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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涌】《十八相送》 (扩充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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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12 13:48: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十八相送》(扩充版)BY:暗涌
    
  简要说明:最近在家闲得没事干,把这篇文又翻出来修了一遍
  主要针对尾声收得太过仓促而作了一些情节扩展
  已看过原文的朋友可以跳过前十章再看哦

  第一章
  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深秋,天津。
  英租界内一派繁嚣热闹的场面。大清早礼炮就劈里啪啦从维多利亚道响到了咪哆士道,穿戴一新的鼓乐队精神抖擞地来回吹奏着,吸引众人伫足观望,其间夹杂着不少好奇的询问:好家伙!谁有那么大排场?该不是皇上驾临了吧?知晓的人连忙答:别瞎说,哪是皇上,是总督大人!
  原来这日正是杜夔隆在利顺德大饭店内做五十大寿,他自十六年前中进士之后便似平步青云,从见习军机、署理兵部尚书、直隶按察使、钦差大臣,径直升到了如今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传闻此人极有手腕,面慈心冷,遭其弹劾排挤者颇众,受其迫害或牵连而命丧黄泉的普罗大众更是不计其数。
  天高皇帝远的,比起那皇帝老儿,倒是这总督大人更叫人心生惶恐。询问者唯唯应诺,不敢再多言语。
  如此这般折腾了大半日,到天色渐渐暗下来时,各级官员和外国使节已陆陆续续来到了饭店大厅,一时间辫子大褂和西装礼服齐聚一堂,作揖的与讲洋文的互道晚安,好不有趣。
  杜夔隆的好几个亲卫军官齐刷刷立在大厅两侧,负责检查客人的随身物品。黝黑脸庞嵌小眼睛的是他的亲信林世昌,正边翻看边向客人解释:“近日反贼猖獗,北上作乱,总督大人为保各国贵客周全,不得不出此下策。请多多包涵!”众人虽不情愿,但碍于总督面子,也不好多抱怨什么,只得一一去检查了。
  许惟钧被检查完,扶了扶眼镜,随高田领事和夫人步上楼梯。天花板虽高,但额头仍在水晶大吊灯当头当面的照射下渗出了汗珠,他用力吸了口气,将汗湿的掌心在木制扶梯上掖了掖,登上了最后一个台阶。
  这层是英式宴会厅,此刻已张灯结彩,鲜红寿字霸气地占了主桌后半面墙。高田领事望见了从北京赶来的日本总领事本野先生,忙携着夫人去打招呼。他默默退到一边。环顾四周,宾客们多在旁厅饮酒聊天,鲜有入席的,想是这杜夔隆还未到。
  他定了定神,走向一侧吧台。
  “先生,要喝点什么?”酒保殷勤问道。
  许惟钧将右手放在吧台上拍了拍:“一杯伏特加。”
  “哦,餐前喝伏特加太烈了,先生。请允许我向您推荐,这些是今早刚从法国运来的葡萄酒。”他指向其中一瓶,“而这瓶,是最好的。”
  “好,我要一杯。”他点点头。
  酒保倒完酒,把酒杯和杯垫移到他手中。
  许惟钧小心接过,一手轻摇酒杯,另一手摸到杯垫下的物事,迅速捏在手心。他浅酌了几口,将酒杯放回吧台,抬眼对上酒保的脸——似乎还比自己年轻几岁,却是同样的坚定和无畏。
  “回头见。”他微笑着转身。
  “祝您好运,先生。”酒保欠欠身,目送他离去。
  许惟钧回到领事身旁站了会儿,注意到高田与本野夫妇四人相谈甚欢,根本没空理会自己的举动。
  正是时候!
  他佯装找洗手间,离开宴会厅后迅速闪到走廊另一头的客房部,把手中捏得濡湿的物事摊在手心:钥匙!刚刚酒保指的是从左数起第三瓶——是203室的钥匙!他朝走廊左右望过,确定无人后才把门打开。
  这是个空房间,入住的客人似乎刚离开,床单被罩还没换,枕头皱巴巴地耷拉在床边。他弯腰看床底下,果然,暗处横放着个皮箱子。他拖出来打开:一件水灰色长衫,一顶同色西式呢帽,一根普通的花梨木拐杖,最下面的是把手枪。
  M96式菲德勒半自动手枪,他最熟悉的枪型。握在手里掂了掂,仔细检查过保险闸和子弹后,立刻插入了西装内袋,贴在胸前,“突突突”心脏跳动声音越发清晰起来。
  一切收拾停当后,他轻轻地打开了一条门缝,屏息听了阵,只闻宴会厅内一阵喧嚣,鼓乐齐鸣,应是杜夔隆到了!
  下次再进这个房间,就该是行动已经成功的时候了。他心道,快步走到房外,转身锁上了门。
  
  杜夔隆身着宽袍朝服,挺胸腆肚被五房太太们簇拥着走进宴会厅,接受着八方来宾祝贺,风光是风光,却再也寻不到十年前中进士时的文人气派了。
  只见杜夔隆站到“寿”字墙前,两手一拱,哈哈笑道:“杜某来迟啦!请各位海涵!为赔罪,除了好酒好菜,杜某还备了好戏,务必使各位贵客吃好玩好!皇恩浩荡,太后娘娘与圣上知晓我已入知天命之年,特准我此次回故里过寿,见到有那么多中外朋友陪我这老头子吃饭,怎不让杜某感怀!”说着垂下眼来,掏出袖中的帕子拭了拭眼角。太太们忙扶着他坐下,加上杜家的几个年轻少爷小姐,正好坐满了一桌。
  林世昌就贴身护在一旁,后头还跟着十多个卫兵,均是便服打扮,腰挎长刀,肩背汉阳造步枪,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会场四周,与热闹喜庆的氛围格格不入。
  许惟钧随高田夫妇入席,正巧就在主桌右侧。他做着翻译,脑中却在不停计量:什么时候?该在什么时候?
  菜一道道上,每一味都是海天奇珍,众宾客啧啧称赞,纷纷上前向杜夔隆敬酒道贺。高田领事亦搀着夫人走上前去,许惟钧紧随其后,起身时暗暗抚过胸前藏枪的位置。
  就是现在!
  一声开阔悠长的唢呐声在他身后响起又落下,角儿叫了声板,四周一片叫好声。他恍若未闻,一步步朝主桌走去。
  此时,杜夔隆身旁已围绕着一群达官贵人,高田与夫人在旁一站,恰好挡住了林世昌的视线。他凑上前去,作势要为高田他们翻译,手已慢慢探向内袋——
  “这是哪出戏啊?”
  手臂上突然被把折扇轻轻一拍,许惟钧悚然一惊,循着扇背,低头望见身旁坐了位男子,不过廿四五岁年纪,粗重眉头,修长眼眸,穿着袭水青墨色锦缎袍子,一派富贵公子的神气。
  见他呆望着自己,男子笑道:“我看的戏少。”
  许惟钧舒一口气,转身看了眼正对着大厅的戏台,答道:“这是俞端笙俞老板的《罗成叫关》。”
  台上正唱:拔宝剑,割白袍,修书长安。银牙一咬中指破。
  时机不过一瞬,转眼即逝。
  高田夫妇已打完招呼欲回座观戏,许惟钧只得再寻机会,临走朝那男子看一眼,颇有恼恨之意。却见他仍是温和笑着:“果真好戏!”
  俞端笙端着身段,唱腔尽显豪迈与苍凉:从辰时杀到午时整,午时又杀近黄昏。连杀四门我的力已尽……
  一曲唱毕,掌声雷动。
  有人趁机进言:这先锋官罗成不就是大人您么?为国家社稷鞠躬尽瘁啊!说得这杜夔隆眯花眼笑,直说要重赏戏班子。
  也未等掌声消停,锣声又起来了。紧跟着是京城来的名伶曾漱芳献演《彩楼配》,王宝钏搭彩楼择夫巧逢薛平贵。许惟钧想起这本是自己幼时最喜与母亲一同观看的戏,直到现在还记得青衣俏生生唱出“倘若姻缘你有份,就是天台路上的人。你若是不来失了信,是忘恩无义的人”两句,好生娇纯得意,此时却再无心神观赏,只是默默坐着,竭力压制心中焦愤。
  宴会已近尾声,倘若依旧找不到下手的时机,难不成真要将这次行动取消吗?
  
  直至夜深,秋风渐起。厅内已是酒酣饭饱。许惟钧悄悄握住了枪把。
  不杀杜夔隆,誓不回家乡。这是他离开广州时许下的诺言,如今到了应誓的时候了!
  杜夔隆也已用餐完毕,捏起餐巾抹了抹嘴,侧身向林世昌嘱咐了几句。林世昌连忙对一旁的卫兵做了个手势,随即大厅内的侧灯与花灯尽数熄灭,独留正中大吊灯一盏。
  宾客正讶异,忽闻外头轰隆一声,竟是十几朵大红牡丹在半空中怒放。众人欢呼起来,争相涌到露台和窗前眺望空中。杜夔隆也被簇拥到露台正中,乐呵呵地对着太太们说着什么。
  许惟钧挤入人群,步步朝他靠近。
  众人目光追随着空中火花的升腾与散落,欢笑声四起。他再容不得自己有片刻犹豫,拔枪就朝天花板射去。大吊灯哐啷啷应声坠下,水晶璎珞四溅,在他脸上划出几丝血痕。
  一瞬间,屋内是死一般的静默。
  唯有窗外烟花依旧绚烂盛放,色彩交织间,在人们惶恐的脸孔上幻化出重重光影,异样可怖至极。
  几秒钟后,人们终于反映过来,惊叫着四处逃散。卫兵们忙将杜夔隆和家眷团团围在当中,林世昌伏下身子,掏出了一支手枪。
  借助黑暗,许惟钧趋前几步,目光牢牢钉住杜夔隆一人,抬臂连发四枪,转身混入人潮。
  “刺客!有刺客!”林世昌大喝一声,纵身向前,再不顾满室皆是高官贵胄,举枪就射。
  子弹擦着许惟钧耳畔嗖嗖嗖飞过,突然,肩头袭来一阵剧痛。他一个趔趄,直觉去捂,热烘烘的液体早已渗透衬衣。他咬紧牙关,直起身子,脚下不敢多作停留,挣扎着朝宴会厅门外跑去。
  身后隐隐传来女人们尖利的哭喊声:“老爷!老爷!哎呀呀,总督大人中枪啦!”
  成功了!他喘息起来,难掩唇边笑意。
  只要,只要撑到203室。他想,里头有更换的服装。他会顺利逃出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想起把侧灯打开了。原先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仿佛美梦一场,如今厅内徒留狼藉一片。卫兵们都闹哄哄得追赶了出去,杜夔隆也被太太们哭哭啼啼地送去了急救。
  没人注意到,有个人一直坐在吧台前,方才的一切尽入眼底。
  “真想祝他年年有今日啊。”他对着那个鲜红寿字,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不过真可惜,恐怕没这机会了。”他放下酒杯,挥了挥指尖,身旁一名亲随连忙俯下身子。
  “如琛。”只听他低声道,“找到他,可别让林世昌的人抢了先。”
  这个被唤作“如琛”的男子较其稍稍年长,态度却是极为恭敬,只见他微微颔首,正要离去。
  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微笑起来:“《罗成叫关》可真是出绝妙好戏,别忘了明日里给俞端笙俞老板送篮水果,给他压压惊。”
  
  他出生在苏南临江小镇,祖上追溯至乾隆年间曾出过一个抚台两个知县,当时亦算是繁盛大族,可惜很快没落,百余年间只有个祖父辈的做过当地知府的师爷,其后便是人丁寥寥,再也无力振兴家业。
  他是家中独子,父亲这一房的唯一承继,未等识字就懂得念“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常常逗得叔伯婶婶们哈哈笑。
  父亲却不常笑,自打他记事起总共见他开心过两回。一次是他少年时初次应试便中了秀才,父亲破天荒温了两壶黄酒,喝得有滋有味的,临了还笑着对母亲说:我们家要出状元啦。哪知朝廷次年就颁下诏来,取消一切科举考试,他只得去考了庚款留学的名额,同样一试即中,通知下来的那天,父亲又高兴了一回,跟他说:做不成状元,留了洋也是一样有出息的!快,快把消息告诉你妈去!
  他朗朗应着,找过了卧室厨房小花园却统统不见母亲踪影,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一晃眼,母亲不就站在眼前么?着她常穿的青靛色宽袖长袍子,笑吟吟地说:维均,我的儿子,什么时候才回得家来?
  他心头一酸,几欲落下泪来,再定睛开,已不见母亲身影。他就这样独个儿站着,四周空落落的,只听得见瑟瑟风声。他有些害怕,就像幼年时逛灯会与父母走散时独自站在街中的那种害怕。
  他用力大喊了一声“妈”,传入耳中却是那般低不可闻。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只觉疼痛再度袭来……
  许惟钧倏地睁开眼,终于忆起了一切——
  他左肩中枪了,这里是利顺德饭店203室,他是在昏迷前硬撑着回到房间的。
  房内漆黑一片,他连忙摸了摸口袋,钥匙还在。他又趔趄着下床,确认房门已锁好后再跌回床铺,摸索着扯裂了身侧的被单,胡乱撕了一条缠在肩头伤口上,用嘴咬着,扎紧了。
  他喘了口气,想闭上眼再休息片刻,只是疼痛难耐,他再也睡不着了。
  汗珠顺着脸庞簌簌落落滚下来,衬衫早已湿透了,半是汗半是血。他的视线愈发模糊,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自己又在这儿呆了多久,只觉周身冰冷,好似体内血液已流了个干净。
  他蹭到床角,挺起胸膛撑住床栏,用右手轻轻掀开窗帘一角,一瞬间,薄薄的晨曦穿越缝隙漫入室内,撕裂了黑暗。
  他深吸了口气,混合着属于清晨和新生的气体。他知道自己必须离开,尽快!
  
  与203室相隔不远的总督套间内,灯火通明。
  “利顺德门口的三条道上都设了关卡,无论男女老少要出去通通要经过搜身盘查。”钱如琛把刚打探回来的消息一一回报,“路边两侧的店铺也在挨家挨户地搜……”
  面前的男人却似心不在焉地听着,用丝绸方帕擦拭着一支银色的小型勃郎宁手枪,不时眯起眼观赏枪身上的精致纹理。
  “这么说,还没搜到?”他懒懒开口,朝手枪柄上哈了口气。
  “没呢。我们的人也在暗中查访,可是至今一无所获。” 钱如琛小心翼翼地答道。
  他停止了擦拭,把枪插入袋中,抬起脸来对着钱如琛:“查过饭店没有?”
  “您是指……利顺德饭店?”钱如琛讶异道,“这儿住的可都是达官贵人,我们的人又都集中在这儿,刺客怎会……”
  “怎会那么傻?”他笑道。
  “小人不敢!”钱如琛诚惶诚恐。
  他并不在意,只是嘱咐道:“我要所有住店客人的名单。”
  “是!”钱如琛快步退了出去,不多一阵就抱着客人名册回来了。
  他已站起身,踱到了窗前,望见发白的天边已夹杂着几朵红云:“翻到最近一页,念于我听。”
  “201室本野总领事与夫人,203室四川步军统领高程安,204室直隶布政使刘福全,207室法兰西人保罗宾森先生与夫人,208室……”钱如琛把客人名字读完,站在一旁等待他下命令。
  “如琛,你猜那刺客藏身何处呢?”他转过身来,唇畔浮现笑意。
  “小的愚笨,猜不出!”钱如琛忙欠一欠身。
  “他们可都是老头子的贵宾,照原定计划,今日里要去大沽欣赏新到的战舰,明天还要回保定总督府邸赴宴。你说他们会不会今天就退房呢?”他接过客人名册,逐行查阅。
  半晌,只听他把名册啪得合上丢于一边,朗声笑道:“走,如琛,我们请这位步军统领高大人吃早茶去!”
  
  许维均取下用作伪装的金边眼镜,把皮箱内的衫子换上了。为避免连累为他订房和准备枪支衣服的前应,他把血衣用剩下的被单裹了,塞在窗台靠外的雨檐上。可这一动又牵扯到了伤口,他皱了下眉,似乎感到血液又在渐渐渗出。这衣服撑不了多久了。
  他戴上呢帽,手执拐杖,打开了门。走廊里空无一人,他松了口气,压低帽檐,装作腿脚不便,一歪一扭地出了门。
  此刻已值卯时,两侧壁灯早已悄然熄灭了,长而狭的走廊显得更为幽暗闭塞,远远地望不见出口,仿佛永不能到达终点。
  起先,他只能听见自己双腿参差缓重不一的步伐,接着,又有脚步声加入了进来,好像有两人在身后不远处不急不缓地踱步。他有意加快几步,注意到身后的脚步声似乎也加快了,也更近了。
  谁?是来抓他的吗?他们发现他了吗?他竭力压抑住自己因疼痛而引发的喘息。
  正在这时,走廊前方径直走来三个官服打扮的军官,正嚷嚷着说着什么。
  许维均心里大叫了声“不好”,有意低下头来继续行路,而握拐杖的手已徐徐靠近长衫下的手枪。
  三人显是有急事,疾步而来,近得都能听清他们的对话了。
  “林督军可都快到了,咱们哥几个要再没个交代,可真要吃不完兜着走了!”一人叹了口气。
  另一个界面:“总督大人这一死,还不知乱到什么时候呢!我们还能怎样?横竖先把情况跟他报告呗!反正名单都核了,人大多也都找着了,只剩下一个日本领事馆的翻译……”
  许维均心头咯噔一声:这不就是说的他吗?
  “现在还不能肯定究竟是那翻译搞的鬼,还是宴会过程中混进了反贼……”这人正说着,与许维均擦肩而过,斜斜地瞥了一眼。一直到走过了,又寻思着回头看,终于忍不住想叫住他:“喂!你——”
  却听身后有人朗声喊道:“高大人!高大人请留步!”
  三人一见来者,连忙弯下腰板,齐刷刷做了个揖:“二爷!”
  “先去房里候着吧。跟林督军说,我陪高大人吃了早茶就过来。”他挥挥手。
  三人面面相觑,也不知这“高大人”是哪位大官,只得拱手应了声,匆匆退下。
  许维均已然怔住,不晓得该回头还是继续前行。
  “高大人,怎不应我?四川步军统领高程安不是您么?”来人上前一步。
  许维均没有回头,暗下把手枪握到了手里,回道:“你认错人了。”
  “哦?那就是我眼花了?”他笑笑,把手轻轻搭上许维均早已僵直的脊背,把嘴凑到他的耳边,温和中却透出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力量,“不想被林世昌抓住凌迟处死的,最好与我合作。”
  他一楞,转过身来对着面前的男子——好一张熟悉的脸庞,可一时记不起在哪里见过了。
  看到他帽檐下暗藏的面孔,男子亦是明显一怔,但很快又回复了从容的表情,浓眉一挑,低声吟道:“拔宝剑,割白袍,修书长安……”
  是的!他想起来了!昨夜靠近主桌预备行刺时正在上演这出戏,有个年轻公子叫住自己,现在想来,那位公子当时就坐在主桌一侧、杜夔隆正夫人的身旁!而那位公子,正是眼前这个男人!
  许维均收回心神,拔枪抵住对方的腰间,声音不可抑制地颤抖着:“你,你是谁?”
  
  第二章
  “你是谁?”许惟钧把枪抵住他的腰间,青灰的面容因激动而呈现出异样的潮红。
  钱如琛立马一个箭步上前,拔枪对准了许惟钧的脑门。
  三人就这样静默了片刻,却听那男子哈哈哈笑出了声,伸出一手来按住许惟钧的枪管,另一只手朝钱如琛一挥:“这是做什么?”
  钱如琛很是担心地朝那男子看一眼,终于还是放下了枪。
  男子止住笑声,低头再次朝许惟钧脸上细细打量了一番,又把按住枪身的手往前轻轻一推:“收起来吧,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许惟钧犹豫着,估量起此人的言行。
  男子不待他下决定,只是将手顺着枪身,抚上他僵硬而冰冷的手指,用力握一握:“你撑不了多久了。在这儿多呆一刻,你就离鬼门关多近一步。”
  触到他温热的手掌,许惟钧微微一颤,他知道他说的都是实情。疼痛与过多的失血早使他周身神经处于麻痹的边缘,甚至想扣动扳机都非易事,如若此刻他们真要对付他,根本不需花费一兵一卒,更不需要巧言诱捕了。
  思及此,他把枪慢慢放下了。
  他微微笑,又侧身吩咐道:“如琛,你去林世昌那儿代表我开会,就说我昨晚受了惊吓,先回府休息去了。”
  钱如琛一听就急了:“这……不就只剩了您……和他两人?”
  他笑骂:“狗奴才!怎么,还怕我一个人不是他的对手么?”
  “小的不敢!”钱如琛连忙欠一欠身,快步朝总督套间跑去。
  许惟钧正冷汗涔涔,听他方才尾音这一翘,明显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不由得轻哼一声。
  他听了,嘴角一勾:“你不是要问我是谁吗?我这就带你去个地方……”说罢,用手臂环搭住许惟钧的肩膀,将他的重心移到自己身上来。许惟钧心念要躲,却被他用力拉扶住,低声道:“别动,人多。”
  多的倒不是客,昨晚出了那么大的事儿,部分宾客已转住了其它饭店,此时只见饭店大门口除了站着一溜全身戎装戒备的总督亲卫兵,另有好些军队和衙门的官兵,直把利顺德饭店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身旁男子说道:“走得好巧。他们终于想起还剩这饭店没搜过了。”
  许惟钧暗自一惊,屏住急促的呼吸声,把脸往帽下缩了缩。
  这时有个侍从匆匆迎上前来,问道:“二爷,用马车吗?”
  他只是恹恹地摆手道:“不用。我这朋友初到天津,不妨搭黄包车逛逛。你候着钱先生吧。”侍从应了声,急步跑到门前叫了辆车。
  那班总督亲卫们显是认得他的,一打照面便立即恭恭敬敬地让他俩出了门。
  许惟钧早已撑到极限,方等坐上车,只觉所有气力抽离身体,一下就摊倒在坐椅上。路途颠簸,恍惚间,似乎感到男子把他的身子扶正了,又把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听见男子幽幽开口:“我该谢你,还是杀你……”
  ——这是他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此时并非雨季,傍晚时分却起了阵风,很快便淅淅沥沥地落下雨点子来,把窗户拍得劈啪作响。
  许惟钧听了阵雨声,慢慢醒转过来。身上似乎有了些气力,只是头仍是昏沉沉的,身体酥麻,动弹不得。床头亮着一盏睡灯,暖暖地燃着。他四周环顾,屋内一律都是老式摆设,床跟前竖着一张九扇的紫檀木屏风,骨石镶嵌出山水云烟,很是雅致,映着灯火,隐约可从镂空处窥望见两个男人的身影。
  “夫人若问起,就回说他是和大人一同中枪的。”这是他熟悉的嗓音,“我把他救回家中,是想问他有没有瞧见那刺客的容貌。”
  另一人操着一口生硬的中文说道:“可是,杜大人的子弹和这位先生的子弹不是同一型的……恐怕……”
  他轻笑一声:“神父,您不说没人会发觉的。再说了,可能刺客有两把枪呢?再不然,有两名刺客呢?”
  许惟钧心中纳罕,为何他要这位神父向什么“夫人”如此回话呢?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却听那神父没有再反驳,道了声别,走出门去。
  他再也躺不住了,挣扎着要坐起。却听他说:“别起身,你身上还留有麻醉。”
  原是他已走到屏风前,说着,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肩上的子弹已经取出来了,血也止住了,约莫再过个十天半个月的就……”
  “我不要听这个!”许惟钧直视他的眼,“这儿是什么地方?”
  “我家客房。”他笑。
  又笑!真怀疑他哪来那么多好笑的事。许惟钧面露恼意:“你说过,带我到这个地方后,你就要告诉我你是谁!”
  他浓密的眉头微微皱起,正色道:“好。可你得答应我,我说了以后,你绝不可以嚷嚷着要走。”
  许惟钧心头一紧,口中却是应下了。
  “我姓杜,杜禹坤。这里是杜夔隆在天津的别苑。”他说完一摊手,仿似这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了。
  原先许惟钧见他入座主桌,众人对他又是恭敬非常,心中早有预感他与杜家渊源颇深,但此刻听他亲口道出,仍是大吃一惊:“那……他们称你二爷?莫非你是杜夔隆的儿子?”
  他曾听说过杜夔隆长子杜禹恒早几年已入主军机处,身兼数个要职,父亲大寿都未及抽身赶回,而面前这位却是从未听闻过。
  杜禹坤伸手摆弄起放在一侧橱柜上的子弹,刚取出不久,手指上似乎仍能触及到几许暖热体温。
  “你为何救我?”许惟钧见他不答,又问道。
  屋子里顿时静默下来,此时雨已下大了,窗上白花花得如同水泼,哗哗哗哗,一径流入了心底,浸湿了泛黄的记忆。
  杜禹坤把子弹紧紧攥入手心:“其实我十二岁之后才姓杜。母亲终其一生,以为老头子会接她入府,可她没有等到。我记得那一年保定下了好几天大雪,她却为了我照常出外乞讨,结果,再也没回来。”
  他顿了顿,抬眼朝许惟钧定定地望着,细长的眼眸中有丝恨意闪现。
  “母亲曾带我去杜府前下跪,希冀老头子给我们一条生路,可你知道老头子怎么做吗?他让下人给我们倒了一碗剩饭!我一辈子都记得!”他额头青筋突地跳起绷紧了,隔了好一会儿,才吁出一口气来。
  “后来,他长子生了天花,他怕无人送终才把我接到了府中,郑重其事大摆宴席让我认祖归宗,上上下下都唤我作二爷。可是,事情往往就是那么可笑,你刚才看见的约翰逊神父用洋药救活了他儿子。再后来,他纳了新太太,很快又给他添了几个男丁。我知道,他其实很想撵我走,可惜苦无机会,因为连朝廷都知道他有这么个失而复得的儿子!”说到这里,他又笑了。
  “你该休息了。”他看了眼衣襟内的怀表,站起身来,把那颗子弹塞回许惟钧手中,“我都不知自己为何要对一个陌生人说这么多话。”
  许惟钧垂首看着那颗子弹,喃喃道:“杜禹坤,我不是高大人,更不是什么劳什子步兵统领,我叫许惟钧。我们不是陌生人了。”
  杜禹坤已走到门口,听了这话,又回过头来:“是的,许惟钧。我记得你了。”
  
  雨下了一夜,过了凌晨,才又轻缓下来。麻药早已失效,许惟钧睡了一阵,痛了又醒一阵,听着雨水一点一滴敲打屋顶,直至天光。
  不一会儿,有个小厮敲门进屋,立在屏风后,问道:“公子,醒了吗?我给您送吃的来了。”
  许惟钧从昨日清晨昏睡至今,颗粒未进,一听有吃的,忙道:“醒了,进来吧。”
  小厮把托盘放在偏桌上,转身把许惟钧扶坐起来,再用枕头垫好身后,又把托盘移送上来。许惟钧一看,托盘上竟是密密匝匝地放满了碗碟:一碗碎米粥,一碗鸡汤浇素面,一碟素蒸饺,一碟艾窝窝,一碟枣泥炸糕……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头的点心,一时都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许惟钧左臂不便,无法自己扶稳托盘,这小厮倒是精灵,双手帮着托起,说道:“公子,趁热您就各样都尝点儿吧!二爷昨晚就吩咐下的,还命小人和红菱两人轮流守在门前,听到屋里有动静就进来看您饿了没。”
  许惟钧吃了口素面,一嚼,便觉鸡汤香气四溢,没两三下就把面碗吃了个底朝天。
  “公子,您要是喜欢吃面,我让厨房再给您下一碗去。”小厮递上一块帕子。
  许惟钧接过,擦了擦嘴,颇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不用了,小兄弟,我已饱了,这一大盘我都吃不完了。”
  小厮也是难得见着这么客气的主子,于是笑道:“小人名叫青茗,公子往后有什么吩咐,只管告诉小人就是。”
  许惟钧想了想:“我只有一个吩咐,那就是往后看见我千万别再自称‘小人’了,大家都是普通人,何须分什么大人小人!”
  青茗一怔,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话,只是迷惘地看着他:“公子……这……”
  却听门外传来几声鼓掌,伴随着的是熟悉的朗朗笑声:“好个大人小人!”
  青茗一眼见到来人,连忙弯腰端着托盘退了出去。
  ——果真是杜禹坤。入得门来,便款步走到床前,冲许惟钧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好些了么?”
  许惟钧见他今日换了身蟹壳青的绸衫子,淡然间自有股俊逸潇洒之色,不答反问道:“昨天谁说自己是杜家不认的孩子,怎得天天都有华服上身?可见富家公子说的话都是做不得数的。”
  杜禹坤浓眉一挑:“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看来你是好多了。”说着,靠着床沿坐了下来。
  许惟钧刚吃饱,肚子还热乎着,又因任务已完成,自己亦暂且脱了身,心情比昨两日不知好了多少,于是笑笑说:“许久没有吃到这么可口的食物了,真要多谢你。”
  “哪里。你是客,我自要好好照顾。说真的,我还不知道你是打哪儿来的,我本想嘱咐厨房给你备些家乡的吃食呢。”杜禹坤笑问。
  “我老家在苏南,不过多年未归了。”提起故乡,许惟钧眸子里闪过些许落寞。
  杜禹坤看在眼里,低头抚摸起锦缎被面来,手指触着,细滑如水,再等开口已转换了话题:“昨日里,如琛回来告诉我说,林世昌已派人去日本领事馆查证了,领事那边也已证实失踪的翻译是今年初夏刚从东京返国的留洋学生,名叫徐莫华。”
  许惟钧点点头:“你早该猜着,徐莫华就是我。”
  “档案上有相片,恐怕这几日就会下通缉。”杜禹坤直视着他,“为什么冒那么大的险,全然不顾自己的性命,只为杀一个人?”
  “为国为民,有的人非杀不可。”许惟钧坦荡荡与他对视道,“杜夔隆对内排挤同僚,杀害同胞;对外奴颜媚骨,对西人往塘沽运送鸦片的商船视而不查,光去年一年,他的直隶属地就就添了三百多家烟馆!”
  为国为民。杜禹坤心中默念一遍,立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推开一扇,顿时有几缕微风钻入室内,只觉秋凉高爽。
  许惟钧深深吸了口气,透过窗,正巧看到钱如琛匆匆跑过,脸上表情很是焦急,一进屋见到杜禹坤就凑在他耳旁说了几句话。只见杜禹坤听了,神色一黯,低声道:“这么快?”
  “出什么事了?”许惟钧直起身子。
  杜禹坤又嘱咐了几句,直到钱如琛走出门口才转过身来,对许惟钧说:“杜禹恒正赶回奔丧,恐怕明日午后就到,你今晚好好休息,我安排你清晨就走。”
  许惟钧点点头,道:“有劳。”
  
  ——却是一夜无眠。屋外刚敲过寅时,许惟钧便撑起了身子,把青茗昨夜里送来的衣衫鞋子穿着齐整了,靠在床边等着。
  忽听门外有人笃笃笃敲了三声,许惟钧站起身来开了门,却是钱如琛。
  他一见许惟钧已经穿戴好了,忙道:“许先生,船都备好了,我这送您去港口。”
  “我想跟二爷道声别。”许惟钧心念他救过自己一命,又好生照料了两日,离开前总该正式谢谢他。
  “时间紧迫,府里又都是老爷和大少爷的眼线,您还是速速随我去港口吧。”钱如琛急道。
  许惟钧心知他是担心自己的事会影响到杜禹坤,也不想再难为他,于是点头道:“来日方长,今日大恩只待他日再报了。”说完便跟着钱如琛走出房间,绕过了长廊,再沿着一条卵石小径穿过小花园,终于出得门去。
  只见一辆四匹的马车已在侧门外候着了,钱如琛伸出一臂,让许惟钧借力上了车,又把两侧帘子拉下了,自己则坐到车夫位上,低声说:“许先生,坐稳啦!”
  许惟钧应了声。心想杜禹坤让钱如琛亲自送自己,也不另请车夫,可见他办事是极为谨慎细心的。当下心境就松开了些,靠在椅背上,闭目休息起来。
  直到迷迷糊糊间,听见钱如琛隔着车门叫自己才又醒转过来。他拉开帘子,一眼望出去仍黑蒙蒙混沌一片,只是听见了潮水拍击,呼吸到了温润水气,方知港口已经到了。
  他下了车,钱如琛仍在前带路,此处离码头还有三四个岗哨,每过一个便要出示总督府的特别通行证。幸而士兵一看是杜府的人,都很恭敬,一路相安无事。
  两人径直来到了码头,只见有艘小型商船停着一旁,工人正上上下下赶着装货, 再上前几步,方看清船身上写着“天津—上海”的字样。钱如琛把一个小包袱递给许惟钧:“许先生,船上都打点好了,您放心吧。这里有些干粮、银两和换洗的衣裳,您留着路上使。”
  许惟钧接了谢过,转身踏上了甲板。
  秋夜风大,之前在密封的马车里呆着,倒不觉得,此刻置身水上,不禁有了些寒意。此时,汽笛响了起来,水手忙着解缰绳,他也打算回船舱休息了,却闻岸上有人低低地喊了一声:“惟钧!”
  许惟钧一听,当下怔住了,却怕只是海风作怪,没有回头。
  “许惟钧,可别急着走啊!还未跟我道别呢。”这朗朗地声音,夹杂的满是笑意,不是他还有谁?
  许惟钧转身望去,只见有一人骑着匹高头大马立于岸边,在导航的灯标照射下,眉目一格一格清晰了起来,不觉心头一颤,喊道:“杜禹坤!你——”
  “快上岸来,你不能坐这趟船!”杜禹坤跳下马来,把缰绳系在一旁的石墩上。
  许惟钧不明所以,但见杜禹坤赶来,必是有事发生,于是匆匆跳下船,上了台阶,走到他身前。
  杜禹坤微微低头凑在他身侧道:“刚得到的消息,林世昌已在往南五百海里处设了水上警备,所有开往南方的船只怕都难逃搜捕。我已让如琛去打听今晨开往东北方向的船了,你可以先去大连,随后转陆路到青岛,再搭船去南方。虽多了周折,但安全得多。”
  此时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水色透出悠悠的蓝意来。许惟钧望着远处,点了点头:“谢谢你赶这么远的路来通知我。”
  杜禹坤笑了:“我特地过来,也不专为这个,更为千里送‘钧’。”
  许惟钧先是一愣,随即也笑了。
  杜禹坤问:“今后有什么打算?”
  “这世上还有千千万万个杜夔隆呢。”许惟钧叹了口气,接着也问他,“那你呢?杜夔隆已死,你今后想干什么呢?”
  “还能做什么?留在杜府装孝子,希冀多分得几份遗产。”他半真半假地说,粗眉又习惯性地挑起。
  正在这时,钱如琛小跑着过来了:“有船了!直达大连港的,就快开了。”
  “现在真该说保重了。”杜禹坤伸出手来。
  “你也多保重。”许惟钧也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怎知却反被他紧紧握住,手心底的滚烫温度一直传到他的体内、他的心坎里去。
  许惟钧突然有股冲动,心知讲出来很是冒失,但若不说,再见又是哪年哪月呢?终于他开口道:“杜禹坤……不如你,你与我一同去南方吧!那儿有许多有识之士,也有许多新生的力量,你在那儿,一定会更有作为的!”
  杜禹坤一愣:“对不起,我现在不能离开,我养母杜老夫人——也就是杜夔隆的原配夫人——她还需要我。她没有亲生子女,在我入府后,她就一直待我如同亲生子,现在杜府内外能赏我半分薄面也都是因为她的缘故。如今杜夔隆死了,几个弟妹尚还年幼,杜禹恒回家后必会帮他的亲母二太太抢夺财产,如果老夫人没了我,她又该如何自处?”
  许惟钧把手抽将出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臂膊,说道:“我懂得。时候也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将来,我怎么找到你?”杜禹坤喊住他。
  许惟钧微笑道:“杜二爷,如若真想见我,你必定有办法。”
  杜禹坤也不再多问,只冲他挥挥手:“去吧,别误了船。”
  许惟钧再看了他一眼,道了声再会,便转身朝船边走去。
  海风徐徐,杜禹坤把他薄呢风衣的领口收紧了,望着他的背影,用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说:“许惟钧,我记得你了……”说完,轻声笑了笑,让钱如琛去岸边拉了马来。
  “二爷,有件事小人不知当问不当问?”钱如琛牵马上前。
  “哦?问吧。”杜禹坤接过缰绳。
  “小人不明白,二爷您早就知道许先生是南方乱党中人,为什么不将他交给林世昌处置呢?若交了,您必将博得一班老部下的好感,地位更加稳固……”
  是啊,为什么呢?他皱起了眉头。
  其实他也曾犹豫过,那天他把许惟钧从饭店接出来乘上黄包车时他仍在考虑,可是,不知道从何时起,这个念头已不再盘踞他的脑间,他只是知道,他喜欢与他说话,短短几次谈话就几乎把一切都向他和盘托出了,几乎!
  只是他没有说,他不能跟他走,实是因为他在暗中扩张人脉,筹措资金,扶植亲信,培养死士,已足足三年!他要留在杜府,夺得他应得的一切!
  甚至——更多!
  他最后朝水面上望了一眼,见那船已缓缓驶出港口,渐行渐远了,于是纵身跳上马去,拉起缰绳喊道:“走,我们回府去!”
  
