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到了!
有人在喊。
宽阔的江面上一阵阵荡漾着越来越浓重的让人欲呕的腥臭油烟气,却刺激着船上被塞得如咸鱼干似的人们的神经,让他们从几日困苦煎熬中得到了些许的解脱。
一切都骚动起来,随着停岸船只的汽笛声。
离岸还有数里,很多人挤到船栏边兴奋地用自己粗糙的目光膜拜这个弥漫着繁华和冷峻气息的都市,她码头边停靠数百计忙碌的船只,耸立在岸边巍峨的建筑群,随处悬挂印着奇怪文字和坦胸露体美女的广告牌,甚至灰蒙蒙如蚁般攒动着的人群,这一切都使这个地方如着盛装的贵妇般地让人浮想联翩。
他们大多是怀着绚丽梦想的初访者,并打算在这个贵妇的美丽裙摆下找到自己得以容身的折绉。
当然,他们当中也有不少的野心家,面无表情下藏匿着涌动的感情,用自己深邃的目光穿透着这座都市表面的高贵,企图有朝一日让她压在自己的身下被狠狠地玩弄。
这是个痛苦却散发着堕落快感的年代。
这是个有机会让这种快感升华到极限的地方。
很多人都相信这条被无数传奇所印证的不成文的道理。
很多想在这块土地得以生存或猎金的冒险狂都在随条江上远道而至的船上涌入这片给他们希冀的土地。
如江水入海,人群从码头停靠的船只涌向他们的未来。
这是条普通的铁壳汽船,载着一船普通的客人,就象码头每天要吞吐万计的人一样,有几多人知道在这个没有规则的年代里,自己的明天会是个怎样的状况?
船分上中下三等,最后涌出的大多是面呈菜色,衣衫破旧,行李单薄,表情各异的持三等船票的贫民,他们从一些为人不知的角落里带着自己仅有的财产凭着道听途说的灿烂泡沫踏上了迷茫的征途。
他们不是城市所欢迎的客人,他们象跳蚤一样爬上了贵妇的袍子,让她无法过于体面地展开自己迷人的笑容。
码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人,如缓慢淌动着的泥浆向各处分散着,贵人们的黑色洋车,小贵们的人力包车,你吼我叫地辗转在拥挤的空间内,提行李的伙计打洋伞的女佣,拿着丝绢掩鼻的旗袍夫人和竹青长衫的中式绅士,碧眼金发的洋女和西装笔挺的鬼子在这个空间内扮着体面的角色,更多的是在狭缝里如鱼般穿梭自如的小贩,乞丐,顺手牵羊者等不够体面的角色,在这样的角色大杂烩中,包括由孩子扮演的。
让我们在这名目众多的角色中搜索两个孩子吧。
两个男孩,大约十岁左右的光景,稚气,又带着朴素的木讷,从刚才靠岸的船上由一个四十多岁矮胖半秃的男人一手攥一个地领下了船。
男孩们惊讶地看着眼前陌生的世界,澄净的目光中没有兴奋,却带着一丝丝的恐惧,想来可知这个热闹的都市离他们原来的世界有多么的遥远。他们紧紧跟着男人的脚步,踉跄地移动着自己的小小双脚,宽大不合体的短袄和棉裤限制着他们的行动,一看就是冬天的衣装,不知为何初夏的季节里依旧在身?
男人拉着孩子,身上背着一个缝补过的包裹,并不大,但看起来颇沉的。他用短衫的袖管往脸上狠狠地擦了一把油汗,努力睁开浮肿的眼皮,边走边打量着来往人群。
“哥,我饿了。”
一个男孩轻轻地对另一个男孩说,嘴唇发白,两条小腿走得急促,力不从心地在地上拖着。
两个男孩面目极其相似,乍一看,如同一人,无疑是双生兄弟,面目虽是涂满灰垢,却依稀能看得出五官端正,清秀非常,尤其眼眸间,更如同十五明月衬着十六的光辉,令人炫目。
被叫为哥的男孩一只手掏到自己的口袋里摸了一会儿,拿出丁点灰色的疑是馍块的东西塞给了他的弟弟。
弟弟接过那只有小半个手心掌的食物,放进嘴里,也没有马上吃下去,只是放在嘴边一点点地咬着,朝哥哥挤挤眼,咧开小嘴笑了笑,天真而开怀,扫去了适才眉目间对陌生的阴霾。
男人没有理会兄弟俩的小举动,他拖着男孩们走到马路边,拦下一辆人力车,接着用本地话和拉车人讨价还价着。
“哥,我们要去哪儿?”弟弟问。
“不知道。”哥哥摇了摇头,虽说两人其实是一样的年纪,但被叫为哥的,总大了些似的老成,固然,他对未来的命运一无所知。
“哥,我想娘。”弟弟小声地说,他没有哭泣,口气却有着让人掉泪的心酸的稚气。
哥哥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娘已经死了,在一个月前。
“哥,我们还回去吗?”弟弟用不停地问话,来冲淡心中对未知的不安,对他来说,身边的这个年纪一样的哥哥成了比任何事物都重要的依靠。
哥哥同样无法回答,他也是个孩子,如何能得知自己离开了家乡就后的宿命,难以回归的宿命。
男人总算讲妥了价钱,把两个孩子和一个肥胖的身躯挤进了狭小的车篷里。兄弟俩被推搡在一块儿,得以小声地交谈着。男人显然没有心思注意两个小家伙的言论,他歪着脑袋半阖着眼似睡非睡。
车走动了,人力车夫佝偻着背,精瘦的双腿一前一后地使力着,穿梭在热尘滚滚的马路上,在汽车行人大街小巷中缓慢地走着。
车一颠一颠,摇摇晃晃,奇特的建筑在身边慢慢地退后,风景越来越陌生,街上的行人商店摆设等等都有着让兄弟俩心慌的异样。一路看着,兄弟俩的眼都倦了,思想也倦了,他们不想去猜自己会去哪儿,会遇到什么样的人,会走什么样的路。
五个铜板的车钱,决定什么样的人生,他们怎么能搞清,这到底有多重要。这个年代的贫苦孤儿太多了,他们象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抓着捏弄着,没有办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而,谁又能在这样的时代里完全主宰自己的命运呢?
