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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涌】《不夜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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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11 18:17: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不夜情》BY:暗涌


  第一章
  晚春,辰光总觉不够用,才刚盹着一会儿,东方天幕已露出几分青白。
  沈子颜悄然起身,穿戴妥当,俯身给尚在睡梦中的小弟子仪掖好了被角。隔着布帘,听见母亲的气息平稳,定了定心,走出房间。
  煮了一锅粥,把药瓮搁在煤炉上煎着,又将弟妹和母亲的衣物洗了晾好,这才退回房里唤醒子仪。
  子仪睁开惺忪的眼:“大哥……”
  "你快起来,别忘了看好炉子。"沈子颜压低声音,"让妈和子珍多睡会儿,昨晚闹成那样,怕是累坏了。"
  "大哥,你还不是一样……"子仪披了件衣裳,坐起身。
  沈子颜笑笑:"没事。时间不早,我先去片场了。"
  "大哥,求你个事。"子仪开口道,有点不好意思。
  "说吧,别扭扭捏捏的。"沈子颜问,"午饭钱没了?"
  "不,是小叶……小叶她,想要苏莉莉的签名。我昨天跟她提起,说你是和苏小姐一同拍过戏的。"子仪眼中闪着光。小叶是他新识的同学。
  沈子颜答应下来,转身出门。
  走道狭而暗长,墙面早已被久积的油烟熏黑,斑驳不堪。他下楼。楼梯是木制的,很是老迈,踩在上头吱吱扭扭地响着。正巧碰见底楼的张家阿婆买菜回来,和他打招呼:"沈先生,早啊。"
  他笑着点点头。
  走到屋外,天蒙蒙亮,弄堂里的街灯还未熄,不远处的霓虹灯也是不眠不休。一时间竟恍惚起现在是什么时刻,只觉长夜重来。
  这是上海。1937年。

  走出弄堂,见电车叮叮地响着铃来了。
  沈子颜跳上车,向司机问了声好——因他每次都坐头班,已相熟。乘客只三五个,他随意寻了个位子坐下。
  望向窗外,不时掠过几个晨归的路人,正倦倦地缩在黄包车里抽烟。途经大光明电影院,眼见门口已换上了新绘的大幅海报,打扮成贵妇模样的苏莉莉正支着下巴妖娆地笑。
  一旁是硕大的广告语——"蔷薇皇后苏莉莉小姐主演电影《春闺怨》",下方列着导演,编剧,以及男主角的名字。比起她的,小了几倍。
  可,不会有他的……他不知自己刚才为何不加思索就答应了子仪的请求,虽然他确实参演了这部片子,但也不过是个跑龙套的,苏莉莉岂会认得他?
  沈子颜不禁有些懊恼。
  下车后,又步行十多分钟,这才到了片场。每天这个时候,里面总还是空无一人。他的脚步顿时轻快起来,把昨晚收工时散落一地的道具拾掇好,该擦的该修的,一件件收拾妥当。
  擦把汗,心里计算着自己又赚着了几个角子。
  这是他打的杂工。管道具的刘师傅念他年纪轻轻,却是家中唯一的劳力。四张嘴等着吃饭,谈何容易?当即让他来帮自己的忙。
  对此,沈子颜是满怀欣喜的。不仅仅是因为工作轻松,还能贴补家用,更是由于他长久以来总是扮演路人甲或围观者,很少能与摄影棚如此亲近。也只有每天清晨的这个时候,他才能暂时抛却柴米油盐,愉悦地投入。
  此时,已有阳光透过气窗斜斜地照进屋内,摄影棚的顶很高,抬头望,只见微尘在玫瑰色的晨曦中飞扬。
  他颇有些兴奋,想起这几天正在拍摄的电影——讲述的是苏莉莉扮演的摩登女郎误入歧途,沦为舞女,受尽折磨,最后终于被从前的情人所救,脱离苦海的故事。他记得有一场戏是这样的,女主角自杀,被男主人公发现,劝她道:
  "英英,莫怪自己。真有错的是我,只怪我当年为了学业,弃你不顾……英英,你可知,你伤害自己的身子,痛的是我的心啊!"
  他情不自禁轻轻吐出,眼前蓦地闪过父亲的面容,当念到"弃你不顾"一句时,泪已噙在眼眶,人微微发怔。
  却忽闻身后响起鼓掌声,大惊失色,转过身来。
  只见一名清俊的男子斜倚在门框上,笑吟吟地拍着手,开口道:"演得好!"——音色很是悦耳。
  沈子颜白皙的面孔上顿时印满红潮,他垂下脸,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对不起,对不起。"
  男子却笑:"怎得对不起?对不起谁啦?"
  沈子颜嗫嚅着不说话。
  男子把手抱在胸前,细细看他:"你是演员?以前怎么没见过?"
  "我是跑龙套的。"沈子颜低声道。
  男子说:"可你比王朝林演得好多了。"——王朝林是这部戏的男主角。
  沈子颜听出他在为自己抱不平,露出几丝笑意来。
  男子顿了顿,又道:"还未请教大名呢。"
  "姓沈,名子颜。"他答。
  男子笑道:"好名字,我会记得。终有一日,全上海的人都会记得!"说完就走了,头也不回的。
  沈子颜愣住。心想这人好生奇怪,问了别人名字,却又不说自己的,最后还丢出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他,人倒是英俊挺拔,穿着也神气,灰呢格子西装,镶拼皮鞋,很有气派。
  可,他究竟是什么人呢?片场里怎会跑进这么一号人物来?
  后又想,猜他是谁作甚——这么一个癫癫的男人。
  再后来,剧组众人陆续都到了,他忙碌起来,帮着支灯架系布幔,再无暇理会琐事。
  竟淡忘了。

  苏莉莉最后才到,一双单凤眼慵懒地眯着,下巴整个儿陷在银狐披肩里,喊了一声:"你们先拍起来。"竟独自避进化妆室了。
  导演恨恨道:"全是你的戏,让我们如何先拍?"骂归骂,也只得叹着气让众演员先过过场,边排边等。
  又过一个钟头,她才恹恹地出来。已换好了戏服,化了浓妆,颇有些风尘味。
  导演冲她无奈地笑:"你呀!"
  "开始吧。"她摊摊手。
  今天这场戏说的是苏莉莉饰的舞女"英英"巧遇前男友。导演要求她演出内心的挣扎,脸上要媚,心里要痛。
  沈子颜扮演一个香烟小贩,穿着蓝布罩衫,颈上挂一木框子,里头齐整地排列着花花绿绿的香烟壳子。从街角走出来,拐进弄堂。不过数秒,没有台词。
  苏莉莉与他擦肩而过,走入镜头——
  原来疲乏的眉眼,待导演"开麦拉"一喊,已抖擞了精神,一颦一笑,绝不欺场。
  几条拍下来,导演笑得合不拢嘴。
  饰演"英英"小姐妹的女演员们围在一起,酸溜溜地嚼舌头:"瞧她的黑眼圈,不知昨晚又与谁去风流快活了!"
  一人说:"你怎不晓得?她与烟草大王走得可近啦……"
  "谁?你是说——常五爷?"声音颇为惊讶。
  "烟草大王呀!除了他还会有谁?"音调高了几分。
  大家嗤一声笑出来,"好个'骚莉莉'!"
  沈子颜皱起眉,原来无论多么光鲜的人物也隐藏着不堪。不忍心再听下去,躲进了道具间。
  帮着刘师傅制作假屏风,用竹枝扎成架子,糊上白纸,晾干了再用淡墨画上花鸟。远远一望,倒也辨不出虚实。可假的还是假的,时日一久,便瘫散下来,刘师傅只得再扎新的。
  如此,消磨了一个下午。
  傍晚时分,听见一墙之隔的片场里陡然热闹起来,剧组业已收工,这才想起答应子仪的事,匆匆赶出去,却不见苏莉莉的身影。
  急问:"苏小姐呢?"
  被问的人用古怪的眼神打量他:"臭小子,问这做甚?"又笑,"苏小姐刚走!"
  忙追出去——苏莉莉倒没走远,正站在大门口的铁栅栏前,给几个穿着蓝裙白袜的女学生签名。
  为了小弟,沈子颜只好硬起头皮,趋前几步:"苏小姐,麻烦您给我签个名。"
  苏莉莉一愣:"你,不是打杂的小沈么?"
  沈子颜窘得很,点头道:"对对,想不到苏小姐竟认得我……"
  "要签名不是?"苏莉莉笑道,"纸呢?"
  沈子颜晃着空空的双手,竟顿住:若折回去拿,又不敢让她等;若问她要,更觉冒犯。一旁的女学生们见了,抱着怀中洒着香水的笔记本,咯咯地笑起来。
  沈子颜涨红了脸颊,愈发不好意思。
  身后却递过一块咖啡色的亚麻手绢来:"莉莉,不如签这儿吧。"
  声音是熟悉的,温热的气息就贴在他的耳畔,眼角一瞥,已然怔住——他,竟是他!早晨见到的那位古怪的陌生人!
  苏莉莉接过,就着大铁门,在上头龙飞凤舞地书写大名。"你倒大方,值好几个法郎的高档货就被我这么糟踏了,你不心疼?"写完,笑着递给沈子颜。
  子颜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接。
  陌生男子一把抢过,塞到他手中:"你怎也与众妇孺一般见识,中意这位蔷薇皇后呢?嗯,沈子颜?"
  子颜心念一动。他,倒当真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苏莉莉听了,秀眉一挑,啐道:"好你个凌熙然,全上海滩的人都爱我,干嘛不许他爱我!"
  凌熙然显然与苏莉莉是老相识,一把搂过她肩头:”好莉莉,别生气。刚才我去找老板,剧本已经通过,下月初就能拨出款来开镜,你是女主角,当仁不让啊!”
  原来他是个导演。
  沈子颜听他们讨论起公事,再站着很是尴尬:"对不起,我先走了。可这帕子怎办?要么我买下……多少钱?"
  凌熙然笑道:"我这手绢可不如莉莉的字迹值钱。她既然免费给你签名,我又怎好意思收你的钱?拿去吧。"
  沈子颜道声谢,转身离开,依稀听见他们还在嘻笑着。
  "男主角是谁?我可不要王朝林,他那张脸皮上能搓出粉来,恶心死了!"
  "当然不是他。我怎可能容忍他出现在我的镜头里?"
  "那是谁?"
  走远了,声音也渺了,没能听见他的答案。唉,是谁又关他什么事呢……凌熙然凌熙然,情不自禁在心中默念几遍。瞧他和苏莉莉的亲热劲,莫非也是她的情人罢?
  独个儿回到片场,众人都已散了,这才发现手中还紧紧抓着那块亚麻手绢,摊开来看,墨迹糊了一片——
  大约是被他的汗水洇花的。

  和刘师傅告了别,沿原路回家。为了省几个钱,没有再乘电车,一人独自在黄昏里走着。
  戏院门口的黄包车夫已列成一行,朝他望了一眼,又低下头去,抽自己新卷的纸烟;时髦的女郎踩着尖头皮鞋走进法国俱乐部,有男士隔着玻璃朝她挥手;孩子听见街角"臭干""茶叶蛋"的叫卖声,拉着姆妈的手欢笑着从他身旁经过……
  他有片刻的失神。
  约摸过了两个钟点,他拐进熟悉的弄堂。
  一群娘姨正凑在楼底的公共水龙头边上淘米洗衣裳。小妹子珍也挤在人群中,瘦小的个子,捧着个白洋瓷面盆接水。见到他回来,即甜甜地笑道:"大哥,快过来擦把脸!"
  "妈呢?"子颜匆匆抹了抹,把在路上买的几棵青菜递给她。
  子珍接过,浸在盆里洗,答道:"整天都睡着,晌午醒过一次,喝了几口水,现在又躺下了。"
  "子仪呢?"该放学了吧。
  "在房里做功课。"子珍说着,抬头巴巴地看他。
  子颜一咬牙:"小妹,你再等几个月,大哥会想办法的……"
  子珍乖巧地点点头,不出声。
  子颜叹息。他何尝不想也把她送进学堂,可生活逼人,他每月的人工只够一家人的口粮,子仪的学费也是这几年来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只是苦了子珍,已十三岁了,却从没上过一天学。
  不禁想起方才见到的女学生们,子珍若穿上她们的衣裙,还不是一式的粉妆玉琢?可如今……他顿觉愧疚,伸手拍了拍子珍细弱的肩膀。
  此刻楼道里已是一片喧哗,生煤炉的炒菜的刚下班回来的,张长李短地聊着。他和子珍端了脸盆上楼,诸乡邻只淡淡地点点头,又去搭别人的话腔。
  他早已习惯,目不斜视地走向楼道最深处的一个亭子间;可子珍并不懂人们为何用异样的眼神看自己,只存着一派天真,笑嘻嘻地去逗隔壁的小毛头玩。
  ——不懂倒也好。
  住在这座楼里的没有一户是殷实家庭,但人比人,最忌与比自己更为破败的家庭交往,生怕被其拖累,一辈子翻不了身。于是,穷人之间也分出了界限,他们是清白的穷人家,而住在那一隅的沈家,是不清白的。
  女主人是舞女。孩子是舞女的孩子。
  于是,隔壁的小毛头被母亲抱开了。子珍落寞地看看子颜,子颜只能给她一个无奈的微笑。
  走进自己家里,把门掩上了。
  从现在开始,至明日天亮,他们的天地只有这个小房间而已。一个煤炉,一张矮桌,两铺小床,一面布帘——他们的所有。
  子仪正坐在床沿上写功课。快十六岁的人了,瘦高的个儿,大半身都撳在小矮桌上,累得够呛。听见他俩进门,回头笑:"大哥,回来啦。"
  他掀开布帘,望了一眼母亲——正静谧地沉睡着,唇角微扬,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少女的娇美。
  把目光移向她的床前,墙头钉了一根细麻绳,上头零落地挂着全家人替换的衣衫。其中最亮眼的一件是母亲早年的旗袍,玫瑰红的绸料子,滚着银边,胸前还钉了忽闪闪的珠片,可领口起了皱,已泛黄了。
  此时天光真正黯淡下来,他划根洋火,点上了煤油灯,望见小窗外,一排排的街灯也已燃了——
  他卷起了袖子,回头招呼弟妹:"子仪,快把功课收起来,将青菜切了;子珍,把碗筷拿出来!"
  两个孩子分头忙,他则在一旁生煤炉。张家阿婆来敲门,送给他们一碟臭豆腐干:"自己炸的,你们尝尝。"
  豆腐干还烫着,兹兹地冒着油。子颜眼圈一红,真不知说什么好了。
  张家阿婆笑笑,摸摸子珍的脸蛋:"妹妹,有空下来陪我说说话。"说罢,蹒跚着去了。
  子仪伸手拈了一块,放在口中响亮地咀嚼,酱油流到了腮帮子,也不抹,只啧啧道:"好香好香!"
  三兄妹都笑了。
  照料弟妹吃完饭,子颜叫醒了母亲:"妈,饿不饿?起来吃一点吧。"
  赵月芝睫毛颤了颤,睁开眼来,望着儿子,目光是涣散的:"怎么?天亮了?"
  子颜道:"妈,是晚上了。"
  赵月芝朝窗外看看,"唔唔"两声,又说:"小颜,我不饿,你们吃,别管我。"
  子颜叹口气:"妈,你一天没吃东西了。"转身在小茶盅里盛了饭,"好歹吃几口吧。"
  她正要伸手去接,陡地一颤,把小茶盅推开了:"小颜,你也不是好东西!藏了臭干,不给你老娘吃!"
  子仪插嘴:"妈,你怎么忘了?上次大哥给你买过的,你吃了就吐!"
  赵月芝啐他一口:"什么忘了?我忘了什么?"夺过小茶盅来,狠扒了两口,接着骂道,"都不是好东西!巴不得我全忘光!"
  子珍不识相,在一旁说:"大哥,妈的药已煎好了,要不要倒出来?"
  "药药药!你们要毒死我!"赵月芝又怨懑地骂了一阵,竟把被子一蒙,呜呜地哭起来。
  子颜摇摇头,与弟妹相视无言。
  夜晚是极早睡的,主要是为了省煤油钱。房间很潮,因是向着西的,终年照不到阳光。油灯一灭,角角落落里的阴冷便一齐袭来,无处可逃。
  子颜静躺着,忽然想起还留在外套口袋里的亚麻手绢,轻唤子仪一声,没有答应,已然睡着了。算了,帕子上的字迹都模糊了,还是明日里再找苏莉莉签一个吧。
  他心想着,悄悄地把手绢掏出来,捋平整了,压在枕下。
  远处的江上传来几声汽笛,隐隐约约的,不很真切……他恍恍地闭上了眼。

  夜里大概是下过几点毛毛雨的,第二天出门的时候,弄堂里积了好几个小水洼。沈子颜小心翼翼地提起裤脚管一一跨过,可因穿着布鞋,难免濡湿了鞋底,脚趾触着泥水,难受得很。
  望望天,还暗沉沉的一片,怕是还要下一阵雨,可家里只有一把旧伞,留给子仪了。
  开工倒很顺利。最令大家意外的是,苏莉莉竟准时在片场出现。只听她和导演谈起了即将开拍的电影:"秦导,你这部能不能赶在月底前封镜?我刚接了新戏,下月要开拍的。"
  "谁这么大面子,竟让我们的莉莉为他挪动时间?"秦导演颇为惊讶。
  苏莉莉娇笑一声:"凌熙然呀,你也认得的。"
  子颜一听他的名字,竖起了耳朵。
  秦导演怪叫道:"他——当然认得!去年那小子一飞冲天,在法国修得了学位,听说还得了奖,回来后就像戴上了钻石王冠,不知多少电影公司老板为和他签约争破头呢!怎么?我们老板抢到他了?"
  苏莉莉点着头笑:"老板真是英明,让他和公司签了六部戏约,这两年大概是跑不掉的了。"声音颇为得意,明着夸颂了老板,暗里则捧了凌熙然。
  "瞧你,身在曹营心在汉……"秦导演叹道。
  苏莉莉眼角一瞥,见子颜从身旁走过,唤道:"小沈!"
  子颜没想到她会叫住他,有些慌神:"苏小姐,那帕子……"
  "你该不会把那帕子洗了吧?"苏莉莉嗔道。
  "不不,是被汗水洇花了!"子颜老实地答,把准备好的子仪的作业簿递上前,"苏小姐,不麻烦的话,再给我签一个吧!"
  苏莉莉噗嗤一声笑了:"呵,我还真瞧不出你哪里出色了!"
  子颜抬眼看她,不知她为何说这话。
  "你还不知道?"见他摇头,苏莉莉眨了眨眼,"那我就不多说了,让他正式通知你吧。"
  子颜一头雾水,再想问,却见她故作神秘似地耸耸肩,走开了。
  这一整日里,心中都惴惴不安,似乎有些希冀,又说不清希冀的是什么。直到收了工——
  果然下起雨来了,是南方常见的细密的雨丝,落在裸露的脸颊上,如冷冰冰的麦芒。子颜有些沮丧,不禁加快了脚步。
  忽闻身后有汽车鸣喇叭,原以为是叫自己让路的。朝路边靠了靠,车子却依旧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他只一心往家里赶,对这烦人的东西,很是着恼。
  却听有人隔着车窗在喊:"沈子颜!子颜!"

  第二章
  忽闻有人喊他的名字:"沈子颜!子颜!"
  他一怔,停住了脚步,朝身后望去。
  那辆紧跟着他的轿车已停下,银灰色的车门啪一声开了,他望见了一张熟悉的脸——隔着雨帘,四周的一切都如水晕般淡散了去,唯有他,却重墨似的一点,在他眼中份外剔透。
  不禁痴顿着了。
  "愣着干嘛?上车啊!"凌熙然伸出手拉他。
  沈子颜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可还是被他拽住了手臂,一使力,被拉上了车。
  "这么大的雨,也不撑把伞?"凌熙然侧过身,关上了车门。
  沈子颜低头看见自己湿漉漉的袍子不住淌水,已在皮椅上留下了好几圈水渍,抱歉道:"对不起,把你的车子给弄脏了……"
  凌熙然扬眉:"为何你每次见到我都说对不起什么的,多无趣!"
  子颜愣愣地:"那该说什么……"
  凌熙然叹口气,"难怪莉莉说你呆头呆脑的,劝我别签你呢!"
  "签……签什么?"子颜又一怔。
  凌熙然咧嘴笑道:"到我家去,我慢慢告诉你!"说罢,踩下了油门。
  子颜还未应声,脸色已是煞白。他每天都搭乘的电车自与这种小车不同,再加上凌熙然开得风驰电掣似的,不多时,子颜只觉头晕目眩,竟瘫倒在了椅背上。
  "怎么了?"凌熙然别过脸看他。
  子颜捂住嘴:"我……我要下车……"
  "你不舒服?啊,一定是淋了雨,感冒了吧!"凌熙然加速,"我家有药,你再坚持一下,就在前头了!"
  子颜点点头,又忍了片刻,但终奈不住胃部的痉挛:"我……想……想吐!"
  话音未落,凌熙然已踩下急刹车,把门推开:”你晕车,干嘛不早说?快下车!”
  子颜冷汗涔涔,又道几声抱歉,挣扎着下了车。把头直垂到胸前,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心中又懊又恼:怎办怎办?我得罪他了!
  "你往哪边走,我家在这儿!"凌熙然一把扶住他的肩。
  子颜无力地朝他看:"你家?"
  凌熙然努努嘴:"呶!"伸手去揿门铃。
  子颜抬头望,"呀"了一声——原来是一栋建在弄堂底的老式洋楼,红砖红瓦红烟囱,白色的露台一直延到门廊。一枝粉红的夹竹桃穿过镂空的院墙,俏生生地探出头来。
  煞是好看。
  子颜虽还未缓过劲来,可一想到他原来不是要赶自己下车的,唇角竟溢出了些笑意。

  只听门那边已有人急急地奔来,嚷嚷道:"先生,做啥不响几声车喇叭呀?我好早些出来开门!"
  凌熙然大声喊:"少废话,快开门!我的客人不舒服!"
  开门的是个中年女佣,慌慌张张地将一把油纸伞擎到主人的头顶:"先生,瞧您的衣裳都湿了……"
  被凌熙然打断:"给他撑!"
  子颜窘得很,却是那种受宠若惊的窘意,夹杂着甜蜜。
  这女佣显然懂得查颜观色,忙不迭把油纸伞朝子颜那边移了三分,冷眼里却打量起他的那身穷酸打扮,很是不屑。
  穿过小花园,凌熙然跨前两步,把子颜扶进了客厅内,让他坐在沙发上:"靠着休息一下。"又回头吩咐女佣道,"去厨房熬碗姜汁来。"
  子颜连忙道:"快别忙了,我已不碍事了。"
  凌熙然探身过来,望定他:"真的?"
  子颜一见他的身子趋近,脸颊陡然通红,颔首不语。
  凌熙然伸出手掌覆在他额上,皱起了眉:"这么烫!该不会是发烧了吧?你那身子骨未免也太弱了些!"
  子颜猛一触他凉凉的掌心,冷的冷,烫的烫,浑身轰然骚热起来。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是心头禁不住有些慌乱。莫非真的病了?
  凌熙然望一眼他湿透的长衫,又喊:"徐妈,去烧点洗澡水,再拿套干净的衣裳来!"
  那徐妈喏喏应声,过了片刻又来报,说是锅炉里的水都烧热了,随时可以洗。
  凌熙然搀起他的手:"来,洗个热水澡,定定神!"
  子颜忙一迭声道:"不不不,我已太打搅贵府了,还是让我回家吧!"
  "你是我请来的,说什么打不打搅的!"凌熙然拉他到一个客房间门口,"再说,等你出来,我们还有正经事要谈呢!"
  "正经事……"子颜疑惑地望向他,见他还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
  "瞧你那蔫样儿,怕是连洗澡都无力了吧,要不要我帮你?"他作势要跟他进房。
  子颜一惊,连忙用双手把他阻挡在外,将房门关上了。
  凌熙然在外敲门:"给你换的衣裳还没拿呢!"等子颜开了条门缝,把衣服递给了他。
  子颜这才低声道:"我从没在浴室里洗过澡,我……我不懂。"
  凌熙然不以为然地笑道:"去洗吧。我在这儿呆着,你有什么要问的就大声喊。对了,红色的水龙头里是滚水,当心别烫着。"
  子颜朝他感激地笑笑,掩上了门。一转身,霍地看见一张傻呵呵的脸正朝自己笑着,待定睛一瞧,才知不过是面穿衣镜。
  从小到大,还从未有一个陌生人对自己这般好过,顷刻间,他陶醉于这突如其来的幸运中,竟分不清是梦是真……

