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相送》(扩充版)BY:暗涌
简要说明:最近在家闲得没事干,把这篇文又翻出来修了一遍
主要针对尾声收得太过仓促而作了一些情节扩展
已看过原文的朋友可以跳过前十章再看哦
第一章
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深秋,天津。
英租界内一派繁嚣热闹的场面。大清早礼炮就劈里啪啦从维多利亚道响到了咪哆士道,穿戴一新的鼓乐队精神抖擞地来回吹奏着,吸引众人伫足观望,其间夹杂着不少好奇的询问:好家伙!谁有那么大排场?该不是皇上驾临了吧?知晓的人连忙答:别瞎说,哪是皇上,是总督大人!
原来这日正是杜夔隆在利顺德大饭店内做五十大寿,他自十六年前中进士之后便似平步青云,从见习军机、署理兵部尚书、直隶按察使、钦差大臣,径直升到了如今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传闻此人极有手腕,面慈心冷,遭其弹劾排挤者颇众,受其迫害或牵连而命丧黄泉的普罗大众更是不计其数。
天高皇帝远的,比起那皇帝老儿,倒是这总督大人更叫人心生惶恐。询问者唯唯应诺,不敢再多言语。
如此这般折腾了大半日,到天色渐渐暗下来时,各级官员和外国使节已陆陆续续来到了饭店大厅,一时间辫子大褂和西装礼服齐聚一堂,作揖的与讲洋文的互道晚安,好不有趣。
杜夔隆的好几个亲卫军官齐刷刷立在大厅两侧,负责检查客人的随身物品。黝黑脸庞嵌小眼睛的是他的亲信林世昌,正边翻看边向客人解释:“近日反贼猖獗,北上作乱,总督大人为保各国贵客周全,不得不出此下策。请多多包涵!”众人虽不情愿,但碍于总督面子,也不好多抱怨什么,只得一一去检查了。
许惟钧被检查完,扶了扶眼镜,随高田领事和夫人步上楼梯。天花板虽高,但额头仍在水晶大吊灯当头当面的照射下渗出了汗珠,他用力吸了口气,将汗湿的掌心在木制扶梯上掖了掖,登上了最后一个台阶。
这层是英式宴会厅,此刻已张灯结彩,鲜红寿字霸气地占了主桌后半面墙。高田领事望见了从北京赶来的日本总领事本野先生,忙携着夫人去打招呼。他默默退到一边。环顾四周,宾客们多在旁厅饮酒聊天,鲜有入席的,想是这杜夔隆还未到。
他定了定神,走向一侧吧台。
“先生,要喝点什么?”酒保殷勤问道。
许惟钧将右手放在吧台上拍了拍:“一杯伏特加。”
“哦,餐前喝伏特加太烈了,先生。请允许我向您推荐,这些是今早刚从法国运来的葡萄酒。”他指向其中一瓶,“而这瓶,是最好的。”
“好,我要一杯。”他点点头。
酒保倒完酒,把酒杯和杯垫移到他手中。
许惟钧小心接过,一手轻摇酒杯,另一手摸到杯垫下的物事,迅速捏在手心。他浅酌了几口,将酒杯放回吧台,抬眼对上酒保的脸——似乎还比自己年轻几岁,却是同样的坚定和无畏。
“回头见。”他微笑着转身。
“祝您好运,先生。”酒保欠欠身,目送他离去。
许惟钧回到领事身旁站了会儿,注意到高田与本野夫妇四人相谈甚欢,根本没空理会自己的举动。
正是时候!
他佯装找洗手间,离开宴会厅后迅速闪到走廊另一头的客房部,把手中捏得濡湿的物事摊在手心:钥匙!刚刚酒保指的是从左数起第三瓶——是203室的钥匙!他朝走廊左右望过,确定无人后才把门打开。
这是个空房间,入住的客人似乎刚离开,床单被罩还没换,枕头皱巴巴地耷拉在床边。他弯腰看床底下,果然,暗处横放着个皮箱子。他拖出来打开:一件水灰色长衫,一顶同色西式呢帽,一根普通的花梨木拐杖,最下面的是把手枪。
M96式菲德勒半自动手枪,他最熟悉的枪型。握在手里掂了掂,仔细检查过保险闸和子弹后,立刻插入了西装内袋,贴在胸前,“突突突”心脏跳动声音越发清晰起来。
一切收拾停当后,他轻轻地打开了一条门缝,屏息听了阵,只闻宴会厅内一阵喧嚣,鼓乐齐鸣,应是杜夔隆到了!
下次再进这个房间,就该是行动已经成功的时候了。他心道,快步走到房外,转身锁上了门。
杜夔隆身着宽袍朝服,挺胸腆肚被五房太太们簇拥着走进宴会厅,接受着八方来宾祝贺,风光是风光,却再也寻不到十年前中进士时的文人气派了。
只见杜夔隆站到“寿”字墙前,两手一拱,哈哈笑道:“杜某来迟啦!请各位海涵!为赔罪,除了好酒好菜,杜某还备了好戏,务必使各位贵客吃好玩好!皇恩浩荡,太后娘娘与圣上知晓我已入知天命之年,特准我此次回故里过寿,见到有那么多中外朋友陪我这老头子吃饭,怎不让杜某感怀!”说着垂下眼来,掏出袖中的帕子拭了拭眼角。太太们忙扶着他坐下,加上杜家的几个年轻少爷小姐,正好坐满了一桌。
林世昌就贴身护在一旁,后头还跟着十多个卫兵,均是便服打扮,腰挎长刀,肩背汉阳造步枪,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会场四周,与热闹喜庆的氛围格格不入。
许惟钧随高田夫妇入席,正巧就在主桌右侧。他做着翻译,脑中却在不停计量:什么时候?该在什么时候?
菜一道道上,每一味都是海天奇珍,众宾客啧啧称赞,纷纷上前向杜夔隆敬酒道贺。高田领事亦搀着夫人走上前去,许惟钧紧随其后,起身时暗暗抚过胸前藏枪的位置。
就是现在!
一声开阔悠长的唢呐声在他身后响起又落下,角儿叫了声板,四周一片叫好声。他恍若未闻,一步步朝主桌走去。
此时,杜夔隆身旁已围绕着一群达官贵人,高田与夫人在旁一站,恰好挡住了林世昌的视线。他凑上前去,作势要为高田他们翻译,手已慢慢探向内袋——
“这是哪出戏啊?”
手臂上突然被把折扇轻轻一拍,许惟钧悚然一惊,循着扇背,低头望见身旁坐了位男子,不过廿四五岁年纪,粗重眉头,修长眼眸,穿着袭水青墨色锦缎袍子,一派富贵公子的神气。
见他呆望着自己,男子笑道:“我看的戏少。”
许惟钧舒一口气,转身看了眼正对着大厅的戏台,答道:“这是俞端笙俞老板的《罗成叫关》。”
台上正唱:拔宝剑,割白袍,修书长安。银牙一咬中指破。
时机不过一瞬,转眼即逝。
高田夫妇已打完招呼欲回座观戏,许惟钧只得再寻机会,临走朝那男子看一眼,颇有恼恨之意。却见他仍是温和笑着:“果真好戏!”
俞端笙端着身段,唱腔尽显豪迈与苍凉:从辰时杀到午时整,午时又杀近黄昏。连杀四门我的力已尽……
一曲唱毕,掌声雷动。
有人趁机进言:这先锋官罗成不就是大人您么?为国家社稷鞠躬尽瘁啊!说得这杜夔隆眯花眼笑,直说要重赏戏班子。
也未等掌声消停,锣声又起来了。紧跟着是京城来的名伶曾漱芳献演《彩楼配》,王宝钏搭彩楼择夫巧逢薛平贵。许惟钧想起这本是自己幼时最喜与母亲一同观看的戏,直到现在还记得青衣俏生生唱出“倘若姻缘你有份,就是天台路上的人。你若是不来失了信,是忘恩无义的人”两句,好生娇纯得意,此时却再无心神观赏,只是默默坐着,竭力压制心中焦愤。
宴会已近尾声,倘若依旧找不到下手的时机,难不成真要将这次行动取消吗?
直至夜深,秋风渐起。厅内已是酒酣饭饱。许惟钧悄悄握住了枪把。
不杀杜夔隆,誓不回家乡。这是他离开广州时许下的诺言,如今到了应誓的时候了!
杜夔隆也已用餐完毕,捏起餐巾抹了抹嘴,侧身向林世昌嘱咐了几句。林世昌连忙对一旁的卫兵做了个手势,随即大厅内的侧灯与花灯尽数熄灭,独留正中大吊灯一盏。
宾客正讶异,忽闻外头轰隆一声,竟是十几朵大红牡丹在半空中怒放。众人欢呼起来,争相涌到露台和窗前眺望空中。杜夔隆也被簇拥到露台正中,乐呵呵地对着太太们说着什么。
许惟钧挤入人群,步步朝他靠近。
众人目光追随着空中火花的升腾与散落,欢笑声四起。他再容不得自己有片刻犹豫,拔枪就朝天花板射去。大吊灯哐啷啷应声坠下,水晶璎珞四溅,在他脸上划出几丝血痕。
一瞬间,屋内是死一般的静默。
唯有窗外烟花依旧绚烂盛放,色彩交织间,在人们惶恐的脸孔上幻化出重重光影,异样可怖至极。
几秒钟后,人们终于反映过来,惊叫着四处逃散。卫兵们忙将杜夔隆和家眷团团围在当中,林世昌伏下身子,掏出了一支手枪。
借助黑暗,许惟钧趋前几步,目光牢牢钉住杜夔隆一人,抬臂连发四枪,转身混入人潮。
“刺客!有刺客!”林世昌大喝一声,纵身向前,再不顾满室皆是高官贵胄,举枪就射。
子弹擦着许惟钧耳畔嗖嗖嗖飞过,突然,肩头袭来一阵剧痛。他一个趔趄,直觉去捂,热烘烘的液体早已渗透衬衣。他咬紧牙关,直起身子,脚下不敢多作停留,挣扎着朝宴会厅门外跑去。
身后隐隐传来女人们尖利的哭喊声:“老爷!老爷!哎呀呀,总督大人中枪啦!”