车渐行渐远,码头不见了,江面也不见了,带他们来的船也不见了,只有前方弯转变换的狭小路面。
恍若蓦然失去了什么,回头一直观看的弟弟终于哭了出来,他用牙齿咬着自己小小的嘴唇,克制着哭声,大把大把的泪水冲下了脸蛋,而且迷糊了眼前一切的风景,他仿佛看见了娘美丽身影停滞在不远处的路上,四周忽然飘飞起黄黄的纸钱,逐渐淹没了她的身影。
“娘——”
男孩哭叫,手徒劳地向逝去的景物伸去……
车终于行远,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幕和码头离别的情景,并不特别,却在多年后依旧萦绕在两兄弟的梦里。江水的腥臭,拥挤的船只,五光十色的人流,人力车“吱吱”的呻唱,还有那,默默隐去,娘亲的脸。
【第一章】
冯公馆。
往日庭院深深的寂静被几辆黑色洋车给搅碎了,它们一辆接着一辆在佣人们的引领下开进了冯府大院。
“冯太太哟。”
车门陆续打开,下来数位女人,大多浓妆艳抹,头上堆着高高的云卷,身上着的是最时新花样的精制丝绒旗袍,足上蹬的是舶来的真皮高跟鞋,一身贵气地领着自己的贴身丫头边叫边走近候在旁边笑容可掬的冯太太,冯太太也同差不离的装束,象时下所有持着身份的夫人,她就多些温和的儒气,比身边这些多一份稳重。
“算来才几天没见,就见你年轻多了,就道是人逢喜事爽,真真切切地印在你身上啦!”一个装白衣的年轻太太亲热地上前半拥着冯太太,伶牙俐齿说上了。
“是啊是啊。”其它女人笑嘻嘻地应着,一边走进冯家气派的客厅。
“哪里的话啊,王太太就是会说话,”冯太太喜气洋洋,挽着王太的手臂,一边招呼着众女,“大家不是常聚得这么齐的,说是为了看看我归国的小儿,其实不就是想招众姐妹一起乐乐的借口嘛。”
众女都笑了,纷纷散开坐于沙发上,冯太太叫佣人摆上水果糕点和茶水,打扇的打扇,递汗巾的递汗巾,一时客厅里欢声笑语,热闹了起来。
“李妈,去叫少爷过来,早叫他在这儿候着,一会儿人就跑了。”冯太太转头对旁边正伺候着摆茶水的老妈说。
李妈连忙走上楼去。
“冯太太,小少爷离开好几年了吧,现在回来应是个大公子了,模样我们现在是不知,想来你和冯先生的样儿,准是个一表人材。”微胖的张太太微呷了一口茶,明对冯太太奉承着,眼却望着四周的女人,女人们当然赞同“是啊是啊”地点头不止。
“哟,瞧你们,一整个学上王太太的样了,说话象抹蜜似的,”冯太太笑着,“小儿小时候的样子,你们有几位是看过的,现在啊再好也是那个样了,不能上天入地的料啊。”
“哪里哪里,冯太太就是会谦虚,谁人不知冯家的少爷啊,前些个我家的老爷还教训家里那个不争气的,说他有半点能耐和冯少爷比啊,早也把他弄出国去,将来啊混个什么士出来,什么路子都走得通啦。”
“对啊,就是说嘛,我家那个不争气的,昨天还泡在东乡里,真把我气得……哼!”小个子的季太太捏着绸帕捂了捂胸口,一幅气恼的娇怒样,旁边的小丫头连忙递上茶。
冯太太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得楼梯上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转头一看,今天的主角,就是她的留洋归国的小儿子正一身洋装,帅气地跑下楼。
“哎呀,你就不能慢慢地走嘛,在众阿姨面前要知道个分寸。”冯太太看着眼前的儿子半掺骄傲半掺爱怜地埋怨着。
冯宣仁微微笑着,礼貌地向众太太们弯了弯腰:“阿姨们好。”
众女人面面相窥,不禁一齐笑出声:“哎呀,都长这么大了,干嘛弄得和孩子似的,把我们都叫老啦。”
冯宣仁向母亲扮了一下怪脸:“妈,瞧,我照你说的做了,却得罪了各位年轻漂亮的太太们。”
这下,各位太太更乐不可支了。
冯太太无奈,苦笑着轻轻拍了下儿子的头:“你呀,就不能替我在姐妹面前留点面子嘛,不要这么没大没小的。”
有几个太太边打量着冯少爷,边交头接耳地吃吃笑着。
冯太太看不过去了,不禁笑骂着:“你们几个叽喳着啥啊,不要是背着损我。”
“冯太太,我们哪有啊,”王太太站起身来,走到母子旁,一手挽着一个说:“我们说啊,冯公子正是如意料的一表人材,不,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出挑,你有这个儿子啊真是好福气,我们几个眼红都来不及呢,正编排着谁家有同样好的闺女,好来拐他当半个儿子使使也是开兴的。”
众太太一听更乐了,一时间真的互相商量着周围的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关系,象要真的立即找个般配的出来。
弄得母子俩站在一旁啼笑皆非。
“好啦好啦,说是今天来玩儿的,一会儿争着当起媒来了。”冯太太明怨实喜,口气也酥软起来。
“玩也是要玩的,这码事我们这些个当阿姨的也应留心下来,”王太太巧笑道,“要不放着这么好的媒亲不做,岂不是亏待了自己。”
冯宣仁还是一如既往地笑着,置身事外的。
众女乐着叽叽喳喳了好一会儿,好容易转开了话题,也是东家长西家短,百货公司的新款服装脂粉或者是其它一些琐碎的事情。
冯宣仁正想脱身,适好有太太提议乘离用餐还有些时间,不如先来几圈麻将,这个想法当然马上得到早有此意的众人们的一致赞同,冯太太连忙招呼着众人让到专门的麻将房去玩,边让佣人收拾桌子。待众女向里厅走去之际,他正好想编个理由告辞出来,却被冯太太悄悄拉住:“你先别想着走,陪太太们打几圈吧。”
“妈!”他为难地叫。
“里面的罗太太还有张太太是内政局里面的夫人,你陪她们应酬应酬总会有好处的,现在你刚刚回来,光靠家里的关系也是不行的,留点印象给她们总有帮助的。”冯太太轻轻地说着自己的想法。
“可我还有事,真的,妈,有你就行啦,放我吧,”冯宣仁半撒娇地摇了摇母亲的肩膀,“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嘛。”
冯太太苦笑地看着这个半大不小的还会撒娇的儿子,虽然已是二十七岁了,可能老不在身边的关系,母亲的眼光里总是孩子气的。
“冯太太。”
里面的女人唤人了。
“快去吧快去吧,”冯宣仁忙不迭地把母亲推着走,“我要出去一会儿,吃饭就不要等我啦。”
“你呀……”冯太太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能拉着手嘱咐着,“晚上早点回来啊。”
“OKOK。”冯宣仁笑嘻嘻地直奔向外,还不忘回头给老妈抛个飞吻。
冯太太摇了摇头,哭笑不得。
一直到花园,冯宣仁略松了一口气,他无意在母亲面前伪装,但他觉得在母亲面前还是象个她希望的儿子比较好,聪明的,帅气的,有点稚气的,也可以让母亲觉得露脸的小儿子,一切都可以让她能了解的样子。
这也算是一种孝心吧,他自嘲地想。
走出花园,跨出门,候在旁边的家用司机老刘就跑上来问:“少爷,要用车吗?”
“哦不,我只是上街逛逛。”冯宣仁笑了笑,这笑容不同于他刚才在屋内的明亮而单纯,带点高深莫测。
“使两个人跟着您吧,您刚来不久,迷了路可不好,”老刘说着,要回头叫,“阿二阿三,出来陪少爷走走。”
“没关系没关系,我一个人就好。”
正说着,从工人房里跑出一个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剃着个平头,穿着青灰色的短衫,干干净净的。
眼瞧见了前面站着的老刘和冯宣仁,他低下了头,慢慢地靠近。
“阿二还是阿三?还有一个人呢?”老刘问。
“阿三昨天着了凉,拉肚子了,我陪少爷去吧,我一个就行啦。”少年急促而温软地回答。
“病啦?不中用的东西!”