  终于在凌熙然的指导下安全洗完了澡。被水汽这么一蒸腾,子颜全身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疲劳感尽消,人也精神了不少。
  打开门,见凌熙然还站在原地,很是不好意思:"我洗完了。"
  凌熙然听闻,抬眼朝他看去,眸子一亮,惊诧道:"啊,子颜!"
  莫非是哪里穿错了?子颜惴惴地朝自己身上望——倒也没发现什么缺失,可穿着别人的衣裳,总有些不自然,于是说:"我那衫子马上就要干了,我还是去换回来吧……"
  凌熙然像是没有听见,反将他拉近身,仔细端详起来。
  子颜只觉衣衫紧贴在潮湿的皮肤上,涩涩地颤着,自己站在他的面前,是寒碜碜赤裸裸的。
  半晌,却听他击节叫好道:"我果真没看错人!"
  子颜被吓了一跳:"什么?"
  凌熙然哈哈笑:"对了,我们还未正式介绍认识过呢。我是凌熙然,正在筹拍一部电影……"
  子颜点点头:"这些我都听别人说起过的。"
  凌熙然笑问:"他们有没有提起我正在找寻影片的男主角?"
  子颜又点头。
  凌熙然不动声色:"那他们又知不知道我想请沈子颜先生担任男主角呢?"
  子颜正要点头,陡然顿住——什么?他在说什么?
  凌熙然一字一字地说:"我正式邀请你参加我的影片,并担任男主人公一角,你看如何?"
  子颜这回可听得清清楚楚,只是脑内反映不过来,仍然呆呆地望着他:"凌导演,别,别开玩笑!"
  "我像在开玩笑么?合约已经起草好了,你过目一下。"转身取出搁在公文包里的文件,递给他看。
  子颜接过,双手轻颤着,低头看一阵,仍觉不信:"怎么可能?凌导演,你昨天才见到我……"
  "昨天才见过的又怎么了?我这人就是当机立断——哈哈,莉莉说我是武断——管她呢,我觉得你行,你就行!"他自信地笑笑,又指着合约上的条款道,"你仔细看一看,尽早给我答复!"
  "不用试镜了吗?"子颜手心直冒汗,把合约的封面濡湿了一大片。
  凌熙然眨眨眼:"试镜?已试过了,难不成你忘了昨天早上的那段'英英'……"
  "啊!"子颜这才想起那个尴尬的时刻,脸一红。
  "你当龙套真是屈才,长久以来,你只是缺少一个契机,一个能够让你发挥实力的契机——现在,你等到了。"凌熙然低柔的嗓音似乎具有某种蛊惑性,他几乎要沉溺其间了。
  是的,长久以来……他隐隐地想。
  又把剧本给了他:"电影名字还没起,你趁有空的时候先读一下吧。特别是你要演的角色——'方莫华'方少爷的部分。"
  "少爷?我不会演少爷……"子颜嗫嚅着说。
  凌熙然抬手将子颜额前的一绺湿发别到耳后,望定他的眼:"你可以的。就像你昨天演得那样,你不认识什么'英英',但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正爱慕着一个叫'英英'的女子……瞧,这就是演戏,这就是电影!"
  子颜颔首。其实他还不太明白,可望着凌熙然坚定的神情,添了不少信心。
  徐妈原本坐在外间绣枕套,见那天色暗了,起身到厅里来开亮了吊灯,屋内立即豁亮。
  子颜大惊失色:"几点了?"
  "七点多了……啊,瞧我都说得忘了时间!你饿了?不如在这里吃晚饭吧!"凌熙然说着就要让徐妈去开饭。
  "不,我要回家了!"子颜念起家中三人,心急如焚。捧起剧本合约就往外跑。
  凌熙然叫住他:"我送你!"
  子颜边跑边回头道:"不用了,我怕又要晕车!"
  凌熙然大步上前,捉小鸡似地抓住他,把斜在门边的油纸伞塞到他手里:"我可不想让未来的大明星有任何闪失!"
  又陪他出门叫了辆黄包车,把钱付清了,这才与他告别。
  雨还在下,马路已蜿蜒成了小河,车轮碾过,水花"哗哗"地向两旁飞溅。路灯是璀璨的一串,映在水中,也是璀璨的一串,碎了又合拢。他幽幽地想,多好看,仿佛整个世间都被照亮了。
  直到下了车,双脚踩在熟悉的砖地上,他的心中才燃起些真实的欢愉。他幸福地不知所措,紧握住那把伞,站定在路旁的一棵法国梧桐前,用指尖轻轻剥开一截枯败的老皮。
  ——"噼啵",是清脆的声响。
  他心花怒放了。

  蹬蹬蹬冲上楼,只见子珍在楼梯口坐着,暗影下眸光微颤,分不清是哭是笑:"大哥……"
  子颜忙道:"对不起,我有事担搁了。晚饭还没吃吧?大哥来做!"说着,走近几步,想把她扶起身,却见她的蓝布衫子被扯破了一大块,裸露的颈上渗出几滴血珠来。
  "小妹!"子颜心中一凛,抱住她的瑟瑟发抖的肩,已然猜到几分:"啊,是妈!她又怎么了?"
  子珍紧紧揪住他的衣襟,不说话。
  却听隔壁的房门砰一声打开了,有个愤怒的声音:"沈先生,她吵了好几个钟头了,你也不管管!这叫我们怎么住?"
  子颜急道:"对不起对不起。"拉起子珍回家。
  这时,幽暗的楼道深处又传出几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子珍打了个冷战,不肯再往前迈步,轻声道:"大哥,妈刚才骂我是祸根……她叫我滚……"
  子颜拍拍她的肩:"妈在生病呢,她说的都不是真心话。别怕,有大哥在!"
  子珍点点头,缩着脖子躲在子颜身后。
  扭开门,几根竹筷齐刷刷飞过,子仪蹦跳着逃出来,冲子颜大叫:"大哥怎么办?我实在劝不住!"
  子颜道:"快到对街把许大夫叫来!"又将子珍拉到一旁,把伞和剧本递给她,自己走了进去——他们的小天地已翻覆,满地的碎碗砾,踩在上头,鞋底咔咔作响。
  煤油灯不知所踪,借着窗外街灯的一斜光线,他看见母亲赵月芝披散着乱发,形同鬼魅。她在屋内兜转,双手挥舞着,将面前的一切掷于地上,口中喃喃:"不是好东西……全是祸根啊祸根……"
  他佯装无事,上前淡淡问:"妈,你是不是想找什么?我帮你吧……"
  赵月芝怔怔地回头,迷惘了半晌,似想起了什么,竟一笑:"先生,今朝到哪儿吃点心?我倒想起个地方,蟹粉小笼顶好吃啦!"说着,挽住他的手。
  子颜惊骇,挡开母亲的手:"妈,我是小颜!我是你儿子啊!"
  赵月芝捂嘴笑个不停:"瞧您说的……"又斜睨他一眼,"啊呀,我忘了把您送的台灯放哪儿了……刚才就快找着了,您非要和我说话!"
  台灯……子颜想起家中曾有一盏玻璃罩子的小台灯,灯罩子是倒百合式的,只听母亲说是年轻时的追求者送的,也不知她为何忽然想起这个来了?
  "妈,上次收拾东西,我把它塞你床底下了。"说着,蹲下身,把那台灯搜了出来。
  "点上点上!"赵月芝嚷嚷起来。
  "妈,我们交不起费用,早断电了。"子颜把它递到母亲手里。
  赵月芝捧在手里一看,随及把它推给了子颜:"不是它不是它!明明是簇新的……"她又慌张起来,眼中失了焦距。
  所幸许大夫及时赶到,给她打了一针镇静剂,让她睡去了。他已认得三兄妹十多年,也知他们不容易,即温和道:"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子颜满怀感激:"您能宽限我们晚些付医药费,已是帮了最大的忙了。"
  他让子仪送大夫出门,自己到张家阿婆家去借了一盏煤油灯。回到家中,见子珍已默默地扫起地来。
  满室狼藉,唯有那盏台灯还清冷地立在桌上。
  他上前拨开蒙在灯罩上厚厚的尘垢,指尖顺着百合的脉络轻抚着,不由得一阵心酸——可怜母亲仍活在从前,活在那个梦死醉生的从前,看不到自己的孩子,更看不到他们已被她所伤。
  "大哥,你的东西。"子珍指指被她放在床沿上的剧本和合约,油纸伞也给斜倚在了床架上,雨水汇到伞尖,在木头地板上晕成一个圆。
  "啊,可别让雨水渗到楼下去了!"他匆忙拎起伞,突然想起了它主人的身影。虽然经历大战,他的心境已与刚回来时隔了两重天,可还有那么一丝喜意,挥散不去。
  正巧子仪进门,望着子颜停住了脚:"大哥,你的衣服……"起先黑灯瞎火的,倒也没注意子颜的服饰有变,这会儿才发现了。
  子颜笑而不答,转身从枕下取出了几个角子,招呼弟妹道:"走,大哥请你们吃馄饨去!"
  子仪和子珍都欢呼起来,一人一手拖着子颜出门去了。

  第二天,剧组听闻老板对秦导下了命令,让他一定要抢在月底前封镜,原因是"有两位演员要参于即将开拍的新戏"。瞧着秦导板起的脸,众人议论纷纷,猜测起除了苏莉莉外,还有哪一位幸运儿可搭上凌熙然导演的顺风车。
  子颜耷拉着眼皮坐在角落,对周围的一切不闻不问。前一日晚上吃完馄饨后,又回家收拾残局,一直忙到半夜,很是累着了。
  苏莉莉走过他身旁:"小沈,怎得愁眉苦脸的?熙然已与你谈过了吧!"
  子颜抬眼一看,慌忙站起身:"是的。"
  "你还不乐意?"苏莉莉秀眉一挑。
  "不不不,我乐意!只是太高兴,都不知是真是假了!"子颜急道。
  苏莉莉噗嗤一声笑了:"呵,瞧你这样儿还想演我主子呢!"
  子颜垂下脸:"苏小姐,我……"
  "呆会儿熙然要来找我试装,有话还是和他去说吧。"说着要走。
  "苏小姐,我已决定与凌导签约了,将来还要请你多指教!"子颜欠身道。
  苏莉莉回头笑道:”我当仁不让。往后大家都在一个剧组做事,就叫我莉莉吧。”
  子颜憨憨地一笑:"莉莉姐!"
  俨然已成了新友。
  午后时分,果真见凌熙然来了,身后跟着化妆师和服装道具师,浩浩荡荡。秦导气绿了脸:"我还没死呢,他就要来收我的摊子了!"
  苏莉莉笑道:"秦导,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你若有他一半风风火火的气魄和才华,我准一辈子死乞白赖地留在你身边!"
  秦导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凌熙然已进得门来:"秦导,冒昧了。我要问你借两个人试装,一会儿就好!"
  秦导无言,背对着他挥挥手。
  凌熙然道声谢,转首对苏莉莉眨眨眼:"苏小姐,麻烦你了。"
  苏莉莉妩媚地瞪他一眼:"这么客气干嘛?"随及拧着细腰拉化妆师进了化妆间。
  凌熙然又望定人群中的一点,笑道:"还有你呢,也麻烦你跟我去一下吧。"
  众人回身张望,只见沈子颜在点头应声,皆不置信地惊呼出声:"他!"亦有人问:"他是谁?"
  凌熙然当即将他拉到自己身旁,望向众人道:"沈子颜先生是我回国后拍摄的第一部电影的男主角,他将与苏莉莉小姐演对手戏,请大家多多关注和支持!"
  子颜不自然地笑笑,随他进化妆间时低声道:"何必这么早宣布,万一我不行,要换角呢……"
  凌熙然看他一眼:"忘了我昨天和你说什么了?你行的!记得我初到欧洲时,大家都认为我生于落后国家,怎可能懂得如何拍摄文明戏?可我对自己说,别人怎么看我我不管,我怎么看自己才是最重要的……瞧我现在!"他笑着耸耸肩。
  子颜颔首道:"我永不会忘了你的话。"说完,才觉此话道出了心中的一丝幽情,不由得红了脸。
  "呦,忘不了什么呀?"苏莉莉面朝着化妆师,眼珠子却转到子颜身上。
  凌熙然笑道:"当然是忘不了我的谆谆教诲,你要不要听听?"
  苏莉莉啐道:"去你的,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把子颜撂在了一旁。他也瞧出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又不敢上前与他们打成一片,只默然站着,有些尴尬。
  直到苏莉莉钻进布幔后换服装,凌熙然这才转过头来叫他:"子颜,过来!叫服装师傅给你量量身,也好多备几件合身的戏服。"
  子颜依言让师傅量身,由戏装想起了昨日穿回家的衣裳,开口道:"凌导演,我把你借我的衣服洗了,等晒干了,我会送去府上,也好把我那件衫子带回来。"
  凌熙然"啊"了一声,敲敲脑门:"你那件衫子?不好意思,我见那么破旧,就让徐妈扔了。"眼见子颜脸色一黯,笑道:"还要那种东西干嘛?你拍戏期间要应付新闻媒介和大众的关注,无论吃穿都要最好的,我会给你安排,你放宽心吧。"
  子颜点点头,抿住了唇。
  虽然衫子不值钱,可那是母亲清醒时给他缝的,丢了,实在可惜。

  那边厢苏莉莉已换好丫鬟的装束,对着穿衣镜扮了个低眉顺眼的样儿,又捻着手绢儿走了两步,突然泄下气来:"熙然,你竟让我穿蓝缎褂子,真难看!"
  凌熙然笑道:"哪儿难看了?谁敢说我们的莉莉难看!"说着,上前去拈拈褂子的袖口,"多好的料子啊!你要不是演贴身丫鬟,还穿不着这褂子呢!"
  苏莉莉顿足道:"我知道了!你是想报以前的仇!"
  "什么仇?"凌熙然斜睨她。
  她瞪他一眼:"你心里晓得……"
  凌熙然一把捉住她的手,似笑非笑:”莉莉,我疼你还来不及,怎会记什么仇?”
  "发痴!"苏莉莉娇呼一声,红霞飞到了颊上。
  子颜依旧在一旁量身,被服装师左右摆弄着,唯有眼睛直直地盯住了面前的穿衣镜——镜子里是他和她。
  他的心头渐渐黯了去。
  却听凌熙然唤他名字:"子颜,你倒也来评评莉莉她难不难看?"
  子颜回头,淡淡一笑:"依我看,漂亮得很。"
  凌熙然笑道:"听听,你有多少倾慕者呀。"
  "去你的。"苏莉莉甩开他的手,神情已缓下来,低头看了一眼手表道,"呦,不早了。我再不出去,秦导非闯进来把你宰了不可。"
  凌熙然道:"那我等你完事了一起去吃晚饭吧——子颜也去!"
  子颜忙道:"抱歉,我抽不开身。弟弟妹妹还在等着我回家呢!"
  凌熙然叹口气:"莉莉呢?赏个脸吧!"
  "我倒是想陪陪你,可有人比你早约了我。"苏莉莉捻手绢儿朝他面上一拂,做了个哀怨的表情,"凌大导演,请恕我不能奉陪了。"
  凌熙然悻悻道:"谁约了你啊?难道比我的面子还大?"
  苏莉莉弯下腰,解了布鞋上的搭扣,又侧过脸望住他:"我干大哥。"
  凌熙然一愣,随及笑道:"什么时候认的大哥,我怎么不知道?"
  "什么时候?我想想……该是你在欧洲四处游学,顾不得上海还有个苏家小妹的时候吧。"苏莉莉答得冷然。
  子颜瞧在眼里,心知两人之间必有一些前尘旧事,又望向凌熙然,见他略现颓然,不禁吃了一惊。打从认得他后,只见过他意气风发的模样,却不知他亦会被某个人某件事而刺痛了心房——
  "他是谁?"凌熙然望住她。
  "烟草大王常五爷,常振霆。"苏莉莉笑道,"将来有机会定是要介绍你俩认识的。"
  凌熙然冷笑:"那是当然。上海滩谁人不想认得他啊!"

  第三章
  此后数天,倒是平静的。
  已入了夏,气温在人们的眼皮底下忽悠悠地上升,平时尚未发觉季节转换,可只要稍稍走动,皮肤立即起了腻。更别提片场了。那里头长年不通风,众人俨然困在了锅炉间。
  秦导还憋着口闷气,只念着能拍完所有镜头,早日封镜收工。这也正合苏莉莉的意,虽然棚内条件差,却不见她抱怨,只对着电扇猛吹片刻,即起身上镜。秦导看她尽心着力,不好意思再多话,一日一日过去,终于到了拍摄尾声。
  如今,摄影棚里最大的话题已成了沈子颜。人们睁大了眼,观察起这位已在棚里工作多时却从未注意过的年轻人。他们窃窃私语着,暗暗分析他过于纤细的身材,以及他过于苍白而瘦削的脸庞。
  然后,他们刻薄地总结道:凌熙然必然是挑花了眼才看上那小子的。
  子颜依然准时上下班,帮着刘师傅忙前忙后准备道具。反倒是刘师傅有些不自然,常低声劝他:"小沈,你歇着去吧。"
  他笑而不语,手脚不得空闲。
  也只有在午休的时候,他才坐到一旁,静静地翻看剧本。其实,他每天都趁子仪做功课时,凑在煤油灯下背诵台词,这几天下来,早已记得八九分。可他心里还是不免有些着紧,生怕有些微闪失,让凌熙然失望了。
  说到凌熙然,近些天都没见着人影,只听苏莉莉提起,说是正忙着找外景地,在无锡苏州等地兜转。
  那个时候,片子大多在棚里拍摄,在布景上画上山水便当江河,画上花树便当园林,鲜有拉着剧组到外地去拍摄的。子颜心知投资不斐,更加一心一意,研究剧情。
  戏服也陆陆续续送到了子颜手里,里头还夹杂着好几件最时款的衬衫和西装。想是凌熙然要他打扮起来,衬得新片男主角的身份。他抱起衣裳,唇边含着笑,只觉心里甜。
  苏莉莉瞧在眼里,总要调侃两句:"你呀,难不成是穷酸了太久,不知怎么穿新式衣裳吧。"又作势要把他推进更衣室,"快换了,好让我这丫鬟瞻仰一下自家主子的风采。"
  直要见他涨红了脸,才停住嘴。
  子颜只得进更衣室换了一件出来,米色的三件套,削尖了领子袖口,很是合身。
  苏莉莉一见,怔了怔,啧啧称道:"呀,真好看!"随及又笑,"果真是人要衣装啊。你呀,面色白得很,平时却老爱穿藏青的衫子,把脸衬得如有菜色,倒是熙然将你看彻了骨,这颜色方才显出你的韵致来……"
  其他人站在旁边见了,更觉不信,眦目望着,连连摇头。
  子颜也有些吃惊,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怅惘。可惜他不在——他是最想让他看见的。
  棚外忽然响起汽车喇叭,子颜心中一喜,却听苏莉莉叫起来:"哎呦,我差点忘了!可让五爷久等了!"说着,蹬着高跟鞋匆匆地出了门。
  子颜一探身,瞧见一辆加长的黑色豪华轿车停在摄影棚前。一个身着紫色锦缎的男人立在车旁,子颜见那人银发蓄须,自有一股威严,心想他便是那位常五爷吧,又望着他将苏莉莉搀上了车,苏莉莉回报以娇媚的微笑。
  子颜有些难受。起先他以为是为凌熙然黯然,后来一想,这不过是在为自己黯然罢了。无论从前他们两人如何缠绵,如今他们三人如何纠葛,总是他们的事,从沾不到他的边。
  他不过是一个局外人,对局里头好奇了,幽幽地朝里望了望。
  ——进是进不去的。

  凌熙然直到影片封镜那一日才回来。一进门就当着秦导的面搂住苏莉莉的腰肢,笑道:"如今她归我了,你不反对吧?"
  秦导冷笑一声:"我哪敢!"语罢,便拂袖走了。
  凌熙然不以为然,耸耸肩道:"莉莉,资金已经到位了,五日后开拍。你台词背得如何了?"
  苏莉莉撅起嘴:"我还没空看呐!不过有一个人,早把剧本翻得滚瓜烂熟了,你问他去!"
  "谁?"凌熙然假装左顾右盼,朝身后的子颜做了个鬼脸,"你么?"
  子颜忙道:"台词倒是背出来了……"
  "好!还是你听话。"凌熙然腾出手来拍拍他的肩。
  子颜不好意思地笑笑:"可是我念的书少,只懂一字一字死记下来,当作背书还不打紧,就怕在镜头前一站……"
  "不用担心,开麦拉后有我呢。"凌熙然笑道。
  "片名怎么办?记者问起来,我说什么?难不成答'无名'么?"苏莉莉横他一眼。
  凌熙然挠挠前额:"就答'无名'吧,这反倒能增加神秘感。"
  "不要脸。"苏莉莉骂道,脸上则笑嘻嘻的。
  子颜也笑,却不知自己为何笑,怔了怔,走开了。
  回道具间坐了会儿,又去帐房领了工钱,一直磨到大伙儿都散了,这才走了出去。没想到一出大门,就见凌熙然倚在他那辆银灰色小轿车上,冲他闲闲地笑着。
  可,笑容掩不住他眼内的落寞。
  子颜朝他车内一望,没见着苏莉莉的身影,已猜着几分。
  "子颜,陪我吃晚餐去。我在拐角的餐馆订好位子了。"凌熙然开口道,"你别再拿弟妹来推脱。放心好了,他们不会饿着,把你家地址抄给我,我让餐馆的人给他们送吃的去。"
  子颜心知那位子是为苏莉莉订的,顿在那里,没答应。
  "难道你还要穿着高级西装坐在小板凳上吃萝卜白菜么?走吧走吧,权当体验公子哥的生活。"他上前两步,顺势去拉子颜的手。
  他指尖一颤,躲开了。
  凌熙然微微发怔:"怎么了?"
  他甩甩手:"手心里满是汗,难受得很……"话音落下,他才意识到自己太过扭捏,只得笑笑。
  凌熙然拉开了车门:"我会开慢一点的。"
  子颜也不好意思再僵持着,弯腰上了车。