  第三章
  宣统二年(1910年)正月,广州。
  已是斜阳西下的时刻,西关十三行马路两侧的商铺和茶居门口纷纷点上了灯笼,五十多年前的大火曾将此地烧为一片灰烬,如今虽已重建,规模亦远不如从前,但从这绚烂的灯火和嘈杂的人声中仍能依稀窥见乾隆年间顶盛繁华的影子。
  昨日早先时候下过一场瓢泼大雨,世间万物仿佛都被冲刷一新,连街头那几枝稀疏的榉树叶也显得油亮欲滴起来,一对年轻男女踩着潮湿的水门汀路面匆匆走过。男子不过寻常商家打扮,淡杏色西装咖啡皮鞋,但身姿挺拔、面容清俊;女子则是一袭水蓝色洋装衣裙,外披暗灰大衣,眉目亦是灵动秀美。行人不禁暗叹这一双碧人,再定睛看却发现他们已然在人潮中消失不见了。
  原来两人已绕进了一条临近的幽深小巷,男子不动声色地缓步向前,双眼却瞥向各家屋前的门牌,一户户数着。
  紧随身后的女子压低了声音问:“惟钧,你确定是67号吗?”
  许惟钧点点头:“小秋亲自送的信儿,应该不会有错。”小秋是当地商铺的帮工,也是他们的通信员。
  两天前燕塘至牛王庙一带爆发了声势浩大的起义,千余名年轻的新军将士在与清兵一番恶斗后,弹尽援绝,溃败四散。一时间,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活着的新军亦辗转躲藏于城内各处,随时准备着清兵的突击检查。
  许惟钧午时刚收到情报,说是两广总督袁树勋已在调集人马准备彻查该区,怕是今日入夜就会行动,于是带着师妹卢静汶赶来查找逃到此处的新军士兵,希望能在围剿前将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再向前找了十几户,终于看到了67号。
  许惟钧上前敲了门,又凑到门板上聆听里面的动静,只听屋内静悄悄的,许惟钧再敲了几下,半晌才传出一个老太的声音:“哪个啊?”
  许惟钧贴着大门低声道:“法兰西进口窗帘窗幔要买吗?五色灿烂,光华夺目!”
  终于听着有脚步声慢慢靠近了,迟疑着开了条门缝,露出老太半张脸面来,冲他们看了眼,问:“果真光华夺目?有没有样品看啊?”
  卢静汶拎起手袋晃了晃,应道:“当然有啦。”
  老太开大了门让他们进了屋,自己则朝巷子两头细细张望着,确认无人后再锁上门。这是间古旧的竹筒屋,房间阴暗狭小,不过两间进深,外屋与里屋间就扯着一面门帘相隔。走到帘前,卢静汶转过身来询问似地看着老太,又把手往里一指。老太点了点头。
  许惟钧正想掀开帘子,只觉一股血腥腐坏的气味直冲鼻息间,几乎让人无法呼吸。他停住了手,说道:“静汶,你别进去了,就在门口守着吧。”
  卢静汶冲他一瞪眼,语气透着坚定:“救人要紧!”
  这时里头传出几声痛苦的呻吟,许惟钧不敢再耽搁,与卢静汶一同走了进去。虽然早有思想准备,屋内的景象仍是让两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见不过廿几个平方尺的地方竟横七竖八地坐躺了九个人!有被刺刀挑穿了胸膛的,有断胳膊断腿痛得直哼哼的,也有中枪弹昏迷的。满屋子地面上、墙头上、被单上满是撒泼下又凝结住的斑斑血迹,叫人触目惊心!伤员虽然已被简单包扎过,但因没有专业的医疗器械和药品,很多伤口已经化脓发炎了,散发出阵阵恶臭。
  卢静汶见闻,背过身子干呕了几声,好不容易忍住,从手袋里取出了消毒药水、绷带和止痛药来,按伤情急缓挨个处理。
  许惟钧环顾一圈,认出了满身血污的新军炮兵排副排长赵树生。去年他们几人曾在十八甫喝茶,讨论第二年元宵节行动的事宜。赵树生是北方人,说到起劲处一脚踩在凳子上,说道:“瞧着吧!到时让老子来教他们开炮!非把他们炸到爪哇国去吃海鲜!”说完哈哈笑起来,在场无一人不乐。那天情景仍历历在目,但如今的赵树生呢?
  许惟钧俯下身,解开他的血衣查看伤口。赵树生似被触痛了,身子一抖,微微开了眼:“你……你是‘光华会’的……”许惟钧一眼见到他的两处枪伤都在紧要处,心中黯然,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轻声道:“是,赵大哥真是好记性!我正是‘光华会’的许惟钧,我是来接你的!”
  赵树生嘴角一抽,似在微笑:“好……好……”眼眸中却浑浊起来,气息更是微弱。许惟钧知道他已在弥留之际,只得强忍痛楚,哽咽道:“你放心,赵大哥,你们都会安全出去的!”又转身对卢静汶说:“我们俩恐怕很难在短时间内转移所有人,不如你先去通知小秋,让他回去寻人来帮忙,记得带上张大夫。”
  “那你呢?”卢静汶停下来问,也不管自己双手污糟,往雪白的绣花手绢上擦了擦。
  他站起身,深吸了口气,说:“我去问街口的老王借辆黄包车,把伤最重的先送出去。”他指了指一旁被砍断臂膀和刺穿胸肺的两人。
  “那……赵大哥呢?”卢静汶望向躺在他脚边的赵树生。
  许惟钧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赵树生撑不过今天了。
  
  虽然刚过除夕没几日,但在南方的暖阳下似乎已能够体味出初春的意味,可是夜晚,就如今夜一般漆黑死寂的夜晚,只能让人感到透心彻骨的寒冷。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到了一年多前的天津,想起了那晚的缤纷夜空,乱枪拼荡,以及那双浓重眉头下含笑的眼。他辗转回到广州后恰逢光绪帝和老太后相继崩薨,局势乱了一阵,待平复下来,也零星听到了杜家的消息。先是分身家,大太太和二太太几乎撕破了脸皮;尔后朝廷颁下诏来让杜禹恒暂缓三年丧期,直接接替父职,就任直隶总督;再后来,南京光华会成员秦明辉等九人刺杀杜禹恒失败,惨遭斩首英勇就义……可是种种传闻中却没有一个是关于杜禹坤的,他就像是个只存在于闪回间的幽灵,偶尔出现又旋及消失无踪了。
  许惟钧朝双手呵了口气,用力搓了搓,抓紧扶手再次把黄包车拉动了起来。十三行马路已被甩在身后老远,离开了商业区,路旁不再有店铺的灯火明路,只能希冀临近民居内的煤油灯能燃得更敞亮些,为他指明方向。
  他们“光华会”在靠近城门一侧的偏僻处有户老式居所,平时只为组织内的人员外出行动时休憩之用,一般没有人住,而且房子就在那清兵眼皮子底下,他们料想不到,反倒安全,所以他与卢静汶约定,到时将转移出来的新军都带往该处养伤。
  又跑了一阵,听着车内两名伤员的声息低了下去,急忙停了车,拉开车帘来查看。其中断了膀子的是二营管带,姓佟,见他开了帘子,忙道:“许兄弟,莫慌,我们没事!马提调恐怕只是累得撑不住,睡了。”许惟钧伸手探了探这姓马的练公所提调的鼻息,心知他是一路颠簸,失血过多昏迷了去,并非睡觉。但这时无医无药,停下休息也无补于事,只得掏出水壶来喂了他几口,再度上路。
  再往前就是城门口了,城门早已关闭了,可远远地还能望见亮堂堂的灯笼挂了一墙,有二三十个士兵正在城门上下来回巡视,映着灯火,肩上背的一溜汉阳制步枪直放出森森的光来。日前的那场起义让城里的清兵吓破了胆,往后进出城门恐怕要越发艰险了。
  他收回视线,将车拉往路旁一叉弯小径。这条小径本是农户上城和返乡的必经之路,多年来人走牲畜也走,也就一直没有修整,一落雨便满是污浊泥泞。许惟钧拖起黄包车,刚一出力,粗布鞋面就陷入了烂泥里,车轮也似被千斤重的石头压着动弹不得。
  该死!他低骂一句,咬紧了牙关,把车扶手套到自己胸口,肩膀撑住两侧,身子伏低了,再一使劲,车轮子终于又动了起来。他步子迈不大,走几步就要喘口气,眼见房屋就在小径转弯处,却似咫尺天涯。
  冷风吹过,许惟钧打了一激灵,再听那身后脚步纷乱,似乎有好几人正快步走近。他心下一紧,只恨自己算尽一切却没算到雨后泥路困顿,误事误时。当下只能冀盼不是清兵发觉了他们才好,否则他身上有枪,趁夜幕脱身倒不是难事,可车上的两位伤员怎么办?
  却闻有人喊:“拉车的,过来!”
  许惟钧想是客人,略略放下心来,压着喉咙粗声道:“夜深了,赶着回家,不做生意了!”
  那人立马发了火:“诶你这拉车的,给你生意做还挑挑拣拣!”说完又转了声调,似乎是在对着身旁的人赔不是,还说:“要不,小的再给两位找辆车去?”
  “这么晚了,你哪儿去找啊?我们就要这辆了。”其中一人说道。
  许惟钧眉头一皱,觉得这声音好生熟悉,怎的听着像钱如琛,便扭头望瞭望。见有一人拎着盏灯笼,映照出他身着的灰蓝色清兵军装,看着应该就是那城门口的守军;另外还有二人背对着火光,只能看到他们均是西服冬大衣打扮,稍稍靠前的那人戴着呢帽掩住了眉眼,可远望那身影,正好似……好似……
  他不敢再想下去!
  却见那戴帽的男子朝前迈了一步,就立在那泥路边缘,黑暗中,似乎也在朝他望去。
  看两人如此坚持,那当兵的又发话了:“速速过来接二位大人,有赏钱!”
  原来这清兵并不搭车。许惟钧心下一计,说道:“不是小的不想拉两位大人,实在是小的车子深陷泥泞,拖拉不得啊!除非大人愿意……愿意帮小的把车推将出来,小的愿意送两位去往各处,分文不取……”
  “胡闹!”那守兵抢白道,“竟敢让我们大人推车……”
  戴帽的男子手一扬,守兵连忙闭了嘴,另一男子也已瞧见他的眼色,说道:“好,我们推!”
  守兵吃了一惊,劝道:“不如让小的去趟总督府,请袁大人派轿子来接二位?”没想到二人置若罔闻,果真已撸了袖子,踩上污泥,走上前去。
  就在那几步之间,许惟钧已思量了一番:若他们推车时发现车内有人,只能当即全数干掉,不留活口;若没发现,则可以先引他们去路口屋子,进屋后再下手……
  抬眼再看向那渐渐靠近的三人。守兵已快步赶上,提住灯笼走在两人中间,烛火照亮了路面,也照亮了身前戴帽男子的俊拔身材,在昏黄烛火中,他的轮廓仿佛夜幕上着力雕刻的剪影,越发清晰剔透起来。
  许惟钧屏住了呼吸,几乎他每走近一步,就对自己说一次:不可能!
  不可能!
  不可能!
  ——直至他已站在眼前。
  天津初遇,与他相处不足两日,码头一别至今也隔得久了,原先鲜明的面目终究是在记忆中斑驳不清了,可是此刻许惟钧直视着他的脸庞,竟觉得仍是那么熟悉。许久,他才吁出一口气来,重似千万钧——
  重逢,竟会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境地里!
  杜禹坤也瞧着他,眸光只是一闪,随即变回陌生,伸出手来撑住车后,说:“还等什么呢?推吧!”
  守军心想这北方来的官爷真是奇怪,怕是福禄享受得太久太腻味,想在这烂泥地里推车找乐子,于是也不敢拂他意,一手举高灯笼,一手也学杜禹坤撑住了车背。
  最后一人自是钱如琛,只见他低着头走到许惟钧身旁,说:“我也在前头拉。”语气甚是淡然。
  许惟钧正为他们的出现讶异不已,只点头道:“谢大人。”
  添了三人之力果真是大不一样,不多时,黄包车就被推出了这条泥泞小道,面前就是那间落脚的居所了。许惟钧心念车内二人的伤势,再者,卢静汶、小秋他们带着其它伤员也快到了,于是着急要把守军打发走。
  那守军却好生得意,说道:“没想到小小的黄包车竟有这么沉啊,但到底让小的陪大人推出来啦。二位大人,快快上车吧!”
  杜禹坤唇畔隐约浮起一丝笑容,侧首朝对钱如琛使了个眼色。
  却见钱如琛佯装要上车,走到守军身旁,袖子一挥,闪出柄匕首来,不过一瞬,那守军颈脖一歪,便皱巴巴地蜷倒在了地上。灯笼亦滚落到一边,散出三四点火星,很快就烧没了。
  钱如琛俯身探了探他的鼻息,抬起头来复命道:“二爷,没气了。”
  杜禹坤微微颔首,转过身来对着许惟钧,忍了很久的笑意终于绽现出来:“前年见你还是个领事翻译,怎么眨眼工夫你倒拉起车来了?”
  许惟钧正惊异于钱如琛不过寻常亲随模样,却手起刀落如此凌厉,听了这话,又是一愕,说道:“那么你呢?当什么大官了?跑到广州来做什么呢?又怎么会在城门前的?”
  杜禹坤道:“哪来这么多问题的?你的朋友可要等得不耐烦了!”
  
  到底不是叙旧的时候,许惟钧拉开车帘,把佟管带和马提调一一抱下车,先背起一人到屋前开了门,轻车熟路地摸到大厅桌边,点亮了煤油灯,再把伤员安顿到了里屋,走回厅里正撞见钱如琛背着另一个进来了,于是谢道:“麻烦你,钱大哥。”
  钱如琛轻轻嗯了声,也把背上的人安顿到了房里,回身出来,见杜禹坤也进了屋,忙迎上前去接了他脱下的大衣帽子,挂于门旁衣架上,恭敬道:“二爷若是没有旁的吩咐,小的这就去处理那人尸首了。”
  “去吧。”杜禹坤看了眼站在一旁忙活的许惟钧,又说:“做得干净些,可别给许先生他们惹麻烦。”
  “是!”钱如琛应道,退出去带上门。
  许惟钧手脚没停过,先去后院井中打了一桶水,又找了些干柴来,在厨房灶头上生了火,烧起水来。这才松下口气,端了张板凳坐到灶前,时不时往里添把柴火。
  杜禹坤也在厅里找了张椅子坐了,望入一旁的厨房,正好可见许惟钧薄薄的侧影。灶火把厨房烤得红彤彤热烘烘的,也映得许惟钧脸庞潮红,眼眸晶亮。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来广州吗?”他提高音量说道。
  “为什么?”许惟钧刚开口,就被浓烟呛到,轻咳了几声。
  杜禹坤暗暗笑,说道:“如果我说是为了寻访你,你信吗?”
  厨房那厢沉默了半晌,应道:“不信。”
  杜禹坤叹了口气,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多冷静和理智。于是他说:“我来广州是为了见你们‘华兴会’会长薛卿回薛先生。”
  “薛先生?”许惟钧想不通这二人——一个是前任直隶总督之子、现任总督之弟,一个是德高望重的革命军领袖——会有什么好谈的。
  杜禹坤接着说道:“我们已经谈了一整天,恐怕近几日就会把协议订下来。”
  “协议?你们要合作?”许惟钧吃了一惊。
  杜禹坤站起身来,踱到厨房门口:“老头子死后,杜府上下唯杜禹恒马首是瞻,这也是自然,他是朝廷重臣,谁人不仰仗他的鼻息呢?分家产时,他与二太太极尽搜刮,而我的养母——大夫人虽是正房,可惜近年来娘家式微,终究是势单力薄了,更不用提其它几房……”
  许惟钧早年受新式教育,最最听不得这些,于是说:“只是你们杜家私怨,与‘光华会’何干?”
  杜禹坤浓眉一扬,道:“怎会无关?家国一体,杜禹恒上任直隶总督后,势力扩张甚剧,不仅扫除异己不留余力,更仗着自己朝中威望,对小皇帝指手画脚,为讨好洋人,接连扩大了直隶省内多处租界,港口关税一降再降,大批洋货蜂拥入埠,省内贸易已岌岌可危!革命军若想早一日达成宏愿,必先拔除这根毒草!”
  许惟钧转念一想:是的,双方的利益交迭起来,重合亦不过一处——杜禹恒! “我们想除掉他也已经很久了,可是杜夔隆死了还有杜禹恒,杜禹恒死了还有谁?刺杀在现在看来收效甚微,除非,除非起义,直接推翻他的政权!”他说着,低下头去用火钳给木柴挑出些空隙,火苗立即突突得跳了起来。
  杜禹坤击掌道:“正是!这也正是我对薛卿回先生说的。”他伸手挥了挥浓重烟气,走到许惟钧身旁来:“我至今无一官半职,也无王公贵胄撑腰,你们是我最大的希望。”
  许惟钧抬眼道:“可,方才守军叫你们大人……”
  杜禹坤冷笑道:“那不过是因为我身上带着块总督府令牌,只为出入城门口方便些,真没想到,这玩意真正有用。”
  许惟钧暗想那守军必定到死都没明白,为何拍马逢迎却遭杀身之祸,他叹口气又问:“话说回来,你既欲与光华会合作,又有何筹码呢?”
  “实不相瞒,这几年来,我暗中聚集了一众死士,虽没经过军队训练,倒也个个都是练家子。”杜禹坤挺直了身子,修长眼眸中透出自信与骄傲。
  许惟钧大吃一惊,没想到杜禹坤一副富家公子的模样,片刻前还在抱怨家产分配不公,此时的神色间却隐隐透出阔达志向、高远目光。
  于是问:“多少人?”
  杜禹坤微微一笑,比出了拇指和食指。
  “八千人?”许惟钧猜道。
  杜禹坤摇摇头。
  “总不是八万吧?”许惟钧又猜。
  “八百。”杜禹坤说出答案,看着许惟钧一怔,表情像在说:总督府内外的亲卫兵就要上千,你那八百人能做什么?
  杜禹坤笑着补充道:“这八百人每人一把毛瑟步枪,军官另配96式手枪,另有克虏伯大炮五门,弹药任领。”
  许惟钧不禁低叫声“哎呀”,讶异之情溢于言表:“怎么得来的?”关心政事的人都知道,连政府都不愿用这些武器武装军队,只为它们价格昂贵,只得在汉阳兵工厂仿制了,烙上“汉阳造”的印鉴。
  杜禹坤双手一摊,一字一顿道:“身家性命。”说着,上前几步,低首凝视着他,见他脸上不知何时拈上了一丝草渍,便伸手为他抹去了。
  许惟钧触到他的指尖,烫着似得往后缩,却被他的手顺着脸颊往下细细抚摸着,温温热热的,一路滑到了颈间。灶头上发出嘶嘶嘶的声响,水气蒸腾在两人的鼻息间,火旁是那样灼热,汗珠都沁在了额角,许惟钧却不自觉得周身颤抖起来。
  他听见杜禹坤柔声道:“惟钧,你上次不是说我有能耐自能找到你么?我听说广州近期起义不断,便想到你这么有胆色的人怎会有不参加的道理!果然,我没料错!今日与薛先生谈过后,特意向他打听了你的去向,留在城门前等你路过,竟果真让我重遇见你了……”
  许惟钧心内微微震动,抬起脸来望向他,却看他就凑在他面前,离得那样近。
  “许惟钧,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他低声问。
  许惟钧道:“光华会不是已决定要与你合作了吗?”
  “你,我问的是你,你自己愿意助我吗?”他又问。许惟钧只见得他一双细长眼眸幽暗深邃,正定定地望住自己,不自觉的,连呼吸都吃力起来。
  这时哐铛一声,灶上锅盖扑腾了起来,那气泡噗噗噗地直往外窜,应是水开了。
  
  第四章
  灶头上那突兀的哐铛一声,直把许惟钧吓了一跳,仿佛大梦初醒,连忙扶住墙面站起身来,怎料低坐太久,腿脚已是酥麻,往前就是一个趔趄。
  却被杜禹坤顺势一把抱住,两人蓦地贴紧了,急促的呼吸就吞吐在对方面孔上。多少次独自涉险、多少次九死一生,许惟钧也没有像现在这般恐惧过,此刻眼看着他的脸逼得越发近了,唇瓣正缓缓靠近自己的,竟连身子都僵直了——
  可他却突然在他唇前顿住,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说:“小心,撞到灶台上可不是溅一脸水花那么简单。”
  许惟钧瞪他一眼,用力甩开了他的手臂,揭开锅盖,用瓢子舀满了一壶开水,递于他道:“陋室空堂,只余一罐旧年的明前,就搁在前厅柜子里,不嫌弃的话……”
  再看那杜禹坤,他早已恢复了之前泰然洒脱的神情,倒显得方才的一切都不那么真切了,此时接了水壶过去,笑笑说:“怎会嫌弃,这次离开保定已十余日,还未正经喝过茶呢?”
  许惟钧弯下腰,在一侧的矮橱里找出了些米面,听他这么说,随口接道:“这好办,此处的茶居和茶楼也不比京畿之地少啊。”
  杜禹坤已走到了厨房门口,这时转过身来,说:“既然如此,你明天就尽一下地主之谊,带我逛逛茶楼吧。”
  许惟钧手中稍一停顿,冷硬道:“新军将士危在旦夕,我大约是腾不空来的。”
  杜禹坤倒是有些失望似的,只说:“是啊,我可真是胡涂了。”便走出厨房,回厅里去了。
  舀剩的半锅水再一次烧滚了,许惟钧连忙抓了几把干面放进锅中,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此时看着,仿佛那心念突然没了着落,也随着那细细密密的气泡满溢开来,又突然嘶一声地破裂开,终究是空净了。
  面条煮熟后又稍稍焐了些时候,直到腻烂了,这才盛了起来,分作两小碗。许惟钧端了去里屋,路过前厅,见杜禹坤果真泡了壶茶,悠哉哉地轻啜着,另一手撑腮斜睨着窗外,外头黑漆漆的,有什么好看?
  正要推开里屋的房门,却听杜禹坤低哑着开口道:“许惟钧,我等着你的答复。”
  许惟钧也知道他的视线已投向了自己,却迟疑着不愿转身,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进里屋去了。
  先给佟、马两个伤员喂了些面条,再等钱如琛处理妥当回屋来,为他们和自己各下了一碗面,可惜盐瓶子已见底了,更没什么浇头,清汤寡水的,也不管他们要不要吃,横竖是搁在了桌上。
  钱如琛仍是欠着身站在一旁跟杜禹坤说着些什么,只朝桌上热腾腾的面条看了一眼。许惟钧见状,拉了凳子在杜禹坤对桌坐下,招呼道:“钱大哥,坐下吃点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为填饱肚子。”
  钱如琛倒是真的饿了,又朝面条看了眼,腿脚却像被钉住了,动也不动。
  杜禹坤说:“许先生让你坐下呢。”又对着许惟钧,打趣道:“怎么你这当主人的,光招呼他不招呼我啊?”
  钱如琛忙道了声“是”,再谢过许惟钧,方才坐下吃起面来。
  许惟钧却听了杜禹坤说话也不回应,嘴里含一大口面,慢慢嚼着,棉絮似的,可是肚子空了,总还要吃下去,脑中不免想起了当年杜府里的鸡汤浇素面,一走神,脸上露出些许笑意来。
  杜禹坤瞧在眼里,也是一笑,握起了筷子。
  面条应是放得太久,已微微泛出暗黄,汤里也没有油水,干巴巴的,他只得逼自己吃了口,这一嚼却是一怔,无香无味,略似童年流离颠沛下偶然才能乞得的吃食,母亲没有调味,只是取水来煮熟了,照样吃得精光。怎都好过剩菜泔水。于是,一口一口,都仔细嚼了咽下肚去。
  这时却听屋前小径上有“得咯得咯”马车过路的声音。
  许惟钧立马站起身来灭了煤油灯,钱如琛敏捷地一晃身,闪到了门后,杜禹坤仍是坐着,但手已按到了手枪柄上。三人屏气凝神,又等了片刻,门前传来一串轻巧有序的脚步声,敲门声也响了,正是四声急三声缓。
  许惟钧一听,喜道:“他们来了!”
  
  正是卢静汶、小秋、老黄和张大夫他们。
  卢静汶一进屋就低声嚷:“我们接出了三个,还有四个没……”正巧此时钱如琛点燃了煤油灯,屋子里一片敞亮,她一眼就看见厅内有两个陌生男子,目光中闪过一丝惊惧,连忙停住了话头。
  许惟钧听了这半句,已是急了,走上前问道:“那人呢?”
  小秋满面懊恼,垂下眼说:“我们接出来的四个在外头马车里,没救出来的……全部……全部被捕了!”
  “我们和清兵就前后脚,刚安顿好三人,正准备回转身再接其它人,怎料这个时候他们就冲了进去。还好,我们的马车停在隔邻屋子的院子里,他们只顾抓捕问讯,倒也没发现我们,后来小秋偷偷溜回去看,见那清兵有上百人,均是全副武装,我们几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也只得趁他们还没查过来,先回来了。”老黄叹气连连,补充说道。
  许惟钧神色一黯,但随即打起精神来,说道:“大家都辛苦了,此事待我和薛先生谈过后再从长计议吧。张大夫,你不妨先去里屋看看之前两个重伤员的情况;大家也该饿了,静汶,厨房还剩一点大米,煮些稀饭吧;小秋,老黄,我们去把那三人接进屋来。”
  事态已发展到这般情境,急也是无用了,倒还是把眼前事做好更要紧。大家都说好,分头忙去了。
  卢静汶走向厨房,故意从许惟钧身侧过,轻声问:“什么人?”
  许惟钧也知她指的是谁,此刻却无心解释,只道:“迟些再讲。”便与小秋、老黄他们往外走去。
  卢静汶小嘴撅着,白了他一眼。
  许惟钧自天津刺杀杜夔隆成事后在组织中威望急升,去年年初已被薛卿回任命为两广地区的总干事了,他办事冷静、待人谦和,会中从上到下对他都是佩服敬重有加。可卢静汶却是不怕他的,她十六岁留学日本,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就是许惟钧。那时还是她的学长,负责管理他们那一级的新生,见她也是打中国来的,年岁小,又是纤纤女流,便格外照顾。后来,还带她去听薛卿回先生的演讲,引领她入光华会。回国后,又被安插在他的分会里,几许甘苦与共,可不是寻常交情了。
  卢静汶走了几步,想想不甘心,侧过脸来望向那两个陌生男子,却见杜禹坤也正盯着她呢,细细长长的眸子里闪出了盈盈笑意。好生讨厌!她扭回头,往厨房去了。
  不多一阵,许惟钧他们背着那三个伤员进屋来。
  杜禹坤站起身来,掖了掖西装衣角,朝对许惟钧说:“不早了,我也该告辞了。”钱如琛听闻,忙快步走到门边衣架前,取下了大衣和呢帽。
  许惟钧想了想,说:“老黄,外面路不好走,你用马车送送两位吧。”
  老黄一口应下,先出了门去拉马车了。
  杜禹坤披上大衣,走到许惟钧面前,道:“惟钧,明天见。”
  许惟钧正为被抓的几名新军忧心,见杜禹坤来道别,也跟着说:“明天见。”说完才回过了神来:“明天?不是已说过我明天很忙,没空与你见面吗?”
  杜禹坤也不解释,只是浅笑着凝望住他,戴上了帽子。
  这时卢静汶从厨房里出来,一脸的不高兴,说:“稀饭已煮上了,旁的碗筷都放哪儿了?小秋,上回是你收拾的吧?”
  小秋一阵烟似的溜进厨房,嘻嘻笑:“静汶姐,我这就去找!”
  卢静汶抬起头,见杜禹坤他们已站在门边,应是要离开了,于是假意笑道:“呦,怎么不多坐一会儿?稀饭就快好了。”
  钱如琛礼貌道:“谢谢,我们吃过了。”
  杜禹坤却突然回过头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一径走到卢静汶面前,脱下帽子,拉起她的手,俯身就行了个吻手礼,又说:“卢大人最近身体怎么样,已多时未登门拜访了,还望小姐在您父亲面前提起杜某问他好。”
  卢静汶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亲了手,一阵厌恶正要甩脱,再听了他这么句话,脸色陡然变了:“你……认识我父亲?你……”
  杜禹坤微微一笑,放开了她的手,与钱如琛走出大门,没有再作停留。
  在场的人都呆住了,他们都知道她为了留在光华会中,早已与父亲决裂,提起此事无异于伤口落盐,但又碍于她的火暴脾性,不敢贸然上前劝慰,只好一致望向了许惟钧。
  许惟钧也是吃了一惊,见卢静汶背对住他,双肩起伏,便道:“静汶,没事吧?”
  却见卢静汶回转身来,白皙面孔已涨得通红,怒目圆睁道:“许惟钧,告诉我,他到底是什么人?”
  
  依旧是日短夜长的光景,天蒙蒙黑的时候,周遭人家的公鸡已喔喔喔直着嗓子叫开了,许惟钧起了身,听上铺的张大夫有一阵没一阵地打着鼾,他年岁大了,昨夜还给那些个伤员诊治一直忙到了凌晨。许惟钧不忍心吵醒他,便在床头抽屉里摸了半根蜡烛头,轻轻点上,出了房门。走过卢静汶休息的房间时,留心听了听,没有什么声响,应该还睡着吧。
  昨晚老黄送杜禹坤他们走后,小秋也回总会报告去了,张大夫守在里屋忙着治病,只剩下了他与卢静汶两人。
  他省略了杜禹坤童年的多番周折,只把他的身份与他此行的目的讲于她听了。卢静汶先是气鼓鼓的,后来听了会儿,终于冷静下来,可到底是硬忍着的,眼圈已是红了。
  许惟钧安慰着拍了拍她的肩。他也知道她生气杜禹坤轻薄自己不过在其次,最恼的因由反而是她那位任职于总理外务部的父亲,他早年任钦差代表光绪帝出使过法兰西,回国后言必提洋人如何如何文明优秀,遇见王公夫人小姐必行吻手礼,此事一度沦为官场笑柄。
  杜禹坤认出她后,竟以此事嘲弄,就算是玩笑,未免也开得太大了。许惟钧叹口气,摇了摇头。下次见面,非让他向静汶道个不是才好!可一想,再见面还不定什么时候呢。
  本要去厨房给大家备些早点的,可屋里早没什么菜了,连米面都在昨晚吃光了,得去趟集市添些回来。他想着,便披了件外套打开大门,正要抬脚,迎面却冲上一人,结结实实地撞到他身上来。
  他本能地一把搂住,定睛一看,竟是卢静汶。“这么早!我还以为你睡着呢。”他松开手,打量起她的脸,她本是标准的明眸秀目,此时却浮浮的有些肿,神情上倒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卢静汶把手中装得满满当当的菜篮子和一小袋面粉丢到他手中,急冲冲得就往屋里走,说道:“薛先生找我们有事!我刚才睡不着就去买菜,回来路上正巧碰见了往这儿赶的余秘书,他说薛先生待会儿在莲香楼请我俩喝早茶,有紧要事商量呢!”
  许惟钧把东西拿到厨房去,说:“薛先生应是找我们商量昨天的事吧。”
  “我也这么想,可为什么把地方订在莲香楼?”卢静汶径直往自己房里钻,不一会儿取了手袋出来,说:“我可要回家换身衣裳!余秘书的马车就在路口等着呢。”
  许惟钧笑她刚刚还红肿着眼,转眼却又为到豪华饭店吃茶而紧张着换衫,真是姑娘的心,六伏的天啊。
  卢静汶看出他的心思,指着他身上抿嘴笑道:“你不会是想穿着这个上莲香楼吧!”
  许惟钧低头一看,原来自己还穿着车夫的衫裤,原先的服装换下便丢在老黄那儿了。
  此时张大夫听闻外间有声响,也起身来了。许惟钧只好把食物交待给他,又说:“有劳张大夫了。若薛先生那边无急事,我迟些就过来接班,若一时半会儿离不开,我再寻人来帮手。”
  张大夫摆手笑道:“无妨无妨!快去吧,可别让卢小姐久等,到时恼你。”言下之意竟是把他与卢静汶凑成了一对。
  许惟钧苦笑一声,望向卢静汶,她却不在意,大大咧咧地拖了他就往外走,回头道:“回头给您捎粉果,叉烧馅的!”直把老人逗得笑不拢嘴了。
  