老刘转头向着冯少爷献媚地笑着:“少爷,让他跟着你吧,虽是外地人,对这儿还是蛮熟的。”
冯宣仁有趣地看着眼前一直低着头的少年,张口问他:“你干嘛一直低着头啊?”
少年不语。老刘扬手打了少年一下头:“少爷问你话呐,抬头!”
他抬起头了,是一张极为清秀的脸,具有江南孩子常有的纤巧细致,一双眸子清亮如水带着些许的腼腆,冯宣仁不由耸了耸眉,嘴边扬起一丝笑容:“你老家是哪儿的,大概是苏淮一带的吧?”
少年还是没有回答。
“两兄弟呢,还有一个小的,两人是双胞的,长得象极了,平时我们都分不出来,管叫着谁就谁啦,”老刘替他答着话,“也不知道他们的家乡,一个月前才抵债过来的,这个是大的,不太爱说话,手脚倒蛮利索的。”
“哦,算了,”冯宣仁皱了皱眉头,摇着头,“我不要人跟着,自己走走就行啦。”转身走人。
“可是……”
老刘看着少爷的后背,欲言又止,挥手拍了一下少年的头:“快去,跟着少爷。”
转过两条街,冯宣仁实在忍受不了背后那个畏畏缩缩的尾巴,停住脚步等着那个阿二走近,可阿二却在距离他十几步的地方停住了,无措地望着不远处的少爷。
冯宣仁好气又好笑,大跨步地走到他跟前:“我不是说不要跟来嘛,你怎么还跟着?”
“可是刘爷说……”
“他说的你倒蛮听的,怎么不听我的?”冯宣仁奇怪。
“如果不听他的话,会被打的。”少年倒也老实。
“哦,”冯家少爷被气笑了,“你不怕我打你啊?”
少年没吭声,他没想到这一点。
“算了,”不想看到少年脸上不知所措的表情,冯宣仁决定投降,叹了口气,“你就跟着吧,不过……有个条件,”他蹲下身看着少年明亮的眼睛,“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废话哦。”少年点点头。冯宣仁觉得自己说的是废话,看这少年这模样,让他问他也不会问。
两人继续向前走去,少年紧跟着主人的脚步,暗忖着这个主人怎么看都不是在逛街,还是要去办什么急事似的匆忙。
“你叫什么?”冯宣仁一边走着一边问身后的少年。
“阿二。”
“我问的是姓氏。”
“不知道。”
“嗯?自己的姓名都不知道?”
“大家都叫我阿二。”
“哦。”冯宣仁随即就明白了,被贩卖过来的孤儿都很小怎么会还记得自己的姓名,或许他们一开始就不知道自己姓什名谁。
这个国家,这种社会……冯宣仁苦笑。
沉默片刻。
“唔,阿二太难听了,”冯宣仁回过头对少年说,“我帮你想个名字吧,保证好听又好记。”
少年点头,虽然名字对他来没有任何意义,就象生命一样。他只觉得这个多话的少爷,一点也不象从那个黑沉沉的公馆跑出来的,他象来自另一个世界,带着温和的笑容。
脚步在大街小巷中穿梭,阿二觉得少爷也许真不需要人跟着,他好像对自己要去的地方很熟捻了,可他才从外国回来几个星期而已。
两人停在一条阴冷的小巷前,里面零星的几间院落有落败的迹象,象是无人居住的模样。
冯宣仁略弯腰,抚了抚少年的头:“阿二,你先在这附近等着,好吗?”阿二连连点着头,这辈子还没有人问他过“好吗”这两字,让他有点不知应接。
“我得进去两个时辰左右,如果你觉得无聊在附近玩玩也可以,但不要走远啊,”冯宣仁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铜板塞到少年手中,“如果饿了自己去买吃的,知道了吗?”
阿二看着手中的钱,忽然慌张起来,使劲地想把它们塞回主人的手中,他被这种陌生的态度弄得不知东南西北,不知如何应对。
“怎么啦?”冯少爷疑惑地瞧着眼前慌张的少年,搞不明白他的心思,从口袋里掏出手表,有点焦急,把钱强硬地推回少年的手里,“我走了,没时间了。”
他匆匆离去,身影消失在长巷深处。阿二目送着他的身影,怔立在原处。
片刻之后,有几个身穿长衫头戴帽子的男人走近这条巷子,他们停止脚步,怀疑地看了阿二几秒,还是走进了巷子,他们同样匆匆忙忙,和少爷不一样的是,他们的表情很严肃。
阿二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办,他瞪着手中的钱,五个圆圆的铮亮的铜钱静静地躺在自己小小的手掌里,上面似乎还存着少爷的手温。他突然高兴起来了,很多钱啊,这点钱对他来说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他记得自己来到这里的时候,那走了好长一段路的车钱也是五个铜钱呢。
他还不是很明白五个铜钱能干什么,反正今晚他能看到阿三同样快乐的笑容。他小心地把它们藏进了贴身小褂的口袋里。
他没有离开,这地方他不熟,只能老实地一直待在原地,四处观望着。这儿显然很少有人来,四周都是空荡荡没有人迹。巷头插着一块路标,上面写得几个字,阿二认了认,他识得几个字,而路标上的字,正在他的认知范围内,上面书着:桂四路。
桂四路?阿二细念着,觉得这个名字熟得很,好像在哪儿听到过。
桂四路,桂四路,他反复想着,猛然记起上个星期老刘读报的时候不是正提过桂四路吗?阿二的脸开始发白,因为他记得老刘说,桂四路吊死了一家人,尸体被吊在巷牌梁上。
阿二抬头望望,自己正站在这块巷牌梁下。
“啊——”无声地心里惊叫着,他一直跑到离那块地方很远的街头,然后躲在人家后门槛上捂着自己狂跳的心脏喘气。
少爷在哪里干嘛呢?那里又阴森又黑暗。阿二想着,坐倒在地上,继续想着,迷迷糊糊一会儿,竟倚着墙睡去了。
这一天,对于少年阿二来说,是命运转变前的契机,当然现在在寒风中睡去的阿二是不知晓的。
对于少爷的困惑持续着一直到回去后的夜里。
让阿二很在意的是,自己竟然是被少爷用人力包车载回去的,他一直睡着,因为整天的劳作实在是太累了,难得一放松,竟睡得如死一般。
他好像记得少爷抱着自己放上了车,可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醒不来,要在平时,他早就给吓醒了呀。
不管怎么样,那五枚铜钱实在让哥俩开兴了好一阵,两人对着铜钱兴奋地笑着,用手摩挲着有生以来唯一的一笔财产。
“少爷是个好人。”阿三对阿二说。
阿二点了点头,把铜板小心地收在口袋里,笑着对阿三说:“明天我们去买糕吃。”阿三连连点头,拉着哥哥的手一个劲地说着:“一定要去,不许抵赖哦。”
这时,老刘却来找阿二了。他把阿二找到他的房里,并锁上了门。
“阿二,今天玩得开兴吗?”他阴笑着。
阿二没有吭声,有预感今天的幸福可能要到此为止了。
“今天少爷去了什么地方啊?”
“……不知道。”阿二从口腔里轻声挤出几个字。
“不知道?我不是让你跟着少爷的吗,而且你不是和少爷一起回来的吗?”老刘问,脸色即转冰冷。
“我……少爷在几个地方逛逛就回来了。”阿二低着头,笨拙地撒着谎,
“哦?逛了几个钟头,去了哪些地方啊?”