  凌熙然领他去的是一家法兰西餐馆。火红的尖屋顶,墙上是洛可可式的繁复雕花,侍者穿浆洗的白衬衫黑背心,必恭必敬地将两人迎到餐桌前,又递上两份菜单。
  "想吃什么?"凌熙然问他。
  子颜缩缩脖子,低声道:"你定吧……我看不懂。"
  凌熙然看了他一眼,陡地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方莫华少爷,和别人说话对视时不要缩脖子。"
  子颜一顿,半晌才想起"方莫华"是他在新片中的角色名。
  凌熙然恢复笑意,侧身对侍者说:"两份奶油烤肉卷和蔬菜浓汤,一瓶波尔多白酒,要最好的。"待侍者下去了,又对着子颜笑道:"不会这样就给吓住了吧?我只是想提醒你,演员应该懂得把握一切机会来体会角色。"
  子颜点点头。
  凌熙然眉头一挑:"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方莫华!"
  "你呢?"子颜问。
  凌熙然想了想:"你想让我当谁?"
  子颜把片中所有人物想了一遍,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角色。
  凌熙然瞧着他埋头苦思的样子,骇笑起来:"嗳呀,你真笨死了!我不就是导演吗?"
  子颜摸摸后脑勺,也呵呵地笑。
  凌熙然瞪他:"你是方莫华!手上的小动作要少,颈子要用力挺着,下巴要微微上扬,目光要与他人平视。"
  子颜慌忙照他的样子做:"这样对吗?"
  侍者端来餐点与葡萄酒,用水晶的高脚杯给他们斟了酒:"先生们,请慢用。"一回首,见子颜满头大汗地昂头立颈,忙道:"这位先生,若椅子不舒适,我可以去换一把的。"
  凌熙然强压住笑意:"不用,他没事。"又给了几元小费,打发他走了。
  子颜垂下脸来:"我知道自己不适合演少爷的……"
  凌熙然望着他:"抬起头,举起酒杯,然后望着我,从酒杯上沿望向我。"
  子颜照他的话做,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把目光留在酒杯中。他看见半透明的液体在他手中软软地漾着,泛起了层层光晕,对面隐隐约约是他的脸——竟情不自禁地呷了一口,抿嘴笑了。
  一抬眼,见凌熙然正盯着他看,心头一慌,问:"怎么了?"
  凌熙然笑道:"看你呗!你的表情每一秒钟都在转换剧情,不当电影明星简直是演艺圈的遗憾!"
  子颜也笑笑:"你这话是夸我么?"
  凌熙然大笑道:"果然有些少爷派头了!"举起酒杯来一饮而尽,笑声亦不绝,却越笑越凄清,"哈哈,我一个人犯失心疯呢!竟也要把你拖下水了……"
  子颜咬住下唇,听见自己心里在嚷:我愿意的,我愿意陪你一块儿失心疯的!
  凌熙然又饮下一杯,目光渐渐迷散起来:"我老家在乡下,前朝那会儿也富过,后来衰败了,父母叔伯只能困守在十几亩田地间。我是长男,家里凑了钱送我来上海念书,后来又去法国……你知道么?那是赌局,一根活命线就维系在一个人身上。赢了,能重获名利;输了,则一无所有。"
  子颜默默点头。他懂得的。
  "你说,我能不去吗?我只好抛下莉莉……"他叹了口气,随及微笑起来,"和你演的那部'英英'很象吧?听你念台词的那一刻,我竟以为你是在读我心里的声音。"
  "呵,你那'英英'沦落了,我的'莉莉'却已成了大明星……没想到现在想约她出来吃顿饭,都不容易。"他继续说,难掩苦涩。
  子颜本想说几句宽慰的话,也不知从何处说起,只觉心酸,于是逼自己硬生生地别过头,望向窗外——此时,华灯初上。窗玻璃上掠过串串霓虹,在他的眸中幻化成了迷离的七彩光圈………
  许久,他才开口道:"你不是也很成功吗?再说新片一开拍,你与她又能日日呆在一块儿……说不定……"
  "说不定能重修旧好?"他苦笑一声,"如今我常想,若我当年坚持不离开,或是一咬牙带她一同出国,苦熬个几年,便也出了头……"
  他蓦地顿住,似是想到了什么,惨淡一笑:"罢了罢了。"
  子颜定定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吃啊,不喜欢法国菜?"他回过神,与子颜说话。眼圈红红的,有些微醺。
  子颜喝了口汤,没等咽下,已皱起了眉头。
  凌熙然笑道:"莫不是洋葱味太重了吧?"
  子颜"唔唔"点头:"难怪洋人的大鼻子都红通通的呢。"
  "子颜啊子颜,你这人真有意思!不枉我交你这个朋友!"凌熙然大笑出声,兴致已然高了许多,又是几杯酒下肚,向子颜介绍起了外国电影里的拍摄趣闻。
  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间,已把晚餐消灭干净。凌熙然站起身来:"子颜,我送你回家去!"
  子颜见他的步履已是不稳,急道:"你都醉了,怎么开车呢?"
  凌熙然闭了闭眼。"呵呵,难怪眼前都在天旋地转了……不如陪我出去走走吧,吹会儿夜风。"不待子颜应允,已把脸贴到了他肩头,嘴中咕哝道,"让我靠靠。"
  子颜只感到他的酒气与体温绞成了灼热的一团,轰隆隆地冲到自己的脑门上,心口也停跳半拍,半晌才道:"我们往哪儿走?"
  他只说:"往前。"
  人行道上新铺了灰色的大方砖,街灯所照之处,是薄薄的金光。一家俄国面包房里灯火通明,路旁弥漫着黑面包的香味,有个棕发少女从雕花窗棱里探出头来张望。凌熙然忽然伸手向她打招呼:"晚上好啊,漂亮姑娘!"
  少女被吓了一跳,朝他们吐吐舌头,把头缩回了店里。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此时起了阵风,有女子尖细的小嗓子从不远处的夜总会里悠悠飘来:
  "月亮在哪里
  月亮在哪厢
  它照进他的房
  它照上他的床
  照着我破碎的心肠
  照着我终夜在彷徨
  他几时入我的怀抱
  也好诉一诉我的衷肠。"
  歌声刺破了潮湿的夜色,跃进他们的耳内。两人静静地听了会儿,都仿佛被这细密的喉咙揪结住了,分别念到了自己心里的那个人,一阵恍惚。
  过了许久,凌熙然才幽幽地开口道:"我刚刚为我们的电影想了个名字——叫《不夜情》,可好?"
  子颜望向万家灯火,似有些迷醉:"不夜情……"

  影片开机那天,赶来了好些记者,黑压压地占满了整个片场。他们只顾拉着苏莉莉和凌熙然拍相片,询问剧情,倒把生面孔的男一号丢在了一旁。
  子颜并不在意,与前来捧场的子仪子珍他们参观片场。子仪将他的女同学小叶也领了来,三个大孩子手搀着手,兴奋地满面通红。子珍一向沉默,此时亦忍不住了,每见到一样新鲜的玩意儿都要问个究竟。
  子颜又向美工师傅讨了几张前些年手绘的电影海报,送给他们当作留念。子仪一把抢过,女孩子们凑上去看:”是袁美云!真好看!这张呢?啊,是《香雪海》……”
  子颜见他们那么开心,不禁微笑起来:"等将来大哥的片子也上映了,一定再给你们留几张。"
  三人都欢呼起来。
  忽然听见凌熙然在叫他:"子颜,过来!我们要拍张全家福!"
  子颜走上前去,被凌熙然一把拉近:"呶,这就是我们的男主角!麻烦诸位给他拍些大相片……"
  记者们笑道:"那是当然的。"先给他单人照了几张,后又让苏莉莉和他站在一起,摆了数个造型。最后才是全家福。因嫌室内光线不好,拉了众人在片场外的大院子里拍——
  后一排是剧组人员;前一排单列了他们三人。他在左,苏莉莉在右,凌熙然站在当中。一旁的铁栅栏后圈着几株晚熟的广玉兰,刚刚开了花,雪白的花朵在裸露的枝头上俏立着,是寒碜而突兀的美。
  这张相片后来被刊登最新一期的《明星画报》上。虽然那天日头很烈,大家的皮肤上都起了腻,心里也毛毛糙糙的。
  可远远望去,还都在和煦地笑着。
  忙了几个钟头,直到把记者们都送走了,影片才正式开拍。凌熙然先把今日要拍的几场戏大致说了一遍,让有戏份的演员们穿戴打扮妥当了,再集合起来细细指导。
  "第一场戏是这样的。子颜和莉莉刚到上海,要租房子。子颜,你是少爷,小屋子是住不惯的,但你的积蓄在火车上被偷了,所以心理落差很明显;莉莉,你演的丫鬟'莲儿',纯美天真,只要与自己爱的人一起,什么苦都不怕……"
  "行了行了。"苏莉莉不耐烦地挥挥手。
  凌熙然笑道:"那我就等着欣赏莉莉小姐的风采了。"
  等摆好机位,凌熙然让他俩站在道具搭起的楼梯间里,有一道模仿天窗里的日光照到了男女主人公身上——"方莫华少爷"穿着挺括的白西装,可因刚下火车,脸色灰扑扑的;"莲儿"梳两条大辫子,穿着素静的蓝布旗袍,面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既激动又紧张。
  凌熙然喊下"开麦拉"。
  子颜浑身陡地一颤,只觉耳朵里嗡嗡直叫,眼角里瞥见子仪子珍他们一脸骄傲地坐在一旁——竟发觉双腿如被腾空,已然忘了下一步要做什么。
  凌熙然喊道:"子颜——颈子要立着,下巴要上扬,目光要自信。"
  化妆师替子颜擦了把汗。重来。
  子颜记着凌熙然的话,表情自然了不少。这场戏不过一分多钟。他一手提着皮箱,一手去敲房东的门。敲门的声音很重,可一想到口袋里只剩几个零钱,又忍不住朝身后的莲儿看了一眼。
  有点迟疑。
  凌熙然喊了"停",笑道:"大家都演得不错!"又望向子颜,"这真是完美的处女演出!"
  子颜羞赧地笑了笑。
  苏莉莉不去理会他们,卸了妆道:"今日中午常五爷要来接我去他的新公馆用餐,下午再见吧。"说着,私自一人出门去了。
  凌熙然叹口气,朝子颜摇了摇头。
  可苏莉莉在大门口等了很久,也不见常五爷来接她。后来有个电话打到片场,说是五爷有批货被扣在了北平,他赶去交涉了,一两日内回不来。
  这时候他们才知道,日本人已打进了宛平城。

  第四章
  那一日是七月七号,农历小暑。
  后来沈子颜回忆起那天的情境时,总会产生无尽联想。拍戏和战争对他来说,一面是红尘,一面是乱世。他不知道两者在同一日开始,是不是一个巧合,可他已隐隐感到,两者都将以改变他一生的际遇,作结。
  大街上的人潮依然熙熙攘攘,间或夹杂着报童"号外号外"的叫卖声。男人停下脚步买上一份,往胳膊下一夹,又匆匆地往办公室赶;女人们结伴从百货公司里出来,努嘴说句"又打仗了",待眉头一展,却已聊起了换季的服饰,抑或永安和先施的新货。
  马照跑,舞照跳,戏照拍。硕大的上海滩,仍旧是太平盛世。
  片场里,已拍到房东出场。穿着银灰的稠衫,摇着蒲扇,出门望见"莲儿",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金牙。下一场,凌熙然指示摄影师掉转镜头,对向"莲儿"的脚,一寸寸往上,停在她的小腿上——他叫了"停"。
  苏莉莉下来补妆,老大不高兴:"明明晓得我的小腿粗,还盯着拍!"
  凌熙然笑道:"莉莉,这就是你不懂了。就像是拍西洋女人,总注重她塑胸后的纤腰;拍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呢,雪白的后颈和墨黑的发髻是关键;而穿旗袍的女人嘛,美就美在开叉处的那一截小腿,欲迎还拒……"
  "嗳呀,你老不正经!"苏莉莉嗤笑着捶他一记。
  子颜瞧在眼里,作不得声,任由化妆师给他擦了汗,上了粉。他不是看不出来,苏莉莉仍对凌熙然存着旧情,无论多么做作的调情,也不过是因为在江湖中浸淫得久了,多添了世故所然。
  他们还是一对,不消多时,总会重新走到一起。他想。
  又听凌熙然说道:"那我说正经的,摄影机的镜头代表房东猥琐的目光。他看上了莲儿,这是伏笔,观众看时会有印象,将来他要诱奸她,也顺理成章……"
  "得了得了,哪来那么多大道理?"苏莉莉打断他,问,"外景地找得如何了?什么时候走,可得早些通知我!"
  "寻着了个小镇,'方莫华'家的老房子还没定下,不过我已让人和几个屋主在谈了,不出意外的话,近两三个星期内就可以出发。"凌熙然笃定地说,"你有什么要带的衣裳和化妆品,先置办起来吧。"
  苏莉莉斜睨他一眼:"你办事倒也牢靠。"
  凌熙然笑:"你才知道!"又压低了声音,"当年我说毕业后定会回来,可你不愿等我……"
  "等!怎么等?我也要吃饭也要养活家人,在夜总会里跳'康康',遇着贼人也没人替我出头……那时你在哪?"她哽咽,"幸好遇到了五爷!"
  "所以你以身相许?"凌熙然酸溜溜地说。
  苏莉莉冷笑一声:"随你怎么想!但,没有五爷就没有我的今天!"
  "他是流氓头子常振霆!在上海,连三岁小孩子都晓得他是走私烟草发家的,为抢占货运码头和库房不知杀了多少人!你以为他为什么叫五爷,先前的四人呢?——早被他嘣了!"凌熙然激动起来,"莉莉,你离开他吧!"
  苏莉莉沉吟半晌,不语。
  子颜只觉自己的心脏在怦怦地跳,不待反映,已听苏莉莉开口:"他是我干大哥。"
  凌熙然骂道:"你是鬼迷了心窍了你!"
  两人再一次不欢而散。
  子颜松了口气。事后,又为自己的"松了口气"而羞愧了很久。他隐隐地想,这几乎是他除了父亲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渴望着一个人,想要得到他,留住他——可总有一日……终有一日……
  不免还是有些心灰了。

  常五爷从北平归来,已是一个多星期后的事了。
  子颜演的方莫华正在片场中搭起的赌档里挥汗。莲儿在纱厂谋了个差事,每天起早贪黑,养活自己和丈夫;而肩不能挑的阔少方莫华,没了钱财,无异于丧家之犬,竟在贫困潦倒和男性尊严的挣扎中,堕落了。
  子颜是羞怯的,平时温和,语调亦不高,此时却要表演出一个赌徒的心态,穷途末路仍不甘放手。凌熙然指点道:"方的少爷脾气尚存,只不过已在强弩之末,人早蔫了。"
  终于轮到方莫华上场,穿了一身寒碜的灰西装,袖口脱了线,也不管不顾。一进门就朝放高利贷的陪笑道:"再借我一点吧,老板!我准能翻本!"
  放高利贷的三角眼一瞟:"你晓不晓得已欠我多少了?穷鬼!"
  方莫华想了想:"二十大洋。"
  "哼哼,二十?做梦去吧!加上利息总共一百二十大洋!"笑得胡子都翘起来,"利滚利呀,你真以为我做善事吗?"
  方莫华一怔,抡起拳头就要冲上去拼命。却听他道:"你倒再上前一步试试看,我送你吃官司去!"
  拳头在他油光光的面孔前蓦地顿住了,手背上的青筋还在突突地跳,但终于缓了缓,把手放下了。镜头里是子颜的特写,现实的重迫已使他忘却了羞耻与反抗,满目的卑微与苟且:"老板,我没本钱,如何翻本?如何还欠您的债?求您了,再借我一点吧!"
  "停!"凌熙然喊着,忘情地拍起手来,"太好了,子颜!你表演得太精彩了!"
  "呦,是谁让我们凌导这般不停嘴地夸啊?"苏莉莉进得门来,妙目一扫,停在子颜身上,"小沈,你真有本事!不用再过几天就能成头牌了!"
  子颜演得真兴起,一欠身,笑道:"莉莉姐,我怎敢当?"
  "臭小子,嘴倒是越来越甜了!"苏莉莉笑吟吟地上前道,"明朝常五爷正式乔迁到新公馆去,置办了几桌酒席,也请你了!"
  "他回来了?还要请客?"不知何时,凌熙然已立到她身后。
  苏莉莉故意不看他,望着子颜答话:"今天没我的戏,要不是为了替五爷下帖子,我过来干嘛?凌导,不是听说你想见他吗?"
  "是,我会去的。"几乎是咬牙切齿的。
  苏莉莉回过头去灿然一笑:"那,请你赶早了!"
  子颜心想,他是去见情敌,我又去干嘛呢?连忙推脱道:"我是无名小卒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就不去了吧!"
  苏莉莉瞪他一眼:"你这不是存心不给我面子吗?"
  "莉莉,怕是你误解子颜的意思了。他不是不给你面子,他只是对你那位名头响当当的大哥心存疑虑——子颜,我说的对不对?"凌熙然笑道。
  "不是不是!"子颜忙向苏莉莉解释,却换来一双白眼,无奈中,只得冲着两人干笑一声道,"我去,我去还不成吗?"

  翌日黄昏,常府派了车子来接三人赴宴。凌熙然朝那辆加长的豪华轿车望了一眼,夸张地大笑道:"常五爷真有心,莫不是怕我没车送他们去吧?"
  苏莉莉白他一眼:"小家子气!"径自坐到前座去了。凌熙然与子颜只得默默地钻进后座,坐定。
  司机与苏莉莉显然是相熟的,一路上只听闻两人笑语不断。苏莉莉不知为何事尖声笑起来:"小李,你真是宁波人么?就凭一支橹划到大上海?"
  那小李直点头:"怎么不是?我与五爷是老乡,否则早年他也不会收留我了。"
  苏莉莉笑个不停:"我可想象不出大哥他少年时代划船的模样!"又侧过头问子颜,"你呢,会不会划船?"
  子颜答:"不会。不过小时侯往乡间的亲戚家里去,倒也是乘过几回小船的。"
  苏莉莉又望向凌熙然:"熙然,我们曾在秋日里荡舟呢,你还记得吗?"
  凌熙然一直望着窗外,听到她问他,也没回头,只轻轻颔首。
  苏莉莉抿嘴一笑:"什么时候再到公园里租条小船玩吧,把小沈也带上。"
  子颜咬住下唇,心道:还是别来找我的好!
  汽车缓缓前行,路边是挺拔的法国梧桐和密密匝匝的各式洋房,又过了些时刻,前方的马路越行越窄了,透过绵长而高耸的雕花铁围栏,只见一大块深幽幽的草坪朝天边延伸开去,尽头竟是一幢高大的别墅,英国样式,严谨而典雅。
  苏莉莉笑道:"瞧,那就是五爷的新公馆!"
  子颜目瞪口呆。
  车子穿过大铁门,沿着私家路又行上一段,这才真正到了公馆门前。有仆人匆匆奔出屋替他们开了车门,又有两排白衫黑裤的女佣站在门口齐刷刷地喊"苏小姐好"。
  这排场可不简单。
  凌熙然下了车,拉着子颜就往里走:"不就是些广东娘姨么!"
  子颜眼角里见他面上不太好看,不敢多言语,一径进了大厅。
  厅里,好些装扮华贵的客人正闲散地坐在水牛皮沙发里喝酒聊天,一旁站着位老者,擎着烟斗,望见他们三人踏进门来,温和地微笑道:"大明星们可来了。"
  子颜定睛一看,那老者不就是上次来片场接苏莉莉的男人吗?瞧他气度不凡的模样,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常五爷吧。正想上前打招呼,却听苏莉莉娇滴滴地喊了一声:"华叔!"又问,"大哥他人呢?"
  老者呵呵笑道:"就晓得念叨你大哥,也不见你来问我好!"
  "嗳呀,华叔!"苏莉莉上前拉住老者的手,"哪能忘了您呢!风湿好些了没有?我托人在美国买了特效药膏,到了就给您送来!"
  华叔摇摇头:"买什么美国药膏?我只信老祖宗留下的秘方!"
  苏莉莉嘴一撅:"您呀,真是个老古板!"
  "是是是!"华叔不怒反笑,"你大哥他一会儿就出来,不如你让这两位先生先上座吧。"语罢,回首去和别的客人说起话来。
  子颜轻声道:"莉莉姐,华叔是谁?方才我还以为他就是五爷呢。"
  "你这傻小子!"苏莉莉笑道,"他是大哥的开国功臣,如今也算是二把手了。"说着,她脱去了薄外套,露出一袭香槟色滚明黄边的短旗袍。众客即刻被她夺去了眼球,有好几位贵公子模样的男人已跃跃欲试,争着与她攀谈起来。
  她亭亭地立在人群中微笑,风情万种。
  子颜听见身侧的凌熙然在粗重地呼吸。他以为他怒了,抬眼看他,却见他的眸子里满是爱念——
  子颜一怔,心中刺痛。轻声开口道:"我出去一下。"
  凌熙然点点头:"去洗手间么?去吧,我等你回来了再入席。"
  子颜步出大厅,沿着铺暗红色地毯的走廊一直往前走。他不是去洗手间,他只是觉着胸闷,想透透气罢了。走廊很长,倒挂的金黄色铃兰壁灯在两侧静静地燃着,雪白的墙壁上映出了几道游移不定的人影。
  身后是喧哗的人声,面前,目光所及,是黑暗而不可知的尽头。