成功了!他喘息起来,难掩唇边笑意。
只要,只要撑到203室。他想,里头有更换的服装。他会顺利逃出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想起把侧灯打开了。原先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仿佛美梦一场,如今厅内徒留狼藉一片。卫兵们都闹哄哄得追赶了出去,杜夔隆也被太太们哭哭啼啼地送去了急救。
没人注意到,有个人一直坐在吧台前,方才的一切尽入眼底。
“真想祝他年年有今日啊。”他对着那个鲜红寿字,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不过真可惜,恐怕没这机会了。”他放下酒杯,挥了挥指尖,身旁一名亲随连忙俯下身子。
“如琛。”只听他低声道,“找到他,可别让林世昌的人抢了先。”
这个被唤作“如琛”的男子较其稍稍年长,态度却是极为恭敬,只见他微微颔首,正要离去。
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微笑起来:“《罗成叫关》可真是出绝妙好戏,别忘了明日里给俞端笙俞老板送篮水果,给他压压惊。”
他出生在苏南临江小镇,祖上追溯至乾隆年间曾出过一个抚台两个知县,当时亦算是繁盛大族,可惜很快没落,百余年间只有个祖父辈的做过当地知府的师爷,其后便是人丁寥寥,再也无力振兴家业。
他是家中独子,父亲这一房的唯一承继,未等识字就懂得念“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常常逗得叔伯婶婶们哈哈笑。
父亲却不常笑,自打他记事起总共见他开心过两回。一次是他少年时初次应试便中了秀才,父亲破天荒温了两壶黄酒,喝得有滋有味的,临了还笑着对母亲说:我们家要出状元啦。哪知朝廷次年就颁下诏来,取消一切科举考试,他只得去考了庚款留学的名额,同样一试即中,通知下来的那天,父亲又高兴了一回,跟他说:做不成状元,留了洋也是一样有出息的!快,快把消息告诉你妈去!
他朗朗应着,找过了卧室厨房小花园却统统不见母亲踪影,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一晃眼,母亲不就站在眼前么?着她常穿的青靛色宽袖长袍子,笑吟吟地说:维均,我的儿子,什么时候才回得家来?
他心头一酸,几欲落下泪来,再定睛开,已不见母亲身影。他就这样独个儿站着,四周空落落的,只听得见瑟瑟风声。他有些害怕,就像幼年时逛灯会与父母走散时独自站在街中的那种害怕。
他用力大喊了一声“妈”,传入耳中却是那般低不可闻。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只觉疼痛再度袭来……
许惟钧倏地睁开眼,终于忆起了一切——
他左肩中枪了,这里是利顺德饭店203室,他是在昏迷前硬撑着回到房间的。
房内漆黑一片,他连忙摸了摸口袋,钥匙还在。他又趔趄着下床,确认房门已锁好后再跌回床铺,摸索着扯裂了身侧的被单,胡乱撕了一条缠在肩头伤口上,用嘴咬着,扎紧了。
他喘了口气,想闭上眼再休息片刻,只是疼痛难耐,他再也睡不着了。
汗珠顺着脸庞簌簌落落滚下来,衬衫早已湿透了,半是汗半是血。他的视线愈发模糊,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自己又在这儿呆了多久,只觉周身冰冷,好似体内血液已流了个干净。
他蹭到床角,挺起胸膛撑住床栏,用右手轻轻掀开窗帘一角,一瞬间,薄薄的晨曦穿越缝隙漫入室内,撕裂了黑暗。
他深吸了口气,混合着属于清晨和新生的气体。他知道自己必须离开,尽快!
与203室相隔不远的总督套间内,灯火通明。
“利顺德门口的三条道上都设了关卡,无论男女老少要出去通通要经过搜身盘查。”钱如琛把刚打探回来的消息一一回报,“路边两侧的店铺也在挨家挨户地搜……”
面前的男人却似心不在焉地听着,用丝绸方帕擦拭着一支银色的小型勃郎宁手枪,不时眯起眼观赏枪身上的精致纹理。
“这么说,还没搜到?”他懒懒开口,朝手枪柄上哈了口气。
“没呢。我们的人也在暗中查访,可是至今一无所获。” 钱如琛小心翼翼地答道。
他停止了擦拭,把枪插入袋中,抬起脸来对着钱如琛:“查过饭店没有?”
“您是指……利顺德饭店?”钱如琛讶异道,“这儿住的可都是达官贵人,我们的人又都集中在这儿,刺客怎会……”
“怎会那么傻?”他笑道。
“小人不敢!”钱如琛诚惶诚恐。
他并不在意,只是嘱咐道:“我要所有住店客人的名单。”
“是!”钱如琛快步退了出去,不多一阵就抱着客人名册回来了。
他已站起身,踱到了窗前,望见发白的天边已夹杂着几朵红云:“翻到最近一页,念于我听。”
“201室本野总领事与夫人,203室四川步军统领高程安,204室直隶布政使刘福全,207室法兰西人保罗宾森先生与夫人,208室……”钱如琛把客人名字读完,站在一旁等待他下命令。
“如琛,你猜那刺客藏身何处呢?”他转过身来,唇畔浮现笑意。
“小的愚笨,猜不出!”钱如琛忙欠一欠身。
“他们可都是老头子的贵宾,照原定计划,今日里要去大沽欣赏新到的战舰,明天还要回保定总督府邸赴宴。你说他们会不会今天就退房呢?”他接过客人名册,逐行查阅。
半晌,只听他把名册啪得合上丢于一边,朗声笑道:“走,如琛,我们请这位步军统领高大人吃早茶去!”
许维均取下用作伪装的金边眼镜,把皮箱内的衫子换上了。为避免连累为他订房和准备枪支衣服的前应,他把血衣用剩下的被单裹了,塞在窗台靠外的雨檐上。可这一动又牵扯到了伤口,他皱了下眉,似乎感到血液又在渐渐渗出。这衣服撑不了多久了。
他戴上呢帽,手执拐杖,打开了门。走廊里空无一人,他松了口气,压低帽檐,装作腿脚不便,一歪一扭地出了门。
此刻已值卯时,两侧壁灯早已悄然熄灭了,长而狭的走廊显得更为幽暗闭塞,远远地望不见出口,仿佛永不能到达终点。
起先,他只能听见自己双腿参差缓重不一的步伐,接着,又有脚步声加入了进来,好像有两人在身后不远处不急不缓地踱步。他有意加快几步,注意到身后的脚步声似乎也加快了,也更近了。
谁?是来抓他的吗?他们发现他了吗?他竭力压抑住自己因疼痛而引发的喘息。
正在这时,走廊前方径直走来三个官服打扮的军官,正嚷嚷着说着什么。
许维均心里大叫了声“不好”,有意低下头来继续行路,而握拐杖的手已徐徐靠近长衫下的手枪。
三人显是有急事,疾步而来,近得都能听清他们的对话了。
“林督军可都快到了,咱们哥几个要再没个交代,可真要吃不完兜着走了!”一人叹了口气。
另一个界面:“总督大人这一死,还不知乱到什么时候呢!我们还能怎样?横竖先把情况跟他报告呗!反正名单都核了,人大多也都找着了,只剩下一个日本领事馆的翻译……”
许维均心头咯噔一声:这不就是说的他吗?
“现在还不能肯定究竟是那翻译搞的鬼,还是宴会过程中混进了反贼……”这人正说着,与许维均擦肩而过,斜斜地瞥了一眼。一直到走过了,又寻思着回头看,终于忍不住想叫住他:“喂!你——”
却听身后有人朗声喊道:“高大人!高大人请留步!”
三人一见来者,连忙弯下腰板,齐刷刷做了个揖:“二爷!”
“先去房里候着吧。跟林督军说,我陪高大人吃了早茶就过来。”他挥挥手。
三人面面相觑,也不知这“高大人”是哪位大官,只得拱手应了声,匆匆退下。
许维均已然怔住,不晓得该回头还是继续前行。
“高大人,怎不应我?四川步军统领高程安不是您么?”来人上前一步。
许维均没有回头,暗下把手枪握到了手里,回道:“你认错人了。”
“哦?那就是我眼花了?”他笑笑,把手轻轻搭上许维均早已僵直的脊背,把嘴凑到他的耳边,温和中却透出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力量,“不想被林世昌抓住凌迟处死的,最好与我合作。”
他一楞,转过身来对着面前的男子——好一张熟悉的脸庞,可一时记不起在哪里见过了。
看到他帽檐下暗藏的面孔,男子亦是明显一怔,但很快又回复了从容的表情,浓眉一挑,低声吟道:“拔宝剑,割白袍,修书长安……”
是的!他想起来了!昨夜靠近主桌预备行刺时正在上演这出戏,有个年轻公子叫住自己,现在想来,那位公子当时就坐在主桌一侧、杜夔隆正夫人的身旁!而那位公子,正是眼前这个男人!
许维均收回心神,拔枪抵住对方的腰间,声音不可抑制地颤抖着:“你,你是谁?”
第二章
“你是谁?”许惟钧把枪抵住他的腰间,青灰的面容因激动而呈现出异样的潮红。
钱如琛立马一个箭步上前,拔枪对准了许惟钧的脑门。
三人就这样静默了片刻,却听那男子哈哈哈笑出了声,伸出一手来按住许惟钧的枪管,另一只手朝钱如琛一挥:“这是做什么?”
