李妈让我们去洗衣坊拿太太的衣服,还要替她买一些东西。”阿三笑嘻嘻的,兄弟俩最喜欢就是这种工作,可以上街逛一圈,顺便透透气。
天气不错,街上很是热闹。
兄弟俩嘻嘻哈哈地边走边闹,沿街冲着百货公司橱窗里摆着的穿洋装木头女人扮鬼脸,走过糕饼店,对着里面花花绿绿纸头包扎的食品直吞口水,阿三看着那一块块摆在外面作样品的糯糕,对哥哥坚定地说:“以后如果有钱了要买很多,一半自己吃,一半给哥哥。”
哥哥笑着:“馋猫,到时候你一个吞都来不及,怎么会想到我。”
“不会啊,你是我哥哥嘛,我们可是兄弟,”阿三拍拍胸膛,“兄弟就要有难同当,有福同享。”阿诚心头震荡,不由点头:“对,我们兄弟就要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他想到了冯宣仁口中的“兄弟”。
沿街有报童在叫卖:卖报喽卖报喽!惊爆新闻,今天凌晨一时三十分左右,顾浦平专员被乱枪打死在百乐酒店,同殉命的还有…………
阿诚仔细听着,如在往日他根本不会过于注意,毕竟这种事与一个公馆的小打杂没什么关系,而于此时,他竟竖着耳朵一句不漏地听。带着不安,他走到报童面前,盯着报纸版面上的标题发怔。
“买报吗?”报童问他。
摇了摇头,他口袋里没有一个铜板。
报童白了他一眼,边走边继续叫卖:卖报喽卖报喽!惊爆新闻……
少爷。阿诚晃了一下头,想把钻入自己脑中一个可怕的想法给甩去。
“哥,你怎么了?”阿三奇怪地看着哥哥的举动。
“没事没事,我们走吧。”
 楼主| 发表于 2009-8-25 21:26: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状似平静。
阿诚的日子也在一天天滑过,在没有变化的劳作中忙忙碌碌,甚至很少再有与冯宣仁接触的机会,因为他知道冯公馆的二少爷已经在家里的安排下开始工作了。
每天看着少爷和老爷他们由老刘载着去上班,他守在门口交错而种的桂树旁等着,看见冯宣仁平常飘扬着的头发用发油理个顺滑,西装笔挺,皮鞋铮亮,提着个公文皮包跨入车内,然后车子绝尘而去。
他甚至无法知晓冯宣仁是否有没有注意到自己,除了这些,他仿佛又回到了以前,没有见少爷的日子,他想努力分出这其中的区别,唯一的区别在于,现在他不得不每天偶尔会想到他的笑容和身影。
也许,少爷已经不需要我了,他有时会这样想,不免怅然。
时至中秋,冯公馆酒宴宾客,按冯家在金融及工商界的地位,来者却不光是同行中人,相当部分却是带“政”的人物,这使每年的中秋宴会多少带特殊的意味,冯老爷明白,特别于现在群雄争霸的局势,金钱和政治就象是一块银元的正反两面,谁都分不开谁,谁离开谁都会不成气候,而他是被群枪抵在背后拿钱下注的人,只盼能压个是顺当开光的局。
宴会通常是在自家府上办的,照冯太太的想法,在酒店和家中的交流总会有些微妙的区别,这些区别有时会影响到很多事,冯太太出身名门,在社交方面自幼训练,绝对有自己的一套,使她能轻而易举地在社交界里游刃有余,而替夫君在事业顺利和冯家在各界所扮演角色的高低上起着不可低估的作用。
而且冯太太在这次宴会上还另有算盘要打,所以显得更为慎重些,冯府上下都忙得人仰马翻后,大戏终于顺利开场了。
入夜。
整个冯府灯火辉煌,人车如流水,接踵而来。
冯老爷,冯太太,冯家两个少爷乃至冯家上下佣人都衣冠楚楚,面带可亲笑容,殷勤招待客人。
阿诚阿三两兄弟也换上平时不穿的簇新青布夏衫跟着其它男佣,小心地端着银托盘,穿梭在锦衣男女之间,侍候着他们手中闪亮晶莹的玻璃杯中的液体。
不由自主地用目光去搜索冯宣仁的身影,阿诚穿行在人群中,可惜人们都凑成一团一团分散各处交谈,众多华服在灯光下灿烂夺目,他一时无法找到,且不得不专注手中的物什。
冯宣仁此时正被母亲拉在几个官腔老男人中,脸上堆着不明所以的微笑。
“冯太太,贵公子果然一表人材,老冯和你当真好福气啊!”一人对着冯太太赞着。
“哪里哪里,赵局长真是高赞了。宣仁,这是赵伯伯。”冯太太得体地笑回,连忙为儿子作着介绍。
冯宣仁点头弯腰,恭敬地叫了一声:“赵伯伯。”
“好好好,不必多礼,呵呵呵……。”
“这是李科长李伯伯,张司长张伯伯,这是王行长王伯伯。”
冯宣仁都一一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礼,表情谦逊,举止文雅,令众人十分满意。
“冯太太,不是我们几个眼红啊,老冯有这么两个得力的儿子,往后真是走得远啊,我们以后都要老冯多多担待着喽。”
“瞧王行长说的,”冯太太娇笑着,本来白嫩的双颊现在添上两片得意的红晕,“宣义只会做份内的事,宣仁刚回来,什么都不懂,难能有多大的本事,还不是要好好向你们几个伯伯辈的行家学着点儿,以后跟得上点儿,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呵呵,冯太太真是说笑了,宣义毕竟是吃过洋饭的人,喝得是洋墨水,真正好风华的少年郎,前途远大着,将来啊,准是人中之龙。”
张司长的话未落尽,胳膊被从背后跑来一个洋装蜷发美女给揪住了,伴着一声娇柔的问喝。
“爹,你在干嘛呀?”
“哎呀,莎莎,”张司长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掌上明珠,“各位伯伯在呢,不要没大没小,快叫人。”
莎莎也一一叫过,最后冲冯宣仁笑了笑,不知怎么称呼。
“这是冯太太的二少爷。”
“冯宣仁。你好,张小姐。”冯宣仁笑着接口。
“你好。”张丽莎抿着小嘴笑着,微微点头,眼眸子扑闪着,一脸的调皮。
冯太太看着,正中心怀,面上合着心中都不由笑开了:“莎莎啊,我家宣仁刚回来,可认不得这儿多少的年轻人,有好玩的,可要带着他啊。”
众人笑了,几个老的都听出冯太太的意思,张司长更是眉开眼笑起来。
“冯阿姨,”张丽莎也不笨,女孩子家脸皮薄,有点羞恼了,泛红着小脸,“他……也不是个小孩子干嘛叫我带啊?”说完,竟掉头自个儿走开了。
众人更乐了,张司长皱着眉头苦笑:“我这个女儿啊都叫她娘给惯坏了,野丫头,一点规矩也没有,真怕她将来找不到婆家要啊。”
“哪里,莎莎模样长得好,性子又纯,又是你张司长这样的好人家,哪会找不到?只怕是已经快抢破头了吧?”
冯太太用手肘捅了捅冯宣仁,悄声道:“还不跟着去。”
冯宣仁朝众人一弯腰,追随那倩影而去。
背后一阵善意的笑声。
但冯宣仁一离开背后的视线,即止住了脚步,有一酒盘端至面前,他从盘上端过一杯酒,看清了端酒的人,他笑着招呼:“阿诚,你今天很漂亮啊。”
端酒的人一怔,回答:“少爷,我不是阿诚,是阿三。”
“阿三?”冯宣仁马上记起来了,这是阿诚的双生弟弟,不由惊奇,仔细地看着他的面目,“真的好像啊,几乎不差分毫,真是很有趣。”
阿三傻傻地笑着,他觉得这个少爷果然和哥哥口中一个模样,平易近人得紧。
“如果你们站在一块儿,大概除了你们自己无人能认得出了,”冯宣仁叹道,即而问,“你哥呢?”
“他在那儿呢。”阿三用手向后一指。
冯宣仁终于看到了阿诚的身影,他正端着盘子从前厅走过,向厨房走去,虽是穿着和眼前的人一样的衣装,甚至有着一样的面目。
但是,只是那一眼的接触,他却很快把自己刚才的话推翻了,不一样,绝对不一样。他不知道,为什么只看到阿诚一眼,他就觉得自己绝对可以把他们分辨开来。
他朝那个背影追去。
“宣仁,过来一下。”冯宣义在一旁叫他,身边围着一帮年轻的小姐。
“待一会儿。”冯宣仁指了指前厅后的走廊,那里有卫生间,冯宣义理解地点点头。
“阿诚。”
阿诚转过头,看到今晚一直在寻找的人。
“少爷。”
通往厨房的走廊灯光不是很亮,但他还是很清楚地看到少爷站在那里,嘴角边挂着柔和的微笑。今天的少爷特别英挺,黑色的洋礼服衬得身材修长,漆黑的头发向后梳理,整张脸干净而棱角分明,英气逼人。
阿诚不由也笑了:“少爷,有什么事吗?”
“没事,”冯宣仁走到他跟前,歪歪脑袋,“唔,还有没有酒?”
“我正要去端呢,”阿诚回答,“如果少爷要酒的话,前面应该还有啊。”
冯宣仁没有吭声,只是看着阿诚。他压根儿也没想到什么劳什子的酒,一个牵强的借口而已,他需要站在这儿看一个少年的理由。
这样沉默地对视了有好几分钟。阿诚不得不再次开口:“少爷,我得去端酒。”
冯宣仁点点头,掉头就走,来和去一样忽然。阿诚吁了一口气,看了看那离去的背影有些疑惑不解。
少爷怎么了?
前厅传来了舞曲的声音,优雅地迂回着。

张丽莎努力提醒自己端正坐姿保持淑女风范,和身旁的女伴们讨论着一些无聊的话题,而目光不时飘向对面那个英挺的身影。
大厅已经被清空了出来,有很多人开始相邀共舞。有男士走过来邀请张丽莎总是被微笑着拒绝,往日舞会上的公主,今天显得特别安静,不免让不少人奇怪。
张丽莎心中也不免着急,可对面的人显然没有动身的意思,只是一味的和自己兄长搭着话,没有注意到任何目光。
张丽莎皱皱眉,提醒自己要耐心一定要耐心。
终于,那人站起身并径直向这儿走来,张丽莎心不由乱跳起来。
“张小姐,可否赏光?”
看着一只手潇洒地伸到自己面前,张丽莎此时的笑颜足够令场上所有的女士黯然失色。两人一踏入舞池中即成注目的焦点。
“冯先生的舞技真好,不亏是留过洋的人。”
“张小姐也很好啊。”
“嗯,叫我莎莎吧,别人都这样叫的。”张丽莎咬了咬嘴唇,看着冯宣仁,一点娇羞的模样。
“莎莎,真好听。”
两人细声地聊着,并随着舞曲慢慢徜徉。冯宣仁漫不经心地瞥向四周,目光抓住了在围观人群中走动的青衣少年,少年向舞池的中张望,然后看到了冯宣仁,展颜一笑。
冯宣仁肯定那定是阿诚,对他那有点懦怯却又纯净的笑容烂熟于心。阿诚躲进角落里,张望了片刻即没了踪影。
一首终了。
冯宣仁礼貌地送莎莎回到原位置。“下一首,还跳吗?”莎莎主动邀请。对方却笑着挡回:“老是霸占着你啊,等会儿非得被人念不可。”
有一男士走过来,冯宣仁正好脱身而去。
莎莎恍然若失,却又怨不得。

“少爷,别玩了,”阿诚使劲摇着头,脸都快白了,“如果被人看到,会被笑死的。”
“啧,没关系的,我说没关系就没关系。”冯宣仁不耐烦地一把拖过他。两人在半圆状的后阳台上,没有灯光,除了从楼下大厅里传上来的舞曲,因为清静所以特别的清晰。
“来,我教你,”冯宣仁揽过阿诚的腰,“跟着我的脚步。”
阿诚别扭得僵着脚不肯动:“少爷,我学这个没有用的。如果待会儿,他们找不到我的话,我可会倒楣的。”
“我说有用啊,如果将来跟我出去的话,你连这个都不会,我也会被人笑的。”冯宣仁振振有词,但有点强词夺理。
“少爷,今天就饶了我吧,”阿诚快哭出来了,“我还要伺候客人的。”
“嘘~~,不要吵,”冯宣仁按了按他的嘴唇,侧耳细听了一会儿音乐,扯动他的身体,“来,跟着我走,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左脚左脚……”
阿诚哭笑不得,这个少爷此时有点无法理喻,他无奈地走动着脚步,心里暗盼,少爷的闹劲快完事,自己好快快回到该呆的地方,省得夜里又被揍。
“不要那么僵硬啊,跟着音乐的节奏。”冯宣仁一手搂着他,一手握着他的手腕,几乎半拖着走步。
阿诚开始怀疑少爷是不是喝多了,下面好好的有舞池不呆,有漂亮的小姐不请,非得活拖死拽地把自己拎上来,跟他跳什么乱七八糟的西洋舞。
这种舞偏偏又让两人象一个人似的贴着,比少爷矮两个头的阿诚简直象挂在对方身上,这让他觉得好不难堪。
“少爷……你是不是喝多了,”忍无可忍的阿诚小心翼翼地问着,“我去给你端碗醒酒茶来吧?”
“我没喝醉酒,”冯宣仁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你能不能给我闭嘴啊?”
阿诚觉得他前半句是反话,后半句瞧那样的表情最好还是听进去,所以他乖乖地闭了嘴。

舞曲轻漫,飘荡在温柔的夜风中,两人踏着已经协调的步伐,一时无语。阿诚顺着冯宣仁的肩膀抬头向天仰望,一轮明月静静高挂于空,亮如银盘。
中秋的月啊。
阿诚记不清自己已经有多少个年头没有看过中秋的明月,至少来这儿的六年,几乎让他忘却还有一轮中秋明月让人寄乡愁,乡愁?何来乡愁?
最后一丝乡愁早随着母亲苍白的面容埋入那一片被丢弃的土地。
阿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样尴尬的境地竟然会想起久已失落的故乡。
“你在想什么?”冯宣仁轻声问他。
“我来的地方,少爷。”
“哦?”
“我家门口有一棵很大的榆树,我和弟弟常爬上去,然后我妈会在树下骂人,要我们下去,但我们不敢,只能趴在树上一动也不动。”阿诚一口气地说着,说完却觉得自己很傻,少爷哪会有兴趣听这些啊?
“然后呢?”
阿诚有些惊讶,抬头看着那张似乎颇有兴致的脸,犹豫地继续说:“然后一直呆到肚子饿了,没有办法才下去了,结果两人被娘打了屁股,但一点也不痛,下次我们还会去爬树的。”
冯宣仁笑了,淡淡的。
“我本来记得很多的,可现在已经忘了,”阿诚又望向那轮明月,“记得最清楚的是,娘死了,埋在了开着很多'白娘子花'的后山里,那天下着雨,很大很大,把很多花都打坏了,地上都是白白的,娘的坟里也全是白白的花。”说着,阿诚觉得眼中有些酸痒。
冯宣仁抬手轻轻拭去少年眼边渗出的泪水。
“少爷,对不起,”阿诚局促地擦着眼睛,“我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冯宣仁摇摇头,没有言语。
两人继续跳舞,却早已没了节奏,只是拥着在原地走啊走,一曲接着一曲。

“二少爷,二少爷。”有人边走近边叫着,是李妈。
两人如遭电击般放开对方,莫明的心虚。冯宣仁按了按阿诚的肩,暗示他原地别动,自己理了理头发,走过去:“李妈,我在这儿。”
李妈没有看到旁边阳台上处于暗处的阿诚,只看到冯宣仁:“二少爷啊,太太找你好久了,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哦,我知道了,这就去。”
直至两人消失在走廊尽头,阿诚方才蹑手蹑脚地朝反方向走去,心里暗暗求佛:但愿没人发觉他刚才开溜了这么久。

冯宣仁刚下楼梯,就被冯太太拖住:“你怎么搞的,把张小姐一个人撂在那里。”
“妈,她用不着我陪的,你看。”冯宣仁用手指了指,张丽莎旁边围着好几个男女。
“哎呀,”冯太太恨其不争,不由板了脸孔,“你不要给我装傻,今天有一件事是专门为你的,我跟你爹也商量过了,先给你定门亲事让你安定下来,这个张小姐是我们都同意的,她的父亲在上头很有影响,结亲对我们冯家有利,而且张小姐人也不差,你别给我瞎糊弄。”
“妈~~”,冯宣仁虽有点预感,可没想到母亲这么直截了当,“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给我包办婚姻啊,这可不公平。”
“别跟我谈公平不公平,那一套我可不懂,”冯太太瞪了儿子一眼,”你以为自己在国外啊,我话都说明喽,快去,别给我愣着。”
“啊……”冯宣仁暗暗叫苦,原来今天是自己的鸿门宴啊,“我…我还不想结婚。”
“傻小子,又不是马上让你结婚,你肯人家还不一定肯呢。”冯太太笑了。
“那哥呢,干嘛不找他啊,他可比我大多了,哥都没有定亲,我作弟的急个啥?”冯宣仁很没义气地拼命想拖替死鬼。
“不用你替他操心,我自有安排,你管好自己的就行啦。”冯太太可没想到自己这个又帅气又俊俏的儿子会对这样的事推三阻四,如临大敌的模样。她仔细朝张小姐望了又望,怎么看人家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端端正正的好面貌,怎么让儿子看不上眼啦?
“哎呀,你就别挑了,”冯太太开导着,“论面貌,地位,学识,你看这场中的女孩儿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张小姐了,和你对得上号的非她莫属了,你还挑个什么啊?”
冯宣仁语塞,鼓着腮帮子以沉默对抗,他倒也不是对张丽莎有什么看法,可这种强制性的结亲方式让年轻气盛且被新思潮洗脑过的他有些接受不了。
“反正你别给我滑头,这个媳妇我可等着你给我领进门。”冯太太瞥了一眼儿子绷紧的脸皮,不以为然地警告着,在她看来,儿子只是对于被指定的赌气,如果双方接触多了,想来这事不会太难,毕竟双方都是不差的,哪里还能找到这么登对的人了。
冯宣仁实在无话可说,心里嘀嘀咕咕计较上了,早知如此,就从外面带个洋妮子回来先斩后奏,看看父母那肚子气破的样子也好过今天心中被硬派亲的窝囊劲。
想是这样想,但他知道,这样结亲,对于冯家有百利而无一害,父母也是三思而行的结果,在这种风雨飘摇的局势下,互相结亲,是壮大势力对付凶险的好途径。
张丽莎也看见了不远处于刚才丢下她的人,她压制住心中的不满,对他大方地嫣然一笑。
“你瞧人家张小姐多大方,你还快给我过去,别错了机会。”冯太太看着那笑脸,心中乐开了怀,使劲推了一把傻楞着不知在想个什么的儿子。
冯宣仁无可选择,只得走了过去。
舞曲正好再次响起。

中秋过后的不多时日,天气开始转凉,与往年无异,唯一不同的是,随着街边报童口中越来越多的头版新闻,越来越多的号外,越来越多令人心惊肉跳的血案,让这个繁华的都市过早地进入了阴霾和寒冷。
街上公然持枪的便衣特务和随处抓人盘问的警察让蜷缩在阴沟里的老鼠也会有风雨欲来之感。所以,连着平素一向能阻风挡雨的冯公馆也阴沉起来。
冯老爷的出入已经有数个保镖跟随,家属无故不充外出,唯恐遭人绑票。这一切不自由的变故让冯太太好生不是滋味,连着平时里常乘着汽车来往的姐妹都一个个缚步在家,来个电话也总是抱怨个不停,骂那几个就会生事的乱党,害得天下都不太平,好生生的盛世就会毁在他们手中,至古大抵就是这个道理。
妇人的平庸之见在男人们的心中当然会是另外一幅模样。冯老爷的眉头皱得更紧,深思熟虑着自己现在的处境和这一片自上辈辛苦撑起来的家业不会在波动不定的时代里翻个底。他开头是不想渗进政治的,但在这样的乱世中,有钱的不涉政治显然是自投死路,就是自己躲远了,还会有狼嗅着腥味找上门来,要么同狼共舞,要么果了狼腹。
年岁之大,能指望的就是两个儿子,特别是小儿子,虽是年纪略轻,还没经过风雨,却从待事眼神和做事方式上可以看出冯家的优良遗传,果断的,深谋大略,有大士之风,他是不看走眼的,大儿子人虽是不笨,但总缺了点担当局面的大气,凡事还是做下手的干练。
可是,虽说是如此,最让他挂心不下的还是小儿子,那蓬勃的青春气焰和隐于眼神里对混沌世事的不满会让那些优良遗传反成了陷入歧路的一股重要力量。