  他没有停步,直到他看到一扇门,一扇虚掩着的门。
  同所有好奇而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一样,他选择了透过门缝朝里看——里面是什么呢?他突然想起许多年前从门缝中窥见父亲大声呵斥着甩开母亲苦苦挽留的双手,拎起藤条箱离开家时的情景,不禁打了个寒噤。
  但这扇门后很平静。他看到了里头高贵而不失雅致的红木书架;靠近门旁的书桌上堆放着大宗的文件,用纸镇压着,大理石纹理间似是晕进了墨花,细腻而华美;一旁搁着透明的水晶罩子台灯,珠帘暗垂;蓝瓷笔筒里随意插着几枝毛笔和蘸墨水的洋笔,拆信刀斜在一头,柄上镶着上好的碧玉——尽显主人的奢华与品位。
  里面没有人,他松了口气。明知不应该,但还是被室内的氛围所吸引,按住黄铜把手,推门而入。
  朝南的墙是一面宽大的落地窗,墨绿色的天鹅绒窗幔被珠链围系在两旁,厚厚的流苏一直垂到铮亮的柚木地板上。落地窗拉开了一半,外头是铺着花砖的平台,此时天光黯淡,花园只现出混沌的轮廓,他趋前两步,隐隐有丁香花的气味飘近,沁人心脾。
  他情不自禁地把脸探出窗去,深吸了一口气,却陡然顿住了——平台上竟站着一个男人!
  那人正背对着他,此时已听到声响,侧过脸来:"谁!谁在那儿?"声音低沉而威严。
  他一惊怕,往后退,脚踩住窗幔,绊了一跟头,又趔趄着站起,扑出门去。他不敢回头,只顾跑过走廊,耳旁是自己空空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喘息。狼狈不堪。
  终于跨入大厅,他停下脚步,细细分辨,直到确定身后并无追兵,这才放下了心。众宾客依旧在寒暄和调情,没人注意到他的身影。他自己都糊涂了,方才的所见所闻是否只是梦一场?
  瞧,凌熙然和苏莉莉在朝他招手,看来他最终还是看不过她被那么多追求者围着,将她从人堆里拉出身来了;她笑得甜,可见她分明是故意,故意和凌熙然玩这一进一退的爱情游戏。他们甘之如饴。
  华叔招呼大家入席。主人位朝东,预留出来,然后按亲疏,一旁坐华叔,一旁是苏莉莉,凌熙然挨着她,子颜又挨着他,仿似在排定人生座次。
  今夜的主宴是海鲜大餐。菜尚未上桌,已听众人谈起公馆里聘请的广东大厨姓谁名谁,听说是哪位前朝总督御用大厨的传人,又谈起购得的石斑鱼多大多重,鲍鱼和鱼翅有多少新鲜——"是五爷派小飞机从南面空运来的喔!"一妇人尖着嗓子道。
  众人附和:"喔呦,到底是五爷呀!"啧啧啧。
  苏莉莉正笑咪咪地和凌熙然说着什么,忽然朝门廊处一看,喜道:"大哥,你可来了!让我们大家好等啊!"
  "不好意思,莉莉。不好意思,诸位。"他走进门。
  众人起身,恭敬道:"五爷。"
  子颜已愣在当场——这把声音他认得!落地窗外的男人,竟,竟是他!眼角里偷偷一瞥,瞧他也不过三十五六岁的年纪,挺拔身材,穿着熨贴的杏色法兰绒西装,浓眉入鬓,面目朗朗。
  子颜顿觉心虚,背脊上冒出冷汗。
  这边厢苏莉莉已给他作起了介绍:"这位就是凌熙然,凌导演。"又指着子颜,"我的搭档,男主角沈子颜。"
  常振霆微微颔首,双目扫过两人。子颜一阵心惊肉跳,未料他却把目光停在了凌熙然的身上:"凌导演,久仰。"
  "彼此彼此。"凌熙然笑道,神色却已有变,显然也没料到自己的对手并不是早前猜想的龙钟老态或凶神恶煞的模样吧。
  常振霆入座。众宾客唧唧喳喳地献上祝福其乔迁新居的吉祥话,常振霆微微笑,谢过。
  苏莉莉倚到他的座椅旁,笑道:"大哥,也该上菜了吧。"
  他宠溺地拍了拍她搁在椅把上的手背:"饿了?我让他们马上把菜端到你面前来。"
  子颜见他并无异样的表情,心里平静了许多,料想刚才光线太暗,并没有将他看真切吧;倒是凌熙然,自从亲眼见到他的敌手后,脸色再也缓不下来,倒了杯烈酒,一饮而尽。
  "清蒸石斑""佛手炖龟""盐焗龙虾""醋溜九条箍"一一上桌,菜式是子颜从未听闻的,更惶论见过闻过尝过了。嗅着那温热的潮腥气味,子颜瞪大眼睛看那漂浮着鲜脆油花的汤汁上横卧着的千奇百怪的鱼贝,踯躅的手不知从何处下筷。
  却听身旁的几位聊起新近的电影来,什么《新人道》啦,什么《貂禅》啦,以及袁美云是不是当今最好的女演员啦。
  苏莉莉气不过,侧脸低声道:"她好?那也是因为阮玲玉死了,周璇那妹子还未成大器,胡蝶又没闲工夫与她争,最最紧要的是——她碰上了卜万苍!"
  常振霆笑着开口:"你眼前不也有一位?凌导演,不如给大家说说你的《不夜情》吧,听说莉莉在里头演个小丫鬟?"
  苏莉莉把头转向凌熙然,急道:"别说别说!大家都晓得我是演惯了风流的摩登女郎的,这回扮个素面朝天的旧式女子,还不定怎样呢!"
  凌熙然饮多了酒,微熏道:"莉莉,你这不是妄自菲薄吗?莲儿这角色多讨巧,我花了多少心力来拍这部戏,你不会不知道!将来你若靠此片选着了电影皇后,切切不好忘了我啊!"直说得双眸上罩了层雾气。
  苏莉莉也似被感染着了,柔声道:"怎能忘?我是那么不念旧情的么?"
  众人呆愣半晌,又齐齐叫出声来:"嗳呀呀,你们不就是未来的卜大导演和袁美云吗?我们大上海的电影业还能少了你们二位!"
  子颜正学着吃牡蛎,听了这句,掰住壳子的双手一抖,白西服的领口上立即溅着了两三点油沫星子。他连忙摸出手绢来擦,握到手中才想起这亚麻手帕正是凌熙然送他的那块,平日里总随身带着,若是被他见着了,可如何是好?只得尴尴尬尬地再将手帕塞回袋中。
  常振霆淡淡地望他一眼,差了仆从来收拾。
  子颜直发窘,低下头来才发觉那颗牡蛎被掰开了唇舌抛在桌上,自觉不雅,又不知此刻再取起食之合不合礼仪,侧首向凌熙然求救——可此时凌熙然的眼中哪里还有他?只顾望着苏莉莉,兀自沉醉。
  子颜心中难受,不顾他人目光,拣起那颗牡蛎,咬了肉粒,狠狠吞下,竟忘了咀嚼,肉粒被哽在了咽喉间,惹得他不住咳嗽起来,止也止不了。凌熙然这才醒觉,递了杯水来,让他喝了几口,终于平息。
  待子颜拍拍胸口再次抬眼时,却赫然见常振霆正凝神望向他,深深一瞥。
  子颜的眼皮扑扑跳。
  常振霆啜一口白兰地,暗暗微笑。这沈子颜的外型尚不算分外出众,尤其在满是西装革履的贵公子堆儿中,更显单薄,可偏偏有那么一咳——泪盈于睫,心痛入髓,眼见他瘦削而苍白的面孔惊现潮红,仿似在一瞬间就从那些油汪汪的人面中跳脱了出来。
  格外动人。

  第五章
  对于那次豪门夜宴,沈子颜在事后只留有模糊记忆。
  一是由于尴尬,二则因为心虚。油光光的圆桌上,大家都敞亮地坐着,一有什么细小举动,避都避不过,出了丑也只得闷声不响地坐到底,只因心上太着力,反倒连自己见了些什么吃了些什么都忘了。一夜过去,唯记得凌熙然与苏莉莉紧贴着的臂膊,以及常振霆望向自己的灼灼的眸。
  也不知是否因为紧张过度,第二天竟没能如常早起。直到子仪醒觉,大喝一声:“大哥,迟了!”这一睁眼,已过了钟点。连忙起身,向子仪子珍他们交代两句,匆匆跑下楼去。
  电车正驶过弄堂口,子颜跟在车后喊了几声,司机仍默知默觉,眼见它开远了,不由得心中懊恼,惟恐误了片场开工的时辰。
  却闻有人高声唤道:“沈先生!沈先生!”
  起初还没料到是在叫自己,只觉得那声音仿佛是在哪里听过的,隔着马路一瞧,有个戴蓝色鸭舌帽的年轻人正朝这边奔来——那不是常五爷的司机小李么!
  子颜愣住:“你找我有事?”
  “沈先生,我是来接您去片场的。”小李指着停在马路对过的轿车恭敬道。
  子颜惊道:“你……你来接我?!”
  小李答:“这是五爷亲口吩咐的,我只是照他的意思办事。”
  五爷!子颜呆立着,一想起凌熙然对他的评语,只觉骇然——毕竟是传闻中为走私大烟而争抢地盘枪杀兄弟的流氓大亨啊!又想,他们也不过一面之缘,何必要给他这种好处?
  于是婉拒道:“多谢五爷关照。你还是回公馆去罢,不定五爷自己要用车的。”
  小李笑道:“上头说了,往后这部车子的调遣皆听先生的意思,五爷那边嘛,自是另有安排的。”不等子颜思前想后,他一边说着,一边已快步上前开了车门,一躬身,道:“沈先生,请吧!误什么也不能误了拍戏啊!”
  子颜绞着双手看他,把脸都涨红了:“那……那就麻烦你了。”上了车又补充道,“我就乘这一次,待到了片场……你……你就回去吧。”
  小李点点头,发动了车子。
  子颜心中惊怕,自是一路无语。这倒也好,车子开得又快又稳,子颜未觉一丝不适,已到达了目的地。等车一停,便忙不迭地跳下来,隔着车窗朝小李挥了挥手道:“再会,再会。”
  真是言不由衷。
  小李笑笑,并不应声,径自将车子倒出了片场大院。
  子颜回过身,做贼似的朝里一瞧,见众人都围坐在一旁商量着什么,没人谈笑,也没人望野眼,气氛很是异样。才刚放下的心,这一刻,不觉又是一紧。脚就踩在门槛上,却犹疑着不敢进去:“对不起……我迟到了吗?”
  众人抬起眼来,皆是灰蒙蒙的神色,有人重重地叹了口气:“你还不知道么?”
  “怎么了?”子颜走进门来,声音微颤,似是预感到有大事发生。
  凌熙然正蹲在一边摆弄机器,此时从镜头后探出了半张脸:“北平沦陷了。”
  “啊!”子颜一怔,“什么时候的事?”
  凌熙然直起身来:“昨晚。”
  ——竟就在昨晚!昨晚衣香鬓影,昨晚炮火连天。
  子颜忽觉寒意袭来,抬头望住凌熙然的眼睛:“怎么办?会打过来吗?”
  凌熙然耸耸肩:“别担心,上海洋人多租界多,安全得很!”
  众人暗暗想了一阵,也都觉得凌熙然说得有道理:“对嘛对嘛,再说北平离我们多远?总有个十万八千里吧!”
  “胡说八道!”大家都笑出声来,紧绷的神经松了一线。
  却听人群中有人聊着聊着,生生地丢出一句来:“可那小日本都冲进天津城了!你们说天津的洋人多不多?租界大不大?”
  众人听闻,皆讪讪地收了笑意,愈发显得颓然了。

  人心一淡散,拍摄进度亦跟着缓了下来。
  一段没有台词的过场戏重拍了十几条,竟依旧没有过关。凌熙然皱起眉头训斥着几个跑龙套的演员:“我都说几遍了,眼睛千万别瞄镜头!这又不是照相片!难不成你们是第一天拍戏的吗?”
  他们诺诺应道:“对不起,凌导演。我们下次一定改!”
  凌熙然怒道:“还有下次?再有下次,你们就立马给我……”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苏莉莉抢过了话头:“呦,凌导!生这么大火气做甚?外头太阳辣花花,你非还要添柴加油,这叫我们怎么活!”秀目顺势扫过凌熙然的眉眼,隐隐透出几分娇俏的笑意来。
  凌熙然摸摸额头,回以笑容:“莉莉,你啊!”——其间的柔情蜜意,旁人自是一目了然。
  子颜垂下脸去擦了几滴汗,开口道:“不如再来一次吧。”说着,兀自在镜头前立定了,灰白的脸孔,失神的眸子。他又成了方莫华。
  灯光昏黄,人影婆娑。
  幽暗狭窄的过道里,莲儿撞见他在向人乞怜借钱,不发一言,转身离开;他发现她,慌忙追赶,脚步急促。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嘴角抽动着,步子停了。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终于,莲儿的蓝布旗袍悠悠地飘出了镜头——
  行人推搡着擦身而过,他微微侧过脸来,怔怔的眸子里暗藏着泪影。
  凌熙然大喊一声:“好,停!”上前搂住了苏莉莉的肩:“太棒了!”
  “呸,我不就是个背影吗?有什么棒的!”苏莉莉斜睨他。
  “哦,莉莉,你拥有完美的肢体语言,连背影都有着丰富的表情!”他赞道。
  苏莉莉扮了个呕吐的鬼脸,指指身后:“别夸了,高手在后头呢!”
  凌熙然点头:“子颜那小子确实是不错啊……”正想叫他过来,却见他颊上挂着泪,仍呆立在原地。“喂,大明星,快跳出来吧!”凌熙然伸手在他眼前乱晃。
  子颜猛地回过神,见眼前人是他,脸一红:“不好意思,我正在想剧情。”
  “想到哪儿了?莫不是在想你输光了钱被人痛打一顿的那场吧?” 凌熙然笑问道。
  子颜朝苏莉莉看了一眼,摇摇头道:“我在想方莫华为什么要停步。他怎么舍得让她走?”
  “他有他自己的尊严。子颜,你该知道,有的时候,爱情与尊严无法共存。对于他来说,最后的一丝自尊亦在莲儿转身那一刻消逝待尽了。”他说,“他不是无心追赶,而是无力追赶。”
  子颜吐出一口气:“唉,多么残忍的故事!”
  凌熙然拍拍他的肩头:“别想太多。”
  子颜点点头,揉了揉润湿的双眼,轻轻笑道:“我把你说的那种无力感演出来了吗?”
  凌熙然把手按在胸前,正色道:“演得入心入髓。”
  “真的?”子颜兴奋起来。
  “当然。莉莉那大嘴巴已将你的优异表现原原本本告诉了老板,还怂恿他与你多签几部片子呢!”他笑道,“老板也已放下话来,不但要给你加人工,等片子上映后,还有分红的。”
  子颜眼睛一亮:“你是说,我能赚很多钱了吗?有了钱,我就能送妈去正规医院看病,也能供子珍读书了!说不定……说不定还有余款租间大一点的屋子,我再给子仪买个写字台……”
  凌熙然哈哈笑:“租?恐怕到时你连买下都嫌便宜罢!”
  世上竟有什么东西是便宜的?子颜想都不敢想。
  不过这憋恹恹的半日过去,终于有一件值得期望和欢喜的事情了。

  中午时分,苏莉莉嚷嚷着自己中了暑,避进化妆室歇着去了。
  凌熙然只好临时抽调出子颜一个人的戏,先拍。这一幕在剧本上是这么写的:“春日,方莫华在公园里叹怀情人”。
  在盛夏时节拍摄春天的景倒也不算麻烦。只要由灯光师往摄影棚里引入些天然日光,再通过光板把绿色布景打得豁亮,衬着镜头前的几枝道具桃枝,满目是晕红滴翠的缤纷。
  他则需要在这背景前表演:他在想她。
  之前凌熙然已对他作了指导。想念的演绎方式不过两种,一是虚化,二是具体化。前者较含糊但易演,后者则要难得多。
  子颜问他想见到哪种。
  他答道:“你选择适合自己的表演方式吧。”
  “开麦拉”喊过是数秒空镜,接着,子颜缓缓步入了镜头,摄影机跟着他的侧影往前推。镜头里,他忧郁的目光掠过满树的桃花,唇角竟微微上扬,他想起了她的美丽和他们艳若桃红般的从前。可待垂下眼帘,念到她决绝的背影,顿觉心痛难耐——一半是对她的思念,一半是对自己的悔恨。
  倏忽间,那眸子已然灰了。
  待停了机,摄影棚内仍然鸦雀无声,众人皆被他富有层次感的表演所折服,半晌才醒转过来,纷纷叫好。
  常振霆大约就是这个时候到的。
  着浅色单衣,执一柄折扇,闲淡地站在末排,悄无声息。直到有工作人员瞧见,惊异道:“啊,那人是——”
  子颜闻言去看——那不是五爷是谁?
  他的气势就敛在眼角眉梢,举手投足间不必费心张扬,已让众人动容。
  凌熙然从摄影机后直起身来,笑道:“五爷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常振霆捻着折扇,轻轻摇:“找人。”
  “哦?”凌熙然冷冷一笑,“她在里头休息呢。”
  常振霆抬手用扇尖朝里一点:“不就在那儿吗?”
  凌熙然顺势望去,愣住:“你找他?”
  常振霆笑笑:“我找他。”
  ——他要找的是沈子颜。
  子颜就站在光板前,望一眼他那镶着银边的扇尖,心里瑟瑟地抖:找我做什么?莫非他已查到昨晚进他书房的就是自己?再一转念想起早晨派小李来接他的事儿,心中愈发惶惑不安起来。
  “沈先生,请近几步说话。”常振霆淡淡开口,语气却是不容置否的。
  子颜只得趋前几步。
  常振霆望着他道:“向凌导演请半天假可好?”
  子颜一惊,连忙侧过脸来向凌熙然求救:“我……我……”
  怎知凌熙然竟说道:“你已把今天所有的戏份都拍完了,既然五爷有事找你,你就去吧。”
  子颜听闻,难免有些怨懑,低下头来,不再出声。
  常振霆含笑颔首道:“谢谢。别忘了替我向莉莉问好。”
  凌熙然眼皮一跳,答道:“我会的。”心中猜想着五爷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不敢有丝毫懈怠。

  艳阳下,暗红的江水翻出了滚滚浪潮,在远处天边凝起淡薄的烟云。站在堤岸上,只觉得水面上的风揉着温热的湿气,扑扑地拍打着面孔。
  常振霆侧首看他:“知道我为何找你?”
  子颜迷惘地摇摇头。
  常振霆微笑着为他拨开几缕挡在额前的发丝:“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子颜嗫嚅道:“你是常五爷啊。”
  常振霆缓缓地把手移到他的颈后,感觉到了他的战栗:“你怕我吗?”
  子颜缩缩脖子,躲开了他的手:“你是大人物,我当然怕。”
  常振霆收回空置的手,忍不住笑出声来:“我还以为我们已是朋友了。”
  “不敢不敢。”子颜边说边往后退了几步,将身子紧贴在铸铁围栏上。
  “再退就要掉进黄浦江里去了。”常振霆笑道。眼见子颜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又问:“当我的朋友可以得到许多好处,你愿不愿意?”
  子颜不解:“朋友怎可以用好处衡量?”
  常振霆上前,站到他身边:“朋友总是互惠的。”
  “互惠?”子颜沉吟半晌,仍旧不解,“什么意思?”
  常振霆把双手撑到围栏上,眼中溢出几丝戏谑的神采:“你真的不懂?别告诉我你还是张白纸!”
  子颜心头一震——原来!
  身在演艺圈,难免对其间纷繁杂乱的桃色消息有所耳闻:什么年轻女星被大亨追求啦,又有人为情人争风吃醋打官司啦,还有谁谁也成了金丝雀啦……传闻是不少的,只是没想到会轮到自己头上。
  ——于是慌忙回道:“五爷,我……我只求好好拍电影,其他的……我不愿多想!”
  常振霆凝神看他:“真的没有回旋余地么?”
  子颜用力点头,结结巴巴道:“真……真的……我……不愿的!”
  常振霆轻笑一声:“别紧张。你是莉莉的朋友,我自是不会给你为难的。”又道:“那,你可以走了。”
  子颜连忙道谢离开,可才转身走了几步,已见小李开车跟了上来。
  “沈先生,我来接您!”他开了车窗喊道。
  “早上不是已说好了,我不会再搭五爷的车了。”子颜急道。
  小李答道:“可五爷说了,这车子已是您的了——他送出去的礼物是不会再收回的。”
  子颜吃了一惊,回首望向方才常振霆站立的风口处,已不见人了……空余浩浩然荡荡然的滔滔江水,奔流向东。

  又过几日,子颜新加的人工发放了下来。约莫一估,竟远远超过他先前想象的种种花销。
  子颜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回去与弟妹商量了一下,也都同意先找房子搬家。此后子颜便在各处的房源广告上存了一份心,但却总也寻不着合适的,苏莉莉瞧在眼里,仗着自己人脉广,终又被她担了下来。
  苏莉莉出身贫寒,少年时受尽委屈,后来发迹,万千宠爱在一身。旁人赞她是“凤凰涅磐”,她则笑语“我这辈子更似一部孤雏传奇罢”。
  子颜不是不佩服她的。她有多少娇纵多少刻薄,便也掩藏着多少辛酸多少不屈。
  后来有一次苏莉莉与他聊天,幽幽地对他说:“见到你仿佛就见到了当年的我。”——也许他们还能更要好些,可惜之间横亘了一个凌熙然,终也成不了最为贴心的朋友。
  苏莉莉果然很有办法。第二天刚收工,她接了个电话后便喜孜孜地对子颜说:“屋主通知你去看房了。是公寓房子,三室一厅,地段好,离片场也不远,你要的话可得早拿主意!”
  子颜忙道谢,又道:“可我一人做不了决定,要不,我去把弟妹都叫来,让他们也去看看!”
  苏莉莉笑道:“好啊,不妨也把伯母给接来吧!听说她身体不太好,可搬家总是大喜事,也该征求她老人家的意思嘛!”
  子颜想起母亲的病况,犹豫片刻道:“那……好吧。”
  凌熙然忽然从他们身后伸出脖子来:“什么大喜事?也说给我听听!”
  “讨厌!人家谈正经事呢,插什么嘴啊?”苏莉莉娇滴滴地推他一把。
  “正经事?噢,子颜,你房子定了吗?”凌熙然问道。
  子颜答道:“还没呢,正想去看看。”
  凌熙然圈住苏莉莉的腰:“好啊,不如让我陪你们一起去吧!一是当司机,二则也可替你们参谋参谋!”
  苏莉莉对着子颜笑道:“瞧瞧,有人毛遂自荐了!可惜啊,子颜自己也有车子和司机的,可不用劳烦你了!”
  凌熙然自然是一脸的不相信。
  苏莉莉指指门口:“自己去看。”
  凌熙然探头一瞧,见小李正站在大院里洗车,惊道:“他不是常振霆的人吗?这部车也是常公馆的啊!”
  苏莉莉笑道:“没错!我干大哥欣赏你的男主角,于是把车子和司机都送给他啦!”
  子颜连忙摆手解释道:“我是不要的,可怎么也退不还这份大礼了!”
  凌熙然呆楞半晌,随即抱胸冷笑道:“退它做什么!既然他想显示自己的财力,那就让他现好了!”
  苏莉莉撇撇嘴:“哼!你这人!”