钱如琛很是担心地朝那男子看一眼,终于还是放下了枪。
男子止住笑声,低头再次朝许惟钧脸上细细打量了一番,又把按住枪身的手往前轻轻一推:“收起来吧,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许惟钧犹豫着,估量起此人的言行。
男子不待他下决定,只是将手顺着枪身,抚上他僵硬而冰冷的手指,用力握一握:“你撑不了多久了。在这儿多呆一刻,你就离鬼门关多近一步。”
触到他温热的手掌,许惟钧微微一颤,他知道他说的都是实情。疼痛与过多的失血早使他周身神经处于麻痹的边缘,甚至想扣动扳机都非易事,如若此刻他们真要对付他,根本不需花费一兵一卒,更不需要巧言诱捕了。
思及此,他把枪慢慢放下了。
他微微笑,又侧身吩咐道:“如琛,你去林世昌那儿代表我开会,就说我昨晚受了惊吓,先回府休息去了。”
钱如琛一听就急了:“这……不就只剩了您……和他两人?”
他笑骂:“狗奴才!怎么,还怕我一个人不是他的对手么?”
“小的不敢!”钱如琛连忙欠一欠身,快步朝总督套间跑去。
许惟钧正冷汗涔涔,听他方才尾音这一翘,明显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不由得轻哼一声。
他听了,嘴角一勾:“你不是要问我是谁吗?我这就带你去个地方……”说罢,用手臂环搭住许惟钧的肩膀,将他的重心移到自己身上来。许惟钧心念要躲,却被他用力拉扶住,低声道:“别动,人多。”
多的倒不是客,昨晚出了那么大的事儿,部分宾客已转住了其它饭店,此时只见饭店大门口除了站着一溜全身戎装戒备的总督亲卫兵,另有好些军队和衙门的官兵,直把利顺德饭店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身旁男子说道:“走得好巧。他们终于想起还剩这饭店没搜过了。”
许惟钧暗自一惊,屏住急促的呼吸声,把脸往帽下缩了缩。
这时有个侍从匆匆迎上前来,问道:“二爷,用马车吗?”
他只是恹恹地摆手道:“不用。我这朋友初到天津,不妨搭黄包车逛逛。你候着钱先生吧。”侍从应了声,急步跑到门前叫了辆车。
那班总督亲卫们显是认得他的,一打照面便立即恭恭敬敬地让他俩出了门。
许惟钧早已撑到极限,方等坐上车,只觉所有气力抽离身体,一下就摊倒在坐椅上。路途颠簸,恍惚间,似乎感到男子把他的身子扶正了,又把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听见男子幽幽开口:“我该谢你,还是杀你……”
——这是他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此时并非雨季,傍晚时分却起了阵风,很快便淅淅沥沥地落下雨点子来,把窗户拍得劈啪作响。
许惟钧听了阵雨声,慢慢醒转过来。身上似乎有了些气力,只是头仍是昏沉沉的,身体酥麻,动弹不得。床头亮着一盏睡灯,暖暖地燃着。他四周环顾,屋内一律都是老式摆设,床跟前竖着一张九扇的紫檀木屏风,骨石镶嵌出山水云烟,很是雅致,映着灯火,隐约可从镂空处窥望见两个男人的身影。
“夫人若问起,就回说他是和大人一同中枪的。”这是他熟悉的嗓音,“我把他救回家中,是想问他有没有瞧见那刺客的容貌。”
另一人操着一口生硬的中文说道:“可是,杜大人的子弹和这位先生的子弹不是同一型的……恐怕……”
他轻笑一声:“神父,您不说没人会发觉的。再说了,可能刺客有两把枪呢?再不然,有两名刺客呢?”
许惟钧心中纳罕,为何他要这位神父向什么“夫人”如此回话呢?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却听那神父没有再反驳,道了声别,走出门去。
他再也躺不住了,挣扎着要坐起。却听他说:“别起身,你身上还留有麻醉。”
原是他已走到屏风前,说着,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肩上的子弹已经取出来了,血也止住了,约莫再过个十天半个月的就……”
“我不要听这个!”许惟钧直视他的眼,“这儿是什么地方?”
“我家客房。”他笑。
又笑!真怀疑他哪来那么多好笑的事。许惟钧面露恼意:“你说过,带我到这个地方后,你就要告诉我你是谁!”
他浓密的眉头微微皱起,正色道:“好。可你得答应我,我说了以后,你绝不可以嚷嚷着要走。”
许惟钧心头一紧,口中却是应下了。
“我姓杜,杜禹坤。这里是杜夔隆在天津的别苑。”他说完一摊手,仿似这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了。
原先许惟钧见他入座主桌,众人对他又是恭敬非常,心中早有预感他与杜家渊源颇深,但此刻听他亲口道出,仍是大吃一惊:“那……他们称你二爷?莫非你是杜夔隆的儿子?”
他曾听说过杜夔隆长子杜禹恒早几年已入主军机处,身兼数个要职,父亲大寿都未及抽身赶回,而面前这位却是从未听闻过。
杜禹坤伸手摆弄起放在一侧橱柜上的子弹,刚取出不久,手指上似乎仍能触及到几许暖热体温。
“你为何救我?”许惟钧见他不答,又问道。
屋子里顿时静默下来,此时雨已下大了,窗上白花花得如同水泼,哗哗哗哗,一径流入了心底,浸湿了泛黄的记忆。
杜禹坤把子弹紧紧攥入手心:“其实我十二岁之后才姓杜。母亲终其一生,以为老头子会接她入府,可她没有等到。我记得那一年保定下了好几天大雪,她却为了我照常出外乞讨,结果,再也没回来。”
他顿了顿,抬眼朝许惟钧定定地望着,细长的眼眸中有丝恨意闪现。
“母亲曾带我去杜府前下跪,希冀老头子给我们一条生路,可你知道老头子怎么做吗?他让下人给我们倒了一碗剩饭!我一辈子都记得!”他额头青筋突地跳起绷紧了,隔了好一会儿,才吁出一口气来。
“后来,他长子生了天花,他怕无人送终才把我接到了府中,郑重其事大摆宴席让我认祖归宗,上上下下都唤我作二爷。可是,事情往往就是那么可笑,你刚才看见的约翰逊神父用洋药救活了他儿子。再后来,他纳了新太太,很快又给他添了几个男丁。我知道,他其实很想撵我走,可惜苦无机会,因为连朝廷都知道他有这么个失而复得的儿子!”说到这里,他又笑了。
“你该休息了。”他看了眼衣襟内的怀表,站起身来,把那颗子弹塞回许惟钧手中,“我都不知自己为何要对一个陌生人说这么多话。”
许惟钧垂首看着那颗子弹,喃喃道:“杜禹坤,我不是高大人,更不是什么劳什子步兵统领,我叫许惟钧。我们不是陌生人了。”
杜禹坤已走到门口,听了这话,又回过头来:“是的,许惟钧。我记得你了。”
雨下了一夜,过了凌晨,才又轻缓下来。麻药早已失效,许惟钧睡了一阵,痛了又醒一阵,听着雨水一点一滴敲打屋顶,直至天光。
不一会儿,有个小厮敲门进屋,立在屏风后,问道:“公子,醒了吗?我给您送吃的来了。”
许惟钧从昨日清晨昏睡至今,颗粒未进,一听有吃的,忙道:“醒了,进来吧。”
小厮把托盘放在偏桌上,转身把许惟钧扶坐起来,再用枕头垫好身后,又把托盘移送上来。许惟钧一看,托盘上竟是密密匝匝地放满了碗碟:一碗碎米粥,一碗鸡汤浇素面,一碟素蒸饺,一碟艾窝窝,一碟枣泥炸糕……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头的点心,一时都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许惟钧左臂不便,无法自己扶稳托盘,这小厮倒是精灵,双手帮着托起,说道:“公子,趁热您就各样都尝点儿吧!二爷昨晚就吩咐下的,还命小人和红菱两人轮流守在门前,听到屋里有动静就进来看您饿了没。”
许惟钧吃了口素面,一嚼,便觉鸡汤香气四溢,没两三下就把面碗吃了个底朝天。
“公子,您要是喜欢吃面,我让厨房再给您下一碗去。”小厮递上一块帕子。
许惟钧接过,擦了擦嘴,颇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不用了,小兄弟,我已饱了,这一大盘我都吃不完了。”
小厮也是难得见着这么客气的主子,于是笑道:“小人名叫青茗,公子往后有什么吩咐,只管告诉小人就是。”
许惟钧想了想:“我只有一个吩咐,那就是往后看见我千万别再自称‘小人’了,大家都是普通人,何须分什么大人小人!”
青茗一怔,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话,只是迷惘地看着他:“公子……这……”
却听门外传来几声鼓掌,伴随着的是熟悉的朗朗笑声:“好个大人小人!”
青茗一眼见到来人,连忙弯腰端着托盘退了出去。
——果真是杜禹坤。入得门来,便款步走到床前,冲许惟钧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好些了么?”
许惟钧见他今日换了身蟹壳青的绸衫子,淡然间自有股俊逸潇洒之色,不答反问道:“昨天谁说自己是杜家不认的孩子,怎得天天都有华服上身?可见富家公子说的话都是做不得数的。”
杜禹坤浓眉一挑:“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看来你是好多了。”说着,靠着床沿坐了下来。
许惟钧刚吃饱,肚子还热乎着,又因任务已完成,自己亦暂且脱了身,心情比昨两日不知好了多少,于是笑笑说:“许久没有吃到这么可口的食物了,真要多谢你。”
“哪里。你是客,我自要好好照顾。说真的,我还不知道你是打哪儿来的,我本想嘱咐厨房给你备些家乡的吃食呢。”杜禹坤笑问。
“我老家在苏南,不过多年未归了。”提起故乡,许惟钧眸子里闪过些许落寞。
杜禹坤看在眼里,低头抚摸起锦缎被面来,手指触着,细滑如水,再等开口已转换了话题:“昨日里,如琛回来告诉我说,林世昌已派人去日本领事馆查证了,领事那边也已证实失踪的翻译是今年初夏刚从东京返国的留洋学生,名叫徐莫华。”
许惟钧点点头:“你早该猜着,徐莫华就是我。”
“档案上有相片,恐怕这几日就会下通缉。”杜禹坤直视着他,“为什么冒那么大的险,全然不顾自己的性命,只为杀一个人?”