“去了西施……还有红乡……还有……”阿二努力想着平时听过的地名,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撒谎,只是直觉知道他,少爷不会喜欢别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他尽力想维护着这点直感。
“啪——”
他的话没有说完,脸边已经挨了一个响亮耳括子,顿时眼冒金星,嘴边满是腥味。
“西施和红乡差个几区的路程,用车都得要三四个钟头,怎么会这么快回来了?你当老子是白痴啊?”
阿二吓得不再吭声了。
老刘低下身,托起少年的脸,笑嘻嘻地说:“我知道,一定是少爷不让你说,对不对?”
阿二还是没有开口,少爷没有这样嘱咐过。
“但是少爷的事,老爷让问的,你知道如果你不说的话,我们都要倒楣的。”
“我真的不知道……”少年带着哭腔,从口袋里掏出五个铜钱,“少爷让我买东西吃,让我一个人去玩,说等一会儿就来接我,我真的不知道他去哪儿啦?”
“那他在什么地方离开你的?”
“在西施百货那里。”这句话也不算撒谎,他们是有路过那里。
老刘看着少年手中的钱,一时倒半信半疑起来,钱是真的,阿二也不可能平白拥有五个铜板,这样想着,转了转眼珠子,又反手把一个耳括子扇过去:“叫你跟着,怎么贪个钱就忘了,等一会儿看老爷怎么收拾你!”
钱撒了一地,老刘一个个捡起来,塞进口袋里,缓下口气:“算啦,等一会儿我会跟老爷说的,少你一顿皮肉之苦,年纪到底小了点,不懂事嘛。”
阿二回房的时候,两边脸肿得象馒头,把阿三吓坏了。
阿二想笑着安慰弟弟,但脸太疼了,笑不出来,他对阿三说:“钱没有了。”阿三默默地抱着哥哥的肩膀,流了泪。
清晨,阳光和煦。
冯公馆的书房里,半垂着厚重的窗幕,一大把阳光从落地窗内撒进,给沉静的空气一点浮燥的热意。
冯公馆的主人,冯家老爷穿着睡袍端坐在红木书桌后,看着老老实实立在面前的小儿子冯宣仁,面目慈爱:“你也该管起些事,虽说书是读完了,派得上用场才是好的,”他取下口中的烟斗放在桌上,继续道,”我现在是做着,以后呢总要你们兄俩撑这起这片家业的,你待有空就先跟我出去应酬应酬,给你安个位置,走走门道才是上策。”
冯宣仁敛息听着,微微地点着头。
“宣义嘛,书没你读得多,人倒也是机灵的,这几年那里面的位置也是坐得稳稳妥妥,让我很是放心,你也跟他学着些,有很多实务上的事,他应比你懂得处理,你们兄弟俩要互敬互助,方才是我们冯家的出路。”
老爷子语重心长地交待着自己的想法,儿子听着,没有理由不恭敬地,虽然脑子里有着自己的见解,却是万不能说出口的。
“现在的时局不是很稳当,有很多事老百姓都是不知道的,万一乱起来谁知会得个什么下场,”冯老爷长叹一口气,正眼望着自己的儿子,“我不管你在国外读了多少书,接受什么莫明其妙的东西,回到这儿来了那就该用你该用,想你该想的,不要去管太多不正经的事,专注家业和自己的前途才是正事。”
儿子听得不由心惊,头还是一如既往地点着。
“好了,下去吧,你妈还等着你吃饭呢。”冯老爷终于结束了清晨的训诫,手一挥,打发儿子离开书房。
对于冯宣仁来说正是求之不得,一走出房门,不禁长吁一口压抑之气。
“少爷,夫人等着呢。”李妈走上来传着话。
“知道了。”
餐厅里有两个人,一个是夫人,还有一个西装革履的正是哥哥冯宣义。
“一大早听训话去啦?”冯宣义笑着,从佣人手中给弟弟端过一碗粥。冯宣仁扮了个鬼脸,接过碗。
“你爹也是的,昨天还跟他说着呢,你也刚回来,多玩几天也是合情合理的,他总急着要把你折腾进去,劝也劝不住。”冯太太半恼着边说边给儿子夹着菜。
“爹的心情我是知道的,毕竟我都这点年纪了,是应该找点事做了。”宣仁笑着安抚母亲。
冯太太闻言倒是笑了:“真亏你们俩兄弟懂事,你爹啊嘴上不说,心中也是乐着呢。”说着不断往俩儿子碗里夹菜。
三人都笑了,一顿饭吃得有滋有味的。
冯宣仁虽看上去是笑着,心中却在想着刚才父亲话里的意思,反复思量着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难不成……仔细想想又觉得应是不可能的事,父亲的耳目不会大到那般田地吧?不管如何,今后的行事当心一点总是没错的。
饭过后,冯宣义和父亲乘着车子去上班,留下冯太太,急着打电话联络麻将搭子开战局。
暂为闲人的冯宣仁在偌大的家中转了一圈,觉得无聊,走回自己的房内,锁上门,从床底下拉出一只铁皮箱子,打开箱子,里面装着一些英版的书籍,大多是关于哲学及政治方面的,与他所学的经济没有搭上太多的关系。从一堆书中捡出一本厚厚的蓝硬面书册,从里面翻出一叠小小的纸片,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很多名字。他对着纸片思忖半天,看看床底下似觉得不妥,关上箱子,把纸片装进了自己的口袋,把箱子依旧塞回床底下。
“把水装进去,提到左边的坛边,别洒了。”
“知道了。”
窗外传来下人们的对话,有一个声音使冯宣仁心一跳,他忆起昨天跟着出去的那个少年阿二。
他把头伸出窗外,正好看到阿二正提着一个铝皮制的巨大洒水斗从窗下走过。
“阿二!”
他冲楼下的少年叫道。少年抬起头,微微咧了一下嘴,疑是笑了笑:“少爷。”
“你的脸怎么啦?”冯宣仁看着他的脸有点怪异。
“没什么。”阿二慌忙低下头,拎着水斗急急地向前走着。
“嗳,你等一下。”
冯宣仁赶紧跑下楼,奔到少年跟前。少年有些害怕,低着头向后缩了一步。
“让我看看你的脸。”
阿二的脸被冯宣仁强制着抬起,脸上明显地红肿着。
“你的脸到底怎么啦?”
“我做……错事,挨打了。”阿二觉着还是不说的妥当,都是主子们的事。
“哦,”冯宣仁有些丧气,皱起眉,“可也不能这样啊,这样是不人道的,我要去跟他们说,以后不能随便打人了。”
“别……别,”少年急得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是我不好,少爷你千万不要说!”
看着少年焦急的表情,冯宣仁也是明白他的难处,毕竟下人们有自己的世界,固然这个世界并不怎么文明,但一种传统的养成并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改变得了全部的。
他有点感到无奈,就象对自己现在所处的社会一样,恨不得一拳打碎它。
“疼吗?”他问。
“还好,已经不怎么疼了,谢谢少爷关心。”阿二回答着。
冯宣仁笑了,抚了抚阿二的头发:“我们出去吧,好不好?”谁知,阿二脸上飘过一丝惊慌:“不行少爷,我要做事的,少爷,你……还是找别人吧。”
这让冯宣仁大惑不解:“这次真的出去玩啦,我要买东西,你陪我一起去吧。”
少年又默声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水斗。
“走啦。”冯宣仁伸手取走他手中的东西扔于一旁,转头对着不远处正在修剪树叶的佣人喊着:“告诉李妈,阿二跟我出去了!”