不管怎么个乱法,对于阿诚来说,日子和往常并无大异,要做的活还是一天似一天,就算有些起伏也是小人物的生活,比不上那些踏在头上的大人们的矜贵。
这天天气很不好,燥热捂了一天,傍晚时分天阴沉起来,不一会儿,闷闷地飘些雨丝,也是稀稀沥沥不痛快的,空气中浮着难闻的泥腥味。
阿诚和阿三奉命在柴房里堆那一大捆一大捆用来冬天烧壁炉的木柴,不一会儿大汗淋漓,口渴难挡。
“哥,我去拿些水来喝。”阿三脱了褂子,往脸上抹汗。
“好。”
阿三走出柴房门,不到片刻就退回来了:“哥,侧门旁站着一个奇怪的人,他还叫我来着,可我不认得。”
闻言阿诚也出了柴房,向侧门走去,果然有一个穿着灰青长衫的男人站在侧门外往里探着头,样子看来有些鬼祟。他也看到了兄弟俩,不禁轻声“咦”了一下。
阿诚只觉此人有些面善,记不得是哪儿见过的,他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先生,你有什么事?”
那人仿佛被惊吓,缩了缩肩膀,往后挪了一下脚步:“没事没事,站在这儿避雨。”而这儿没有遮避物,怎能避雨。阿诚满腹疑问,想来有些不妥,最近府上的变化也是看在眼里的,他伸手想把门给关上,却被男人挡住了。
“先生,你到底想做啥?”
“小弟弟,你是不是上次那个在桂四路的……”
阿诚心中“咯噔”了一下:“先生,可是找二少爷?”
男人点头,喜上眉稍:“差点认错,想不到这儿有两个一样的人,”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条,“帮个忙小兄弟,这个帮我亲自交给你二少爷。千万要亲自给他,不能给别人的,好不好?”
阿诚未接纸条:“先生,少爷在里面,要不要去叫他?”
“千万不要,”男人急了,把纸条塞进阿诚的手中,“我就要走了,要说的事纸条上都有,你只交到他本人手中就帮我大忙了。”
“我知道了。”阿诚点点头。
“一定要交到他手中,记住,不能给别人瞧,事关你少爷的性命。”说完,男人匆匆离去。
少爷的性命?
雨静静地飘着,点滴于纸上,晕染出一点点的水迹,怎么看也是一张普通的毛边纸,阿诚对着它怔了一会儿,就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开始心神不定起来。
“哥,那人对你说些什么啊?”一直站于柴门边的阿三好奇地看着阿诚凝重的神情。
阿诚摇了摇头:“没什么,他找错人了。”
“瞎说,我明明有看到他给你东西。”阿三不依不饶,他不喜欢哥哥对他撒谎。
阿诚一把把弟弟拖进柴房,关上门,抓住他的胳膊,盯着他的眼说:“不要把刚才看到的事对任何人说,知道了吗?”
阿三被哥哥的举动吓一跳,虽不明所以也使劲点着头:“知道了,哥。”
阿诚也点了点头,放开弟弟,走到柴堆旁继续干活。
“哥,到底是咋回事啊?”阿三小心地问着,哥方才陌生的态度让他不安。
“不要多问。”阿诚闷声地回道。
阿三抿了抿嘴,靠近阿诚的身边:“是关于二少爷的吧?”
阿诚转头看着他:“不要瞎猜。”
“我就知道关于二少爷的,我听见那人说的,”阿三不满地扭过头,不看阿诚的脸,“我们是兄弟,啥事都不蒙着谁的,哥你现在什么事都不跟我说了,你还把不把我当弟弟啊?!”
“……”阿诚一时难以接口。
“上次你教我偷钥匙,我也没多问就给你去偷了,那晚我有看到你半夜三更地出去了好几回。”
阿诚心一惊:“你看到了?”
阿三点了点头:“我看到你和少爷在讲话,后来在秋宴上还看到少爷去找你呢。”
阿诚忽然站起身来,伸手用力揪住阿三胸前的衣襟把他拖至墙边并用力按住,阴着脸:“你监视我们?!”阿三被按在墙上,胸口抵着阿诚的胳膊,顿觉闷得喘不过气来,不禁用力挣扎,可虽说是双生兄弟,阿诚的力气远要比差不多身材的弟弟大得多,阿三推不动阿诚分毫。
“哥,放手啊,”阿三觉得今天的哥好像换了个人似的,象个随时要爆炸的炮筒,满身的火药味,“我没有,我怎么会监视你们啊?!只是凑巧看到,哥,你吃错什么药啦!!”
“我不管你看到什么,如果你把看到的东西乱说的话,我就……”阿诚咬咬牙,“不认你这个弟弟了!”
他万没有想到这句话让阿三一下子火大了。
“你本来就没有把我当弟弟了,”阿三怒涌心头,猛得使劲把头往阿诚额前一撞,阿诚吃痛手一松,阿三挣开他的胳膊,“你巴不得没我这个弟弟一直让你照顾,对不对?亲生弟弟根本比不上那个二少爷,人家那么看得起你,你象条狗一样跟上去,等着别人给你扔骨头。弟弟算什么,一个少爷的话就可以让亲生弟弟滚一边去!”
“混蛋!”
这番话真的让阿诚爆炸了,他握起拳头挥向从来没有对他大声说过话的弟弟,阿三也不示弱了,顺势冲上来,两兄弟扭打在一块儿。
从东墙打到西墙,已经堆好的柴垛因两人的动作而散了一地,阿三终究不是哥哥的对手,没撑多久就被推倒在地,压在哥哥身下动弹不得,拳打脚踢也无济于事。
“你这个混蛋,几时嘴巴变得这么臭,”阿诚狠狠地揍了弟弟脸上一拳,痛得阿三眼泪都迸了出来,“今天非得好好教训你不可!”
看到弟弟眼边的泪水,阿诚忽然手软了,再次握紧的拳头怎么也挥不下去,愤怒的头脑也凉了半截,自己在干什么啊?娘临走前拉着弟弟的手放到他的手里,然后两兄弟的手握在一块儿,没有说什么,只是凄哀地望着十岁的自己,十分明白的意思:弟弟就托你照顾了。虽然只是大上几分钟,你总是兄长啊,要照顾弟弟。
今生今世,你们都要好好照顾对方啊,你们是亲生兄弟,都是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啊。
阿诚站起身,拉起地上的弟弟,扯着袖管给他擦眼泪。阿三扭过脸不让他擦。
阿诚抱住阿三:“对不起,哥不该打你,是哥不好,给你打还吧?”他凑过脸,阿三破涕而笑,一拳挥过去却在半空中止住了。
“算了,欠着吧,反正……也是我先不好的。”
阿诚也笑了,有点愧疚,替弟弟整着凌乱的衣衫。
“哥,你不会不要我吧?”阿三忽然小心地问。阿诚愣了,不由苦笑:“你是我弟啊,不管怎样,你总是我弟,而且我们是一个娘胞里出来的,看模样就知道了。你别理哥刚才的胡话,这一生一世,你总是我弟。”
“那你有二少爷也不会不理我吧?”阿三想了想又问。
阿诚笑出声来:“这是两码事,少爷是主子,我们现在吃着他家的饭当然要听他的话,你是我弟,一个娘生的弟弟,没有比这个更亲的了。”
阿三眨了眨眼觉得很对,想自己刚才的话真的很无理,不由有些脸红,想来要给哥哥笑话了。
阿诚倒也不是很在意,阿三至小依赖性就很强,特别在自己面前,而且现在他也只剩下这个哥哥了,除了自己还能有谁让他依靠的。想到这儿,不禁觉得那样凡事瞒着他确实不好。
“二少爷是个好人,和别人不一样”他对阿三说,认真地,“他有些事要让我帮忙,但不能给别人知道,所以我就没有告诉你。我很想帮他。”
阿三点头:“我知道二少爷是好人,那天他跟我说话我就知道了。如果哥哥认为对的事,我就不问了。”
“这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阿诚想到老刘的话,心沉了沉。
“哥,现在……怎么办?”阿三指着滚了一地的柴。
阿诚叹气:“还能怎么办,快干吧,但愿还能赶上晚饭,要不今晚就得饿肚子喽。”

晚饭过后,阿诚终于乘替老爷送报纸的机会,偷偷敲开了冯宣仁的房门。
冯宣仁接到纸条一看,面色大变,阿诚紧张地瞧着少爷的脸色,不知那张关系到少爷性命纸条上不知写了什么。
“为什么不早些给我?”冯宣仁失声问着,额上泌出细汗。
“我……我没有办法给你……没有机会。”阿诚急忙解释,看来这张纸条真的有麻烦。
“对……不能怪你,”冯宣仁按了按太阳穴,让自己镇静下来,“那人没有说其它吗?”
“没有,他只叫我把这给你就走了。”
“哦……”冯宣仁来回踱步,低着头皱着眉思考着什么,忽然转过脸对阿诚说:“阿诚,现在和我再去趟桂四路,好吗?”
“哦,好好。”阿诚一听“桂四路”这地名,吓得连心都快跳出来了,但头还是忙不迭地点着。
冯宣仁找了个借口对家人解释了一下,就想拉着阿诚往外走。
冯太太在后面直叫:“哎呀,外面现在不太平,你要去玩也不要叫这个小家伙陪呀,碰着事情一点用也没有,叫老刘用车载你去吧,还叫阿仔弄几个人跟着你,放心点!”
“妈!”冯宣仁笑了,“我又不是去打架,跟这么多人会扫兴的,人家张小姐非得看扁我不可。”
“现在不比往常,小心些是应该的,”冯太太拖过儿子,替他理了理头发,“请张小姐出去玩,就算不跟人也得要车子送的,要不被人家看到会说冯公馆的少爷没气派。”
“好好,晓得了。”冯宣仁知道如果不答应他就出不了这个门。
车开到繁华的艾飞路上的露美舞厅,冯宣仁就叫停:“和张小姐约在这里了,老刘,你回去吧。”
“少爷,”老刘笑着,“我现在回去肯定要被太太骂的,她说了,要载你回去,她才放心的。”
“老刘,我不知道要几时才回去的,你等在这儿没意思,要回去的话,我等会儿打电话回家让你来接。”
“可是……”
“你等在这里不行的,我爹等会要用车就麻烦了,你先回去吧,等会儿我打电话回家让你来接我。”冯宣仁此时心急如焚,他拉着阿诚下了车,直奔露美舞厅。
老刘看着他们进了那扇华丽的玻璃门,倒真开车回去了。

夜色在桂四路好像会比别处要浓上数倍,处处都是黑鸦鸦地一片,偶尔不知从何处透出些许微光,却使这种黑暗更加夺人心魄。
阿诚的手被攥在少爷手中,跟着他快步地向前小跑,在冷清的路石上敲击出慌乱的节奏,不久又夹杂着喘息声。
两人停在那块街牌梁下,旁边有人影一闪而过,冯宣仁轻咳一声,人影走了过来,压低声音:“冯组长,你来了?”
“人都在?”冯宣仁问
“大多到了,都商量着呢。”
阿诚听到此人正是傍晚送纸条的男人。果然,那人也看见了阿诚:“咦?小兄弟,你也来了。”
亲切地用手摸摸阿诚的头。
“阿诚,”冯宣仁面对阿诚,“我和老高进去,你在这里守着好吗?”
旁边的老高有些急了:“叫这个小毛孩子行吗?还是我守着吧。”
“不行,我和你一起进去,今晚可能要出事,”冯宣仁沉着声,又加了一句,“我们自己的事。”
老高有些惊讶:“难道……”
冯宣仁继续对着阿诚:“你守在这里,如果附近有人过来,不管什么模样的人,你到里面第二扇门敲三下,记住,三下。”
阿诚点了点头:“知道了,少爷。”
冯宣仁看着他,忽然轻笑了一下:“害怕吗,可不能睡着哦?”
“我知道了,少爷,我不害怕也不会睡着的,你放心。”不害怕绝对是假话,现在他其实怕得要命,但他不想对着少爷的面说害怕一字。
“好。”
两人离开,消失在黑暗的巷口里。
少爷一走,阿诚顿觉周围阴寒之气直涌过来,环绕周身。他缩了缩身体,把自己如刚才的老高一样藏在墙角里,眼睛惊恐地望着四周。
时间似乎凝固住了,没有流动的迹象。
阿诚不知道自己已经守了多少时辰,腿已经站得有些酸了,他蹲下身,眼睛还是一刻不停向四周扫去。
什么也没有,除了黑漆漆的夜。
他感到疲惫,过分的紧张消耗着了劳累了一天仅存不多的体力。
少爷,少爷,快出来,我们回家吧。他不由在心中暗自企盼。
“砰——”,如凭空放了一个爆仗,让沉闷的空气猛得震动。
也让有些困意的阿诚一下子惊跳起来,茫然环顾。四周又回复死寂。
那是什么声音?
少爷?!
阿诚忽然心很慌,转身朝巷里头狂奔进去。
他没有看到,几个身着黑色劲装的人如鬼魅般出现在桂四路的街头。

声音是从巷里传出来,阿诚听得清清楚楚,枪声?
枪声?!阿诚头皮发麻。
里头第二个门!门已经洞开,有人正从屋内冲出来,恰好撞在奔过来的阿诚身上,两人同时跌倒在地。
“咣当——”有一物什从那人手中飞出,撞在青石板的路面,磕出一两点蓝色的小火星,接着又是“砰——”的一声,阿诚只觉腰际一热。
有子弹贴着他的身体掠过,没入背后的门里,是枪,而且那枪走火了。
好险!阿诚的思想刹那间一片空白,腿软得如同稀泥合成,趴在地竟站不起来,而此时屋内的又跑出五六个人,团团围住躺在地上的两人。
其中正是有少爷。
“少爷……”阿诚叫出声来,冯宣仁一把把他从地上拖起:“没事吧?”
“没事。”
等阿诚站稳了,四周的人已把地上的人按倒在地,冯宣仁走过去,挤开人群,从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对着那人的脑袋就是一枪。
那人抖了抖身体,就沉沉地倒在了地上,血如泉涌,溅了一地。阿诚从没有看到过杀人,不由直打寒噤,止都止不住。
枪声刚落尽,却在巷口传来众多脚步声,直向这儿扑来。
有人轻呼:“糟了!”众人乱了手脚,有人后退有人想向冲,个个拔出枪,剑拔驽张,蓄势待发,空气在淡淡的血腥味中变得更为紧张。
“后退!”

阿诚只听得少爷喊了一声,自己的手臂被他紧抓住往屋内拖着跑。屋内一片凌乱,一张小木桌翻倒在地,旁边歪倒的椅子上还躺着一个人,满身的血,一动也不动象是已经没气息了。
后门被打开,众人一个接着一个迅速撤逃。"老高怎么办?"有人问守在最后的冯宣仁。
冯宣仁扬手把挂在墙上火油灯扔在地上,灯碎油迸,火立刻四漫,随着油淌而向四周窜去,屋内顿时一片烟雾。
“老高,对不起。”
冯宣仁铁青着脸轻声念了一句,然后拉着阿诚从后门冲出去。
老高?
阿诚边跑边回过头,却已经无法从浓重的烟雾中看到任何东西,包括那刚才还摸过他头的老高,连人带整个屋内已经是在火舌的吞吐下。
“不要回头,快跑!” 耳边传来少爷的轻责。
阿诚已经使劲地奔跑,这辈子他还没有跑过这么快这么疯狂过,剧烈的运动使得思想早已停顿,如同被追杀的野兽一样靠着下意识的求生欲望在逃命。可他还是落在少爷后面,被他抓着如同拖一般向前移动着。
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似乎它要脱离胸膛的束缚,挤出喉咙。力气一点点从压抑得几乎要窒息的气管里呼出,慢慢抽离身体,脚步越发沉重起来。路面在眼前摇晃,如同正荡波在汹涌的海面上,阿诚的脑袋也开始发晕,双腿如踏浮沙,举步维艰。
“你怎么了?”冯宣仁觉得拖着的手臂沉重起来。
“没事……无事。”腰部忽然传来刺骨的疼痛,阿诚用手捂了捂,一手的粘腻。
腰部原来已经被子弹擦伤了,只是刚才太紧张,竟没有发觉到,血流的同时也带走了他的力气。
冯宣仁注意到他的动作,也伸手朝他腰际一探:“受伤了?!”
“没关系,只是擦伤,没有被打中。”
后面有很多人追来,夹杂着枪声,且声音愈近了,这回连一直镇静到现在冯宣仁也有些乱了步调,四顾,被追的众人已经散开,早不见了踪迹。
“会不会没命了?”
这是阿诚在倒地前的唯一的问题,他觉得天地猛得兜了个底,便已一头载倒在地,昏了过去。
这一夜对于阿诚来说无疑是个可怕的梦魇,杀人,纵火,被追杀,这一切都发生在平时温和可亲的少爷身上,后来他怎么也回想不起那举起枪口对准他人脑袋开枪的人是不是少爷,那张脸隐于黑暗中,除了声音是熟悉的,其它,都是令人不寒而栗的陌生。
他不知道该把冯公馆的二少爷和桂四路的冯组长当作同一个来对待,还是选择一个,放弃另一个?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这个权力去选择。
这个问题在他醒来后,却变得不是问题了,只是看到冯宣仁那双充血的眼睛,阿诚就把这个问题给忘却了。
他没得选择,不是吗?
雪白的被褥,雪白的吊账,雪白的墙,然后是雪白的天花顶。墙上有大窗,垂着绿色的窗帘半开着,屋外还是暮色沉沉,但比起桂四街来说要淡得多了。
阿诚睁着眼一点点地打量着这个陌生世界,他看到自己的床头上悬挂着一个木制的十字架,
上面刻着一个裸体的老头神情古怪地望着自己,一脸的悲哀。
“醒了啊,臭小子,差点吓死我。”声音是熟悉的,一贯的温和。
阿诚张了张嘴:“少爷。”
冯宣仁站在床边,看上去有点狼狈,眼睛有血丝,一脸的疲惫。
“我没有死……”阿诚仿佛置身梦境。
“当然,没什么大碍,你流血太多了,而且吓坏了吧。”冯宣仁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门口走进一个身穿白袍的老修女,手里托着一个方盘。
“方嬷嬷,他醒了。”冯宣仁对进来的修女说。
方嬷嬷走过来,塞了一支体温计到阿诚的口中,拿着听筒放到他胸前听了一会儿,又拿起体温计看了看,转头对冯宣仁说:“应该没事了,放心吧,现在只要让他休息一下就好。”
冯宣仁连忙道谢,方嬷嬷摆摆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架就离开了。
“这是什么地方?”阿诚看着新鲜。
“教会医院,”冯宣仁拖张椅子坐在他床前,“这里有些嬷嬷我从小认得,她们不会多嘴,所以把你带这儿来了。”
“少爷……我真没用。”阿诚忽然觉得很惭愧,少爷带着自己逃脱肯定费了不少周折。
“没你的事,是我不好,没有考虑清楚就把你卷进去了,昨天真的很险,如果你出事的话……”冯宣仁语顿了一下,握住阿诚的手,“我会很不安的。”
阿诚怔怔地看着少爷的眼睛,竟不知道如何应对。昨夜冷血的杀手和现在温柔的少爷是不是同一个人?为什么如此的不同?
他的手指干净修长,没有一丝丝沾染血腥的痕迹。
“少爷,你是个好人。”阿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还是这句话是在对自己说?
冯宣仁惊讶,抬起眉峰,有些好笑地看着阿诚:“为什么这样说?”
“不知道,反正我觉得你是个好人,不管……”阿诚收了口,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不管是否杀了人,是否被别人称为乱党?”冯宣仁笑着接口。
阿诚红了脸,虽是说对了,但他倒没有想到“乱党”一词,他也不知道什么叫“乱党”,那是大人物们的名词,对于每天只求温饱的小百姓来说,没什么太大的意义。
“我不知道你口中的好人到底是什么样,”冯宣仁笑着,有点意味深长,“如果你认为我是好人的话,我很高兴。”
阿诚在心中对自己松了口气。
“对了,我现在得回去跟家里解释,要不就麻烦了,不知道跟他们说把你卖掉了会不会相信啊?”冯宣仁站起身来,冲阿诚扮了个鬼脸,苦恼地说。
阿诚哑然失笑,这个样子就和那个任性地拉他到后阳台偷偷摸摸跳舞的冯家小少并无二致:“少爷,那你要把我卖到哪儿去啊?”
听到阿诚口气里明显的捉狭,冯宣仁有点吃惊,却是很高兴的,至少在这时阿诚对他那种在地位上的隔阂暂且给放下了:“卖给妓院吧,”他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就说我赌钱赌输了,没有办法就把你卖给了妓院筹赌资。”
“少爷,这没有人会相信的,我是男的啊,哪有把男人卖到妓院里的说法?”阿诚气得直翻白眼。
“啊?唔……”冯宣仁想了想,“没关系,反正你那脸长得和小姑娘差不离,我就说把你冒充小姑娘卖进去的。”
阿诚哭笑不得,原来这个少爷还有一项本事就是胡扯,但是圆谎却是正经事,要不被人怀疑了真是十分要命的。阿诚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少爷,第一次跟你去桂四街的时候,老刘来问我话过的。”
“哦,”冯宣仁皱了眉,“他问什么?”
“他问我你去了什么地方。”
“你说了没有。”
“没有,我说不知道。他说是老爷让他问的。”
“哦……”冯宣仁思索片刻,又问阿诚,“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不知道这重不重要,毕竟是老爷问的,也不知道该不该你说。”这都是大实话,阿诚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少爷的信任,声音不由越说越低。
冯宣仁沉默了,眼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目光游移捉摸不定,不知想些什么。
“阿诚,我先回去给家里一个说法,你安心呆在这里休息,我会来接你的。”
“好。”
当冯宣仁离开的时候,天已亮了大半,晨色给屋内撒上一层淡淡的亮灰色。阿诚下床走到窗前看见冯宣仁的身影从楼底的医院正门而出,匆匆穿过走道,直至隐没在医院的高墙外。
他没有想到,这一别竟有个把月之久。
 楼主| 发表于 2009-8-25 21:28: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冯宣仁自那天起没有再出现在医院里。方嬷嬷安排伤好了的阿诚在医院里当杂工,说是少爷嘱托的,其它什么也有说。
阿诚在惴惴不安中度日,却不觉日子过得慢,因为忙碌,纵然是劳累的,但觉得比在冯公馆里过得舒坦,这儿不会有人因做错事而揍他,医院里的工作者大多是神职人员,说话都是轻声轻气,态度温和的,偶尔擦身而过碧眼高鼻子的洋人医生,脸色冷漠倒也不似在外头的趾高气扬。
阿诚并不懂什么基督教,但看众人对那个绑在十字架上的老头那么敬重,想来总是个好的神,至少在这儿他觉得呼吸都要自由得多,在这个神庇护下。
偶尔,他也开始学着医院里的护士嬷嬷,对着墙上的神说话,他不算虔诚,但是真心实意,因为除了这个老头外没有人会听他说话。他说得最多的是:我想回冯公馆,我想见弟弟,还有少爷。
神总是一脸穆静,柔和而淡漠地看着他,世人皆有心愿,他能管得了几个?
教会医院相当繁忙,因为只有这儿对贫苦民众是收相当低廉的费用或是免费的,所以医院里每天要接待为数不少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平民,他们大多是因卫生条件差温饱不定营养不良缺少抵抗能力而得各种各样由细菌感染而起的疾病,送进教会医院的时候大多病入膏肓,奄奄一息,医院里每天如战场一样地紧张。
阿诚每天打扫病房,清理病人呕吐的脏物,帮护士们分送床单,也每天看着有人被活着抬进,死着抬出,也有人会好好地走出去,但有可能以后再会被抬进来,治病冶不了他们的饥饿和贫苦。阿诚觉得很悲哀,为他们也为自己,但他问不了为什么。
天气渐渐转凉,深秋已至,医院内的松柏依旧青翠,但外面街道上的梧桐叶开始发黄卷边,如年月已旧的纸片生生地发脆,一张两张地随风而落,悉悉索索地被踩碎在行人脚下。
阿诚计算着自己留在医院内的日子,不得不怀疑少爷是不是会永远将自己留在这里,如果是这样倒也是不错,这儿有吃有穿,温饱是不愁的,只是他想到弟弟不由又不安心起来,恨不得现在就跑回冯公馆去。
他这样想着,却没有实践,少爷总有把自己留在这儿的理由,还有,他不得不承认,这一个月里想得最多的只有少爷冯宣仁。
这一天刚黑,阿诚就被方嬷嬷叫到接待室里,一个高额瘦脸宽肩的男人站在里面,一看见阿诚就微笑:"小弟弟,认得我吗?"
阿诚摇摇头,心里已是明白这人肯定是少爷派来的,不由高兴起来。
"那天晚上太黑你不会看清楚的,不过我可看过你。"来人摇了摇手中的圆边帽,笑道。
那天晚上?原来这个人当时也是在场的。
"是不是少爷叫你来的?"阿诚直接地问。
来人点了点头:"你快点去拿东西,你少爷等着呢。"
阿诚连跑带跳地奔回去换下身上一套医院的工作服,穿上来时冯家的青布衫,跟方嬷嬷不舍地道了别,就与来人出了医院门。
门外街道旁停着一辆黑车子,车子里空无一人。
"少爷呢?"他问来人。
"你不要急,我这就载你去。"那人打开车门,阿诚上了车。
车起动,开得不快不慢,窗外风景已是红红绿绿的霓虹无数,阿诚犹如恍然隔世,一切显得既熟悉又陌生,说不出什么滋味,想这一个月被丢在医院,如同重新活过一回,现再回冯家虽是心中期望的,但却热忱不起来。
"少爷…少爷没事吧?"他想到那天冯宣仁回去的光景。
"冯组长没事啊,"那人边开车边回过头瞄了阿诚一眼,"他倒很替你担心,怕那天的事把你吓坏了,没想到他一个大少爷对下人会这么好,不过他对我们也是很好的。"
"唔…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啊,"阿诚想了想鼓足勇气问道,"为什么你们要叫少爷为冯组长?"
那人闻言挺惊讶:"咦?难道你不知道吗?冯组长拉你进那事干嘛,奇怪。"说的话好似自语自言,却不回答阿诚。
沉默过后,他又开口:"不过大概冯组长已经决定把你拖进来了,要不不会要我把你接他那儿去的,反正,"他又转头看了阿诚一眼,"到时候,你自会知道的。"
阿诚心里其实已经有些明白了,少爷是冯公馆的二少爷,但他做的事却和冯公馆没什么关系。
这样想来,心中难免暗沉下来,不再言语,只回忆着那天的情景真是惊心动魄。
车子拐来拐去,驶进了一条灯光灿烂的梧桐道,旁边植物葱荣茂盛,掩隐着数座雅致的小楼,黑铁铸花栅栏,尖角圆顶的式样,尽是异国的风格,连街灯也是方方的洋味十足,合着路上跑着比外头街上要多数倍的车子和洋人后,终使阿诚目瞪口呆后醒悟:"这不是去冯公馆!"
"我没有说要带你去冯公馆啊。"
阿诚有点慌:"先生,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心里琢磨,自己也不是小孩子了,不会是拐了去卖吧?怕就怕是为少爷的事,底气就不足起来。
"唉,你不要急呀,"男人笑了,指了指前方,"到了。"
车停了,面前的楼和来时看到的数幢差别不大,不过门口站着的人让阿诚心一下子松了下来。"少爷!"
正是许久未见的冯宣仁,依在门边,看着驶近的汽车,脸上依旧不变温暖的笑容。
阿诚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表达一种欣喜和期盼已久后获得的快乐,只是见冯宣仁平和的笑脸的那一刹那,他把刚才在车上所想所顾虑的一切都统统给弃之脑后。等到被兴奋占据脑袋的昏眩过去,他才发觉自己正紧紧地拥抱着冯宣仁,虽是没有掉眼泪却是眼已经红了。
"对不起,让你等那么久。"冯宣仁似也有所动,声音听上去有点哑,轻轻抚着少年柔软的头发。
"没关系,少爷,"阿诚有点羞涩地摇着头,"我在医院里很好,真的,很好。"
冯宣仁伸手探了探他腰部:"伤没事了吧?"
"没事,早就没事了,"阿诚笑着,放开冯宣仁,摆了摆腰部,原地转了一圈,"方嬷嬷说跟以前一样好了。"
冯宣仁有趣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活蹦乱跳,真是宽了心,想这个家伙算是硬挺的,一般稍是弱一点的人经历那样的事不会这样没有负担似的笑得开怀,如果不是不懂就是确实的坚强,是块能经得起风险的料子。
“少爷,你怎么在这儿?”阿诚终于想到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他差点认为自己会被人拐了去。
冯宣仁指了指门内:“以后你就跟我住这儿,家里不用去了。”
“为什么?”阿诚奇怪,心里还是高兴的。
“因为……现在你是我的人了。”冯宣仁眨了眨眼,阿诚听着有点别扭,但马上领会了他的意思:“老爷太太让我来这儿侍候少爷?”
冯宣仁淡然道:“家里现在不能去,你和我呆在这儿吧。”然后转头对站在旁边载阿诚过来的男人说:“阿刚,辛苦你了,现在你回去吧。”
阿刚笑着点头:“冯组长,那我先走了。”又随手拍了拍阿诚的肩膀:“怎么样?小兄弟,我没有把你卖掉,你不是好好地见着了你家少爷吧?”
阿诚搔头,脸上绯红起来,有自己的心思大白于天下的尴尬,虽然这也没有什么好羞涩的,但他就是无端地不安。冯宣仁和阿刚见状都笑出声了。
不同于整幢楼在外表上的洋派,屋内却是陈设简朴干净,没有什么多余无用装饰物,倒也符合冯宣仁的品性。
冯宣仁领阿诚进了楼梯旁的房间,里面床桌椅皆有,还有两个箱子。
“你就睡这儿,箱子内是你的衣物,我让阿三整理的。”
“阿三,还好吧?”阿诚想到已经有很多时日没见到弟弟了,有点心揪。
“他很好,我已经跟他说了你的事,”冯宣仁看着阿诚的眼睛,那里尽是焦急,“过些日子,我去把他接来,你们兄弟俩一起住这儿吧。”
“少爷……”阿诚心中一阵暖意涌起,哽住喉咙,竟无法言语。
“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冯宣仁伸手掏出一样东西,是一把手枪。
把阿诚吓坏,直摆手:“少爷,这这这……就不要了吧?”
冯宣仁表情凝重,抓住他的手,把枪放在里面:“你拿着,我会教你怎么用,这里并不安全,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事,你先拿着,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至少让我安心点。”
枪沉甸甸,寒冷的金属感刺着皮肤,阿诚的手有点抖,但他还是听话地握紧了手,接住了枪,因为冯宣仁这一句“至少让我安心点。”