  骂归骂,苏莉莉最终还是上了凌熙然的车。小李载着子颜去把赵月芝和子仪子珍接了来,跟在他们的后头。
  赵月芝在得病后极难得出趟门,此时不免惊怕起来,竟乖乖地端坐在皮椅上不发一言,而子仪和子珍则唧唧喳喳地谈论着新住处,兴奋地停不了嘴。
  行驶了不多时,车子拐进了一条大弄堂。
  这里很是清静,应是刚建好不久吧,地上还铺着簇新的大方砖,两旁是齐整的香樟树。弄堂底有好几栋公寓房子,大多是五六楼的光景,西式的尖屋顶,宽敞的大露台,底楼还有个小花园,种着几株枇杷和各色月季。
  大家下了车,苏莉莉指着其中一幢道:“瞧见没有?你们就在顶楼朝南的那个单位!走,我们上楼看看去!”
  正对着公寓大门的是一部德国电梯,铁门上的红油漆尚未干透,被管理员嘶啦啦地关上,一径乘到了顶楼。
  楼道并不长,前后不过两家住户,中间相隔着楼梯一侧蜿蜒开来的半截雕花铁围栏,尾梢被卷铸成凤仙花的样式。向上望,是高深而雅致的屋顶,此刻正值黄昏时分,敞亮的天窗里泻入了一大片嫣媚的残阳,灰尘仿似在半空中跳舞。
  待管理员替他们开了门,大家兴冲冲地朝里一看,皆愣住了——
  没想到屋子竟是装修好了的。柚木地板上刚打了蜡,照得出人影来;天花板上吊着水晶灯,垂下密密匝匝的璎珞,叮叮做响;家俱是全套花梨木的,每间卧室里都配有大衣橱,梳妆台和穿衣镜,客厅里还摆放着最时兴的西餐桌,雕刻着北欧风格的简约花纹;甚至连厨房里的炊具和餐具都是一应俱全。
  凌熙然啧啧称赞:“不错嘛!”
  苏莉莉得意道:“我亲自选的,能有差吗?”
  赵月芝摸索着在沙发上坐下,嘴里喃喃地念叨着什么。子仪和子珍更是耐不住性子,欢叫着在屋内穿梭奔跑起来。
  子颜却怔住了:“莉莉姐,这真是我们订的房子?”
  “当然啦!”苏莉莉狐疑地看他,“你干嘛这么问?”
  子颜愣愣道:“这里真的要变成我的新家了么?我简直不敢相信!”
  凌熙然笑道:“我劝你快些适应新生活吧!你就快成电影明星了,别老这么婆婆妈妈的!”
  子颜笑着挠挠额头:“不好意思,我太高兴了!”
  说着,三人又商量起去哪里吃饭,却听赵月芝一人咭咭咭地笑起来。
  子颜脸色一变,冲上前去扶住她的肩:“妈,房子看好了,我们出去吃饭吧。”
  赵月芝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依然咭咭咭地笑着,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化成刺耳的尖叫声:“哈哈哈,叫你爸回来看看!让他看看!哈哈!”
  子颜轻抚着她的背,柔声道:“妈,爸他走了,他不回来了!”
  可又怎么劝得住!被她揪住衣裳来回拉扯着,哭哭啼啼。再待抬眼望向凌熙然时,只见他一脸的骇然——
  不免有些心凉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1 19:30: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赵月芝十七岁起就在舞厅里讨生活了。抹上一层湿薄的胭脂,穿起无袖的高襟旗袍,在黑夜里眯缝着眼,从礼查饭店一直跳到大华饭店。她也算红过的,有好一阵子俱乐部里的洋人都喊她“芝芝”,十分宠溺。
  她却无意恋战,很快就跟了一个男人,死心塌地。据说他家里是做布匹生意的,相貌好,待她也不薄。后来有了三个孩子,生活总算和睦。月芝心想这辈子是不求什么的了,却不料那男人老家来了人寻他——是他父亲。
  后来,这个懦懦的男人便跟着他的老父归家娶妻去了。本想把两个儿子也带回去的,月芝死活不肯:“没了他们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于是复出,却早已不比先前的光景了,只能在低等舞场里卖笑,又跟过几个男人,也是一个不如一个。
  她的最后一个男人是在输光她所有积蓄后拍拍屁股走的。
  再后来,她患了失心疯。
  子颜知道母亲不是不够坚韧——跌倒一次自然可以重头来过,最怕的是还未及时起身,又一次摔倒,这回是真正的肝脑涂地,再也不得翻身了。
  子颜只好辍学养家……如今算来,也有十年了。一路上磕磕碰碰的,直到最近才有了转机——先是搬家,因物事少,不消半日就迁到了新居;又给母亲请了个看护,是个年轻女孩子,细细巧巧的样子,让子颜放下了一半心;还有子珍,亦已开始念书了。
  一切完备。
  这边厢,《不夜情》在摄影棚内的戏份亦已拍竣,凌熙然把外景地定在了苏南的古里小镇。外景拍摄预计要十余天,再加上来回的行程,近半个月。子颜虽已把家中诸事安排妥当,但一想到自己还是第一次离家这么久,难免不安。
  出发那日,码头上正在放送广播,细小的嗓子涩涩地报着新闻:“……因虹桥机场事件,日方已派出佐世保战舰20余艘、运输舰5艘,另有30余艘军舰,猬集黄浦江及长江下游浏河以下各港口……”
  当下心底一沉。
  在船舱内坐定后,回首朝岸上望去,人挤人,汗迭汗,眼见好些人已拖家带口往乡下逃难去了……心中愈加惴惴。
  “呦,看这情势,也不知到时我们能不能安全返沪了!”苏莉莉在一旁道,用帕子捂起嘴鼻,想是嫌舱内空气污浑。
  一句话更引来众人惶惶不断的叹息。
  惟有凌熙然仍是一副稀松坦然的模样:“我们不过是平民老百姓,不懂打仗也不懂国事,万一真打起来,又能奈我们何?”
  众人思想半晌,都不答话,许久才闻苏莉莉轻叹道:“当真这样就好了。”说着,背转身去看起风景来。
  沿途的风光极佳。骄阳下,村庄和田野总似凝着些水汪汪的绿意,再加上河面上的习习微风,若是平时,不知多少适意,可在此刻,又能进得了谁的眼目呢?
  苏莉莉打了个哈欠,翻转身靠在椅背上,倦倦地闭上了眼。凌熙然悄声上前,将她的颈脖往自己肩上倚。苏莉莉秀目微启,见是他,娇笑着为自己寻了个舒适的姿势,盹着了。
  众人皆知趣地掉转头去。
  子颜抱起剧本,低下头默默背着,直至头晕眼花。
  待船靠岸的时候,天幕已沉沉暗下,惟有天际的一抹残阳,在河岸上撒下片片碎薄的金光。他们下了船,拾阶而上。正是晚饭时间,镇上人家社灶中升腾起的袅袅炊烟,混杂着尚未消散的暑气,扭卷着扑上他们的面庞。大家这才觉着饿了,只得加快脚步往借拍的大宅处赶。
  小街大多狭迫,苏莉莉不慎把细高根揿在了青石板的罅隙里,好不容易拔将出来,鞋跟却已脱了帮,不禁骂道:“什么鬼地方!”
  凌熙然上前,拦腰将她抱起,笑道:“别生气,回上海后买个十双八双,还不就等你一句话!”
  苏莉莉喊了一声:“放我下来!”倒是不情愿似的,见凌熙然仍笑嘻嘻地不松手,也不再多话,埋在他怀里酡红了脸。
  ——一直把她抱到了大宅前。凌熙然停住脚步,回过头笑道:“子颜,真巧不是?这是你老本家呢!”
  子颜正闷声不响走路,直到听见凌熙然叫他,这才抬起头来看——果然,门楣上题着“沈府”二字,精雅的瘦金体,拓金处蒙了一层薄薄的灰,恰似传闻中宅子的主人,衿贵而颓败。这位沈爷长年隐居,府中的闲杂事务一概由其管家负责。电影公司里有个剧务正好是他同乡,攀谈多时,终于说服他把宅子的几个厅堂别院借与他们拍摄了。
  他也提了一个条件:不得惊扰他家主子的清净。
  凌熙然自然应允。
  虽然这宅子里人丁凋落,招待倒尚算周到。管家也抽空来探望过,给他们添增了伙食,又排定好房间。大家饱餐一顿后,困倦具消。苏莉莉最初还为那鞋跟之事颇有些忿忿,后来倒也淡忘了,连连对宅子里的装设布置和草木园林夸赞起来。
  惟有子颜,仍是心念重重,竟一夜未眠。

  情势果然不妙。
  第二天一大早就接到沪上发过来的电报,说是黄浦江已被封锁了。起先只是传说有艘商船在十六铺遇险沉没,可再等了几个小时,又有消息传来——要开战了!
  “确切吗?真的要打了?”大家一下子慌了神,有几个拎了行李就要走,嚷嚷着:“就算让我游也要游回去!”
  子颜脸色煞白,望向凌熙然。
  他的面色也不好看:“我们连一个镜头都还没拍呢!”
  走到门口的那几个转过身:“都火烧眉毛了,还拍什么戏?”
  凌熙然冷冷道:“《不夜情》一日没完,你们一日不能离开!月底就要交片,你们不是不知道!”
  “那我们的老婆孩子怎么办?家里怎么办?”众人恨恨道。
  凌熙然不应声,四下一望,道:“摄影呢?灯光呢?化妆呢?快点就位!你们还想不想要这个饭碗了?”
  众人立定,不敢往外走,又不甘听从他的指示。场面一下子僵住了。
  子颜轻声道:“别这样,大家都一样,谁的家里没有老人孩子……”想到母亲与弟妹,不由得心惊连连。
  “子颜说得对,你们这样不是自乱阵脚吗?”苏莉莉开口道,“大家都念着家人,自是没错;熙然是为着电影——那是大家的心血,当然也没过错。你们吵吵嚷嚷,倒还不如想个办法如何既能顾及家事,又不影响拍摄呢!你们说呢?”——虽是询问大家,但听她的语气,倒似已有了主意。
  不出所料,她发急电给常五爷,请他好生关照剧组人员的家里人。虽然尚不知时局如何发展,但有了五爷的保护,总算让大家定了定心。
  这才重新开机——
  先拍了几个“方莫华家”的镜头,旧式的富商家庭,双亲慈爱而又古板,饭桌上讲到婚姻问题:李家的二小姐张家的大小姐都已到了适婚年龄,华儿也该与她们见上一面吧。方莫华嘴里诺诺应着,目光却定在了母亲身边新来的一个丫鬟脸上,晶亮的眸,粉嫩的颊,羞涩的笑——不觉走神了。
  一场拍完,凌熙然正想带人去另一侧的小院里补拍几个镜头,有仆役急吼吼地过来拦住他们:“诸位,抱歉!沈爷说了,除了借与你们的几个厅堂,其余地方一律不得进入!”
  凌熙然道:“不过一两个镜头,麻烦你通融一下!”
  那仆役急道:“不不不!绝对不行!”
  凌熙然有些恼了:“那我亲自去问你家主子!”
  “他不会见您的。”仆役朝他作了个揖,静静地候着他们离开,“请诸位回去休息吧。”
  凌熙然暗骂他不识抬举,拂袖离开。
  子颜跟在后头,偷偷回首望——隔着棱棱的窗格,有个年轻男人的苍郁的脸,倏忽而过。

  大伙儿都晓得战事是躲不过的了,收了工后,一个个端坐在厅堂里吃饭喝酒,再无言语。收音机里开始不眠不休地播出沪上的备战情况,夹杂着兹兹拉拉的紊乱声响,飘浮在温热潮湿的半空中,也好似压在了他们的心头。
  苏莉莉看不下去,喊了一声:“大家都死样怪气地做什么?今朝有肉今朝就饱,今朝有酒今朝就醉!”
  众人苦笑几声:“还是莉莉姐厉害,临危不惧啊!”
  苏莉莉啐道:“什么临危不惧?终不过是女儿心态,不愿多理国事罢了。反是你们男人,平时大大咧咧的,真到了关键时刻倒蔫了。”又多叫了几坛子当地盛产的桂花酒,和大家碰杯痛饮,笑着问:“你们的凌大导演呢?他也蔫了?”
  有人答:“他呀,早就钻进房间里看毛片去了。”
  苏莉莉秀眉一挑:“晚饭都不吃,还真把自己当圣人啦!”说着,起身取了些酒菜去看他。
  大家有点微熏,瞎起哄道:“莉莉姐真不害臊,还未成婚就以凌大嫂之名自居起来了!”
  “混帐话!”苏莉莉听了也不恼,一路笑骂道,袅袅婷婷地去了里间。
  子颜也喝了几盅,慢慢呷着,唇舌间的香甜已被心中的苦涩掩去。他也知道自己算得上是幸运的了,前不久还是一个在片场跑腿的小龙套,如今已一跃成为影片的男主角,这全靠了一个人——
  全靠了他。
  他改变了他的一生。他的感激,他的崇拜,他的爱慕,他的幽思,他的满心欢喜和满怀失望都给了这个男人——怨只怨这意中的人儿另有意中人!可转念一想,就算他心里没人,自己又能有多少机会呢?
  终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再一杯酒下肚,抬眼见窗外暮色沉沉,顿觉世道莽苍,前路艰困,不由得悲上心头。
  于是一个人悄悄起身,踱到了屋外。此刻镇上人家大多安睡,小街上人迹杳然,灯火不过零星几点,微弱而凄清,不知从何处深巷中传来几声疏落的犬吠,惶惶无助。
  又朝前走了一会儿,忽然听闻不远处有汽车喇叭的鸣响,起先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一回头,眼见两道雪亮的车灯已穿透了幽暗的夜雾,直直地朝自己身上滑来。子颜一怔,望着车子停下,一个熟悉的身影下得车来。
  子颜认出是他——那身姿步态间的卓然气度,除了他又会是谁?心口不免着了紧,慌慌张张地自问:他怎么来了?他怎么来了?在这个时刻,这个处所,怎会是他呢?!
  ——却已见他向自己走来,面孔上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但听得出他在含笑说话:“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乌漆抹黑的,有风景看么?”
  听他言语内的笃定,好像他的突然出现是桩天经地义的事,反倒是自己,独自站在这小街上是多么不妥帖似的。
  “莫非几日不见,已然不认得我了吗?”他走近几步。
  子颜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道:“不……不,我只是……我只是没想到五……五爷您会来这儿罢了。”
  “谁规定我不能来的?”常振霆笑道。
  “啊,那……那五爷是来找莉莉姐的吧?她就在……”子颜正要伸出手来往沈府的方向指去,却忽觉唇上被常振霆的指尖轻轻一触,示意他停口。
  子颜立马烫着似地往后躲。
  常振霆注意着他的表情,轻轻笑:“我是来找你的。”
  子颜想起上回在江边上讲的话,又不免慌乱一阵,颤声问道:“找我……找我有事?”
  “我刚买了一艘船,想邀你游江。”他答着,眼眉一抬,指示着方向,“就停在前面不远处的河口上。”
  子颜惊道:“游江?这个时候?!”
  “为什么不?”常振霆气定神闲。
  子颜急道:“对不起,五爷!我不能去!我现在只盼着能够早日拍完电影,赶回沪上与家人团聚。”
  “若你推辞是为了战事,为了担心你家人的安危——那我可以向你保证,有我常某在上海一天,他们必定毫发无损。”常振霆道。
  子颜欠一欠身:“多谢五爷。”
  常振霆听闻,摇头低笑道:“瞧瞧,你这不是第二次拒绝我么?”
  子颜又一欠身:“不敢!”语气倒是不卑不亢,大有静等五爷发落之态。——怎料等了许久也未听见他开口。子颜偷偷抬眼望,正见他那挺拔的身子斜靠在小河边的石栏杆旁,此时月色朦胧,映着河面上的层层水波,在他俊逸的米色绸衫上铺弄上粼粼闪闪的光纹。
  “子颜。”他听见五爷低声开口,“我原以为你很孱弱,可我错了,你的孱弱并不包括向我低头——”子颜没想到他会讲得如此直白,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正踌躇着,却已见他转过身来,唇角微扬,半开玩笑似地接着说道:“而你的不低头,更添了动人。”
  子颜的脸颊顿时热辣辣地烧起来,只得再次垂下脸,借夜色掩饰自己的窘态。
  又静默片刻,常振霆沉吟道:“我知道你的顾虑不止战事这一件。不如这么办吧——把莉莉他们都叫来,一起游江如何?”

  这古里小镇正处在长江尾梢,乘车出了镇,眼见着那河道豁然开阔起来,想是已到江上了。临近的码头上有游轮停驻,舱内黄灿灿的灯火一路蜿蜒攀爬到堤岸上来,隔过车窗,把大家照了个通透。
  苏莉莉头一个跳下车来:“嗳呀呀!上回还和熙然说起要去公园里荡舟玩呢,没想到大哥弄了这么大一条船来,这让我们怎么划呀!”
  常振霆朗声笑道:“你真想学开船还不容易,找个时间,我让大副教你。到时也喊上凌导演,让他给你掌舵!”
  苏莉莉拍手道:“好啊好啊!”
  凌熙然低声笑笑,挽了苏莉莉上船去。
  常振霆走到子颜身旁来,与他一同踏上甲板:“每艘船都有它自己的名字,否则出航就少了吉利,可惜我这艘刚竣工没几日,还未来得及取名。今日恰逢你在,不如就由你给它起个名字吧!”
  子颜连忙推辞道:“五爷,我书念得少,怎么敢给您的游轮取名?还是……还是请凌导演帮忙吧!”
  凌熙然听闻,转过头来:“五爷,您倒是不妨自己取一个。您是大贵人,取的名字自是比我们这种凡夫俗子的要吉祥得多!”
  常振霆听出他言语内的讥嘲之意,淡淡一笑,并不理会,只道:“不是我自己不想取,只是怕我心中念着的那个名字是要令有个人不安的。”
  大家正伸长了耳朵要听下文,常振霆却是点到即止,没有再往下细说,转而谈起游轮上的装设布置,领着三人把船上各处参观了一遍,再差人在甲板上放置了藤椅木桌,沏好了凉茶,又上了几味精雅的餐点。
  此时船已起了锚,江面上暗影幢幢,船头上莹光点点。仿如两个世界。
  “太棒了!就算让我死在这儿都不冤!”苏莉莉感叹着蜷缩到藤椅里。
  常振霆笑道:“别胡说八道的!快陪你的凌导演说话去,他是客,你不是!”
  苏莉莉小嘴一撅,佯装生气道:“怎么不是啦,这船明明是你要送给子颜的,我这个妹妹想是连个救生圈都挨不上的!”
  子颜忙道:“不……不是的……”
  常振霆拍拍莉莉的肩头,哈哈笑:“莉莉,就在这一秒钟里,我决定把它定名为‘莉莉号’。”
  苏莉莉惊道:“真的?”又皱皱眉,“这名字可不怎么样!”
  常振霆凑到苏莉莉脸颊旁轻轻一吻:“这是我给你的礼物,随你取什么名字,总之,它是你的了。”
  凌熙然没想到五爷的出手竟会如此宽绰:“礼物?”
  常振霆笑笑:“在座的都有礼物。凌先生,你要什么呢?”
  凌熙然思想半晌,不得要领,只好笑道:“你准备给我什么呢?”
  “你的那份可比这游轮要贵重得多——”常振霆朝苏莉莉身上一指,“我的宝贝妹妹。”
  苏莉莉忸怩道:“讨厌死了!干嘛拿我开起玩笑来?”
  常振霆微微笑,对着凌熙然说道:“你们多年前就有婚约,若不是当时另有因由,说不定早就是一对夫妇了。如今虽然莉莉坚持不肯原谅你——但照我看,她故意拉了我来做挡箭牌以激起你的怒意,追根就底也不过为了那一个情字罢了。凌先生,你是明白人……”
  凌熙然看看莉莉,又看看常振霆:“你们真的……真的没关系?”
  常振霆正色道:“凌先生,说实话,我并不放心你。我原本可以为她找个更加合适的夫婿,可惜这傻姑娘心里只有你一个。我既然做了她大哥,那也只好随她的意,让她高兴了。我今天说这话,只期望你往后对莉莉好些,无聊的事别再拿出来讲,惹彼此生气。”
  凌熙然听那常振霆的口风,也知自己和莉莉的事应是成了,虽对他的口吻言辞心存疙瘩,但与得到莉莉的喜悦比起来,总还是能暂时搁置在一边的。于是道:“我懂,多谢五爷成全。”
  苏莉莉含羞瞪了常振霆一眼:“这么严肃干嘛,吓坏人了!”
  常振霆笑着摇摇头:“瞧瞧,我这堂堂烟草大王躬身当月老,讨不着姑娘欢心倒也罢了,怎么还翻脸不认人啊!”
  苏莉莉抓住常振霆的手,撒娇道:“五爷别生气!大哥别生气!将来我定会好好答谢您,孝敬您的!”说着,拉起一旁的凌熙然走远几步,又回过脸来做了个鬼脸,“大哥,我听你的话,陪我的客人去了。”
  常振霆一挥手:“去吧!”端起杯子啜了口凉茶,侧过脸来问:“子颜,轮到你了,你想要什么?”
  子颜正兀自沉浸在震惊与苦痛中,听到他的问话,一怔,暗暗想:我要什么呢?我还能要什么呢?
  常振霆伸手抚上子颜的脸颊:“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把这船送给你吗?”
  子颜呆呆地摇了摇头。
  常振霆答道:“那是因为我不想再给你任何可以拒绝我的机会。”
  子颜蓦地抬起眼来:“你的意思是……”
  “你以为我为何对莉莉与他的婚事一片热心?其实,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你对他的情意来。”他倒是直言不讳,“我这么做,说到底也确实是为了莉莉将来的幸福。我有必要在问题还没成为问题之前,将其解决掉!而另一方面嘛,你应是猜到的,那是出于我的私心……”
  ——原来!原来是这样!原来他都知道!子颜掩住脸庞,无力地摊倒。
  “你会恨我吧?”他一把抱住他的肩,将他搂在怀里。
  “恨?”子颜落下几滴泪,匆匆抹去,“恨你作什么?该发生的总会发生,你只是让它来得早了些而已。”
  “我希望你真心这么想。”他轻吻他的发际。
  子颜缓缓移开面庞,站直了身子。
  “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常振霆下了归航的命令,又自嘲般地笑道,“我也要回沪上做生意,发我的国难财去了。”
  回去是顺风顺水,不出多时,已见船身徐徐靠向了堤岸,凌熙然挽着苏莉莉先行下船。子颜怔怔望着暗紫色的江水在船下翻腾,脑内依旧一片空白。
  常振霆笑道:“你再不下去,我就要命令把船开去外滩了!”
  子颜一惊,匆匆下了船,回首见常振霆仍站在甲板上定定地望着自己。
  “子颜,把你的手伸出来!”说着,他挥手一掷,一个小物事倏地落入子颜手中,等不及细看,只闻他又道:“我在上海等你。”
  子颜颔首,目送他的船再次起锚,离港。
  这才发觉手心内有东西蠕蠕爬动,一阵心惊肉跳,连忙摊开手来看——一只琥珀色的软脚小蟹正将他濡湿的手心当作沙堆,闲庭信步。
  这就是他口中的礼物!
  ——竟有这样的男人!子颜哑然失笑。待再次抬头望向江面上时,只见那船身已在滚滚浪涛中快速向东行进,而那个人的身影,愈发渺了。

  第七章
  在沈子颜的记忆中,1937年的夏异常躁热而漫长。风只剩下游丝似的几缕,但那也是热乎乎的,亲近不得。大家干起事来都轻手轻脚,不时还朝四周张望几眼,惟恐惊扰到了什么。
  拍摄工作仍然在古里镇上继续。方莫华已与莲儿偷偷牵起了手,巧笑着,一派嫣然,可那镜头里的你侬我侬掩不住大家惶惶的眼——
  日本人终于打到上海滩上了!
  开响第一炮的那天是八月十三日,也就是常五爷归沪的第二天,他们正站在沈府花园里的老榆树下拍摄。子颜清楚地记得那天日头很烈,云色很淡,从那郁郁的树冠间渗透下的光线如麦芒般扎眼,使他的眼睑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着。
  方莫华说着台词:“莲儿,这里是呆不下去了的,万一我们的事被父母亲大人晓得了……”
  正在这时,一旁的场记忽然叫了一声:“听!是什么声音?”众人纷纷停顿下来,只听那异样的声响越来越响了,直震得耳膜嗡嗡叫……
  有人大喊道:“是天上!”
  子颜抬起头来,用双手轻笼在眼前一看:竟有好几十架战斗机从半空中低旋飞过,那密密匝匝的阵势,如同蝗虫过境。然后他听见人们惊惶地喊叫起来:“是小日本的飞机!要丢炸弹了!”
  大家立刻四散逃窜开来寻找隐蔽处躲藏。再朝天上看时,那些飞机已经隆隆轰鸣着飞远了。人们正想松口气,可一转念——这飞机莫不是去攻打上海的吧!连忙扭开收音机来听,战时特别报道果然已在播送了:说是海上打得很凶,日本的海军陆战队已准备抢占宝山,敌机在持续轰炸,而我军姚子青将军正率众奋勇抗敌云云。
  子颜仍站在原地遥望着天空,他注意到太阳在他的指间颤抖,许久许久之后,他才意识到那是他自己在颤抖。