然后拉着少年的手,大踏步地走出了冯公馆。
阳光是那么的明媚,身旁的少年却显得那么的忧心重重。
“阿二,”冯宣仁边走边跟他讲话,“我昨天想到一个名字很适合你啊,想不想听?”
少年点头,并不起劲。
“叫你阿诚好不好,学名叫冯仁诚。”
少年看着他,不知所谓。
“姓冯嘛,现在你是冯家的人,当然姓冯。仁嘛,我的名字中有一个仁字,分给你吧,诚呢,取意忠诚,比如,你对我。”
冯宣仁注视着少年的眼睛,嬉笑着:“你说行不行?”
没什么行不行的,少年又点头。
“你明白忠诚的意思吗?就是……”冯宣仁自行说着,却莫明语塞,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内容来形容“忠诚”两字。
“就是一辈子跟着少爷,少爷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只听少爷一个人的。”阿诚接口回答了。
冯宣仁一愣,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木讷的少年,有时反应却快得吓人。“差不多,”虽觉得不是很贴切,一时倒也找不出什么可以反驳的,无意识地问了一句,“你愿意吗?”
“好!”阿诚回答得很干脆,虽然脸还是肿着,疼着。
冯宣仁笑了,心里涌起些快乐和感动,他没有想到会变成这种状况,他只是想给这个少年取个名字啊,怎么会变成了一种契约了?他有些搞不懂。
少年快乐了,从他亮如明月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抬起眼,有些羞涩地看着面前的少爷,无法想象自己会这样平和地和自己的主人对话着。这个少爷的行为让他心中某些根深蒂固的观念起了一点点的变化,这种变化让他既不安却又兴奋着。
两人都如此快乐着,冯宣仁伸手牵住阿诚的手,攥在掌心中的竟有些颤抖,有只受惊的鸟,蜷屈着自己的身体,使它完全能包容在宣仁的大手里。
“你在抖啊,怎么了?”
“没事……”少年摇着头,他的确没事,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抖。
这种感觉,他要到很多年后才会明白,原来幸福忽来的时候,也会令人害怕。
冯宣仁攥紧了那只手,两人跑遍了几条街上所有的书店和书摊。
阿诚不明白少爷为什么要买那么多书,这些书大多又厚又沉,两人用双手象捧娃娃似地抱着好多书往回走,累得阿诚腿都在打颤。
最后还是坐车回去了。在门口,阿诚看到了在院子里洗车的老刘,老刘也看到了他,阿诚的脸开始发白。
冯宣仁没有注意到阿诚的变化,只顾领着他走进房内。
“少爷,早上好,去买书了呐?”老刘打着招呼,同时也瞥了阿诚一眼。阿诚低下头。
“是啊。”冯宣仁点了点头,示意阿诚跟着他。
“少爷,我……还要去干活呢。”阿诚嗫嚅道,脚步停在门口不愿再走进去了。
“现在陪着我,就是你的活啊。”冯宣仁笑着回他。
“可是……”
冯宣仁收起笑容,弯腰看着阿诚的眼,里面闪闪烁烁藏着什么,掩盖了原有的光辉:“你到底怎么了,刚才还不是高兴着的吗?”
“我没事,少爷,真的。”
“那就跟我来吧。”冯宣仁推了他一把。
两人走进冯宣仁的房间,把书统统堆在书桌上,阿诚想离开,却被冯宣仁拉住了。
“等一会儿,阿诚,有一点事想跟你商量。”
说完,他走到房门前把门关上,这一举动让阿诚有些不解,他的话更让阿诚费解,自己能做什么事值得少爷要与他“商量”?
冯宣仁一把把阿诚拉到书桌前:“阿诚,你住在什么地方?”他的表情严肃,弯腰扶着阿诚的肩膀。
“住在西面的屋子里。”阿诚不知道为什么少爷问这种问题却是这样的表情,让他不由得紧张起来。
“嗯,靠近西面的边门远不远?”
“不远,隔着两间柴房。”
“那,晚上那扇门是谁关的?”
“是老刘还有阿仔,他们晚上负责关门和检察。”阿诚一五一十地回答。
冯宣仁皱紧了眉峰,放开阿诚,来回踱步。阿诚满腹疑惑,却不敢问。
“嗯,阿诚,如果想在下半夜出去的话,该怎么办?”
阿诚想了想回答:“叫老刘出来开门。”
“不不不,你没有听懂我的话,我是说,不能惊动任何人,就是不能让别人知道,”冯宣仁停住脚步,盯着阿诚的眼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阿诚困惑:“少爷,你……想出去为什么……”
冯宣仁淡笑,眼里有一抹狡黠滑过,他用手指按了按阿诚的嘴唇:“嘘,这是个秘密。”
“少爷,你想去……桂四路吗?”阿诚脱口而出,莫明地把心里刚冒上来的想法给漏出嘴了,语刚落,不禁有些后悔,连忙低下头,不敢望向少爷。
冯宣仁神色不变,依旧笑着:“你真聪明,不过,你没有对别人说过我去桂四路吧?”他迫近阿诚的脸。
“没有,一个也没有说过。”阿诚认真地回答。
“真是好孩子,不要对任何人说哦,记住,”冯宣仁收住笑意,“这是我们的秘密。”
阿诚努力地点了点头:“阿诚明白,少爷的话阿诚一定照办!”冯宣仁又笑了,他想起刚才与少年的话。这个十几岁的少年无端地让他信任,这种信任连自己都觉得惊讶。
“今天晚上我要出去,但是不能让这里的任何人知道,你能帮我吗?”冯宣仁终于把想说的正题给抖出来了。
“行。”
阿诚咬咬牙,点头。
冯宣仁沉默了半晌,按住阿诚瘦削的肩膀:“如果觉得很为难的话,就不用了,我另想办法。”
“没关系,少爷,只要你说,我一定尽力去做。”阿诚暗自握紧了拳头,生平第一次,他涌起一股强大的责任感,为眼前这种男人做点什么的责任感。
他觉得这一生就是别人指示,自己去做,没有思想,没有对与错,更没有愿意和不愿意的区分,而现在,他从心深忽然渴望为这个人做点事情,不是因为他是主人,而是其它的什么,这怎么能让一个向来很少思考这种问题的少年搞得清楚。
他只是忠于自己地做着。
冯宣仁揉了揉阿诚的头发,沉声问:“你能不能帮我在夜里把边门打开?”