冯宣仁微笑,握着枪的少年看上去象个……战士,一个满脸迷惑的战士,这不要紧,他需要的不是他与自己心意相通,他只要他的忠诚。
他需要他的忠诚,可忠诚是一种不稳定的情感,世上没有绝对的忠诚就象没有绝对无条件的感情一样,拿什么去保证?
金钱?地位?信仰?理想?这些对眼前这个朴实而懵懂的少年来说,似乎还没有什么吸引力,不过只是目前而已,他还年少,不是吗?
冯宣仁有些矛盾地分析着自己的心思,他无法清楚自己倒底想要一个志同道合的战士还是一个对自己绝对忠诚的……人。他在暗自苦笑,一个普通的少年而已,却在自己心深处的位置越来越复杂。怎么会这样?
目前,他对他能说的只是,跟着我,因为我是你少爷。这个理由对于他来说无疑是讽刺的,他无法和他创造一种在心理上的平等。
这点,让人觉得无力。
此时的阿诚当然不会知道他少爷思如乱麻,他仔细地看着手中那把枪,想到那天夜里少爷也许就用它完结了一个人的生命,他还能很清晰地想起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和那人倒地时沉闷的声音,顿觉心中的枪奇寒无比,几乎伤手,但不敢把它扔掉。
“不要再看它了,”冯宣仁注意到少年眼中那一抹隐晦的恐慌,把手盖在那把枪上,“我还有些事要跟你说,你整理完自己的东西后,到楼梯上右边的书房来。”
说完,就离开房间。
听着少爷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阿诚马上前前后后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新住后,把手中的枪塞到枕头下,觉不妥,又藏到衣箱内,一会儿又拿了出来,来回折腾了多时,终于从自己的箱子里找到一个小纸盒,把枪放在里面,又把小纸盒放到床底下靠床腿的隐匿处,拿衣箱挡在旁边,成了严严实实的让人无法窥破的角落,他才觉安了心,如释重负。
把衣箱打开,只有几套单薄的布衫和一点生活用品,这便是阿诚全部的家当了,他把衣衫都拿出来,里面跌出一个纸包,打开,竟是小半块干硬的糯糕,阿诚笑了,但笑容马上凝在面上,这必是阿三的心意,不知他怎么弄到的,舍不得吃光还给自己留了半块,想到阿三郑重其事地把糕包好放进衣箱的模样,阿诚感到心疼,这个双胞弟弟啊……

书房乱得一塌糊涂,成堆的书都挤在一排书架上,横七竖八地相互挤压堆砌着,大概搬来的的时候也是匆忙的,一切没有整理的样子。
书桌上也杂乱不堪,信笺,钢笔墨水瓶,笔筒还有一叠叠的册子没规没矩地占了一桌,冯宣仁正坐着聚精会神地翻一本册子,穿着旧式的白布衫,微缩着肩膀,看上去不似个少爷却象个教书先生。
阿诚敲门。
“噢,东西整理完啦,”冯宣仁丢下手中的东西,站起身来,皱着眉头,指了指身边,“你瞧这个乱的,帮我一起理理吧。”
阿诚点了点头,走到书桌旁开始着手理东西。冯宣仁静静地看着他忙碌一会儿,又开了口:“阿诚,如果我这次没有把你接到这儿来,你想不想一直呆在教会医院?”
阿诚明白少爷要他来并不单纯是整理书房。
“想。”他老实的回答。在教会医院时,他固然也很累,但是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和自由,那种感觉让拙于表达的他无法形容给冯宣仁。
“那我明天仍旧送你回去,好吗?你可以一直呆在那里,我让方嬷嬷安排你当学工,将来你可以替人治病,而且会有自己的生活工作等等,你明白吗?”
阿诚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不笨,他当然明白这是一条改变自己命运的道路,一个高香也烧不来的机会,如果这样的话,他完全可以摆脱一辈子低人一等的境遇。
“少爷,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冯公馆的佣人有几十个呢。”
虽然心中狂跳不已,阿诚没有停止手中的活,声音有点涩。
冯宣仁一怔,他没有想到阿诚会这么问,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少爷,如果你什么都替阿诚安排好了的话,今天就不用把我接过来,更不用给我枪。”阿诚也无法理解自己的话语,好似这些话自己跑出嘴巴的,想挡也挡不住,所以他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冯宣仁的脸,说这样的话,大概任哪个主子都会认为这个小子实在是不识抬举。
他无法假装无动于衷,放下了手中的活,直直地站在那里,一如既往地低着头。
冯宣仁心中苦笑不已,这个小子果然机灵,一句就点穿自己的矛盾之处。
“阿诚,你听好,不管怎么样,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留在这儿,我不能给你任何保证,包括……性命。二是去教会医院,你应该知道你会得到什么,选一个,现在就作决定。”

冯宣仁口气强硬,他从一堆杂物中摸出一包烟,点了根吞吐起来,眯着眼从自己口中吐出的烟雾中窥视着少年的反应。
阿诚终于抬起眼睛,冯宣仁也看着他,两人对望着,也对恃着,屋内寂静,只有烟雾升腾缭绕,如两人纠缠不清的心思。
“不。”
过了半晌,阿诚终于从口中挤出一个字。
“什么‘不’?”
冯宣仁掐熄指尖的烟,盯着那张脸。
“我不去教会医院。”阿诚平静地回答,又伸手拿起桌上的杂物理着。
冯宣仁笑了,冷冷地:“你不去的话,将来可不要后悔啊。”
“少爷不是要我‘忠诚’吗,如果我去了教会医院,就没有什么‘忠诚’可以说了。”
冯宣仁皱紧眉头,思忖着,忽然站起身来,伸手用力按住阿诚那双忙着的手,然后眼对着眼:“现在不要说得那么轻松,仔细想一想,不要错过机会。”
阿诚被迫看着那双莫测的眼睛,倒是更平静了:“少爷,我已经决定了。如果你真有这个心思的话,把阿三送去教会医院好吗?”
冯宣仁紧盯着他,忽然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他的脸凑近阿诚的脸,近到无法再近。阿诚的皮肤已经拂到温热的呼吸,这令他紧张起来,不知不觉地屏息,失神地看着在眼前慢慢扩张的面容。
“你真是个傻小子。”冯宣仁轻轻地开口,方使阿诚略觉放松。
“少爷,你答应了?”
冯宣仁点头,放开他,伸手又摸支烟出来衔在嘴边。
“谢谢你,少爷。”阿诚欣喜万分,激动地手足无措。
还不知道谁谢谁呢。冯宣仁心里嘀咕着,真所谓五味杂陈,淡淡的喜悦盈盈于怀,却又有点悲哀,为自己的手段。
阿诚真的很高兴,这样的话,弟弟可以得到一个很好的前途,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自己也不负母亲临走前的那一番无言的嘱托。
“那你自己的前途呢,你没有想过吗?”冯宣仁看着少年嘴角边溢着的笑容问。
“我自己……”阿诚头也不抬地回答,“我跟着少爷就好了,少爷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冯宣仁沉默着抽自己的烟,他不明白这是少年在长期社会环境下养成的奴性还是其它什么因素。猜不透,他只能一刀斩断所有理不清的思绪,把烟头一扔,大声回应:“好,好阿诚,好兄弟!”
阿诚冲着他微笑,一脸的坦然,什么兄弟不兄弟,他还担当不起,数年的飘零,至少让他知道自己该跟定什么人。
一屋的寂然,除了摆动物什的细微声音,用不了多少时间,桌上已经井井有序,就象两个人的关系,在相互较量中,似乎得到了该有的秩序。
阿诚开始面对另一番人生,他不知道自己选了一条什么样的道路,人力如此弱小,谁能预测自己的每一步都能踏上正确的阶梯,而这个阶梯又不知何时会断裂,把自己摔死在自己的抉择下。
这个浮华绚烂的时代,如不夜街头的霓虹,等待天一亮,即熄灭无踪,在这霓虹下苟生已久的人们的眼睛怎么还能看得清黑暗里的出路。
更何况一个从小颠沛于世的孤子。

这条街叫介亭街,不长,却是相当有看头,它是租界里闹中取静的典型高级住宅区,划于洋人区,所以住的不外乎是些洋商富贾,或者是本地一些显贵们金屋藏娇之处,幢幢红瓦粉墙的洋楼掩映在植物茂密的叶冠枝结中,倒是风情万种,让人浮想联翩。身姿曼妙,时髦容妆的女郎,西服浆挺,说话软声细语的中西绅士结伴出入此街各处,不失为介亭街的另一道靓丽风景,相比于外头世界浓云密布的紧张气氛,这里似是个例外之处,粉饰之下轻浮而安宁的平和,洋车出入的男女脸上都挂着文艺味的笑容,脱离于世,用金钱和权力堆砌出来的太平乐园和幸福岛。
对于冯宣仁来说,这无疑是个最佳的庇护所,他没有跟阿诚解释搬到介亭街的原因,因为这一个月足够让人惊出一身汗来,而现在对于阿诚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了。
那天的事,冯宣仁没有费太多劲给家里人解释,只说遇到以前在国外的同学,谈兴渐浓而留夜了,而且因看见同学在此地还没找到下人打点生活,就把阿诚留下一段时间,这都没有任何令人觉得不妥的地方。
但第三天清晨,有两个特殊的客人敲开了冯公馆的门。
对方递上的名片让开门的老刘吓一跳,名片上清楚地写着:委员会特务所。这个单位的人到的地方都不会太平。
不一会儿,两个客人就被请进了冯老爷的书房皆会客室。
主人相当客气,客人当然也不例外,毕竟这可是金融界第一把交椅的人物,虽然自己是来找麻烦的,还是得留些余地,人家也不是好惹的主。
“两位队长今日光临寒舍,不知有何指教?”冯老爷没有寒嘘就直接进入正题。
两位客人互相视了一下,一个开了口:“冯先生,这次冒昧打扰,因有些事需要冯老爷配合。”
“什么事请直言吧。”
冯老爷看似镇静心里却是有些沉。特务所的人无事不登三宝殿,而且这事十有八九没有好的。
果然。
“冯先生是不是有两位公子?”
冯老爷点了点头,看着眼前两个说话不爽快的人。
“是不是其中一位叫冯宣仁?”
“是我小儿,倒底什么事?”
两位客人再次互望,然后站起身,向冯老爷一抱拳:“冯先生,能不能请贵公子跟我们走一趟,有不便处请多多包涵,而且这是军统部的命令!”
冯老爷不由惊呆,但马上镇定下来,厉声问:“为什么要宣仁跟你们走?”
一人笑了笑:“冯先生不必担心,我们只是要冯公子协助调查一些事,完事后就会把他送回来。”
“别在我面前卖关子,倒底什么事?”
冯老爷把口中叼着的烟斗扔在桌上,面色十分难看,不由让两个客人直皱眉,他们已经说得够客气了,但对方毕竟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在没有弄清事情前最好不要搞僵。
“啊,冯先生不要激动,”一人连忙陪笑,“先生一定知道最近频频发生官员被枪杀吧,最近我们有些线索了,但其中恐怕有点误会,所以需要贵公子去确认一下。”
“这些事不归你们管吧,为什么会是你们找上门来?”
“这是上头命令,我们也无法回答先生,只希望您能配合,如果不行的话,我们恐怕会失礼了。”
话已经说得相当明白了。冯老爷只得缓缓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是一阵阵地恐慌,这个儿子果然会出事。
受到最大惊吓的是冯太太,她万没有想到这个两个特务是要来带他儿子走的,而特务所杀人不眨眼的臭名连路边的叫化子都知道,这好好的一个儿子去了不知会出什么事,她使劲拉着人不肯放,但被冯老爷给劝住了。
“现在让他们走,办法我们再想。”他只能这样安慰妻子。
“你疯了,特务所是什么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倒底想不想要这个儿子啦?!”冯太太泪如雨下,脸色如纸,看着儿子被带上车,她气得几乎要昏死过去,只得冲着冯老爷发火。
“就是我知道特务所是什么地方,才只能让他们带走宣仁,”冯老爷也有些控制不住了,“他们要带走的人,就是天皇老子也得放,要不,你知道后果吗,而且这是军统部下的命令!”
“天哪,”冯太太瘫倒在沙发上,手脚冰冷,“他一个刚回来的学生啊,会干出什么事啊?!”
“哼……”冯老爷闷声哼了一下,“我现在去想想办法,希望尽快把他弄出来。”叹气而去。
冯家上下陷入一片慌乱。
冯宣仁却相当镇定,当两个客人还在父亲书房里的时候,他就知道他们是冲自己而来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看来,现在没有办法接阿诚了,还是把他留在那里比较好。冯宣仁马上拨通教会医院的电话让方嬷嬷作一下安排。
话已完毕,他忽然有种冲动,对电话那头说:“嬷嬷,能不能叫阿诚过来听电话?”
对方要去叫了,他却连忙叫住:“算了算了,不要对他说罢了,等我有空再去接他,暂且麻烦你了。”放下电话,心中不禁苦笑,鬼知道这回真有没有事,如果没办法再见的话,让他一辈子呆在那儿倒也好,自己也是放了心。真没有想到,居然在这种紧要关头,却替一个少年安排今后的生活,他觉得自己真是有病,而且病得不轻,还没有胡思乱想结束,房门已经被敲响。
冯家少爷总还是个很有点威慑力的身份,冯宣仁没有吃太多苦头,只是被迫一直重复着自己的“清白”:
“我怎么知道,我根本不认识那个人!”
“世上重名的人很多,叫冯宣仁的又不只是我一个,你们怎么能凭一个姓名就抓人啊!”
“拜托,我讲过很多遍了,那天我一直在家,家里所有人都看见的,怎么可能去杀人啊!”
冯宣仁很合格地扮演着冯家那个被冤枉的二少爷,他只希望家里快快有所行动,事情千万不能拖长时间,要不谁会保证再出什么岔子,那些特务们又不会找出什么东西来。
还好那个被自己一枪毙了的叛徒手头没有名单,而且组里各成员之间身份保密还是有保证的,要不今天就不会这么舒服地坐着跟他们对恃了,只希望其它人还没有被找出来,如果再出一个叛徒的话,就真的麻烦了。
而冯家此时正出动所有关系和为数不少的金条子去打探消息。
除了冯家,还有一个人最为热心,此人是张司长,也就是张丽莎的父亲。
当他听到冯家二少爷被作为乱党暗杀头子被特务所带进去了后,吃惊之下不由大笑起来:“那帮军统养的白痴八成又乱抓人了,这次居然带走的是老冯那娇滴滴的儿子,真是个笑话,天大的笑话,老冯居然还没有被气死啊,如果是老子我啊早就去闯特务所了!”
他是这么当笑话在说,却急坏了另一个人,张丽莎,被带进的人可是她梦中最称心的夫君,怎么叫她不心疼?
所以,张司长很快就加入了营救阵容。
冯家的势力经过一番严苛的考验,其中金钱扮演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于是可以证明冯宣仁清白的人多了起来,掺合来掺合去的关系都拧进了特务所,当然也有不少沉甸甸的东西也进了特务所不少人的口袋。
经过一个月的无功可陈,特务所终于把冯家二少毫发无伤地送回了冯公馆。
没有什么理由,只是一个“没有什么证据”,这真让人捏把汗,一向不讲什么证据的特务所,也会捭出这么一条理由来,也算是个奇迹。
这真是令人虚惊一场的闹剧,至少在外人看来如此。
而冯家父子都知道,特务所不会凭空带人,这件事摆平了,就算属于有证据不足的幸运在里面,但难保下次有什么东西真落在他们手上时,就没那么轻松了。
冯宣仁返家不久,就提出搬进介亭街的洋楼,用以摆脱日夜在冯公馆外头监视的特务,冯家经过这一码事,觉得这不失为一个法子,毕竟,这些特务们让冯家的尊严多少有受挫之感。