“为国为民,有的人非杀不可。”许惟钧坦荡荡与他对视道,“杜夔隆对内排挤同僚,杀害同胞;对外奴颜媚骨,对西人往塘沽运送鸦片的商船视而不查,光去年一年,他的直隶属地就就添了三百多家烟馆!”
为国为民。杜禹坤心中默念一遍,立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推开一扇,顿时有几缕微风钻入室内,只觉秋凉高爽。
许惟钧深深吸了口气,透过窗,正巧看到钱如琛匆匆跑过,脸上表情很是焦急,一进屋见到杜禹坤就凑在他耳旁说了几句话。只见杜禹坤听了,神色一黯,低声道:“这么快?”
“出什么事了?”许惟钧直起身子。
杜禹坤又嘱咐了几句,直到钱如琛走出门口才转过身来,对许惟钧说:“杜禹恒正赶回奔丧,恐怕明日午后就到,你今晚好好休息,我安排你清晨就走。”
许惟钧点点头,道:“有劳。”
——却是一夜无眠。屋外刚敲过寅时,许惟钧便撑起了身子,把青茗昨夜里送来的衣衫鞋子穿着齐整了,靠在床边等着。
忽听门外有人笃笃笃敲了三声,许惟钧站起身来开了门,却是钱如琛。
他一见许惟钧已经穿戴好了,忙道:“许先生,船都备好了,我这送您去港口。”
“我想跟二爷道声别。”许惟钧心念他救过自己一命,又好生照料了两日,离开前总该正式谢谢他。
“时间紧迫,府里又都是老爷和大少爷的眼线,您还是速速随我去港口吧。”钱如琛急道。
许惟钧心知他是担心自己的事会影响到杜禹坤,也不想再难为他,于是点头道:“来日方长,今日大恩只待他日再报了。”说完便跟着钱如琛走出房间,绕过了长廊,再沿着一条卵石小径穿过小花园,终于出得门去。
只见一辆四匹的马车已在侧门外候着了,钱如琛伸出一臂,让许惟钧借力上了车,又把两侧帘子拉下了,自己则坐到车夫位上,低声说:“许先生,坐稳啦!”
许惟钧应了声。心想杜禹坤让钱如琛亲自送自己,也不另请车夫,可见他办事是极为谨慎细心的。当下心境就松开了些,靠在椅背上,闭目休息起来。
直到迷迷糊糊间,听见钱如琛隔着车门叫自己才又醒转过来。他拉开帘子,一眼望出去仍黑蒙蒙混沌一片,只是听见了潮水拍击,呼吸到了温润水气,方知港口已经到了。
他下了车,钱如琛仍在前带路,此处离码头还有三四个岗哨,每过一个便要出示总督府的特别通行证。幸而士兵一看是杜府的人,都很恭敬,一路相安无事。
两人径直来到了码头,只见有艘小型商船停着一旁,工人正上上下下赶着装货, 再上前几步,方看清船身上写着“天津—上海”的字样。钱如琛把一个小包袱递给许惟钧:“许先生,船上都打点好了,您放心吧。这里有些干粮、银两和换洗的衣裳,您留着路上使。”
许惟钧接了谢过,转身踏上了甲板。
秋夜风大,之前在密封的马车里呆着,倒不觉得,此刻置身水上,不禁有了些寒意。此时,汽笛响了起来,水手忙着解缰绳,他也打算回船舱休息了,却闻岸上有人低低地喊了一声:“惟钧!”
许惟钧一听,当下怔住了,却怕只是海风作怪,没有回头。
“许惟钧,可别急着走啊!还未跟我道别呢。”这朗朗地声音,夹杂的满是笑意,不是他还有谁?
许惟钧转身望去,只见有一人骑着匹高头大马立于岸边,在导航的灯标照射下,眉目一格一格清晰了起来,不觉心头一颤,喊道:“杜禹坤!你——”
“快上岸来,你不能坐这趟船!”杜禹坤跳下马来,把缰绳系在一旁的石墩上。
许惟钧不明所以,但见杜禹坤赶来,必是有事发生,于是匆匆跳下船,上了台阶,走到他身前。
杜禹坤微微低头凑在他身侧道:“刚得到的消息,林世昌已在往南五百海里处设了水上警备,所有开往南方的船只怕都难逃搜捕。我已让如琛去打听今晨开往东北方向的船了,你可以先去大连,随后转陆路到青岛,再搭船去南方。虽多了周折,但安全得多。”
此时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水色透出悠悠的蓝意来。许惟钧望着远处,点了点头:“谢谢你赶这么远的路来通知我。”
杜禹坤笑了:“我特地过来,也不专为这个,更为千里送‘钧’。”
许惟钧先是一愣,随即也笑了。
杜禹坤问:“今后有什么打算?”
“这世上还有千千万万个杜夔隆呢。”许惟钧叹了口气,接着也问他,“那你呢?杜夔隆已死,你今后想干什么呢?”
“还能做什么?留在杜府装孝子,希冀多分得几份遗产。”他半真半假地说,粗眉又习惯性地挑起。
正在这时,钱如琛小跑着过来了:“有船了!直达大连港的,就快开了。”
“现在真该说保重了。”杜禹坤伸出手来。
“你也多保重。”许惟钧也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怎知却反被他紧紧握住,手心底的滚烫温度一直传到他的体内、他的心坎里去。
许惟钧突然有股冲动,心知讲出来很是冒失,但若不说,再见又是哪年哪月呢?终于他开口道:“杜禹坤……不如你,你与我一同去南方吧!那儿有许多有识之士,也有许多新生的力量,你在那儿,一定会更有作为的!”
杜禹坤一愣:“对不起,我现在不能离开,我养母杜老夫人——也就是杜夔隆的原配夫人——她还需要我。她没有亲生子女,在我入府后,她就一直待我如同亲生子,现在杜府内外能赏我半分薄面也都是因为她的缘故。如今杜夔隆死了,几个弟妹尚还年幼,杜禹恒回家后必会帮他的亲母二太太抢夺财产,如果老夫人没了我,她又该如何自处?”
许惟钧把手抽将出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臂膊,说道:“我懂得。时候也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将来,我怎么找到你?”杜禹坤喊住他。
许惟钧微笑道:“杜二爷,如若真想见我,你必定有办法。”
杜禹坤也不再多问,只冲他挥挥手:“去吧,别误了船。”
许惟钧再看了他一眼,道了声再会,便转身朝船边走去。
海风徐徐,杜禹坤把他薄呢风衣的领口收紧了,望着他的背影,用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说:“许惟钧,我记得你了……”说完,轻声笑了笑,让钱如琛去岸边拉了马来。
“二爷,有件事小人不知当问不当问?”钱如琛牵马上前。
“哦?问吧。”杜禹坤接过缰绳。
“小人不明白,二爷您早就知道许先生是南方乱党中人,为什么不将他交给林世昌处置呢?若交了,您必将博得一班老部下的好感,地位更加稳固……”
是啊,为什么呢?他皱起了眉头。
其实他也曾犹豫过,那天他把许惟钧从饭店接出来乘上黄包车时他仍在考虑,可是,不知道从何时起,这个念头已不再盘踞他的脑间,他只是知道,他喜欢与他说话,短短几次谈话就几乎把一切都向他和盘托出了,几乎!
只是他没有说,他不能跟他走,实是因为他在暗中扩张人脉,筹措资金,扶植亲信,培养死士,已足足三年!他要留在杜府,夺得他应得的一切!
甚至——更多!
他最后朝水面上望了一眼,见那船已缓缓驶出港口,渐行渐远了,于是纵身跳上马去,拉起缰绳喊道:“走,我们回府去!”
第三章
宣统二年(1910年)正月,广州。
已是斜阳西下的时刻,西关十三行马路两侧的商铺和茶居门口纷纷点上了灯笼,五十多年前的大火曾将此地烧为一片灰烬,如今虽已重建,规模亦远不如从前,但从这绚烂的灯火和嘈杂的人声中仍能依稀窥见乾隆年间顶盛繁华的影子。
昨日早先时候下过一场瓢泼大雨,世间万物仿佛都被冲刷一新,连街头那几枝稀疏的榉树叶也显得油亮欲滴起来,一对年轻男女踩着潮湿的水门汀路面匆匆走过。男子不过寻常商家打扮,淡杏色西装咖啡皮鞋,但身姿挺拔、面容清俊;女子则是一袭水蓝色洋装衣裙,外披暗灰大衣,眉目亦是灵动秀美。行人不禁暗叹这一双碧人,再定睛看却发现他们已然在人潮中消失不见了。
原来两人已绕进了一条临近的幽深小巷,男子不动声色地缓步向前,双眼却瞥向各家屋前的门牌,一户户数着。
紧随身后的女子压低了声音问:“惟钧,你确定是67号吗?”