“……”阿诚抿紧嘴唇,难以回答,因为这必须先弄到钥匙,钥匙在两个人手中,而这两个人都是老爷的心腹,很难对付。
“如果真的很难的话,就告诉我,我另想办法。”
说是这样说,但是冯宣仁想过的办法已经都被自己一一否决了,想一点不留痕迹的办法只有人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再溜回来,而眼前的少年能帮一个大忙。
“行。”阿诚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吐出一个字。
冯宣仁松了口气,但还是说了一句:“不要太勉强,如果在夜时九点之后没有完成的话,请尽快告诉我,我会在花园那儿等着。”
阿诚点了点头。
“谢谢。”冯宣仁真心实意地对着阿诚说,并伸出双臂抱住他。阿诚被这一举动吓住了,僵硬地站直着,任那双有力的胳膊紧紧地把自己拥进宽大而温暖的怀里,
如果这样的话,死了也没关系。在这一刹那,阿诚胡乱地想着。
“我们是好兄弟,对不对?”
冯宣仁放开阿诚对他说。阿诚看着他的笑脸,他觉得自己的眼睛酸酸的。
少爷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为什么他和周围的人都不一样?为什么只有他能对自己这样一个被拐卖来抵债的下人这么亲切?
阿诚用力地点着头。
这时的他还没有明白,冯宣仁口中的“兄弟”含意。
以后的时间里,两个人的心都悬着。
尤其是阿诚,他一天都默不做声地干着日常的工作,比平时更为寡言,甚至阿三和他讲话,都心不在焉,还好老刘因为忙于送夫人的客人,没空找他碴。
阿诚已经想了很多办法,却都觉得很难达成,随着时间流逝,他不由烦躁起来,脑子飞快地算计着。
“阿二,手脚快点,老爷和太太今天要去看戏的,吩咐六点钟前开饭。”李妈走过他身边叨劳了一句。
阿诚闻言心不由一动。
老刘今晚要载老爷和太太出去的话,钥匙不会带在身边,会交给李妈保管,而边门是平时给下人们走动的,关得很早,一般在七八点钟已经锁上,阿仔一般会在八点多去看一下,以后的时间,那里已经不会有人光顾了,只有在九点以后开锁最好。
如果是对付李妈,希望就大多了,他转眼望着李妈慢吞吞地走出厨房,不由心略为一松。
“哥!”
“嗯?啊?”
“哥,今天你怎么了,身体不好吗?一直不吭声的。”阿三凑上来问。
“没有啊,”阿诚冲他笑了笑,看着弟弟和自己几乎一样的面目,他忽然想到什么,“阿三,等会儿帮哥哥一个忙好吗?”
“好啊。”阿三从来不会拒绝哥哥的要求。
九点到来。
冯宣仁和冯宣义一起翻看了几个时辰的账本,老爷子吩咐过要把家里的帐目让冯宣仁理清楚。
“累死了。”
冯宣仁打了个哈欠,伸个懒腰,揉着酸肿的眼睛,连声叹息:“唉,这劳子东西还得理几天呢,真够呛的。”
为兄的笑着:“你也不要急着一时,爹就是那个脾气,见你回来正好派用处,总比外面的人来得放心啊。”
“唉,不行了不行了,比想象中烦多了。”冯宣仁摇着头,拍了拍一叠叠的本子。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早点休息,明天早上爹可能还会找你呢。”冯宣义见弟弟这般样子,不禁摇头而笑。冯宣仁苦着脸:“早知他一天到晚盯着我,我就不回来了。”
“别说孩子话,现在家里正要帮手,你不来,让爹找谁去?现在的世道乱啊,外人都是不能相信的。”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大哥,你教训人的本事快赶上爹啦,我要去睡了,实在是困。”冯宣仁不耐烦地推着兄长,他知道冯宣义是不会跟自己这个小上七岁的弟弟计较的。
果然,冯宣义好脾气地笑笑就回自己的房间了。
当冯宣仁悄悄走到花园里,却没有看到他想看到身影。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不知处的虫鸣声声,九点已经过了一刻,他的心不由发沉。
也许自己过于信任那个少年了。
毕竟还是个孩子,他不由责备自己对他没有来由的相信,这种事怎么能让一个刚认识两天的孩子去做?万一……他不敢想下去。
懊悔还没有完全上来,他马上把它们压下去了,因为他看到了少年出现在假山后面。
“行了?”冯宣仁走过去,轻声问。
阿诚笑着点了点头,摊开右手,里面正是一把铜制的钥匙:“锁已经开了。”
“真有你的!”冯宣仁一高兴拉过阿诚,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阿诚一惊,钥匙从手中跌在石板地上,“当啷——”清脆一声。
两人都慌了,连忙弯腰去捡,结果头碰头撞个正着,“哎哟——”出口,又迅速捂住各自的嘴,面面相窥,不禁无声笑开了。
“好小子,现在回去睡吧,没你的事了。”冯宣仁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转准备离开。
“少爷……”阿诚叫了一声,欲言又止。
冯宣仁冲他摆了摆手:“去吧,还钥匙的时候小心点。”他轻轻地喊,并转身向屋内走去。
阿诚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他想问少爷:你究竟去要干嘛?钥匙在手中发热,心在夜风中发凉,他在假山边站立半晌,直到眼见楼二层上少爷房间的窗子透出桔色的灯光,方才蹑手蹑脚地向厨房内走去。
李妈坐在桌边低着头缝一件衫子,阿三在她左侧水池子里洗碗,一边向门口悄悄瞄上几眼。他终于看到在门口闪了一闪的阿诚,转头对李妈说:“李妈,我去提水。”
李妈点头,没有抬眼看他。阿三走出去一会儿,忽然喊:“李妈,太太在叫你。”
“知道了。”李妈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走到门口,阿诚拎起放在走廊里的一桶水急促地走过去,恰好撞在李妈的身上,两人一起跌倒,水泼了李妈一身。
“哎哟,你要死啦,”李妈哇啦哇啦地叫了起来,“冲头冲脑做啥?!我这幅样子怎么去见太太?!”阿诚连忙扶她站起来,衣服湿淋淋地淌水。
“对对……不起。”阿诚扯起衣袖围着她忙乱地去擦其身上的水,把钥匙悄悄塞入了口袋,李妈光火地一把推开他:“好啦好啦,搞什么东西,我要换衣服去,回来再跟你算账。”
阿诚暗地宽了心,只是一个劲地道着谦。
天很黑,四周寂静。
已经很晚了,身边的弟弟已经鼻息沉沉,阿诚却在床上辗转难眠,院落里的树影在风摇晃着,窗纸被映下一块块支离破碎的印斑,外面的街灯又把这些影子夸大,拉成模糊的一片一片,如鬼魅的嘴脸,张牙咧嘴的扭曲。
这种风景早是看惯的,只是今晚特别令人心慌。
“咯——”很轻微的金属相撞的声音,稍纵即逝,却清晰地传入了未眠的耳朵。阿诚“噌”地从床上坐起身来,胡乱地披上外衫,拖着鞋子,打开门急促地踮着脚尖走了出去。
西边门半掩着一个人影,黑乎乎的高个子。阿诚知道那是谁。他悄悄地走近,把身体掩近柴房的门框边上,注视着那轻手轻脚绕松铁链的身影,在门被打开,有少许街灯的光线漏进时,使这个身影有一个瞬间能让阿诚窥得清楚。这不是阿诚熟悉的少爷。
一个陌生的夜行者,黑色的长衫,黑色的帽子,初夏的时节,他的脸上还有一只口罩。这种装束让阿诚害怕,却没有让他退缩,他必须弄清楚,这个奇怪的人是不是少爷。在人隐没在门后时,阿诚咬紧嘴唇,鼓足勇气,撒开脚步,在门被关上的那一刻,冲了过去,抓住了那只门后的手。
“少爷。”他轻声叫着。
夜行者显然也被阿诚的举动吓了一大跳,随即镇定下来:“阿诚,你怎么还没有睡?”