【第四章】
如果作为一个避难之地,划于洋人区的介亭街当有它独到之处,但在冯宣仁心中,它另有作用。搬出冯公馆早是势在必行,这次事惊险之余倒给他一个难得的机会。
而冯老爷心总是七上八下,却也思量不出面对现在的形势,让儿子搬出去是福是祸难以定论,只求这真的是特务所“搞错了”。
搬于介亭街一个月,天已入冬,一切太平,最感轻松的人是阿诚。
少爷每天由阿刚载着上班,与在冯公馆一样,返回住处后夜里常有出去应酬,但也不是如阿诚本担心的事,而是做些与时下有钱公子哥一样的消遣,跳跳舞,听听戏,打打牌,看看电影,偶尔还带些男男女女回来开开酒会,玩玩乐乐吃吃喝喝。
做他本该做的事,让阿诚困惑,却也是安心的,只是有点寂寞,是的,寂寞。
这幢洋楼里现只住三个人,冯宣仁,阿诚和阿刚,每天早上会来一个老妈子帮助打点些家务,直至晚上侍候众人晚饭后就离开了。冯宣仁上班时,阿诚就与老妈子干些杂务,阿刚准是没影了直到傍晚去接少爷时才会出现。阿诚实在无聊时,就走好长路去看已经在教会医院里的弟弟。
阿三看见哥哥来总是很高兴的。等工作空下来时,两兄弟喜欢闲步在医院种满植物的庭院里,互相汇报着近日的生活。
初冬的阳光婆娑,在树枝之间散下缕缕,轻轻抚着两个相貌无异的清秀少年,在其间散步的病人们不由把目光投在他们身上。
“哥,昨天半夜里送来两个人身上都是枪眼,而且满身的血,一个马上死掉了,嬷嬷让我帮他擦身体,我吓得手都软了。”阿三皱着眉头说,学工并不好当,少年的脸呈着疲劳的苍白色。
阿诚摸了摸他的头:“这样可不行啊,在医院里怎么能怕血。”
“我不是怕血,而是那个人,你不知道,好可怕,”阿三睁大眼睛,似在回忆,“他身上不知道有几个弹孔,血流了一身,而且嘴巴还张大着,刚搬上病床就死了。”
“怎么会有这种人送来?”
“不知道,”阿三突然压低声音,眼睛瞄了瞄四周,“其实医院里这几个星期都会有这样的人送来,大多是半夜,但从来没有看见警察来过,上次有两个说是特务局的人过来查,结果什么也没有查到,那些人在医院里做完手术就会马上不见了,很奇怪的。昨天刚好缺人手,嬷嬷才会叫我去才帮忙的,平时都不叫我的,把我吓得半死。”
“哦?”阿诚奇道。
“嬷嬷说那些都是上帝的子女,不是坏人,叫我不许乱说话。”阿三一脸怀疑的表情。
“那你就不要对别人说。”阿诚脑袋里又涌起一个字眼,直觉得此事蹊跷,按住阿三的肩膀叮嘱着。
“我知道,”阿三笑了,“你是哥哥嘛,所以才对你说的啊,反正这事与我们无关,说说也应无妨啊。"
阿诚也笑了,看着眼前的如同自己在照镜子般似的笑容,不由也常觉造物的奇妙,有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兄弟也让他安心,这世上好象多一个人与自己分担未知的命运。
"要好好努力啊,如果不是二少爷,我们是不可能有这种机会的,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我知道。"阿三重重地点了点头,给为兄的一个灿烂的笑脸,苍白的面色在阳光下浮起淡淡的绯红。
"二少爷还好吧,上次的事让大家都吓坏了,不过,我想他是个好人,一定会没事的,果然如此。"
阿诚沉默着,没有开口。
"其实,哥,我蛮羡慕你的?"阿三忽然停住脚步,转头盯着哥哥的侧脸。
"为什么?"
"因为可以和二少爷呆在一起啊,"阿三回答出乎阿诚的意料,"二少爷又温和又亲切,任谁都会喜欢和他在一起的呀。"
"哦,"阿诚只能回弟弟一个浅浅的微笑,"他是主子,不管怎么样的脾气,我们这样作下人的都得伺候他啊。”
“哥,你没说老实话啊哦,”阿三眯着眼瞥着哥,“你其实很喜欢二少爷吧,别忘了我们是双生兄弟,人家都说双生就是心意相通的。”
阿诚苦笑:“胡说八道。”
阿三嘻嘻笑着:“可不是乱说的。不过大家都很喜欢二少爷啊,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所以说我很羡寞你啊。再说,少爷也很喜欢你啊,我能在这儿,都是托你的福,任谁都看得出来。”
“是嘛。”阿诚知道这无法否认,虽然心中总是有点别扭,却找不出别扭在哪里,自己应该高兴,不是吗?只是,这个喜欢算什么,他觉得心中有点闷,每个主子都有自己喜欢和信任的下人,就象冯老爷喜欢老刘,把他当亲信,冯太太离不了李妈,凡事都要她去做,阿诚不知道自己和少爷也是如此。
这样不是最好吗?阿诚却不觉得有多么高兴的,有些淡然地回了一句:“喜欢又怎么样,他总是少爷啊。”
阿三惊讶,不解地耸了耸眉头:“那当然喽,还要怎么样,能被主子喜欢总是好事啊。”
是啊,还要怎么样?阿诚再度沉默,他无话可驳。
这番对话困扰着他,一直回到介亭街,时至灯火灿烂。阿诚急匆匆地赶回时,晚饭已过,老妈子已经回去了,他推开门进去的时候,看见冯宣仁正拿着报纸坐在客厅的壁炉旁翻看着,桌上一杯茶,一包烟。
阿诚不由吐了吐舌头,今天溜得时间太长了,他轻轻地退回,想从侧门进屋。
“回来了?”可不巧的是,冯宣仁刚好抬头,两双目光撞个正着。阿诚点头,只得进屋,莫明的尴尬,脑子里还残留着先前与阿三的对话。
“没吃饭吧,厨房里还有留着,快去吃吧。”冯宣仁的目光重回报纸上。
“谢谢少爷。”应了一句,阿诚逃也似的迅速跑进厨房,不知背后冯宣仁奇怪的注视。

和着汤水,阿诚捧着饭碗食不知味地大口嚼着,心里不由嘀咕少爷今天怎么没有应酬,就一个人呆着啊。
“你干嘛这么急啊?”冯宣仁不知何时站在厨房门口,交叉抱臂看着阿诚吃饭。
阿诚一惊,差点把饭呛到气管里:“少爷……”
“今天去看阿三了吧?”冯宣仁看着他吃惊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
阿诚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碗,用手抹了抹嘴:“我想看看阿三。”
冯宣仁笑着:“那没关系啊,你干嘛这么怕的样子啊,兄弟俩好久没有聚在一起了,一定有很多要说的吧?”
阿诚低着头,不吱声。忽觉面前一片阴影,抬起头,看见冯宣仁已经站在自己跟前,凝视着自己,目光幽幽的。
“你好象长高了,”看了一会儿,冯宣仁一幅新奇的口气,伸手把人一揽,让他贴近自己的身体,然后用手掌压在他头顶量了量,“唔,还差一个头呢。”
阿诚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心跳得太快了,引得胃有些难受,差点把刚吃下去的东西回出嘴。
“怎么了?”冯宣仁握上他的手。
“没事没事。”阿诚一个劲地摇着头,阿三的话好象又在耳边响着:少爷很喜欢你啊。脸上忽然烫了起来。
“不舒服吧,”冯宣仁低下头,捧起那张变得通红的脸,仔细地看了看,摸摸额头,“发烧了?”
阿诚窘得要死,心里反复地骂着自己:你搞什么啊,怎么会这样,都是阿三那个混蛋说了些莫明其妙的话。其实阿三什么都没有说,阿诚自己心知肚明,所以他觉得自己不正常极了。
还好,冯宣仁放开了他,因为看出这个少年不是发烧,只是有点窘,为了替他化解这种窘,努力找着话题。
“阿三……还习惯医院里的事吧?”
“他很好,”阿诚总算恢复正常,平静地回答,“他已经习惯了,谢谢少爷的关心。”
“哦,那就好,”冯宣仁似有些困扰地皱着眉头,搔了搔头,“那个……你不必这么客气的。”阿诚沉默了。对话变得有些奇怪,阿诚使劲回想着老爷和老刘是这么说话的吗?或者冯太太和李妈是如此交谈的吗?他想不起来。
“你是不是不太愿意和我说话?”冯宣仁忽然问了一句,脸紧绷着。
“没有啊,少爷。”阿诚吓了一跳,摆着手急着否认,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这样说。
冯宣仁笑:“你老是不开口,让我不由得这么想了,”说着,伸手摸了摸阿诚的头,温柔地,“记得那天我们跳舞吗,你不是说了很多话吗。如果你只喜欢在那种时候说话的话,我们现在来跳舞吧。”
阿诚觉得今天少爷有折腾自己的意味,想着怎么才能拒绝,却已经被拉着手身不由已的快步走进客厅,冯宣仁打开留声机,响起了悠扬却古怪的音乐。
“来。”
递至面前优雅的手,让阿诚没有拒绝的理由,他略为迟疑,把自己的手覆了上去,既被紧紧捏住,然后又被牵近身体,近到他可以隔着衬衫,感受到对方身上那微热的体温,近到他开始害怕自己那脱离了正轨的心跳声会不会传入少爷的耳中。他不禁闭起双眼,被动地任由牵引,随着音乐移动着自己的脚步。温热的气息在耳边吹拂,那是冯宣仁的嘴轻轻凑近说话:“在国外的时候看到两个男人抱在一起这样跳舞,觉得十分古怪,可我没有想到自己也会这么干。”
“啊?”阿诚睁开眼却无法看到冯宣仁的脸,它搁于自己的肩上,继续低声地说着话。
“呵呵,害怕吗?你在抖哦。”
那张脸带着笑意从肩上移到面前,几乎要贴上,阿诚不由把身体往后仰,断然摇了摇头。
“不害怕吗,还是你根本没有明白我的意思?”笑意中带点恶意的戏谑。
阿诚茫然地睁着眼,厅内只开了小小的一盏灯,无法让人看清背着光的少爷脸上是何种表情。什么明白不明白的?阿诚不得而知。
“没关系,你会明白的。”冯宣仁笑了笑,阿诚看见他那白而整齐的牙齿在阴影中微微露了露,然后那方阴影压在自己的头前,面前,有一双温润柔软的东西落在自己的双唇上,只是如蜻蜒点水般地掠过之后,一切如旧,象是幻觉。
阿诚继续随着音乐移动着脚步,不过是被强搂着的被迫运动,因为就在发觉那东西是冯宣仁的嘴唇时,他猛得丢失了思想,也无法理解这个行为的表意,脑袋挣扎片刻,回忆起上次跳舞时好象没有这个动作。
音乐还在飘荡,却已经远离了阿诚的耳朵,他只听得自己的心跳随着冯宣仁的吻而起伏澎湃,身体还在音乐声中转着舞步,一圈又是一圈,天旋地转中,仅有的感觉就是刚才那亦真亦幻的双唇的触感,轻盈却又些粗糙,一丝带有烟味的苦涩气息还留在鼻间边,也是真假难辨的让人疑惑。
阿诚知道有些东西没了分寸,舞步还是被稳稳地牵引着看不出一丝的凌乱,音乐凑完最后一个音符,嘎然而止,室内寂静,只有彼此的呼息声阵阵可闻,两人面对面站着,没有难堪,只是沉默着,阿诚用呼吸来安抚心不正常的跳动,让思想重回脑袋。
“少爷……”他吐出一个词,出于惯性似的,却组不成句。
“什么?”冯宣仁的声音有些哑,一种压抑的干涩。
“我……累了,”阿诚的目光游移四处,就是不敢定焦在冯宣仁的脸上,“我能不能去休息?”
冯宣仁抬了抬眉头,把搭在他肩上的手放开。阿诚弯了弯腰就如逃脱地往自己房里跑,紧抓住门把转身,门阖上霎间,眼晴瞥见那站在客厅昏暗灯光下的人正注视着自己,不由惊慌起来。
“啪——”把门推合,隔开那双目光,阿诚靠着门背轻轻喘息,被碰触过的嘴唇要燃烧似的焦枯起来,带着不合常理的滚烫温度,他用沾着口水的舌头一遍遍地舔拭着,企图要把温度降下来,多次后就放弃了,缓缓蹲下身体,蜷紧着双腿,把头埋在膝盖里。
黑暗响起轻微而琐碎的抽泣声,阿诚知道那是谁的,虽然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哭,但是眼泪已经湿了膝盖上布料,他紧咬住嘴唇,努力地压抑声音,怕惊忧到外面的人。当牙咬得皮肤生疼,不由得仇恨起了自己,没有什么事,干嘛要没出息地哭。
好容易控制住声音,眼泪也抹干,阿诚呆呆地坐在黑暗中,侧耳细听,除了自己的呼息,什么都没有。
他站起来,想把门打开看一下客厅里的人,却没有勇气,挣扎片刻,最后还是缩进床上,裹紧了被子,尽力把乱如麻的思绪一起塞进睡眠,待明日起来,大致会忘了些吧,忘了少爷的嘴唇和自己的哭泣,忘记那无法说出口的恐惧。
他在害怕。
冯宣仁回忆着,那双清澈的眼睛在刹那溢满慌乱,就在自己嘴唇压过去的时候,可应该怎么做呢?在害怕不只有他而已啊。
想着不禁有些焦燥,那惊恐地逃进房内的少年让他有些于心不忍,如果真要做什么,他知道自己大多会得逞,那个少年一直是那么温顺,恪守着自己的身份,一步不敢稍有逾越,正因为如此,他不由失了兴趣,他害怕看到少年眼中的光辉黯淡的那一刻。
不得不苦苦压抑着把他揉碎的欲望,象条蛇般咬噬着自己的欲望何时占满心头?初见时淡淡的惊讶和悸动?还是夜街狂奔时无助纤细的身影?还是他口中顺从又带着一丝迷恋的“少爷”?怎么知道,或许这只是一厢情愿,来源于心中那一份不安宁的断袖欲望。冯宣仁只得叹气,不是不会不择手段,却总觉不甘。
漫漫冬夜,长得让足够让睡眠变成一种逃避,只要不被梦打扰。
至夜深时分。
阿诚没有被梦打扰,却被一阵碎杂的脚步声给吵醒。
睁开眼时,屋内依旧漆黑如故,他望了望窗外,猜不出现在多少时辰,客厅里的脚步声很轻,间歇还夹杂着人压低嗓子讲话和搬动家具的声音。
难道是贼?
阿诚坐在床上,细听着,从脚步声上听来,人数不少。
有人轻声敲门:“阿诚,出来。”是冯宣仁,口气是命令的。
阿诚慌张地黑暗中摸到衣衫披上,拖着鞋子就开了房门,客厅里已经站了七八个男人,年纪不一,表情大多严肃,衣装也是各具特点,难瞧出职业。他们团团围住沙发上的两个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
两个人衣衫都有暗红色的斑点。
是血。其中一个人的腿显然断了,软软地耷靠在扶手上,血已经止住,伤口包着已经被浸湿的纱布。另一人没有受伤,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脸色苍白却还是有精神的,正对冯宣仁讲着什么。冯宣仁深锁眉头,仔细倾听,脸阴沉得很,眼略抬,看见挤进人群的阿诚:“去把我房内衣橱里的白色小箱子拿下来,再去烧一锅热水。”
阿诚点点头就赶忙冲向楼梯,隐约还听见背后那人的叙述:“不能再送过去,小陆子说看见有几个持枪特务守在门口,我们只得把他送这儿来了,血是止住了,这脚恐怕是不中用了……”
待水烧好,伤员已经被众人抬到客房里去了。阿诚提着热水桶未进屋,就听到一阵惨烈的叫声,但马上低下了去,似被人用布捂住了口,“唔唔——”的闷音不断蛆骨,让他寒毛直竖,恨不得扔下水桶,逃开了去。
还好,水桶在门口就被人接走,又拿出一堆血迹斑斑的衣衫棉花纱布之类的东西扔给阿诚:“把它们埋到院子里去。”
抱着这堆脏物跑下楼去,楼上的惨叫再次响起,如炸裂在阿诚耳边,让他直打寒战,手中脏物飘散出的腥味更加强着这种可怖而紧张的气氛,推开屋门,夜风迎面扑来,倒是带去了一半的腥味,使阿诚能强压下呕吐的欲望,干应该干的事。
门口的围廊下站着两个人,手指间的烟头在黑暗中一闪一闪。他们看了一眼阿诚及他手中的东西,转头继续自个儿的低声交谈,他们显然是在望风。
对话在夜风的送拂下,断断续续地送入阿诚的耳朵。
“最近失手太多了……已经死了……”
“冯组长……不能动……有人监视……”
一个“冯”字足够让阿诚屏息倾听,他放慢着手中的活。
“这样下去不行啊……有一个叛变……总会还有的……”
“那王八羔子……日本人……有人撑腰的……军统部的问题我们没办法……”
阿诚实在没有听懂,但再磨蹭下去可能会让人怀疑,埋完东西就进了屋,客厅里已经坐满人,正窃窃而语地商量着事。
冯宣仁走到他跟前低声说:“阿诚,你去上面帮我照顾一下那个兄弟,没事不要下来。”
阿诚点着头,望着冯宣仁,带着顾虑。冯宣仁笑,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没事,快上去吧。”
无端让人安心的笑容,却有露骨的柔情,阿诚的脸又微微地发烫起来,他扭头跑上了楼。
客房内的人已经睡着了,桌边的白木箱子里散着各种药瓶及一圈圈的纱布,还有绷带针剂等物,床边的木桶里都是血水,还微泛着热气。
人脸上的血迹已经被擦拭干净,露出灰白的面色,要不是胸膛微微起伏着,阿诚一定会认为这人已经死了,想到刚才那阵惨叫,不由让他又打个寒战。
他想如果有一天,躺在这张床上的人是少爷,自己会不会这么镇定地坐在这里,想到这儿心中郁闷起来。打开房门透透气,从楼下传来压低的争执声,并不激烈,阿诚根本无法听清,他怔了一会儿只得坐回床边,紧张后的疲惫和睡眠不足的困意竞相袭来,竟昏昏地趴在床沿上睡去了。
有人上来为他盖衣时他不是不知,只是太困了无法醒来,等一觉过后,天已大亮,人好好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只有手上残留的血腥味,告诉他昨夜不是一场梦。
客房里空无一人,仿佛没人躺过似的干净。而少爷一大早不见了,跑到厨房,老妈子瞪了晚起的阿诚一眼,扔给他一把扫帚:“少爷去上班了,虽是他吩咐过不要吵你睡觉,但你也不能真睡得这么晚啊,还不快去扫院子。”
阿诚接过扫帚,冲老妈子扮了个鬼脸就干活去了。

晨曦中的介亭街有些冷清,偶有车开过,带过由远至近沉闷的声音。街面上走的都是各洋楼里出来的穿着暗色厚棉布长袄的老妈子挎着竹篮刚从菜场上出来,也有相遇到认识的,留步扯些家常也是细声细气,唯恐惊扰了什么似的。
冬已深,晨风中夹着刺骨的寒气,阿诚把长柄竹帚支在身上,腾出两只手用嘴使劲呵着热气,待手指活动自如点,方才把着扫帚慢慢地清理庭院。
扫到昨夜自己埋血衣的地方一看,确有痕迹,土松松地堆着,阿诚皱眉头,用脚踩了踩,把土给踏实了,才觉安心。转而想到昨夜的忙乱并不是梦,那人想是一早给少爷带走了,毕竟这地方也不适合留人,人不多但眼还是很杂的,少爷不得不谨慎着点。
想着少爷,心又异样萌动,昨夜那跳舞时的事又涌到眼前,连嘴唇也跟着热起来,虽然舔上去还是凉凉的,那抹触感怎么象刻在肉上似的清晰,柔软的带着苦涩的烟味,他不由面红耳燥起来,晨风再寒也压下不去,幸好现在无人在旁。
少爷一定是开玩笑的,阿诚这样想着,回忆起中秋宴上和张小姐共舞的挺拔身姿,两人的和谐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看得出的,只是在他眼中更为美妙而已。
自己和少爷算是什么?
这样的比较又让阿诚啐了自己一次,胡思乱想也得有个限,自己和少爷是主仆关系,张小姐和少爷是能结姻缘的朋友关系,八杆子打不一块儿的关系,也能拿来比较?真是越想越混乱了。阿诚咬了咬牙,用力把住扫帚刮着本无物的地面,一下又是一下。
有车驶近,停在法式的黑色铸花铁门口,这车阿诚很熟悉,那是冯公馆的。
从车里下来的两个人,冯家的二位少爷。阿诚赶忙扔了扫帚去开门:“少爷,大少爷。”
冯宣仁略点了点头,和冯宣义径直进了屋,上了楼,两人脸色并不好看,双双铁青着。阿诚暗自咋舌。
书房内烟雾腾腾,阿诚端进茶水,就退了出来,眼角瞥到少爷背对大少爷抽着烟默不出声,大少爷抱臂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眉头快拧成一团,两人看来正对恃着,屋内气氛不佳,阿诚识趣得迅速退出,并掩上房门,他站在门外犹豫不决,想听他们说话,且知这样不好,但是实在忍不住,虽然知道自己的关心对于少爷来说是毫无用处,但是难以管束的是自己的心,想知道他的一切,纵然他是不需要,阿诚尽量不让自己往深处想,只是用一个“忠诚”来搪塞自己。
“爹的意思相当明白,你就不要和他唱反调了,上次的事他明着不说,心里定有怀疑的。”
这是大少爷的声音。
难道大少爷知道少爷的事?阿诚惊讶。
“怀疑什么?”
“怀疑你真是特务所要找的人。”
“哈哈哈……那你相信吗?”少爷的笑声听上去可一点也不愉快。
“不管我们相不相信,只求不要再有什么事发生,现在不比以前,风吹草动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爹准备在年后把一部分资产转出去,留在这里的交给我们两个来处理,所以说,现在我们都肩负着冯家的未来,你明白吗?”
“我知道。”
“既然知道,就不要让爹担心了,今天这事也不是不好,你干嘛要和他对着干呢,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惹急了他,他会六亲不认,何况他现在对你有所顾虑,你如果不收敛点,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
冯宣义口气柔中带刚,而且利害分明。
屋内长时间的沉默。
“张丽莎对你可是很中意啊,呵……,你这家伙真有两下子,那个小妮子听说很难搞定,张司长虽说对上次的事有点不满,但对于自己的女儿向来是没辄的,所以说这们亲事定得很顺利,妈开兴得跟什么似的。”冯宣义轻松地说着,一边观察着弟弟的反应。
冯宣仁只是抽烟没有开口。
“哎,你也该知足了,张丽莎人长得真是很不错,而且又是张司长的千金,这门亲事家里早就想要的,这不皆大欢喜嘛,你就别犯小孩子脾气了,啊?”
“唔……”冯宣仁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你真的幸运,你猜妈给我哪家千金啊,就是谭局长的女儿,”冯宣义有些无奈的摇头,“听说那个女人是个泼妇而且丑得吓人,真要命。”
“哈哈哈……”
兄弟俩都笑出声了,刚才的低气压一扫而尽。
阿诚已经悄然离开,就在冯宣仁“唔”了之后。
这儿不久就要有一位美丽的女主人吧?他想,觉得应该愉快起来,有了女主人,少爷就不会去干那么危险的事了吧?
可是怎么也愉快不起来,象有块不知名的重物沉沉得压在心头,堵得慌。
这块不知名的重物困了阿诚一天,让他无法轻松起来,只得拼命地干着活,期望由此可以减轻心中难熬的压迫感。
直至晚上,为冯宣仁端上晚饭,那块重物还是压着他,让他无法正视一眼坐在饭桌边的人,只求能远离他的视线,但是那个人没有他心里的不适而打算放过他。
“阿诚,你一天都绷着脸呢,怎么回事啊?”冯宣仁一把抓住正准备退回厨房的阿诚。
“没有什么,少爷。”阿诚回答,底气不足的。
“哦,”冯宣仁仔细看着他的脸,笑了,“那你的脸怎么绷得象涂过浆糊似的?”
“真的没有什么。”阿诚勉强挤出一点笑容。
“不能告诉我吗?”冯宣仁皱起眉头,那笑容看上去可不怎么象话。
阿诚苦笑,叫他说什么,本来就什么也没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难受。找不到理由。
“有点累了吧。”他随便扯了个理由。
“哦,对,”冯宣仁点了点头,似想到什么,“昨夜没有吓到你吧?”
阿诚犹豫着,他不知少爷指的是哪件事,是跳舞的事?还是半夜的事?
“是的。”确实哪件事都把他吓到了。
“希望你下次不会怕。”冯宣仁的笑容有点意味深长,阿诚觉得他一定指的是跳舞时的亲嘴,想着脸就不受控制“唰”的红了,模糊地“唔”了一声后马上转身,准备逃离这块是非之地。
“少爷……我要去烧水。”
“嗳,等一下。”冯宣仁低声说,阿诚身形一停,手臂即被握紧,又被强硬地扳转身体。
冯宣仁用力把那只手臂往身后一拖,阿诚没有防备整个人跌倒在其身上,立即被恶意地囚在两只结实的臂弯里,动弹不得。
“少爷……”阿诚觉得两个人这样的姿势有点不雅,他试图挣扎。
“别动。”双臂收紧,两人象被粘在一起的纸片。
似曾相识的气味又充斥鼻间,阿诚惊恐地看着那双嘴唇贴近自己却无法有任何动作,震惊之下甚至连挣扎都忘却。然,这次绝不是蜻蜓点水式的一掠而过,是一次放肆的侵略行动,强硬的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双唇贴近,吮住迂回舔拭,然后是侵入。阿诚的脑中一片空白,任凭那湿热柔软却又霸道的物体长驱直入,在口腔内翻天覆地,缠绵不止。他连呼吸也已忘却,缺氧的晕眩一阵阵袭来,让他头昏眼花,只剩下嘴中两舌相绕的触感,却害心脏都快为之停顿。
“唉,傻小子,呼吸啊?”
不知多久,那双唇已经离开,阿诚还是茫然的目瞪口呆,直到头上被敲了一下,方才惊觉,连忙大口吸取空气,头脑一下子清醒了。他但愿不要醒过来,醒过来后就是可怕的难堪。
“啊,那个……”阿诚不知道自己倒底想说什么,立刻如火烧屁股似地从冯宣仁的怀中一跃而起,冯宣仁也没有阻止,只是好玩地看着他的反应。
“害怕吗?”温柔的讯问。
阿诚僵硬地站着,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希望你不要害怕。”冯宣仁低声说。
阿诚迟疑着,终于摇了摇头,他整理着自己的感觉,确实那是晕眩而不是恐惧,可自己应该害怕的,如昨天一样,不是吗,昨天有吓到哭出来,而现在他还有勇气站在少爷身边。真是个不小的进步。他无意于现在表扬自己的勇敢,而是想搞清楚冯宣仁为什么会有这样举动。
可是,冯宣仁好象没有意思让他弄明白,他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挥挥手:“你去烧水吧。”
阿诚怔了怔,伸手取桌上的饭碗:“少爷,我给你去热一下吧,已经凉了。”
冬天里,热饭总是冷得很快。
冯宣仁嘴边滑过一丝苦笑,制止了他:“算了,你去吧。”