  吃过晚饭,剧组开了个碰头会。凌熙然宣布要尽快完成拍摄,一是要砍掉几场无关痛痒的戏份,精简台词,压缩拍摄期;再者:“为免在回上海的路上出问题,我准备先带着菲林去香港做后期,然后再把拷贝运回来,即便毁了,总还有其它拷贝做后备。”
  大家都觉得这主意不错。有人问:“凌导,您是一个人去香港吗?不如再找个人吧,千里迢迢的,也好有个照应。”
  凌熙然笑道:“原本我不想那么早公布的,可既然都有人提了,那……莉莉,你说呢?”
  莉莉抛了个含羞带怯的媚眼:“随便你!”
  “那我说了。我会带着莉莉一起去,除了干正事,也顺便把我们的事给办了!”凌熙然正说着,苏莉莉上前来,朝着他胳膊上就是狠狠一掐,皱眉道:“真难听!什么叫正事?什么叫顺便?我们结婚不算正事吗?”
  众人笑道:“呀!凌大嫂发威了!”
  苏莉莉佯装横眉冷对,末了又转身给凌熙然揉起了胳膊。两人相视而笑——人逢喜事么,如何掩饰得住乐上心头?
  众人亦是苦中作乐,暂时忘却了步步迫近的战争,兴高采烈地为凌苏两人的喜事出主意列排场。
  子颜趁着屋里闹哄哄的,悄悄退了出来,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去。下了台阶,穿过后花园,路过上次被拒进入的小院门口,陡地想起了那个窗后的神秘男子,终又忍不住朝里望了一眼。他看见正对着院门的屋子亮着一星小灯,昏黄的光线被窗格子撕扯成细长的线条,如水蛇般慢慢逶迤到他的脚下。
  他心里发怵,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一步,竟一脚踩在花盆上——咔嘣脆响!
  “谁在外面?”有个男人的声音。
  子颜犹疑半晌,答道:“我……我是在这里拍戏的演员!打扰了!”
  “你们那厅堂里挺热闹的,你不在里头呆着,出来做什么?”男人问。
  子颜听他的声音并无怒意,松了口气,说:“我嫌他们太吵,想回自己房里歇着去。”
  男人笑了笑:“吵?想必是他们说的话,你不中意听吧?”又低声说了句,“阿福,请外面的先生进来说话。”
  一个仆役推开了门,恭敬地作了个揖:“先生,沈爷请您进去。”
  子颜一怔,没想到这个男人就是宅子的主人,倒有些诚惶诚恐了,只得硬着头皮进了屋——里头仿如另一个世界,烟雾缭缭,空气中弥漫着的异样馥郁直冲脑门,子颜直觉地捂住嘴鼻。
  有个白衣男子从卧榻上直起身来,把手上的雕花烟管递到阿福的手里:“再烧一筒。”又抬眼望向他,“你要吗?”
  子颜连忙摆手:“我不抽的!”
  男子笑笑:“知道我为何叫你进来?”
  子颜摇摇头。
  “你刚才愣头愣脑的,就好像当年我刚到这儿来时的模样……”他垂下眼,似乎想起了什么,轻叹一声,“一晃眼,十年了。”
  子颜透过雾霭看他——年纪和常五爷差不多大,眉清目秀,可惜少了几分神采,多了几重苍郁。
  他让子颜说些外头的事情给他听。子颜告诉他上海滩上的种种稀奇玩意儿,又说起拍电影,说起电影明星,说起凌熙然……他努力克制着自己,可提起他,只言片语都藏着情,含着怨。
  他则接过新烧的大烟静静地抽着,似乎很认真地在听,又仿佛完全置身世外,思绪早已飘得很远。眼见夜又深了几分,他叫子颜回去:“谢谢你来陪我说话。有一句话我要告诉你——没有希望的人,你就不要等了。”
  子颜心头一颤,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原来他刚才都听进去了!一时忍不住,问道:“您呢?您在等着谁吗?”
  他苍白的脸上浮起浅淡的笑,竟隐约有些娇赧的神气:“不,我不在等。是他在等我。”

  此后数日,大家都好像在被炮火追着跑,工作起来特别神速,十多天的拍摄期竟压缩到了一半。到正式关机那天,象征性地置了一桌酒席,大家吃吃喝喝嘻嬉闹闹,一场下来,也都乏了,跌跌撞撞地回房去休息。子颜没有沾酒,于是左右帮忙扶着,跟在后头。
  苏莉莉与凌熙然互相搀扶着走了几步,凌熙然忽然顿了顿,转身对子颜道:“你回上海后先休息一段时间,记住,别和其他导演接洽,等我从香港回来,马上有新戏找你!记住!”
  子颜点点头,心中一动——等!常五爷说他等我回上海;凌熙然叫我等他回来。都是等待,可惜前者有心,后者却是无意的,也完全不是一回事。难怪沈爷告戒我没有希望的,还是放弃了吧!
  ——可抬眼望着他,想到下次再见到这个男人时,他就是有家室的人了,心中怎会不被酸楚填满?
  沉默了许久,他才憋出一句:“你保重。”
  苏莉莉噗嗤一下笑出声:“凄凄切切的做什么!子颜你小子真以为我是母老虎呀?我还能吃了他不成?放心,他准能囫囵个地回来!”
  凌熙然宠溺地揉揉莉莉的头发:“你母老虎的威名早已名扬天下了!”
  苏莉莉冷哼一声:“那你还娶我?”
  凌熙然带着醉意微笑:“瞧我的心地多善良,只为了圈住你一辈子,不让你出去害人呀!”
  苏莉莉倒是对这个答案挺满意,侧过脸笑着:“不和你一般见识!”又对子颜道,“你一路要小心,回去后万一有什么事要寻人商量,我和熙然又不在身旁,你只管对五爷说,大家是自己人嘛。”
  子颜抿住嘴唇,轻轻颔首:“谢谢莉莉姐关照。明天一大早我们都要赶轮船,还是早点休息去吧。”于是告了别,各自回屋了。

  第二天清晨天色暗沉沉的,又闷又热,蜻蜓绕在人的脸孔边上吃力地飞旋。大家正准备出发,给行李和机器打着包。子颜不放心,问:“今天想是要下大雨的,凌导演和莉莉姐他们会不会忘了带伞?”
  众人笑道:“他们早就去码头了,待会儿乘的客轮不知比我们那船豪华了多少倍,再者到了香港自有人去接船。你就别担心了!”
  子颜脸上一热,暗骂自己婆婆妈妈,瞎操心。
  大家走出院子,迎面撞见管家领着几个仆役来送别。子颜见阿福也在,走近几步道:“我想去向沈爷告别,麻烦你通报一声。”
  阿福欠欠身,道:“不用了,沈爷刚才交代小的跟您说,等片子上映之日,记得给他送两张票。”
  子颜笑着点点头:“你去回他,说是我记住了。”
  待上了船,大家敌不过倦意,纷纷闭上眼休息。子颜望一眼铅灰色的天际,心头上涌起惘惘然的失落之感。一摸口袋,凌熙然送与他的亚麻手帕还在,把它掏出来捧在手里轻轻摩挲着——原来这块帕子从来都不属于自己,莉莉的墨迹早已将其洇满,再无一处是留给他了。
  子颜苦笑着一咬牙,把它丢进了河里,眼看着它濡湿了,漂远了,下沉了,终于看不见了……
  天空中突然被撕裂似地划过几道闪电,大雨劈头盖脸地下了起来,雨点子打在船舱顶部的漆皮上,空落落地响,就像敲打着他的心,他以为自己很吃痛,可还是有那么几滴泪,夺眶而出了。

  到岸时,雨势已缓了不少,马路上和弄堂里都像是吸够了雨水,水洼饱满地照映出一张张人面,他的那张稍有点失神。
  小李正载着子仪和子珍等在码头上。一番重逢,子颜忙问他们好不好?母亲好不好?家里有没有受惊?他们连连说好,搂着子颜满心欢喜。子颜见他们并无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此时日本人正在进攻吴淞、江湾等地,他们所居住的法租界内尚算平静,商店和游乐场所大多还在照常营业,只是马路上稍显寥落,时不时走过几个刚从西贡抽调来的法国士兵,眉花眼笑地盯牢穿着旗袍的年轻女郎擦身而过。
  推开家门,母亲正在看护小姐的照料下吃西瓜,看见子颜进来,笑道:“是小颜回来了呀,快洗了手来吃瓜,很甜的!”
  子颜如今已鲜少见到母亲如此眼目清亮地说话,一怔,低声问子仪:“妈有好转了?”
  “是呀大哥!你朋友介绍来的唐大夫水平高,人又好,每隔一两天就亲自到我们家来给妈检查……”子仪边说边帮忙把行李搬进了屋。
  子颜顿住:“什么朋友?什么唐大夫?”
  “大哥,你那位朋友是谁呀?你难道不晓得吗?”子仪诧异道。
  子颜一头雾水,呆愣愣地想了想,摇摇头。
  子珍插嘴道:“我知道,是个那个叔叔!几天前我还看到他站在楼下和管理员说话呢,唐大夫也在的!”
  “你怎么知道他就是大哥的朋友?”子仪不服气地问。
  子珍撅起小嘴:“我答应过他不说的。”
  “不要紧的,告诉大哥吧!我知道了是谁也好向人家道谢啊。”子颜蹲到她跟前,“他长什么样?他和你说什么了?”
  子珍看看子颜,说:“叔叔个子很高,眼睛亮亮的,与我说起话可亲切了!他问我是不是你的妹妹,接着就带我到对面的商店去玩,还给我买了一个娃娃!”说着,她从房间里抱出一个穿着华服的洋娃娃来:“大哥你看,她的眼睛还会眨呢!”
  子颜心中已然猜着了几分,又问:“他还说什么了?”
  “他问我住在这里会不会听见开炮声,晚上怕不怕,妈妈好些没有,还有……”子珍努力回忆。
  “还有什么?”那个名字已经呼之欲出了!
  子珍想了起来:“他还问我知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喜欢吃什么干什么,以前是不是受过很多苦……”
  是他——常五爷!常振霆!子颜深深吐出一口气。
  “你这小丫头为了个娃娃就把我们家的事都说给陌生人听了!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坏人呢?”子仪呵斥道。
  子珍委委屈屈地辩解:“他才不是坏人呢!我看见管理员点头哈腰地和他说话,还称他老板,说是我们这里的公寓房子都是他建造的呢!”
  这房子……也是他的!子颜又吃了一惊,想到当时是让苏莉莉帮的忙,稀里糊涂的只说房东是熟人,未来催收房款也便搁着没计较,这会儿想来竟是一分钱还未付呢!
  子颜不由得甍了,他自懂事起就知道想要的东西一定要靠自己的辛苦得来,哪有这样白白的好事?先是轿车和司机,接着是公寓、医生,甚至还有玩具和贴心慰问……天!他不敢往下想了。无故得到的越多,欠他的也越多——
  他如何心安理得?

  子颜想去找常五爷说清楚。可是要见他并不容易,据小李的说法就是他只会出现在他想见的人面前,而非想见他的人面前。五爷想不想见他?子颜还不敢肯定,只是一想到那天五爷站在船头上望向他的神情,他就觉得那只软脚小蟹正在手心里蠕蠕地爬着,一直爬到了心房里……他仿佛又听见他说:“我在上海等你。”
  ——第二天,他让小李送他去了常公馆。
  那座英式别墅依然幽雅地矗立在一方宽广的大草坪上,同他初次来到这里时一样,充满了高贵而奢靡的气韵。车到门前,有两个男仆上前来开了车门。子颜问他们五爷在不在,无人回应,只是恭敬地引他到了一间客厅里,请他坐下。又有个年轻女仆在旁伺候着,上了茶和点心。
  房间里极静,只闻石英钟滴答作响,靠着花园的落地窗前已换上了透花薄纱料子的窗帘,在微风吹拂下,忽悠悠地飘荡着——一如子颜的心境。
  房门突然开了,仆人们纷纷欠身,子颜连忙站起来,却见是那华叔进得门来,看到他,愣了愣:“这……这位是……”子颜正要介绍自己,他已大手一挥,笑了起来:“瞧我这个老糊涂!你不就是上次莉莉带来的大明星沈先生吗?”
  子颜忙道:“不不!我不是什么大明星,我才刚开始拍戏……”
  “哈哈,你这年轻人真谦虚!”华叔极为热情地指指沙发,“坐!坐着说话!”
  子颜也晓得他是五爷的亲信,于是问道:“华叔,其实我是来找常五爷的,有点事要麻烦他。您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有什么事就和我说吧!”华叔取出银制烟盒,抽出一支雪茄,在桌上笃笃敲几下,让人点上。
  子颜犹豫片刻,道:“我……我还是直接对五爷说比较好!”
  华叔缓缓吐出一个白乎乎的烟圈,嘿嘿笑了几声:“呦,有什么事我是听不得的?”
  “不是这意思,我……我……”子颜急得面红耳赤。
  “罢了罢了!我跟你说吧,他现在正在楼上!”华叔拿烟头指指天花板,斜眼瞥着他,“不过暂时不能见你。”
  “那他什么时候能见我?我可以等。”子颜听闻五爷在家,心一定。
  “这可不好说。他正在和军界要人谈生意——是块难啃的骨头啊!”华叔悄声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真是见笑了!在商人眼中,天大地大也大不过钱,无论什么事都得要向生意让路!满身铜臭啊,自是不比你们文艺界出淤不染的!”
  子颜听出他话里的意味,也不好意思再在这里呆着了,向华叔道了谢,告辞出门。
  事情没办成,话也没说清,连人面都没见着,他的心里不禁堵了一口气:子颜啊子颜,什么在上海等你,终不过是常五爷随口说的一句话罢了,你怎好当真?他也不知对多少人说过,对多少人好过,你受了他一点点好处,就受宠若惊了,就忙不迭地奔来了……
  直到小李响了一声喇叭,他才猛地醒转过来,想起自己的孩子气,暗自羞愧,也不知这次自己为何真的动了气。

  回到家就接到长途电话,是苏莉莉的,问起他们的近况,只听她嚷嚷:“熙然去电影厂冲菲林去了,把我丢在饭店里!我寻不到中意的结婚礼服呀,气死了,早知道就在上海找师傅做了!”
  子颜劝她:“你别急……”却听有人揿门铃,还以为是子仪子珍放学归来,于是喊母亲房里的看护小姐帮忙开了门。来人走进门来,子颜直愣愣地望着,差点把话筒都给掉地上了。
  “喂喂,子颜,你有没有听我说话?我真的气死了!”里头的人声仍然不屈不挠地嚷嚷。
  “是莉莉?”他问,上前拿过电话,“我是常振霆。”
  电话那头又把前因后果颠来倒去说了一遍,常振霆当机立断:“我派人给你订做,三日内送到你手里!”
  “大哥,我要Garnette时装店的,Greenhouse的可不行,那老板娘与我吵过相骂的……”
  “知道,安心等着当新娘吧。”他挂了电话,对着子颜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感叹道:“女人!”
  子颜忍俊不禁,又问:“五爷,您怎么来了?”
  “你刚才来找过我?”他的额上渗着细密的汗滴。
  ——难道他是特地赶过来?!子颜怔住,呆呆地点了点头。
  “出什么事了?”他望定他。
  “没……没事。”子颜取出一条干净毛巾,蘸湿了给他擦,“就是想谢谢您对我们家的照顾,还有……”
  他接过,擦了脸,又解开几颗衬衫纽扣,擦了擦颈脖。一种温热的气息蓦地熨贴在子颜脸上,心中不由得慌乱一片。他忙把眼光避开了,接着说:“我欠您的太多了,叫我怎么还呢?”
  “还?当然要还!”他伸手抬起他的下巴,使他的目光与他平视,“子颜,把你最珍贵的给我!”
  子颜望着他,全身微颤:“不……”
  常振霆轻笑一声:“我知道你还想着凌熙然,但你应该明白,他要结婚了。照你的性格,一定不会与莉莉争,所以除非是他主动要你,否则你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子颜咬住下唇:“我明白!”
  “那最好!我不是让你退而求其次,正相反,我想对你说,你有更好的选择!”他说着,凑在他唇边深深一吻,像试探也像是某种宣告。
  “我这几十年做过许多自以为不会后悔的事,但真正能在事后也觉着不后悔的却是屈指可数。认莉莉当干妹妹算是一桩,结识你——亦是一桩。”他笑着说道,推门出去,“我先走了,有一位副将正等着我回去讲条件呢!”
  子颜红着脸,低声道:“五爷,走好。”一直目送他进了电梯,才关上门。
  门合上的同时,他突然听见四周响起了尖利的空袭警报,就像一根细韧的琴弦嘶啦一声钻透了耳膜。子颜本能地捂住双耳,爆炸声已轰天震地,水晶吊灯哐铛落在地上,玻璃屑跳上了脚背。
  天花板在摇,地板在晃,外墙已被炸弹削去了一半,眼见就要坍塌!

  第八章
  仿似天地崩陷!
  砖石瓦砾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半面墙已轰然坍塌,赵月芝在房间里呼救,看护小姐哭叫着,眼见天花板亦摇摇欲坠——子颜挣扎着摸索到母亲房门口,正要伸出手来拉她,赵月芝却惊恐万分地捂住脸往后缩去。
  子颜只得先把看护小姐拉出了房间:“往楼下跑,不要停!”又抓住门板,朝母亲身旁挪:“妈,把你的手给我!快啊!”
  赵月芝颤抖着伸出手来——怎料竟被另一双手接了去!
  子颜惊诧地望见常振霆将母亲背上肩,又来搀扶自己:“快走!”
  门板早已被断墙压变了形,只留得狭小的出口,大家只好一个个蜷着身子爬出去。常振霆护着母子二人,也不顾自己颊上被碎瓦砾划出了一道深口子,任由伤口汩汩地流出鲜血,浸湿了领口,滴在子颜的手背上,烫得触心!
  朝楼梯口一看,栏杆扭曲,阶梯上满是断层。常振霆背着赵月芝,一边看路,一边还要为子颜挡住扑扑簌簌落下的砖石,移动缓慢。只见天花板又往下狠狠一颤,即将坠下——
  子颜握住他的手,猛地紧了紧,在他耳边道:“五爷,求你把我妈救出去!大恩下辈子再报!”说着,将手挣脱开来,双手往他背上用力一推,让他落下几个台阶。
  这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屋顶已朝他身上压下来!
  他的眼前整个儿地暗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子颜渐渐缓过神来,只觉四周漆黑一片,爆炸声就在他耳边,可似乎是隔着毛玻璃在听,闷侧侧的。气喘不过来,喉咙也哽着,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被压在天花板下面了!
  这才感到腿上钻心剧痛,身子就贴在碎砖块上,动探不得。
  慢慢的,爆炸声听不到了,周围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他绝望了,陡然想起方才见到的最后一眼:母亲趴在五爷背上尖叫着他的名字,而五爷,眼中满溢着惊愕与伤痛……空气愈加稀薄,腿上的疼痛已使他忘记思考,寒意入骨,他全身轻颤起来,惶惶地闭上了眼睛:“子仪子珍,往后妈就全靠你们了……”
  依稀有人喊着他的名字,是母亲吗?该是幻觉吧……
  突然,有一线光亮透了进来,落在他眼眉上,暖暖的一点。他努力睁开眼,只见灰尘在罅隙间的光晕中飘摇,有熟悉的嗓音响起:“子颜,你听得见我说话吗?子颜,快醒醒,楼就要塌了!”
  他望向罅隙边缘,竟见有两只手正死死地扳住石板,满布血痕,又红又肿!——是他的手!真的是他!
  “振霆!”他冲口而出。
  常振霆又将石板抬起几分,塞进一根木条垫着:“子颜,你再坚持一下!”
  “你怎么回来了?你怎么回来了!”子颜哽咽。
  “别担心,伯母没事,我在二楼碰到小李,托给他了!”他又找了一根木条来撬,太细,不消几下就折断了。
  子颜听到他粗重的喘息,急道:“振霆,时间不多了!你回来做什么?你走吧!”
  常振霆故作轻松地笑道:“多叫我几声,我喜欢听你这么唤我,叫得越多,我力气越大!”
  子颜几欲破涕为笑:“这时候,别开玩笑了……”
  “那你也别再叫我走了。我回头了两次,你早该明白我是不可能扔下你一个人走掉的!”他说,语气淡定而从容。
  子颜心头一抖。
  忽然听到嘈杂的脚步声,原是小李带着几个人冲了进来,七嘴八舌道:“五爷,您没事吧!”“五爷,您快歇着!我们来救沈先生!”“五爷!”“五爷!”
  常振霆喝道:“都给我闭嘴!过来搬东西!”
  人多力量大,压在他身上的石块木条水泥板被一一移去,终于探出头来,光亮一片,常振霆焦灼的神情近在眼前,他得获重生,泪水忍不住哗哗落下。常振霆跪下来搂住他:“子颜,没事了!别怕!我们立刻离开!”又一把将他拥在怀里,站起身。
  “五爷,不好了!楼梯已经塌了!”在前头开路的惊慌地叫起来。
  常振霆抱着子颜趴到窗前,消防队和警察局的都来了大批人马,急救的医生也到了,警察局长亲自举着扬声器大喊:“五爷,您放宽心!我们这就来救您!”有人扔了几捆粗草绳上来,常振霆给子颜腰间绑了一圈,自己则一手抓着绳子,一手拥着他,终于攀爬下来。
  常振霆一落地就把子颜送上担架,子仪和子珍刚好放学回家,瞧见子颜获救,一家四口团团抱住,痛哭了一场。医生把担架搁上救护车,子颜仰躺着,朝常振霆望了一眼,见他全身血污,护士正给他清洗伤口,眉头皱紧了,嘴角却带着微笑。“回头见!”他说。
  子颜笑着点点头。
  楼房在这时轰然倒塌下去,扬起了漫天沙尘……

  子颜小腿骨骨折的消息传到凌熙然耳朵里,一通电话打到医院病房里:“什么?一个月!那两周后的电影首映式怎么办?还有,《不夜情》的后期制作已经完工,我回上海后立刻就要开拍的新片怎么办?”
  子颜连忙道歉,说自己会尽力早日恢复。
  放下话筒,难掩失望落寞。他的要求并不高,只要凌熙然说些体己话,哪怕是一句,总归也显出心里有他的,可如今……
  子珍给他来送饭,子颜问了她功课和家里的情况。子珍欢欢喜喜地说好:“叔叔给我们新找的房子比从前那间还要大许多,屋后有个小花园,漂亮得很!可惜邻居们都是洋人,找不到小朋友玩。”
  子颜心中清明,如今这世道,租界都嫌不安全,外滩、大世界还被轰炸过,还有什么地方是他们不敢撒野的?惟有洋人住宅区一地了!常振霆必是想到了这一层……
  一想到他,隐隐有些不安,已是好些日子不见了,平素常有人送花送补品来,就是不见人影。问起了,只答是生意忙。再无下文。
  日子一天天过去,医院里已住满了受伤的士兵和平民,可伤员还在源源不断地送来,病房里加了床位,还是不够,没有房间的只好睡在走廊里。每天晚上,所有通道中都充斥着痛苦不堪的呻吟,令人毛骨悚然。
  子颜本是住贵宾房,宽宽敞敞的一大间,倒不好意思一个人占着,待好转了些,便住返家里去了。
  新家是栋独门独院的三层洋房,子颜从露台上望出去,斜对角就是外国大使馆,不禁暗赞五爷的周到,没想到前后脚他又已差人送了礼物来,是部新从德国运来的轮椅——怕是子颜现今最需要的东西吧。
  他确是心细如尘。
  凌熙然也与苏莉莉带着电影拷贝回到了上海,小报记者得到消息,一簇而上采访拍照。莉莉也不避嫌,喜滋滋地给记者们展示新婚戒指,又拍了好几袭时装照,登上各种明星杂志的头条。
  沪上的老百姓正为战争焦头烂额,陡然间多了一件风流韵事可以评说,又有新电影可供幻想与逃遁,怎会不热情关注呢?而电影公司为配合当今局势,博得社会的好感,硬将这部情爱剧扣上了国家社会的大帽子,还写了与剧情毫不搭调的宣传语在各大影院前张贴,什么“浪子回头,家国有福”;什么“小女子心有芊芊家国,大丈夫胸怀重重江山”等等。一时间,《不夜情》已未映先热。
  子颜略显低调,静静地在家里养伤,凌熙然与苏莉莉来看过他一次,如今两人孟不离焦,新婚甜蜜,通通写于脸面上。
  “子颜你不知道他多讨厌,在香港时整天把我一个人丢下,自己跑去剪片子!”苏莉莉假意数落。
  凌熙然不以为然地笑道:“诚然我真的不拍电影了,你还要我吗?”
  苏莉莉反问:“那如果我让你别拍电影了,你会不会答应?”
  子颜在一旁赔笑,听着这对小夫妻虚情假意的口角,还要看他们暗地里眉来眼去的调情,难受,也无聊。终于想出话题来插嘴:“莉莉姐,你这次回来常五爷有没有给你接风啊?”
  苏莉莉皱眉道:“唉,都不晓得他在忙什么,我回来这些天还未见过他呢!昨天打电话跟他说‘莉莉号’的事——你知道黄浦江上已留不得船了,我本是想将它停在维多利亚港,谁料香港台风刮得凶,我只好请大哥帮忙造座船坞,他倒是一口答应了……我又跟他提起后天的电影首映式,他没应声,也不知会不会来。”
  子颜听了,更是不安。
  凌熙然道:“他不来又如何?难道我的电影还非要他来捧场不可吗?”夫妻俩又是一场舌战,但子颜再也没听进去一个字。