这当然是冯宣仁,他惊讶地看着紧抓自己的少年。
“少爷,真是你。”阿诚松开了自己的手。
“当然是我,”冯宣仁一定是笑了,眼睛微微弯起,“你傻啦?”他一把拉过少年,两人躲入建筑物的阴影中,回手把门带上。
街上冷清,远处有星点犬吠。
“少爷……”阿诚盯着眼前的人,有点语无伦次,“少爷,你倒底要去哪儿……你这身打扮……”少年心里涌上来的不安正在咀嚼他的胆量,他紧张地又攫住了少爷的衣袖。
“唉,我跟你怎么说来着,一会儿又忘了,”冯宣仁摸了摸他的头,温柔地,语气却硬着命令,“快回去睡觉,不要多问,记得把门掩紧。”
说完,抽出袖子,人欲走。“少爷,我……我跟你一起去吧。”阿诚没来由地固执,伸手又拉住了他的袖子。
“不行,”冯宣仁一口回绝,他显得很焦急,连忙扯回自己的袖子,“快回去,当心被人瞧见。”
“不……少爷我……那我待你回来,给你候着门……”阿诚语无伦次,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他只想留住少爷的脚步。
冯宣仁急促地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头看着他,只说了三个字:“去睡觉。”然后向阿诚摆了摆手,就拐进了旁边的小巷。
一片漆黑,少爷的身影被黑色吞噬,阿诚呆呆地伫立着,不知道怎么办。
才楞没有几分钟,一辆黑色的汽车从巷中驶出,直冲向街上,在车灯和街灯光晕的交错下,阿诚恍然间仿佛看到少爷就在车上。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阿诚被一种巨大的恐慌给揪住了心,他忽然撒开腿跟着汽车狂奔了起来,拖着的鞋子在奔跑中跌脱了脚,阿诚没有知觉,光着脚丫在青石板的路上死命地追着,直追到街头时,车已经驶入了夜色,没了踪影。他怎么可能追得上?
无奈之下慢慢地收住脚步,气喘和心跳在自己耳边夸张地发出巨响,阿诚用力捂住自己的嘴,他怕自己一放手就要失声呼喊出来:少爷!
车内的人并不是没有看到少年追逐车子的身影,但他不能让车停下来。瘦小的身影停止在最后一盏街灯的光晕里,随着汽车的驶动很快地从视线中消失,冯宣仁始终向后注视着,有种无法明了的感觉堵在心口。
“那个小子是谁?”车厢内的有人问。
“家里的……下人。”冯宣仁摘下口罩,长长地吐了口气。
“他可靠吗?”问话的人有点疑惑。
“绝对没问题。”
“今晚应该不会出错了,只要事情成功,我们就少了一大阻碍。”有人把手中的东西用袖子管擦了擦。
“说真的,冯组长,要不是今晚对付的人比较麻烦人手又抽不出来,不应该劳你驾的。”坐在旁边的人拍了拍冯宣仁的肩膀。
“怎么能这么说,大家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努力的兄弟,这种困难的时候,工作哪能分开得这么清楚?!”
众人点了点头,互相展颜一笑。
冯宣仁重新把口罩戴上,右手伸进口袋,掏了件物什出来。
一支手枪。
车在街巷里悄然穿行,两旁景物徐徐后退。
车厢内沉默一片,有半阖眼睑假寐,有低头沉思,有边抽烟边顾盼风景,但大抵是表情冷峻心里紧张着。
冯宣仁的指尖在细细摩挲着手里枪支托把上的刻纹,他闭着眼,却不由在心里浮现刚才那身影映入眼帘的最后画面。
少爷,他仿佛听见他在喊。可现在显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按了按额头,尽力把那个画面从脑海中挤出去。
阿诚从来不知道,夜竟有这么长。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的等待,他不敢合一下眼,努力地听着门外的声音,哪怕是一丁点儿,也足够让他坐起身来,冲出门外。
可惜,他始终没有等到少爷的归来,如此来回地折腾,终于抵不住疲惫,昏昏睡去,直至天明。
翌日,冯老爷的书房。
“啪——”一叠报纸被扔在了书桌上,冯老爷皱紧眉头,用烟斗敲了敲版面的巨大标语,对站在旁边的大儿子说:“你看,出事了!”不禁叹气连连。
儿子看了一眼标语:惊天血案!内政局特派专员顾浦平先生昨日被枪杀于百乐酒店。
“顾专员?!”
连忙拿起报纸往下读起来。
“顾浦平这次专门来负责肃清乱党分子,想不到丢了性命。”冯老爷叼起烟斗,叹喟着。
“他做事过狠了点,前几月前不是关押了一批乱党,听说都被他毙了。”
冯老爷点了点头,静默半晌:“不会这么简单……”忽然想到什么,问:“宣仁呢?”
“还睡着呢,说是着了凉,一大早让李妈熬药汤呢,”冯宣义笑着,“他昨天老老实实地理了账目,到底是坐不住的人,一会儿就没耐性了。”
冯老爷苦笑:“你们一直太宠他了,老大的人了还是这样怎么得了,有空你去说说他给他在你那里先安个位置吧。”
“好。”
阿诚一大早趁着帮忙清扫院落之时,跑到少爷的窗子下看了看,窗子紧闭着,还拉着窗帘,什么也看不到。
他拿着扫把在窗下转来转去,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片刻,忽有小物什打头,跌落地上,是一只桂圆,他抬头,冯宣仁正从窗口伸出头对他眯眯笑。
“少爷!”阿诚惊喜叫道,悬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心总算归了位,在看见这张温和的笑脸的那一刻,还是他熟悉的少爷,白白的洋衬衫,俊朗干净的面容。
“你昨夜……”话没有问完,阿诚捂住自己的嘴。
冯宣仁见状明白他有很多话要问,就道:“你上来吧。”
屋内垂着窗帘,有点暗沉,就象主人的脸色,眼睛上还有重重血丝,显然人也是一夜未眠。
阿诚有点窘迫,人在眼前,倒真不是该问什么,呆楞地站着边扭捏着自己的衣角。
“昨天你没睡吧?”冯宣仁见他默声,只能张口先问。
阿诚点了点头。
“你真是不听话,”口气中却没有责怪之意,“昨天有多危险,如果被人看到的话,就麻烦了。”
“我怕少爷出事啊。”阿诚小声地说。
冯宣仁淡笑:“你为什么怕我会出事?”他走到窗前,一把扯开窗帘,穿过树缝的细碎阳光撒了一地,还有一些爬上了少年的身体,闪闪烁烁的,如他的表情。
“我不知道……”
“我没事,”冯宣仁走到阿诚面前,拍拍他的肩,好像要拍掉细碎夺目的光斑,这些光斑在少年的身体上画着古怪的图案,“昨夜真是难为你了,一定被吓坏了吧?”