少爷这个玩笑可一点也不好笑。
在厨房里,阿诚瞪着炉火,心悸依旧,手指抚摸着自己的嘴唇,粘腻似不同往常,也不如昨夜的干枯燥热,而是一种暧昧不清的温热。真没有太多的害怕,也许昨天少爷的那一举动已经给了他足够的心理准备。
可今天的不同,被窒息般扑天盖地的晕眩包围时竟毫无惧意的承受着,连自己也惊讶不已,但这种事他是断不敢跟少爷说的,连想到也觉得如火烧般地羞涩难挡。
水开了,炉嘴“卟卟”吐着白烟,阿诚却毫无知觉,似被那闪烁不定的炉火给催眠了。没有人教过他,情从心生是何模样,一切任着直觉的话,这此中的不合常理令他怎么会不彷徨?
阿三的话又重回脑中。少爷很喜欢你呀。想到这儿,他弯了一下嘴角,泛起一点迷糊的笑容,我也很喜欢少爷,他对自己说,这心思如雾澄澄的水蒸汽渺茫不知向何处停留。

天寒久了,转眼已近年底,介亭街冷清的空气平多一份喜气,不管中不中洋不洋的介亭街总在这个时间显得特别的忙碌,洋人有洋人的节日,本地人有本地人的节日,都齐心地挤在年底,惹来一街的喜气洋洋。一到夜晚,介亭街更是车来人往,大小宴会在各洋楼里被名目各异地接连举办着,醉生梦死也好,得闲偷欢也好,一年折腾到底,末了还要来个轰轰轰烈烈的齐欢颜。
不管这欢颜中几多真切几多假,节总是要过的,惨淡的和不安的暂且可以弃之一旁,先生们的头发依旧纹丝不乱,小姐们的口红依旧鲜艳欲滴,搂起腰肢,执起手腕,笑容依旧如往年般的开怀,疲惫和慌乱好好掩饰起来,暗自希望着待年一过,世界还是一样没有改变,所有传至报纸流连于外面街头的使人心惶惶的消息在歌舞升平之下被抹得干净,就算最响的炮声也在留声机的音乐声中变成一种伴奏。有钱有权,成了最大的强心剂,所以介亭街依旧美丽。
作为冯家二少的冯宣仁也不能例外,手边一堆精致的请柬高高地堆在书桌上,他得一张张理出来,按邀请人与已的利害关系排个时间表,决定参加或婉拒。
有一张让他举棋不定,张府的请柬,落款却是张丽莎,这是张小姐以自己的名义举办的舞会,请的都是些社交界的年轻人,冯宣仁知道这次邀请,其实要确定双方的关系。
冯宣仁不禁蹙眉,虽是说父母已经挑明了意思,冯家的二媳妇非张丽莎莫属,他也想不出张丽莎有什么不好,模样不差,家世好,而且张府又帮过自己,两人各方面的般配似是无可争议的事,可他心中就是有什么东西哽着,而且一个劲地把自己的决心往反方向拉着,定不下来。
想着不由烦燥,他点起烟,猛吸一口,然后尽悉吐出。
现在不是要这样一位妻子,虽然这很适合他冯家二少的身份,可惜他现在不只是冯家二少。
但分饰好两个角色是现在最重要的事,如果这次拒绝张府的邀请,会让父亲对自己有所戒心,那可不妙。考虑至此,冯宣仁把请柬放至一旁,先走一步算一步吧。
门被轻轻敲响:“少爷。”
“进来吧。”
阿诚低着头端着茶水进来,手里还拿三封信:“少爷,信。”至上次被强吻,他见冯宣仁就这幅模样。冯宣仁瞧着他不由苦笑,接过其手中的东西,里面有一信封未题任何字迹,还有一封印着十字标记,是教会医院的,他马上撕开看起来。
阿诚放下茶杯,准备离去。
“是关于阿三的。”冯宣仁在背后说了一句。
阿诚停止脚步,转身看着那正仔细看信的人。阿三已是好久不见面了,正记挂着他呢。
“日本人要进那儿,年后教会医院要撤离,阿三因现不是编制里的人,院方征求我的意见。”冯宣仁简短的说明一下,眼睛盯着阿诚。
“他们的意思是……”
“说是撤离,可能这一下子不会再开出来,阿三不会被留下来。”
“啊……”阿诚顿觉失望之极,真是世事难料,原本以为阿三的命运会被改变,想不到竟会有这样的变故。
“没事,”冯宣仁安慰着,“如果不想回冯公馆的话,就也先待这儿吧,真想学医的话总有机会的,我有开诊所的朋友,去联系看看,行的话介绍他去帮忙吧,说不定比教会医院要好些。”
“谢谢少爷。”阿诚一下宽了心,由衷地展颜而笑。冯宣仁也笑了,这可是阿诚最近难得的笑容啊。他有时真怀疑自己错得厉害,这么小心翼翼地关心着自己的小佣人是不是开心,任谁都会觉得怪异,可自己又实在无法忽略那习惯于藏匿真实想法的淡漠的脸。
如果是那时的冲动夺去了阿诚的快乐,他会觉得很不舒服。
一时间没了言语,才冲淡的尴尬又重回两人中间,只要两人独处,如果无事可交谈的话都会陷入对那出格一吻的回忆,而这回忆似乎能把空气的流动给停止住,一下子沉闷了起来。
“那……少爷,我下去了。”阿诚似快被这空气给压倒,决定快离开吧,转身走向门口,却听得背后的冯宣仁清了一下嗓子。
“你在怕我吗?”他问。
“不是,我没有,少爷。”阿诚急忙否认,使劲摇头,可是觉得这样连自己也骗不了自己。
“呵呵呵……好好好,我知道了。”冯宣仁笑出了声,但听着并不怎么愉快。
阿诚僵立着,手足无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两难。
“阿诚,”冯宣仁收住笑容,低声道,“我不想吓你,希望你能明白。”
阿诚缄默着,又习惯性地垂下了头。
“你能不能抬着头听我说话?”冯宣仁对他有时真是深感无力,如此喜欢躲藏的家伙。
“你听着,”冯宣仁无奈之下只得站起身来,走到其面前把那个头向上扳起,让两人能面对着面,强迫那双游移着的眼睛定焦在自己脸上,“阿诚,你听着,如果你真的很害怕,我不会再那样做了,你明白吗?”
那双眼晴的瞳孔黑得深不可测,冯宣仁看到自己映在上面清晰的影子,如果不问答的话他期待着这双眼睛能回应他,哪怕显露一点表情。
好久,“少爷,我不知道,”阿诚的眼睛里光点闪烁,泉般清澈,似能滴得出水来,那深不可测现在如小溪般浅显,“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害怕,但如果是少爷的话,阿诚不是说过要对您忠诚的吗,所以怎么样都没有关系,只要少爷喜欢。”
冯宣仁怔住,他没有想到会到少年会给出这么一个答案,其中有一种强赋的合理,让他处于矛盾的感情好象找到松绑的理由。
可心里还是很明白,这少年一惯的顺从使他这样回答。
“不要……跟我说这种话,”冯宣仁叹息,烫手般放开那张脸,“你不要给我错下去的理由。”退后着,坐倒在椅子上,伸手去摸索烟盒。
阿诚终于得以逃离,他迅速地走出书房并掩上了门,捂着“砰砰”猛跳不止的心脏飞快地奔回自己的房间里。
让自己平静下来,也不想去回忆刚才自己都说些什么话,只是想着过完年阿三要过来了,兄弟俩又可以和以前一样一起生活了,心里宽慰许多。
但年过之前总是相当忙碌的,阿诚不得不暂且放下搁在阿三那儿的心,反正少爷许诺了在年过之后把阿三接过来,自己先用不着牵心了。
冯家二少冯宣仁有着大小不等的宴会要参加,现在他已经习惯于把阿诚带在身边,就象很多有钱人的少爷一样,身边总带着个贴身佣人,方便也好显气派也好,算是一种时尚。
阿诚个头蹿得快,一年长了好几寸,衣服总是显得不合身,冯宣仁叫人替他做了几套新装,从布衫到洋装都有,以备场合之需,一一试过,装扮起来,楞头青是变成一个英俊小生,风姿翩翩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
阿诚适应自己在冯宣仁眼中的另样地位,不落声色地维持着自己的本分,长身体之间也长心智,他学着摆平自己的位置,却也是很不容易。感情的事怎么是一个从未涉过情场的小子能轻易理得清呢?
 楼主| 发表于 2009-8-25 21:32: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状似平静。
阿诚的日子也在一天天滑过,在没有变化的劳作中忙忙碌碌,甚至很少再有与冯宣仁接触的机会,因为他知道冯公馆的二少爷已经在家里的安排下开始工作了。
每天看着少爷和老爷他们由老刘载着去上班,他守在门口交错而种的桂树旁等着,看见冯宣仁平常飘扬着的头发用发油理个顺滑,西装笔挺,皮鞋铮亮,提着个公文皮包跨入车内,然后车子绝尘而去。
他甚至无法知晓冯宣仁是否有没有注意到自己,除了这些,他仿佛又回到了以前,没有见少爷的日子,他想努力分出这其中的区别,唯一的区别在于,现在他不得不每天偶尔会想到他的笑容和身影。
也许,少爷已经不需要我了,他有时会这样想,不免怅然。
时至中秋,冯公馆酒宴宾客,按冯家在金融及工商界的地位,来者却不光是同行中人,相当部分却是带“政”的人物,这使每年的中秋宴会多少带特殊的意味,冯老爷明白,特别于现在群雄争霸的局势,金钱和政治就象是一块银元的正反两面,谁都分不开谁,谁离开谁都会不成气候,而他是被群枪抵在背后拿钱下注的人,只盼能压个是顺当开光的局。
宴会通常是在自家府上办的,照冯太太的想法,在酒店和家中的交流总会有些微妙的区别,这些区别有时会影响到很多事,冯太太出身名门,在社交方面自幼训练,绝对有自己的一套,使她能轻而易举地在社交界里游刃有余,而替夫君在事业顺利和冯家在各界所扮演角色的高低上起着不可低估的作用。
而且冯太太在这次宴会上还另有算盘要打,所以显得更为慎重些,冯府上下都忙得人仰马翻后,大戏终于顺利开场了。
入夜。
整个冯府灯火辉煌,人车如流水,接踵而来。
冯老爷,冯太太,冯家两个少爷乃至冯家上下佣人都衣冠楚楚,面带可亲笑容,殷勤招待客人。
阿诚阿三两兄弟也换上平时不穿的簇新青布夏衫跟着其它男佣,小心地端着银托盘,穿梭在锦衣男女之间,侍候着他们手中闪亮晶莹的玻璃杯中的液体。
不由自主地用目光去搜索冯宣仁的身影,阿诚穿行在人群中,可惜人们都凑成一团一团分散各处交谈,众多华服在灯光下灿烂夺目,他一时无法找到,且不得不专注手中的物什。
冯宣仁此时正被母亲拉在几个官腔老男人中,脸上堆着不明所以的微笑。
“冯太太,贵公子果然一表人材,老冯和你当真好福气啊!”一人对着冯太太赞着。
“哪里哪里,赵局长真是高赞了。宣仁,这是赵伯伯。”冯太太得体地笑回,连忙为儿子作着介绍。
冯宣仁点头弯腰,恭敬地叫了一声:“赵伯伯。”
“好好好,不必多礼,呵呵呵……。”
“这是李科长李伯伯,张司长张伯伯,这是王行长王伯伯。”
冯宣仁都一一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礼,表情谦逊,举止文雅,令众人十分满意。
“冯太太,不是我们几个眼红啊,老冯有这么两个得力的儿子,往后真是走得远啊,我们以后都要老冯多多担待着喽。”
“瞧王行长说的,”冯太太娇笑着,本来白嫩的双颊现在添上两片得意的红晕,“宣义只会做份内的事,宣仁刚回来,什么都不懂,难能有多大的本事,还不是要好好向你们几个伯伯辈的行家学着点儿,以后跟得上点儿,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呵呵,冯太太真是说笑了,宣义毕竟是吃过洋饭的人,喝得是洋墨水,真正好风华的少年郎,前途远大着,将来啊,准是人中之龙。”
张司长的话未落尽,胳膊被从背后跑来一个洋装蜷发美女给揪住了,伴着一声娇柔的问喝。
“爹,你在干嘛呀?”
“哎呀,莎莎,”张司长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掌上明珠,“各位伯伯在呢,不要没大没小,快叫人。”
莎莎也一一叫过,最后冲冯宣仁笑了笑,不知怎么称呼。
“这是冯太太的二少爷。”
“冯宣仁。你好,张小姐。”冯宣仁笑着接口。
“你好。”张丽莎抿着小嘴笑着,微微点头,眼眸子扑闪着,一脸的调皮。
冯太太看着,正中心怀,面上合着心中都不由笑开了:“莎莎啊,我家宣仁刚回来,可认不得这儿多少的年轻人,有好玩的,可要带着他啊。”
众人笑了,几个老的都听出冯太太的意思,张司长更是眉开眼笑起来。
“冯阿姨,”张丽莎也不笨,女孩子家脸皮薄,有点羞恼了,泛红着小脸,“他……也不是个小孩子干嘛叫我带啊?”说完,竟掉头自个儿走开了。
众人更乐了,张司长皱着眉头苦笑:“我这个女儿啊都叫她娘给惯坏了,野丫头,一点规矩也没有,真怕她将来找不到婆家要啊。”
“哪里,莎莎模样长得好,性子又纯,又是你张司长这样的好人家,哪会找不到?只怕是已经快抢破头了吧?”
冯太太用手肘捅了捅冯宣仁,悄声道:“还不跟着去。”
冯宣仁朝众人一弯腰,追随那倩影而去。
背后一阵善意的笑声。
但冯宣仁一离开背后的视线,即止住了脚步,有一酒盘端至面前,他从盘上端过一杯酒,看清了端酒的人,他笑着招呼:“阿诚,你今天很漂亮啊。”
端酒的人一怔,回答:“少爷,我不是阿诚,是阿三。”
“阿三?”冯宣仁马上记起来了,这是阿诚的双生弟弟,不由惊奇,仔细地看着他的面目,“真的好像啊,几乎不差分毫,真是很有趣。”
阿三傻傻地笑着,他觉得这个少爷果然和哥哥口中一个模样,平易近人得紧。
“如果你们站在一块儿,大概除了你们自己无人能认得出了,”冯宣仁叹道,即而问,“你哥呢?”
“他在那儿呢。”阿三用手向后一指。
冯宣仁终于看到了阿诚的身影,他正端着盘子从前厅走过,向厨房走去,虽是穿着和眼前的人一样的衣装,甚至有着一样的面目。
但是,只是那一眼的接触,他却很快把自己刚才的话推翻了,不一样,绝对不一样。他不知道,为什么只看到阿诚一眼,他就觉得自己绝对可以把他们分辨开来。
他朝那个背影追去。
“宣仁,过来一下。”冯宣义在一旁叫他,身边围着一帮年轻的小姐。
“待一会儿。”冯宣仁指了指前厅后的走廊,那里有卫生间,冯宣义理解地点点头。
“阿诚。”
阿诚转过头,看到今晚一直在寻找的人。
“少爷。”
通往厨房的走廊灯光不是很亮,但他还是很清楚地看到少爷站在那里,嘴角边挂着柔和的微笑。今天的少爷特别英挺,黑色的洋礼服衬得身材修长,漆黑的头发向后梳理,整张脸干净而棱角分明,英气逼人。
阿诚不由也笑了:“少爷,有什么事吗?”
“没事,”冯宣仁走到他跟前,歪歪脑袋,“唔,还有没有酒?”
“我正要去端呢,”阿诚回答,“如果少爷要酒的话,前面应该还有啊。”
冯宣仁没有吭声,只是看着阿诚。他压根儿也没想到什么劳什子的酒,一个牵强的借口而已,他需要站在这儿看一个少年的理由。
这样沉默地对视了有好几分钟。阿诚不得不再次开口:“少爷,我得去端酒。”
冯宣仁点点头,掉头就走,来和去一样忽然。阿诚吁了一口气,看了看那离去的背影有些疑惑不解。
少爷怎么了?
前厅传来了舞曲的声音,优雅地迂回着。

张丽莎努力提醒自己端正坐姿保持淑女风范,和身旁的女伴们讨论着一些无聊的话题,而目光不时飘向对面那个英挺的身影。
大厅已经被清空了出来,有很多人开始相邀共舞。有男士走过来邀请张丽莎总是被微笑着拒绝,往日舞会上的公主,今天显得特别安静,不免让不少人奇怪。
张丽莎心中也不免着急,可对面的人显然没有动身的意思,只是一味的和自己兄长搭着话,没有注意到任何目光。
张丽莎皱皱眉,提醒自己要耐心一定要耐心。
终于,那人站起身并径直向这儿走来,张丽莎心不由乱跳起来。
“张小姐,可否赏光?”
看着一只手潇洒地伸到自己面前,张丽莎此时的笑颜足够令场上所有的女士黯然失色。两人一踏入舞池中即成注目的焦点。
“冯先生的舞技真好,不亏是留过洋的人。”
“张小姐也很好啊。”
“嗯,叫我莎莎吧,别人都这样叫的。”张丽莎咬了咬嘴唇,看着冯宣仁,一点娇羞的模样。
“莎莎,真好听。”
两人细声地聊着,并随着舞曲慢慢徜徉。冯宣仁漫不经心地瞥向四周,目光抓住了在围观人群中走动的青衣少年,少年向舞池的中张望,然后看到了冯宣仁,展颜一笑。
冯宣仁肯定那定是阿诚,对他那有点懦怯却又纯净的笑容烂熟于心。阿诚躲进角落里,张望了片刻即没了踪影。
一首终了。
冯宣仁礼貌地送莎莎回到原位置。“下一首,还跳吗?”莎莎主动邀请。对方却笑着挡回:“老是霸占着你啊,等会儿非得被人念不可。”
有一男士走过来,冯宣仁正好脱身而去。
莎莎恍然若失,却又怨不得。

“少爷,别玩了,”阿诚使劲摇着头,脸都快白了,“如果被人看到,会被笑死的。”
“啧,没关系的,我说没关系就没关系。”冯宣仁不耐烦地一把拖过他。两人在半圆状的后阳台上,没有灯光,除了从楼下大厅里传上来的舞曲,因为清静所以特别的清晰。
“来,我教你,”冯宣仁揽过阿诚的腰,“跟着我的脚步。”
阿诚别扭得僵着脚不肯动:“少爷,我学这个没有用的。如果待会儿,他们找不到我的话,我可会倒楣的。”
“我说有用啊,如果将来跟我出去的话,你连这个都不会,我也会被人笑的。”冯宣仁振振有词,但有点强词夺理。
“少爷,今天就饶了我吧,”阿诚快哭出来了,“我还要伺候客人的。”
“嘘~~,不要吵,”冯宣仁按了按他的嘴唇,侧耳细听了一会儿音乐,扯动他的身体,“来,跟着我走,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左脚左脚……”
阿诚哭笑不得,这个少爷此时有点无法理喻,他无奈地走动着脚步,心里暗盼,少爷的闹劲快完事,自己好快快回到该呆的地方,省得夜里又被揍。
“不要那么僵硬啊,跟着音乐的节奏。”冯宣仁一手搂着他,一手握着他的手腕,几乎半拖着走步。
阿诚开始怀疑少爷是不是喝多了,下面好好的有舞池不呆,有漂亮的小姐不请,非得活拖死拽地把自己拎上来,跟他跳
 楼主| 发表于 2009-8-25 21:32: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夜刚落,张府。
张司长的千金张丽莎正准备从一大堆服饰前为今天的舞会找出一件令自己满意的礼服,显然很不容易,令旁边伺候着的梅姐忍俊不禁,在替这位大小姐参考了起码有四五十次后,她开始觉得小姐有些小题大做。
“小姐,行啦,这件旗袍真的很不错,穿在你身上啊真的很服贴。”
“梅姐,每次你都这么说,”张丽莎瞪了梅姐一眼,撅起小嘴,“倒底有没有一件最好的啊?”
宽大试衣镜里的丽人一身织花丝绒改良旗袍,身姿阿娜,成熟间又不乏活泼,任谁也难挑出个什么不好了,可她自己的眉头总是皱着。
梅姐帮她整理着头发,望着镜中人苦笑:“哪件都好啊,我说了好多句很好啦,你不是还在挑?”
张大小姐嬉笑,吐了吐舌头:“平时不怎么觉得,现在看这些衣服总嫌不够出挑,要不要再去西施那里瞧一瞧?”
“好啦,”梅姐点了一下张丽莎正皱巴巴的鼻子,把那一头卷发用丝带绑上,爱怜道,“你瞧你往日的自信去哪里了,冯家那个小子再出色也用着你张大小姐急成这个样子吧,整一个傻丫头的模样,尽给自己掉价儿。”
“梅~~~姐呀,”张丽莎红了脸,“人家哪有啊,只不过……只不过……”
“好了好了,别只不过,你的心思啊只差没有写在纸上贴在墙上了,还羞个什么劲啊,”梅姐被她那副急样给惹笑了,“已经是够漂亮了,放心,如果那个小子连你都看不上,准是瞎了眼,不要也罢。”
“真的?真的可以了吗?”张丽莎眉开颜笑,对着镜子原地转了三圈,方才好象放心了点。
梅姐不禁在一旁摇头,这个大小姐她已是伺候多年,从未见过被人捧呵着的小公主这样紧张兮兮地为一个普通的舞会成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而且原因只有一个,冯家的二少冯宣仁今天会出席。
这位冯公子她是没见过,大名倒常听得,虽说是好的方面居多,但不久前才被特务所传了讯,张家也从中为他周旋过,攀这么个准婿还不是因为张丽莎那一颗早送了人家的芳心。
冯二公子能耐倒不小,梅姐在深知其小姐的挑剔性子下对他十分好奇起来。