许惟钧点点头:“小秋亲自送的信儿,应该不会有错。”小秋是当地商铺的帮工,也是他们的通信员。
两天前燕塘至牛王庙一带爆发了声势浩大的起义,千余名年轻的新军将士在与清兵一番恶斗后,弹尽援绝,溃败四散。一时间,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活着的新军亦辗转躲藏于城内各处,随时准备着清兵的突击检查。
许惟钧午时刚收到情报,说是两广总督袁树勋已在调集人马准备彻查该区,怕是今日入夜就会行动,于是带着师妹卢静汶赶来查找逃到此处的新军士兵,希望能在围剿前将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再向前找了十几户,终于看到了67号。
许惟钧上前敲了门,又凑到门板上聆听里面的动静,只听屋内静悄悄的,许惟钧再敲了几下,半晌才传出一个老太的声音:“哪个啊?”
许惟钧贴着大门低声道:“法兰西进口窗帘窗幔要买吗?五色灿烂,光华夺目!”
终于听着有脚步声慢慢靠近了,迟疑着开了条门缝,露出老太半张脸面来,冲他们看了眼,问:“果真光华夺目?有没有样品看啊?”
卢静汶拎起手袋晃了晃,应道:“当然有啦。”
老太开大了门让他们进了屋,自己则朝巷子两头细细张望着,确认无人后再锁上门。这是间古旧的竹筒屋,房间阴暗狭小,不过两间进深,外屋与里屋间就扯着一面门帘相隔。走到帘前,卢静汶转过身来询问似地看着老太,又把手往里一指。老太点了点头。
许惟钧正想掀开帘子,只觉一股血腥腐坏的气味直冲鼻息间,几乎让人无法呼吸。他停住了手,说道:“静汶,你别进去了,就在门口守着吧。”
卢静汶冲他一瞪眼,语气透着坚定:“救人要紧!”
这时里头传出几声痛苦的呻吟,许惟钧不敢再耽搁,与卢静汶一同走了进去。虽然早有思想准备,屋内的景象仍是让两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见不过廿几个平方尺的地方竟横七竖八地坐躺了九个人!有被刺刀挑穿了胸膛的,有断胳膊断腿痛得直哼哼的,也有中枪弹昏迷的。满屋子地面上、墙头上、被单上满是撒泼下又凝结住的斑斑血迹,叫人触目惊心!伤员虽然已被简单包扎过,但因没有专业的医疗器械和药品,很多伤口已经化脓发炎了,散发出阵阵恶臭。
卢静汶见闻,背过身子干呕了几声,好不容易忍住,从手袋里取出了消毒药水、绷带和止痛药来,按伤情急缓挨个处理。
许惟钧环顾一圈,认出了满身血污的新军炮兵排副排长赵树生。去年他们几人曾在十八甫喝茶,讨论第二年元宵节行动的事宜。赵树生是北方人,说到起劲处一脚踩在凳子上,说道:“瞧着吧!到时让老子来教他们开炮!非把他们炸到爪哇国去吃海鲜!”说完哈哈笑起来,在场无一人不乐。那天情景仍历历在目,但如今的赵树生呢?
许惟钧俯下身,解开他的血衣查看伤口。赵树生似被触痛了,身子一抖,微微开了眼:“你……你是‘光华会’的……”许惟钧一眼见到他的两处枪伤都在紧要处,心中黯然,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轻声道:“是,赵大哥真是好记性!我正是‘光华会’的许惟钧,我是来接你的!”
赵树生嘴角一抽,似在微笑:“好……好……”眼眸中却浑浊起来,气息更是微弱。许惟钧知道他已在弥留之际,只得强忍痛楚,哽咽道:“你放心,赵大哥,你们都会安全出去的!”又转身对卢静汶说:“我们俩恐怕很难在短时间内转移所有人,不如你先去通知小秋,让他回去寻人来帮忙,记得带上张大夫。”
“那你呢?”卢静汶停下来问,也不管自己双手污糟,往雪白的绣花手绢上擦了擦。
他站起身,深吸了口气,说:“我去问街口的老王借辆黄包车,把伤最重的先送出去。”他指了指一旁被砍断臂膀和刺穿胸肺的两人。
“那……赵大哥呢?”卢静汶望向躺在他脚边的赵树生。
许惟钧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赵树生撑不过今天了。
虽然刚过除夕没几日,但在南方的暖阳下似乎已能够体味出初春的意味,可是夜晚,就如今夜一般漆黑死寂的夜晚,只能让人感到透心彻骨的寒冷。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到了一年多前的天津,想起了那晚的缤纷夜空,乱枪拼荡,以及那双浓重眉头下含笑的眼。他辗转回到广州后恰逢光绪帝和老太后相继崩薨,局势乱了一阵,待平复下来,也零星听到了杜家的消息。先是分身家,大太太和二太太几乎撕破了脸皮;尔后朝廷颁下诏来让杜禹恒暂缓三年丧期,直接接替父职,就任直隶总督;再后来,南京光华会成员秦明辉等九人刺杀杜禹恒失败,惨遭斩首英勇就义……可是种种传闻中却没有一个是关于杜禹坤的,他就像是个只存在于闪回间的幽灵,偶尔出现又旋及消失无踪了。
许惟钧朝双手呵了口气,用力搓了搓,抓紧扶手再次把黄包车拉动了起来。十三行马路已被甩在身后老远,离开了商业区,路旁不再有店铺的灯火明路,只能希冀临近民居内的煤油灯能燃得更敞亮些,为他指明方向。
他们“光华会”在靠近城门一侧的偏僻处有户老式居所,平时只为组织内的人员外出行动时休憩之用,一般没有人住,而且房子就在那清兵眼皮子底下,他们料想不到,反倒安全,所以他与卢静汶约定,到时将转移出来的新军都带往该处养伤。
又跑了一阵,听着车内两名伤员的声息低了下去,急忙停了车,拉开车帘来查看。其中断了膀子的是二营管带,姓佟,见他开了帘子,忙道:“许兄弟,莫慌,我们没事!马提调恐怕只是累得撑不住,睡了。”许惟钧伸手探了探这姓马的练公所提调的鼻息,心知他是一路颠簸,失血过多昏迷了去,并非睡觉。但这时无医无药,停下休息也无补于事,只得掏出水壶来喂了他几口,再度上路。
再往前就是城门口了,城门早已关闭了,可远远地还能望见亮堂堂的灯笼挂了一墙,有二三十个士兵正在城门上下来回巡视,映着灯火,肩上背的一溜汉阳制步枪直放出森森的光来。日前的那场起义让城里的清兵吓破了胆,往后进出城门恐怕要越发艰险了。
他收回视线,将车拉往路旁一叉弯小径。这条小径本是农户上城和返乡的必经之路,多年来人走牲畜也走,也就一直没有修整,一落雨便满是污浊泥泞。许惟钧拖起黄包车,刚一出力,粗布鞋面就陷入了烂泥里,车轮也似被千斤重的石头压着动弹不得。
该死!他低骂一句,咬紧了牙关,把车扶手套到自己胸口,肩膀撑住两侧,身子伏低了,再一使劲,车轮子终于又动了起来。他步子迈不大,走几步就要喘口气,眼见房屋就在小径转弯处,却似咫尺天涯。
冷风吹过,许惟钧打了一激灵,再听那身后脚步纷乱,似乎有好几人正快步走近。他心下一紧,只恨自己算尽一切却没算到雨后泥路困顿,误事误时。当下只能冀盼不是清兵发觉了他们才好,否则他身上有枪,趁夜幕脱身倒不是难事,可车上的两位伤员怎么办?
却闻有人喊:“拉车的,过来!”
许惟钧想是客人,略略放下心来,压着喉咙粗声道:“夜深了,赶着回家,不做生意了!”
那人立马发了火:“诶你这拉车的,给你生意做还挑挑拣拣!”说完又转了声调,似乎是在对着身旁的人赔不是,还说:“要不,小的再给两位找辆车去?”
“这么晚了,你哪儿去找啊?我们就要这辆了。”其中一人说道。
许惟钧眉头一皱,觉得这声音好生熟悉,怎的听着像钱如琛,便扭头望瞭望。见有一人拎着盏灯笼,映照出他身着的灰蓝色清兵军装,看着应该就是那城门口的守军;另外还有二人背对着火光,只能看到他们均是西服冬大衣打扮,稍稍靠前的那人戴着呢帽掩住了眉眼,可远望那身影,正好似……好似……
他不敢再想下去!
却见那戴帽的男子朝前迈了一步,就立在那泥路边缘,黑暗中,似乎也在朝他望去。
看两人如此坚持,那当兵的又发话了:“速速过来接二位大人,有赏钱!”
原来这清兵并不搭车。许惟钧心下一计,说道:“不是小的不想拉两位大人,实在是小的车子深陷泥泞,拖拉不得啊!除非大人愿意……愿意帮小的把车推将出来,小的愿意送两位去往各处,分文不取……”
“胡闹!”那守兵抢白道,“竟敢让我们大人推车……”
戴帽的男子手一扬,守兵连忙闭了嘴,另一男子也已瞧见他的眼色,说道:“好,我们推!”
守兵吃了一惊,劝道:“不如让小的去趟总督府,请袁大人派轿子来接二位?”没想到二人置若罔闻,果真已撸了袖子,踩上污泥,走上前去。
就在那几步之间,许惟钧已思量了一番:若他们推车时发现车内有人,只能当即全数干掉,不留活口;若没发现,则可以先引他们去路口屋子,进屋后再下手……
抬眼再看向那渐渐靠近的三人。守兵已快步赶上,提住灯笼走在两人中间,烛火照亮了路面,也照亮了身前戴帽男子的俊拔身材,在昏黄烛火中,他的轮廓仿佛夜幕上着力雕刻的剪影,越发清晰剔透起来。
许惟钧屏住了呼吸,几乎他每走近一步,就对自己说一次:不可能!
不可能!
不可能!
——直至他已站在眼前。
天津初遇,与他相处不足两日,码头一别至今也隔得久了,原先鲜明的面目终究是在记忆中斑驳不清了,可是此刻许惟钧直视着他的脸庞,竟觉得仍是那么熟悉。许久,他才吁出一口气来,重似千万钧——
重逢,竟会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境地里!