  许惟钧把自己收拾停当,来到十八甫地界时,太阳不过刚露了半个脸来,世井间都被抹了层红红黄黄的光,鳞鳞的屋檐从街的一端延伸到远处,望不见头。这儿的人们素喜起早身,即便是萧瑟冬日,两侧接临的茶楼也已三五人一桌,逗虫喂鸟、闲话古今、品茗吃食了。
  莲香楼位于第十甫路,早在光绪帝亲政那年就开张了,店牌上三字出自南海翰林大学士陈如岳之手,很是雄浑遒劲。一进大门,便可见天花板上垂下的睡莲形大花灯映照着雕梁画柱,好一派岭南风情。穿戴整洁的伙计已迎上前来问:“客官,一人专登来啖茶么?”
  许惟钧轻轻拍下雪青长衫上的细碎灰尘,说道:“已订了桌的,姓余。”伙计听闻姓余,忙指向楼上道:“原来是余先生的贵客!他本人还未到,不过已有几位客人在三楼茜雪雅间等着了。”
  许惟钧微微颔首,走上楼梯。他自是知道余秘书还没到,卢静汶那丫头一进屋就忘了时间,他实在等她不及,便先来了,可怜余秘书还不知要在门口等多久呢。
  茜雪雅间就在三楼走廊尽头,未入已知装置豪华颇甚,不免心中好奇,平素里薛先生在外与他们谈事也常去酒楼茶座,但只不过是包个小间,哪会像今日般铺张?
  他推开了门,见薛卿回已坐在桌前,虽已双鬓灰白,但依旧目光炯炯,气度卓然,一眼看到他,扬手笑道:“惟钧,还属你最守时,坐下吧。”
  许惟钧立得笔挺,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先生”,便依言坐在桌旁,抬眼却见一侧的边桌上搁着一只浅杏色呢帽,颇有点眼熟,再仔细看那门边的衣架——不出所料!那人的大衣就挂在上面!许惟钧心头突突地跳了几下,蓦地想起了昨晚的那句“明天见”。
  薛卿回看他一进门就闷闷地出神想事,便开口道:“惟钧,昨天你们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别怪责自己,无奈清狗的这股反扑太凶猛,周尊那组人救了两人,其它的也都下落不明了。他们的景况我还在派人打听,只要他们留有一口气,我们定是要去救的!”
  许惟钧点点头,忍不住问:“先生,您,您与杜禹坤谈得如何?”
  却不待薛卿回响应,已听门口有人在答了:“谈得很好,不仅是好,简直相见恨晚,昨夜甚至深谈至了天明。”许惟钧听闻,一回头,果然!只见杜禹坤已朗朗笑着进得门来了,抱拳说道:“见谅见谅!方才等你不到,我就站在隔墙楼梯间里望街景,北方与这南国,还真是大不一样的。”
  薛卿回道:“正是。华夏大地幅员辽阔,各地自是有各地的好处。”
  杜禹坤低声接了句:“将来也不知是谁夺了天下,那各地的好处就都属他一人啦。”
  薛卿回坐得远,似乎没听清楚,许惟钧倒就在近旁,听了眉头一皱,说道:“将来灭了清室,这天下当然是天下人的。”
  杜禹坤笑了笑,挨着他坐了下来,脸却对着薛卿回,问:“薛先生,考虑得如何?”薛卿回摆手道:“不忙,既然到了这莲香楼,总该尝了这儿的茶点再说话。”说着就起身来叫了候在楼梯口的伙计来点茶,一会儿回过身来,笑道:“我们广东人饮茶讲究‘一盅二件’,也就是一盅茶两件点心,今日招待远客,我多点了几味,先尝着,喜欢的话再点。”
  杜禹坤亦笑道:“薛先生太客气了。”
  薛卿回道:“既然你们今晚就要离开广州了,这顿就当是饯行宴吧。”又问,“钱兄弟呢?一溜眼的工夫怎么不见了。”
  杜禹坤又抱拳行了个礼:“多谢多谢!如琛就在楼底下喝茶,他处不惯大场面,怕是要不自在的,薛先生就由着他吧。”话虽如此,明眼人还是能看出他是故意在大门口留眼线,权为安全之虑,可见这个人处事是极谨慎的。
  许惟钧这时转过头来问:“不是说还要待几日吗?怎么说走就走?”
  杜禹坤也侧着脸望住他,想从他的眉目中寻见一丝不舍,直把他看得发了窘,又把头别了回去,这才开口道:“你还记得林世昌吗?
  “当然记得。”当年追缉他最凶狠的不正是他吗!
  “昨天刚接到消息,他几天前被杜禹恒罗列了几番罪名,不待审理就枪毙了。”杜禹坤撇了撇嘴,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许惟钧忖思道:“林世昌是杜夔隆的亲信,从他开始下手,说明杜禹恒他……”
  “说明他已下定决心要肃清旧臣了。”薛卿回界面道,“杜生,你必已意识到这是你的危时,亦是你的幸时。”
  杜禹坤服气似的笑着点头:“正依先生所言,杜某今夜就要出发赶回保定,也因如此,就更需要薛先生在我离开前,与我……”他突然顿住了,原是伙计已送了茶水和点心来。
  伙计先端了茶盅送到薛卿回面前,说:“客官,您点的安溪青茶。”薛卿回凑上去一嗅,笑道:“果真是铁观音。”伙计又举了开水壶来,把茶叶压紧在壶中,用烫水净了两遍,才道:“水刚刚开,才起泡眼的。”薛卿回点头道:“好,上茶吧。”
  这才给三人倒了茶,室内顿时香气馥郁,品一口,更是甘醇浓厚,回味悠长。
  再看那点心也已上桌,芹香津白饺、薄皮虾饺、蟹粉小笼包、糯米鸡各一笼,另加一盘莲茸酿藕饼。薛卿回介绍道:“这莲蓉酿藕饼的莲蓉馅料是专程从湖南运来的,经莲香楼大师傅调制,绝非一般滋味,杜生,请起筷尝尝吧。”
  这时正巧余秘书与卢静汶也进屋来了。卢静汶换了身素底夹花旗袍,唇上涂了口红,本是微微笑的,可见杜禹坤在场,面色陡得一变,只同薛卿回打了招呼,便闷声不响地坐下了。
  杜禹坤咬了口莲蓉饼,用餐巾擦了擦嘴,扬手让那些个伙计先出去了。薛卿回抿了口茶,目光一一掠过跟前四人,说道:“中国人素喜在餐桌上谈事,既然现在人都来了,茶点也都上齐了,也该是我们谈正事的时候了。”
  许惟钧和卢静汶则好像仍是学生时期听先生讲演一般,放下手中茶点,正襟危坐起来。
  “杜生,你方才问我考虑得如何?我倒也想问问你思量过几分?是否有了结果?”薛卿回直直望向坐于他正前方的杜禹坤,见他没有任何要接口的意思,于是又道,“杜生是贵人多忘事啊,昨夜我问过你,你我若真合作筹谋直隶大省,一旦事成,你会怎样做?”
  杜禹坤本盯着自己盘中那只缺了一角的莲蓉饼,听到这句问话,眼皮往上一睁,双眸凌凌地扫过薛卿回,问道:“你就在等我这句话?”
  薛卿回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来,踱到边桌,取了茶壶来,为他们一一添上茶水,最后到了杜禹坤身旁,倒是停住了,说道:“杜生,你也知清廷式微,反清势力已如星星之火,而今长沙‘华兴会’、檀香山‘兴中会’、上海‘光复会’和我们‘光华会’亦已结为同盟,只待有一日振臂一呼天下应!你是愿意像这水壶之水顺涌而出、滚荡入味,还是留在壶底日渐冰冷、最终化作死水呢?”
  静默了片刻,只闻杜禹坤笑出了声来,抬起脸来,说道:“真如醍醐灌顶啊,多谢先生教诲。这事,我应下了!”
  薛卿回一听这话,顿时哈哈大笑,将水浇入他的茶杯,说道:“那,我也应下了!下午我就给各同盟会的直隶分所打电报,他们自会有人与你联络。”
  许惟钧本来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平淡中暗藏锋芒,很有些疑惑,可一听这句“应下了”,却是心底立刻澄明起来:薛先生应是要杜禹坤订下协议,在杜禹恒倒台后将直隶省归附革命同盟,不得自己掌权。
  “既然如此,我们就在这饭桌上签了这约定,将来也是杜生支持反清的一个凭据。我与老余已是老头子了,而今日请来的两位,一为组织中坚,一为革命新生,来做此见证,不是特别有意义吗?”薛卿回说着,让余秘书从公文包中取出一份协议,摊到桌上,自己则取出钢笔和印泥来,俯下了身子,在协议上签好名字,附上印章,再把钢笔递到杜禹坤手中。
  杜禹坤没有片刻犹豫,接过钢笔就签上了姓名,笑说:“印章却没带,就用手替代了吧。”说着,便把右手拇指在印泥中一没,用力按到了纸上,移开便是血红的一抹,带着清晰纹理,竟有些骇人。
  
  第五章
  这年天热得早,还未过端午,白天日头却灼灼的,已状似六伏天了。《国民报》窄小的办公室就坐落在西关一隅,为避免清兵注意,终年瑟缩在一家干货店铺的后巷,在这样的天气里,窗缝更是溜不进一丝风儿来。
  尚记得那次莲香楼一聚,清白冬日下的一方餐桌,五个人稀落坐着,谈香茗也谈国家社稷,直到饭局散了,他与他才有机会说会儿话。
  却已到了离别时。
  狭仄楼梯上,杜禹坤问他:“还记得昨天在灶台边上说的话吗?”
  薛卿回和余秘书已快走到饭店门口,卢静汶姗姗地拉在身后,中间隔着他们两人并肩走着。他没想到杜禹坤会在这时提起,竟有些莫名的喜悦,却又不想让他看见,于是微微别开了脸去,说道:“厨房间里烟熏火燎的,有什么好记得的?”
  杜禹坤眼睛眯了起来,身子朝他贴近些,声音却压低了:“怎么烟熏火燎了?灶台边上才是真正烟火人间,不知多少活色生香!”
  他听着终于忍不住微笑起来,脚步停下,望住他说:“我知你是想问我会不会支持你、帮助你,杜禹坤,我现在就给你答复。凡是坚定反清、坚持革命的自当是我许惟钧的朋友,而背弃革命的则必是我的敌人!如今你已与我们光华会签订了协议,不管是我个人,还是我会中兄弟,只要你将来用得到的,只管提起,我一定全力以赴!”
  杜禹坤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他半晌,直到钱如琛上前来说已叫好了黄包车,他才迈开步子朝大门口走去。如今想来,他一向明晰的眼眸却在那一刻混杂起了许多自己看不懂的内容,可总待不及深思,便又想起了其余种种。
  他最后与众人道别,先与薛卿回和余秘书握了手,又转向卢静汶伸出手去。她有些不情愿,把大半个身子粘靠在门边上,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杜禹坤道:“卢小姐,昨夜只是杜某的玩笑,若有得罪,也请小姐不要放在心上。”卢静汶斜飞着眼睛瞪了一眼,这才把手递了出去,与他轻轻一握。
  他最后到了许惟钧跟前,说:“我们俩在一块儿的时光少得很,要不总是在送别,上次我送你一程,今日你又来送我,下次谁送谁呢?”他这时已披上厚呢大衣,衣领子半立着,遮住了嘴唇,不知他说这句话时是如平常般笑着,抑或是其它什么表情。
  许惟钧只道:“不论谁送谁,兜兜转转的,终会再相见。你们保重吧。”
  杜禹坤在他肩头按了按,笑道:“是啊,听说广州六七月间‘一湾溪水绿,两岸荔枝红’,要不然,等荔枝成熟的时候,我专登过来品尝,顺带看望你们。”这句声音提高了些,薛先生他们听见都笑了,说道:“没问题,我们摘下了等你来!”
  坐上黄包车,他探出头来,最后一瞥,道了声“再会”——终已是四个月多前的再会了。
  其间两广总督袁树勋卸任,新任的是以手段狠辣闻名的张鸣岐,接任了也不见现身,只派了大将军增祺坐镇总督府署理军事政务。关押上回围剿中被捕的新军将士的监牢一再变更,使光华会组织的几次对总督府和巡抚衙门的冲击均是无极而终,武装运动只得暂告段落,静静等待更好的时机。为了更好宣传民主思想,两广分会将原先的内部刊物扩大发行,定名为《国民报》,许惟钧暂兼主编一职,卢静汶也参与其中。薛卿回则动身去了欧洲,准备在华侨中筹措经费,并游说各国支持中国废除帝制,于是就把近旁的事务都交托于各地的分会会长处理。
  保定和天津那边隔几天就有人发专电于薛卿回,报告直隶省内的起义准备工作,薛卿回走后,通常是由许惟钧代领的。近几次的消息中都提起杜禹恒在除去林世昌后,又把目标定在了老臣子钟臻善和杨景素身上。他们现分任直隶布政使和按察使,主理全省民政与刑事,权力实质甚至超过了巡抚,为杜禹恒所记恨,近几日已在对付两人身旁的亲信道员,使他们倍感惶惑,杜禹坤建议乘机拉拢这二人为我所用,而吾方则认为此法并不十分可取,特请总部批示。
  许惟钧迅速把这次的电文再读一遍,当即划了根火柴,把它点着了,扔在书桌上的烟灰缸里,看着它翻转,萎缩,枯黑,最终嘶拉拉化作了灰烬。
  他把身子陷在桌前的老式藤椅中,藤条早断了几根,抓着扶手,便吱吱扭扭地响。
  说实话,他觉得杜禹坤想利用位高权重的老臣来孤立杜禹恒势力的想法未尝不可取,甚至是个绝妙的主意。毕竟这班老臣跟随杜夔隆近三十年,之间关系盘根错节非一日能解,拉拢了两人就相当于将他们身旁许多有利害关系的势力都拉拢入局。不过,组织中的人心怀疑虑也是自然,杜禹坤虽已与薛先生签订协议,但是即便他无官无爵、在家族中被冷淡对待,却仍是他们杜府的一员,这个事实永远无法改变。合作,也只是对总部指示的无奈领受。
  可惜薛先生在异国间穿梭,暂不知将电报发往何处,他再三思量,从藤椅中直起身时,似乎已下定了决心。他取过纸笔,直接以个人名义给直隶分会的会长梅丰睿写了封长信,当时他在天津准备刺杀杜夔隆的大半年间曾与其共事,算是交情颇深,于是他在信上将杜禹坤这个计划的种种好处坦承剖析相告,又提到他对官场诸事较组织中人更为了解,双方同心,大事方成。
  最后写道:梅兄,信他如信吾。
  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才深深舒出口气来,用袖管擦擦额上的汗。刚巧小秋过来给大家送午饭,便把信件交代给了他,说:“一定要亲手寄出,另外,给天津发个电报,告诉他们我有长信予梅先生,万事稍待。”
  第二天就有了回电,说梅丰睿已答应此事待看到他的信后再决断。再过半月,天津来了消息,杜禹坤已与钟臻善和杨景素秘密会晤,钟杨两人均愿意助其除去杜禹恒,并应承各出资一千两白银扩充军力。
  许惟钧看了一笑,终于觉得有些快慰了。
  
  许惟钧近日又要搬住处。自他来到广州后,为安全考虑,往往在一个地方住不满三个月,因而也从不把住处当成家,换新地方时,一般也就通知亲近的几人罢了。
  他新租的这间屋子地处霞飞坊,原先是用作商铺的竹筒屋,前中后三大间,可这老板年前生意失败,准备携眷返乡下,就把屋子改成独立的寓所,租于了三人。许惟钧的那间最靠后,有单独的厨房厕所和出外的侧门,平时组织中来人,也可避人耳目。
  搬家这天小秋老黄他们另有任务,只剩卢静汶来帮忙,把物事搬好夜已深了。房间里就点了盏煤油灯,照得两人影影绰绰的,原先卢静汶唧唧喳喳不停嘴,此时却静默了下来,取了抹布前后收拾着。许惟钧想到这么晚留女孩子在家很不方便,就提出要送她回家。卢静汶却不肯,坚持打扫完了再走。许惟钧拗不过她,只好由得她了。
  一直等到她忙完,拾起手袋来,朝他定怏怏一望,眼波流转,欲言又止。他也知她定是有心事,陪她走到屋外。外头倒似比屋子里更敞亮些,高深的天井像是把月光都聚拢了来,映照住她那光洁饱满的额和红滴滴的唇。
  “这不像你。”许惟钧突然开口道。
  卢静汶脚下一顿。
  “静汶,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可不是一个重重心事也不吐露的人,怎么了?连我都不告诉吗?”许惟钧俯下身子,盯住她的眼睛。
  卢静汶把目光移开,说:“不是我不告诉你,是我说不出口。”
  许惟钧笑道:“还有说不出口的话?你做的哪件傻事我不知道啦?”
  卢静汶扁了扁嘴,像是个快要哭出来的孩子:“我母亲寻了来,现在正在我那住处等我呢。”
  许惟钧常听静汶提起她,便道:“你素来与伯母关系很好,前一阵子不是还因想念她哭了鼻子吗?怎么不趁这个机会与她好好聊聊,赖在我这里做什么?”
  “可母亲说,父亲也快寻来了,这次一定要带我回去的,除非我已经嫁人,不再跟卢家姓了!”她垂下脸去,半晌才又望向他,轻声道,“然后我就回嘴说,我说我已经许了人了。”最后几个字简直低不可闻。
  许惟钧怔了怔,说:“许了人?你骗她?”
  “她可不是那么好骗的!她说想见见我的成亲对象,我就,就把你的名字告诉她了。”她话刚说完,就把双手抓住耳朵,耍赖似地说:“可不许打我!唉呀呀,你就帮帮我吧,许大哥!”
  许惟钧简直苦笑不得。可谁让他早把她当作自己的小妹妹呢?刀山火海都得闯,更别说冒充未婚夫了。他也只得点头。
  第二天便约了出来饮下午茶。
  许惟钧被逼着打扮了一番,身穿细白丝纱长衫,头戴巴拿马草帽,纯乎是岭南殷实商人的模样。卢静汶则是水绿暗花底锦缎旗袍,脖子上加了串当年留学前母亲送赠的珍珠项链,颗颗浑圆夺目,正衬起她的肤色,凝脂一般。
  卢夫人一眼看见,泫然若泣道:“汶丫头,你倒是还戴着它……”
  卢静汶乖乖地靠着母亲坐下,说:“娘亲,无论我到什么地方去,我都带在身旁,看见它就像看见您了。”
  卢夫人眼锋一转,倒有些怨恨:“你若是在家,就能天天见着我!老爷子在你走后,脾气不知爆了多少,天天发火,还怨我教不好你,一个三品大员家的千金竟独个儿的混迹在南方,成何体统!”
  “那么,您告诉爹已找着我了吗?”卢静汶急了。
  卢夫人叹了口气,说:“哪敢说?他若知道了非把你绑回家里家法打死不可!”
  卢静汶倒抽了口冷气,把手拽住了许惟钧的胳膊。卢夫人这时也把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来了,细细打量,果真儒雅俊挺,一表人才,心底里不知多少满意,嘴中却道:“许先生是哪里人?做什么生意的?”
  许惟钧道:“我是苏南古里人士,早年留学东瀛,与令嫒相识,后归国投身报业,现任主编。”
  卢夫人点点头再问:“家里还有什么人?有何营生?”
  许惟钧道:“家中还有父母高堂,父亲在同治九年得中秀才,其后一直在道台府里抄写文书。”
  卢夫人暗里嫌他家境不够体面,但她毕竟是有见识的女人,见近年国家不太平,做官也无甚好处,倒不如从商从文;况且女儿离家数年,礼教和颜面上也不许她回家去了,倒不如正正经经出了嫁,对外也算有个交代。
  于是她说:“许先生,我们家静汶怎么说也是千金小姐,你们不经媒妁之言,不理父母之命便私自在一起,叫我们卢家往后怎么抬得起头来?是,你们都是喝过洋墨水的,可这婚姻大事还得按着我们自个儿的规矩踏踏实实地办!”
  许惟钧心头一沉,自己不过是假意充数的,如何办这婚事?
  卢静汶也急道:“娘亲,广州不比老家,这儿兴新式结婚,省了那些繁文缛节了!”
  卢夫人饮了口茶,眉头皱起,说道:“小孩子懂什么?你虽不在家里,聘礼我们也就免了,但这等喜事,亲戚朋友总该告知吧,再说,若你爹知晓你嫁了人,不再是卢家人,也不会把你绑回家去了!”
  卢静汶倒是被她最后那个理由说动了,把脸转向许惟钧,挤了挤眼睛。
  许惟钧冷冷地瞪她一眼,转而问那卢夫人:“那您认为这婚事该如何办呢?”
  卢夫人笑了,雪白丰腴的脸庞抖动了起来:“大家心知肚明,让汶丫头回老家办喜筵是不可能的了,我们就新事新办,在报纸上登个启事吧!全国有多少家著名报刊,我想许先生要比我这老太婆熟悉得多了。”
  早年康有为与汤国黎结婚时,曾标新立异地在报章上登结婚启事,之后为多位名人效仿,一时间,众人趋之若鹜,蔚为时尚。
  卢静汶斜眼偷看许惟钧的反映,却见他面无表情,只道:“好,没问题。”
  在他看来,也许这个结局已是解决此事的最佳方法了,只期望家中父母亲不要看见,组织中诸多兄弟不要看见,还有他,不要看见……
  于是,很快在端午节那天,全国多家重要报纸,包括《神州日报》《中国日报》和《民报》上都在社会广告版刊登了这则结婚启事——正中四个黑体大字“白头偕老”,下书小楷:许惟钧先生与卢静汶女士自愿并得双方父母同意,谨于宣统二年五月初五(公元1910年6月11日)在广州正式订婚,特此敬告亲友云云。
  卢夫人终于心满意足回家去了。
  可天下无不透风的墙。光华会和报社的同仁虽也知这不过是卢静汶的权宜之计,但平时总见两个人出双入对,免不了要取笑一番,但笑笑也就罢了;家中老父也被惊动,原本他不屑看新式报刊的,此时却不知从何处得到了消息,连夜写了信来怒骂孩儿不孝,竟还谎称父母已经同意,简直大逆不道!洋洋洒洒骂到最后,临了却问他何时才领新妇返家来给父母亲看看。
  许惟钧一阵哽咽,只得写信去解释,但也不好透露太多,只得回说,若真正到了结婚那日,一定带静汶回家给父母磕头敬茶、祭拜宗祠。
  刚搁下笔,又想到是否该给杜禹坤去封信,但,他们是什么关系呢?他以何身份去解释呢?就算被他误会了又会怎么样呢?思前想后,终于还是作罢了。
  
  又过了一个多月,正是荔枝熟透的季节,薛卿回返回广州,带来了华侨捐献的巨款,也带回了好消息:已有数国表示不反对中国的民主改革,并在革命过程中,他们不会采取任何形式的干涉。
  许惟钧随即去他的办公室,把近日天津发来的信件转达于他。消息中称万事具备,打算下半年正式行动,但直隶省毕竟地处京畿之地,贸然推翻满人统治、建立民主政权恐怕会激起其它省份的疯狂反扑,倒不如先除去杜禹恒的势力,再扶持一位支持革命的清廷官吏上台,待全国大范围革命爆发之时,再宣告独立。
  薛卿回正举着狼毫毛笔泼墨,听后沉吟片刻,说道:“此计甚好,就照着他们的意思办!”说完,笔墨挥舞,一促而就。
  许惟钧定睛一看,写的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七个遒劲大字。
  薛卿回搁下笔,笑道:“惟钧,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先生,您是认为大事近了?”许惟钧道。
  薛卿回哈哈一笑,说道:“惟钧,今年刚过去不过数月,湖南、湖北等五省发生抢米风潮,长沙更是闹的轰轰烈烈,连巡抚都被罢免了,而我们两广、滇、赣、苏、浙、豫、皖等数省均爆发了抗捐抗税斗争,更不用提新军起义了,正如尖刀入肺,让清狗不死也半天透不出气来!北京朝廷威望已大不如前,各地总督巡抚也对中央阳奉阴违,我敢断定,不出两年,清廷必亡!”
  不出两年——这么快!许惟钧口中默念,难抑激动心潮。
  薛卿回拍了拍他的肩:“年轻人,别急,将来指望你们的事情还多着呢。”又指着一旁茶几上的篮子,笑说:“今天那么高兴,就让我来请吃荔枝吧,那是我夫人去增城的启芳园买的,红红火火的,图个好意头!快拿出去给大家尝尝!”
  许惟钧拎起那篮子,不禁想起那人的一句戏言——等荔枝成熟的时候,我专登过来品尝,顺带看望你们——忍不住微微一笑。
  刚走出办公室,篮子立马给大伙儿夺了去,瓜分一空。许惟钧本是顶和气的人,大家都不怕他,也乐于与他开玩笑,反是卢静汶气呼呼地去抢,嘴中嚷嚷:“土匪,你们简直是土匪!惟钧他取了来,一颗还没吃呢!有本事自己再问薛先生要去!”
  有两个调皮的抢到了几颗,还边吃边在卢静汶身后蹦达,学她的口吻说:“惟钧哥哥还没吃呢,哈哈,要不,我拿自个儿的剥了皮给他!”
  卢静汶听闻,本有一肚子话要和他们斗,可面孔已涨得通红,只撅了嘴说:“谁稀罕!不和你们一般见识了。”说完就掉头走了。
  那两个调皮鬼见她生气了,连忙跑上前去哄她,又把其它人抢的荔枝从他们手中硬抠了出来,捧到了她面前。
  许惟钧在一旁笑着连连摇头。
  小秋这时气喘吁吁地闯进来,把三封信塞到他手中,说:“许大哥,这是保定寄来的。”
  为何一下子来三封信?莫非是起义有新进展?许惟钧连忙看信,却见信封抬头是给他个人的私信,心头仿佛蓦地被什么东西击中,“咚咚”地响了起来。
  是他么?
  他拆开第一封,先看落款,果真是“禹坤”二字,他说刚刚才从梅先生手中看到自己当时写的亲笔长信,方知在拉拢钟臻善和杨景素的决议中,他是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于是道谢。
  他淡淡笑,再拆第二封,见纸上只书八个字:遥祝新喜,佳偶天成。这不过是句道贺的话,在他看来却是触目惊心,脸色陡然一变。
  他定定神,再看最后那封信,却只有一句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这句本应是出自曹操的《短歌行》,只是为表达他求贤若渴的心态,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句早在《诗经》原文中与“可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相连,却是首情诗——纵然我没有去找你,你怎么能够一点消息也没有呢?几多缠绵悱恻。
  当然也可理解为:纵然我没有去找你,你为什么不主动投奔我呢?
  他当即明了,杜禹坤借诗表求贤,希望自己北上留在他身边助其一臂之力,而另一层的意思,他只是隐约觉察到,却再不敢深思下去了。
  当晚他辗转反侧,凌晨时分起身来回信,写下了与卢静汶假订婚的来龙去脉,最后告诉他自己在南方还有许多工作要处理,无法北上,但愿意跟从前一样,在远处关注他的行动,自己在莲香楼上说的话,永远有效。
  第二天一大早便亲自把信件寄出了,但一直没有等到杜禹坤的回信。
  再过数月,在天津和保定同时爆发了武装起义,天尚未亮,克虏伯大炮便为义士们扫清了道路,总计三千余人手持手枪或步枪冲入总督府邸以及府台衙门,打死打伤清兵千余人,捕获八品以上文武官吏三十七人,直隶总督杜禹恒在攻击中生死不明,最后由布政使钟臻善出面与起义军和解,救回众官,遣散义军。此事奏到北京,朝廷亦是无奈,只得提升其为署理总督。
  期间,杜禹坤始终没有露面。梅丰睿来信告知,他在起义后曾笑称大愿已了,之后再不问世事,终日留在居所听戏品茗,逍遥快活。
  许惟钧则继续在《国民报》中撰文针砭时弊、宣传民主,另外,广州新一轮的武装起义也在筹划中,终于再无闲暇去胡思乱想了。
  此般时光荏苒,待撕开黄历一看,已到辛亥年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2 13:49: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宣统三年(1911年)初秋,汉口。
  一声刺耳的汽笛划破了幽蓝的夜空,火车笨重地吐出一圈圈白色烟雾,轰隆隆地驶向了车站。许惟钧擦去窗玻璃上的水气,把脸凑得更近些,见窗外暗影幢幢,车身还在喘息着缓缓向前,终等到入了站才亮起几点灯光,照出站台上一长排戎装清兵,铁青脸色,如石像伫立。
  他朝卢静汶使个眼色。
  卢静汶当即了然,把原本抱在手里的薄呢外套披到身上,理了理垂到额前的几缕秀发,微笑道:“我去隔壁包厢看看公公。”
  许惟钧点点头:“好。”
  此次出行,他与静汶假充一对夫妻,薛卿回为老父,余秘书为管家,另有一名贴身保镖周淳生则为家丁,他们一路上以做茶叶生意为名,直往武昌而去。一个月前,他们接到湖北分会电报,称湖北新军中文学社、共进会等革命团体正在谋划起义,但缺乏有经验的指挥和政治指导,希望广州总会给予支持。他们原订于中秋节那天揭竿,后因准备不足,遂决定推迟十日进行。薛卿回他们五人正是为了这次的武装起义前来协助的,按计划,明天一大早就该到达武昌了。
  可都这么晚了,汉口站仍有如此多的清兵,莫非是出了什么事?难不成是薛先生的行踪暴露了?许惟钧暗下一算,离正式起义还有六天,若他们行动败露,牵涉极广,后果不堪设想。
  火车终于停下了。赶着下车的旅客拖家带口地候在车门旁,等待大门开启。等了很久却没有动静。
  卢静汶这时闪了进来,见许惟钧已将手牢牢按住了西装内袋的手枪,连忙摇摇头,走到他跟前低声道:“余秘书已向列车长打听过,说是武昌打起来了,在抓革命党呢,我们的车要在站上停一阵子接受检查。”
  “已经开战了!那我们……”许惟钧一怔,随即说道,“先不去武昌了,我们就在汉口落脚!”
  “可是……”卢静汶正要说什么,却见许惟钧扬手制止她开口,正屏息聆听着什么。未几,她也听见了,外头脚步杂沓,喧扰声四起。
  清兵上车了!
  许惟钧迅速披上风衣,挽住她的手臂,拎起行李箱,大步走到包厢口,正要开门,门却先被外面的士兵拉开了。一打照面,许惟钧脸上立即浮现出儒雅的微笑,说:“官大哥,外头出什么事了?”
  那清兵冲着两人上下打量一番,看他们穿戴气派,倒也像是富贵人家子弟,便客气了许多,说:“没啥事儿,普通检查罢了。两位是打哪儿来,往哪里去啊?”
  许惟钧道:“我们是从广州来的,随父亲到汉口来谈茶叶生意。”
  清兵心中掂量着,说道:“喔,是做大买卖的呀。”
  “不敢当,不敢当!”许惟钧说着,从裤袋中取出一锭银子,塞到清兵手中,说道:“官大哥,辛苦啦。”
  清兵望了一眼银子,虽不足一两,倒也有七八钱,急忙放入了口袋,笑道:“南方的商客果真大方!谢了啊!”又把手半捂着嘴,压低声音说,“别说老哥不提醒你,外头乱得很,前天有反贼在城里偷制炸弹时意外爆炸,湖广总督瑞大人顺藤摸瓜搜到了他们的基地,还找到了名册,一户户查找,立马就寻着了三人,都是反贼中的大官,昨日天还没亮就在总督署前斩了!如今武昌城里已闹了起来,汉口离那儿不过一水之隔,迟早也有一场腥风血雨啊,我劝你们做完生意就快回去吧!”
  许惟钧听闻已有同仁牺牲,心下一黯,却只得抱拳谢道:“多谢官大哥提醒,我们夫妇俩先去接我老父亲下车。”说完,拉了卢静汶直奔隔壁包厢而去。
  
  当晚,他们五人投宿于站外一家陈旧的小客栈中,虽然连日来旅程疲惫,却没有人想去休息,只是端坐着。
  薛卿回点了根烟,但又忘了吸,夹在指间,任其燃出了累累烟灰。众人见他不开口,倒也不敢贸然出声,只有许惟钧走上前去,说道:“先生,您别着急,虽然这次起义在时机上与原订不符,似乎稍显仓促,但其实他们在一个多月前就已开始策划,前日炸弹意外爆炸不过是导火索,而那三位志士被斩于总督署前,更能激发大家的抗清意气……”
  卢静汶抢白道:“可是,张之洞当年练下的湖北新军可不是三脚猫功夫……”
  许惟钧冲她摆了摆手:“当年兴许厉害,可现在的湖广总督瑞澄可不是张之洞,他的大军早发往四川镇压保路民众了,留下的新军中又有很大一部分是我们革命团体中人,此次行动,依我看,我方更有胜算呢。”
  薛卿回吸了口烟,抬起脸来赞许地笑了笑:“惟钧说得正是!我们不妨静待回音,天亮后若局势稳定,我们就渡江去武昌,若有变故,则暂留汉口,接应下一轮行动!”
  众人应道:“就照先生的意思办!”于是都回房休息去了。
  许惟钧独个儿住在阁楼上,擦了把脸就躺下了,脑中思绪虽多,却终究敌不过乏意,头刚沾着枕头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却到了一处野外,山形巍峨,水色明媚。他立定观赏,忽然听见身后笑声朗朗,他已知是谁,也不回头,只道:“希望有一日大事得成,我可退隐山林,在此处觅一小屋,与父母亲共处……”身后那人道:“怎能忘了我呢?”他笑:“若你不嫌弃,亦可在此与我做伴。”身后那人哈哈笑,伸出两只手来抚摩住他的双肩,缓缓地,沿着脖颈向上游移着。他一身畅意,闭目感受着那份愉悦,却听那人凑到他耳旁说了一句:“许惟钧,我要你死。”
  他大骇,想回头看,可颈上那双手却似藤蔓缠绕,越收越紧,他动弹不得,呼吸不能,只在心中呼喊:你是谁?你不是杜禹坤!你不是!
  这时只听几声巨响,眼前已是山石迸裂,湖水倒灌,他脚下一个趔趄,跌入了无边黑暗中……
  许惟钧猛地惊醒,直起身来,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脖子,方才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皮肤上,一寸一寸,冷酷却又熟悉。他深吸了一口气,竟听到窗外传来了阵阵炮声,仿如梦境重现,他连忙跳下床,开了小窗朝武昌方向望去。
  此时正是黎明前的一刻,沉沉的黑暗笼罩着人世间,隔着江水,对岸早已看不真切了,可那依稀的几星火光,如同银针刺破夜幕,伴随着如闷雷震地回声四散的炮响,激荡着他的心。
  他就这样站在窗前,看着,听着,直到天际发白。
  大清早余秘书就过来敲他的门,见到他竟是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了,喘了好一阵才说道:“我刚找着湖北分会的联络处了,有……有武昌那边的消息,起义军已经占……占领了总督衙门,瑞澄逃了!武昌城就快,快光复了!”
  许惟钧大喜,急问:“先生知道了没?”
  “他还睡着,不敢惊动。”余秘书道。
  许惟钧笑道:“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啊!你快告诉先生去吧,他定然不会怪责你的!”
  余秘书也笑:“是啊,瞧我胡涂的!”说着乐颠颠地走了。
  果然当天武昌起义军就成立了军政府,公布了军政府檄文和《安民布告》,宣布改国号为中华民国,随后发布《布告全国电》以通告全国。薛卿回再三思量,决定暂不渡江,武昌、汉口、汉阳三镇同气连枝,既然武昌已破,不妨乘胜追击,光复其余两地。
  一天以后,在薛卿回与湖北分会的指挥下,起义军几乎没遇到任何有力量的抵抗就占领了汉口和汉阳。自此,湖北独立。
  再过十日,湖南长沙爆发起义,随后,江西、山西、云南、上海、贵州、浙江、江苏、广西、福建、广东、山东、宁夏、四川等省市也纷纷爆发起义,宣告脱离清廷,成立了独立军政府。
  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始终没有直隶省的消息。
  薛卿回授意许惟钧给身在天津的分会会长梅丰睿发了份电报,询问当地独立起义事由,却如石沉汪洋,再无下文。
  此时湖北军政府都督黎元洪向各独立省市发函,邀请各地派代表赴武昌开会,商讨组建中央政府的事宜,薛卿回便打算再留一阵,开完会后方回广州,可是北方异样的沉默使他深感不安。
  一夜,他把其余四人叫入自己房中,说道:“诸位都知道,直隶省是我们去年就部署好的,一旦全国爆发革命,立即就撤去钟臻善的总督之位,宣布独立。可自武昌事成之后,那边再无一线音讯,我忧心北方已生变端,独立受阻啊。”
  许惟钧跨前一步,说道:“先生,就让我去查明一切吧!毕竟我在天津待过大半年,对北边的情况较其它人熟悉些。”
  薛卿回正需有人自告奋勇,但见响应的是自己平常最为器重的许惟钧,终究有些担心:“此去前程未卜,如遇凶险,你……”
  “我此去若遭不测,亦是死得其所!”许惟钧眸子澄亮,语气甚为坚决。
  卢静汶抛给他一个白眼,说道:“许惟钧,你说的都是什么话呢?如今长江以南已全部光复,北方亦是指日可期,我看直隶省内也正忙着准备呢,我俩不过是去瞧瞧他们被什么事耽搁了,顺便帮把手,何必想那么复杂?”
  “我俩?”许惟钧斜睨她一眼。
  “我们一块儿去,相互间有个照应,不好吗?”卢静汶眉目间浮上了几分羞赧,笑了笑,又朝薛卿回问道:“先生,你允是不允?”
  薛卿回为难道:“你资历尚浅,至今未有出远门执行任务……”
  卢静汶挺直身子道:“那等我这次从直隶归来,不就有经验了吗?”
  薛卿回叹口气:“如若我不允呢?”
  卢静汶望住地面,不甘愿道:“我就算有一万个想去,也只得听先生的。”
  “惟钧,看来你只得带着这位小师妹了!”薛卿回笑道,“明天上午有发往天津的火车,你们收拾好即刻出发!”
  