待舞会开始前,张丽莎终于把自己的行头给搞定了,一身深红洒金丝绸礼裙,头发高高束起,任那缕缕的发卷垂散在雪白的颈边,一串晶莹的粉色珍珠链绕于头发下方,尽显妩媚,妆不淡不深,恰到好处,足够让她的明眸娇容闪亮于整个舞会。
张丽莎总算有了满意之色,冲着镜子微微一笑,却听着房门被敲响,梅姐前去应门。
“女儿啊,客人们都差不多到齐了,你还磨蹭个什么,难道要我一个老头子去招呼你那帮子朋友啊。”她老爹进门就叫。
“爹啊,你看我,怎么样?”张丽莎娇笑着,扯动了一下裙摆,摆个款款的姿势。
“唔,好看好看,我的宝贝当然是好看的啦。”张司长堆起笑脸,满心欢喜道,然后冲他女儿作悄悄状:“冯家的二少爷已经来了哦。”
“爹你……怎么也这样?!不理你了。”张丽莎佯怒,啐了她老爹一声,转身就走出房门,准备下楼见她的白马王子去了,梅姐紧跟其后。
她老爹在后面偷笑不止。

冯宣仁用手搔了搔头发,把一丝不乱的发型硬是给揉出了两道指坑,很是触目。
“少爷,别揉,头发乱了。”站立在其身侧的阿诚有点看不下去,只得发声提醒。
“啊?哦。”冯宣仁心不在焉地回着,他跷腿而坐在这个使人不注意的角落,阿诚不知道少爷为什么要躲开张家热情的招呼和那一团团轧堆的人群,他平时并不讨厌交际的。
“卟噗——”
阿诚听到冯宣仁的笑声,把笔直向前的眼光转向他,那张脸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你干嘛这么严肃啊,人家还以为你是我保镖呢。”
阿诚没有回答,身上这套西装让他很不自在,双手空荡荡不知往何处摆,他宁愿穿长衫也不要这幅怪样,可是冯宣仁不让,说是这种场合是要人穿衣衬着,要不人家会觉得冯家出来的人不识礼仪,但这身打扮让他不知道该摆个什么表情来相陪,不知不觉就绷了起来。
他宁愿呆在家里烧水,也不要陪着参加什劳子的舞会。
“你不喜欢这里吧,”冯宣仁打了个哈欠,又不自觉地用手去搔头,“我也不喜欢,真没办法,忍一忍吧。”
“少爷,不要再揉了。”阿诚实在不想看到在理发院里吹了两个钟头的发型惨遭如此蹂躏,今天少爷的表现让人费解,被人硬逼着似的百般不得劲。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冯太太那张怒火冲天的脸仿佛还是冯宣仁眼前晃着,是他今天没有找借口推托而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的重要理由。这个妈什么都好,就是管得太宽,太会算计,连儿子都不放过。
冯宣仁不禁苦笑连连。
“咦?冯二少怎么一个人干坐在这里啊,”有人终于发现了新大陆,“我们才说呢,刚见你进门,一会儿怎么没影了。”
这个大大咧咧称冯宣仁为冯二少的年轻人可是大有来头,他爹是内政局里当得了家的主,连着儿子也是万不能怠慢的人物,冯宣仁只得挤出笑容:“王少爷真是有心,有那么多小姐们陪着,还能惦得着小弟啊?”
王平“嘿嘿”一笑,伸手一把把冯宣仁从椅子上拖起来:“你不要这么没劲打彩的啦,莎莎下来了,你瞧人家左顾右盼的,找谁呢?”
还能找谁?
张丽莎一身盛装刚步下楼梯,就迎来了一阵阵掌声和一双双惊羡的眼光。然后众人都簇拥而上。
“莎莎,你怎么才下来?都不理我们嘛。”
“莎莎,你今天好漂亮啊,等会儿能不能请你跳舞?”
“莎莎,今天你真是这儿的公主啦,不不不是女皇。”
……
张丽莎见惯了这种场面,周旋于众多年轻的男男女女之中,落落大方,亲热得体,只是眼里总捉不到想看见的身影,不由奇怪。

主角下来后,布置在厅前的乐团开始奏乐,舞会正式开始。张丽莎着急起来了,想见的人还是没看到。有男士向她走来,她开始犹豫要不要接受邀舞,毕竟自己是今晚的主人,不跳的话会扫了大家的兴致。
“张小姐,能请你跳舞吗?”
一只手及时地伸到面前,张丽莎不禁又惊又喜,这人当然是冯宣仁,他总算没有忘记今天自己应是另一个主角。
“我……还以为你不来呢。”
舞入舞池中央,随脚步旋转的还有人心,张丽莎望着眼前人,轻声说道。
“张小姐的邀请,我怎么敢不来。”冯宣仁淡淡笑着。
张丽莎嫣然一笑,微微低了低头。
舞曲正奏至高潮处,衣裙摆动间,风光旖旎无限。

阿诚还是站于原地,象个穿了衣服的木桩子,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少爷走的时候,没有对他说任何话吩咐任何事,所以他只得站着,一边在人群中找到自己主子的身影。
有人走过来,对他笑道:“小兄弟,不要这么傻站着,一起过去抽根烟怎么样?”此人三十出头,穿着半旧不新的西装,面目倒是亲切的俊气,好脾气的样子,阿诚一眼就知是和自己一样的身份,陪主子来的下人,要不怎么会来招呼一个小跟班呢。
“你是陪冯公馆的二少爷来的吧?我刚才看见你们下车的,”来人递给阿诚一支烟,言语间颇为老练,想是久跟主子出来见世面的,“我是王公馆的人,喏,就是那个王少爷的人。”手向人群中一指,阿诚也没看得清人,只是摆着手推却了那支烟。
“让少爷小姐玩他们的,我们聊我们的,没事,”来人见阿诚还是一脸专注盯着主子的模样,不由笑了,“不要那么在意他们,他们乐得兴头上呢,哪会管我们啊。”
阿诚也笑了,敷衍着,他鲜有机会和自己的同行打交道。
“来来来,”来人见阿诚笑了,就一把抓起阿诚的手往一旁拉,“站这儿聊会碍人事的,而且也聊得不痛快,我们去找块地方罢了。”
阿诚想了想,与其在这儿看冯宣仁跳舞倒还真不如往外去透透气,人太多,空气有点闷。
两人走出厅,在走廊阶前坐下,阿诚的手指里又被塞进了烟。
“没抽过烟不要紧,总有开始的时候嘛,”那人瞧着阿诚木讷的表情大笑,取下口中的烟对着点燃,“来,抽一口试试,这是个好东西啊,平时伺候那帮少爷可真是累啊,这东西能让你精神一点。”
阿诚看着手指间燃出袅袅青烟的小白棍,心里犯嘀咕:我不觉累啊,要我干一辈子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啊。
“我叫王福,你呢?”
“阿诚。”
“阿诚,冯家二少的脾气怎么样,”王福吐出一口烟,长叹道,“唉,我们这些下人啊就要图个主子脾气好,要不就难过喽。”口气颇有感触。
“少爷脾气很好的。”阿诚维护似的回答。
王福瞧着他又笑了:“嘿,你真是个好孩子,我早见你的模样就知道你没跟主子不久,楞是那么较劲似的认真。”
“少爷真的很好啊,”阿诚反驳道,“他帮了我很多。”
“嘿嘿嘿,”王福不以为然地干笑几声,“主子再好,对他来说你总是个下人,一条狗而已,有用的时候,当你和宝似的,没用的时候就一脚踢你在旁。”他看了看阿诚,欲言又止。
阿诚沉默着,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让他无从辨别是非对错,想跟王福说不是这样的,却无从说起。
他又觉得心闷起来,好似回到厅内那会儿了,看着指间的烟,举到唇边,咬住,然后学着王福的模样用力吸了一口,一股辛辣难闻的气味直冲咽喉。
“咳咳咳……”
阿诚的泪都快给呛了出来,急忙把手中的东西扔出去,王福“哈哈”大笑,捡回来,然后帮他拍着背:“甭急甭急,慢慢抽,你会知道好处的。”
“来,看我。”王福把烟放进嘴里,轻吸一口,吐出,然后取出递给阿诚。
“不,我不要了。”阿诚一个劲地摆手。
“嗨,你这小子怎么跟娘们似的,真是没用。”王福皱眉,却发现烟马上被阿诚接过,放入了嘴里。
这次阿诚倒没咳,他强忍着,烟没有下肺就给吐了出来,看着已经蛮象那么回事了。
王福笑着,好玩地看着这个逞强的少年,好似看到数十年前的自己。
“咳咳咳……”可好成绩没有保持到第四口,烟不小心入喉,他又猛烈咳上了,这回眼泪真的出来了,劣制烟的味道不会太好的。
王福替他拍着背:“慢点慢点,不要急。”
烟再想入口时,却被从身后伸出来的手一把抽掉了。
“少爷……”
阿诚泪眼迷糊但还是看清了眼前板着脸的人。
烟被碾碎在皮鞋下。
“少爷,我……才走开一会儿啊……”阿诚小心地瞄了一眼那张看上去不怎么愉快的脸。
“呵呵呵,冯少爷,是我拉阿诚出来聊天的。”王福还是蛮讲义气的准备替阿诚开脱着。阿诚虽想少爷应不会对这种事计较的,但对王福陡生出些好感来。
“王福,你家少爷正找你呢。”冯宣仁冷冷地说。
“哦,知道了,我这就去。”王福偷偷冲阿诚吐了吐舌头,就向大厅奔去。

“烟的味道怎么样?”冯宣仁问阿诚。
“不好。”阿诚老实回答,用袖管拭着眼睛。
冯宣仁一笑后即板起脸:“没和王福说太多话吧?”
“什么?”阿诚疑惑着,但转眼一想就明白了,“没有啊,不该说的阿诚心中自有数。”
冯宣仁点头道:“我不是想阻你和人聊天,但怕你很少与外人接触,没个心眼,嘴漏了不该漏的事,特别在这里,与人交谈特要留个心,难保人家不是有意套话。”
阿诚听着不语,想少爷还是不信自己啊,难免有点失落堵在心里。
“知道你聪明,我只是提个醒而已,”冯宣仁似是能看穿他的心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我尽快搞定事咱就回家。”
这句话让阿诚无端感觉一暖,冯宣仁总是有意无意地把介亭街的洋楼说成“家”,而且是“咱”的,虽然知道只是听着舒服的话,阿诚还是止不住的欢喜,笑意就不自觉地爬上嘴角,紧跟在冯宣仁身后进了大厅。
“哟,冯少爷,总算找到你的小跟班啦!”
说话的人是梅姐,刚才才转个身招呼一下客人,就看见张丽莎旁边殷勤温柔的护花使者没了影,一问才知去找下人去了。
冯宣仁堆起笑容,一手挽起梅姐身后的张丽莎,轻声道:“对不起,让你久等了。”然后迅速瞥了一眼呆站在不远处的阿诚。
“冯少爷,你那个小跟班太年轻啦,有很多事都不懂规矩,你带着都不嫌麻烦啊。”梅姐顺着他的目光看着阿诚。
“不,他人挺机灵,我使得惯了。”冯宣仁淡淡回道,转首向着张丽莎:“莎莎,真的很抱歉,我还有些事得回去了。”
张丽莎面有不情愿的:“你不是说要陪到结束的嘛,现在怎么又变卦了?”
冯宣仁捏着她的手,软声安抚着:“对不起,刚才想起来的事,和人约好了不能失信的,是我不好,最近事多,早先约的竟忘了去推掉,如你不开兴,改日一定来陪罪,你看,怎么是好?”说着,低头吻了一下她洁白的手背。
见他这么说了,张丽莎再不情愿也难作在脸上,要不倒显得自己不识大体了:“既是这样当然不应失信于人,我怎么会怪你呢,再说……以后机会多得呢。”说到这里,脸有些泛红了。
冯宣仁微微欠身:“那我先告辞了,要玩得开兴啊,我会再上门陪罪的。”
张丽莎闻言抿嘴而笑,心里甜滋滋起来。
待一一打过招呼,出了张家也已是不早了。街边人迹稀少,陡亮了一排街灯。
冯宣仁亲自驾的车,阿诚坐于旁边,目光穿过车窗看着天上的数点寒星,嘴却不闲着:“少爷,你真有事啊?”
“啊?没有啊?”
“舞会还没有结束,你不怕张小姐不开兴啊?”
“哦,这个啊……”冯宣仁懒懒地吁了一口气,“不会的,我已经哄过她,最多再买些礼物去陪罪罢了。我在那里呆得烦透,早就想出来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阿诚把目光转向冯宣仁的脸上,今夜不知怎么搞的,他莫明多嘴起来,自己也管不住。
“因为……因为她将来可能会成为你的二少奶奶。”冯宣仁耸了耸肩,回答他。
阿诚不再问,依旧把目光调到天空,轻轻地说:“她很漂亮,一个漂亮的二少奶奶,少爷你好福气啊。”
冯宣仁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闷声闷气地挤出一句:“嘿,你倒越来越会说话了,才有人说你不识规矩,现看来倒真是有长进。”
阿诚惊讶,识相地马上闭嘴不再开口,看来少爷又不知吃下哪杆子的火药了。
一时静默,只剩车行的声音,还有街边偶尔传来一两声爆竹,想是哪家的顽童,时逢节气耐不住半夜还在放着玩。
但听得此声,常让阿诚心惊肉跳,恍然想起曾在咫尺而飞的枪声,不禁打个寒噤。
“你冷啦?”冯宣仁问。
“不,没有。”阿诚摇着头。
“不冷的话陪我走走吧。”
阿诚这才发现车子行的方向不是去介亭街的:“少爷我们去哪里啊?”
“不要怕,只是随便走走。”冯宣仁笑了。

车停之处,竟是江边,两人走在江堤上,阿诚这才发觉那句“不冷”说得太早了,寒冬的江边怎么会不冷?夜风虽不算猛,却是剔骨的寒意使人不由觉得身体如毫无遮饰,阿诚觉得自己的双腿快要抖断了。
江边有轮船停靠,上面的灯光撒在江面,涟涟波光,如一地碎金,可惜阿诚实在没有这个兴致去欣赏,只瞧着走在前面的冯宣仁饶有兴味地沿堤踱步,边看边走。
“阿诚,你能不能快点?”他回头招呼慢吞吞的阿诚。
“少爷……好冷啊……我们回去吧。”阿诚努力小跑步到冯宣仁身边,可怜兮兮地求着。
冯宣仁看着他,举手去解身上的外套扣子,把阿诚吓坏了,连忙按住那只手:“不用啊少爷,你也要冷的,阿诚我能……挺得住,挺得住!”最后三个字显然是说给自己听的,他咬了咬牙,把抖动不已身体克制住,只是效果不佳,止了身体的抖动,却听得上下牙在嘴里“咯咯”打架。
冯宣仁歪着脑袋略作思索:“那这样吧,谁都不会冷。”他一把搂住阿诚,把两人的身体贴在一起,两只手臂箍住阿诚的肩膀,让这具寒冷的身体挤在自己怀里。
暖当然是暖了,阿诚却更怕了,这样的姿势实在让他觉得别扭不堪:“少爷……少爷,我看还是算了,我不冷,真的,不冷……”
“啧,你怎么这么麻烦,”冯宣仁皱眉佯怒道,但随即狡黠一笑,“嘘,这儿又没人看见,你在怕个什么?”
这句意欲未明的话更让阿诚头皮发麻,什么叫没人看见啊,又不是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可是这样……阿诚倒真不想被人看见,早知如此随便扯个理由也不要跟着来这里。
两人象个连体婴,一步一摇摆地向前走着,一直踱到堤岸口方才止住脚步,靠在抚手上望着江上的风景。
“你从哪个方向来啊?阿诚。”冯宣仁低头靠在阿诚的肩上,在他耳朵低问着。
阿诚四顾,黑茫茫的夜,无法看到自己来时的码头,它想是在很远处。
“不知道,我只记得和阿三剩着一条铁壳船从北方来的,很远很远,我们乘了有四天四夜的船,阿三都吐了,我也很难受。”阿诚回忆着。
“谁带你们来的?”
“陈阿叔,娘死后,他就带我们出来了,说去大城市里讨生活要容易,总比饿死在家里好。”
“你喜欢这里吗?”
阿诚静了一会儿,缓缓道:“以前不喜欢,刚被卖给东家的时候,我和阿三逃走过几回,想再乘船回去,可惜那时我们找不到码头在哪里,而且总是被抓回去挨揍。”
“现在呢?还想回去吗?”
“现在我不会走了。”
“为什么?”
阿诚沉默一会儿,又开了口:“我一直在想把我们带出来的陈阿叔是对的,如果我和阿三没有出来,可能真的已经饿死了,而且,我们被抵债给冯公馆,又遇到少爷你,我们的运气真的不错了。”
冯宣仁抬头望向远处飘渺的江火,忽然笑了笑:“也许在以后,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不,不会的……”阿诚反驳着,却觉得自己不够有力,试图组织着有说服力的语言让冯宣仁相信,“少爷对阿诚这么好,阿诚铭记在心,对少爷忠诚一辈子的话绝对是阿诚真心的。”
“忠诚……”冯宣仁喃喃地念着,然后低头看着少年,淡淡地说:“那让我看看你倒底有多忠诚。”
话落,嘴唇跟着也落,落在了少年的颈上,然后扭过那张开始惊慌失措的脸,贴住了那双又想说些什么的嘴。当身体强制地被抵在抚杆上,挣扎显得徒劳,阿诚不得不再次体验上次让他几乎窒息的晕眩。身体已经不是用温暖可以形容得了的,那从不知是传导过来还是自身涌起的热量都足够让阿诚在寒冷的江风里冒汗了。他无力地任那张嘴无所顾忌地在脸上寻找着落点,每一寸皮肤每一个器官都难逃其手,它从下巴开始往下游移,吸吮着颈子,又碾转回到嘴唇上,紧紧贴住。
“唔……”
阿诚艰难地从齿间挤出一声呻吟,不仅是唇舌间的交缠让他失措,更是那双不知何时在自己背部动情摩挲的手,仿佛唤起了他从未有过的一种难以控制的欲望,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想阻止那只手的抚摸,只是照现在的样子,根本不可能,他无法抓住那双手。
“不……”本能的拒绝着,阿诚并不知道自己在拒绝什么,有只手已经穿过衣衫摸上了自己的身体,从背部移到前胸,赤裸的抚摸,与隔衣有完全不同的震撼力,带着如火般炽热的温度,要把皮肤烫伤。它在抚摸,它在揉捏,它在……挑逗,阿诚还没有想到这么一个词,可他确确实实感到自己在被这只手折磨着,他努力扭动着身体,试图甩去在身上游移的手,但是这个举动只引来更多的动作。
怎么会这样?他欲哭无泪,溢满慌乱和迷糊的脑子无法做任何有力的思想来对抗现在的处境,这样……下去会……
幸好。
铿锵一声船笛从远处江面传来,猛然惊醒了这两人忘乎所以的人,当四唇分开时,那只手也如惊蛇般迅速从阿诚衣服里逃窜出来,寒冷就乘虚而入,让两具身体的热量迅速消散。
两人都在喘息,都是一脸的惊魂未定。
“你没有害怕嘛。”冯宣仁首先镇定过来,忽然笑了。
“如果少爷认为这样是忠诚的话,阿诚就……”阿诚咬着牙,却是说不出“任你”两字,似是理直气壮,其实内荐着。
“哦?”冯宣仁哑然失笑,他不想给少年解释自己的行为,这无法解释,对自己也一样,任着性子的事,他觉得陌生,却能让身体及心里某处沸腾起来,特别残留在手上,那皮肤的触感和体温……让身上才熄的火又将燃起来。
耳朵能听见江水拍打堤岸一波接着一波的噼啪声,阿诚觉得自已好象又回到那条载他来的船上,而且他和阿三一样晕着船,只觉头重脚轻。
“少爷,我们回去吧,太晚了。”
阿诚乘其不备,挣脱那具压制在自己身上的重量,急急忙忙步履踉跄地向停车之处奔去。
冯宣仁冷眼看着他的背影再次匆匆逃离,跨着大步追了上去。
“好,我们这就回去。”
他在笑,眼中有一种火焰在闪动,阿诚看不出也是看不懂的,只是惴惴不安地坐在车内,一边抵制着对刚才那一幕的回忆,怕想着想着不由自主的面红耳燥起来,又找不到理由搪塞冯宣仁偶尔往自己脸上瞟的目光。
那一抹从上车时就挂在面上暧昧不清的笑容也是使阿诚不安的对象,他觉得今天的少爷不比往日那么容易对付似的温柔,这种笑容,让他不由会想到那晚杀人时的凛冽目光,完全是两种不同的表情,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不合理的联想。
为什么呢,他想从这一天的事情上找些蛛丝马迹出来,却是一无所获。
 楼主| 发表于 2009-8-25 21:37: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两人各怀心思,待车行进庭院,才发觉寓所前停着一辆车。

“没事说事真来事,遭报应了。”冯宣仁睨了一眼那辆车,忽然苦笑着自嘲了一句。阿诚也注意到了那辆车,似曾相识的模样。

阿刚等候在门口,看见冯宣仁停住车跨出车门,立即跑过来,凑近他悄声而语:“马克教士等你一个多小时了,说医院里面的人一定要撤走,昨天医院被人突查,虽是反应得快,没有被当场逮个正着,但还被他们以其它理由带走了几个工作人员,马克急得快疯掉了。”


冯宣仁皱眉,看了看那辆车,阿刚见状连忙接着道:“放心,没有人跟踪,我和他一起过来的,兜了很多路才进这里,没有发觉被跟踪。”

“就他一个人?”