阿诚点头又马上摇头:“我不怕,只要少爷没事就好,少爷没事阿诚就放心了。”他低头看地面,也许从来没有跟一个主人说这样的话,显得有点羞涩,也正因为这一丝羞涩,显得这么得有诚意。
冯宣仁看着他,若有所思片刻后忽然扔出一句话让阿诚措手不及。
“你倒挺会拍马屁的。”
这句话显然刻薄,阿诚愣住,抬眼不解地看着这个方才还是温柔相对的人,不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就算是再愚钝的人也会听出其中信息不佳的味道,何况阿诚不算笨人。但他实在不会明白,这个冯少爷心里到底在盘算着什么东西。
“我没有……”阿诚张牙结舌,“真的没有。”他的脸霎间涨得通红,不是因为被捅穿的窘意引起的,而是从来没有过的一种陌生的愤怒,使劲压抑的愤怒。他想对着这张脸吼叫:我真的很担心,没有其它意思!可他不能,对方是少爷,他对自己说,如果他要这样想,其实也并不是没有原由的,自己毕竟只是个寄人篱下的下人。
阿诚还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受伤”,受伤并不一定要见血的。
冯宣仁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钞票,递到阿诚面前,什么也没有说,意思却是很明了的。两张钞票的面额不小,比上次的那五个小钱不知翻了多少个倍数,阿诚明白,但他看着递到面前的钱,却怎么也无法有上次那五个小钱带来有快乐,与之相反,他觉得肚子里的五脏六肺地挤在了一块儿,感觉欲呕,他看了看钱,看了看冯宣仁,僵硬地说:“少爷,不必了,那是阿诚应该做的。”
“拿着。”冯宣仁用命令的口气说着,但还是轻柔的。
“不用,”阿诚别过头,看着窗外,冷冷地说,“少爷,我可以走了吗,下面还有活呢。”他害怕自己十年来所养成作为下人的忍耐界限也有到头的一步。
“你拿着,”冯宣仁把钱塞到他手中,凑近他的耳朵,一字一顿,“你不拿的话,我可不放心哦。”
“你……”阿诚咬了咬牙,手中薄薄的纸片如块烙铁灼烧着他的手心,让他心痛难当,但他还是缓慢地把它们放入口袋,如果这样,能让少爷“放心”的话,“少爷,我……可以走了吧?”
冯宣仁颔首默许。
阿诚转身就走,眼里一片潮湿,他觉得自己好像又被人卖了一次。
在走廊里急促地走着,逃离着刚才满心欢喜跑进去的地方。
为什么会觉得他不一样?为什么这么难受?为什么现在在哭?阿诚卷起袖子狠狠抹去了眼中的液体,从口袋里掏出钞票,略为犹豫,用力扭捏着纸张,把它们揉成一小团,又展开,上面印着的红色人像在被挤压的扭曲下对他揶揄地微笑着,阿诚凭空打了个寒战,屈紧手指,把人像的微笑收回一小团纸片中,匆匆地往靠墙摆放的植物盆景的松泥里一塞直至没土。
他没有发现,背后从自己逃离出来的房间门半掩着,一双眼睛注视着,直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
冯宣仁靠门暗自叹息,他有这样做的理由,可这理由在这个少年面前却变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他觉得自己很愚蠢。少年受伤的眼神在脑海中一遍遍的掠过。
是的,受伤,他极力掩饰的受伤。可是,忠诚该用什么来交换?金钱还是其它,金钱应该比其它更为可靠的,不是吗?特别对这样贫苦的少年来说,还有其它吗?
他走到那株植物下,把那团钞票从泥中捡出,两张纸处处折痕几乎被揉烂,可见少年用力十足来发泄心中难言的愤怒。
愤怒!
冯宣仁无端地有些心慌,这种心慌使他产生一种冲动,没留时间多加思索,迅速冲向楼梯朝阿诚追去。
“阿诚,等一下!”
已经站在楼下的阿诚收住脚步,转向看着站在楼梯上的少爷,一语不发,目无表情。冯宣仁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对着他说些什么,沉默半刻,却没头没尾地吐出一句:“对不起。”
语音未尽,心中也不免一惊,自己在道什么歉啊?
“什么?少爷。”阿诚似没有听清楚,一脸惘然。
“对不起,”既然已经出口了,冯宣仁索性顺着说下去,“如果刚才……让你觉得不……高兴的话,我道歉。”
“少爷,你不必向我道歉的,”阿诚愣了愣,方才反应过来,心里有点欢喜却马上不好意思起来,和刚才的脸红不同性质,这不是愤怒,而是快乐了,“没有少爷向下人道歉的道理啊。”阿诚低着头说。
“不,”冯宣仁尽力考虑着措词,“我们是兄弟,不是吗?”
阿诚用力地点了点头,弯了弯腰转身走出了楼,嘴角边抿着浓浓的笑意,让十六岁的少年看上去意气风发,英姿飒爽。
也许这真是阿诚的生命过程中一个重要的转机,多年后的阿诚经常会这样想,如果他没有遇到冯宣仁,这一辈子可能就随着自己迈着稚嫩的步伐踏进这个城市的那一刻起被死死地钉住低人一等的十字架上了,那样的一生,阿诚也不曾有过任何不满的想法,因为这是大多数贫苦孩子的命运,他们没有与上天商量的余地。
而此时的阿诚无法想到更多,他更不会想到,此后的一生会随着刚才对他说“对不起”的男人的命运而如汹涌海涛般起伏动荡。
谁都不能预知命运,所以此时阿诚笑得那么纯真而美丽。
“哥。”
阿诚刚走出楼,就遇到弟弟阿三。
“李妈让我们去洗衣坊拿太太的衣服,还要替她买一些东西。”阿三笑嘻嘻的,兄弟俩最喜欢就是这种工作,可以上街逛一圈,顺便透透气。
天气不错,街上很是热闹。
兄弟俩嘻嘻哈哈地边走边闹,沿街冲着百货公司橱窗里摆着的穿洋装木头女人扮鬼脸,走过糕饼店,对着里面花花绿绿纸头包扎的食品直吞口水,阿三看着那一块块摆在外面作样品的糯糕,对哥哥坚定地说:“以后如果有钱了要买很多,一半自己吃,一半给哥哥。”
哥哥笑着:“馋猫,到时候你一个吞都来不及,怎么会想到我。”
“不会啊,你是我哥哥嘛,我们可是兄弟,”阿三拍拍胸膛,“兄弟就要有难同当,有福同享。”阿诚心头震荡,不由点头:“对,我们兄弟就要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他想到了冯宣仁口中的“兄弟”。
沿街有报童在叫卖:卖报喽卖报喽!惊爆新闻,今天凌晨一时三十分左右,顾浦平专员被乱枪打死在百乐酒店,同殉命的还有…………
阿诚仔细听着,如在往日他根本不会过于注意,毕竟这种事与一个公馆的小打杂没什么关系,而于此时,他竟竖着耳朵一句不漏地听。带着不安,他走到报童面前,盯着报纸版面上的标题发怔。
“买报吗?”报童问他。
摇了摇头,他口袋里没有一个铜板。
报童白了他一眼,边走边继续叫卖:卖报喽卖报喽!惊爆新闻……
少爷。阿诚晃了一下头,想把钻入自己脑中一个可怕的想法给甩去。
“哥,你怎么了?”阿三奇怪地看着哥哥的举动。
“没事没事,我们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