  他口口声声为了革命,可到底也是有私心的。此去直隶,除却要查明北地迟迟不宣告独立,甚至长远以来不与总部联系的原由外,还要去探探那个人——去年那封“青青子衿”的信件后,便再未捎来只字词组了,也不知是否是因自己的回绝信气着他了。
  车窗外掠过一片幽远山林,天色正蓝,隔着毛刺刺的玻璃,正是幅西洋水彩画,涂抹适宜。他忽然想起前些日子的噩梦,梦中那副凶狠的面目倒像是他托梦来报复的,原先回忆起来总有些不详的寒意,可若这么解释却又觉得好笑了。
  “你在想什么?”问语含嗔,打断了他的思索。
  许惟钧抬起头,看一眼坐在正对面的卢静汶,说:“此去天津路途遥远,正在考虑该如何打发呢。”
  卢静汶托腮盯住他:“撒谎!你定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儿了,否则为什么老是嘴角歪歪的在笑呢?”
  自己刚才竟在笑?他倒有点吃惊了,仿佛被旁人窥透了心思,垂下眼去,淡淡说道:“不过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想谁?是不是杜禹坤?”她原先不过是逗弄他开开玩笑,此刻却急切起来。
  许惟钧没想到她会一猜即中,只微笑着,并不承认。
  卢静汶靠在椅子上望着窗外,许久,却听她吐出了一口气,说道:“从小,我就没往贤静淑女的路子上走,自来遇事都是大大咧咧、天不怕地不怕的,可是,不骗你,我怕他,每次看见他,总会无端端心生怯意。我真的怕他,哪怕只是一个眼神……答应我,离他远些好吗?”
  许惟钧一怔,他早知道静汶对杜禹坤没什么好感,但不知她对他竟有如此大的敌意,于是说:“静汶,你想得太多了。”
  卢静汶轻哼一声,说:“反正他不是好人!”说完别过脸,再不理会他了。
  
  他们抵达天津的那天正逢旧历小雪,气温突降,路旁的几棵法国梧桐被寒风吹歪了胳膊,街上行人零落,满目灰败。许惟钧暗自一惊,此景实与脑中留存的三年前繁华喧嚣的印象相差甚远了。
  他叫了辆黄包车,让车夫拉他们去马场道132号。这马场道位于英租界洋人住宅区内,清廷很少触及,因而梅丰睿早年为躲避清兵围剿,散尽家财在此处购得房产,与众位光华会会员一起开设报社和印刷厂,发动各种抵抗运动,在杜禹恒倒台后,他们的工作日益公开化,吸引了许多大学生与商界人士的慕名加入,直隶分会的声势愈发壮大了。
  黄包车沿着墙子河边走了一段,穿过跑马场,已是到了目的地。
  卢静汶拎起自己的藤条箱,兴冲冲地跳下车,跑到门前,正欲敲门,许惟钧喊了声:“慢着!”连忙走上前去,朝道路两端望一眼,低声道:“不对劲。”
  卢静汶学着他压低声音:“哪里不对劲?”
  “三年前我来这儿的时候,这房子附近总会有我们的人装作商贩或赌马的放哨,今日竟无一人……”许惟钧警惕地把耳贴到门上,朝卢静汶摇摇头。
  “会不会是他们搬了呢?”卢静汶正猜着,见许惟钧已绕到房子一侧,找到一排高高砌起的花坛。他踩上花坛,攀住外墙,回头说:“你在外面看着,我到里头瞧瞧去,如有情况立即鸣枪示警。”
  卢静汶点点头,握紧了藏枪的手袋。
  许惟钧翻过围墙,进得院内,梅丰睿心爱的几盆兰花就搁在露台上,叶子焦黄,泥土干裂,显是死了。他掏出手枪,移步到房前,见大门虚掩着,于是轻轻把门推开了。底楼原本是报社办公室和印刷厂,此刻朝里望,只见印刷机倾斜在一边,满地散落着尚未印刷完成的报纸,漆黑的油墨泼洒在白墙上,印下触目惊心的一道痕迹。他缓缓步入,两侧的书架和办公桌都倾倒在地上,一排排的档案袋都敞开着,里面竟已空无一物。
  他在底楼绕了一圈,未有其它发现,于是上得楼去。楼上是梅丰睿及其家人的住所,同样是衣物散乱,一片狼藉。主卧房的门锁也碎了,门板上还留下了六个弹孔,屋内的米黄色羊毛地毯上有一大滩血迹,应是时间久了,呈现出了焦赤色,令人心底暗暗发怵。
  这里曾有过一次截杀!
  他呼吸急促起来,原先希冀梅先生他们能顺利逃脱,可一见那血迹,知晓已是希望渺然。究竟是谁干的?谁会在全国反清形势一片大好、清帝即将退位的情况下袭击德高望重的革命领袖呢?
  他走下楼梯,弯腰拣起了一张报纸,头版写着“武昌起义巨大成功”等宣传革命进展的文章,一旁空白处留有半个脚印,再仔细辨别,竟是军靴的痕迹——难道是军队?
  梅丰睿做事极为谨慎,常年在屋外马路上布有眼线,若是有军队前来,必定会有人赶回来报信,可看这屋内境况,报纸都只印了一半,似乎来人时他们都未等得及停手!为什么?
  除非前来的那人是他们极为熟悉的,甚至乎那人领着军人到访,他们亦无任何防备!
  到底是谁?
  他从院中打开了大门拉栓,方一出来就被枪口抵住了头,只听卢静汶低呼一声:“是你?怎么进去那么久?我还以为里头出事了呢!”
  许惟钧面容肃穆:“收起你的枪,里头确实出事了。”
  卢静汶还想说什么,却被许惟钧按住了嘴,说:“换个地方说话。”
  此刻正好是跑马场内马匹开跑的时间,人潮顿时拥挤起来,他们步行了一段,很快就汇入了人流。为防窃听,许惟钧把在屋里看到的情景用日语告诉卢静汶。
  卢静汶也用日语说:“会不会是现任总督署理钟臻善干的?”
  许惟钧想了想:“我第一个怀疑的也是他,不过他是被我方扶植上台的,任职以来从未有过实权,当然他确实有军队,但这个队伍的核心却都是当年杜禹坤集结起来的,手握兵权的军官也都是他的旧部。”
  “那你为什么不怀疑杜禹坤呢?”卢静汶扫了他一眼。
  他沉默起来,低头朝前走了两步,回过身说:“我们先把这边的情况汇报给总部。”他领她去发电报,邮局却响应说,除非是政府军队要务,否则出再多的钱也不让发。
  许惟钧一咬牙:“谁下的命令?”
  “当然总督府里下的命令。”他们回答。
  他叹口气,忽然看见一个洋人走过,灵机一动,问:“那么如果是有洋人要发电报去他们自己国家呢?”
  “异国发报是可以的,总督大人禁的只是国内的。”
  许惟钧冷笑一声,说:“好吧,那我要发报去巴黎。”
  卢静汶用手肘撞撞他,轻声说:“发到巴黎做什么?”
  他朝她使了个眼色:“薛先生去年在欧洲向华侨筹款时,可认识了不少朋友……”
  待他们发完电报,拐到街市上时,天色已渐渐暗了起来,街头有报童脆生生地喊:“晚报晚报!”
  许惟钧上前去取了一份,翻看下也不过是些花边消息,竟无甚新闻,再看那报童布包里裹着的几份,有张人像照片跃入眼帘,他一把抽出来。
  那报童道:“先生,那份是几日前的,早过时了。”
  许惟钧把钱塞到他手里:“我就要这一份!”
  那报上人像正是杜禹坤,没有穿着他常穿的西服,也非长衫,却是戎装着身,长剑相佩,唇角含笑,神姿焕发,直透出一股睥睨天下的神气来。
  再看那图旁配字,说是杜禹坤不为手足之情牵绊,多年前便高举反清大旗,反对上任总督杜禹恒的残暴统治,现任总督署理钟臻善有感于天下革命风起云涌之势,欲将总督之位让于对革命有卓越功勋的杜禹坤。
  许惟钧心头一颤,直如冷风袭身,透入骨髓。
  “接下去我们干什么?”卢静汶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只把大衣领子紧了紧,问道。
  “我们要分头行事!”许惟钧突然按住她的双肩,盯牢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听我说,你马上去火车站买好两张后天晚上开往南京的车票,然后找个地方落脚,到时候我们直接在车站碰头。”
  “那你去哪?”
  “我要去趟保定,查清究竟发生了什么!”许惟钧把报纸揉成一团,直到再看不见照片上那人的咄咄目光,才又说道:“如果等到开车,我仍没赶来,记住,别再等我!你到了南京后立即坐船回武昌,告诉薛先生,杜禹坤可能已经倒戈了。”
  
  第七章
  次日,直隶省会保定府,杜家老宅。
  钱如琛突地打了个激灵。
  他听见园子里的几棵老槐被风吹的簌簌簌响,间或有几声嘤嘤的哭声,似是孩童夜半低泣。他细细辨认着,恐怕是隔邻厨房丫头捉来的刚断奶的小猫叫声吧,平素里倒也觉着可怜可爱,看见总要耍玩一番,可在这样的冬夜里,只感到心烦意乱。
  他凑到窗棂子前望向厨房那边,团团漆黑,没有月色也没有灯光。
  天冷,主子们都睡得早,下人们不用伺候着便也早早歇下了。半月后的大典准备得差不多了,他着实已忙活了好几天,待把手中这张宾客名单再抄写一份,明日给二爷过个目便也罢了。
  正想着,却见窗外黑影一闪。
  “谁?”钱如琛扔了纸笔,推门直奔屋外,只见那人影不躲也不逃,就站在他窗边,衬着里屋的隐约灯光,眉目依稀。
  “钱大哥。”人影开口,“是我。”
  钱如琛瞧那身影已认出七八分,再一听那嗓音,心中“呀”地叫了声,却不敢喊出口,只得压低了声音:“你!你怎么来了?”
  来人语气中透出坚定和急切:“我想见他!现在!”
  钱如琛道:“现在可不是见他的好时机。”
  “不是好时机——”他轻轻应着,“那什么时候才是?等到他登上总督宝座,倒戈革命的那个时刻吗?”
  钱如琛上前一步,见他抿了抿嘴,似笑非笑,眼波流转中,皆是哀伤。“好,我带你去。”他说着,朝来人摊开手去,“但是,我要确保你对二爷没有威胁。”
  他掏出手枪和匕首,放在他手中,说:“要搜身吗?请便。”
  钱如琛一欠身:“小的不敢,请先生随我来吧。”
  他跟着钱如琛穿过卵石小径,走上了一道紫藤长廊。他清楚记得几年前也有这样的夜晚,那时还在杜家的天津别苑里,他在黑暗中走着,怀揣的满是对杜禹坤的感激与不舍,而今天!他握紧了拳头。
  越往里去,岗哨越发多了起来,但钱如琛是二爷身旁亲随,他带着的人自然也无一人敢拦。
  钱如琛终于在一间大屋前停下了脚步,说了声:“稍待。”随即走上前去查看一番,见卧房里头还亮着盏小灯,映在纱窗上是橘红色的一球,这才敲了门。
  “谁?”屋里人懒懒地问。
  “小的带了一人来,二爷要不要见?”钱如琛哈着腰立在门前问。
  “带了谁?”杜禹坤的声音似乎已带了些警觉,钱如琛办事周全,非重要人物不会在这个时候引到内堂中来。
  他却已等不及钱如琛回答,冲到门前说:“我,许惟钧。”
  屋里短暂地沉默了一阵,杜禹坤开口说:“还等什么?进来吧。”
  钱如琛刚推开门,许惟钧已一个箭步跨过门坎,钱如琛正要紧跟着进屋,却闻杜禹坤说道:“如琛,你就在门外候着吧。”钱如琛犹豫片刻,最后也只得道了声“是”,在外掩上了门。
  许惟钧快步穿过小客厅和书房,径自进了卧室,周遭一切在他的视线中都模糊起来,唯有那个人,线条历历,轮廓鲜明。他一路上憋着股气,直憋得心脾俱痛,可在见到他的一刹那,几欲松懈下来。
  眼前的杜禹坤穿着寻常白衫子,手中捏本书,就躺在床前的红木摇椅上,一起一伏间,双目始终定定望住他。
  许惟钧莫名燃起一线希望,也许他什么都没干,也许那篇报导只是一相情愿,也许!而现在的他,与每一次自己所见所触的一模一样,这才是真实的!
  杜禹坤先开了口:“许久未见。”
  许惟钧嗓音微微发颤:“请你告诉我,告诉我马场道132号不是你带人去抄的,告诉我你与梅先生及其余光华会会员失踪没有关系,告诉我报纸上说你即将替代钟臻善任职直隶总督不是真的!快告诉我!”
  杜禹坤侧过脸去把手中的书搁在偏桌上,说道:“很抱歉,我的答案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许惟钧呼吸急促起来,一把揪住了自己胸口衣衫,逼自己说出话:“你有没有苦衷?有没有人逼你这么做?”
  杜禹坤道:“我没有苦衷,更没人能逼得了我。”
  许惟钧不愿置信地望着他:“你是什么时候决定的?推翻杜禹恒之后?与薛先生会晤之后?抑或是在我刺杀杜夔隆之后?”
  他再抬起眼时,细长眼眸中的温热已熄了,掩上一层冰冷薄雾:“我策划了好几年,早在我认识你之前,如果当年你没杀那老头子,不久后我也会动手的,而推翻杜禹恒之前,我虽已握有八百精兵与先进武器,但与他的大军相比,终究是不堪一击,所以我要感谢薛卿回,是他促成了我与光华会的合作,而我更要感谢你,是在你给梅丰睿写了那封信后,他们才开始信任我,真正两无嫌隙。”
  好个真正两无嫌隙!许惟钧只觉有股力量重重撞击他的身体,他一个趔趄,往后退了一步——
  “梅兄,信他如信吾。”他写。
  信他如信吾!
  许惟钧扶住墙,挺起身来:“他们在哪儿?梅先生在哪儿?你把他们怎么了?”
  “你不会想知道他们现在身在何处的。”杜禹坤淡淡说道。
  他痛苦地闭上眼:“你,杀了他们?”
  杜禹坤没有正面回答,只从摇椅中坐起身来,说道:“有时候,为了成就大事,总要有人牺牲的。”
  许惟钧额上青筋突突跳,忽然捶一记墙,扑身上前,抓起他的衣领:“你竟让我成了你的帮凶!”
  “帮凶?何必说那么难听,我可是三番四次诚心邀你过来帮我的,可你没答应不是?”杜禹坤仰脸看着他,露出一抹微笑。
  如此熟悉的笑——
  该死的笑!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是我识错你了吗?”许惟钧凑近他的脸,似乎想要看得真切些。
  “我没变。我从踏进杜家的第一天起,由始至终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得到连老头子都没有享受过的无上权力,我真想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他说着,扬起脸,在他唇上轻轻一啄,“而对你,我也从没变过……”
  许惟钧火烫般地闪身,甩开他的衣领,垂脸立在一边。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惟钧,我一直在等你来。”杜禹坤沉吟道。
  “闭嘴!”许惟钧厌恶地啐一口,“我永不会与背信弃义的人为伍。”
  杜禹坤站起身来,把手按上他的肩:“真的这么讨厌我?”
  许惟钧静默了片刻,突然甩开他的手,上前两步,一把抽出他挂在床边衣架上的军刀,转身架在他颈项上,双目怒视道:“杜禹坤,你与先生签订协议,答应革命成功时将直隶全省归于革命同盟,不得自己掌权!如今你背叛协定,既是吾方之敌,也就是我个人的敌人,你说我恨不恨你?”
  门外钱如琛听到了动静,喊道:“二爷,怎么了?”
  杜禹坤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刀尖,说道:“没事!站远些!”随即收回目光,牢牢盯住许惟钧的眼:“那你的意思是——要我死?”
  许惟钧嘴角轻微一颤,没有回答。
  杜禹坤笑出声来,在这样的境地里,笑声显得愈发诡异可怖。许惟钧还未回过神,却见他已伸出右手,没有丝毫犹豫,往刀刃上就是一抹,顿时血珠飞溅,再定睛,他的大拇指已被生生割下!
  许惟钧大骇,丢下了刀:“你——”
  杜禹坤用力压住伤处,面孔因剧烈的疼痛而显得有些扭曲:“我的命还不能给你,先记账上!这根手指就是当时签协定时印下手印的,先送予你……”他大口喘起气来,贴着墙壁慢慢坐下。
  许惟钧早见惯了鲜血淋漓的场面,可此时却愣愣地望住他指缝间不停溢出的血液,竟觉晕眩。
  钱如琛听见刀声,再也忍不住,推门闯进来,一见那阵势,倒抽一口冷气:“二爷!小的立刻就去找大夫!”
  杜禹坤道:“就让小厮去找吧!如琛,你把许先生安顿到隔邻客房!”说完递给他一个眼神。
  钱如琛心领神会,朝门外大喝一声:“卫兵!”
  
  许惟钧睁大眼睛等待天光。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送到这个房间来的,只记得有人在外头锁上了门,沉重的卡卡声。
  他甚至没有想到反抗。
  很奇怪,自他一人静静坐着,心中再无翻滚起愧疚、悔恨、或是悲愤,只剩下了空白,无边无际的空白,隔壁有卫兵和大夫跑进跑出,可再嘈杂喧嚣也与他无关了,一墙隔成了两个世界。
  真是漫长的夜。
  直等到有道亮光刺入眼眸,一线一线推移着,逐渐照亮了房间四周角落,窗外园子里有只不知名的鸟儿“咕噜噜咕噜噜”地叫起来,他突然一震,就像很多次深睡前的抖颤,这次却是相反——他醒来了。
  摸上冰凉脸颊,还是濡湿的,他拉起衣袖抹去了。
  那不是他!
  他十九岁赴日,廿一岁入会,三年后只身刺杀杜夔隆,前后组织参与武装起义无数——他早宣誓要为了反清民主大业活着,他永不该懦弱茫然,为了一人背叛而心念俱灰!
  他环顾四周,见这房间布局雅致、摆设精巧,冷冷一笑,站起身来,将门窗一一检查,均是在外锁紧,无一例外。
  这时只听房外军靴声渐近了,紧接着是卡卡的开锁声,他快步退回座椅,有个年轻卫兵端着饭菜进门,不声不响地搁在桌上,欠一欠身就出去了,正准备拿钥匙锁门,许惟钧一个闪念,连忙叫住他:“慢着!”
  那卫兵开了道门缝,看他有何吩咐。
  许惟钧道:“我因何罪名被关于此地?”
  卫兵摇摇头,又要拉紧门。
  许惟钧大声道:“你究竟是不知我的罪名呢?还是你们二爷根本不许你与我讲话?”
  这卫兵明显是初初入伍,本就吃不准他的身份,又见二爷把他押在卧房隔壁,倒像是两个人耍耍花腔的,此时被他喝了一声,已是慌了,再次开门走了进来,说:“先生,是钱总管命我好好伺候您的,还说没事不要打扰您休息!”
  许惟钧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卫兵摇摇头,好像想到了什么又点点头。
  许惟钧笑了:“那知是不知呢?”
  卫兵一把扯下军帽,也似不好意思地笑了,更显出了青涩稚气,说:“您是二爷的朋友吧?”
  “你猜对了。”许惟钧说着,眸子黯了黯,又问,“你叫——”
  “就叫我虎子吧,这儿的人都这么叫我,我是年初刚进府在二爷身旁当差的。”他嘿嘿笑,问道,“依我看,先生莫不是和二爷闹别扭了吧?怎的就把您锁这儿啦?”
  许惟钧苦笑道:“是,我们不过闹别扭,待他想通了自会把我放出去的。”
  虎子点点头:“二爷可不是不讲理的人,有次我把他书房的青花瓷樽子打碎了,他也没怪罪我呢。”
  许惟钧望向他:“他的手——”
  “大夫说,血止了,已无大碍,不过将来弄枪舞剑的很有些牵制。”他回道,轻轻叹了口气。
  许惟钧又问:“他在自己房间?”
  “是啊,昨夜折腾得很晚,现在还歇着呢。”他答道。
  许惟钧“虎子,帮我一个忙!”
  “请先生吩咐。”他恭敬道。
  “带我去他的房间。”许惟钧微笑道。
  虎子吓了一跳:“先生,这可不成啊!”
  许惟钧站起身,走向他:“虎子,我敢打赌,他正想见我。”
  虎子往后连退几步,已是到了门前。许惟钧下了狠心,陡然飞出一腿踢于其膝盖上,他立马向前扑身跪在地上,慌忙间想要拔枪反击,颈后却已是剧烈疼痛,眼前翻黑,猝然倒下。
  许惟钧低头轻声道:“抱歉,虎子……你会没事的。”说着弯下腰来,解下他的配枪藏于腰间,又脱下他的军服换在自己身上,最后戴上了军帽,往镜前一照,活脱脱是名青年军士,他再把帽檐压低了些,出得门去。
  路过杜禹坤房前时,脚下略微迟疑,静听屋内悄无声息,想是除了贴身亲随钱如琛外,已无旁人在侧,若要除去他,应是最佳时机。可若真的动手,三步外就是岗哨,到时自己必定插翅难逃,如今也只得暂留其命,让自己先回去向薛先生说明一切,到时再作定夺!
  他下定决心,快步走过屋前,为了避开重重岗哨,没有再走上碎石小径,而是踏着灌木丛朝着园中枝叶最为繁茂的幽暗处走去,直到穿过树林,路遇一道圆月拱门,视野才拓阔起来。他心想这拱门里头若是大宅后堂,应通往偏门出口,于是他悄然进入,却见院中屋墙破落,蒿草漫阶,全不似宅内各处的豪华气派,直令他大感意外。
  再走前几步,只闻旧屋内透出阵阵腐臭气味,应是无人居住许久了,许惟钧掩住口鼻,正想走开去寻找出口,却听身后一声尖厉喊叫:“我的儿!”随即有双枯骨般的手从一旁破窗中伸将出来,眼看就要揪住他的衣衫。
  许惟钧下意识退后几步,再朝那屋子望去,才见窗后透出了一张年迈妇人的脸,白发蓬乱披肩,脸孔瘦骨嶙峋,只余了那双眼——眼珠子朝外突瞪着,更显得凄厉。
  “我的儿!”老妇人又喊,朝他痴痴望,状似渴求。
  “你是谁?你儿子是谁?”许惟钧问。
  老妇人看他开口,嘻嘻笑着:“我的儿!”
  许惟钧见她神志不清,走前一步,看她身上衣裳,虽已脏旧不堪,却仍能分辨得出是件绸缎锦服,暗紫底子绣大红牡丹,袍下双脚却是被铁镣铐着,就锁在窗后圆柱上,链条长不过三尺,也就是说,她的一切生活都是在这三尺方圆内度过的,更别说她已在此地关了多久了!
  “是谁锁你的?是不是杜府的人?”许惟钧难掩愤怒。
  她倒是一听“杜府”二字,立刻神气起来了,叉住腰,鼓着腮帮子呼呼吐气,说:“我乃堂堂大夫人,谁敢锁我?
  许惟钧悚然一惊,以为自己没听清,再问:“你,你说你是杜夔隆的夫人?”
  老妇人拍着手笑一阵:“杜夔隆那老不死的!被枪子儿崩啦!哈哈!崩啦!”
  许惟钧直被她笑得头皮发麻:“那么,你的儿子不就是——杜禹坤?”
  “哈哈!我的儿!我的儿!”老妇人笑着,绕着铁链团团转,已转到屋里头去了。
  许惟钧又朝老妇人喊了几声,她却已是对他无甚兴趣了,独自蹲在地上,口中念念叨叨,再也没有回头。
  时辰不早了,他无法再做停留,只得离开旧屋,路上却蓦地想起杜禹坤每次提起老夫人时的神情语气——“我养母杜老夫人,她没有亲生子女,在我入府后,她就一直待我如同亲生子,现在杜府内外能赏我半分薄面也都是因为她的缘故。”
  声尤在耳,而这位他口中待他像亲生子的老妇人竟如猪狗般被囚禁于此!杜禹坤,究竟自己之前认识的人是不是你?你,是人、是鬼?
  再寻片刻,终于找着了出口。这处偏门不过两名卫兵看守,却是荷枪实弹,虎视眈眈注视着街上来往人流。许惟钧故作随意地迈过门坎。
  一名卫兵突然开口:“那个谁?去哪儿呐?”
  许惟钧深吸口气:“钱总管吩咐小的出去买点东西。”
  那卫兵“噢”了一声,说:“正好,记得给我们哥儿俩捎壶酒来,站这儿半天了,渴死了!”
  许惟钧背对着他们颔首,说声:“好!”便朝着集市方向走去,走了一阵,估摸他们已不再注意自己了,才快步拐进一条胡同,往车站跑去。
  可他没有看见,就在街边的黑色轿车内,有双晶亮的眸子始终注视着他的每一个神情举动:“真想知道他急匆匆的是去见谁呢。可惜大典已近,我不便再出远门了,如琛,就劳你替我送送他吧。”
  “是,二爷!那您的意思是……”钱如琛低首,静听杜禹坤的安排。
  
  天色已是暗蒙蒙的,天津火车站的站台上依旧人潮熙攘,有人拖家带口投奔南方,希冀有新的生活,也有人恐惧新生的革命,离开已经独立的故土北上而来。卢静汶置身其间不过瘦小的一点,有兜车卖票的寻她搭讪,她一概不理,死死地抱着手袋坐在行李箱上,只有当喇叭里喊到从保定开来的列车即将进站时,她才热切地站起身来,朝下车的人群张望。
  卢静汶也知此刻早已过了约定之时,但每一次失望地坐回行李箱上时,她都要对自己说:“他没事,他一定来!”可是随着时间推移,进站的列车愈发少了,她心里不停说着这句话,只觉得每一个时刻真如火焚般难捱,终于忍不住,泪珠从眼眶里蹦出来,迅速滑下了脸庞。
  倒还是许惟钧先看到了她,大步跑过去,说道:“静汶,你怎么没走?我不是让你搭今天正午的那一班车吗?”
  卢静汶一愣,缓缓抬起头来,一眼瞥见他,已是笑开了,站起身子朝他肩头就是两记老拳:“我就知道你会来的!怎么穿着这身衣裳?难怪我刚才没看到你下车呢!”
  许惟钧摸摸肩膀,也不急着答话,只是望着她,这几日连番打击,心神萧索,惟有此时看见她的笑颜才有了些返回人世间的感觉,温暖而家常。
  她见他沉默着望住自己,这才想起方才没来得及擦去泪水,胭脂也是糊的,连忙扭过脸去,掏出手帕细细擦拭。
  许惟钧这才开口道:“我刚去问过,今天最后一班往南京的车票已经售完了,看来我们明早才能离开此地。”虽然现在还未见保定有追兵前来,但他隐隐忧心,在直隶多留一日便多了一分艰险。
  卢静汶却拉住他的袖子,把手中物事递给他:“你看,我买了今明两天每一班发往南京的车票……”还没等说完,却已被他一把搂入怀中,耳边只留他低声呢喃:“静汶,好姑娘……”
  她略一犹豫,也伸手拥住他,触到他的身子,才觉僵硬冰冻,她一惊:“惟钧,是不是出大事啦?你在保定查出什么了么?杜禹坤真的背叛协定了?”
  “别问,别问。”许惟钧把她拥得更紧些,像要借她的温热抵御内心的彻骨寒意。
  卢静汶点点头,强掩不安。他此刻抱着她,这便是一切,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第八章
  南京城尚未完全光复,新军司令官徐绍桢在南京城外六十里之秣陵关起义,乌龙山、幕府山、雨花台、天保城一带烽火连天,难以落脚。许惟钧与卢静汶这一路上风尘仆仆,盘缠已所剩无几,直接前往广州或武昌均有些困顿,商量之下只得辗转去了苏州。
  此时苏州已设立了都督府,原是江苏巡抚的程德全在武昌起义成功后不久,便宣布脱离清廷,自称都督。许惟钧料想现今仍属独立省市代表大会期间,程德全应与薛先生都在武昌,于是决定前往都督府,请求援助。
  两人来到府前,见玄门上方悬有红字白旗一面,上书“中华民国军江苏都督府”,傍有“兴汉安民”四字,卢静汶不禁喜道:“这下有救了。”
  哪知还未踏进大门,就被举着刺刀的士兵拦了下来。许惟钧向他们解释说自己是光华会广州分会的,刚从天津回来,有要事向薛先生报告,希望当地军政府帮忙,直接把消息发到武昌。
  领头的卫兵斜睨着他们:“哟,我怎么知道你们真是广州什么会的呢?我们这里是堂堂都督府,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进来要求帮忙我们就得照办的地方!”
  卢静汶一听就来火了:“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呢?”
  许惟钧把她拉住,抱拳道:“我们确实有要事,若有耽误,恐其有变!你们的程大人正与薛先生一道在武昌开会,我们是何人一问便知。”
  领头的卫兵稍稍犹豫,对身旁的人说了什么,不一会儿,那人领了一位鹤发长须的老者出来。卫兵介绍道:“这是我们省议会副会长谭大人,有事就对他说吧。”
  许惟钧又把原委向其娓娓道出,见那老者,耷拉着脑袋,双目萎靡,听了阵就张大嘴打了哈欠道:“这事啊,我做不了主,还是等程大人回来再做定夺吧。”说着就要往屋里走。
  卢静汶再也忍不住,冲上前去:“这可是国民政府,不是以前满人的府衙子,你们怎能这样对待革命同僚呢?”
  老者回过头来,扑哧一笑,露出满口的黄牙来,说:“小姑娘,你懂什么是革命?别蒙人了,什么政府什么府衙的不过换了个名姓,革什么命啊!”身旁卫兵抿嘴笑,搀着他朝里去,小声说:“谭大人,要不小的再给您烧一筒?”
  卢静汶气结,往地上直跺脚:“怎么会这样?”
  许惟钧默默看着,过了许久才说:“难怪我在武昌时就听说好些省市光复时,城里没有丝毫变动,官还是那个官,仅用竹竿挑去府衙大堂屋上的几片檐瓦,以示革命必须破坏之……”
  卢静汶一阵黯然,挽住许惟钧的手臂说:“走,我们不求他们了!”
  许惟钧说:“你有其它办法吗?”
  卢静汶想了想,摇头道:“我们身上的钱不多了,这都怪我在天津买了那么多张票!”
  许惟钧说:“这不怪你。”
  卢静汶看他表情依旧从容不迫,问道:“那么,你有办法吗?”
  许惟钧说:“我老家离这苏州城不过八十里地,搭船南下的费用不高,我们的盘缠应该足够了。”
  卢静汶听闻这件事有了转机,欢呼道:“太好啦!”
  却听许惟钧叹了口气,说:“若不是万不得已,我真不想把家中二老牵扯到此事中来。”
  他自留洋回国后,几年来从未踏足于故土,闲时不过与老父有几封书信往来罢了,他深知自己不孝,但他的工作终究是朝不保夕,脑袋都是提在手里的,又谈何去孝敬双亲?只希望不要有所连累才好……
  
  江南河道运畅,他们搭了艘古旧渔船,轻舟一叶翩然南下,傍晚时分已进了镇,遥望两岸,白墙黛瓦,炊烟袅袅,温暖了水面上阴冷的湿气。
  许惟钧搀着卢静汶下船来,踩上青石板,难以言清的情愫回荡心间,回头笑道:“我七岁时曾与几个邻人小孩在此打架,不料石板湿滑,我们几人一齐跌入河中,所幸这里的孩子个个精通水性,待我们爬上岸,你猜怎么着?我们竟惺惺相吸转作好兄弟了!”
  卢静汶想象起他童年时的模样,捂着嘴直笑:“难怪你一介书生,枪法和格斗都是会里属一属二的,原来是小时候就练上啦!”
  许惟钧有点不好意思,转过脸来继续行路,说:“我家再拐几个弯就到了。”
  卢静汶还是第一次到江南镇上,看什么都稀奇,唧唧喳喳地问个不停。许惟钧假作不耐烦,却是一一细心解答,他突然间想到,这应是自天津保定一行以来,自己最舒畅的一刻了。
  许惟钧指给她看少年时读书的私塾,此时孩童早下学了,斑驳的黑漆大门空敞着,依稀可见孔老夫子的画像和“德不孤,必有邻”的箴言挂于内室墙上。
  沿着这条弄堂围墙径直向前,已见得到乾隆年间留下的“许府”匾额了,早先墙内都是许家的产业,可惜代代败落,多数叫人买去了,到了父亲这一辈,分家后余剩的不过三进居室。
  许惟钧上前去敲了门,不多时,便听见布鞋底在砖地上摩擦的声音,一声重一声浅。他叫出声来:“保叔!”门栓刷地开了,露出张枯老的脸庞,眯着眼仔细端详了会儿,眼圈已是红了,颤声道:“少爷!”
  许惟钧扶住老人的双手,问:“保叔,家里可好?您老怎么样?”
  保叔打小就在杜家做工,年轻时被马车轧了腿,就这么瘸了,惟钧父亲却没嫌弃他,月月工钱照旧,可惜后来家境越来越差,用人也走得差不多了,惟有保叔念得杜家恩情,始终留在府里帮忙。他也算得是看着惟钧长大的,此刻一见他的面,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只不停说:“好好好。”边说边把他往屋里拉,还问:“后头那姑娘就是您的新娘子吧!”
  许惟钧朝身后望去,正见卢静汶羞红了脸庞,于是笑了笑,仿佛下定决心似的郑重说道:“是啊。”
  正在厨房里忙着的许夫人听闻院中声音,已是奔了出来,却不急着靠近,无力地倚在廊柱上,念着:“惟钧,是不是你啊?”
  许惟钧叫了声“妈”,双膝跪下就磕了三个响头。许夫人忙上前扶他起身,眼泪再也止不住,回首朝内堂喊:“老爷,孩子回来啦!惟钧回来啦!”
  许惟钧抹了抹眼睛,说:“妈,我进屋去给父亲请安。”不料刚跨过门坎,眼见许老先生已立在眼前,佝偻着背,身披他常穿的深灰长衫,却显得空落落的,长辫子还未绞去,雪白的发须盘旋在肩头,竟有些触目惊心——原来父亲已经这么老了!
  他上前一步,喊了声“爹”,也要跪下磕头。许老先生却说:“别给我磕头。回答我两个问题。第一,你在外多年有没有干过歹事?”
  许惟钧说:“从未有过。”
  许老先生又问:“第二,你做的事有没有丢杜家的脸?”
  许惟钧说:“孩儿每做一事均对得起天地良心,不敢给杜家丢脸。”
  许老先生点点头:“那你没有对不起我,无须磕头!”
  这时许夫人也领着卢静汶进了屋,笑着对许老先生说:“老爷,这姑娘是惟钧领回来的,得让他亲自给我们介绍介绍。”
  卢静汶恭敬地喊了声“伯父”,便静静立在一旁,倒真有些大家闺秀的样子了。许惟钧见了心里暗暗发笑,说:“爹,妈,她就是卢静汶,上回报纸里登的那个,我们在日本念书时认得的,现在都在广州工作。”
  卢静汶听他提起报纸,心里直发虚,咬住嘴唇低下头,竟把整个脸都埋到领子里了。
  许老先生眯起眼睛朝她细细打量,问了她一些家庭双亲之类的问题。卢静汶如实答来,不禁想起自己也离家多年,眼眶湿湿的,说:“武昌首义后,我只听说父亲已辞了官,领着家眷返内地乡下了,自此就失了音讯。”
  许夫人看这姑娘秀美娴静,心中不知多欢喜,连忙抚着她的肩安慰。许老先生也说:“不打紧,让惟钧仔细去打听打听,终能寻着的。”
  卢静汶点点头,说:“快别为我犯愁了,今天可是你们团圆的好日子呀。”
  许夫人这才想起灶上还煮着饭,笑道:“是啊,今天可以吃顿团圆饭了!”
  