“就他一个,现在厅里坐着呢。”

冯宣仁点头,三人一起进了屋内。厅里的沙发上果然坐着一个灰黑色头发的外国人,着一身暗沉色条纹西装,面目焦虑不安,端放在案几上的茶水一口没碰,只是两手扶着茶杯,用手指在杯盖上轻轻敲打着,似在平抚自己不耐之心。

“马克先生,让您久等了。”

“哎呀,你总算来了,上帝保佑!”马克见来人立即从沙发一跳而起,苍白的脸上表情夸张。冯宣仁向他颔首致意,两人就向楼上走去。

阿诚见状就准备去泡茶,却被阿刚一把拉住。
“阿诚,你等一等,”阿刚看楼梯上已是无人,方才低声对着阿诚说,“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现在对你说,不过……我想你还是早些知道的好,虽然冯组长……可能会不赞成的……,我想你应有个思想准备……”言语间吞吞吐吐,不甚干脆。

“什么?”阿诚见其面色凝重,不由催问。

阿刚顿了顿,缓缓地说:“医院里被带走的人中有阿三。”

如当头棒击,阿诚震惊之下当场愣住,好半晌才大声迸出一句:“为什么有阿三?!”

“我也不太清楚,你轻声一点,”阿刚看他脸色惨白神情激动,不禁着急,伸手摇晃了一下他的肩膀,“先甭急,马克这次来正是要与你少爷商量营救人的,他们自有办法,何况阿三只是一个小杂工,应该不会拿他怎么样的。”

而在此时,这种没有份量的安慰话怎么能进得了阿诚的耳朵,他现在只知道阿三已经被带到那种随便就可以杀人的地方,他只是喃喃地反复问着:“为什么有阿三,为什么,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

“不要急,”阿刚抚着他的头,尽力安抚着,一边暗责自己多事,“你先镇静一下,不会有事的,他们对教会医院的人还是有所顾忌,不会乱来的。”

阿诚呆瞪阿刚片刻,甩开他的手,猛然转身拔腿向楼梯直冲而去。阿刚发觉他的意图,连忙双臂一合拦腰抓住他:“等一下!!阿诚,你先不要急……”

“你让我怎么不急?!他是我弟弟,在这世上我只有弟弟一个人了,”阿诚一边挣扎一边怒吼道,“你们当然可以说没事,因为他不是你们的亲人,被杀掉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阿诚!你在胡说什么啊?现在乱急也没有用,这事要慢慢来,就是去救人也要想个法子出来……”阿刚没想到这个看上去瘦弱的少年,发起飙来竟有如此大的力气,拉扯之间快被他挣脱,而现在正是冯宣仁最烦的时候,自不能让他上去搅事,苦口婆心希望他安静下来。

“慢慢来慢慢来,等阿三死掉了就什么都不用来了是不是?!我们只是些小把式,死掉了也无所谓,对不对?!可我只有阿三一个弟弟,如果他有事,你让我怎么对得起娘!!”阿诚惊慌失措加心急如焚,开始口不择言地乱吼起来,忍到此时的眼泪如决堤的水流奔涌而出,他往后一脚狠命踢中了阿刚,阿刚吃痛手一松,即让他挣脱了去。

但阿诚也没有能跑上楼去,阴沉着脸站在楼梯上的冯宣仁让他止住了脚步。
“好了,别闹了。”冯宣仁语气平静,脸色却是极不好看的。

“阿三被抓进去了。”阿诚抹净泪水愤恨而语。

“我知道了,”冯宣仁点头,轻声说,“你先别乱嚷,会有办法的,这事急不得。”

“阿三会死吗?”

冯宣仁一怔,摇头:“应该不会,他只是一个杂工,而且还不算是医院里的工作人员,最多受点讯问罢了。”

“应该不会?还是一定不会?”阿诚咄咄逼问,盛惊之下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包括对身份的顾忌。

冯宣仁皱眉,隐约之下,他仿佛能开始窥探到一点真实的阿诚:“这现在我无法给你一个肯定的回答,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包括幸……与不幸。”
“不幸?”阿诚无措地握紧拳头,低下头咬着牙,“早知如此,真应该是我呆在医院里的,这样阿三就不会遇到这种事了……”

“够了!那你是不是该责怪我了,这是我的责任,对不对?”冯宣仁闻言不由火气蹿上心头,但语过又是马上懊悔起来。天哪,在这种时候跟他较什么劲,自己何时变得这么没脑筋了,如此一想不由心浮气燥起来。
“等会儿再跟你说!”说完转身又上了楼,狠狠地把门给甩上,声音震吓了所有人。

一直站在旁边默不出声的阿刚听着这一主一仆的对话,总觉他们已失了正常的轨道,变得主不象主,仆不为仆的模样,叫人说不出个什么滋味,想自己跟冯组长虽是时间不长,但熟知他不是个随便和手下人发火的鲁莽之辈,特别临事的镇静向来是被共事的同道们所赞赏的,而刚才的那一番话,实在是让人怀疑。
阿刚使劲地想找一个妥贴的感觉来形容这一幕,象……小两口吵架……他莫明其妙地冒出这个荒涎的想法,自己都不由被逗笑了。

阿诚似被那记甩门声给吓到了,看着冯宣仁消失的楼梯口久久不发一语,直至阿刚在旁边“嘿——”地一记笑声之后,方才惊觉。

“少爷……生气了?”他惶惑地问阿刚,如梦初醒。

阿刚笑着点头:“好象是的,不过我想应该没关系,毕竟事关你自己的新生弟弟,任谁失态都是正常的,冯组长为人宽和,他不会与你计较的。”

“可……可……”阿诚张嘴结舌着,“我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阿刚不知该如何回答,要说不奇怪是假的,但要说怎么奇怪又不是那么明显,只得搪塞着:“没什么,那些话都是可以理解的,你先不要太急,事已经出了,他们自会想办法,教会医院也不是太好惹的。”
“可是少爷说……”
“唉,他向是个说话谨慎的人,自会那样说啦,”阿刚拍拍阿诚的肩膀,“这种事我见多了,真的有事没事我都嗅得出味来了,放心,没问题。”

阿诚给他一个迷糊的笑容,也是搪塞着的。


“冯先生,没事吧?”马克被冯宣仁的甩门举动给吓了一跳。

“没事没事,”冯宣仁也觉得自己有点不正常,苦笑着连连摇头,“最近事多有点累了,脾气也跟着坏起来,对不起。”

“唉,我也了解的,”马克认同着,“你是我向来很敬佩的年轻人,如果这个国家能多一些象你这样的人就要好多了。”

“别这样说,”冯宣仁摆着手,淡笑着,“我只为自己的理想而已,说到底还是自私的人,别给我戴高帽子,这种高帽子是否好坏还等后人去说吧。”

马克教士笑着点头:“你总是个很清醒的人,难得。”

“清醒总比糊涂好。”
冯宣仁从口袋里摸出烟,点燃一根,沉思道:“这次的事,我们不能插手,如果插手了反要落人把柄,他们抓去的人应该都不会真知道个什么东西,所以对我们的危险也不大,如果医院单方面周旋的话,反而更好些。”

马克略微点头,表赞同:“不过人最好快点弄出来,要是传到上面去我也不好交代啊,毕竟我是一个外国人,干的这事如果被人查出个什么来,我将来回国会成问题的。”

“这次真的要对你说对不起了,”冯宣仁看着马克,诚恳地说,“朋友能帮到这个份上也真不知让我说什么好,如果让你也牵涉进去,我于心不安哪……”

“嗳,你不要这么说,”马克笑了,“我们多年的朋友谈什么见外的话,也知道你的为人所以帮的,至于危不危险,嗨,在这样的时代有哪个地方才安全?你就不要再说这些话了。而且医院要撤走,我再想帮也爱莫能助了,只要这次的事能过,我对你也算功德圆满了。”

冯宣仁暧昧地点头一笑。

“弄人嘛,这次少不了又要破些财,钱我会弄,但我不能让我自己和冯家再出面了,这样会引起注意的。医院作单方面的动作,比较隐蔽点,你们不如是找些日本人的关系说不定更好。”

马克听计连称是,两人再商量了一会儿细节,直至天已微明,方才谈妥。

“上帝保佑,这事千万拖不得,等医院一撤,我就该回国了。”
马克告辞出门,冯宣仁移步相送。

“我也希望快点把人弄出来。”冯宣仁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阿诚那幅惊慌无助的表情让他心疼。

让阿刚送马克回去,冯宣仁想回房休息,而眼瞥见阿诚那扇闭着的门,脚步不由改了方向。


知道阿诚的门应是从来不锁的,这是做下人的规矩,但他不想就这样不发讯息的径直闯进去。手举起,却敲不下去,他也不明白自己在犹豫什么,进去说些什么呢?阿诚的心情他可以有所体谅的,毕竟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而已,忽然遇到这种事情没有道理不慌,可他怎么能不相信自己呢?
冯宣仁感觉有些沮丧,负气似的收回欲敲门的手,转身却又移不开步子,竟杵在门口踌躇不定起来。

“少爷……”门却自行开了,阿诚形容憔悴,身上衣衫却齐整,想是一夜未眠,他奇怪地看着在自己门口徘徊的人。

冯宣仁无故慌忙起来,嘟哝着语不成句地想作解释:“那个……我……想……关于……”
“对不起,少爷,我不该说那些话的,”阿诚低下头,“阿诚我什么也不懂,心里一害怕就乱说话,请少爷能原谅。”

“我理解,我没生气啊。”冯宣仁叹了一口气,他最怕看见得就是他这幅没心肺的乖顺模样。

阿诚点了点头:“谢谢少爷。”脸上悲喜不掺淡薄着任何表情,他想关上门,却被冯宣仁抢先一脚抵住了门框:“嗳,你等一会儿。”

“什么事,少爷?”

“阿三一定会没事的,我保证,”冯宣仁迟疑了一下,扶住那不情愿的肩膀,慎重地对他说,“我拿性命担保!”

阿诚终于抬头,静穆片刻,摇着头:“少爷,你不要这样,我们兄弟俩都担当不起的,如果阿三这次逃不了一劫,那是他的命,怨不得谁,你怎么能下这样的担保。”话说得很真挚,眼中却是一片空洞迷茫。他想责怪的只能是自己,除了自己,他还能对谁去说“不”呢?

冯宣仁皱眉,不知道要怎么样表达才能让这个少年明白他话里的份量,如果不是这个少年让他总觉得左右不是的话,大可拂袖而去,还作个什么保证呢?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还要叫他怎么做?!

“阿诚啊阿诚,你怎么就不明白?!”
冯宣仁轻轻地抱住阿诚的身体,感叹没有放在嘴上,心里却在无力地叫着。
“你不必害怕,阿三一定没事的,”冯宣仁凑在阿诚耳边低声说,“如果阿三对你来说如此重要的话,那他对我来说也同样重要。”

阿诚身体一颤。
“少爷……”失了语句,摇着头他不知道自己该作如何回答,只听得冯宣仁又跟了一句话,言轻似自语:“你,很重要……”

阿诚僵硬地站立着,他也想伸手拥抱起这个让自己又喜又怕的人,但终究不敢,换作在以前他应是痛哭流涕地跪地感谢,虽然不会想到拥抱,也是尽力表达心意唯恐眼前人不知的,而现在只需拥抱而已,却是始终没有那种勇气。
如果能彼此拥抱,那说明什么?阿诚咬紧牙冠,手指颤抖,硬是提举不起来,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无比的懦弱,懦弱到连自己真实的想法都必须用全盘否定来保护自己。

少爷只是一贯的仁心而已,他这样骗着自己,任由被拥抱被亲吻,象个木偶似的,用最不合理的逻辑来分析不合理的感情,怎么会得到正确的答案?他是个小人物而已,只要觉察着自己在这世上的无助,他就算用最笨的办法也要尽力保护自己那颗小小的心,毕竟他无处可依托,除了自己。

主子再好,对他来说你总是个下人,一条狗而已,有用的时候,当你和宝似的,没用的时候就一脚踢你在旁。
阿诚不自觉地忆起王福的这句话。
一条狗?他迷糊地思索着,就算是条狗就好了,本来就是个下人,当狗当人全凭主子的一句话罢了,何况自己早就许诺对少爷忠诚的,既然忠诚的,那么做人做狗又何妨?他这样想定着,努力想说服着自己随事越发郁闷而不得挣脱的心中纠结,却恰恰是乱七八糟一团麻地相缠起来。思想不出,只浮着一丝惘然的笑意。
冯宣仁看着少年脸部从呆板到一丝无来由的笑容,虽有些不解,但总是略为宽了心。

“少爷,我有用吗?”阿诚忽然问出一句古怪的话,让冯宣仁怔住,一时找不到头绪:“什么?”
“……”阿诚也觉得自己问得突兀,试着解释,却是面目全非了,“我觉得自己很无用,无用到没有办法帮到少爷任何事。”
冯宣仁笑:“不对,你帮我许多忙了,只是你不觉而已,我说过,你对我……很重要。”

“是吗……”
“是的。”冯宣仁干脆地应着。

阿诚想笑,却没来由的心痛,笑容哽在嘴边立即没了影。有用就好,他对自己说,如果没用的话,可能连条狗也要当不成了。

只在这没多久时间里反复思索,阿诚觉得自己忽是成长了不少,也想通了不少,却是没有发觉这所谓的成长有时只会把自己本来清如明泉的心境搅成一片混沌,待重新复为明净怕已是情过人消了。
可惜,他现在是不会知晓的。

两人无言许久,天渐放明,又一天来临,厨房里有声音,想是老妈子已经来了,开始准备早饭了。

“快去补个觉吧,都忙了一天一夜,别把自己给弄垮了。”
终于,冯宣仁放开阿诚,叮嘱了一句就走上楼梯,回房休息去了。

阿诚虽是应着,回到床上却睁着眼满脑子阿三的事,怎么会成眠?躺了个把钟头,就起床干日常的活,累虽累点,心里却踏实许多,没时间胡思乱想了。

冯宣仁也没有休息多少时间就返回到书房里,想着钱的事有些麻烦也是睡不着,如果要任意使钱的话也得等到年过后,自己能掌握家里一部分资产才好,但照这样的话人得拖到年后才有可能弄出来,时间上显然是不充的,唯一的法子得先从哥哥冯宣义那边挪一点出来。
这样想罢,就欲要提起电话筒,而此时电话抢先似的猛响了起来。

“喂?”

“冯组长,不好了,马克……马克先生他死了!”电话那头是阿刚,语气是十分焦急的。
冯宣仁大惊,从怀中摸表出来一瞧,此时距马克离去还不到三个钟头。
“怎么回事,你们才走几个钟头而已,他怎么会死啦?”

“我也不太清楚,送马克到医院后,我就自已出来了,在医院附近的饭店里吃早饭,后来想起帽子没有带出来挂在医院接待室内,待我再回去,医院里就乱烘烘了,方嬷嬷跟我说,院长吞枪自尽了!”阿刚语速极快地做了一番叙述。

“吞枪自尽?!”
冯宣仁心里明白,马克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吞枪自尽的,他还期盼着回国和家人团聚,而且事情的解决办法也是想好了的,他根本不会有自杀的念头。这件事看来麻烦了,绝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简单。
“你现在哪里打电话?”他问阿刚。

“在医院里。”

“快离开那里,越快越好!”

“是!”

放下话筒,冯宣仁禁不住一拳捶向桌面泄愤,到底还是把马克的一条命给赔进去了,他尽力压住开始纷乱起来的头脑理出些头绪出来,这件事显然一开始把它想得太单纯了。而这样一来,那些人现在更是救不得,只能待医院自己作动作。但马克一死,这件事可能要拖久,他才向阿诚保证的事转眼就要食言了,真让人哭笑不得。

楼下传来阿诚扫院子的“唰唰”扫帚刮地声,冯宣仁不由叹息,走到窗前向下观望。青布衫的少年站在晨光中有着淡淡如梦幻般的身影,俯着头专注着地面,让人无法窥到他的脸,想来也是沉重,弟弟一无所知却身陷是非之地,叫他怎么可能不担忧,自己固然是许下重诺,而现在……
看着阿诚的身影,冯宣仁越发的烦燥,用手支着太阳穴使劲揉着妄想着是否有两全之策,却只是一筹莫展,自己是万不能再出现于特务所的视线中了,而自己不插手的话,阿诚的期盼只能暂且落空了。

阿诚未觉楼上的目光,兀自在寒风中干着活,偶尔犯起些呆停了手脚,稍许即被剔骨的凉意给激醒,冻麻的手把住扫帚使劲地刮擦着地面好似想刮走厚沉附于心间的焦着。少爷许下的重诺反而更让他无所适从,想起以前有一回和阿三的打架,阿三指责他把少爷看得比亲生弟弟还重,他觉得荒谬不堪,而现在……竟无法那么的肯定了,这个想法让他好生郁闷,让他觉得没有脸每天惦记着娘的嘱托,已经辜负了似的难受。
但,少爷已经说是没有事,那应该是没有事了,他尽力安慰着自己,全然不知楼上的人正为他而举棋不定犹豫不绝。

怎么办?
冯宣仁极少有机会问自己这三个字,而现在不得不问,这个难得的新鲜让他蹙紧眉头,烟一根接着一根往口里送,目光闪烁不定,两边脑子不停对恃着,如果不是怕楼下的人黯然神伤的脸色,他必定想法子脱掉与这件事的关系,虽说马克的死不在意料中但对自己而言未尝不是一件有利的事,死人总不会被逼问出什么来,教会医院一撤,特务所想在日本人的地盘里找些东西出来恐怕就不那么随心所欲了,而自己在如此混乱的局面里最好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得好。
但阿诚是一个令他主意摇摆的因素,还有一个就是考虑到阿三本是冯家的人,如果真要追根究底,还是会有蛛丝马迹绕于自己身上,这样可能就把特务所方才移开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对自己多有不利,不过现慑于冯家的势力,他们没有十足的证据不敢马上做什么反应。

反复惦量比较,还是一个退出局外在此时最为有利。
只是……

楼下的人已经完事,回屋内,瞧不见影踪了。冯宣仁收回目光,在书房里继续吞云吐雾,站站坐坐,一会儿抱着双臂呆立,一会儿来回踱着沉重的步伐,被矛盾的思绪缠得如同一头困兽,坐立难安。

“少爷,吃饭了。”门被轻轻敲响,让他坐立难安的罪魁祸首就在门外。

“嗯。”冯宣仁模糊地回应了一声,并不移身应门,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他了,怕是自己一见到那张脸,马上会给那缕不自觉的情丝给缠住而把主意给拿定了,但后果却是难测的。
此时最不可少的是冷静,他不能拿自己和众多人的性命压在冲动的情感上。

门外的脚步声离远。
冯宣仁静听它消失,方能吐一口气,让头脑回到理性中,他对自己无奈的苦笑,真是越来越离谱了,想当初的确是应该把他送走,送得越远越好,这一辈子都不要遇到或不得再见到,那可省却许多麻烦,这不是没起过的念头,那次滞留在教会医院的时候,就觉得把他永远留在那儿是良策,但到最后总究抵不过心中百般起的荒唐思念,竟连夜把人给再拽回了身边。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现在出事的是他,那么自己会……冯宣仁不敢往下想,狠狠地把嘴中的烟吐出来,用鞋底使劲地碾碎,好似碾的是自己那一点无可奈何的情丝。

瞪着地上的烟灰许久。不能这样下去,冯宣仁自语,待事情结束后,送他走吧,他下定决心,事情要怎么结束,也已经拿定主意了,这次就对自己做一次妥协吧,妥协的惩罚就是把那个人给送走,省得让自己有一错再错的机会。话虽是这样说着,冯宣仁心里却更是烦闷起来。

门又被敲响。
“少爷,早饭给你端上来了,再不吃要凉了。”

冯宣仁只得开门,板着一张脸。

阿诚是不知情的,闻着一屋子呛人的烟味,猜着少爷现在定是在想事情中,于是放下端来的饭菜速速离开的好。

“阿诚,你喜欢什么?”冯宣仁在他放下碗筷后,翁声问道。

“什么?”阿诚奇怪。

“你喜欢干什么?”

阿诚不知道少爷现在问这个问题有什么用意,侧了侧脑袋回答:“不知道,阿诚没想过。”喜欢和你在一起啊,这句话他是万不敢说出口,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正因为过于真实,反而怕被人知晓了。

“哦。”冯宣仁淡应了一声不再言语,背对着他望着窗外若有所思状。

阿诚对这个突兀的问题不知其用意,多想也于事无助,他退出书房带上门,指望少爷此时正想着解救阿三的事,他就心安多了。


待饭后,冯宣仁立即拨了一通电话。

“给我接方苏嬷嬷。”

电话那头响起方嬷嬷的声音:“喂?”

“嬷嬷,是我。”

“上帝啊,宣仁你知道马克院长的事了吧?警察已经来做过了检察,说是自杀,可我们见过尸体的都不信这个说法,枪虽是握在他手里,可眼睛瞪得那么大,分明是死前被恐吓过。他正要着手救人工作,哪会去自杀啊。”方嬷嬷努力抑制住自己颤抖的嗓音,一口气说道。

“那些被带走的人,你们现在想怎么办?”

“不知道啊,院长一死,这儿更是乱得没治了,教会方面刚派了两人去跟他们交涉,现在还没有结果,因为教会里的洋人都急着要撤回国,哪会真用心去救啊,只等他们自动放人罢了,教会方面施加的所谓压力根本没有起什么作用。”电话那头叹息不止。

“马克死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可疑的人物在医院里进出?”