  《不夜情》的首映式在国泰大戏院举行。子颜的腿还未完全恢复,凌熙然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让他只管在台上端坐着,由莉莉前后左右摆姿势,供记者照相。终于应付了过去。
  首场电影即将开始,各方嘉宾也陆陆续续入了座。子颜特地去请了道具组的刘师傅,老邻居张家阿婆,以及给过母亲很多帮助的许大夫……可惜古里镇的沈爷没来,给他留的两个位置都空空的,兴许是他嘴里的那个“他”不在吧!
  ——来了只有他一个人,不来,尚有两个空位,他和他。
  子颜朝右手边的座位看了一眼,也还空着,五爷他真的不来了么?
  灯已暗了,他只得坐定。字幕慢慢显出来,先是电影名,接是是主演“沈子颜 苏莉莉”,导演“凌熙然”。子颜心中怦怦乱跳,听身后的子仪子珍已忍不住欢叫起来:“瞧啊!是大哥!”
  第一个画面是上海夜景,霓虹灯迷离,万家灯火映亮天际,镜头步步推进,弄堂口昏黄的路灯下,方莫华与莲儿风尘仆仆,拖着行李,下了黄包车。
  赵月芝将他认了出来,激动道:“小颜!是你是你!”
  故事继续。生活重迫,方莫华沉溺于赌博,莲儿差点被房东奸污,爱情渐渐被蒙上尘垢,情转凉薄,莲儿最终离开了他。子颜见大半部演完都未出现一个古里镇的镜头,好奇地侧过脸去问凌熙然:“难道外景都被你剪光了吗?”
  凌熙然笑道:“你往下看。”
  于是继续。在无数森然的夜景后,忽然切换到白天,方莫华一人站在桃树边思念情人,明艳的暖色调布满整个屏幕。故事从上海转移到了古里镇上,两个年轻人怎般邂逅怎般相爱,皆是明明朗朗的景色,胶片被故意制作成曝光过度的模样,浮现浅黄色斑点。
  影片最后一个镜头,他们踏上轮船,紧握住对方的手,微笑着遥望大江的尽头——他们要去“不夜城”上海了。
  前途如何,剧中人物不知,观众却是知道的,待“剧终”二字出现,灯也亮了,人们似乎刚从梦中醒来,带着几分惘然,纷纷为主人公的命运轻轻叹喟,为结局伤怀。半晌才想起鼓掌叫好。
  苏莉莉与凌熙然紧紧拥抱:“我们成功了!熙然!我们成功了!”子颜也一脸欣喜,支撑着站起身来,与弟妹搂作一团。观众们见到他们,一哄而上,举着戏票或照相簿子给他们签名。起先还都冲着苏凌二人,后来也有人挤到子颜跟前:“沈先生,你演的方少爷蛮好的,给我签个名吧!”
  子颜还是第一次签名,拿着笔,颤巍巍的,只好羞怯地微笑,时不时说句“不好意思”。大家看他亲切待人,也都有了好感,等待他签名的观众排起了长龙。一个紧跟一个,子颜埋头落笔,手底下沙沙做响。
  又有人把一张戏票塞到子颜眼皮下:“麻烦你也给我签一个!”
  子颜一怔,抬起头来:“振霆!”
  常振霆笑道:“恭喜你!反响很不错。”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子颜边说着,边又低下头给其他人签起名来。
  “我有事来迟了,见灯都熄了,就没惊动,在后排入座了。”他答。
  苏莉莉与凌熙然望见他,向他挥手道:“大哥!五爷!”
  常振霆笑着喊:“借你们的男主角一用!”说着,拉起子颜的手钻出人潮,快步走向大门口,只听凌熙然在身后跺脚喝道:“五爷!你这是干什么?他还要参加庆功宴呢!”常振霆没有停下脚步,只回头轻笑:“放心,我会把他安全送回来的!”
  一径将子颜带进了停在戏院门口的轿车内,自己则坐上驾驶座,将车子朝郊外开去。“你不问我带你去干什么吗?你不怕?”常振霆见子颜满额是汗,拉下车窗,让夜风吹散了几分暑意。
  子颜笑笑,低声道:“你救过我,我的命都是你的了……”
  此时已进入灯火管制时间,一排排街灯都已熄灭,惟有雪亮的车头灯照耀着斑驳的马路,前路影影绰绰,子颜望见常振霆被光线勾勒出的剪影——与凌熙然不同的是,他的俊逸中深藏着一种坚挺的气韵——突然感到了莫名的安心。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他笑出声,“我说过,我要你最珍贵的东西。”
  子颜正想得出神,一听他的话,陡然想起了那天他的话他的吻,脸涨红了:“五爷……五爷……”
  “是振霆!”他纠正,停下了车,侧过脸望着他,“你的心漂泊太久,倦了乏了,找不到地方休息——”他微微俯身,吞吐紧贴着他的耳畔,潮,且暖。子颜听到他开口:“把它给我,把你的真心给我,我能给它最好的处所!”
  子颜抬首看他,直直地望进他灼热的眸子里,他在他的眼里找到了自己明晃晃的影子,微微颤抖着,带着些微惊惧。
  “我会等你准备好。”他微笑道,嘴唇轻轻擦过他的耳垂,伸手给他开了车门,“我们已经到了。”
  子颜一阵酥麻,慌乱着下得车来,朝四周一看,黑洞洞的,隐约听得见海浪声,想是靠近港口了。
  “这是我的私人码头。”他说着,搀扶起子颜走近了些,指指前方灰铁皮屋顶的大仓库。
  子颜没有问他为何要带他来这儿,他知道五爷无论做什么都自有他的理由,于是随着他又朝前走了几步,突然脚底下硌到了一颗小石块,本就有些跛,这一趔趄,身子狠狠地撞到了常振霆胸口。
  他一把搂住他:“你没事吧?”但嗓子哑着,又禁不住低咳了两声。
  子颜忙道:“我撞痛你了?”
  他笑笑,揉揉胸口道:“是,想不到你的力气大得很!”
  子颜连忙道歉:“你的脸色都变了……”
  “你啊,真是老实!我说什么都信!”他笑道,“其实不关你的事,前一阵子有人暗杀我,送了我两枪……”
  子颜惊道:“谁敢杀你?!”
  常振霆没有回答,命令仓库门口的保镖开了其中一间的大门,浓重的烟草味借着晚风张狂而出。他们走进门,保镖点亮了煤油灯,果真内有乾坤,子颜见无数个木箱排满了整个库房,密密匝匝,大小不一。
  “这里有内地产的普通香烟,也有来自荷兰、德国的烟草,还有从古巴和吕宋运来的上等雪茄,其中“拉克罗那·亨白”和“聂可列多”更是雪茄中的极品,一箱才二十五支,而买一箱的钱比供普通老百姓一整年的花销还要多得多。你可以想象一下有多少人窥羡?又有多少人想让我死!”他的眼中有丝黯然。
  “你也许听说过我四个兄弟的事。”他望着他,“江湖上传闻的版本很多,零零总总归结起来,不过两个字——弑兄!”
  子颜急道:“只是传闻嘛,我不信的!”
  “他们确实是我杀的。故事很简单,他们要杀我,可我比他们早下手!”他说得冷然,可子颜听得出他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所谓物竞天择,你这么做大约是应了这句老话吧。”子颜道。
  常振霆轻笑道:“你这是在宽慰我吗?老实说,我并不后悔,如果当年心软,如今就没有常五爷这个人了。子颜,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冷血?”
  “不,虽然我不知道当时的具体情况,但你被人叫了那么多年五爷,也没改个名号,总也有纪念他们的意思在吧……”子颜道,“况且你对我……对我家人都那么好,绝对不会是一个坏人!”
  “那是因为我对你有目的!”他笑。
  “那莉莉姐呢?你对她比对亲妹妹还好!”
  “我同样对她有目的。”常振霆答道,微笑着见到子颜面孔变色。“莉莉她很直接,她所爱的、她想要的都会直接告诉我,她让我感觉不到一丝危险,我们做生意的总是在与别人勾心斗角互相猜忌,但与她一起时,我很放松,很适意。”
  子颜偷偷吐出口气,为自己的多心害臊起来。
  常振霆伸手抚摩着他的脸颊:“我之所以与你说这么多,是因为我已准备好用下半辈子来保护你,爱你,你有权力了解我的职业,我的财产,我的过去,我的敌人,以及我可能会遇到的危险。我要离开上海一段时间,也许会很长,长到足够使你想清楚后半辈子的打算,我希望等我回来的那一天,你也已经准备好了。”

  《不夜情》热映的消息很快登上了各大娱乐版的头条。
  凌熙然加入上海市导演协会,很快被追捧为与费穆先生一样有“欧洲派风韵”的大导演;苏莉莉转型成功,不再拘泥于风流美艳的摩登女郎角色;而沈子颜,影评人写道:“他在扮演一个并不讨好的悲剧性角色时,以自然的表演征服了观众”,电影公司已与他续约,据说近日会与发掘并提携他的凌熙然导演有进一步的合作……
  可是战争依然在继续。
  9月5日,宝山失陷;10月26日,大场、江湾失陷;10月28日,闸北失陷;11月2日,日军强渡苏州河;11月10日,青浦失陷。
  在常振霆离开的第二个月里,上海沦陷。公共租界与法租界成了这座亡城中残存的最后孤岛。

  第九章
  1937年的深秋到来得有些鬼祟。总还以为艳阳仍藏在眼睛角落里,可轻轻眨一眨,才发觉夏天早已倏忽过去,满含湿气的天幕压向四周,阴冷阴冷的,人行道上堆积起焦黄的洋梧桐叶,被行色匆匆的路人碾过,散发出陈腐的气味。
  占领区的电影公司纷纷关闭,大批电影人带着拍摄器材和设备逃往香港、重庆等地,还有一部分转移到租界内继续拍摄工作,沈子颜便是其中之一。
  当时他与凌熙然合作的第二部电影再次大受欢迎,新片子又即将开拍,却惊闻日军司令部已下了死命令——凡是对“大日本帝国”不敬的电影戏剧或音乐作品,一律禁止,所有参与者格杀勿论。凌熙然新开拍的本是部时代剧,如今只怕稍有差池惹祸上身,不得不临时改写剧本,将故事代入古代,又将所有尖锐的有针对性的台词打滑了一番,只求万无一失。
  可当真想对付你的时候,哪样不能拿来作把柄呢?先是早前《不夜情》过火的宣传语引起他们的注意,接着又怪罪开拍新戏也不去日本有关部门取批文,是不把“皇军”看在眼里的了。
  凌熙然写了信去解释,并附上剧本以证实自己并无丝毫不敬。不消几日,有日本宪兵送了请贴来:“诚邀凌先生携尊夫人参加于本人府邸举行的周末舞会。”落款是“北野信夫大佐”。
  子颜亦收到一封。脸色都变了。
  “北野信夫是什么人?区区一个大佐,用得着怕他吗?”苏莉莉不以为然。
  凌熙然叹口气:“你有所不知,如今他主管沪上文化界的一切事务,相当于半个文化局长,得罪他可没什么好下场……”
  “呸!我管他是什么长!”苏莉莉眼眉一挑,面孔上冷硬坚决,可待静下心来想想,总还是有些怵的,挽住凌熙然的手:“那我们究竟去不去呢?”
  去,是自投罗网;不去,更是罪加一等。三人都有一种肉在砧板上的感觉。
  常振霆打电话回来,听闻此事,问:“子颜,你有何打算?”
  子颜思想半晌,道:“你临走时为我安排的一批保镖,如今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保镖能对抗军队吗?你太冒险!”
  “我又能怎么办?”
  他说:“我陪你去。”
  子颜哽住:“你现在在哪儿?明天就是星期六了,赶得及么?”
  “我立刻去搭夜机,应该还来得及。答应我一件事,在我没回来之前千万不要离开家!”他的语气凝重。
  子颜说好,挂了电话才发觉自己手心冒汗,他是感动,也是惶惑。
  他感激凌熙然的知遇之恩,他恋羡他的风华,他崇拜他的才情,他本以为自己的痴情与愁结都早已为他耗尽,一辈子也就这么过了——可为何又偏偏让他遇见了常振霆?他的百般好处令他惦念,心神竟为之摇曳起来……

  第二天黄昏,凌熙然眼见赴会的时间分分逼近,等不及常振霆回来,拉着苏莉莉先走了。天色逐渐黯淡下来,路口的馄饨担子与擦皮鞋摊头已借着街灯的光亮收起摊来,街墙外响起几声叫卖桂花糖粥的梆子声,隐隐约约的,突然被疾驰而来的汽车喇叭的鸣响湮没了。
  子颜奔到露台上去看,常振霆正躬身跨出汽车,背转了身,抬起头来望向他,眼中藏着几许倦意,却含着笑。
  直到这一瞬,子颜才晓得自己心中对他的思念已是久长,此刻见他活生生地站着、笑着,倒有些恍惚了,四目相视着,不发一言。
  许久,常振霆开口:“希望我回来得还不算太迟。”
  子颜如被他看透了心思,脸颊倏地红了,匆忙披上外套,下得楼去。
  上了车,先前还周正地坐着,却被他抓了只手去,放在自己的手心里细细摩挲起来,又顺着掌间的纹理轻轻吻。子颜的背脊骨一下子酥软下来,被他拥抱入怀。
  车窗外有人仓皇跑过,传单飞散,日本宪兵的军靴刷刷作响,枪声大作,再朝车后镜中看时,那人已躺在血泊中了。
  子颜差点惊呼出声,被常振霆捂住了嘴唇。“别怕!一切有我。”他吻他的前额,低声安慰。子颜靠在他的胸前瑟瑟地抖,想到此刻两人正要共赴险境,不觉有些同生共死的意味了——
  北野信夫的府邸原是沪上一位报业大亨的花园洋楼,战争爆发后,这位大亨带着家眷细软逃到海外,空下这栋豪华宅邸,便宜了日本人。
  待他们抵达时,舞会已进行了好一会儿了。走到大门前,却被宪兵拦住,检查过后方可入内。五爷在上海滩上纵横十余年,何时遭受过这般待遇?随行的保镖正要发作,被常振霆制止,冷然接受。
  却听有人哈哈笑着,从舌头上翻滚出一串夹生的中文来:“原来是常先生大驾光临!”
  子颜抬眼一望,只见从门后走出一个军官打扮的男人,粗短身材,大脸盘,五官疏落,笑容更是猥琐。翻译忙不迭介绍道:“这位就是北野大佐!”
  常振霆颔首:“抱歉,我不请自来。”
  北野信夫呵呵笑,叽里咕噜对翻译说了一番。那翻译心领神会:“大佐说他本是要下帖子的,却闻您不在上海,正遗憾着呢!哪知您这么赏脸……”
  常振霆把手一扬:“请不要误会,我只是陪沈子颜先生过来问问大佐有何指教!”
  北野信夫笑道:“原来你与沈先生是旧识啊!哈哈,不妨进屋细谈吧!”
  “不用烦劳了。”常振霆轻笑着朝厅内一指,“常某举目所见,全上海最著名的‘三点水’(指汉奸)都在大佐府里了,为免嫌疑,你我就在这儿把话说清了吧!”
  北野信夫尚未听翻译把话说完,脸色已变,转而又笑道:“常先生真会说笑,和满本就是一家亲嘛!早就听闻常先生的烟草生意做得兴旺,我们大日本帝国还想分一杯羹呢!”
  常振霆冷笑道:“生意么,以后再谈!”
  子颜拉拉常振霆的衣袖,低声道:“我们还是去把莉莉姐他们找来,一起走吧!”
  “你们莫不是苏小姐的朋友吧?她和凌先生在舞池里玩得正高兴,常先生您又何必去扰其欢愉呢?”北野信夫眼珠子一转,“若常先生事务繁忙要先走,我就不强留了,但这位沈先生么……我的好些客人都想一睹这位大明星的尊容呢!”
  常振霆正色道:“是我陪他来的,自然也要亲自送他离开!”说着,拉着子颜快步下了台阶。
  子颜急道:“那凌导演和莉莉姐怎么办?”常振霆不应声,与子颜一同上了车。只见身后昏暗的墙角落中人影幢幢,已有伪军特务悄然跟了上来。
  常振霆叫司机开车,直到出了占领区才开口:“北野这只老狐狸在提到你们时,总同我东拉西扯,就是不说重点。他故意说起了我的生意,想必是要暗示我向他们交税纳贡,但我始终想不通他到底要你和莉莉为他做什么。在事情未明朗之前,你我切不可轻举妄动,现在我送你回去,回头再来接莉莉他们!”
  子颜点点头:“你千万小心。”
  “你也是!”常振霆紧紧搂住他的肩,“虽然他们的军队不能进入租界,但若要派杀手渗透进来对付一两个人,简直是易如反掌!”
  一直等到半夜,子颜才接到常振霆的电话,说是他们都已安全归家,让他别担心。第二天拍戏时问起,苏莉莉这个大嘴巴立即一五一十说出来:“北野那王八蛋一见到我就贼忒兮兮地想亲我的手背,你猜怎样?我对准他脸蛋就是一巴掌!那时候别说是熙然,简直全场都愣住了!”
  “北野他……他怎么样?”
  “大庭广众下,他能拿我怎样?”苏莉莉得意道,“想欺负姑奶奶,门都没有!”
  子颜却忧心起来:“莉莉姐,你如今开罪了他,往后可要小心他报复你啊!”
  苏莉莉冷哼一声:“怕他报复我就不姓苏!再说大哥昨晚又派了好些人手给我,我就不信那些小日本能横行到几时!”
  凌熙然在旁摇头道:“莉莉,小心隔墙有耳!即便这里是租界,只要北野那边想把我们的电影压下来,洋人们碍于压力,还不是一样会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
  “好呀!昨天你老婆被人轻薄,你不但不帮,还朝那贼人点头哈腰叽里呱啦说个没完!你现在倒怕了?”苏莉莉冷眼瞥他。
  “我还不是为了我们的电影!”凌熙然不忿,“总之昨天北野大佐亲口答应我,只要不对大日本帝国不敬,我们的电影就可以继续拍下去!我决不允许任何人耽误拍摄,哪怕是我的太太——”
  苏莉莉微微一怔,下意识咬住了唇。
  子颜看看凌熙然,他仍是当初见面时的模样,面目俊朗,穿着得体,可似乎是哪里出错了,总感觉欠缺坚挺俊拔,眸子里蒙了灰,不再清澄一片。
  是他变了?
  抑或是自己的心变了呢?
  ——不知从何时起,他心中的“凌熙然”这三字已被另三字悄然替代。

  到了月底,日本军队进攻南京,从上海调走了大批守军。趁此机会,为抗议日军操纵教育界逼迫中国学生学习日文,好几所大中学府的同学愤而联合起来去游行,子仪所念的高中也在其列。
  子仪沾了电影明星大哥的光,在学堂里也算是风云人物,这等文艺宣传工作自都让他担当重任,由他走在队伍前头挥舞旗帜喊口号。没想到还没走上几条街就被军警团团围住了,领头的学生全部被捕。
  消息传到沈家,一家老小齐齐呆住。
  子颜唯一认得的头面人物就是常五爷,一个电话打到常公馆,仆人答:“五爷听说后已亲自去警察局要人了!”
  子颜只觉心头热腾腾,回头安慰母亲和妹妹:“有五爷在,你们放心……”话未说完,已落下泪来。
  若是在战前,常振霆只需一句话,可此时警察局早已被日军控制。他几经周旋,花费大量钱财打通关系,直到夜深才终于把子仪带了回来。
  子颜不知如何报答,看着他疲累的眉眼,要讲感谢之类的话都显得太轻太薄,好不容易道出一句:“振霆,不早了,不妨……不妨在我家吃了晚饭再走吧!”说完又后悔,怕他推辞,也怕他嫌弃。
  常振霆却是一口答应,堂堂然进屋坐下,与子珍子仪说笑,也不忘向子颜母亲问好。家中本已请了一个女仆帮忙,炒菜做饭再不用子颜亲手去做,可今日特殊,他又去厨房里忙活起来,但再忙亦是满心欢喜的。
  待洗完虾仁,一抬眼,竟见常振霆正倚在厨房门口凝望着他。
  子颜窘道:“你……你怎么站在这儿?油烟太熏人了……”
  他但笑不语。
  子颜问:“你是有话要与我说吧?”
  “对。如今硕大的中国已无一处清净地可供你弟妹安心读书,你有没有想过送他们留洋去?”
  子颜点点头:“其实我之前也想过,不过念他们年纪尚小,总是舍不得。但现在这样的世道,舍不得都不行了……”
  “你点头就好,其他都交给我来安排。”
  子颜想了想,朝厅里喃喃自语的母亲望了一眼:“如果不麻烦的话,请把我母亲也带到国外去疗养吧。她近日常常被炮声枪声惊醒,我怕她再受刺激。”
  “当然可以。”顿了顿,他又问,“你自己呢?有什么打算吗?其实你可以继续读书……”
  “不,我不会离开上海,我要继续拍电影!”他抢白。
  常振霆笑笑。
  “你是不是笑我坐井观天,毫无志向?”
  常振霆幽幽道:“若真眷恋那口井,又何惧做只井底之蛙?只怕井枯,再也容不得它了……”

  子颜的栖身之井最终还是没保住。当剧组被强行解散时,将近年底了,拍摄早已完成了一大半。凌熙然惊地跳起来:“怎么会这样?大佐他答应过我的!他让我放心拍的!”
  苏莉莉冷眼看他慌慌张张地带着礼物去找北野信夫,啐道:“软骨头!”骂完也只得与其他剧组成员一样,返家去。临走看见子颜,道了别,又回转头:“子颜,瞧这局势,也不像简简单单就能让我们返工的样子,我一思量,倒不如学胡蝶姐,去香港得了。”
  子颜吃一惊:“你要走?凌导演知道吗?”
  “也与他商量过,他是不情愿的,刚在上海闯出些名堂来,便要放弃……唉!算了,以后再说吧。”她拢拢头发,“不过往后你我见面少了,可别忘了莉莉姐!”
  子颜道:“那是当然。常联络吧!”
  她嫣然一笑,袅袅婷婷地走了。
  回到家才知南京沦陷,虽还不清楚具体状况,只闻“屠城”二字,已是人心惶惶。
  天空愈加灰寒。
  常振霆打电话来,说是子仪子珍的入学问题都已解决,两办学堂都是伦敦名校,食宿条件好,还可自带仆人;而赵月芝,“还是与孩子们近些得好,所以我特意挑了一家伦敦近郊的疗养所,并聘用华裔护士照顾,你看可好?”他问。
  子颜说好,又感谢他周到入微,直到说了再会,依然握着电话不愿放开,似乎要听到他的声音才觉得暖和些。
  “子颜,你听上去不太好,出什么事了?”他紧张起来。
  子颜说:“振霆,我想见你。”
  他说:“我马上过来。”