  许惟钧毕竟是初初回家,团聚过后,几次欲提借钱之事总觉难以开出口来,如此过了两日,他在院中围栏旁坐着,正寻思如何向父亲提起,却见卢静汶从父母房中出来,脸庞红扑扑的,看他在一旁,便径直往围栏上一靠,笑眯眯地望住他。
  “什么事那么高兴?”许惟钧好奇问。
  卢静汶带着一丝羞怯,低声道:“那天你说,你说我是你新娘是不是真的?”
  许惟钧笑道:“报上早就登了,你不知道?”
  卢静汶气急,伸出拳头就往他胸前打,却被他一手接住,说:“我爹妈可都以为你是名门淑女呢。” 卢静汶嘴巴一撅,说:“都怪你!不知你说的哪句真,哪句假……”
  许惟钧把她的手拉到自己胸口,说:“真的,都是真的,我要娶你!你答不答应?”
  卢静汶把脸别开去:“不答应。”
  许惟钧俯低身子,柔声问道:“真不答应?”
  卢静汶微微耸着肩,原是已忍不住笑出了声,说:“刚才伯母塞了我一包银圆,让我好好置办嫁妆,我不敢要,说惟钧还没和我订下呢。伯父非要我拿着,还说,要还就让惟钧来还,看他敢是不敢!”说着把钱袋掏了出来,说:“这下应该够发电报和回程的路费了吧。”
  许惟钧笑道:“这下好了,我得谢谢爹妈去。”
  “先去给薛先生发了电报吧,回头吃晚饭的时候再谢。”卢静汶抓了几钱放在他手中,“回来别忘了买几个小菜,我们庆祝庆祝!”
  许惟钧心想来回镇上邮局也用不了多少时候,于是应了声,朝外走去。保叔正弯腰在院门前扫地,说:“少爷出门啊,可得早些回来,瞧这天,怕是有场急雨。”
  许惟钧回头看了眼卢静汶,见她仍是笑盈盈地注视着自己,便挥了挥手,喊道:“保叔说待会儿可能要下雨,记得帮妈收衣服!我去去就回!”说着接过保叔递上的伞,出得门去。
  果真没走多远就无端端起了阵风,飕飕地刮进袄子里去,许惟钧打了个哆嗦,加快脚步往邮局去,待发完电报,再出门,雨已经下起来了,点子大得很,直拍得沿河那一排新栽杨树都歪了脖子,倒是石板缝里的苔藓绿得愈发可亲了,他撑起油纸伞,听着雨水冲刷的声音,仿佛之前的阴霾一扫而空,心境澄明起来。
  他也不管裤脚湿了,踩着水,一路上买了黄家的叫化鸡、李记的酱牛肉、谭老二的腰花,直逛到了晚饭时候,这才回到家去,大门虚掩着,应是给他留的门,他甩了甩伞上的水珠,喊道:“保叔,晚上加菜,替我拿去厨房吧!”
  等了阵却没人答应,他心想着雨大,里头可能没听见,于是自己抱着食物纸袋,走到厨房里,奇怪的是,母亲也不在,盐钵和糖罐都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几辧。他有些慌神,大喊着“爹”“妈”跑进内堂,却见连常年在书房抄写公文的父亲也不在,书桌上东倒西歪,毛笔也滚在桌下,沾的地板上一团团的墨汁。
  他心跳得厉害,紧握住柜子一角定了定神,静汶呢?还有静汶呢?他飞奔到她的卧房,没有人,这时他突然想起临走时交代她要收衣服,于是跑到后院——
  黄腊腊的竹竿仍零落地搭在树丫上,上头挂着他父亲的灰色衫子和他母亲的夹袄,已湿透了,被风吹得有些扭曲。她就横躺在底下的青石板上,手中还抓着枪,雨水冲洗着她的身躯,在她身下蜿蜒出一道血色的小溪。
  他扑上前去,抱起她的身躯,紧压住她颈脖上的枪洞,喊着:“静汶,你醒醒,我回来了!”她似乎听见了,身子剧烈地抽搐起来,嘴唇颤着,像是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一丝声响。他哭出来:“别怕!别怕!”用两只手交迭着压住伤口,却依旧止不住血,她已是死了,鲜血却还像活着,汩汩地从他指间涌出来。
  他无力地瘫坐下来,紧搂住她的肩,心口痛得说不出话来——方才还在冲他笑着,那般鲜活的生命!
  是谁?谁干的?谁干的?谁干的!
  “少爷……少爷……”保叔从廊柱后探出头来,呼呼地喘着粗气。
  许惟钧跌跌撞撞地抱着卢静汶走到他身边,把静汶在长椅上放好,将保叔搀扶起来:“保叔,这是怎么啦?”
  保叔老泪纵横:“少爷,老爷和夫人叫人捉去啦,我不中用,被他们往胸前踢了一脚,就这么晕死过去了……”说着就往自己头上狠狠捶打。
  许惟钧拉住他,问:“保叔,这不能怪你!你看清他们是什么人?”
  保叔摇摇头:“从没见过,我只知他们操的是北方口音。”
  北方!许惟钧眼前一黑,只觉天地混沌,人世间竟会丑恶至此!
  
  十天后,天津。
  冷月状似镰刀一钩,割裂了所有温情和热望,他一袭黑衣,形同鬼魅,掩入了暗夜之中。他在路上听闻直隶省已宣布独立,原总督钟臻善卸职,杜禹坤自立为大元帅,总掌全省军政大权,省会也由保定迁到了天津。
  上回夜探杜府,他为藏声息,只得翻墙而入,但这次,他已难掩刻骨仇恨,直接选择从元帅府邸正门前杀进去。
  此时正值士兵换班,门前的两个戎装守卫眼见时间快到,嬉笑几声,边走边朝一旁警卫室喊:“赵成,可要轮到你们了!”他悄声上前,一把捂住离他最近的那个守卫口鼻,掏出匕首,手一扬,这守卫已如烂泥般瘫软下去。稍稍站前的那个听见了声响,朝后一望,脸色大变,正要喊出声来,却被他一枪顶住了胸口。
  许惟钧低声道:“不想和你的同伴有一样下场的话,就不要出声,照我的话做!”
  那守卫面如土色,连忙点点头。
  “立刻叫里头轮班的人出来!”他命令。
  那守卫只好再朝警卫室喊:“赵成李辉快出来,该换班啦!”
  里头骂道:“催什么催!听你王八羔子声音颤成那样,也不知外头冷成啥样了,总要让老子披件衣裳吧!”说着嘟哝这开了门。
  他用枪指住大门,把一圈绳子仍给那守卫:“把他们捆起来。”
  里头走出来的两人一愣,已是意识到有人硬闯,立马一人摸枪一人迅速倒地触响了门后的警报。刺耳的警报尖叫声顿时传遍全府,他骂了声“该死”,朝他们就是三枪,不等回击,他已迅速穿过警卫室后门,绕入府中。
  此时府中已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有军靴声从四面八方疾步靠近。
  许惟钧窜入一侧廊下的大片蟹爪兰花丛间,正适花期,桃红色如丝绸般柔嫩的花瓣抚过脸庞,他轻轻一颤,静听回廊上齐刷刷跑过一队士兵,有军官在问追赶而来的警卫室守卫:“混账!怎么让人跑了?”
  大约刚才已死伤了几人,这答话的守卫已吓破了胆,唯唯诺诺解释了几句。
  军官听得不耐烦,一声令下:“给我搜!”
  士兵们立刻搜查起来,廊上亮亮堂堂的,有没有人一目了然,有人就伸脖子朝暗影幢幢的廊下望,用刺刀试探性地往花丛里戳,刀尖已渐渐逼近他脚边。他抓紧枪把,准备随时现身射击。
  却闻那军官骂道:“胡闹!那花可是大帅最喜爱的,掉了一朵我就要你项上人头!”
  士兵慌忙把刺刀收了回去。
  许惟钧冷冷笑,等那群士兵已寻远了去,潜身沿着廊壁朝内堂走去。途中又遇一队卫兵,为首的军官颇纳闷地对身旁亲随说:“奇怪,大帅竟让我们离开他的屋前,去巡查南书房!可那刺客明明是从正大门东边来的!”
  那亲随叹说:“大帅让我们怎样就怎样吧。”
  原来他们就是元帅的近卫军,他朝着他们方才行来的方向去,果然在小花园后找到了一栋装置豪华的西式公馆。奇怪的是,这屋前竟真如那军官所言,没有留下一人看守。他满怀狐疑,但在这个时候,就算明知是局也不得不往里跳了。
  许惟钧推开门去——
  杜禹坤独自一人,就翘着二郎腿坐在圆桌一侧,见他进门正剥了瓣橘子往嘴里塞,说道:“我就知道是你,还为此专登谴走了所有亲卫。”
  他冲进房间:“你把我父母抓到哪里去啦?”
  “别说那么难听,我只是派人接二老来天津玩玩。”他笑。
  他火气上涌,拔枪对准他的前额:“说,他们在哪儿?”
  “如果我没记错,这是你第二次指着我的头了。”他伸手挡住他的枪口,缺少大拇指的虎口处依旧缠着纱布,他接着说,“二老就在我府里做客,我可没有亏待他们哦。”
  “我不信你,你对自己养母都能如此豺狼心肠,更别提对其他人了!”他把他挡着的手打开,大声吼道。
  杜禹坤粗豪的眉头一皱,盯住他的眼:“你见过她了?”
  许惟钧冷笑道:“你做得出就别怕其它人知道!”
  “我仍旧把她养在保定老宅里自然就不怕别人知道。”他吃下最后一瓣橘子,说,“我与她的渊源纠葛已深,可不比我与你……”
  “是不能比,我与你是血海深仇!”他怒目圆睁,血丝斑斑。
  “哦,你是指卢小姐的事?我很抱歉。”杜禹坤颇有些遗憾地叹口气。
  “抱歉!”他悲愤难抑。
  “如琛说那是个意外。”他摊摊手,“卢小姐以为他带的人是土匪,她要开枪,他只能自卫。”
  许惟钧愣了愣,忽然笑了出来:“静汶她以为你们是土匪?哈哈!你们不就是土匪吗?”他的笑声嘎然而止,目光冷得像今夜的月光,“你们是故意的。静汶远在后院,她才刚刚拔出枪来,你们当时根本没有危险,可你们杀了她!”
  杜禹坤笑了笑:“如果真如你所言,你会怎样呢?”
  许惟钧把枪口直抵上他的皮肤。
  杜禹坤突然站起身来,在他肩头轻轻捻起一片蟹爪兰的花瓣,说道:“这里可不比保定旧宅,由得你来去自由。如果我半小时内没有走出这个房间,明早你就可以给二老买棺木了。”
  许惟钧一怔,说:“我原以为你一心只要承继父兄之位,可我太小看你了,你根本不要做什么一省总督,你是想当大元帅,一刀一枪夺得自己的领土!”
  杜禹坤赞许地点点头,把许惟钧手中的手枪抽去了:“难怪我这么欣赏你,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看我开疆劈土,助我夺得天下!”
  许惟钧深吸一口气:“可你为什么要杀静汶?她不比梅丰睿,她年纪还小,她没有心机没有地位,对你有何威胁?”
  他笑:“还记得当年给我的那封信么?巴巴地解释你与卢小姐纯真的革命情谊,我可真信了呢,可你一回到老家,你那位瘸子家仆就喜不自禁地宣传开婚讯来了——惟钧,你骗得我好苦啊。”
  许惟钧摇着头望住他:“杜禹坤,你疯了!”
  “是,我是疯了。我甚至疯狂地爱上了你。”杜禹坤走上前,捧住他的脸庞,低声道。
  许惟钧挣扎着把他的手推开:“疯子!”
  杜禹坤捏住他的下巴,深深一吻:“惟钧,我爱你!”
  许惟钧急喘着抬眼看他:“这怎会是爱?杜禹坤,你这是绝了我的生机!”
  
  第九章
  民国元年(1912年)初春,天津远郊。
  这个时节总比不得隆冬腊月里那种彻头彻尾的冷冽,不过正处于积雪初融之际,时刻透出些刺入脊骨的寒意,令人更加难以抵御。距离大元帅府千里之遥的私人马场上却在这时迎来了一批贵客。骏马列队疾驰而来,杂沓的马蹄踩碎了皑皑白雪,冰点飞溅开去,一路烟尘。
  杜禹坤身披青灰色戎装大衣,颈间绕着条水貂围脖,在马队中格外惹人注目。他领头跑了一阵,听闻身后马蹄声渐远,这才收紧缰绳,在原地闲散地散起步来。
  钱如琛追赶上前,问他有何吩咐。
  他朝人群中一望,说:“问他冷不冷,要不要去前方驿所稍息片刻。”
  钱如琛应了一声,掉转马头,回到马队中去,不一会儿,又过来回报导:“大帅,他要直接与您说话。”
  杜禹坤微微一笑:“求之不得。”
  他把许惟钧囚禁于府中已逾三个月,期间虽然好生对待,甚至百般讨好终究难与其平静对谈,今日出府骑马,本也不愿同行,却又碍于杜禹坤传下话来,说是有其父亲的亲笔书信要呈于他看,这才不得不随同大队人马一起出得府来。
  许惟钧御马前来,多日的幽闭生活令他面色略显苍白,神色亦愈发淡漠。杜禹坤端详他片刻,支开其身后寸步不离的两名守卫,这才开口道:“惟钧,你清减了不少。”
  许惟钧唇边微露讥诮之意,只说:“这就不劳大帅费心了,我只是想看看父亲的书信。”
  杜禹坤收回关切眼神,笑道:“莫急,我还有点事要与你商量。”
  “哦?与我商量?”许惟钧冷冷笑。
  杜禹坤驾马款步行进,踱了一阵才转回到许惟钧身侧来,说道:“你应该已经听说,南京方面选举孙文先生为民国临时大总统,而宣统帝也正式下诏退位了。”
  “孙文先生是兴中会会长,德高望重,当选总统正是众望所归,但何谓‘临时’?”许惟钧不解。
  杜禹坤道:“你还不明白吗?你们组织中真正有心革命的人有多少,我都可用手指数出来,黄兴先生、薛卿回先生当选部长确让我心服口服,不过黎元洪之流呢?他的事迹就不用我细说了吧?”
  许惟钧早在武昌时,就听说黎元洪在首义时躲在床底下,直等到革命成功,才被极度缺乏起义经验的新军将士从床下拖出来,硬塞了湖北军政府都督的名号,自此飞黄腾达。不过这终属组织内部家丑,他没有多加言语。
  杜禹坤又道:“如今有更多的人认为袁世凯逼迫清帝退位,立的是头功,因此竭力主张与袁世凯议和,甚至已在策划推举他为民国大总统,孙先生也公开声明只要袁世凯宣布赞成共和,即向参议院举荐。可惜孙先生一生致力于革命,到头来也不过换了‘临时’二字。”
  许惟钧心下一紧,不禁想起了当时在江苏军政府门前的遭遇,辛亥年间众多省市宣告脱离清廷独立,其中有多少不过是“换服易帜”“掀去府衙屋顶上的几块瓦”?又有多少是真心而为呢?
  “那你的意思是……”许惟钧望向他。
  “如今天下被长江以南的国民政府与北方袁世凯势力一分为二,我夹杂其中,必须早日选定同盟对象才能保住自身势力。”杜禹坤道。
  许惟钧停住马:“你要与我谈的就是这件事?”
  “我旗下意见太过纷杂,因而特别想听听你的,毕竟你非我帐下之人——至少现在不是。”他笑笑。
  “我可是薛先生的人,你难道不担心我又规劝你与南方议和?”许惟钧道。
  杜禹坤没有回答,却是暧昧不明地说道:“惟钧,你太懂我……”
  许惟钧咬住嘴唇不语,御马向前几步,突然回过脸来问道:“我父母现身在何处?”
  “天津城内一处幽静之地。我的几个弟妹也在那儿,二老应该不会感到寂寞。” 杜禹坤直言道。
  许惟钧点点头,又换过话题道:“杜禹坤,我确实深知你的野心,无论与任何一方结为同盟,最终只有也只有独立一途。照你说来,袁世凯登上总统宝座不过时间问题,你若与他结盟,岂不是得到了更为长远的庇荫?”
  杜禹坤笑了两声:“好个深知我的野心!”他策马靠近了些,脱去一只手套,用指尖贴住他的脸庞,轻轻一触,随即抽回,说道:“当今天下拥有勃勃野心的人太多,可惜我不是当中最冷血的那个。”说罢,朝身后距离丈远的钱如琛喊道:“把许老爷子的信给他!”话音未落,已扬鞭冲上北边山坡。
  钱如琛把信递予许惟钧,恭敬道:“许先生,走吧。我们送您回府去。”
  许惟钧捏紧书信,转过脸望向坡上,却见残雪飞舞,人影依稀,早已瞧不清他的眉目了。
  
  果然不出几日,袁世凯公开宣称支持共和,参议院一致同意推举他为国民政府大总统,孙文先生正式辞职。
  许惟钧也从卫兵密谈中,偷听到杜禹坤已派出使者前往北京,他深知袁杜二人结盟后对南方政府的险恶用心,数次欲向外传递消息,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看守他的士兵要比保定那会儿多出几倍,且军纪严明,从不与其交谈半句,他虽焦急,却也只得静待时机,况且他的父母双亲还在他们手里,脱逃谈何容易。
  他住的院落位于大帅府西北角军营附近,平素里除了卫兵换岗外鲜有其它人走动,可那阵子却突然热闹了起来,不知为何院外竟驻了个戏班子,天未亮便听得见咿咿啊啊练嗓的声音,还有青衣唱起了新戏《木兰从军》与《玉堂春》中的段子。时而激扬,时而哀婉,这般听着,不觉几日已过。
  一天晌午,钱如琛差了小厮来他院里传话,说是今晚府中办堂会,大帅邀他出席。他素来冷然以对,正要断然拒绝,那小厮却道:“钱总管说堂会里预留了好几出许先生贵亲喜爱的段子,还请先生不要一口回绝了才好。”
  许惟钧一顿:“他的意思是,我父母也会出席?”
  小厮低头道:“这个小的就不好说了,还请先生给个话,小的好去回报。”
  许惟钧道:“跟你家主子说,我一定到。还有,记得跟他讲,下次请我,最好出个新主意,别老是搬出我双亲来了,他们年岁大了,受不得他的折腾。”
  小厮被他一瞪,连连点头,逃也似地出了门去。
  当晚大元帅府邸灯火辉煌,丝竹婉转,京畿地区的达官贵胄悉数前来,衣香鬓影,好不热闹。许惟钧一人用过晚餐,就坐在窗台前聆听屋外喧闹,直到两名杜禹坤近旁的亲卫军官进门,他才回过头来,淡淡一瞥:“是要走了吗?”
  一名军官立得笔挺,答道:“是!大帅命我们保护先生周全。”
  另一人则把一个精致的纸盒放在他面前偏桌上,说道:“大帅让先生换上这身衣裳。”
  许惟钧这几个月的穿戴多为杜禹坤亲自派人送来,他总是不动声色换上身,倒也不是不愿忤其好意,实是倦怠心死,对身外一切再无多余念想。他掀开盒盖,只见一件月牙白丝缎长衫静卧其间,手心轻抚,如水细滑。
  待来到大堂,宾客已三五成堆谈笑饮茶了,侍从们穿插其中,细心伺候着。杜禹坤就立在正中,正侧着脸与几位老臣寒暄。多日来只见他身着戎装腰别军刀,此刻却穿着一袭柳色青的锦缎衫子,手执一柄画着“松影清流”的纸扇,举手投足仿佛旧时光景,许惟钧不觉有些恍惚。
  杜禹坤一看他走入大堂,即丢下身旁宾客,迎上前去,殷切问道:“一个人吃饭会不会太过寂寥了?我是怕你与众人一同用餐不习惯,因而没有请你出来。”
  许惟钧退后一步,用冷漠神情对住他的笑脸:“我一个人,很好。”
  杜禹坤对他的表情并不多加理会,依旧笑道:“你来得巧,戏班子正在候着呢。”说着,他带他走到前厅大帅椅旁,引他入座。
  许惟钧坐下身,望着戏台上红幕拉紧的戏台,问道:“你这般大张旗鼓,究竟是要庆祝什么?”
  杜禹坤将手朝后一扬,说:“这里面可也有你的功劳!”
  许惟钧转身看去,原来这前厅正中挂着面簇新的牌匾,上书“护国大元帅”五个大字,落款“袁慰亭”,而这“慰亭”正是袁世凯的字!原本大元帅不过是他自封,如今经袁亲笔论定,更添威信。
  许惟钧道:“看来你已与北京方面谈妥了条件。”
  杜禹坤笑道:“正是。不仅谈妥了同盟条件,还成就了一桩对我方大大有利的好买卖!”
  许惟钧欲问出口,但看他已抿住嘴唇,显是不愿再多透露,只得将目光转回到舞台上。此时锣鼓声已起,众宾客纷纷入座。许惟钧朝四周一望,压低声音道:“我父母呢?”
  杜禹坤凑近他耳畔:“南侧角楼。”
  天黑楼高,遥遥相望,只可见角楼屋檐下被灯笼晕红的点点人面,泪水不禁充盈眼眶,父母亲面目愈加模糊,他却仿似亲见,二老每一处皱纹每一次笑颜都在他心内真切浮现起来。
  这时观众中已爆出一声声好,他强忍住泪,眼看那角儿已上场,不过一个亮相,他已然认了出来——
  银枪插在马鞍鞒,临阵上并无有文房四宝,拔宝剑,割白袍,修书长安,银牙一咬中指破。
  正是那《罗成叫关》!
  多年未看这出戏,没想到竟在会这处重见——
  “不愧是俞老板!虽已到花甲之年,却仍将这出戏演绎得如此精当,怎个傲骨一身,抱负满腔!”杜禹坤击节叫好,侧过脸来对他说,“犹记当年,我有眼不识俞端笙,不过正因这个失误成全了你我相识……”
  好个“傲骨一身,抱负满腔”!好个“犹记当年”!
  当年……当年……他垂下脸去,眼睛定定望住侍从端上来的陈年花雕,斟在艾色的古越瓷杯中,泛出粘稠的琥珀色的光。
  他仰首一饮而尽。
  “花雕可不是这个喝法啊……”杜禹坤笑着,手却一挥,“再斟上!”
  许惟钧不语,举起酒杯再次饮尽。此番几杯花雕下肚,半晌,劲头才上了头,热度从舌尖一路烫到喉咙,又猝不及防地燃进了脾胃,室外寒冷,心内如焚,真乃冰火两重天。
  此时俞端笙正唱到“袍短血干写不成”,厅内宾客个个屏气凝神,静听下文。许惟钧却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搁,引得宾客们纷纷伸长脖子朝他们那桌打量开去。他稍稍一顿,问杜禹坤道:“大帅请我父母于天津做客已逾三个月了,什么时候送他们返乡下去?”
  杜禹坤本用指尖合着鼓点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听他开口,目光便随意地投到他脸面上,这一望却是一怔,只见他双颊绯红,先前泪影正似眼角春色一抹,叫人莫名心动。
  他好不容易收住心神,说道:“回头再说。”
  许惟钧坚持:“现在就告诉我,什么时候放了他们?”
  杜禹坤笑着摇摇头,又像贪恋似得看他一眼,说道:“惟钧,可别辜负了俞老板的嗓子和做工,待堂会完了我再说与你听。”
  许惟钧轻哼了一声,再饮一杯下肚。
  舞台上名伶轮番上场,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多少忠肝义胆、几番破镜重圆,在他迷离眼中也不过光影一瞬,终归沉寂。
  
  直等到曲终,杜禹坤站于堂前与众宾客话别,许惟钧再朝那南侧角楼一望,已是灯灭人散,漆黑如墨了。早先的两名亲卫军官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前,说道:“许先生,该回去了!”
  他颤巍巍站起身,两人赶忙去扶,却被他恶狠狠打开:“离我远些!”
  两人对视一眼,也只好立于他两侧护着,不再近身。
  三人在来时原路上走了片刻,正要拐往自己住的院落那处去,一名军官却叫住他:“许先生,该往那边走。” 许惟钧虽然有些酒醉,但胡涂中毕竟尚存半分清醒,听闻是往另一边走,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
  那军官道:“大帅请您去他屋里吃茶醒酒。”
  许惟钧低声笑笑,说道:“我不过想问他何时放我父母,何劳又来请我?太客气!”
  那军官为难道:“先生,不早了,我们——”
  许惟钧笑道:“还迟疑什么?快带路吧!”
  待来到杜禹坤住所门前,他才想起自己之前是来过的,在那个弥漫着蟹爪兰馥郁的冬夜,露寒屋暖,那人口口声声说着爱,可他心内除却绝望再无其它……
  这时两人已为他开了花厅的门,说道:“许先生,大帅请您在此休息,他随后就到。”许惟钧扶住墙缓步进入,镶金沙的乌木家私在水晶吊灯映衬下现出幽然光泽,他有些眩晕,一下跌坐在沙发上,未觉身后的门悄然关上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梦魇中惊醒,喘息未定,睁开眼来却发现屋内灯盏尽灭,黑暗中只有血红的一星,忽明忽暗。
  “谁?谁在那儿?”他颤声问。
  只听“啪”一声,壁灯开了,橘红色的微弱光束晕染在对方脸上,棱角含混不明,他嘴里含着的烟头上,烟灰已堆积了长长的一串,垂死般轻颤挣扎。
  “睡得好吗?我刚才进来,见你已盹着了,就关了灯。”杜禹坤随手把烟蒂在烟灰缸里掐熄,那血红一星也灭去了。
  许惟钧双手捂住了额角——头痛得厉害。
  一个出神,杜禹坤已上得前来。他方才也小酌了几口,不过微熏,此时却难掩冲动,俯下了身子,贴在他耳旁问:“惟钧,若我送了他们回去,你会留下吗?”
  许惟钧把手移到眼前,仿佛借此可阻挡住他的咄咄目光。
  沉默了许久,杜禹坤突然在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说道:“骗骗我都不会吗?或许我开了心明早就把许老爷子他们送回家去了呢?”
  许惟钧支撑起了半个身子,问道:“杜禹坤,你究竟想干什么?”
  他倏地收起笑意,说:“我告诉过你。”
  “你以为可以囚我一辈子吗?你以为我终有一日会屈服吗?”许惟钧望住他,“杜禹坤,你欠我的怎么算……”
  “我欠你的?”杜禹坤冷然一笑。
  许惟钧被他的神情激怒,站起身来,借着酒劲,朝他步步进逼,眼底翻红,正如厉鬼索命——
  “你欠我太多!难道用区区一根手指就想还清吗?”
  “还我双亲来!”
  “还我静汶来!”
  “还我梅先生一众几十条人命来!”
  “还我一厢情愿,对你的赤胆忠信来!”
  杜禹坤眉头皱起,只说了句:“你醉了。”
  许惟钧哈哈笑:“杜禹坤,你巴不得我醉吧?醉了我就能忘了一切,忘了你背信弃义,忘了你暗杀同僚,忘了你一直以来把养母当作猪狗般铁链锁禁?”
  杜禹坤本是微愠,听了他最后一句,额头青筋暴突,扬手在茶几上就是重重一掌,端放着的茶壶茶杯和银制烟盒也跟着狠狠一震。
  他怒吼出声:“够了!”
  许惟钧停下脚步,前几次他们的冲突虽则激烈,他却始终能保持从容态度,可这次,他终于失控了,为了什么?
  但是杜禹坤并没有再发作,只是让身子陷入沙发里,深深地吐出口气来,幽幽地说:“就让我告诉你吧,自我十二岁入府以来,只有早先两个月杜家人将我当作继承人看待,过后杜禹恒捡回命来,老爷子又接连生了好几个儿子,我不过他一个姘妇所生,他认我认得心不甘情不愿——你难道不好奇我如何在府中得到‘二爷’的地位,又如何得到那么多钱,招兵买马,笼络旧臣?”
  “你说过,杜老夫人待你如若亲生……”许惟钧道。
  杜禹坤轻声笑起来,越笑越响,仿佛无法控制般,轻捶着胸口亦无法平息,最后听那笑声竟有些凄惶了。
  过了许久他才忍住笑,目光游移着,最终锁住了眼前人。
  许惟钧对上他的眼神,心内悚然——那绝不是常见的他的眼,此刻如狼似豺,写满了怨毒。
  杜禹坤微微扬起了下巴,说道:“照我的话去做,我明天就可派人送你双亲归故里去。”
  许惟钧吃了一惊,看他神色,却不似玩笑:“要我做什么?”
  “我相信每个人在走投无路之时,为了各自目的,都会这么做的。”杜禹坤冷冷道,“现在,跪在我面前吧。”
  许惟钧怔了怔:“我跪了你就放了他们?你应该知道,我一无所有,再不是以前的许惟钧了,跪拜又有何难呢?”说罢双膝跪地,坦然相对。
  杜禹坤道:“慢着!我还没说清楚,跪下后除去衣衫,请求我……”
  事情突然超出了许惟钧的想象,他呆愣住,喃喃道:“请求你?”
  杜禹坤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缺指的右手扶住他的下巴,轻轻揉捏着,说:“是的,请求我——请求我的临幸。”
  许惟钧把脸别开,怒道:“杜禹坤你——”他想站起身,却被杜禹坤按住了双肩,只听他说:“你敢现在站起来,我立刻送两位老人家去陪他们的儿媳妇!”
  “卑鄙!”许惟钧悲愤难当,却又进退不得,当下顿住,不再挣扎了。
  “脱衣服吧。”杜禹坤把手松开,说道,“你太清楚我是什么人了。”
  许惟钧垂下头去,死死咬住了唇,伸手摸到自己襟口的扣子,一粒一粒,缓缓解去了。
  不多时长衫落地,许惟钧内衣微敞,双手却停住了,仰起脸来凝视着他,说:“告诉我,这是你真正想要的。”
  杜禹坤眯着眼眸,好似方才欣赏大戏般专注,听他这么说,唇角勾起,回道:“是。”
  许惟钧不再言语,卸去了最后一缕遮挡,屋内很暖,可是他赤裸的皮肤一触空气,寸寸肌理间只觉寒冷如冰。他竟恍惚记起幼年时打架落水,河水刺骨,一下子没过了头顶,他眼中耳中嘴中全是水,苦涩难耐,呼吸不得……
  杜禹坤朝对他扬起手:“到我这儿来。”
  许惟钧神情木然,温顺地走到他跟前,立定了。
  杜禹坤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扬起的手臂在空中定了半晌,突然一把将他拉入自己怀里。他就这样吻上去,嘴唇滚烫,倾覆了所有思想与理智。
  ——告诉我,这是你真正想要的。
  ——是!是!是!真正梦寐以求!
  怀中人肌肤逐渐温热起来,可却始终僵直着身,任他抚摩亲吻,没有任何反应,死尸一般。
  迷乱中,他抬脸看他,蓦地对上他的眼,却是微微一怔。
  ——那不正是自己当年的表情吗?
  杜禹坤惨然笑笑,低头朝许惟钧心口轻轻一吻,随即松开了双手,走开几步远,拭去自己额上的细密汗珠,说道:“穿上你的衣服,回房去吧。”
  许惟钧愣愣望住他:“那……我的父母……”
  杜禹坤背对他道:“等我哪天来了兴致,再谈不迟。”
  “卑鄙!”许惟钧骂道,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穿好衣衫,推开了门。屋外夜风习习,他已然酒醒,不自禁转过身来,大门正缓缓掩上,他透过窄窄的门缝看见杜禹坤也正回过头来望着他。
  一时间四目相对。
  两人相识多年,其间情谊脉脉、几番暗涌他们也是心知肚明的,可惜到了此般境况,何来余地回旋……
  终至大门砰地关上,割裂了最后一线。
  后来他才知道杜禹坤在次日就差人将他的双亲送回了家乡,而此时袁世凯因势力范围盘踞北京周围,为了避免南下任职,连同杜禹坤在北京、天津、保定三地制造了数起兵变,作为交易,他在参议会中暗指早先有数省革命并不彻底,希望能有爱国志士出面再次执起革命大旗。
  于是半个月后,杜禹坤在袁的支持下正式向山东和河南两省宣战了。
  
  第十章
  一夜春雨潇潇,醒来乍觉窗前的木兰树上抽了新芽,俏立在灰蒙的天空下,幼嫩却坚韧,许惟钧呆呆望了阵,苍白脸孔上微露笑意。
  昨夜小厮送晚饭,他意外在茶盏下发现了一枚小纸片,说是薛先生的人已找到了他,正在策划救援,请他耐心等待。他房内没有笔墨,未能与组织中人直接对上话,但心知正有人为了救他而努力,顿觉长久未有的安心。
  况且此时距离杜禹坤率军亲征已有月余,山东、河南两线捷报频传,府中人心大快,应是守备最为松懈之时。
  然而又等了两日,他没再等到薛先生的人的消息,反是直隶大军攻陷济南市的军报在府中传得沸沸扬扬,山东军政府都督孙宝琦连夜出逃,大军迅速占领了他的政府宅邸,杜禹坤将其改成了他在战时的督军行辕,待稍加安顿后,立即派出了亲卫军官返津接许惟钧南下与他会合。
  许惟钧听闻,说自己一非军人二非幕僚,奔赴前线何用?
  可是此次来接他的军官言谈间很是强硬,不容任何回绝之词,只说:“大帅说许先生是非到不可的。”——不仅让他一定要去,甚至还要求他即刻出发。
  许惟钧原已有些心死,但在得知双亲已安全返乡,而组织中人又寻着了他后,微弱的渴望与希冀重回心间,如果现在去济南,会不会自此与组织脱离了联系?而这一次的救援会不会是自己最后一次逃出生天的机会呢?
  那亲卫军官差遣小厮给他收拾了几件衣衫,推开门道:“许先生,请吧。”
  许惟钧稍稍犹豫,眼角正巧瞥见方才用餐后尚未收去的餐盘碗碟,心上一计,说道:“我要换件行装,请诸位在门外稍候。”
  众人点点头,转身出去带上了门。
  许惟钧迅速走到桌边,用手指蘸了碟中酱油,在白瓷饭碗底下写下一“南”字。既然上次组织中人用茶盏送消息,可见那人与厨房很是亲近,只希望自己此刻留下的线索可以为他发觉。
  他准备好一切,最后披上了件薄呢斗篷。这本是杜禹坤订做好了赠予他出外骑马时穿的,但自堂会那夜一别后,杜禹坤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再未邀他出游过,甚至在府里亦避免了一切与他碰面的可能性,也正因如此,更显得他差人千里迢迢来接自己的行为很有些蹊跷了。
  他推开门来,却见钱如琛也已站在院中,正与那军官窃窃私语,神情肃穆。杜禹坤早在出战前就将直隶省中的一切事务交托给了钱如琛,还给他封了个“直隶上将卫戍司令”的名头,要求他无论前线出何问题,始终要留守在天津总部,不得擅离。
  钱如琛见他出门,走上前去,欲言又止。
  许惟钧道:“有事不妨直言。”
  钱如琛点头道:“你应知晓,二爷……大帅他由始至终对你很是器重,他在济南出了点事,我希望你此次前去,可以助上一臂之力。”
  许惟钧微笑道:“听闻前线捷报连连,哪用得上我呀?”
  钱如琛压低声音道:“此非军事问题,几天前有人夜探行辕刺杀大帅,虽被制止,但却至今也无人知晓那刺客的来头。”
  许惟钧一愣,随即笑了:“也是,想要大帅性命的人太多,哪会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查明的?”
  钱如琛没有理会他的嘲讽语气,继续说道:“本在这件事上我很应该身先士卒,可你也知军令如山,我是绝不能离开这里的,而恰巧此时大帅想见你,待你到了济南后,正是大帅身旁最为亲近之人,我希望你可将夜刺一事查个水落石出!”。
  “大帅最为亲近之人?”许惟钧轻哼一声,摇了摇头,“这件事还请恕我不能应承。”
  “莫非你疑心出手的正是你的旧时同僚?”钱如琛盯住他的眼睛。
  许惟钧仍是摇头,不再言语。
  钱如琛又望了他半晌,最后叹了口气,说:“好吧。”
  许惟钧微微颔首,径直走过他身旁,脚下却是稍一停顿,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他的?”
  钱如琛想了想:“二爷那年刚进府,我就当了他的跟班陪读,如今算来,竟也有十五六年了。”
  “都十五六年了……”许惟钧盯着他的脸,“我很好奇,他暗地里做了那么多事,你都从不问是非一一照他的吩咐去做,甚至包括枪杀妇孺,绑架老人?”
  钱如琛向来鲜有笑容,此刻却笑了:“许先生,我的任务从来就只是听从他的命令,而永远不是辨析他的命令是否正确。”
  