杜禹坤也瞧着他,眸光只是一闪,随即变回陌生,伸出手来撑住车后,说:“还等什么呢?推吧!”
守军心想这北方来的官爷真是奇怪,怕是福禄享受得太久太腻味,想在这烂泥地里推车找乐子,于是也不敢拂他意,一手举高灯笼,一手也学杜禹坤撑住了车背。
最后一人自是钱如琛,只见他低着头走到许惟钧身旁,说:“我也在前头拉。”语气甚是淡然。
许惟钧正为他们的出现讶异不已,只点头道:“谢大人。”
添了三人之力果真是大不一样,不多时,黄包车就被推出了这条泥泞小道,面前就是那间落脚的居所了。许惟钧心念车内二人的伤势,再者,卢静汶、小秋他们带着其它伤员也快到了,于是着急要把守军打发走。
那守军却好生得意,说道:“没想到小小的黄包车竟有这么沉啊,但到底让小的陪大人推出来啦。二位大人,快快上车吧!”
杜禹坤唇畔隐约浮起一丝笑容,侧首朝对钱如琛使了个眼色。
却见钱如琛佯装要上车,走到守军身旁,袖子一挥,闪出柄匕首来,不过一瞬,那守军颈脖一歪,便皱巴巴地蜷倒在了地上。灯笼亦滚落到一边,散出三四点火星,很快就烧没了。
钱如琛俯身探了探他的鼻息,抬起头来复命道:“二爷,没气了。”
杜禹坤微微颔首,转过身来对着许惟钧,忍了很久的笑意终于绽现出来:“前年见你还是个领事翻译,怎么眨眼工夫你倒拉起车来了?”
许惟钧正惊异于钱如琛不过寻常亲随模样,却手起刀落如此凌厉,听了这话,又是一愕,说道:“那么你呢?当什么大官了?跑到广州来做什么呢?又怎么会在城门前的?”
杜禹坤道:“哪来这么多问题的?你的朋友可要等得不耐烦了!”
到底不是叙旧的时候,许惟钧拉开车帘,把佟管带和马提调一一抱下车,先背起一人到屋前开了门,轻车熟路地摸到大厅桌边,点亮了煤油灯,再把伤员安顿到了里屋,走回厅里正撞见钱如琛背着另一个进来了,于是谢道:“麻烦你,钱大哥。”
钱如琛轻轻嗯了声,也把背上的人安顿到了房里,回身出来,见杜禹坤也进了屋,忙迎上前去接了他脱下的大衣帽子,挂于门旁衣架上,恭敬道:“二爷若是没有旁的吩咐,小的这就去处理那人尸首了。”
“去吧。”杜禹坤看了眼站在一旁忙活的许惟钧,又说:“做得干净些,可别给许先生他们惹麻烦。”
“是!”钱如琛应道,退出去带上门。
许惟钧手脚没停过,先去后院井中打了一桶水,又找了些干柴来,在厨房灶头上生了火,烧起水来。这才松下口气,端了张板凳坐到灶前,时不时往里添把柴火。
杜禹坤也在厅里找了张椅子坐了,望入一旁的厨房,正好可见许惟钧薄薄的侧影。灶火把厨房烤得红彤彤热烘烘的,也映得许惟钧脸庞潮红,眼眸晶亮。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来广州吗?”他提高音量说道。
“为什么?”许惟钧刚开口,就被浓烟呛到,轻咳了几声。
杜禹坤暗暗笑,说道:“如果我说是为了寻访你,你信吗?”
厨房那厢沉默了半晌,应道:“不信。”
杜禹坤叹了口气,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多冷静和理智。于是他说:“我来广州是为了见你们‘华兴会’会长薛卿回薛先生。”
“薛先生?”许惟钧想不通这二人——一个是前任直隶总督之子、现任总督之弟,一个是德高望重的革命军领袖——会有什么好谈的。
杜禹坤接着说道:“我们已经谈了一整天,恐怕近几日就会把协议订下来。”
“协议?你们要合作?”许惟钧吃了一惊。
杜禹坤站起身来,踱到厨房门口:“老头子死后,杜府上下唯杜禹恒马首是瞻,这也是自然,他是朝廷重臣,谁人不仰仗他的鼻息呢?分家产时,他与二太太极尽搜刮,而我的养母——大夫人虽是正房,可惜近年来娘家式微,终究是势单力薄了,更不用提其它几房……”
许惟钧早年受新式教育,最最听不得这些,于是说:“只是你们杜家私怨,与‘光华会’何干?”
杜禹坤浓眉一扬,道:“怎会无关?家国一体,杜禹恒上任直隶总督后,势力扩张甚剧,不仅扫除异己不留余力,更仗着自己朝中威望,对小皇帝指手画脚,为讨好洋人,接连扩大了直隶省内多处租界,港口关税一降再降,大批洋货蜂拥入埠,省内贸易已岌岌可危!革命军若想早一日达成宏愿,必先拔除这根毒草!”
许惟钧转念一想:是的,双方的利益交迭起来,重合亦不过一处——杜禹恒! “我们想除掉他也已经很久了,可是杜夔隆死了还有杜禹恒,杜禹恒死了还有谁?刺杀在现在看来收效甚微,除非,除非起义,直接推翻他的政权!”他说着,低下头去用火钳给木柴挑出些空隙,火苗立即突突得跳了起来。
杜禹坤击掌道:“正是!这也正是我对薛卿回先生说的。”他伸手挥了挥浓重烟气,走到许惟钧身旁来:“我至今无一官半职,也无王公贵胄撑腰,你们是我最大的希望。”
许惟钧抬眼道:“可,方才守军叫你们大人……”
杜禹坤冷笑道:“那不过是因为我身上带着块总督府令牌,只为出入城门口方便些,真没想到,这玩意真正有用。”
许惟钧暗想那守军必定到死都没明白,为何拍马逢迎却遭杀身之祸,他叹口气又问:“话说回来,你既欲与光华会合作,又有何筹码呢?”
“实不相瞒,这几年来,我暗中聚集了一众死士,虽没经过军队训练,倒也个个都是练家子。”杜禹坤挺直了身子,修长眼眸中透出自信与骄傲。
许惟钧大吃一惊,没想到杜禹坤一副富家公子的模样,片刻前还在抱怨家产分配不公,此时的神色间却隐隐透出阔达志向、高远目光。
于是问:“多少人?”
杜禹坤微微一笑,比出了拇指和食指。
“八千人?”许惟钧猜道。
杜禹坤摇摇头。
“总不是八万吧?”许惟钧又猜。
“八百。”杜禹坤说出答案,看着许惟钧一怔,表情像在说:总督府内外的亲卫兵就要上千,你那八百人能做什么?
杜禹坤笑着补充道:“这八百人每人一把毛瑟步枪,军官另配96式手枪,另有克虏伯大炮五门,弹药任领。”
许惟钧不禁低叫声“哎呀”,讶异之情溢于言表:“怎么得来的?”关心政事的人都知道,连政府都不愿用这些武器武装军队,只为它们价格昂贵,只得在汉阳兵工厂仿制了,烙上“汉阳造”的印鉴。
杜禹坤双手一摊,一字一顿道:“身家性命。”说着,上前几步,低首凝视着他,见他脸上不知何时拈上了一丝草渍,便伸手为他抹去了。
许惟钧触到他的指尖,烫着似得往后缩,却被他的手顺着脸颊往下细细抚摸着,温温热热的,一路滑到了颈间。灶头上发出嘶嘶嘶的声响,水气蒸腾在两人的鼻息间,火旁是那样灼热,汗珠都沁在了额角,许惟钧却不自觉得周身颤抖起来。
他听见杜禹坤柔声道:“惟钧,你上次不是说我有能耐自能找到你么?我听说广州近期起义不断,便想到你这么有胆色的人怎会有不参加的道理!果然,我没料错!今日与薛先生谈过后,特意向他打听了你的去向,留在城门前等你路过,竟果真让我重遇见你了……”
许惟钧心内微微震动,抬起脸来望向他,却看他就凑在他面前,离得那样近。
“许惟钧,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吗?”他低声问。
许惟钧道:“光华会不是已决定要与你合作了吗?”
“你,我问的是你,你自己愿意助我吗?”他又问。许惟钧只见得他一双细长眼眸幽暗深邃,正定定地望住自己,不自觉的,连呼吸都吃力起来。
这时哐铛一声,灶上锅盖扑腾了起来,那气泡噗噗噗地直往外窜,应是水开了。
第四章
灶头上那突兀的哐铛一声,直把许惟钧吓了一跳,仿佛大梦初醒,连忙扶住墙面站起身来,怎料低坐太久,腿脚已是酥麻,往前就是一个趔趄。
却被杜禹坤顺势一把抱住,两人蓦地贴紧了,急促的呼吸就吞吐在对方面孔上。多少次独自涉险、多少次九死一生,许惟钧也没有像现在这般恐惧过,此刻眼看着他的脸逼得越发近了,唇瓣正缓缓靠近自己的,竟连身子都僵直了——
可他却突然在他唇前顿住,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说:“小心,撞到灶台上可不是溅一脸水花那么简单。”
许惟钧瞪他一眼,用力甩开了他的手臂,揭开锅盖,用瓢子舀满了一壶开水,递于他道:“陋室空堂,只余一罐旧年的明前,就搁在前厅柜子里,不嫌弃的话……”
再看那杜禹坤,他早已恢复了之前泰然洒脱的神情,倒显得方才的一切都不那么真切了,此时接了水壶过去,笑笑说:“怎会嫌弃,这次离开保定已十余日,还未正经喝过茶呢?”