  刚挂下电话,就听到门铃响。——竟是凌熙然,脸上浮着笑容:“子颜,我有要紧事找你!”
  “凌导演啊,进来坐!”
  他笑道:“不要打扰伯母休息,我们还是另找个地方再细谈吧!”
  “可是……我正在等人,不方便走开。”
  “你小子不给我面子!好吧,不妨就去外头花园里走走好了!”凌熙然拉住子颜的手就往外走。
  子颜打量着他的神情,心中闪过一丝狐疑。把手抽脱出来。
  花园里已没有花了,只剩几株冬青长势繁茂,子颜在树前立定:“凌导演,是不是北野信夫那里仍是没有同意?没电影拍倒不要紧,最怕伤了感情,你还是回去哄哄莉莉姐吧!”
  “莉莉那里我自是会劝的,可今天我来找你可不是为了这件事!”他笑道。
  “那……有什么事就请直说吧!”
  “是这样的,我有了一个计划,能将一些被迫关闭的电影公司重新搞起来,组成一个联合制作发行公司,到时候,我们的公司就能控制全上海滩的电影脉络……”凌熙然滔滔不绝。
  子颜惊诧万分,只觉他在说着梦话:“凌导演……真的……真有这样的好事?”
  “哈哈,我遇着贵人,不但愿意投资我拍新电影,还让我重组电影公司!”他满面喜意。
  子颜不解,更不敢置信:“可你想过没有,日军方面依然是个难题!”
  “别担心,现在已经没问题了!”他自信满满。
  子颜见凌熙然恢复生气,也为他高兴:“这就好,可惜我不懂电影公司方面的事,帮不上忙啊。”
  “你还是当我的男主角吧!虽然我们手头的那部停了,但马上就有新的可以开拍!”他拿出一本剧本来,递给他。
  子颜接过一看,愣住:片名赫然是“和满兄弟传”!
  “这是什么意思?!”
  “我实话和你说,我刚才提到的那位投资人正是北野大佐,他说如今中国人对他们的印象太偏执,要利用电影传播途径来扭转观念,创造‘大和民族’与‘满洲国’一家亲……”
  子颜愕然,将剧本回掷给他:“这种电影我不拍!”
  “子颜,你真是死脑筋!如今是日本人当道……”
  子颜望着他,只觉心寒:“你怎能说出这种话来?南京屠城的消息你听说没有?你现在与我说‘和满兄弟’?”
  他转身离开,被凌熙然一把揪住:“沈子颜我告诉你,你与我签的电影合约还未到期,我随时可以要求法律强制你履行合约……”
  子颜脸色煞白,一字一字道:“凌熙然你也听着,说到法律,头一个要枪毙的就是汉奸!”
  凌熙然哽住,目光闪烁不定。
  子颜趁机甩开他的手,转身奔逃!一人滑入了空阔的街心,两旁广告牌上的霓虹灯残缺不全,如同伤兵怒睁着血红的眼……
  他颤抖着捂住自己的脸——究竟是他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身后又有人来拉他。
  他拼命挣脱。
  “子颜!”是常振霆的声音。
  他回首,泪珠滚落:“振霆——”
  他拥住他,把他带上车:“去我那里好吗?”
  子颜不语,靠在他的胸口,点点头。

  直到子颜在常公馆里坐定,喝了姜茶压惊,才终于缓过神来,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给了常振霆。他沉默良久,吐出一口气来:“如今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莉莉。姓凌的已迷了眼,大约也会逼她拍摄那种片子的……”
  他给苏莉莉拨了电话,却没人接听。联络安排给她的保镖,只说是下午随她去百货公司后,已不见人影了。
  子颜猜测:“她会不会已经去香港了?”
  “照她的脾气,若知道了凌熙然的丑行怎不对人哭诉一番,反而不声不响地离开呢?”他皱起眉。又派人四处打探寻觅,依然没有消息。
  忙至夜深,他让子颜先去休息:“我这里最安全,你大可以放心。”子颜点点头,跟着仆人上楼。常振霆又把他叫住,微笑道:“我一会儿就来。”
  子颜脸一红,扭头就跑。
  ——外面已宵禁了。
  上海如同被人扼住了咽喉,绝望地陷入一片无边无垠的黑暗中。大团大团的墨影在窗玻璃上游移,如同张牙舞爪的怪物步步进逼,猛一抬眼,见树冠顶上露出了一钩焦黄的月色,正阴侧侧地闪着寒光。子颜觉得冷,裹着棉被仍不住颤栗,寒意早已浸透到骨头里。
  房门被推开了,熟悉的脚步慢慢地靠近,终于停在了床沿。子颜感到自己的心如同石英钟摆,忽悠悠地晃动着。
  然后他听见他上了床,与他同侧躺下,温热的呼吸就落在颈后。他伸手抚摸起他的脊背,隔着单薄的睡衣,一寸一寸的皮肤,一节一节的骨头,在他灼烫的指尖下剔透了起来。
  子颜重重地喘息着,有细密汗滴沁出毛孔,睡衣贴上肌肤,他在身后为他轻轻褪去了。子颜裸露的皮肤蓦然碰触到阴冷的空气,不自禁打了个寒战。他用力搂住他,嘴唇顺着发迹渐渐往下探去……
  在这样龌龊清冷的世间,什么都是苍白虚无,寻不着调儿的,这一刻,惟有自己炙热跳动的心,惟有那灼热的吻,惟有那贴着自己的身子,惟有那个人,是真实的。
  子颜呻吟出声。
  他们缠绕一体。他是谁?自己又是谁?已然分不清了……

  第十章
  找到苏莉莉已是十多日后的事了。
  那天是圣诞前夜,租界内披红挂绿,洋人的店铺早早地打了烊,马路上回荡着唱诗班的歌声,冬日和煦,一切都显出难得的静谧与安详来。不料傍晚时分竟刮起了大风,树枝狂烈地拍打着窗玻璃,令人无端生出怯意。
  赵月芝嚷嚷着冷,让女仆在厅里燃起了壁炉,火焰跃动着,把整面白墙都映得通通红。木柴大约受了潮,噼噼啵啵响着,火星飞溅。
  常振霆早就说好要接子颜全家去公馆里吃圣诞大餐的,到了时间也不见出现。子颜眼皮直跳。正想打电话给他,电话铃倒自己先响了。连忙接起,正是常振霆。他忙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有事不能来。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似乎正在考虑如何回答,最后他只说:“让小李载你到外滩来。”——嗓子低哑,余音微颤。
  子颜打了个寒噤。
  一到外滩,就见江上浪涛汹涌,常振霆送给苏莉莉的豪华游轮正在浪尖上颠蹒,岸上人潮混杂,有五爷的手下,也有日伪警察局的人,更有不少是记者与围观者。
  子颜下车,立即被记者们团团围住:“请问沈先生,船上的是不是苏小姐?苏小姐现在情况怎样?苏小姐的失踪是不是与她的丈夫凌导演有关呢?你与苏小姐的关系如何?苏小姐与烟草大王究竟是兄妹还是有其他关系……”
  子颜脑中隆隆作响,幸好有五爷的人将他带出人群,又有人领他去乘小船,低声道:“五爷正在那条游轮上等您。”子颜问他们游轮为什么不靠岸,上头还有谁,也都答得含糊。只晓得五爷带了许多人手上船,据回来报告消息的人说,游轮的引擎全都坏了,要通知船务公司来拖船才行。
  小船在风浪间穿行,好不容易才靠近轮船,常振霆已在船边等着了,伸手拉子颜上了甲板。子颜抬头看他——灰白脸色,眸中暗藏泪影。
  “振霆,是不是……是不是莉莉姐她出事了?”
  “我们找到她时,她已经死了……”他哽咽。
  子颜捂住嘴:“怎么会……她……她怎么死的……”
  常振霆轻轻搂住他:“我带你去看看她,你冷静些,她吞食安眠药,面目尚算祥和。”
  苏莉莉躺在船舱的主卧室里,身穿簇新的苹果绿滚银边高襟旗袍,全身首饰佩戴体面,头发新近烫过,任船只颠簸,依然纹丝不乱。
  子颜哭出声来:“为什么会这样?前不久她还对我说她想去香港定居……难道……难道真是为了凌熙然他……”
  “这件事绝对与那姓凌的逃不了干系!我一定要把他找出来对质,可惜他如今已躲匿起来,我派人去他家中和电影公司查找,竟一无所获!”常振霆一拳捶在栏杆上,指节发红。
  子颜握住他的拳头,把他僵硬的手指轻轻掰开,故作轻松道:“一定能找到他来对峙的。你可是常五爷,将上海滩翻个底朝天也不过是小事一桩啊!”
  常振霆苦笑连连,从口袋里抽出一封信,递给他:“这是莉莉的信,我今天中午收到的。”
  子颜打开来看,纸上不过寥寥数字——“大哥,我是意冷心灰,非死不可了。我舍不得你,舍不得莉莉号。我带它一起走。”
  落款是两天前。
  “我收到信,立刻派人在江上寻找,但江海茫茫,谈何容易。谁知会那么巧,傍晚竟刮起了大风,又将船送回到港口。真的是天意,我找到她又如何,终是迟了……”他站在苏莉莉床头,凝神望着她,“她是早就决意赴死的。我刚派人去问过,她在一个星期前就亲自去订了这袭旗袍,当时她还特意叮嘱那裁缝师傅说,因要用作寿衣,要求他做得分外精细些……”
  子颜走近些看,她那抹着鲜艳蔻丹的指尖映着青翠碧绿的衣料,只觉触目惊心,竟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醒来时已回到岸上,斜躺在车后座里,身上披着常振霆的外套。朝车窗外望,是回家的路。小李回过头:“沈先生,您醒了就好。”
  “振霆呢?”子颜把外套裹紧些,手脚依然冰凉。
  “五爷还在轮船上与人商量如何把苏小姐接上岸呢。警察和记者都想要上船,现在虽被我们的兄弟缠着,但也不知还能撑多久。”小李道,“他怕您吃不住,命我先把您送回家。”
  “小李,回江边去。”他说,“这个时候,我若吃不住,他就更难捱了。”
  夜深了,冷风未息,雪珠又飘落,水面上弥漫起一层薄雾,寒彻心骨。岸边的人群却越聚越多,已有影迷听闻消息,赶来看个究竟。船务公司也来了人,查探一番后说是天气恶劣,一时三刻难以将游轮拖到江边来。
  子颜见势,向他们租了一批小船,一律用帆布盖着,再雇船夫将这些小舟划到轮船边上。
  小李问:“沈先生,您这是做什么?五爷身旁人再多,也无须这么多船呐!”
  子颜淡淡一笑:“你的五爷应该明白。”
  稍待片刻,游轮那边有了动静。眼尖的已望见有物事被轻手轻脚地搬到小船上,但隔着夜雾,难以看得真切。等小船接二连三靠了岸,记者们立即蜂拥而上,有照相的,有探头张望的,还有的拉着船夫问长问短。
  日伪警察也上前来搜查,将帆布一一揭开来看,都呆住了:里头躺着的竟都是方才随常五爷上船的一干兄弟们!此刻已大大咧咧地站起来,伸个懒腰道:“五爷想得真周全,还为我们盖上帆布,遮风挡雨!”——不禁气绝。
  这边厢,趁着混乱,苏莉莉的遗体已由常振霆亲自护送上岸,由偷偷等在一旁的专车接去。子颜连忙让小李的车绕到常振霆身旁,开了车门让他进来,又命小李速速将车开回公馆。
  常振霆的全身早已湿透,冰冷的水珠沿着发际淌下,嘴唇冻得乌青。
  子颜紧紧抱住他:“振霆……”
  常振霆轻抚着他的背,安慰道:“我没事,你帮了我大忙。”
  “没什么,我只是出了个主意……我明白你对莉莉姐的心意,你千方百计避开警察和记者,是为了维护她的形象,不愿让她的遗体被他人随意观看和检查。”子颜想起不久前还见到她千娇百媚的模样,不禁黯然。
  常振霆叹口气道:“对,我这妹妹最爱漂亮,又贪面子。但除了这点,还有一个原因。你知道凌熙然已经向日本方面投诚了,如果莉莉的死真的与他有关的话,日伪警察很有可能会帮助他毁尸灭迹!”
  子颜战栗起来:“毁尸灭迹?你是说……莉莉姐她……她也许是被他杀死的?”
  “我只是猜测。”
  “不可能!不论凌熙然人格多有问题、行径多无耻,他干得出的最多不过是劝她加入日军投资的公司,或是逼她拍摄她不想拍的片子……但是他绝对不会下毒手,他是真心爱她,他不会这么狠心!”子颜大声说道,不知是想说服他,还是自己。但话一出口,声音已颤了,手心里冒着汗滴。
  “你了解莉莉的性格,若凌熙然只是逼她做一些令她极为厌恶的事,她会不会自杀?你也看过她的遗书了,绝望如斯,已不是我们所熟识的莉莉了。”常振霆望住他的双眼,“子颜,我不喜欢随便冤枉人,更不喜欢你为他这种人竭力辩解!”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清楚凌熙然曾经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些什么!也许直到现在还是一样!”——他的眼神在暗示着什么,子颜不会看不出来。
  子颜咬住下唇——难道自己对他的感情,他还不明白吗?何必再去介怀前尘旧事呢!他心怀愤懑,恨恨道:“麻烦你送我回家。”
  ——自此一路无语。
  到了家门口,子颜把他的外套递还给他,低声道:“小心着凉。”正欲转身开车门,被常振霆一把拉住。
  “我心情不好。”他说,声音已不复平时的气息,沙哑得很。
  子颜一肚子怨气尽消,回眸望向他:“振霆,希望你能信任我,就像我永远那么信任你一样。”
  常振霆把他拥入怀中,轻轻吻着他的脸颊:“对不起。”

  那晚子颜梦见了苏莉莉,看着她一人站在摄影棚的暗影里,身上裹着件薄呢秋大衣,面上淌着泪,胭脂斑驳。
  “莉莉姐!”他唤她。她无动于衷。
  ——梦境即刻破碎。
  他醒转过来,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心头陡地一跳。立即起身给常振霆打电话,却是华叔接的:“呀,是沈先生!真不巧,五爷出去了,有事你就对我说吧!”
  “华叔,麻烦您告诉振霆,他要找的人可能在摄影棚里!事情很急,您千万记得!”子颜急道。
  华叔笑呵呵地答应下来。
  子颜搁下电话,仍觉不放心,叫上小李开车直往摄影棚驶去。到了后却只见铁门紧锁,院内杂草丛生。向住在隔壁的老人打听,才知这里自他们的电影被勒令停拍后,再无一人出入。
  子颜一怔,心想:难道是我猜错了么?
  那老人想了想,又压低声音道:“不过我晓得一个地方,这几天闹哄哄的,正在拍小日本的歌舞片呢!”
  子颜眼前一亮,连忙请老人带路。可那老人走了几步后便再也不敢向前了,用手指着:“喏,他们就在转弯处的小学堂里。不过我劝你们还是别去得好,里头有好几个当兵的,腰上都别着驳壳枪呢!”
  子颜谢过,给老人几个钱,让他先走了。自己和小李轻手轻脚地猫到学堂外。隔着围墙,已有靡靡的日本小调传了出来。子颜小心翼翼地挖掉一块碎砖,将眼睛凑到洞口,墙后一目了然——
  他要找的人就在里头。端坐在摄影机后,仍是同样的姿势,同样的神态。子颜不禁一阵恍惚,仿佛回到从前,他的镜头里正是自己与苏莉莉。
  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几个日本军人和一个穿着学生装的中国少女。
  “田中少佐为重建学堂捐了一大笔钱,你知道后自然非常感激……你的表情太僵硬了……你要表现出那种崇拜与爱慕来……好,我们重新来一次!”他指导着那名少女。
  女孩子懵懵懂懂,喏喏应承。
  小李在子颜耳边低声道:“沈先生,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子颜道:“你立刻去把振霆找来,我在这里看着。”
  “这……这不太安全吧?”小李犹豫道。
  “现在有些事只有凌熙然能告诉我们,若不看着,等他拍完这里的戏,又不见了怎么办?你快去吧,我会照顾自己的!”子颜催促道。
  小李只得开车离开。
  子颜继续躲在墙后观望,突然,他觉得有硬物抵到脑后,异常冰冷而恐怖的触感流满全身,回转头来一看——竟是个黑洞洞的枪口!

  “沈先生,没电影拍了,也不用偷偷摸摸地偷看吧!”说话的是个伪军士兵,晃着日本人的枪,不可一世。
  子颜定定神,站起身来:“我找凌导演。”
  “他正忙着呢。有什么事,我招呼你吧!”他笑嘻嘻地说道。
  子颜交握住微颤的双手,冷然道:“私事,你管不着。”
  “哦?有什么是我们大日本皇军管不着的?你倒是说说看!”一副无赖相。
  凌熙然已听闻声响,走了出来,见到他,吃了一惊。
  子颜故意说给他听:“‘我们大日本皇军’?我怕你连自己姓谁名谁都忘了吧?”
  凌熙然果然听出些弦外之音来,面上有些不自然:“子颜,你来干什么?”
  “莉莉姐死了。”他开门见山。
  凌熙然眸子一黯:“我听说了。她已失踪了好几天……真没想到她会走上绝路……”
  “不是你逼她,她又为什么要死?你究竟对她做了些什么?”子颜激动起来,看着他佯装无辜的模样,恨不得上前掴他几巴掌。
  那伪军士兵倒是尽忠职守,一把揪住子颜,将他双手反绑到身后:“凌导演还有重要的片子要拍,你少打搅他!”又对凌熙然道,“大佐可是希望这部片子尽快杀青的。”
  凌熙然说声“是是”,转身往里走去。
  “凌熙然!”子颜叫住他,“我现在已不怕说出来,其实我曾经爱过你,我从没想过争取或是抢夺,因为我清楚,我根本抢不过莉莉姐,因为你爱她,你的心里只有她一个!可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振霆怀疑是你亲手谋害她的,我为你辩解,我说绝不可能!可我现在相信了,我面前的人早已沦落为日本人身边的一条狗——不,连狗都不如!你竟听从走狗的话!”
  凌熙然的背影抽搐着。
  “告诉我,把莉莉姐的死因告诉我,我不想让她死得不明不白!”子颜大喊出声。
  然后他看见凌熙然回过头来,脸上挂着两道泪痕:“是我害的……是我害死她的……”
  忽然从墙后又走出一个人,朝凌熙然大喝一声道:“别乱说话!你自己不要脸了,大佐还要面子呢!”又示意揪住子颜的那人,“带他回去。”
  “你不是北野信夫的翻译吗?”子颜认出他来,“你不让凌熙然说话,莫非是想维护北野?”
  那翻译头一扬:“带他回去!记得塞住他的嘴!”
  却听常振霆的声音响起:“谁敢塞子颜的嘴,我割了他舌头!”
  子颜惊喜道:“振霆!你来了!”
  众人抬眼,见他已站在不远处,身后跟着一大群兄弟。
  “呵!是常五爷啊,您……”翻译刚走出两步,只听砰砰两声,脑袋已经开花,直愣愣倒下去。
  众人乱作一团,也不知子弹从哪里射出来的,只顾逃窜。常振霆朝一旁的学堂天台微微颔首,只见那天台上面也有个抗着长枪的人朝他挥了挥手。
  然后常振霆侧过脸来直视住揪着子颜的士兵,淡淡一句:“放了他吧。”
  那人早已双腿发软,扔下子颜就跑。常振霆冲上前,为子颜松了绑,搂着他的肩头,连声问:“受伤了吗?受惊了吗?”
  子颜微笑着摇摇头。“我没事。”又回首去看看缩在一旁的凌熙然,“是时候说个清楚了。”
  凌熙然无力地蹲坐到墙角边上。
  “子颜,还记得那一天吗?就是我去找你谈开联合电影公司的那天,我被你骂了一顿后,回到家就接到北野大佐的电话,让我带莉莉去他家吃晚饭,顺便谈谈合作细节,原本莉莉是不愿意去的,我就劝她说若不去的话,大佐可能会派人杀我,她也只得随我了。然后我设计骗开五爷的保镖,终于到了大佐的府邸……”他捂住脸孔,“当时我真以为搭上了顺风车,趁其他导演纷纷离乡背井的时刻,一个人在上海滩上干一番大事业……谁知道……”
  “晚饭后,北野给我介绍认识了一个日本的名监制,我们两人在书房里谈了很久,后来才想起被我丢在客厅里的莉莉,于是我去找她,竟听到一间客房中有异响,门正虚掩着……我从那门缝里看到……看到……”
  “莉莉在里面?”常振霆额上突起青筋。
  “她被北野按在床上,手脚都被捆着……她在哭……”
  子颜倒抽一口冷气:“你没救她!是不是?”
  “我当时好害怕……我轻轻地拉上了……拉上了门……就在那个时候,她看见了我!她看见她的丈夫!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他全身发抖,泣不成声。
  “你真是猪狗不如!”常振霆咬牙切齿道,一拳将他打出丈远。
  凌熙然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眼泪血污已涂了一脸:“我再也没脸活在这世上了,五爷,给我一枪,让我死了算了!”
  常振霆冷笑道:“我不会杀你,你死了,也没脸面见莉莉。我要你活着,一辈子后悔,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子颜垂下眼帘,想起莉莉写的“意冷心灰”四字,痛哭失声。

  常振霆饶了凌熙然一命,但不会放过北野信夫。
  华叔听闻他要亲手去干掉他,急得跳起来:“五爷,你不给日本人提供烟草,已经惹火他们了,若这次再闹出人命来,就算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他们砍的呀!你还想不想在上海混了?”
  常振霆低笑一声:“华叔,何必这么激动?我一个人的事不会连累你的,你想独掌公司大权很久了,这次就成全你,把整家公司都给你好了。”
  华叔被猜中心事,窘迫地退到一旁。
  常振霆拉着子颜回到房间。“你听我说,我在瑞士银行的保险库里存有十箱金条和五十万英镑,我离开的前两个月,除了做生意,还去了趟苏格兰,买下了一个古堡和农场。我已经写好遗嘱,万一我出了什么事,你可以马上接管。”他细细交代。
  子颜呆坐着,耳中嗡嗡作响,他不要听这些!若他死了,他还要他的钱和他的房子做什么?
  “以后如果你想念你的母亲和弟妹,可以在伦敦购置一层公寓,逢年过节过去探望……”
  子颜再也听不下去,紧紧抱住他,浑身打颤。
  常振霆轻抚他的头发:“子颜,在我出发之前,回答我一个问题。”
  子颜仰起脸来望着他:“问我什么?无论问什么,我都可以回答你——我爱你,我要等你,我知道你不会死,你一定会安全回来的!”
  常振霆笑起来,亲吻着他濡湿的眼眶:“傻孩子,你怎么知道我问这个,其实我想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子颜点点头:“记得,在你乔迁新居的宴会上。”
  “应该是在我的书房里。”他微笑着回忆,“你以为里面没有人,就偷偷走了进来,然后我发现了你,你惊慌极了,夺门而逃,我记得你的背影,瘦弱而轻巧……后来,我在晚餐时看到了你,我一眼把你认了出来。那时,我望着你,心里想:瞧,我眼前的这个人儿定是老天爷赐给我的……”
  子颜想笑,却落下了几滴泪:“振霆……”
  常振霆为他抹去:“我会回来的。但我在杀了北野之后,必定无法再在上海立足,后天晚上有一架英国大使馆的专机直飞伦敦,我已打点好,完事后就搭这架飞机离开。你愿意与我一起走吗?”
  “我当然愿意!”
  “可是我上次问你想不想去国外时,你还挺笃定地对我说,情愿留在上海当青蛙的!”他笑他。
  “可是……可是这里若没有你,就如井枯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尾声
  两天后,北野信夫神秘地死在自己的府邸里。凶手已无踪影。
  常振霆在离开上海前还有一件事没做——“我带不走这些烟草,但我也不能把它们留给日本人!”他说着,为自己的仓库浇上汽油,点燃了。熊熊大火把天地间映照得血红一片。
  “我们该走了。飞机在等我们。”他望向子颜,以及他的家人们。
  火光在子颜素净的脸上跳跃,他知道自己将要放弃的是什么,但他爱这个男人,今生无悔。于是他点头,微笑道:“好。”
  飞机在夜空中掠过,都市的光影不过一霎眼。
  他累了,靠在常振霆的肩头,慢慢闭上了眼。恍惚间,他仿佛又听见了熟悉的歌声,正隔着千重山万重洋,飘飘袅袅而来——
  “夜上海 夜上海
  你是个不夜城
  华灯起 车声响
  歌舞升平
  ……”
  ——无尽唏嘘。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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