“没有,”方嬷嬷顿了顿,“医院今早还没有开业,马克院长进院长室之时,医院里都是工作人员,没有外人啊,凶手大概是从外面潜进来的吧。”

“哦……”冯宣仁略一思索,“如果马克是因为收医的事情被杀的话,那些人应该马上会被放出来。”

“看迹象不是,到现在特务所没有人露面,而教会方面也没有特别要求。”方嬷嬷不由摇头,也是满腹疑问起来,事情确有些蹊跷。

“嬷嬷你是院长助理,院长一死你现在总能说两句话吧,能否尽量让教会方面对这事提起精神,尽量不要拖,如果有人抵不住审讯说些什么东西出来,那么要死的就不只是马克院长一个人了。”

“好……我去试试吧,唉,上帝保佑那些孩子吧。”方嬷嬷挂了电话。

“上帝保佑我们吧。”冯宣仁苦笑。

而这番对话之后,他已经可以窥到事情的一个玄机:既然特务所已经抓去人,何必去杀死院长,难道他们已经知道马克参于此事,如果已经知道了他们早就可以大动干戈了而不必去暗杀一个院长,这本是不能了结任何事的多余之举。

唯一从马克之死上得到好处的只有……教会。
如此一想,冯宣仁茅塞顿开,对啊,只有教会,马克一直瞒着教会,用院长之权帮他,而那次的出事,终使教会怀疑马克以权谋私惹来麻烦,想在撤离时安然全身以退,就只能用马克的死来束缚特务所的手脚,一个以黑堵黑的阴招。

若是这样的话,那些人教会方面根本不会去救,他们跟马克一样作了牺牲品,如果供不出什么有实质性的内容就只能是死路一条,而且这牺牲品绝不能去救,谁救谁就等于替他们供出了他们压根儿不知道的事。
细细分析之下,冯宣仁不由冷汗沁出,全盘推翻自己侥幸出头一试的想法。这件事怎么看都是只烫手山芋,应当把它扔至一边,让其自行凉快去。

但是……有一个人他必须得弄出来。

冯宣仁左右思量,在房里闷了好半天,终得一计可以不妨一试,虽有风险,但在当前状况下也算是上上策了。计定,当下就驾车出门去办事,此时已近黄昏,真是难熬的一日。

阿诚也是忐忑不安的度日如年,眼见冯宣仁的车绝尘而去,心也跟着悬上了,他希望少爷能给他带点好消息回来。

但是,好消息没有回来之前,阿刚却带着坏消息抢先回来了。
他神色匆匆地冲进门,二话不说就往楼上书房奔去。

“少爷出门了。”正在抹家俱的阿诚连忙叫住他。

“出门了?这时候他去哪儿,我有急事跟他说啊,”阿刚顿足不已,跑到阿诚面前一把抓住他,“他有没有说去哪里啦?”

“没说,只是对我说尽管放心,他有想办法救阿三了。”阿诚回答。

“哎呀,他还是救什么人啊,这人万万救不得,救不得的啊!”听得此言阿刚不禁脱口而出,摩掌搓手,一幅心急如焚的模样,来回疾走了几步,就想往外跑。

“为什么不能救?”一番话说得阿诚也心惊起来,扯住阿刚的衣服追问。

“有兄弟刚探得的消息,特务所已经从那些人所说的一些事中找到点线索了,如果现在再出头,他不是找死吗?更何况……”
话没说完,只听得外面有车行进院内,他嘎然语止。两人出门一看,一陌生男子正从车内而下,黑灰色长衫,高额阔面,一副银边眼镜架于鼻梁,极具斯文气质,年纪也看着不大,三十上下的光景。

“请问你是……”阿刚警觉道,人挤于阿诚前面,一手伸向衫内的口袋。

“别误会,”那人一眼看穿阿刚的举动,连忙抬手挥了挥,“是冯兄让我来的,你是阿刚吧,冯兄让我来找你的。”

“哦?”

“我是罗嘉生医师。”那人作了自我介绍,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递于阿刚。
阿刚狐疑地接过纸条看着,缓下脸色来,纸条上正是冯宣仁的笔迹。

罗嘉生趁阿刚看纸条之际,走到阿诚面前,对他微笑着:“你就是阿诚吧?”

阿诚点头。

“放心,你弟弟定是会救出来的,我们已经有好法子了。”

“谢谢。”阿诚连忙道谢。
“不要谢我,你去谢你家少爷吧,”罗嘉生意味深长地淡然一笑,“这次真得好好谢他哦。”
说完,转身和阿刚耳语几句,两人就上了车离去。

阿诚回味着罗嘉生的话,本是虚空着的心更是左右晃荡起来,加之阿刚那番半吊子的话语,怎么能不让他的心七上八下的。

夜临之时,冷清依旧,屋内空落,如同阿诚的心。
老妈子见楼里没人就略备些饭菜打发了阿诚的晚饭后自行回去了,偌大的楼只剩阿诚一人守着客厅里昏昏的灯火,怔视着惨淡的光影罩着四周的家俱。

阿诚把自己蜷缩在角落里,漫无边际地思想着,从阿刚和罗嘉生的言辞中就可知阿三的事远没有他们当初所说的那么单纯,可是……少爷用自己的性命下过的承诺啊,既然是这样,自己大可以放心的,少爷从来是那样能担事,他定不会辜负自己,那为什么现在他越是心慌不知所措起来。
主啊,让阿三没事,还有少爷。他喃喃地低语,教会医院里出来后,遇事就学会这样的念叨,纵然知是没有意思的,但除此以外,满腔忧心何处寄托?从来没有对自己的渺小而感绝望过,却在此时让他从来没有过的郁闷,娘临死前那双悲凉的目光又掠过脑海。她遗在人世的两个孤子啊,会有什么力量去对抗人世间的万种艰辛,两兄弟双手相托也罢,总是小人物的命运,合蝼蚁之力,最终还是浮在浪尖的泡沫,经不得弹指,脆弱得很。

泪慢慢浸了眼眶,视线混沌一片,阿诚鼻酸难忍,使劲地揉搓着直至生疼,他恨极自己的懦弱,除了哭泣没有其它的办法来面对眼前的境地。
望窗外如此幽雅华贵的介亭街,终究不是自己能依偎之处,它本不是为象自己这样的人准备的,它属于象少爷那样的人,属于能驾驭取悦它的人,而自己是什么呢,为什么少爷为自己下那样的重诺呢,何必?!没一个阿三,阿诚又能怎么样,阿诚只是一个小蚁蝼而已,在这个世界上不知有多少,每天又不知有多少被人踩死在脚底下。

阿诚的心思越想越不成理,饮泣声回荡在寂廖的空间内,让他自己都不忍听,站起身来,傀儡般踱进自己的房间,坐在床上,眼瞥见自己的衣箱,心有一动,伸手挪开衣箱,从床脚旁掏到一物,正是冯宣仁交给他的那把枪。枪握在手里冰冷坚硬,细细的枪管乌黑铮亮,里面似乎包容着一个神秘之处,让人无法洞穿。阿诚忆起桂四街的那晚,少爷持着它打穿了一个人的脑袋的模样,那清晰的枪声似乎又在耳朵炸响,让他不由一哆嗦,手松枪落,“砰——”金属磕地的声响,象极那一记枪声,让他又是一惊,本能地缩进床上。枪躺于地上,他竟无法弯身去捡,手指止不住地颤抖。

我对少爷根本不会有用啊。他忿恨地想着,我什么也干不了,连枪都不敢握,我能做什么呢。情绪纷乱之下,他蓦的羡慕起阿刚来,至少阿刚能鞍前马后被少爷所信任着,而自己遇事只会被晾一旁干急着无用的心。
沮丧和迷茫紧攫着阿诚的每根神经,让他沉溺在自己的思想中,连门开之声都没有听到。

冯宣仁被躺在地上的枪给吓了一跳,他走近捡起枪支,床上团缩着身体的少年还是一动未动,入定一般的沉寂。

“阿诚,怎么了?”
轮到少年被惊吓了:“少爷?!”他欲起身。

“躺着吧,”冯宣仁按住他,沉声道,“我只是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阿诚看着他。

冯宣仁却沉默起来,躲开阿诚的目光,忽然背过身去,踱了几步,说:“今天,那个罗先生,你看到了没有?”

“看到了。”

“你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就跟他走吧。”

“?!”
阿诚不解:“走?为什么,少爷?”

冯宣仁又沉默了半晌,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淡淡道:“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一周后阿三也会去的,你们兄弟俩以后就跟着罗先生吧,他要在外省开诊所,正需要人手。”

“……”阿诚愕然,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好些时间才不知觉地回应了一个字:“不……”

“你先跟他走,帮他一起去置办些东西,一周后待我将阿三送去,”冯宣仁似乎没有听见,只是自顾吩咐着,“罗先生是我的同学,医术很好,他已经答应让你们俩做学徒,你们好好地跟着他吧,将来总不差的……”

“我为什么要去?”阿诚终于明白那话里的意思了,连忙惊慌地打断他的言语。

“你去吧,留我这儿也不是个事儿,”冯宣仁依旧背对着阿诚,淡漠着口气,“这次阿三的事也是托罗先生帮的助,用他的名义使阿三变成在他在设在教会医院的义工,虽是他冒了不少风险,但这样就脱了与我和教会医院的关系,阿三才有被弄出来的希望,他为人仁慈义气,把你们交给他,我放心。所以你和阿三要珍惜,好好地跟着他,总比在我这儿要强得多。”

“我……”阿诚听着他一番道理,不知如何反驳却很不甘心,他急急忙忙下床,“少爷,我不想走,我不要离开……这儿。”

“你必须得走!”冯宣仁的口气也是强硬了起来,没有商量的余地。

“可是……”

“你先收拾一下东西吧,明天上午,罗先生会来接你的。”冯宣仁没有听完他话的打算,丢下一句,未等他近身,人就向门口走去。

“为什么?!少爷,为什么要我走?!”阿诚无措地看着那个冷漠的背影,大声吼了出来。

“我不是说明白了吗?”背影停顿了一下,给了他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可是……可是……”

人已经走出门,似乎没有耐心听他可是些什么就匆匆地消失在阿诚的视线中。阿诚想追问,却是没有那个勇气,脑中只剩一件事了,少爷要他离开!
他不要他了?!不是……不是说过要一辈子忠诚的吗?不是他要他留在此地的吗?不是他说他很重要的吗?为什么此时却出尔反尔了?
阿诚觉得头昏眼花,僵立当场,没了思想。
“为什么?!!”他听见自己的怒吼响彻整幢楼,只换一片寂静,没有人回答他,楼上的人似已是聋了,哑了,没有生息了。

一条狗,一条没用的狗。有个声音在心底处恶毒地嘀咕着,并弥漫至全身,然后脑子里都是这个声音。
狗,没用的狗。阿诚咬紧牙冠,举起双手抱紧自己的头颅,缓缓蹲在地上,这次却没有哭出来,甚至连眼眶都没有红过。

许久后,他立起身,机械地把床底下的衣箱拖了出来,打开,把柜子的衣服一一拿出,挑出几件当初从冯公馆带出的青布短衫折好放进衣箱,还有几套冯宣仁给他置备的洋装恐怕已经用不着了,也没了带走的必要。提着自己的行装,轻飘飘没有什么份量,他疑惑地看了看四周,才发觉这是他有生以来住过的最好的房间,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有过的独立的房间,可最终还是一场梦,他又必须被赶向另一个陌生的地方。这就是没有自由的命,不过除了冯宣仁要他去的地方,他又能走向何处?这种命运从被船带入此地那一刻起就注定了。

把衣箱放在床头,看见那把枪已经没了踪影,想是冯宣仁带走了,阿诚觉得整个身体被清空,什么感觉都离自己而去,眼睁睁只待天明。

“这样好吗?”
应约准时而到的罗嘉生看到在书房内把烟吸得象要腾云驾雾一般的冯宣仁,忧心地问道。
“有什么好不好?”冯宣仁明知不应。

“我见你是不愿的,可不想到头来自找没趣。”罗嘉生微笑道。
“你不是想反悔吧?”冯宣仁抬起血红的眼睛瞪他。

“不是这个意思,”罗嘉生看着他的反应,不由皱眉,“我是无所谓啦,何况是你的事。但是……你这个样子真让人担心。”
“我没事,”冯宣仁把最后一根烟头摁熄了,“你带他走吧,随便去哪里都成,只要不在我眼前就行。”

呵呵。罗嘉生笑出声了:“我服你了,费那么大的劲摆平事情,到头来还不是把人给弄走了,你化那么些个功夫干嘛,不就是一个下人嘛,你说个什么他哪能说句‘不’啊?”

冯宣仁沉默以对,脸色难看的。

“好了好了,不罗嗦,”罗嘉生熟知其性情,连忙转口,“我照办就是,谁让我欠你一条命啊,这么难堪的事也得硬着头皮做啊。”

“你……”

“我这就走了,带上那个家伙,你将来可不要找来,到那时我不会放人的哦。”罗嘉生看着那双凶恶的眼睛决定马上走人,回头还不忘嘲笑一句。
“快滚。”冯宣仁听其调侃也只能苦笑。

“你不下去送人吗?”

冯宣仁摇头:“到你们离开此地的时候,再送也不迟。”对其无可奈何的罗嘉生只能耸耸肩,就下楼了。


少年提着一个小小的衣箱,面无表情地跟着走出了屋子。在上车时,向楼上的窗口迅速瞄了一眼就进了车,车行出介亭街也未见他向后观望过一下,好似出街购物一般的平常。罗嘉生冷眼瞧着,颇有无奈之感,想起那日冯宣仁找上门,他吱吱吾吾地拐了半天的弯方才说出这个少年的事,还真让他难以置信。

“我知道你不想走,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看开点吧。”罗嘉生看出少年的忧郁,安慰着。

“我明白,”少年点头,竟还能微笑,“阿诚只是个下人,少爷这样安排已经是很用心了,还能求得什么呢。”

罗嘉生笑:“明白就好。”


车前风景从熟悉到陌生,阿诚在这个城市已待有将近七八年的时间了,对它至今怀着陌生的体味,每个街景都似曾相识,细看却又是另样的风景,冷漠地把他阻隔在外,连对他的诚心触摸也是冷硬相对的。

也许说不想离开这里是言不由衷吧,因为身不由已,任何自生的想法都是一番枉费。

“你……也许不了解冯兄这个人,”打断阿诚的思绪,罗嘉生觉得有必要和这个少年说清楚一些事,“他看来很强,其实……很脆弱的。”他小心地措辞着,试图把话里的意思正确地传达给少年。

阿诚略有惊讶,侧头看着罗嘉生。

“在有些地方,他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比普通人还不如,根本不知如何处理事情,”说着,罗嘉生不觉笑了出来,小叹口气,“过于理想化的人都有这种毛病,可是他们往往又有把人卷入其热情的本事,真是危险得很啊。”

阿诚不明白,只是枉然地听着,这人对少爷的见解显然与自已大不相同。

“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急着要把你送走吗?”罗嘉生看着阿诚的眼睛问道。

阿诚摇头,这是个他久问未果的问题。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要把你怎么办,他其实有些怕你。”罗嘉生对他淡淡一笑。
“怕我?”阿诚觉得匪夷所思。

罗嘉生忽然大笑起来,不再回答他,只是拍了拍他肩膀:“你先走也好,待他自己冷静下来,如果他真的搁心不下你自会再来找你,如果他真的决定放手了,你离开倒不失为一件幸事,不是吗?”

此番话在阿诚听来如天书一样的难解,话不搭调地怅然回着:“可我……不是想走的……我未想过要离开他的……可他要赶我走,连看都没有看过我一眼……”断断续续一个“他”字,把不该泄露的都泄露了,连自己也不觉得,只是失神望向车窗外,从刚才起压抑住的悲哀也跟着一泄而出,无法伪装了。

瞧着他的模样,罗嘉生叹息:真是一摊子的糊涂帐。

阿诚错了,他渴望的目光从他从屋内出来,提着箱子上车,直至车开出院子,消失在街面的那一段时间里,它始终殷勤跟随,不离左右。

冯宣仁看见少年那抬头的一眼,就躲于窗纱后,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躲开,那只是近乎于本能的反应。其实让他看见又何妨?害怕的不是楼下的人,而是自己的心。
了结了吧,情孽也好荒唐也罢,如果纠缠到性命,那都是不值的,他尽心地劝慰着自己,不去管乍一瞥下看到那眼眸里的忧伤如尖刺一样扎在肉里,让他疼得胸口发闷。


罗嘉生正如冯宣仁所说的,确是个仁心的人。他把阿诚安置妥当,也没有把他当个下人看待,虽让他前后地跟着,也是有事说事,坦荡相对,绝没有收容者的盛气凌人,从他身上,阿诚看到少爷为人处世的影子,真是龙交龙,凤交凤的道理。
原本这样,阿诚是宽了心,至少他觉得理应如此。罗嘉生采购医用器械,托运设备忙得团团转,也让帮手的阿诚少了胡思乱想的时间,不失为善事一桩,一方面阿诚也回避着心中的解不开的结,将来的生活总得尽快去适应。

一周就这样仓促流逝,行程已近的晚上,待罗嘉生接了个电话就告诉阿诚,阿三就要被送过来了,船票已经订好,明日就可离开。阿诚喏喏地应着,无关痛痒地淡漠,企望着阿三的到来,但心里还存着一丝想见那个人一面的希翼。

可是,送阿三来的人是阿刚,其实早该料到会这样,阿诚难免失落,只见了阿三人是瘦了点,但身体还是安好的模样,也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久别的兄弟俩相拥不放,一旁的阿刚和罗嘉生看着也不由唏嘘。待兄弟俩平静下来,阿刚塞给阿诚一个纸包,说是冯宣仁让给的。

里面有几张大额钞票。阿诚冷冷地看着它们,仿佛不识得了,耳听阿刚转头对罗嘉生说着,冯先生明天有事不能来相送,一切都拜托您了。

几张钞票,买断一切,连人都不见了。阿诚用力一捏,钞票成纸团狠狠地被扔于地上。

所有人都惊愕,面面相窥。

“哥,你干嘛?”阿三连忙捡起钱来,看看数目不由咋舌,他扯了扯哥哥的衣袖,哥哥只是木然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钱,好一会儿才有所举动。

“不许拿。”他夺过弟弟手中的钞票,递到阿刚面前:“替我谢谢少爷,这钱阿诚我实在受不起!”
阿刚怔住,没有接钱:“不要这样,阿诚,这是他的一点心意,你不收我难交代……”

“心意阿诚我领了,钱不能收,”阿诚把钱往阿刚手中硬是塞着,凄然笑道,“这钱算什么?阿诚做的都是应该做的,不值这么多钱,如果还有的……这点钱他也买不起。”说完,就转身自个儿走出了房间。

“可……”阿刚听得莫明其妙,想去拉住人,却被罗嘉生拖住:“算了算了,让他吧,只要把他的话传给那傻子听就行啦。”

“傻子?”阿刚转眼瞪着罗嘉生,只见对方一脸尴尬的笑容,连连朝他摆手:“没事,他不要也就算了,我看冯兄也并不是真想用钱来说明个什么东西,你还他他定不会责备你的。”

阿刚半信半疑的收了钱,还是一脸云里雾里的不清不爽:“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啊……”


阿三追着阿诚:“哥,你怎么啦?”

阿诚停止脚步,回头对弟弟笑了笑:“我没事啊。”

“你是不是……和少爷吵架了?”

“吵架?不,”阿诚矢口否认,“我怎么能和他吵架啊,谢他还来不及呢,你瞧使我们兄弟能在一起,而且连出路都替我们想好了,这不都是托他的福,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们真是好福气啊!”他看着的确很高兴,笑着笑着,连泪都笑了出来。

“哥,不要笑啦!”阿三怎么听着这笑声都是一腔辛酸,却不明所以,无法安慰只得紧紧抱住那笑得颤抖不已的身体。


翌日。码头人潮涌动。
罗嘉生正跟一帮子朋友道别,提着行李的阿诚兄弟俩在旁边衬着笑容。

码头的情景使兄弟俩回到几年前似的,只是那时是被人买来,坐着三等船舱,空着肚子,蓬头垢面,不知前途为何物,而今倒是持着一等船舱的车票,衣衫整洁,模样光鲜地站在这里,虽是一样被人领出领进,却是知晓去向的境遇,已经不能和往昔相提并论了。

阿诚知是有这番境遇,自己和弟弟的命运并不能算是差的,环顾四周,码头上游移穿行面黄肌瘦的小乞丐贩童依稀映着当年如若不济会沦落到的命运,暗自感叹。

船鸣笛。
阿诚兄弟跟着罗嘉生上了船。
抽板,起锚,船缓缓离岸。罗嘉生站在甲板上向岸上的人挥手致别,阿诚和阿三提着箱子准备去舱房。

“阿诚,等一会儿,你看!”罗嘉生忽然拉住阿诚,一手指向岸上,对着他诡秘地笑着。阿诚顺指望去,码头边停着一辆黑色的汽车。

那是……少爷的车?!
阿诚扔下手中的箱子,马上拔腿向前跑去,跑到船的尾端离码头最近之处,举目凝视。
是的,那辆车他最是熟悉不过了。

船行得慢,他还能清晰地看到车里的人,车里的人当然也能看得到他。
“少爷!”
他不由自主地朝车里的人大声喊着,可这声音淹没在岸边嘈杂告别声中。
车门开,那人跨了出来。

终于看到他的面容,阿诚却一个字也喊不出,只是怔怔地望着,望着那修长的男人挤开人群,站立在不远处仰头看着自己。两人如此之近,似触手可摸,却是咫尺天涯。

汽笛长吼一声,船开始加速。
岸,越离越远。

说啊,说啊,只要你说,让我留下来,我就算跳河也要回到你身边。
阿诚扶着船栏,倾前身体,焦急地对着岸上的人无言呐喊。可惜,他的心声还是被隔了,那人只是看着他,只是看着,纹丝未动。

阿诚的十根手指掐紧铁杆,用力到几乎要折断,他不觉得疼痛,只是殷切地望着岸上的人。

人,越离越远。
终于,他看到他抬手。

刹那的欣喜若狂,只是刹那,那只手向他伸出,却马上又收回了,它在半空中草草地挥了挥,那是,道别。

他向他道别,静静的,没有言语,收手之间把维系两人的最后一缕情丝给硬生生的掐断了。

阿诚咬紧牙冠,闭起眼睛,他不想再看到他。

不知多久。
四周静了,满腔的燥热只剩一袭寒意,耳边喧哗的只剩风声和船行水的声音。

“哥。”他听到阿三叫了一声。
睁开眼,正前方的岸只剩下灰黑色的一排长线,岸上的人只是跳跃的灰线上的彩色小点,哪还能分得清面目。

远了,远了!
这个城市,那个人,可能这一辈子再不得相见了。

阿诚惘然地注视着逐渐变细的长堤,耳畔蓦然又喧闹起来。

“你干嘛一直低着头啊?”

“我不是说不要跟来嘛,你怎么还跟着?”

“我帮你想个名字吧,保证好听又好记。”

“姓冯嘛,现在你是冯家的人,当然姓冯。仁嘛,我的名字中有一个仁字,分给你吧,诚呢,取意忠诚,比如,你对我。”

“我们以后就是……兄弟了。”

“我希望你不要害怕。”

“够了!那你是不是该责怪我了,这是我的责任,对不对?”

“不对,你帮我许多忙了,只是你不觉而已,我说过,你对我……很重要。”

“你对我……很重要。”

…………

同一个声音,平静的,抑或是激动的,柔情的,还有生气的,那么清晰的历历于耳,而在刚才,他竟吝于一句言辞。

阿诚望着,望到视线模糊,望到眼睛发痛,还是睁着,睁着看那个早已看不见的人。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象眼前的城市一样远离。

去了,去了!
阿诚对自己轻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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