  三日后,济南。
  抵达车站之时天色刚刚放亮,众人下了火车又马不停蹄地搭上早在一旁候着的军用轿车。许惟钧行程多时倒也不觉疲倦,他首到此地,一路透过车窗可见老街依泉排布,曲径通幽;民居青砖赤瓦,古意盎然,竟有些故乡小镇的悠淡意味。
  督军行辕就矗立在大明湖旁,内室装置仍保留着清时的格调,许惟钧随众军士进入内堂,已有一名传令兵从里屋中快步走出,敬礼道:“各位长官,大帅只想见许先生。”
  众军士面面相觑,许惟钧则走前一步道:“请带路。”
  杜禹坤的伤势可比钱如琛描述的更为严重。许惟钧一眼望见他端坐在红棱格子窗前,腹部和左腿上都缠着厚厚的纱布,面容较先前清瘦了些,脸色也有些晦暗,但这些都阻挡不住他细长眼睛中放射出的晶亮眸光,一如往昔。
  “见着我没死,定是很失望吧?”他血色淡尽的唇边浮起笑容。
  许惟钧解下斗篷,随手挂在门后衣架上,回过头来淡然道:“大帅找我来,就为了看你如今景况吗?”
  “我如今景况么……不算坏!”他笑出声,拍了拍自己缠满纱布的腿,“子弹都已取出来了,可这腿,一时半会儿还没那么快痊愈。”
  许惟钧寻了张离他较远的椅子坐下,“查出是谁干的?”
  杜禹坤伸手拎起身侧桌台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说道:“还在查,不过大家也都知道,与我为敌的不外乎那么几家。若不是孙宝琦他们打不过我直隶大军,使了这一招,那么就是……”
  “南京方面有人看不惯你与袁氏狼狈为奸,要像我几年前对付你父亲一样对付你。”许惟钧界面道。
  杜禹坤并不为意,朝对茶杯一扬手,示意他坐近些饮茶。许惟钧细观他神色,似乎还有什么话欲与自己倾谈,但有了堂会那夜,他如何敢近他身?
  杜禹坤倒是已看穿了他心思,笑道:“光天化日的,你怕我做甚?”
  许惟钧铁青着脸坐到他身旁,说道:“还有何话讲?”
  杜禹坤抿了口茶,收起笑容:“事实上,另有一种可能性——也是我最担心的——有人曾在山东数县市见过杜禹恒。”
  “杜禹恒?”许惟钧一惊,“那年天津保定两地起义,他生死不明……”
  杜禹坤道:“当时我们用大炮攻入总督府,一时间尸体累累,难以辨别。我亲自找过他,可惜一无所获。此事虽像我手心里扎的刺,但鉴于他早年势力都在京城里,事后多年也未听说他旧时党羽有何动静,终究是让我心安起来了,真没想到……”
  “没想到这么久之后,他却露了踪迹?而且很有可能纠集一众死士,与你当年一般,卧薪尝胆,只求最终一击!”许惟钧直视住他,不掩语气中幸灾乐祸的意味。
  杜禹坤苦笑一声:“其实我早该想到的……他那样的人……”
  许惟钧打断他:“动手的人呢?抓到了吗?”
  “当时就被击毙了。”杜禹坤叹了口气,“而且他也并非是传闻中夜闯府邸的刺客,他在我身边几年了,或许连你都见过。”
  许惟钧再次吃了一惊,随即笑道:“对方果然非普通敌手,可真叫我拭目以待啊。”
  杜禹坤端起茶杯,却未急着饮用,眼梢斜睨着他低声说道:“叫我说你什么好呢?千里路途寻了你来,本想见你一面听听你说话解我些许病痛之苦,可碰着了面偏又冷嘲热讽的惹我生气——不过,即便是这样,对我来说也是很好的了。”
  许惟钧心口头若有似无地抽紧,目光滑过了他的肩头。窗外杨柳依依,碧水拍岸,正是大明湖一年中最好的光景。
  ——可是,来不及了。
  
  又过两日,河南前线大捷,郑州被直隶军队攻陷,消息传到济南,杜禹坤大喜,决定趁此时机办一次酬军大会,宴请军中各级军士,一为庆祝两线作战悉数胜利;二为一反自己因被刺所造成的低落人心。
  既是酬军大会,杜禹坤再无理由强邀许惟钧出席。他一人留于行辕客房中,思绪纷乱,直至午夜入眠,却听窗棱上“笃笃笃”响起,正是四声急三声缓。
  他跳下床,凑到窗前,屋外有人哑着嗓子说话:“许大哥,是我啊!”
  许惟钧一听那熟悉嗓音,全身震动:“小秋……”
  他连忙拉开插销,推开窗来,屋外人影一跃而入,他微微探身,见自己门外的多名守卫士兵均没了影踪。他关好窗,回过头来——多时不见,那个在广州蹦蹦跳跳的小秋身形竟比他高大了,连神色也沉稳了许多。
  他解释道:“门外还有我们的兄弟,那班守卫被我们暂时控制住了。”
  “在天津时留纸片的也是你?”许惟钧又惊又喜。
  小秋点点头:“薛先生命我们千万要找到你,这下可好了!可惜静汶姐……”他眼神有些黯然。
  许惟钧也是一阵鼻酸,正欲转身去开门:“这些以后再谈!让我们先离开这个地方……”
  小秋倒是面露难色:“等一等,许大哥!薛先生他……还有个任务想交给你……”
  许惟钧一看他的表情,立刻明白了:“我还需要呆在这里?”
  小秋说道:“我们得到消息,杜禹坤在济南郊外修了个军火库,许多从国外买来的先进枪械火药都从天津运了过来,以供其下一步南下进攻之用。我们许多兄弟都去查访过,却是一无所获。”
  许惟钧思索片刻:“好!我去查探下军火库的具体地址。”
  小秋抓紧他的手,用力一握:“许大哥,无论有没有结果,三天后同样时间我们过来带你出去。”
  许惟钧笑笑:“好,我等你们。我还有一事要问,你可知杜禹坤前些日子被人行刺?”
  “多少知道一点,可惜听说那刺客没有成功。”小秋摇头轻叹。
  许惟钧道:“这么说来,此事并不是我们的人安排的?”
  “不是。”小秋骂道,“我真巴不得薛先生快下令让我除去这个反骨仔、大叛徒呢!”
  不是组织中人,难不成真如杜禹坤所料,是他——
  
  次日,杜禹坤因前一晚放怀畅饮,全天都留在卧室休息,没有接见任何人。
  再一日,追击孙宝琦的小分队无功而返,据说是有秘密势力把他窝藏了起来,杜禹坤与众军官开会至深夜,许惟钧仍是没有下手的机会。
  终至第三日,许惟钧念及任务,不免焦虑,未待杜禹坤出声,自己已主动对那守门的卫兵说要见他们大帅。卫兵们层层上报,直等到正午才有命令下达,说是杜禹坤邀许先生共赴大明湖散步赏景。
  从督军行辕至大明湖一路上,三五步便是岗哨,士兵个个步枪加身,不敢松怠。
  杜禹坤立在沧浪亭中,春风抚面,倒是一派逍遥自在,虽还拄着拐杖,脸色却比先前好了许多。
  许惟钧沿亭前石阶上行,青色衣袂翻飞。
  “人人都说这湖色春光最美,可我觉得真要在这沧浪亭前赏景却要等到初夏时分,到时荷叶田田、清香绕梁,怎一番羡煞人的好光景!”杜禹坤含笑注视着他,又说,“这倒让我想起了好多年前,也是同样季节吧,我与大学同学前往北海道游历,途径一湖名曰‘然别’,当地人说若我们早些日子到,应可见到水面结冰,湖畔温泉轻烟袅袅的奇观,可惜当年晚了一步,今年又早了一步。”
  “然别湖可不是个吉利的名字。”许惟钧望着眼前柳绦翻滚,眯起眼眸回忆,“我在日求学时也去过当地一次,不过当时已快入夏了,更没见到什么特殊景致。”
  “哦?你是哪一年去的?”杜禹坤饶有兴致地问。
  许惟钧想了想:“应是西历1907年——光绪三十三年。”
  “这么说是——错过啦。”杜禹坤重重吁出口气,说,“我早了你两年。”
  许惟钧面上并无表情,心里却也叹出口气来——你我相识由始至终都是错,又何谓当年错不错过呢?
  这时有个亲卫军官上前来,在杜禹坤耳边唧唧咕咕说了些什么。杜禹坤朝许惟钧看了眼,说:“稍待,我去去就来。”语罢与那军官一同走出亭去,站于几步外说话。
  许惟钧眼角里偷望两人神情,均是一脸严肃,杜禹坤还摇着头,扬手朝远处指了指。
  ——他们莫不是正在谈论那军火库的事?许惟钧心道事不宜迟,可惜他离得太远,一句也未听见。正在心焦,杜禹坤却已停止了与那军官的讨论,回过头来,笑道:“今天可真有口福了。”
  许惟钧不知他为何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只见那军官行了个礼,已先行退下,于是走上前去。杜禹坤继续道:“方才黄团长出市巡查,取了些郊外的泉水来,我已吩咐下去,用那水烹调太白鱼头,必定不同凡响。”
  “这济南市内遍布名泉,又何需往郊外取水?”许惟钧装作随意询问,心中却是暗暗纳闷。
  杜禹坤道:“黄团长说那泉水名为‘鹿跑泉’,很有些仙灵之气,甘冽也不输市内大小名泉,我们不妨午餐时品尝一番,可好?”
  许惟钧点头说好,可实际上哪还有心情吃饭,只盼着午夜到来,他可尽快把这条线索报于组织。
  
  当晚战事却有了大变故。
  许惟钧正在房间里等待小秋他们来,只听窗外人声喧哗、脚步杂沓,还有人嚷嚷着:“快快快!”
  出事了!
  他第一反映是小秋他们被人发现了,再细听下,又觉不像,好似是驻军正在整队集合,再后来,汽车喇叭声、军马嘶鸣声刺入耳膜。
  有个士兵没有敲门就推开了他的房门,脸上还糊着汗,急喘着说:“大帅命我来接您!”
  许惟钧问道:“接我去哪儿?外头怎么了?”
  那士兵道:“孙宝琦的鲁军打回济南来了,大帅命我们所有军队天亮前要撤出市区。”
  “不战而逃?你们大帅可真是条汉子啊!”许惟钧冷笑。
  “许先生,我们快走吧,迟了就赶不上大部队了!”他朝窗外看了眼,屋外也像配合似地鸣了几声车喇叭。
  “我们驻扎在哪儿?”许惟钧心知与小秋讲定的时间快到,只得能拖就拖。
  “这个我就不晓得了,这些只得上级军官才知……”那士兵话还未完,只见身侧黑影闪过,他脑袋一歪,倒在了地上。
  “小秋!”许惟钧喜道。
  来人正是小秋。他收起砸晕那士兵的枪柄,说道:“许大哥,我们走!”
  许惟钧道:“门外……”
  小秋笑笑,用手刀作势朝自己脖子一划:“他们的大部队已经出了府,你门外的几个小猫小狗都解决了,等你的那辆车正好可为我们所用。”
  “小秋,许大哥都忍不住要佩服你。”许惟钧也笑了,“对了,我想去郊外‘鹿跑泉’看看,军火库很有可能就在那附近。”
  小秋叹着弯腰作了个揖:“许大哥,让我说什么好?这么多年了,真正让我心服口服的只有你一人啊。”
  许惟钧道:“少贫嘴,还未证实呢。”
  小秋道:“好,就让我们走一遭,看看这杜大帅收了哪些宝贝!”
  
  话说杜禹坤的专车在大部队前方行驶,眼见快出城门,却仍未见接许惟钧的车子赶上来。杜禹坤皱起眉头,敲了敲车玻璃,车旁骑马的亲卫军官立刻靠上前来。杜禹坤摇下车窗,说:“给我一路搜回去,看许先生的车驶到哪儿了,速速来报!”
  亲卫军官道了声“是”,调转马头,逆着绵延的行军队伍向行辕方向而去。
  车内还坐着个陆军副司令,拿了张地图端研:“大帅,我们还是退到百里外较为妥当吧。”
  杜禹坤有种难言的不详之感袭来,再没了兴致谈论,只摆摆手:“至多五十里外。”
  那副司令道:“可是离城太近了容易暴露啊。”
  杜禹坤侧过脸来,目光中浸透阴戾之色,他一字一句说:“别忘了,我们现在可不是退兵!我要的是活捉孙宝琦。”
  副司令连忙点头道:“是!大帅!”
  “孙宝琦连夜离开济南时如同丧家之犬,不出一个月却已纠集了数万名精兵打了回来——我定要找出他背后的人!”杜禹坤一拳打在沙发上,震得那副司令身子也是一抖。
  再过了些辰光,大部队都已出了城门,停在一处村庄休憩,一路寻回城内去的亲卫军官终于赶了上来,把所见一切上报,杜禹坤听闻,脸色已是大变。
  “接他的车子不知踪影,三名士兵一死两伤。”杜禹坤喃喃重复着,陡然转头朝副司令喊了声:“下车!”
  那陆军副司令已是懵了:“大帅……您……我……”
  “少废话,下车!”杜禹坤又大吼了一声。
  副司令吓了一跳,开了车门跳下车来。
  “你们两个,上车。”杜禹坤点了车旁两名亲卫军官。
  “大帅,您不是回府里去吧!鲁军就快打进城啦!”副司令双手死死扒住窗玻璃。
  “无论我是否来得及赶回来,你们千万别错过返攻时间。”杜禹坤突然从车窗中伸出手来拍拍他的臂膊,“你是最早跟着我的八百死士中最精干的,你领兵,我很放心。”
  陆军副司令一怔,刷地挺直腰身,行了个军礼:“是,大帅!”
  杜禹坤拍拍车顶,说道:“我们走。”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2 13:50: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鹿跑泉位于济南城郊锦阳川北面的一道山峪中,水塘就夹杂在参天古树间,暗夜中看不真切,只听得见耳畔水流如幼鹿哀鸣,徒增了些许幽怖。
  许惟钧举着火把带头,小秋走在中间,另一位在济南负责接应的兄弟——被大家唤作的老严的中年汉子押后。三人围着泉区绕了一圈也未发现附近有任何象样的建筑,再往前倒是有十几间村屋,但看上去破败陈旧得很,没有一丝人气儿。
  许惟钧不禁怀疑起自己下决断时是否太过武断了,三个人在泉边休息了片刻后,他开口道:“这么办吧,老严小秋你们先回车子里,我再找找,天亮前无论有无结果,我都会回去找你们。”
  小秋道:“我跟你一起去找!老严,山下若有什么情况,鸣枪示意。”
  老严晃晃手枪,道:“没问题。”说着往山下走了。
  两人又寻了阵,终无所获。许惟钧立定,环顾四周暗影幢幢,只觉窒息,他想起了那人斜睨的目光与略带讥诮的笑容——“如果我是杜禹坤,会把军火藏在哪儿呢?”他说着,却是在问自己。
  小秋好奇地看他抬眼向那排破旧村屋望去,问道:“许大哥,你该不会是以为……”
  许惟钧道:“不看看怎么知道?”他举高了火把径直往前走去,小秋叹了口气,快走几步也跟了上去。
  许惟钧来到第一栋屋子前,只见所有门窗紧闭,蛛网遍结的窗后却有厚实的墨绿色油布遮挡,再看那大门上是特制的大铁锁把关,小秋一瞧连连吐舌头。许惟钧朝屋后指指,小秋点点头,两人查看起其余的几间房屋来,可是每一间都是同样的装置,让外人很难瞧出原委。
  两人在大铁锁前默默站了会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拔出了枪。
  这时在屋旁不起眼的草棚子里却亮起了火光,有个男人粗声粗气地问:“谁啊?”
  许惟钧喊道:“过路的,想讨口水喝。”
  男人提着裤子从棚子里走出来,朝他俩狐疑地看了眼:“你们哪儿的人?深更半夜的怎么上这地方来了?”
  许惟钧道:“我们北边逃过来的……”说着观察起眼前人,见他虽是普通农家装扮,举动语气却无一处像个农夫,于是朝小秋使了个眼色。
  小秋一个箭步扑上前,把那男人掀翻在地,用手枪对准了他的脑袋。许惟钧则冲进草棚,趁剩余几人还在半睡半醒间,一下子便控制了局势。待他走出来时,小秋已甩着一长串钥匙笑嘻嘻地等着他了。
  直隶大军的军火库果然非同凡响,许惟钧和小秋也算是在大小斗争中打滚了许多年,各种武器也见得多了,但一进这军火库还是被它镇住了。只见这十几间库房内小到手枪子弹,大到坦克大炮应有尽有,而许惟钧深知,这里的每一件武器都代表着杜禹坤的无上野心与气魄,他已走得太远,还有谁能把他带回原点呢?
  小秋张大嘴巴呆了好久,忽然结巴着说:“许……许大哥,怎么办?这么……这么多好东西!”
  许惟钧抄起一把勃郎宁手枪,眯起眼朝远处瞄准,说:“把老严叫来,天亮前,我们能搬走多少,就搬多少!”
  小秋欢呼了一声,在自己衣袋裤袋里装满了枪支与弹药,一溜烟跑了出去。
  许惟钧独自在屋内呆了阵,不见小秋与老严归来,却听山林中似有马蹄声由远及近,他握紧枪走出门去,藏身在屋前的草垛后,静待客来。
  
  已是凌晨时分,山林间升腾起了薄薄雾气,虚缈缠绕,沁湿了许惟钧的衫子,透出阵阵凉意。马蹄声步步进逼,眼见三骑从幽暗处乍然现身,为首一人身披帅服,策马扬鞭之时身体却似微微倾斜,待定睛一看,此人正是先前有伤在身的杜禹坤!
  许惟钧暗暗吃惊,他心知杜禹坤早该率领大军撤出了济南,又怎会在这个时候现身于此地!
  杜禹坤在库房前停下马来,朝敞开的大门看了眼,又对身后两名亲卫军官点了点下巴。
  两人颔首,立刻下马入屋去查探了一番,不一会儿出来道:“大帅,库房里没有人,但架子上缺了几把枪和少量弹药。”
  杜禹坤也下得马来,低声道:“他果然来过了。”
  一个军官说道:“方才我们在山下发现了那辆空车,他们很有可能尚未下山,我们是不是该把此事报到总部,请那边派搜查队过来围捕?”
  许惟钧一听那“空车”,心想老严应已跟着小秋朝山上来了,难怪没听到他鸣枪示警。
  却见杜禹坤用鞭子啪啪啪敲打着靴子上的马刺,说:“不妥,反攻时机分秒必争,不容有任何阻碍。”
  “那大帅的意思是……”那军官问道。
  “先去看看那帮废物!”杜禹坤将鞭子往地上狠狠一抽,一时间尘土飞扬。
  两名军官咳嗽了几声,连忙奔向一侧草棚,见里头驻守的五人被草绳五花大绑,晕的晕,伤的伤。他们解了绳结,推醒那几人,却见他们仍是东倒西歪,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
  不知何时起杜禹坤已站在了那草棚门口,不出一声,只是掏出了别在腰间的手枪,抬手便是两枪,本就倒在地上的两名士兵脑袋一歪,顿时就咽了气。
  剩余三人吓了一大跳,跌跌撞撞地支起身子来,颤声道:“大帅……大帅饶命……”
  杜禹坤没再看他们,转身朝棚外走去,问:“他们有几个人?”
  “我们看到了两个,不知还有没有其它人埋伏在此。”一人小心翼翼答道。
  “两个么……有一个必然是他吧?”杜禹坤笑了笑,突然神情一凛,命令道,“我们现有六人,正可各守一方,务必把反贼一网打尽!”
  众人再不敢怠慢,齐齐行一军礼,各自向着库房四周走去。
  许惟钧听闻,朝那林子深处望去,心中很是焦急,只怕小秋他们还不知此地情况有变,一头扎了进来,岂不是被杜禹坤抓了个正着?
  此时已有一人走到草垛边来,用手捂着额头上的伤口,应是那个早先被小秋打伤的士兵。许惟钧不容自己再有片刻犹豫,看准时机,侧身抱住那士兵双腿,一把拖入草垛,扭断了他的脖子。哪知这人断气前双腿急速抽缩,一下子踢倒了草堆,惊动了其它人。
  许惟钧却是一转念:正可趁此机会警告小秋他们!
  他掏出先前在库房中取出的新款勃郎宁手枪,对着跑在最前头的一个士兵就是一枪,来人应声倒下,正欲对准第二人,后脑勺上却已被冰冷之物抵住——
  “许先生,得罪了。”
  许惟钧转过脸,正见一名亲卫军官举枪指住他,另一手搜他身,取走了他手中和身上的两把枪。他没有挣扎,只是缓缓站起身来,拍了拍粘在衫子上的稻草秆子。
  杜禹坤也已走了上来,望住他,颇有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惟钧啊惟钧,只怨我太大意,什么太白鱼头,什么鹿跑泉,对着你,那是说得的吗?”
  许惟钧用力甩开从身后揪着他肩头的手:“杜禹坤,你收手吧!”
  杜禹坤朗声笑:“收手?哈哈!”
  许惟钧径直朝他走了过去:“你父亲给了你身份,你养母给了你金钱,虽说其间多少屈辱不为外人所知,但这些年来他们的一切都被你利用彻底了,可以说你什么仇都报啦!何况如今你已坐拥三省,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他仍是笑,淡淡吐出一句:“区区三省焉能饱腹?”
  许惟钧停住脚步,抿牢了嘴唇,低下头来。
  杜禹坤微微俯身,在他耳旁道:“就算我现在可以放下一切,你又能放下所有仇恨与怨毒吗?”
  许惟钧咬牙不语。
  杜禹坤轻轻点头,叹了口气:“这才公平。”
  许惟钧一直垂着脸,直到听了这句话,仿佛被什么刺着了似的,心头震颤着抬眼朝他看去——杜禹坤却早已别过了脸去,这使他蓦然想起了那一年冬日里,莲香楼狭仄楼梯上的四目相对,点滴铭心。
  许惟钧没想到的是小秋与老严早在他们说话那阵已经埋伏在旁,杜禹坤离开他身旁的那一瞬正是开火之时。
  许惟钧身后的亲卫军官最早在枪声中倒下,死去时留下了一张惊骇的僵硬脸容。
  许惟钧立刻伏下身子,只听杜禹坤大喊了声:“反击!”刹那间火星四溅,枪声四起。有人在不远处重重倒下,似乎是小秋的声音,带着些哭腔:“老严,你醒醒!”
  许惟钧悄悄摸过那死去军官手中的枪,瞄准了贴身保护杜禹坤的另一名亲卫军官。一枪毙命。
  小秋从阴暗处跳出来射中了身边杜禹坤仅剩的一名卫兵,但他的身形已暴露在外,被杜禹坤连射数枪。
  他捂住腹部跪倒在地,挣扎片刻,又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杜禹坤还想继续开枪,弹匣却在这紧要时刻空了。
  他拖起伤腿蹒跚着向库房跑了几步,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子弹再次射穿了他的腿骨,他回过头,脸面上说不清是哭是笑:“真滑稽!我拥有供十万廿万军队打仗的弹药,想不到今天却要败在没有子弹上!”
  小秋已是满身血污,眼神迷散,可他还留着一口气,一步步走近他,再次举起了枪:“我要替静汶姐报仇!”
  许惟钧大喊了声:“小秋!”
  小秋却是置若罔闻,用尽全身气力将枪眼对准了杜禹坤的胸口。
  许惟钧仿佛被铁镣拴在了原地,再也无法动弹。有那么一瞬,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他应该还在广州那间闷热的办公室内,静汶和小秋在身边唧唧喳喳谈笑着,他也在笑,随手翻阅起当天的报刊,或许其中还夹杂着一两封来自北方的信件,令他有片刻的失神——
  只听砰砰两声枪响,再次定睛看时,却见小秋的口鼻间已喷出血柱来,他挺拔的身躯在这时就如枯萎的秋叶般单薄,风儿一吹便轻飘飘地划落在了地上。
  许惟钧扑上前去探了探鼻息,已然是死了。
  上百个士兵在转眼间围到杜禹坤身旁来,是谁开的最后两枪已是无关紧要了。
  “大帅,请恕我们增援来迟。”几名军官见杜禹坤坐在地上,腿上满是血污,脸色大变,忙传令军医前来。其余士兵有的匆忙卸下许惟钧的枪械,有的四散检查起死伤人员来,一时间纷乱一片。
  杜禹坤皱起眉,扬了扬手。大家见了,连忙安静下来。
  此时山下已是炮声隆隆,正如天边闷雷阵阵,直让人听得喘不过气来。
  杜禹坤却似欣赏到了无比美妙的音乐,面目上呈现出迷醉的神情:“听见炮声了吗?大军……开始反攻了!”
  诸位军官不清楚大帅是同谁人讲话,不敢贸然开口,只是连连点头。
  许惟钧如同偶人般站立在一旁,听到杜禹坤说的话依然没有任何表情。他所亲近的人一个一个在自己眼前消逝了,他无权选择,无法反抗,甚至无力接受,在这一刻,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了。
  “传令下去,势必要活捉孙宝琦!我要知道他身后那人究竟是不是……是不是杜禹恒……” 杜禹坤咬牙切齿地念出了那个让他忧心的名字。
  军官们领了令,又回头瞧了瞧许惟钧,小心翼翼地请示:“那么……大帅,许先生他……他该如何处置?”
  杜禹坤却再没有看他一眼,任由刚赶上山的军医们简单处理好伤口,扶上了担架,直到整队下山了才说道:“随他去吧,他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的士兵已带着武器装备撤了个干净,许惟钧愣愣地望着青空中飘过的一抹云,被北面山尖儿刺破了,幻化成一片血色的霞光。
  他闭上了眼。
  如果能就此睡死过去就好了。
  战局很快明朗化了,孙宝琦率领鲁军穿堂入室般开进城门后,立即遭到了直隶大军的团团包围,两军交火了整整三个日夜,直至鲁军投降,济南城里仍久久弥漫着惶惑不安的气息。
  杜禹坤迁回了大明湖畔的督军行辕,尚不等庆祝胜利,坏消息却很快传到了他耳边——
  孙宝琦已死。
  
  六个月后,南京。
  下关码头上仍是一派烦嚣熙攘的景象,各国商家、往来旅客和挑夫脚力们同搅成了一锅粥,在烈日下煮沸得太久,走近了便能闻到阵阵酸臭味,人们纷纷掩鼻而行,唯有那群苦力却毫不在乎。他们大多蹲在路边洋行门口,眼神警醒,默默等待着机会,一旦有商行需要用人,他们立即蜂拥而上苦苦哀求,为的只是家中老幼的几顿饱饭。
  这时,一旁的太古洋行中走出个西装革履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朝他们瞥了几眼,说道:“二十个!我要二十个就够了!这批货矜贵着呢,赶着十一点前装船的,四十岁往上磕磕绊绊的可不行!”
  人群立刻兴奋起来:“我行吗?”“我才十七呢,要我吧!”“算上我一个!”
  男人一个个打量过去,尖着手指点着要谁谁不要谁谁。被他钦点下的兴高采烈,心念着今日三餐有了下文;没有被点到的憋着股子气,骂骂咧咧地回到原地,等候着下一次机会。
  男人鄙夷地躲开一径往他身前挤的人群,朝独自拉在后面的人影招了招手,定下了最后一人:“那个谁?你倒是瞧着挺后生的,就要你了!”
  这人却是愣了愣——直到那幸运的十九人中有人认出他来,喊道:“小许,叫你呢!还杵着干嘛?”
  这“小许”正是许惟钧。早前的山中血战就如午夜惊梦,缠绕在他脑际,无法脱逃。他不知杜禹坤为何放过自己,也想不起那几日是怎么浑噩度过的,他只是知道自己必须离开,离他远远的,也离从前的生活远远的。
  于是,他到了这儿,脱下长袍,换上汗衫,当了一名挑夫。多日的码头生活在他眉目间印添了劳苦与疲累,汗水浸透了衣裤,扁担磨穿了脊背——但,这正是他想要的。
  他心底埋着个隐晦的念头,说不出想不得,更面对不了……
  “小许,想什么呢?快走吧!”有人催促他道。
  他深吸口气,收回心思,跟着大伙儿去库房领了货物。
  狭窄的跳板随即在苦力们的踩踏下震颤起来,他们或挑或扛把一箱箱贴着中英文标签的货物运送上船。当许惟钧几个月前刚开始挑夫生涯时,既要顾着肩上的货物又要兼顾脚下平衡,一到跳板上就晃荡得连路都走不利索,可时间一久,手心脚底都已磨出了厚实的老茧,步伐也如同老挑夫那样有了准头,任凭脚下就是湍急的江水,每一步都走得很扎实。
  不过总有另一番辛苦,这次的轮船是大型货轮,船舷特别高,搭着岸边的一段跳板还算平缓,可越靠近船体,越是陡得厉害。许惟钧体力很好,可挑着货来回了好几次,终于还是累得喘不过气来了。
  却听远处有人喊:“小许,有人找!”
  他听见了心里便是咯噔一声:谁会来找我?又有谁知道我在这儿呢?他刚好卸了货,回身踩在跳板陡坡的最高处,岸边的景象一览无余。却只见杂乱的车队和汹涌的人潮,直至有车适时地响起了喇叭,正是那四声急三声缓。
  然后他看见了他——武昌别后不过一年,其间辗转却如沧桑半生——泪水不禁充盈眼眶。他迅速下了跳板,朝那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走去,可到了跟前,却又踌躇了。
  “惟钧。”车门开了,迎面对上的还是那张亲切的面容。
  “颜先生!”许惟钧在见到他的那一刻便放下心来。
  颜卿回笑道:“还不快上车?”
  颜卿回在民国政府成立之初就被孙文先生任命为内务总长,但随后袁世凯当政,他和几位与袁持反对意见又不愿去北京任职的总长们都被降了职,现在的他正在南京留守府任总务部主任。
  许惟钧依言坐上车去,在颜先生面前他永远只是个学生,此刻在导师面前,真不知如何开口。当时领命北上,谁知竟会牵扯出梅丰睿先生等多人遇害,跟着卢静汶被杀,现如今,连小秋都牺牲了,而这一切,都与自己息息相关。
  颜卿回却没有提起这些,只是望着他道:“别在下关躲着了,我有新任务给你。”他指示司机把车开出了码头,沿着江边公路一路疾驰。“惟钧,你说现今世上谁是民国之敌?”他问道。
  “袁世凯。”许惟钧顿了顿,“还有……杜禹坤。”
  颜卿回点点头,说道:“对,而想要把袁氏拉下马,杜禹坤是我们的首要目标。好吧,先说说济南之战那阵子他有什么动向?”
  许惟钧据实以告:“他在遇刺后就一直怀疑杜禹恒在当年的起义中并没有死,而是正在暗中扶植反对自己的势力,他本想活捉孙宝琦弄清楚一切,可惜已有人捷足先登,当他的军队赶到鲁军营帐时,发现孙宝琦已被暗杀了。”
  颜卿回笑道:“我没有料错,相信他在孙死后更是方寸大乱。”
  “颜先生您的意思是……”许惟钧眸光一闪。
  “你说呢?”颜卿回笑着说。
  许惟钧细细想了想道:“如果我没有估摸错的话,这些事情并不是杜禹恒在背后搞的鬼,他早就死了,您是故意……”
  “好啦好啦。”颜卿回大笑着摆摆手,“看来几个月的挑夫生活并没有麻痹你的脑神经,现在我可以把任务说与你听了。”
  “我要你去上海……”颜卿回压低了声音,“你可以在那儿自由自在地当几天前清总督……”
  许惟钧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颜先生,您的任何命令我都甘愿接受,绝无半点怨言,可这次——请原谅我不愿与杜禹坤再有任何瓜葛!”
  颜卿回打开一侧的车窗,让潮湿的江风吹拂去了车厢内的沉闷气息:“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只问你一句,你还是当年光华会中的那个许惟钧吗?”
  许惟钧沉默了片刻。
  当年投身革命意气风发,面对世事乐观向上,觉得只要努力理想终会达成,但经历了那么多后,他还相信这些吗?他还是以前的他吗?
  他心底问自己,许久,他终于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很好。”颜卿回会意地拍拍他的肩,“别让心中的魔障遮蔽了你的眼睛,放手去干吧,与公与私,我都盼望着有个了结。”
  许惟钧下得车来,走几步回头见颜卿回仍在目送自己离开,眼神中满是赞许与信任。有那么一瞬,他几乎要把心底那个秘密告知于他了,可终于还是摆了摆手,与颜先生道了别。
  
  第十二章
  民国元年(1912年)深秋,上海。
  傍晚时分,一辆黑色依塔拉轿车缓缓驶过百老汇路,停在了礼查饭店门口,下午的一场急雨刚过,车篷上积了好些水,后座上的男子把帽檐向下一压,快步下得车来,可还是有几串水珠沾上了他的薄呢风衣,他走上门廊脱下手套,伸手拍了拍微湿的肩头。
  门童速速迎上来泊车,那原先开车的男人也压低了鸭舌帽,恭敬地走到那人跟前来听候吩咐。两人的面目都被帽檐遮去了大半,唯有门前的霓虹灯趁着明灭的瞬间在他们脸上划将出了模糊而粗重的线条。
  就在两人下车的当口,孙定曦已在顶层的孔雀餐厅里得了信。他伸了个懒腰,把双腿从洁白的爱奥尼立柱上缩了回来,扣上西服扣子,又理了理领结。
  “阿二。”他慵懒地叫了声,“去厨房打点一下,别叫那些个洋厨子把我带来的大闸蟹给糟蹋了。”
  “是的,少爷。”这个叫阿二的仆役点着头应了声。
  “还有,吩咐领班,我同客人谈话时不需要侍从上菜倒酒,有你候着就行了。”他见阿二磨磨蹭蹭的,抬起腿朝他屁股就是一脚:“还不快去。”
  “是的,少爷。”阿二揉着屁股,像领了圣旨似的贼兮兮地笑着朝一旁退去了。
  正说着客人已经到门前了,孙定曦起身相迎。
  “杜先生,久仰。”他爽朗地伸出手来。他是“煤油大王”孙越祺的独生子,圣约翰大学的新近毕业生,自小不知愁滋味,因而举手投足间总有股快乐的神气。
  “孙先生客气了。”来人淡淡答了句,在他手上轻轻一握。
  孙定曦见他脱下了礼帽和风衣,露出一张年轻清俊的脸庞来,不禁微微一怔,他早先听闻眼前这位神秘的“杜先生”当过前清大官,后因革命爆发而失势,因此总以为他是个糟老头子,此刻一见,不由得欢喜起来。
  这杜先生见他不停打量自己,于是问道:“孙先生,怎么了?”
  孙定曦颇不好意思地笑道:“原本父亲吩咐我包下整个餐厅来接待您,我还以为要应付些老爷子们,很有些不乐意呢,现在我可放心了。”
  “放心?”杜先生好奇道。
  “我平素里就喜欢结交同龄人,同他们一块儿吃饭打球,杜先生瞧着与我年岁相差无几,应该不难成为朋友吧。”孙定曦拉开一张餐椅,邀他坐下。
  杜先生摇摇头道:“孙先生太抬举杜某了,不瞒你说,杜某今年可是三十有二啦。”
  孙定曦吃了一惊,就近拉过了把椅子靠着他坐下,压低声音道:“真的?我可看不出来,莫不是宫廷中有什么养颜秘方吧,快给说说!”
  杜先生终于忍不住微笑起来:“哪里哪里。”
  身后的随从见了却忍不住皱皱眉,低下头来在杜先生耳边道:“先生,您方才命我提醒您晚些时候与钱先生的约会。”
  “哦,是啊。”杜先生会过意来,收起笑容道,“孙先生,我们还是谈正事吧。”
  “不忙。”孙定曦摆了摆手道,“阿二,先上菜吧!”
 