许惟钧弯下腰,在一侧的矮橱里找出了些米面,听他这么说,随口接道:“这好办,此处的茶居和茶楼也不比京畿之地少啊。”
杜禹坤已走到了厨房门口,这时转过身来,说:“既然如此,你明天就尽一下地主之谊,带我逛逛茶楼吧。”
许惟钧手中稍一停顿,冷硬道:“新军将士危在旦夕,我大约是腾不空来的。”
杜禹坤倒是有些失望似的,只说:“是啊,我可真是胡涂了。”便走出厨房,回厅里去了。
舀剩的半锅水再一次烧滚了,许惟钧连忙抓了几把干面放进锅中,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此时看着,仿佛那心念突然没了着落,也随着那细细密密的气泡满溢开来,又突然嘶一声地破裂开,终究是空净了。
面条煮熟后又稍稍焐了些时候,直到腻烂了,这才盛了起来,分作两小碗。许惟钧端了去里屋,路过前厅,见杜禹坤果真泡了壶茶,悠哉哉地轻啜着,另一手撑腮斜睨着窗外,外头黑漆漆的,有什么好看?
正要推开里屋的房门,却听杜禹坤低哑着开口道:“许惟钧,我等着你的答复。”
许惟钧也知道他的视线已投向了自己,却迟疑着不愿转身,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进里屋去了。
先给佟、马两个伤员喂了些面条,再等钱如琛处理妥当回屋来,为他们和自己各下了一碗面,可惜盐瓶子已见底了,更没什么浇头,清汤寡水的,也不管他们要不要吃,横竖是搁在了桌上。
钱如琛仍是欠着身站在一旁跟杜禹坤说着些什么,只朝桌上热腾腾的面条看了一眼。许惟钧见状,拉了凳子在杜禹坤对桌坐下,招呼道:“钱大哥,坐下吃点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为填饱肚子。”
钱如琛倒是真的饿了,又朝面条看了眼,腿脚却像被钉住了,动也不动。
杜禹坤说:“许先生让你坐下呢。”又对着许惟钧,打趣道:“怎么你这当主人的,光招呼他不招呼我啊?”
钱如琛忙道了声“是”,再谢过许惟钧,方才坐下吃起面来。
许惟钧却听了杜禹坤说话也不回应,嘴里含一大口面,慢慢嚼着,棉絮似的,可是肚子空了,总还要吃下去,脑中不免想起了当年杜府里的鸡汤浇素面,一走神,脸上露出些许笑意来。
杜禹坤瞧在眼里,也是一笑,握起了筷子。
面条应是放得太久,已微微泛出暗黄,汤里也没有油水,干巴巴的,他只得逼自己吃了口,这一嚼却是一怔,无香无味,略似童年流离颠沛下偶然才能乞得的吃食,母亲没有调味,只是取水来煮熟了,照样吃得精光。怎都好过剩菜泔水。于是,一口一口,都仔细嚼了咽下肚去。
这时却听屋前小径上有“得咯得咯”马车过路的声音。
许惟钧立马站起身来灭了煤油灯,钱如琛敏捷地一晃身,闪到了门后,杜禹坤仍是坐着,但手已按到了手枪柄上。三人屏气凝神,又等了片刻,门前传来一串轻巧有序的脚步声,敲门声也响了,正是四声急三声缓。
许惟钧一听,喜道:“他们来了!”
正是卢静汶、小秋、老黄和张大夫他们。
卢静汶一进屋就低声嚷:“我们接出了三个,还有四个没……”正巧此时钱如琛点燃了煤油灯,屋子里一片敞亮,她一眼就看见厅内有两个陌生男子,目光中闪过一丝惊惧,连忙停住了话头。
许惟钧听了这半句,已是急了,走上前问道:“那人呢?”
小秋满面懊恼,垂下眼说:“我们接出来的四个在外头马车里,没救出来的……全部……全部被捕了!”
“我们和清兵就前后脚,刚安顿好三人,正准备回转身再接其它人,怎料这个时候他们就冲了进去。还好,我们的马车停在隔邻屋子的院子里,他们只顾抓捕问讯,倒也没发现我们,后来小秋偷偷溜回去看,见那清兵有上百人,均是全副武装,我们几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也只得趁他们还没查过来,先回来了。”老黄叹气连连,补充说道。
许惟钧神色一黯,但随即打起精神来,说道:“大家都辛苦了,此事待我和薛先生谈过后再从长计议吧。张大夫,你不妨先去里屋看看之前两个重伤员的情况;大家也该饿了,静汶,厨房还剩一点大米,煮些稀饭吧;小秋,老黄,我们去把那三人接进屋来。”
事态已发展到这般情境,急也是无用了,倒还是把眼前事做好更要紧。大家都说好,分头忙去了。
卢静汶走向厨房,故意从许惟钧身侧过,轻声问:“什么人?”
许惟钧也知她指的是谁,此刻却无心解释,只道:“迟些再讲。”便与小秋、老黄他们往外走去。
卢静汶小嘴撅着,白了他一眼。
许惟钧自天津刺杀杜夔隆成事后在组织中威望急升,去年年初已被薛卿回任命为两广地区的总干事了,他办事冷静、待人谦和,会中从上到下对他都是佩服敬重有加。可卢静汶却是不怕他的,她十六岁留学日本,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就是许惟钧。那时还是她的学长,负责管理他们那一级的新生,见她也是打中国来的,年岁小,又是纤纤女流,便格外照顾。后来,还带她去听薛卿回先生的演讲,引领她入光华会。回国后,又被安插在他的分会里,几许甘苦与共,可不是寻常交情了。
卢静汶走了几步,想想不甘心,侧过脸来望向那两个陌生男子,却见杜禹坤也正盯着她呢,细细长长的眸子里闪出了盈盈笑意。好生讨厌!她扭回头,往厨房去了。
不多一阵,许惟钧他们背着那三个伤员进屋来。
杜禹坤站起身来,掖了掖西装衣角,朝对许惟钧说:“不早了,我也该告辞了。”钱如琛听闻,忙快步走到门边衣架前,取下了大衣和呢帽。
许惟钧想了想,说:“老黄,外面路不好走,你用马车送送两位吧。”
老黄一口应下,先出了门去拉马车了。
杜禹坤披上大衣,走到许惟钧面前,道:“惟钧,明天见。”
许惟钧正为被抓的几名新军忧心,见杜禹坤来道别,也跟着说:“明天见。”说完才回过了神来:“明天?不是已说过我明天很忙,没空与你见面吗?”
杜禹坤也不解释,只是浅笑着凝望住他,戴上了帽子。
这时卢静汶从厨房里出来,一脸的不高兴,说:“稀饭已煮上了,旁的碗筷都放哪儿了?小秋,上回是你收拾的吧?”
小秋一阵烟似的溜进厨房,嘻嘻笑:“静汶姐,我这就去找!”
卢静汶抬起头,见杜禹坤他们已站在门边,应是要离开了,于是假意笑道:“呦,怎么不多坐一会儿?稀饭就快好了。”
钱如琛礼貌道:“谢谢,我们吃过了。”
杜禹坤却突然回过头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一径走到卢静汶面前,脱下帽子,拉起她的手,俯身就行了个吻手礼,又说:“卢大人最近身体怎么样,已多时未登门拜访了,还望小姐在您父亲面前提起杜某问他好。”
卢静汶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亲了手,一阵厌恶正要甩脱,再听了他这么句话,脸色陡然变了:“你……认识我父亲?你……”
杜禹坤微微一笑,放开了她的手,与钱如琛走出大门,没有再作停留。
在场的人都呆住了,他们都知道她为了留在光华会中,早已与父亲决裂,提起此事无异于伤口落盐,但又碍于她的火暴脾性,不敢贸然上前劝慰,只好一致望向了许惟钧。
许惟钧也是吃了一惊,见卢静汶背对住他,双肩起伏,便道:“静汶,没事吧?”
却见卢静汶回转身来,白皙面孔已涨得通红,怒目圆睁道:“许惟钧,告诉我,他到底是什么人?”
依旧是日短夜长的光景,天蒙蒙黑的时候,周遭人家的公鸡已喔喔喔直着嗓子叫开了,许惟钧起了身,听上铺的张大夫有一阵没一阵地打着鼾,他年岁大了,昨夜还给那些个伤员诊治一直忙到了凌晨。许惟钧不忍心吵醒他,便在床头抽屉里摸了半根蜡烛头,轻轻点上,出了房门。走过卢静汶休息的房间时,留心听了听,没有什么声响,应该还睡着吧。
昨晚老黄送杜禹坤他们走后,小秋也回总会报告去了,张大夫守在里屋忙着治病,只剩下了他与卢静汶两人。
他省略了杜禹坤童年的多番周折,只把他的身份与他此行的目的讲于她听了。卢静汶先是气鼓鼓的,后来听了会儿,终于冷静下来,可到底是硬忍着的,眼圈已是红了。
许惟钧安慰着拍了拍她的肩。他也知道她生气杜禹坤轻薄自己不过在其次,最恼的因由反而是她那位任职于总理外务部的父亲,他早年任钦差代表光绪帝出使过法兰西,回国后言必提洋人如何如何文明优秀,遇见王公夫人小姐必行吻手礼,此事一度沦为官场笑柄。
杜禹坤认出她后,竟以此事嘲弄,就算是玩笑,未免也开得太大了。许惟钧叹口气,摇了摇头。下次见面,非让他向静汶道个不是才好!可一想,再见面还不定什么时候呢。
本要去厨房给大家备些早点的,可屋里早没什么菜了,连米面都在昨晚吃光了,得去趟集市添些回来。他想着,便披了件外套打开大门,正要抬脚,迎面却冲上一人,结结实实地撞到他身上来。
他本能地一把搂住,定睛一看,竟是卢静汶。“这么早!我还以为你睡着呢。”他松开手,打量起她的脸,她本是标准的明眸秀目,此时却浮浮的有些肿,神情上倒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卢静汶把手中装得满满当当的菜篮子和一小袋面粉丢到他手中,急冲冲得就往屋里走,说道:“薛先生找我们有事!我刚才睡不着就去买菜,回来路上正巧碰见了往这儿赶的余秘书,他说薛先生待会儿在莲香楼请我俩喝早茶,有紧要事商量呢!”