  这夜孙定曦兴致很高,酒足饭饱之余又挽留杜先生品评了一支特级雪茄,直至杜先生再三声称约会快迟到了才肯放行。他热络地将两人送到楼下,目送他们上了车,临了还不忘隔着车窗说一句“他日再聚”。
  车子刚开启,那随从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杜先生,感觉怎么样?”
  “杜先生”摸摸唇上两撇修剪整齐的假胡子,低声道:“别露出马脚,他还在后头看着我们呢!”
  “许大哥,你还说我呢,谁都晓得杜禹恒是号多么阴狠沉郁的家伙,哪会像你似的说说话儿就笑了!”那随从回头朝他眨眨眼睛。
  许惟钧眼见车子已拐过了街口,终于卸下防卫,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脑袋,连名带姓地叫他:“王臻礼,小心开车,你也不愿看到明日的头条是‘前清大员突遭车祸’吧!”
  这王臻礼不过双十年纪,却已是组织中的老前辈了,他本是“光华会”江苏分会的成员,自年初颜卿回在南京任职后就一直跟随其左右,很是得到器重,此次他跟着许惟钧来沪便是要充当那随从角色的。
  王臻礼笑道:“那许大哥你说,经过我们哥俩的卖力演出,那姓孙的大少爷信是没信啊?我们筹款有戏吗?”
  “筹款倒是其次的,颜先生派我们来的首要目的是搞大声势,利用与城中显贵的频繁接触造成杜禹恒不但还活着,并且正在谋划下一次行动的假象。”许惟钧对着后视镜重新贴好了微微翘起的鬓角,“我不是演戏的好手,不过我们很幸运,首次接触的是乳臭未干的孙定曦,而不是他父亲。”
  他不禁想起自己多年前曾扮演过一回日语翻译,却很快被那个人窥破了……
  “是啊,不过我怎么瞧这孙定曦都不顺眼,许大哥你看见他那对眼睛了吗?贼溜溜地直往你身上转悠呢!”王臻礼啐道。
  许惟钧道:“这孙定曦不过是位纨绔子弟,也不见得多讨厌吧。你若不喜欢他,我们往后少见他就是了。”
  王臻礼撇了撇眉:“瞧他那神情,怕是明日里就要摸到我们住处来的,躲也躲不掉喽!”
  “小王,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许惟钧戴好了帽子,“好了,下一个,我们该见谁啦?”
  王臻礼只好老老实实回答:“钱唤岷,报业大亨,他在汇中饭店订了个包厢。”他边说着边偷偷从后视镜中望着许惟钧。好几年前他就在一次任务中见过他,当时的许惟钧虽也沉稳少语,但眉眼间总有些飞扬的神色,但没想到几年后再见,却发现他已有了难以言明的差别。有好几次夜深了,四周围静悄悄的,他就独自一人坐着,眼神空落落的,仿佛灵气早已被吸了个干净,只余剩了些微气息,游丝一般……
  “好吧,我们去会会他。”许惟钧似乎觉着有些累了,把身子靠在椅背上道,“到了叫我。”
  
  第二天却是个晴好的天气,青空高阔,昨日的那场急雨已被秋阳蒸腾得没了踪迹,映衬着“庆福里”鳞次栉比的红瓦屋顶,愈加觉得天地间暖融融的。这些小楼据说建于同治初年,其中有一栋是颜卿回的洋人朋友早年购置的,如今已不大住人了,房子式样虽是古旧,倒也正贴合杜氏前朝没落大臣的身份,于是便借来做了许惟钧他们在沪期间的住所。
  王臻礼洗漱完毕,抹着脸走出房间,见许惟钧正靠在露台的雕花石柱上发愣,于是问:“许大哥,早点吃什么?我去买。”
  许惟钧“喔”了声,也不回头,只说:“随便。”
  王臻礼说:“好,我去问问楼底下那些个早点摊子上有没有卖‘随便’的。”说完还得意洋洋地等着许惟钧来反驳。
  许惟钧却是一言不发,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前方。
  王臻礼不乐意了,也走到露台上来瞧:“许大哥,看什么这么入神呢?”
  许惟钧伸手指着远处空中:“好一群鸽子!”
  王臻礼正嘟哝:“那有什么好看的……”却听许惟钧压低了嗓音:“那个卖报的有些奇怪。”
  王臻礼吃了一惊,脸还扬着,眼珠子却已机敏地转向下方,只见一个穿着灰色布衣的年轻男子在楼底下转悠,不时扬起手中的报纸叫唤两声“早报早报”。他看了好一阵也未觉得有何不妥。
  许惟钧开口道:“这楼底下有卖早点的,有擦鞋的,他们总是在这里摆摊,显然是互相认得的,可那卖报的却没人认得。”
  王臻礼再偷偷看,果真见其他几个小摊贩不时说笑几句,但谁也没和那年轻人讲过一句话。他轻轻道:“许大哥,佩服佩服。”
  许惟钧转过身子回房去了,丢下一句:“别忙说,又兴许那人是新来的。”
  王臻礼哑然失笑,这时他方觉得许惟钧大不了他几岁,仍藏着好些青年人的可爱习气。他下楼去买了两份油条豆浆,又去和那卖报男子聊了几句,买了份早报,细细观察之下终无所获。
  待他啃着油条上楼来,许惟钧已换好了白绸衫子。“怎么?要出去。”王臻礼急忙把剩下的半根油条往嘴里一塞。
  “不是我要出门,是有人要上门来。”许惟钧扬扬手中的拜贴。
  王臻礼立马猜了出来:“孙定曦!”
  许惟钧苦笑着接过早点,又抽出他手中的报纸来看,头条是“半年收复两省,直隶大军昨获袁总统嘉奖”,一旁配着相片:袁世凯正在将一枚勋章别上杜禹坤的军服。相片中的两人都侧着脸,神情模糊,但许惟钧却发现自己几乎能够清楚看到杜禹坤在那一瞬的不屑眼神与志得意满的笑容。
  ——我要你留在我身边,看我开疆劈土,助我夺得天下!
  他想起他曾说过的话,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许大哥,姓孙的到啦。”王臻礼叫道。
  许惟钧移开了目光,远远地朝那露台下一望,果真见辆黄包车已晃悠悠地进到里弄来了,车上那人一袭米色西装笔挺,头发梳得溜光,不是孙定曦是谁?
  两人互对了个眼色,王臻礼已进入角色:“先生,我下楼迎去。”
  那边孙定曦下了车,笑吟吟地抬头打了个招呼:“杜先生,早啊。”
  许惟钧微微颔首,说:“孙先生,真乃贵客啊。”
  王臻礼把孙定曦请进门,又去倒了茶伺候他在客厅里坐下了。“这是朋友送的‘君山银针’,孙先生不妨试试。”许惟钧说着走下楼来。
  孙定曦端起茶杯深深吸一口气,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许惟钧:“是啊,比起龙井碧螺春那些个,倒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许惟钧不理会他的言外之意,开门见山问道:“别怪杜某性子急,今天见了你只想问一句,那筹款之事,与令尊商量得怎么样了?”
  孙定曦笑道:“我这么早过来,本就是向许先生您报备此事的。袁世凯其人狼子野心路人皆知,而这两年杜禹坤势力发展迅速,多次挑起内战,把直鲁豫三省搅得鸡犬不宁,家父听说后很是忧心啊。此次先生亲自前来提出要筹款备战,我们孙家一向爱国为民,又怎么能坐视不理呢?”
  许惟钧再道:“这么说——款子有着落了?”
  孙定曦品了一口茶,啧啧道:“放心吧,过几天家父要请您来寒舍吃饭,到时定把款子签于您名下。”
  许惟钧微笑着拱手道:“那真是有劳了。”
  孙定曦回礼道:“客气客气。如今正事说完了,那么我们就来谈谈闲事吧。”也不等许惟钧问他是何闲事,孙定曦已接着说道:“杜先生抵沪也有几天了,每日都忙于公事,想必并无机会去街上逛逛,今日不妨就让小弟我略尽地主之谊,带您出外走走可好?”
  王臻礼在旁听了,暗暗朝许惟钧递眼色,示意他不要跟姓孙的出门。
  许惟钧却道:“好啊。我正想找机会谢谢孙先生你,这顿午饭就算我的啦。”又侧过身对王臻礼道:“你别跟来了,就在家里呆着吧。若老家有人捎信来问,你回个话说一切都好,让大家放心。”
  王臻礼听出这“放心”二字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于是道:“好的,先生。”
  孙许两人走出门去,孙定曦指着门口停着的黄包车说道:“我原本想开车过来的,可才一出门就见这秋天的日头刚刚好,便要阿二拉了车来,也好一路上晒晒太阳。”许惟钧这才认出这个头上戴着瓜皮帽,颈上围着汗巾的车夫正是他的随从阿二。
  阿二是个活络的小滑头,瞧见主人领着客人走近了,便利索地拽起汗巾在座椅上啪啪拍打几下,还应景地吆喝了一声:“两位大爷,快快上座吧!”招得孙定曦在他头上弹了个“爆栗”,笑道:“臭小子,就你废话多!”
  许惟钧也笑:“看他身子骨也不算顶厚实,要拖动你我二人谈何容易?要不我再叫一辆吧。”
  阿二忙道:“杜大爷,快别为小的身子骨操心啦,为两位拉车可是小的荣幸啊。”
  “杜先生就别推辞了,至多到了目的地多给他些赏钱就得了。”孙定曦说着就要伸手去扶许惟钧上车。
  许惟钧却是不露声色地一避,自己已灵巧地跳上车去,说:“那杜某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孙定曦倒也不觉尴尬,只把伸出的手插回西装裤袋,也潇潇洒洒地跨上车来。
  幸而“庆福里”离他们要去的地方并不远,阿二一面拉车一面还能匀出气力来说说话。
  孙定曦说:“前面就是大马路了。”
  阿二便说:“不去大马路逛逛就等于没来过这上海滩呢。”
  孙定曦问许惟钧:“你晓得为什么这路称之为‘马路’吗?”
  阿二已抢着说:“这边上有个跑马场,从前这一路上都是洋人骑马来来往往的。”
  孙定曦朝阿二狠狠地瞪了一眼。
  阿二埋头拉车,对自己背上的白眼一无所知。
  许惟钧随孙定曦出门的初衷不过是利用其声名在光天化日下制造“孙大少陪同一位神秘的杜先生出游”的舆论,并希冀这种言论早日传到天津去,不过此刻他倾听孙定曦和阿二一搭一档地导游,任微风轻抚梧桐,阳光洒上了脸孔,顿觉好久没这么舒心放松了——不觉微微一笑。
  殊不知这一笑已被孙定曦捕捉了去,心头上又是一顿。
  阿二终于在一个三岔路口旁停下了车,回头抹着汗说道:“两位大爷,到啦。”
  只见街角有栋高楼,大门上挂“新新舞台”四个镏金大字,两侧则密密麻麻地摆放着戏牌和花篮,许惟钧道:“原来孙先生是邀我来这儿看戏呢。”孙定曦不语,笑着往头顶上指指,许惟钧颇为不解,只得顺着他的手指朝上望去,原来楼顶加盖了玻璃厅棚,一侧高悬着广告牌——“楼外楼”。
  “众所周知杭州有家‘楼外楼’,可人家那是餐馆,不希奇,这儿也叫‘楼外楼’,却是个游戏场……”孙定曦笑道,趁许惟钧不注意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不如我们一同上去瞧瞧。”
  许惟钧吓了一跳,可他再也不是当年被一个眼神或一次握手就会乱了心神的无知男孩了,他几乎是很自然地反手回握了孙定曦,又松开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放心,我跟着你上楼,不会走丢的。”
  孙定曦无奈,只得在前领路了。
  三人刚来到楼顶,阿二就兴奋地跳将出来,指着玻璃房门口一排形状古怪的镜子道:“杜先生,快来照照这镜子!”许惟钧不明就里,走近几步,只见一面镜中印出头大身小的自己,他本能躲开,却又在另一面镜中拔成了一根细长竹竿。回头看另两人,已是笑得直不起身来了。孙定曦道:“这叫哈哈镜,好玩着呢。”
  许惟钧又试了另外几面,也都照得神神怪怪的,明明是自己又不像自己了,于是也笑了。
  玻璃房里还有滩簧、大鼓和说书等节目,三人听了阵看了阵,又尝了新式的苏打水,这才尽兴地离开。
  许惟钧还要请孙定曦吃午饭,孙定曦便推荐他去尝了沪上刚时兴起来的杭帮菜,佐以白葡萄酒,配搭新奇,却很是入味。孙定曦由这洋酒谈起,聊到了现今西学的发展,许惟钧碍于身份不能发表过多见解,但静静听孙定曦的说话,言语间倒很有些相似的看法。
  这顿饭一直吃到午后两点多才散。
  此后两个多月,许惟钧以“杜先生”的身份与沪上多位权贵有过交往,也暗中取得了其中几位的“抗袁基金”,但始终保持密切联系的只有孙定曦一人。许惟钧也曾责备自己太过大胆,毕竟与他人越接近越容易暴露自己,可他就像在黑暗的深海中沉溺太久了,眼鼻酸痛,头脑发胀,极度渴望着挣扎出水后的那一缕新鲜空气。孙定曦个性虽张扬,但胜在年轻率性、孩气未泯,与他的交往,真正可以放下心来,轻松以对。
  
  这夜,许惟钧约见了一位银行副理,整个谈话过程死气沉沉的,他深知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何进展,便借口有事拜别了出来。正巧王臻礼当天与颜先生的人约好在十六铺码头碰面,没有随行,许惟钧便独个儿叫了辆黄包车返住处。
  不想那车夫是位五六十岁的老人,背驮气喘,沧桑满面,许惟钧心中不忍,乘了短短一程路就加了车钱给老人,劝他早些回家休息。老人千恩万谢,仿佛这几个钱便是莫大的恩赐,他也无意再拦车了,于是决定步行回去。
  此时夜风渐起,落叶萧索,行人也少了。他裹紧风衣,加快了步伐,街边的一排路灯把他的影子不断拉长和缩减,使他不禁想起了那日在楼外楼哈哈镜前的奇遇,心境不由得好了些。
  拐进前头的小弄堂,再过一个路口,就是“庆福里”了。
  弄堂里要比马路上暗得多,住在两侧居民楼里的多是劳苦人家,天一黑就熄灯睡觉了,就算有零星的几点也是极微弱的。四周很静,远处依稀有人哼着评弹,似是《珍珠塔》里“想你千里迢迢”那一段,再走两步却又听不真切了,在这样的归途上,脚步声便显得愈发清晰了。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并不是这条路上唯一的过客,有人在他身后七八步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
  他故意停下,侧过脸来拉了拉领口,那人没有防备,竟直直地对上了他的眼睛。虽然黑夜中难以辨清此人的面目,但只一瞥已看出那人确是尾随自己而来。
  他不动声色,快步走到弄堂口,身子一闪便藏在了一户人家的矮墙后。
  来人也连忙跑前几步,却已不见许惟钧的踪影,只得停在弄堂口上张望了阵,悻悻地转身走开了。
  许惟钧却看清了,那人熟口熟面,不是旁人,正是那多日前曾在他楼下徘徊的卖报青年。
  原来自己并没有估错,那个人早已经开始关注沪上新近出现的“杜先生”的一举一动了。
  
  第十三章
  民国二年(1913年)年初,上海。
  自年前许惟钧被那个卖报男子跟踪过后,就再也没有人鬼鬼祟祟在他周围出没了,他思前想后,认为这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对方见跟踪失败,不愿再打草惊蛇;一是对方已心中有底,认为无需再做任何试探。但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说明对方已经知晓了“杜先生”的存在,他的任务圆满完成了。
  颜卿回也同意他的看法,本在许惟钧完成任务后应即刻让他回南京,但颜卿回此时正好与宋教仁先生约定了三月上旬在沪碰面,于是便让许惟钧暂缓返回,先与王臻礼留在上海打点一切,等待宋先生的到来。
  宋教仁先生是革命元老,多年来一直致力于建立政党内阁制,反对一人专权,因而为袁世凯记恨,许惟钧向来对宋先生很是敬重,听闻可以负责他在上海期间的种种事务,立刻一口答应了下来。
  他也再不用贴着假鬓角假胡须与一班富豪政客应酬了,只是在孙定曦面前,他终究只是前清官员杜先生,而自己身份的恢复便代表着这段友谊的终结。但终结了又怎么样呢?归根结底,与孙定曦相识数月,多半是在吃喝游玩中度过的,虽然孙定曦几次三番暗示对自己的好感,但这亦不过是此番任务中的小插曲罢了。
  于是许惟钧把孙定曦单独约出来吃晚饭,告诉他备战款项已经筹得差不多了,择日就要回天津。
  孙定曦虽是不舍,但深知他重责在身,不能久留,挽留的话也只能含在嘴里,说不出口,只得叹着气摇摇头道:“唉,老天早知今日有此一别,当日又何必把你介绍于我相识呢?”
  许惟钧听他言辞间倒似孩子耍赖的语气,不禁笑了笑。
  孙定曦想想又道:“还是不怪老天了,跟你相识总还是快活过一阵的,将来我若是想见你了,总还可以北上找你吧。”
  许惟钧却是吃了一惊,不禁念起自己身旁朋友们一个个的逝去,眸子黯了黯,说道:“还是不要来找我了,离我这种人远些的好。”
  孙定曦听了却赌气道:“不找就不找呗。”说罢喝光了杯中的酒。
  两人之间好一阵沉默。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下了一点雨,望向窗外是灰暗潮湿的人行道,路人裹紧了外套缩着脖子匆匆走过,虽然他们坐在热气腾腾的餐桌边,却感到空气似乎比方才要冷得多了。
  直到最后晚饭终了,许惟钧才开口说自己要秘密离沪,不希望有人送行,不如就在这儿道别。
  孙定曦一怔:“我原以为还有见你的机会……”
  许惟钧伸出手来:“别忘了替我向阿二告个别。”
  “亏你还把他放心上。”孙定曦用力握住他的手,“扳倒袁氏绝非一两日之事,你可要小心。”
  许惟钧点点头,抽出手来,转身往餐厅门口走去。
  不料身后的孙定曦又添了一句:“钱不够了记得回来找我!”
  许惟钧忍俊不禁,脚下顿了顿,却又想到他那么爱结交朋友,虽说今日告别时信誓旦旦,明日交了新友便会很快忘了自己吧。
  他终于没有转过头来,只说了句:“谢了。”
  
  民国后,政府立法事事遵循西历,可过洋人新年的依然只有洋人与个别摩登的国人,除租界内尚弥漫些许节日的气息外,其他街道在隆冬的萧瑟空气中仍显得份外寥落。直到旧历春节临近,街头才仿佛突然醒觉了一般吵嚷欢笑起来,城市的颜色也比往常鲜明亮丽了许多。
  许惟钧的心上却始终笼罩着迷雾,无力明朗,故人已永远失去了,今天的友人也已分别,或许,唯有工作才能给予自己一丝快慰吧。
  他和王臻礼在某个清冷的早晨提起行李离开了“庆福里”,不动声色地在车站排队购了票,等火车进站人群嘈杂奔涌之时闪进衣帽间,卸下行头,换上了自己的衣物,待再次现身时,世上已无杜先生及其随从二人了。
  为掩人耳目,他们避到了苏州河北岸。这里从古至今都是贫民区,从前一到荒年就有大批的江北农民划船来沪求生,一家人仅靠一只小船一支橹,就满怀梦想地从江上进到苏州河,却不知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一辈子都窝在了这河岸边的破棚烂屋里,永远进不了真正的大上海。
  许惟钧在这一大片棚户区中找到了一个落脚点。房东是个姓陆的中年妇人,窄小的木板屋里就剩她和小儿子两人,她男人领着较大的两个儿子在外跑船,空出了一个小隔间来,她便向外出租收取几个钱换口粮吃。
  许惟钧他们付清了房租,又多给了陆太太一些钱,说是两个大男人自己难以应付伙食,倒不如与她们母子俩搭伙方便。陆太太乐得添了一份入项,在三餐置办上都勤快多了,煮好饭菜就让她小儿子去叫他俩来吃。
  这个小男孩唤作明明,不过七八岁,生得精灵,说话又乖巧,很得许惟钧的心爱。他和王臻礼每次出外路过小吃摊或玩具店总会记得给他带些吃食或小玩意儿回来。明明自小难得见这么多好玩意儿,很是珍惜。有次许惟钧给他带了两根芝麻棒糖,他硬是包在手帕里悟在心口上好几天,直到陆太太发现他的衣衫上已化开了一大块黑色污迹,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顿。他也不哭,只低了头,挺不好意思似地走到许惟钧跟前来道谢,说:“化是化了,可我还是尝到了呀,甜得很呐。”
  许惟钧看在眼里,对他愈发疼爱了。
  没过几天,颜先生发电报来说宋教仁先生在长江流域多市的讲演已接近尾声,不消几日便会抵沪,要他们提前做好准备,而他自己也会在随后不久到达。许惟钧终于雀跃起来,和王臻礼商量了一下,认为把宋先生安顿在陆太太这里毕竟太过失礼,倒不如在袁世凯势力较弱的租界内找家饭店为好。
  几番权衡之下,最后还是在位于法租界天主堂街的密采里旅舍订下了一个套间。
  果然,三天后已有人秘密稍信来,让许惟钧他们第二天清晨去十六铺码头接船。
  
  依旧是昼短夜长的天气,看那天际的星辰仍未散去,许惟钧和王臻礼已悄悄地来到了十六铺码头。这里是黄浦江上最为忙碌的区埠,即便天还没亮,江面上已是帆樯如织、船灯似昼,而装卸货物的挑夫抗夫、清点货物的商行工人和马车、货车也已把岸边挤了个水泄不通。
  在这片嘈杂纷扰的景象前,许惟钧想起了自己在南京码头上的苦力生涯,眉头不禁皱紧了。当初他想丢开一切,用身体的苦痛和疲累麻痹思想,可现如今却仍身在这个局中,如何真正逃离开去?
  “许大哥,看这么那么入神呢?”王臻礼指指远处的客运码头,有艘大型客轮已经靠岸,那里即将迎来早班的第一批客人。
  “没什么。”许惟钧收回心神,说道,“我们快走,说不定宋先生都在等着我们了。”
  两人急匆匆赶过去,一问却说那艘是北方来的船,他们所等的那班还要再等一阵呢。他们放下心来,在等候区找了张椅子,王臻礼刚坐下不久就揉起肚子嚷嚷着饿,跑外面去买东西吃,许惟钧笑着摇摇头,独个儿静静地坐着等了。
  那边的客轮已开始下客了。最先下来的多为三等舱的平民百姓,南下只为求得一口饭吃,事事都不得不要争个先;接着是二等舱的,瞧着穿戴举止应是普通商家居多,还有些是学生和职员,也大都有事在身,行色匆匆;最后下船的才是头等舱,接船的仆人和司机纷纷涌上前去,给他们的先生少爷们提取行李,或是搀扶着太太小姐们款款走下甲板。
  许惟钧再也无心观察这些,他侧过身,查起售票窗口边的墙面上贴着的轮船班次来。“天津至上海……南京至上海……”他一行行往下看,突然,他听见有一个声音:
  “看来,仍无甚进展……”
  这声音就夹杂在那些银行经理呵斥家仆、太太们唧唧喳喳讲述北地见闻、接船的小轿车嘀嘀叭叭的鸣叫,以及挑夫劳力争抢生意的一片喧嚣之中,低沉而细微,就像耳语一般,轻轻掠过便很快被湮没了。
  许惟钧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继续查看班次,眼前却一次次地闪过第一行:天津至上海……天津至上海……天津……天津……
  他僵硬地转过头,逼自己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昏黄的路灯下人潮起伏,暗影幢幢,但他还是很快就看到了——那是极为熟悉的两个背影,一前一后,前面的人影已跨上车去,正拉上车门;后一个弯下腰来,对着车内的人说了些什么,随后一拍车顶,眼见车子驶离了码头,他自己很快上了另一辆车。
  原来,他没有听错!后面的人影毫无疑问,正是钱如琛,而走在他前面的那个人——他掐紧了拳头。
  他,竟已来到上海了!
  这时王臻礼捧了大饼油条跑回他身旁来,笑嘻嘻道:“瞧,我不仅给你买了早点,也还给宋先生带了份呢。”却听许惟钧没有出声。他朝身旁望去,车灯闪过,那雪亮的一道蓦地刺破了黑暗,刻划在许惟钧身上,衬得他的脸更加苍白,而眸子愈发幽深了。
  他心下纳罕,自己才出外转了圈,怎么回来一瞧连许大哥神色都不对劲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他几乎想破脑袋,“莫不是宋先生的船误点了?还是他来不了了?”
  许惟钧摇了摇头:“往后,我们在这儿的行动要分外小心了。”
  王臻礼还想问什么,抬眼却见又有轮船进港了,许惟钧说道:“一切回去再谈,我们这会儿该接宋先生了。”
  宋教仁先生德高望重,却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待人接物没什么架子,谈吐也很是有礼。许惟钧他们一路护送他到了密采里旅舍,取了钥匙存好行李便安置下了。宋先生见两人办事牢靠,效率又高,不禁大赞他们年轻有为。
  王臻礼听到赞赏高兴得很。许惟钧却仍是眉头深锁,他转身关上了房门,对着宋教仁正色道:“宋先生,我怀疑杜禹坤也到了上海。”于是他把方才在码头看到钱如琛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他们。
  宋先生略一沉吟,说道:“你猜测他是为对付我而来?”
  许惟钧点点头。
  王臻礼也道:“我看他就是为了破坏您与颜先生的会面……”
  宋先生伸出手掌,示意他不要讲下去:“我看不然,此事本是临时起意,除了我和卿回兄,怕也只有你们二人知晓了;再者,即便他知情,真想要破坏会谈,也无须不远千里亲自现身啊。”
  “那您的意思是……杜禹坤应是为了其他事而来?”许惟钧想到之前为扰乱杜禹坤的视听曾假扮杜禹恒——他看了王臻礼一眼。
  王臻礼也很快想到了:“许大哥,难不成他是为了求证那件事?”
  许惟钧道:“我们虽然已假意离开了此地,但以杜禹坤对杜禹恒的了解,他可能会认为那只是他大哥的障眼法,恐怕他不在这里找到点什么是不会罢休的了。”
  王臻礼笑道:“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宋先生也笑:“看来杜禹坤这次是要失望而归了。”
  许惟钧却是沉默了。
  窗外天已亮堂了,阳光透过米白色的蕾丝窗幔洒在房间里,也印在了他的身上,那件雪青的衫子已被晒得暖和极了,可他自刚才起始终握紧的拳头却还是冰凉的。
  ——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此后三日大家相安无事,宋教仁先生忙着与沪上多位革命同僚会面,许惟钧则与王臻礼约定好了轮流随护。这天傍晚恰好是许惟钧值班,宋先生结束了一天的讲演,吃了点晚饭就回房间去了。
  许惟钧心上有事,很难静下来好好休息,他在门前走廊来回踱了几圈,忽闻楼下餐厅里响起了钢琴声,正是他早年留学时经常在周末舞会上听到的曲子,熟悉的旋律温柔婉转,他走到楼梯口,靠着栏杆朝下望去。
  此刻晚餐时间已过,客人们大都在喝酒聊天。密采里旅社毕竟是家法式旅馆,客人也以洋人居多,其中有一桌围坐着多位碧眼黄发的年轻男女,但他们视线的焦点却是个东方男子,只见他侧坐在椅子上,一手撑头一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也不知是说到了什么,大家都笑了起来,他也朗声笑着,把遮住脸颊的手放下来拍了拍身旁一个男人的脊背。
  就在这时,许惟钧看清了——
  孙定曦!他惊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
  他后退了两步,心定了下来,又回想到刚才的一幕。原来自己并没猜错,孙定曦朋友多得很,添他一个不觉得什么,少了他么,也就不过如此罢了。
  他自嘲般地轻笑一声,正准备回宋先生房里去了,却听走廊里有重物落下的声响,伴着一声惊叫:“你——”
  许惟钧掉头一看,原是阿二,行李箱掉在地上也不拣,只顾张着嘴呆愣愣地指着自己。他心中大叫不好,深怕已是被这机灵鬼认出来了。
  阿二终于说出话来,絮絮叨叨的:“杜先生,是您吗?我和少爷都以为您早就离开上海了,好几个人都亲眼看见您走的呀,还有,杜先生您……”
  许惟钧心念一转——无论如何不能暴露宋、颜两位先生——于是上前一把拎起了地上的行李箱,塞回到阿二手中,又故作神秘地眨眨眼道:“叫你家少爷在旅馆外的天主堂门口等我,可别让其他任何人知道。”
  阿二仿佛听说了一个最令人吃惊的秘密一般,捂紧了嘴连连点头,也顾不得把沉重的行李放好,拎着就直冲楼下去了。
  不一会儿,只听楼下孙定曦大声道:“小兔崽子,不是让你送房里去的吗?怎么又下来了!”阿二赶忙凑到他耳边传达消息,孙定曦惊讶地“啊”了一声,忙对身旁友人道:“孙某今晚还有事,我们以后再约吧。”
  天主教圣若瑟堂就在旅馆门外不远处,一旁的街灯还未燃起,唯有教堂中的熊熊烛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映射在出入门口的信徒身上,衬出一张张虔诚的脸庞。孙定曦就站在那些幻变的光线中,看到许惟钧朝自己走来,迎了上去,却又在四五步外停住了。
  许惟钧也停住了脚步。
  孙定曦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许惟钧叹了口气,总还是难逃一个解释啊,于是说道:“问吧。”
  孙定曦却是望着他说:“你当真不是三十又二的年纪吧?”
  许惟钧怎么也没料到竟是这么个问题,倒也认了:“确实不是。”
  他像是赞赏自己好眼力似的骄傲地笑起来:“还有个问题。”
  许惟钧无奈道:“问吧。”
  孙定曦还是笑:“你没在前朝当过什么大官,对不对?”
  许惟钧不答反问:“我可以选择不回答吗?”
  孙定曦没有理会,接着说道:“那我问第三个问题,你真的姓杜吗?你叫什么名字?”
  许惟钧道:“你我总是朋友一场,很多事不该瞒你,但有的问题请恕我真的无法直言相告,抱歉了!”他说完,一拱手转身往回走了。
  孙定曦还在背后不依不挠:“第四个问题……”
  许惟钧忍无可忍,正想发作,却听身后那人问:“你以前那两道小胡子是假的吧?”不由得一愣,转过头正见孙定曦笑得开怀。
  许惟钧耸耸肩,不置可否。
  孙定曦却是走到他面前来了,微笑着说:“说真的,我还是比较喜欢你现在的样子。”街灯在这时被齐刷刷地点燃了,许惟钧心头一颤,对上他的脸,灯光下只见他眼中的温暖和快乐满溢,听他继续说着:“不管你是谁,再次和你遇上真令人高兴。”
  许惟钧也像是被他的愉悦感染了,微笑道:“你向来是这么容易快乐的。”
  孙定曦颇有些不服,说道:“所有的高兴叠加起来也没有方才看你远远地朝我走过来这么高兴,更没有看你现在就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这么高兴。”
  许惟钧被他的那几个“高兴”绕得有些不知说什么好了,片刻才道:“你在密采里有不少朋友吧?”
  孙定曦吹了个口哨,嘿嘿地笑了两声:“我不过是送个老朋友来住店,看吧,我可不会交了新朋友就忘了老朋友呢。”
  许惟钧听他话中有话,正要问,倒被孙定曦一把挽住了手臂,说道:“来,我们找个地方喝两杯去。”许惟钧却是站定了没有挪步,孙定曦拍了拍额头,恍然大悟般:“看我都忘了,你可是神秘的X先生,不能随随便便出外吧。”
  许惟钧笑着点头道:“我还有事要做。”
  孙定曦松开了手,对着他正色道:“我知道。但别再像上次那样,骗我要离开上海了,任务完成了记得找我聚聚。”
  许惟钧说:“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孙定曦说着跑开几步,又回过头来,“我没见过你,你也没见过我,再见,X先生!”
  许惟钧挥挥手:“再见。”
  
  第二天一早,宋教仁先生收到急电——“即日赴京,商决要政”,落款人正是袁世凯。
  王臻礼正巧来接班,见了电报撇撇嘴说:“一看就知其中有诈。”
  许惟钧也说:“宋先生,看来袁世凯一直在关注您的行踪,您下榻此地也不过几日,他的电报就已追过来了。”
  宋教仁点头道:“我也知凶险,但我向来致力于南北和谈,只要袁世凯愿意放弃专权,改而建立政党内阁制,我倒是很愿意与他面对面好好谈谈。”
  王臻礼急道:“那您的意思是当真要去会会他咯?”
  宋教仁道:“是的,他既然约我北上议事,那么大约还没愚笨到在北京对付我,再把自己置于百口莫辩、下不得台的处境吧。”
  许惟钧想了想道:“宋先生,颜先生近几日就要来沪了,您还是等他来了再好好商议赴京之旅吧。”
  宋教仁摆摆手道:“等不及了,我还是先去听听袁氏有何话讲,到时再回上海和卿回兄商谈吧。”
  许惟钧虽觉此事决定得太过仓促,但见宋先生如此坚决,也只好暂且咽下了话头。
  ——这时,他们谁也没料到一切会发生得这么快,令人如此猝不及防。
  
  第十四章
  许惟钧仍记得宋先生奔赴火车站的那个春夜寒冷砭骨。
  送行的多位革命同僚簇拥着他来到月台入口处,离别之际无不遗憾其仓促的上海之行,宋先生则微笑着向众人一一握手告别,说着自己还会再来与大家相聚的,可惜刺耳的汽笛很快打断了大家的离别之辞,火车已然进站了。
  接下来的一切就如同慢放的影画戏,事后许惟钧也多次回忆过,但思绪纷繁,他只能想起几个片段:宋先生转身朝大家挥挥手,枪声响起人群四散尖叫,王臻礼大喊“趴下”——却见宋先生已捂住腰间猝然倒下了。
  宋先生说对了一半,袁世凯确实没有那么愚笨,他不会选择在京下手;可他没有料到的是袁世凯早已等不及了,他甚至等不及宋先生登上火车就匆匆下了指令。
  颜卿回听到消息后立即赶赴上海,却终于没见着宋先生最后一面。“惟恐这是颜某此生最大的遗憾。”他说道,在场的人闻言无不黯然。
  为安全起见,许惟钧和王臻礼把颜先生带到了陆太太的小棚屋里休息。黑暗狭窄的小隔间里潮滋滋的,尘埃就在木板罅隙中漏进的几缕日光间扬起又沉落,三人坐在床沿或板凳上,心内被一股极大的悲愤淹没,话也不知从何说起了。
  屋外,明明和几个差不多岁数的小男孩在玩“官兵抓强盗”,边跑边咯咯地笑着,有孩子喊了起来:“输了,你输了!”跟着是明明委屈而倔强的声音:“那再来一次!”
  许惟钧终于打破了沉默:“我没有完成任务。”
  王臻礼也说:“颜先生,我也没有完成。”
  颜卿回点点头:“是啊,我们三个谁都没有完成任务。”
  许惟钧望住颜卿回问道:“下一步怎么办?”
  王臻礼一拳重重地捶在床架上,咬牙切齿道:“下一步,当然是揪出袁老乌龟,让他血债血偿!”
  颜卿回道:“你我都知袁与此事脱不了干系,可是他现在仍是民国总统,以你我之力尚不可撼动他的地位,依我之见,只有尽快抓住那个下手的人,我们方可让世人从他口中得知真相。”
  许惟钧道:“租界巡捕房已经开始行动了,希望可以快点得到消息。”
  王臻礼却想了想说:“我想起了一个人……”
  许惟钧已知他想说谁。杜禹坤与宋先生一先一后来到上海,虽然宋先生认为对方不过是来查明他大哥生死之谜的,但会不会……会不会是他在袁世凯的授意下指派人动的手呢?于是说:“杜禹坤确实有嫌疑,只是没有证据……”
  “管他什么证据!”王臻礼怒道,“你看他一到上海就进了那警备地域司令部的门,他与袁老乌龟也不过一丘之貉,人人得而诛之!”现今上海警备地域司令部司令郑汝成,听闻早年曾是袁世凯的心腹,对付革命党人的手段极为狠辣。
  颜卿回正色道:“臻礼,在查明凶手之前切不可冲动。”
  王臻礼在颜先生面前只得乖乖说“是”,但许惟钧看他眸光闪烁,抿紧的嘴唇已微微泛白,心中顿时闪过几分不详之感。
  
  宋教仁之死撼动朝野,巡捕房也不敢怠慢,在车站开出那致命一枪的凶手已被证实是个叫武士英的失业军人,警察到他的落脚处寻其不获,却发现了他藏有黑道头子应桂馨的名片,而这个应桂馨似乎与北京方面来往过密,事情至此似乎有了些许眉目。
  颜卿回参加完宋先生的追悼会就回南京去了,希望借助南京政府的威信为上海租界施以压力,督促其尽快查明事件原委。他让许惟钧和王臻礼继续留在上海,一为及时了解案情发展,一为观察早前秘密抵沪的杜禹坤有何行动。
  这日下午,按照计划,王臻礼前往杜禹坤他们下榻的警备地域司令部查探,许惟钧则去巡捕房了解案情。南京方面虽然已和租界打好了招呼,不应对许惟钧的查询设置任何障碍,但警方对于外界在此案上大量的猜测和评述很有些反感,因此面对许惟钧的询问,只说是在应桂馨处抄到了大批原始文件,而对这些文件的具体内容却是闭口不谈了。
  许惟钧好言与他们商谈,承应的探员也大多是敷衍罢了,他等了许久也没有下文,只得忍住怒火往外走去。途中路过一个办公室,窗户半开着,房内有个警员正在向坐在办公桌内的洋人报告着什么,他见那洋人的脸很是熟悉,仔细一想正是数日前在密采里旅馆看到孙定曦被群友环绕时的其中一人。
  “孙定曦,看来又要欠你一个人情了。”他自言自语道,一丝笑意不自觉地滑过嘴角。
  许惟钧很快在孙越祺的煤油公司总部找到了孙定曦。当秘书小姐把他领进去时,偌大的顶层办公室里就孙定曦一人,站在敞亮的落地大窗前,笑说:“盼星星盼月亮都远比盼到你容易。”
  许惟钧原先说好任务完成就来找他的,但宋先生的意外死亡把一切都搅乱了,反倒是现在为了寻他帮助才出现,因而面上微露愧意。
  孙定曦微笑着将手一伸,示意他坐下:“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不是找我喝茶的。有什么事?是要孙某出钱还是出力?”
  一句话让此前的尴尬一扫而空,许惟钧笑了,坐下把在巡捕房的所见所闻告诉了他,并说道:“事情若成,我定然请你吃饭聊表谢意。”
  孙定曦二话没说,抄起手边电话道:“给我接法租界巡捕房,施内德先生的办公室。”说着侧过脸来,朝许惟钧做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许惟钧摊摊手,低声道:“我就知道这顿饭是逃不掉的了。”
  孙定曦和那洋人说了通话,挂上电话对许惟钧道:“他们在应桂馨处抄到的文件里发现了此次暗杀宋教仁的经费都来自于一个叫洪述祖的人。”
  “洪述祖?”许惟钧惊道,“他是国务总理赵秉钧的秘书!”
  孙定曦“喔”了声,说:“我知道赵秉钧,袁世凯的走狗之一。”
  许惟钧点点头,倏地站起身来,说道:“谢谢你帮忙。我先走,不打搅你了。”
  孙定曦听闻,皱起眉头说:“瞧瞧如今这世道,喝饱就忘挖井人呐。”
  许惟钧正匆忙出门,回过头来笑道:“不会忘,八点整,老正兴见!”他是急着去给颜先生发急电,把刚刚得到的消息做个汇报,另外,他还想把此事尽快告诉王臻礼。
  这几天王臻礼一提起杜禹坤总是愤怒难当,许惟钧劝慰过他好几次,也跟他提过杜禹坤是怎样一个阴狠的角色,急躁的情绪只会提前暴露自己,给自己带来危险,可他听过后还是难掩仇恨。许惟钧希望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后,能让他更理智地面对这一切。
  
  许惟钧发完电报回到住处时,明明正蹲在屋外的空地上堆小石块。他看着有意思,就停下脚步问:“明明,玩什么呢?”明明找了一块酱红色石片搭在石碓的最顶端,说:“盖房子呢,看,红屋顶!”许惟钧笑道:“恩,这房子真好看。”明明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说:“我将来要和妈妈爸爸,还有哥哥他们一起住红屋顶房子。”许惟钧望了一眼他们现在居住的木板棚屋,摸摸他的头说:“会的。”
  陆太太从窗里探出半个头来:“许先生,王先生要不要回来吃饭?我可要淘米啦!”
  许惟钧一惊:“他还没回来么?”他们出发前曾说好下午四点要回这里互通信息,而许惟钧因去找孙定曦帮忙费了些周折,回来已是晚了,他没想到王臻礼反比他更迟。
  他走进自己的小隔间,看着手表,四点四十五分了,秒针仍不停歇地向前,嚓嚓嚓,嚓嚓嚓,发出的声响也仿佛从未这么扰人过。
  再等了一阵,六点差十分了,虽然窗外的天色还没全黑,但四周围灰蒙蒙的,让人心里堵得慌。许惟钧已做好准备,如若十分钟后他仍没回来,就难免要亲身一探警备地域司令部了。
  正在这时,明明敲了敲屋子的隔板门:“叔叔,外头有人找。”
  不安立刻占据了他的心:“不是王叔叔回来了?”
  明明说:“不是,那个叔叔我从没见过。”
  许惟钧推开隔板门,见陆太太在外间点亮了油灯,火光摇曳,直把桌上的饭菜都映得黄拉拉的。他停下脚步,摸了摸腰间的枪,说道:“无论外面有什么声响都别理会。”陆太太不明所以,只讷讷地点了头。
  屋外,有个黑色人影在斑驳的空地上被撕扯成老长的一道,他脚下是明明刚搭好的房子,如今已经坍塌了,石块散落了一地,那个漂亮的红屋顶也歪扭扭地斜在旁边。
  “一年未见,别来无恙啊。”来人走近了几步,依稀可见他浓重的眉和带笑的唇。
  许惟钧冷硬地迎上去:“原来是杜大元帅,还以为今生你我都不会再见面了。”
  杜禹坤笑着站定在他跟前,说道:“怎么会呢?这次来找你正是想请你帮个忙。”
  许惟钧冷冷笑:“帮忙?我可还记得你当年在鹿跑泉旁说过的话。”
  ——他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
  “许惟钧,让我说什么好呢?”杜禹坤望住他的眼神一如从前,“我向来欣赏你的斗志和勇气,可是在那一天,我突然发觉你的眼中只有‘心死’二字, 在那一瞬间,我对自己说,既然你眼前这个深爱的人心已死,这和肉身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我还强留他在身旁做什么!”
  许惟钧沉默了片刻,说:“多谢你这么看得起我,那今日是要我帮什么忙呢?”
  “哦,是这样的,前几个月有个自称‘杜先生’的男人很是风光,与这上海滩上诸多头面人物频频接触,据说,他是为了除掉大总统而筹集款项来的,你听说过没有?”杜禹坤凝视着许惟钧的脸。
  许惟钧心头一震,面上却不露一色,只淡淡说:“没听说过。”
  “是么?”杜禹坤扬了扬手。
  这时从屋后走出两个人影,前一个明显是钱如琛,后一个么……许惟钧看着他慢慢走到杜禹坤身后,一步一步,那身形和步态是如此熟悉。这时北岸的棚户区也都到了吃饭辰光了,这是全天里唯一点灯的时刻,片刻间零星微弱的灯火连成一片,把这块空地燃照得亮堂堂的。
  许惟钧几乎屏住了呼吸,他清楚地看到了此人的脸——卖报男子?!那个鬼鬼祟祟的探子!
  “那谁?”杜禹坤说。
  “小的刘岩骏。”那个“卖报男子”欠欠身道。
  杜禹坤皱起眉,一副“我管你谁”的神情,只说:“瞧瞧,眼前这位先生你认得吗?”
  刘岩骏上前两步,绕着许惟钧前后左右这么一看,又退回到杜禹坤身侧,小心翼翼道:“兴许是见过的。”
  许惟钧心中的万千思绪在瞬间汇成一个闪念:一旦刘岩骏把自己认了出来,之前的所有努力只能化为泡影!他暗暗把手伸向手枪,但看了眼刘岩骏后陡然又停下了——自己若杀了他,不正是此地无银吗?
  刘岩骏已经谄媚地笑着开口了:“大帅,这位先生确实与小的之前见过的那位杜先生有……”——却听一声枪响,刘岩骏眉心上赫然多了个枪眼,随即带着那一脸媚笑倒在地上,死了。
  真是恰到好处的一枪!许惟钧心中大喜,趁杜禹坤身子伏低的当口,迅速躲在了一棵大桑树后。暗处有人在喊:“许大哥,没伤着你吧?”许惟钧听出那是王臻礼的声音,笑着回他:“没有,你可真是好枪法!”
  杜禹坤和钱如琛朝那声音来处开了几枪,却都空无着落。杜禹坤见自己被灯火照了个正现形,对方倒始终掩藏在黑暗处,于是怒道:“谁家的灯,快熄了!”可岸边的居民听到枪声早躲房里去了,再喊也没人回应。
  只听钱如琛说道:“大帅,您先走吧,我来对付他!”
  杜禹坤却道:“郑汝成的人马早已候在街口,现在听到枪声,必会马上前来接应!”
  许惟钧听闻,心道:不好!于是大喊:“臻礼,快撤!”王臻礼却是在暗中一言不发。许惟钧心知他此前所说的话绝非空泛之言,可是现在……难道他不知若真动起手来会连累到这一片的老百姓吗?
  “臻礼,还不是时候!”许惟钧又喊,可是王臻礼似乎早已打定了主意。
  果然,又有好几枪射向了杜禹坤。
  “大帅小心!”钱如琛大喝一声,飞身挡在杜禹坤身前,不知有几颗子弹钻入了他的胸膛,血花立时飞溅开来。
  杜禹坤一把扶住他,见他脸上已是死一般的苍白:“如琛!”
  他似乎听见了,挣扎着开了眼,目光却已散了,只喃喃道:“大帅……二爷……小心……”
  “你不会死的!”杜禹坤一手开枪反击,一手揽住他的肩膀,直至拖行了十几米,待他把钱如琛带到墙根处隐藏了起来,再低头看时,却发现他早已闭了眼,断了气息。
  杜禹坤微微怔了怔。“我命令你活着……”他低声说着,然后望着死者的脸又重复了几遍,直至越说越响,最终成了怒吼:“钱如琛,你听着,我命令你活着!我命令你活着!”
  他身前的泥地上满是拖行途中留下的斑斑血痕,在这样一个惶惑的夜晚,愈加显得骇然可怖了。
  
  此时忽闻脚步声杂沓,火把连绵处明如白昼。许惟钧将自己掩入黑暗之中,悄然朝王臻礼藏身的方向走去。
  郑汝成领着百余军警浩浩荡荡接应而来,望见杜禹坤就靠在那黑压压的矮墙根上,双手托着钱如琛的尸首一动不动,不由得大惊失色,连声道:“大帅!大帅您……您安然无恙吧?”
  杜禹坤沉默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来,神情不见有何异样,唯有那眸光中夹杂的寒意甚浓。他说道:“郑司令,多谢你前来支援,我需要问你借几个人办点事。”
  郑汝成深知杜禹坤现今的地位,讨好都来不及了,忙道:“我的人手任随大帅差谴。”又问:“这些够不够,要不再调一旅过来?”
  杜禹坤抬起手臂,让军警把钱如琛的尸首接了过去,又擦了擦面颊上的血污,说:“郑司令客气,这些已绰绰有余了。”
  郑汝成把几个军官招了过来,吩咐他们万事要听从杜禹坤的命令。杜禹坤朝众人扫视了一遍,说道:“今夜遭遇暴徒作乱,竟杀我直隶上将卫戍司令,天理难容!”
  众军官纷纷点头道:“大帅一声令下,我等必将倾尽全力,捉拿暴徒!”
  “很好。他们难脱包围,现在必然还躲在岸边某处……”众军官接了令,杜禹坤又补充道,“不要放过一户人家。”
  “暴徒有几人?”一名军官问。
  杜禹坤一顿,说道:“两人。”
  岸边的人家听外头乱成一片,都不敢做声,除了几个胆大的睡了,其余大多人还胆战心惊猜测出了什么事。陆太太抱着明明躲在窗前看了阵,见王、许两位先生犯了事,心中虽很惊怕,但多日来相处融融,倒也真切地为他们担起了心。
  明明搂紧妈妈的脖子问:“叔叔们怎么啦?”
  “你看那些坏人要抓叔叔他们呢。”陆太太忧心地说。
  “叔叔可别让他们抓去了。”明明也很忧心,“咱们快把叔叔藏起来吧!”
  藏起来?对了!陆太太突然想起自己丈夫跑船时的老朋友:“明明,还记得马大爷吗?”
  明明答:“怎么不记得?前几天还见的呢,他的小船就停在河边!”
  陆太太点头说:“对,可是……明明,你晓得两个叔叔现在在哪儿吗?”
  “我知道,叔叔他们陪我玩过躲猫猫,他们可真笨,老是藏在同一个地方。” 明明笑着说,接着又压低了声音,悄悄在妈妈耳边道,“就在隔壁老谭伯伯家的柴房……”
  就这样,军警们瞧见一个孩子在棚户周围转悠,虽也感觉有点奇怪,但看他蹦蹦跳跳的口中还念叨着“小强哥哥我非找到你不可”“你等着”之类的孩话,想是孩子间游戏,也就没有理会他了。
  明明自打出生起就在这里打滚玩耍,对棚户区的小路暗道了如指掌,带了许惟钧和王臻礼避开七拐八绕的就到了河边,找到了马大爷的运沙船。马大爷孤身一人走南闯北多年,可算是老江湖了,听闻许惟钧他们正在逃避军警搜捕,立马拍胸道:“没问题,你俩就呆我这儿吧!”
  明明像大人一样郑重地道了谢便要回家。
  许惟钧弯下腰对他说:“明明,和叔叔在一块儿,等坏人走了再回家,好不好?”
  明明笑说“好”,转身搀着马大爷的手进了船舱。
  马大爷指指舱内堆放的麻袋,说道:“挤是挤了点,不过藏躲你们几个还是没有问题的。”说罢,拿了酒壶回甲板上替他们望风去了。
  王臻礼一屁股坐了下来,懊恼道:“可惜只杀了个狗腿子!”
  许惟钧气他太过莽撞:“还敢说?你这么做,难道就不怕连累到其他人?”
  王臻礼看了眼明明,明明也正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王臻礼垂下眼,撇撇嘴道:“一时也没想那么多,我还真以为能杀了杜禹坤呢……”
  许惟钧摇了摇头,他估摸着军警可能要找陆太太的麻烦,于是拉开舱门一角,望住岸上动静,考虑着该如何帮她脱困。
  夜深了,天空是无边无际的幽暗。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看看手表,已是八点一刻了。喔,太迟了……他想象着那人坐在老正兴的店堂里,满桌的好菜衬着他满脸的怒气。唉,下次再看见他,又要被他说成是忘恩负义了。
  晚风从水面而来,夹杂着潮湿而冰凉的水汽,直把岸上也吹得寒飕飕的。杜禹坤脱下了自己的风衣,缓缓地盖没了钱如琛的脸,抬头正见有军警赶来回报,便问:“怎么样?”
  “家家户户全搜过了,可仍不见踪影。”那军警道,“大帅,现在该怎么办?”
  大队人马围拢来静候杜禹坤的命令,可他只是看了眼他们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动动嘴唇,吐出一个字来:“烧。”
  
  第十五章
  此后半生无数次午夜梦回,闭上眼仍是当天那血红的一片。
  谁也不知道火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当马大爷惊呼起来时,许惟钧才不过打了几分钟瞌睡。他听到喊声立刻清醒过来,一箭步跨到甲板上,只见大火已乘着风势包围了岸边好几户人家,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烧焦的气味,人们在慌乱中尖叫:“火!火!火!”
  王臻礼也跑了出来,看到那火势,倒抽一口冷气道:“好家伙!”
  明明就跟在他身后,揉着惺忪的双眼问:“怎么了?”再定睛看时,已“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大喊着:“妈妈!妈妈!”
  许惟钧跳下甲板,淌了几脚河水跑到岸上,又回过身来叫王臻礼:“别发呆了,快救人呐!”王臻礼这才醒觉过来,伸手取过马大爷的水桶,说:“大爷,您老别去了,看着明明吧!”
  明明还在大哭:“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妈妈!”
  许惟钧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喊道:“明明放心,叔叔一定把你妈妈带来!”
  棚户区的屋子都是用废旧木料堆砌而成的,家家户户屋檐相接、门窗紧挨,一户烧着便连成一片,很快在河岸上幻化出一条巨大的火龙来,张牙舞爪,似乎在吞噬着无尽的黑夜。迎面从狭窄过道中奔跑而过的是刚刚死里逃生的人们,他们疯了似地涌向河边汲水,呼喊着:“救火啊!救火啊!”可先前的那些军警却已不见了踪影。
  许惟钧跑到陆太太的棚屋前——其实这儿都算不得是屋子了。目光所及之处满是燎燎火光,鼻翼间到处充塞着呛人的烟气,房顶向下塌陷了好大一块,望上去就像是火盆中烫坏的黑洞,晦暗恐怖至极。
  他对着一扇尚未烧及的小窗喊了好几声“陆太太”,也无人答应,反是被窗内冲闯而出的烟气呛地咳了好几声,等终于缓过气来,他环顾了一下四周,附近几户人家都无人声了,想是已撤了出去。
  陆太太怕是也逃出去了,现在正往马大爷的小船那儿赶呢。他舒了口气,想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家需要帮忙的。可才走开几步,忽闻身后有人轻声呼喊 “救救我……救……救命啊”,就夹杂在哔哔啵啵木材燃烧断裂的声响中,显得尤为无助。
  他快步循声而去,原来求救的是隔壁老谭伯。他本想从矮窗里往外爬,不料墙板倒塌,窗框被压得变了形,老谭伯便一下卡在了中间,进出不得,幸而他的脸露在外头,才没有窒息,但毕竟年迈体弱,此时也不过剩了一口气。
  许惟钧没有时间考虑,双手插进窗框缝隙,木刺沙砾扎入手掌也不顾,只管屏着气奋力往上抬,可是窗户上还压着半面墙板,凭一人之力很难移动。
  他转过头朝过道深处望去,人们仍在穿梭着奔跑运水,赶着解救自家的亲人和房屋,无人顾得上这边。原先王臻礼一直跟在他身后,可方才被人流冲击,已不知跑哪儿救人去了。他也顾不上找人了,随手在一旁的废墟中翻拣了根木棍,把一头抵在窗框下,对老谭伯道:“到时我一发力,你只要觉着身上松了,马上就往外挪,行不行?”老谭伯努力眨眨眼睛,算是回应。
  他扎起马步,紧紧抓着木棍另一头使劲朝下压,窗框连着那块墙面逐点逐点向上移动……好了!就是现在!他吼了一声:“快!”老谭伯朝外一挣力,终于把身子挪出来了。他立刻松开木棍去扶老谭叔,只听一声巨响,房子骤然倒塌下来,顿时尘埃滚滚,火星飞溅。
  “好险!”许惟钧轻叹一声,检查了一下老谭叔的伤势,又将他背到肩上,说:“你腰腿上流了好些血,我送你马大爷船上包扎去!”
  老人才缓过气来就看见自家屋子的惨状,忍不住伏在他肩上呜呜地哭了。
  许惟钧好一阵心酸。
  今夜发生太多事了。他此前来不及细想着火的原因,这一刻心中却澄明起来:杜禹坤的出现,钱如琛的死,军警的搜查,而现在是……大火……
  杜禹坤!又是你吗?
  
  当许惟钧看到明明在舱门后探出的小脸上露出失望神情时,他才知道自己错了,陆太太并没有过来。他把老谭叔交托给马大爷看护,便再次往火场方向跑去。
  沿途的棚屋毁损得很厉害,人们还在奋力救火,只为了挽回自己最后的栖身之所;也有人发现一切努力不过是徒劳,呆愣愣地站在废墟前不发一言;而更多的则是哭喊,悲痛欲绝的脸孔在火光明灭间显得愈发扭曲了。
  他一路往回跑,口中不停问着“看见陆太太了么?”可人们都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早已分不出半点心思来关怀其他人了。
  许惟钧最后还是独自来到了陆太太家门前。
  相较起片刻以前,这会儿的情况更为糟糕了。屋顶又塌了一块,从外面看似乎只有陆太太房间的梁柱还在苟延残喘地支撑着,但是火越烧越旺,一点也没有平息的迹象,只怕那间屋子也撑不了多久了。陆太太是不是还在里面呢?
  这时身旁刚巧跑过了三四个男人,每人手里都拎着满满当当两桶水,他问其中一人要了一桶,脱下外衫,在水里浸透后才罩住了头。他看准了两块木板墙面中烧裂的一大道口子,正欲掰开往里冲时,忽闻身后一阵吆喝:“你!转过身来!”
  他的背脊陡然僵住了。
  他转过身,看见王臻礼被两名军警拖拽着朝自己走近,他全身是血污,脸也不自然地向一旁耷拉着,紫肿的眼皮底下是一线呆滞的目光。
  他们都干了些什么?!他在心中吼道。
  还好湿漉漉的衣衫遮挡住了他愤怒的脸庞,他喘了口气,说:“长官,出什么事了?我赶着进屋救人呐!”
  一名军警道:“把你头上的烂布扯下来!”
  许惟钧依言做了,心底却已暗自考虑起出手的时机。
  另一名军警揪起王臻礼的头发:“开眼瞧瞧,这人是不是你的同党?”
  王臻礼挣扎着抬起脸,只看了一眼又低下了:“不……不是他……”
  军警眼珠子一转,问道:“那他是这家什么人?”
  “他……他是……他是这家太太的大儿子。”王臻礼答道,喘息着咽了一口唾沫,又说:“陆……陆大哥……快救你妈去……快去吧……。”
  许惟钧心上一颤:王臻礼是在告诉自己,别管他,先去救陆太太要紧!
  那军警闻言,朝他腿上就是狠狠一脚,斥道:“要你多管闲事,还是先顾着自己的小命吧!”
  另一个笑道:“还是别跟他费口舌了,省得大帅等太久,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的可是我们哥俩!”
  “好,那咱们再往前头搜搜。”两人说罢,押着王臻礼走开了。
  许惟钧为了压制住自己颤抖的双手,死死地咬住了下唇,他与王臻礼在那次被迫的对视后再也没有看对方一眼——可千万别是最后一眼,他心中暗祷。而那两名军警话中的“大帅”也正验证了许惟钧的猜测。
  杜-禹-坤!他每默念一个字,心就揪得更紧更痛。
  他深吸一口气。哦,没有时间想这些了,他再次把湿衣罩在头上,往屋里冲去。
  
  有那么一瞬,许惟钧真以为自己已经死去,而此刻置身的正是永难脱逃的炼狱,可是很快,皮肤纹理间传来丝丝灼热的疼痛令他很快清醒了过来。
  屋子里浓烟四溢,地上满是碎烂的残瓦和烧成灰烬的衣物,熊熊火焰就紧贴着他的皮肤,疼痛难忍。他努力睁开酸胀流泪的双眼,在断裂的墙壁和梁柱间辨别着每间屋子的方向,蹒跚前行。
  终于,他借着记忆,慢慢摸到了陆太太的房间门口。陆太太就斜躺在地上,身上湿漉漉的,手中还紧紧抓着一把锤子。
  她毕竟是跑船人的妻子,对突发事件有些经验。当发现大火袭来时,她就将自己在大水缸里泡了个透,准备从大门口冲出去,可是屋顶坍塌下来,不仅压碎了可供逃生的水缸,也把大门给堵死了,她被迫退进房间,找到了一把钉马掌的小铁锤,打算凿开墙板求生。可惜锤子太小,使不上劲,而烟雾又太重,她凿了没几下就吃不消倒了下去。
  许惟钧扑到地上摸了摸陆太太的手腕,她的脉搏虽然极其微弱,但总还能感觉得到。他连忙解了自己头上的湿衣来盖住了她的口鼻,不停喊道:“陆太太,呼吸!快呼吸!明明还在船上等你!”但陆太太始终没什么反应。
  他抱起陆太太,一鼓作气穿过这间浓烟弥漫的屋子,来到了他刚才进来的入口处。才不过一会儿,那面墙却已经被烧着了,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过去,而每一秒钟的流逝都可能是难以挽回的,现在懊悔都来不及了。
  他再次退回到房间,一把取过她手中的锤子,用尽全身力气朝墙上砸去。一下接着一下,木板墙上渐渐出现了一个豁口,随后越来越大。
  每一次撞击都使他有些眼花,头脑也肿胀着,他意识到自己就快要昏过去了。再等等,再等等,快了,就快凿穿了……
  终于,有一丝微风渗了进来,也带来了一线生的气息。
  他惊喜地振作起精神,再次用劲凿了下去。只听哐嘡一声,木板穿了个大洞,夜晚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人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清新和甜美。他深吸了几口,连忙又动手把洞口凿大了些,将陆太太拉到一边,慢慢地将她顺着洞口推出去。
  先是头和脖颈,然后是上身,好了,马上就能出去了,他把她的腿朝洞外挪去……
  这时,他突然感觉头顶上晃动了一下,接着吱吱嘎嘎木材松懈断裂的声音响了起来。他朝天花板望去,因墙面凿了大洞,使那几根原本就摇摇欲坠的梁柱更难以支撑了,屋顶的塌陷不过在片刻之间!
  他一咬牙,把陆太太的双脚推出洞去。
  就在这一眨眼的工夫,屋顶下陷了!
  他翻身平躺在地上,双手上举,托住了一块天花板,暂时为自己的身体争得了些许空间。
  这棚屋的顶部虽也是木板和泥土打垒成的,但上面还满满匝匝地压着石棉瓦和石块,比那普通墙板可是重得多了。而他早在凿洞时就使光了气力,浓烟的长时间侵袭也使他的神智有些糊涂。黑压压的天花板横亘他眼前,沉重得使他几乎难以呼吸,他也曾试着把双手举高些,可他太累了……
  是啊,我太累了,若能自在地睡一觉就好了。他突然想。
  这样的想法一旦根植在他体内,就迅速地发芽膨胀了。他闭上了眼睛,静静听着周遭的声音:火苗嗞嗞地燃烧,木头咯咯地响着,远处的人们还在绝望地呼喊……明明哭着叫“妈妈”……卢静汶和小秋笑嘻嘻地躲在身后喊“许大哥”……孙定曦正挥挥手说:“再见,X先生!”
  跟着,周围沉寂下来,仿佛一切都消失了……
  
  蓦地,有一把嗓音硬生生地插了进来,凶巴巴地说:“快醒醒,许惟钧!你不想活啦?”
  谁?谁在叫他?他在黑暗中平静无忧地沉睡,谁要把他叫醒呢?
  他不想答应。
  可是那嗓音依旧不依不挠:“许惟钧,别告诉我你是那么容易认输的人!”
  突然,他的嘴触上了两瓣温热的唇,有空气吐入口中,他胸前一阵松畅,双手支撑的天花板也似乎没先前那么重了,他缓过了气,睁开眼来。
  那人正侧对着他,身体弯曲着,原本全然压住自己的天花板已有一大半被他的双肩顶起了,屋顶上的碎瓦和泥块唽唽嗦嗦地掉落下来,在他脊背上堆积出灰扑扑的一片。
  是他!是他——自己怎会认不出他呢?纵然只有声音,纵然看不清面目……可是他就这样出现了,一时间,自己竟分不清这是真实的,抑或仍旧是虚幻的梦境了。
  他嘴唇动了动,很想说些什么,很想问他为什么会来,很想问他如何知晓自己困在这儿,可他最终什么也没有问,他只是开口说:“你衣服脏了。”
  杜禹坤转过头来,火光映出他唇边的微笑:“你醒了。”
  许惟钧呆望了一刻,终于完全清醒过来,双臂再次使上了劲,发出的声音却已失却了温度:“怎么又劳你杜大元帅的大驾?”
  杜禹坤微微摇头道:“说实在的,你还是睡着的时候比较招人爱。”
  许惟钧不禁想起方才两人嘴唇相触,很有些不自在,说:“在这种环境里还那么多废话,总要留口气吧。”
  杜禹坤笑了笑,专心致志地托起天花板,再不多言。
  力气逐点逐滴地从体内抽离,恐怕再消耗下去两个人谁也逃不了了。许惟钧忍不住问:“你何必亲自动手!你那一大帮子手下呢?”
  “我让郑汝成带着大队先回去了。”杜禹坤道。
  许惟钧一愣:“可你还在?”
  杜禹坤望着他,像是在诉说最为浅显的道理:“当然了,我要找你。”
  许惟钧对上他的眼,说道:“你是怕大队伍太醒目,难免会让人把今晚的火灾与你和郑司令牵连在一起吧。”
  杜禹坤应道:“这也是一个原因。”
  许惟钧把指甲扣进泥石中,换来钻心般痛楚:“这算是承认吗?承认是你造成的火灾?”
  杜禹坤撇撇嘴:“你不想换个话题吗?”
  “好吧,就让我向大帅请示一下,你是想怎么对付我的那位朋友呢?”许惟钧想起王臻礼的伤势,难掩担心。
  杜禹坤眯起眸子看了他一眼,随即垂下眼帘,冷冷道:“偿命。”
  许惟钧知道钱如琛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想要把王臻礼救出来恐怕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决的。他还想说些什么,四周却赫然响起了大根木料断裂的刺耳声响——梁柱!他立刻想到:刚才屋顶坍塌时还有几根柱子没有倒下呢!可是天花板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不知木柱会从哪个方向倾倒下来。
  还未及深想,杜禹坤突然一个翻转身,双臂撑地,挡在了他身前。那片天花板顺势压在他背上,几根断裂的梁柱也震落在了四周。
  杜禹坤全身微微抖动了几下,又很快平静下来,他望着许惟钧:“没事吧?”
  许惟钧摇摇头,不过有几片碎瓦砸在身上,未伤及分毫。
  杜禹坤歪着嘴笑了笑:“现如今你的脸正对着我的,想不看着我都不行了。”
  看就看,难不成怕你么?许惟钧心道,他看杜禹坤额上汗水涔涔,肩膀也在不住颤抖着,神态间却依然故作轻松,于是说:“别硬撑了,你还能支持多久呢?”
  杜禹坤说:“不打紧,总还能支持到你囫囵个儿地走出去。”又笑问:“你是在关心我吗?”
  许惟钧白了他一眼,不再出声了。
  杜禹坤也没再开口,只是眸中仍含着隐隐约约的笑意,总像是看不厌似的牢牢盯着他的脸。
  两人就这样互相听着对方粗重的呼吸,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身旁的几球火焰突然熄灭了,有好几串水滴喷溅到他们脸上,是那么沁凉而有生气。紧接着屋子外面有人说话:“火倒是熄了,可陆家房子都塌了,也不知还有没有人困在里头?”一人回说:“陆家太太不是被救活了吗?她家的明明也寻着了呀,该是不会有人的了。”
  许惟钧听闻陆太太获救,心里一阵高兴,又连忙对着洞口大声喊道:“下面还有人!”
  
  很快,有几道光线刺入了黑暗,许惟钧本能地闭了闭眼,当他再试着张开时,他看见压在他们身上的天花板已被搬开了,周围的废墟上铺洒着明晃晃的阳光,他深吸了气,高兴道:“原来已是早上了。”
  他动了动酸麻的四肢,慢慢爬起了身,向救他的几人一一道了谢,然后回转头来,说道:“杜禹坤,还等什么呢,我们获救啦!”
  杜禹坤侧躺在废墟堆里,却是动也不动。
  许惟钧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冲上前去,双手扒拉开盖在他身上的泥石,然后,他惊呆了——一根断裂的梁柱竟生生地穿透了杜禹坤的胸膛!
  “什么时候的事……”他顿了顿,想起了刚才梁柱断裂时,他挡在自己身前的那一瞬。他,竟已忍了那么久,神态自若,只为了不让自己发觉!
  “杜禹坤!你……你醒醒啊!”他忽然失声喊道。
  杜禹坤好似听见了,轻如梦呓般开了口:“错……错误的出生,然后……错误的死去,很适……适合我,是不是?”
  许惟钧道:“不要说了!我送你去医院!”
  他皱了皱眉头,睁开眼来:“告诉我……是不是你扮的杜禹恒,告诉我……他是不是还……还活着……”
  许惟钧低头望着他:“都这个时候了,你何苦再想这些?”
  杜禹坤望着他,眸子嵌在他惨白的脸上更显得黑洞洞的:“你知我……我……向来就是如此固执的,我真不想……不想穷尽一生仍是斗不过杜家的人!”
  许惟钧摇摇头,没有回答。
  “既然如此……”杜禹坤笑了笑,嘴里吐出了一大口血,又继续说道,“我怕是……看不到结果了,你若……若有心……到时烧支香告诉我……”
  许惟钧一把扶起他的脖颈,让他咳清了口中的鲜血。
  杜禹坤急喘了几口气,依旧露出了他那不知死活的笑容:“惟钧……虽然承认……承认这个有点丢脸,但我忍不住了,我全身……全身上下疼痛欲裂……我真不愿血流尽了才咽气……”
  许惟钧心头轻颤,却是一咬牙,冷冷说:“活该!你造的孽太多,终于到还的时候了。”
  “是啊,终于,到还的时候了……”杜禹坤伸出手来,在自己身上摸到了手枪,放在许惟钧手中,又紧紧抓着,一寸一寸移到了自己太阳穴旁,说:“帮我一把!”
  许惟钧本能地要抽回手,却被他屏着一口气握得更紧了,鲜血就印在自己手上,粘腻而滚烫,是他仅剩的一丝生的气息。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他问。
  杜禹坤想了想,说道:“说……说个秘密给我听,一个只有……只有你我知晓的秘密……”
  许惟钧没有犹疑,他轻声诉说起了那个深埋在他心底的隐秘:“我背叛过革命——至少,我的心背叛过,还记得鹿跑泉吗?那一天小秋举枪对着你,就在那个刹那,我只想到一件事……那就是……”他俯下身,把嘴凑到他的耳边,“我希望你别死。”
  杜禹坤微笑了:“好,就让我……让我安心带着这个秘密……下……下地狱吧……”然后他挣扎着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惟钧,该送我去了……”
  ——我们俩在一块儿的时光少得很,要不总是在送别,上次我送你一程,今日你又来送我,下次谁送谁呢?
  终于有几滴眼泪溅出眼眶,他说:“好,杜禹坤,这次就让我来送你一程。”
  随后,他扣动了扳机。
  
  尾声
  民国二年(1913年)四月,王臻礼被枪决。同年七月,倒袁行动轰轰烈烈展开,但又很快被袁世凯扑灭了。同年年底,杀害宋教仁的主谋之一赵秉钧接替杜禹坤,就任为直隶都督。
  民国三年(1914年)二月,黑道头子应桂馨被暗杀,八天后,赵秉钧中毒暴毙。民间流传,此二人都是袁世凯杀人灭口的牺牲品。
  民国四年(1915年)十二月,袁世凯宣布恢复帝制,建立中华帝国,并改元洪宪。很快,全国爆发了护国战争,讨伐袁世凯,各地纷纷宣告独立。
  民国五年(1916年)六月,袁世凯在忧惧中病故,黎元洪继任大总统,至此,军阀割据的混战年代开始了。
  民国六年(1917年)盛夏,孙定曦在自家花园的葡萄架下纳凉,忽然看见阿二急匆匆地一路跑来,还未到跟前,已嚷嚷开了:“少爷,少爷,你晓得我碰到谁啦?”
  孙定曦咬了一口西瓜,把籽儿一粒一粒地吐了出来,才懒懒问道:“谁呀?”
  阿二急喘着说道:“那个谁……那个谁……”
  孙定曦白了他一眼:“阿二!”
  阿二伸手抹了把汗,回道:“不是小的不记得,是那位先生没有名字……也不是没有名字,他原本姓杜的……啊,也不是,他从来就不姓杜……”
  孙定曦眼前一亮——是他!
  孙定曦拍了拍桌子,那些个散落的西瓜籽儿也跟着震了震:“说,在哪儿遇见他的?他现在怎么样?快,原原本本告诉我!”
  “是的,少爷!”阿二欠了欠身,眯缝着小眼睛回忆起来,“您不是让我置办一些货吗,我就找了好几家……”
  “这个……略过略过!”孙定曦不耐烦地说。
  “是的,少爷!我后来到了苏州河边的那一家,是老陈介绍的,他说……”
  “略过略过!”
  “是的,少爷!几年前那儿不是有过一场大火吗,死伤了好多人呐,那些个坟堆儿啊……”
  “略过略过!”
  “唉呀,这段可略不过啦!少爷,我就快碰到那位先生了呀。”
  “好……继续继续!”
  “我见了河岸上的那些坟堆儿,正想怎么就那么触霉头啊,正要转身避开走,突然呀,我就看见那位先生了。他站在一个土坟前,没栽树也没烧纸,就一个人呆呆站着。后来,我上前去跟他说话,他也认出我来了……”
  孙定曦急道:“然后呢?他提起我没有?”
  “少爷,您别插嘴呀,您这一插嘴,我都要忘了。”阿二慢条斯理地说,“我说到哪儿了?喔,他认出我来了,问我好不好,也问你过得怎么样呢!我说少爷好得很,又胖了些……”
  “谁让你这么答的?”孙定曦怒道。
  “可这是实情呀。”阿二委屈道,“接着,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他这些年一直住在南京,这次出来办事,正巧路过上海,就过来拜拜故人。”
  “故人?他说是谁了吗?”孙定曦好奇道。
  阿二道:“他没说,我也没问,不过我悄悄看了眼那座坟前的墓碑,少爷您猜怎么着?那碑上一个字儿也没有呢!您说怪不怪?”
  “是挺怪的。”孙定曦说着,突然想起来最重要的问题:“对了,他还在那儿吗?”
  阿二点头道:“他说就住在河滩附近一户姓陆的人家里,三四天后才起程呢。”
  “好啊,他还欠我老正兴的一顿饭呢,这下可得连本带利讨回来了!”他笑着站起身来,随手在阿二脑壳上响了个爆栗,“快,备车!咱们会会他去!”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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