许惟钧把东西拿到厨房去,说:“薛先生应是找我们商量昨天的事吧。”
“我也这么想,可为什么把地方订在莲香楼?”卢静汶径直往自己房里钻,不一会儿取了手袋出来,说:“我可要回家换身衣裳!余秘书的马车就在路口等着呢。”
许惟钧笑她刚刚还红肿着眼,转眼却又为到豪华饭店吃茶而紧张着换衫,真是姑娘的心,六伏的天啊。
卢静汶看出他的心思,指着他身上抿嘴笑道:“你不会是想穿着这个上莲香楼吧!”
许惟钧低头一看,原来自己还穿着车夫的衫裤,原先的服装换下便丢在老黄那儿了。
此时张大夫听闻外间有声响,也起身来了。许惟钧只好把食物交待给他,又说:“有劳张大夫了。若薛先生那边无急事,我迟些就过来接班,若一时半会儿离不开,我再寻人来帮手。”
张大夫摆手笑道:“无妨无妨!快去吧,可别让卢小姐久等,到时恼你。”言下之意竟是把他与卢静汶凑成了一对。
许惟钧苦笑一声,望向卢静汶,她却不在意,大大咧咧地拖了他就往外走,回头道:“回头给您捎粉果,叉烧馅的!”直把老人逗得笑不拢嘴了。
许惟钧把自己收拾停当,来到十八甫地界时,太阳不过刚露了半个脸来,世井间都被抹了层红红黄黄的光,鳞鳞的屋檐从街的一端延伸到远处,望不见头。这儿的人们素喜起早身,即便是萧瑟冬日,两侧接临的茶楼也已三五人一桌,逗虫喂鸟、闲话古今、品茗吃食了。
莲香楼位于第十甫路,早在光绪帝亲政那年就开张了,店牌上三字出自南海翰林大学士陈如岳之手,很是雄浑遒劲。一进大门,便可见天花板上垂下的睡莲形大花灯映照着雕梁画柱,好一派岭南风情。穿戴整洁的伙计已迎上前来问:“客官,一人专登来啖茶么?”
许惟钧轻轻拍下雪青长衫上的细碎灰尘,说道:“已订了桌的,姓余。”伙计听闻姓余,忙指向楼上道:“原来是余先生的贵客!他本人还未到,不过已有几位客人在三楼茜雪雅间等着了。”
许惟钧微微颔首,走上楼梯。他自是知道余秘书还没到,卢静汶那丫头一进屋就忘了时间,他实在等她不及,便先来了,可怜余秘书还不知要在门口等多久呢。
茜雪雅间就在三楼走廊尽头,未入已知装置豪华颇甚,不免心中好奇,平素里薛先生在外与他们谈事也常去酒楼茶座,但只不过是包个小间,哪会像今日般铺张?
他推开了门,见薛卿回已坐在桌前,虽已双鬓灰白,但依旧目光炯炯,气度卓然,一眼看到他,扬手笑道:“惟钧,还属你最守时,坐下吧。”
许惟钧立得笔挺,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先生”,便依言坐在桌旁,抬眼却见一侧的边桌上搁着一只浅杏色呢帽,颇有点眼熟,再仔细看那门边的衣架——不出所料!那人的大衣就挂在上面!许惟钧心头突突地跳了几下,蓦地想起了昨晚的那句“明天见”。
薛卿回看他一进门就闷闷地出神想事,便开口道:“惟钧,昨天你们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别怪责自己,无奈清狗的这股反扑太凶猛,周尊那组人救了两人,其它的也都下落不明了。他们的景况我还在派人打听,只要他们留有一口气,我们定是要去救的!”
许惟钧点点头,忍不住问:“先生,您,您与杜禹坤谈得如何?”
却不待薛卿回响应,已听门口有人在答了:“谈得很好,不仅是好,简直相见恨晚,昨夜甚至深谈至了天明。”许惟钧听闻,一回头,果然!只见杜禹坤已朗朗笑着进得门来了,抱拳说道:“见谅见谅!方才等你不到,我就站在隔墙楼梯间里望街景,北方与这南国,还真是大不一样的。”
薛卿回道:“正是。华夏大地幅员辽阔,各地自是有各地的好处。”
杜禹坤低声接了句:“将来也不知是谁夺了天下,那各地的好处就都属他一人啦。”
薛卿回坐得远,似乎没听清楚,许惟钧倒就在近旁,听了眉头一皱,说道:“将来灭了清室,这天下当然是天下人的。”
杜禹坤笑了笑,挨着他坐了下来,脸却对着薛卿回,问:“薛先生,考虑得如何?”薛卿回摆手道:“不忙,既然到了这莲香楼,总该尝了这儿的茶点再说话。”说着就起身来叫了候在楼梯口的伙计来点茶,一会儿回过身来,笑道:“我们广东人饮茶讲究‘一盅二件’,也就是一盅茶两件点心,今日招待远客,我多点了几味,先尝着,喜欢的话再点。”
杜禹坤亦笑道:“薛先生太客气了。”
薛卿回道:“既然你们今晚就要离开广州了,这顿就当是饯行宴吧。”又问,“钱兄弟呢?一溜眼的工夫怎么不见了。”
杜禹坤又抱拳行了个礼:“多谢多谢!如琛就在楼底下喝茶,他处不惯大场面,怕是要不自在的,薛先生就由着他吧。”话虽如此,明眼人还是能看出他是故意在大门口留眼线,权为安全之虑,可见这个人处事是极谨慎的。
许惟钧这时转过头来问:“不是说还要待几日吗?怎么说走就走?”
杜禹坤也侧着脸望住他,想从他的眉目中寻见一丝不舍,直把他看得发了窘,又把头别了回去,这才开口道:“你还记得林世昌吗?
“当然记得。”当年追缉他最凶狠的不正是他吗!
“昨天刚接到消息,他几天前被杜禹恒罗列了几番罪名,不待审理就枪毙了。”杜禹坤撇了撇嘴,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许惟钧忖思道:“林世昌是杜夔隆的亲信,从他开始下手,说明杜禹恒他……”
“说明他已下定决心要肃清旧臣了。”薛卿回界面道,“杜生,你必已意识到这是你的危时,亦是你的幸时。”
杜禹坤服气似的笑着点头:“正依先生所言,杜某今夜就要出发赶回保定,也因如此,就更需要薛先生在我离开前,与我……”他突然顿住了,原是伙计已送了茶水和点心来。
伙计先端了茶盅送到薛卿回面前,说:“客官,您点的安溪青茶。”薛卿回凑上去一嗅,笑道:“果真是铁观音。”伙计又举了开水壶来,把茶叶压紧在壶中,用烫水净了两遍,才道:“水刚刚开,才起泡眼的。”薛卿回点头道:“好,上茶吧。”
这才给三人倒了茶,室内顿时香气馥郁,品一口,更是甘醇浓厚,回味悠长。
再看那点心也已上桌,芹香津白饺、薄皮虾饺、蟹粉小笼包、糯米鸡各一笼,另加一盘莲茸酿藕饼。薛卿回介绍道:“这莲蓉酿藕饼的莲蓉馅料是专程从湖南运来的,经莲香楼大师傅调制,绝非一般滋味,杜生,请起筷尝尝吧。”
这时正巧余秘书与卢静汶也进屋来了。卢静汶换了身素底夹花旗袍,唇上涂了口红,本是微微笑的,可见杜禹坤在场,面色陡得一变,只同薛卿回打了招呼,便闷声不响地坐下了。
杜禹坤咬了口莲蓉饼,用餐巾擦了擦嘴,扬手让那些个伙计先出去了。薛卿回抿了口茶,目光一一掠过跟前四人,说道:“中国人素喜在餐桌上谈事,既然现在人都来了,茶点也都上齐了,也该是我们谈正事的时候了。”
许惟钧和卢静汶则好像仍是学生时期听先生讲演一般,放下手中茶点,正襟危坐起来。
“杜生,你方才问我考虑得如何?我倒也想问问你思量过几分?是否有了结果?”薛卿回直直望向坐于他正前方的杜禹坤,见他没有任何要接口的意思,于是又道,“杜生是贵人多忘事啊,昨夜我问过你,你我若真合作筹谋直隶大省,一旦事成,你会怎样做?”
杜禹坤本盯着自己盘中那只缺了一角的莲蓉饼,听到这句问话,眼皮往上一睁,双眸凌凌地扫过薛卿回,问道:“你就在等我这句话?”
薛卿回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来,踱到边桌,取了茶壶来,为他们一一添上茶水,最后到了杜禹坤身旁,倒是停住了,说道:“杜生,你也知清廷式微,反清势力已如星星之火,而今长沙‘华兴会’、檀香山‘兴中会’、上海‘光复会’和我们‘光华会’亦已结为同盟,只待有一日振臂一呼天下应!你是愿意像这水壶之水顺涌而出、滚荡入味,还是留在壶底日渐冰冷、最终化作死水呢?”
静默了片刻,只闻杜禹坤笑出了声来,抬起脸来,说道:“真如醍醐灌顶啊,多谢先生教诲。这事,我应下了!”
薛卿回一听这话,顿时哈哈大笑,将水浇入他的茶杯,说道:“那,我也应下了!下午我就给各同盟会的直隶分所打电报,他们自会有人与你联络。”
许惟钧本来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平淡中暗藏锋芒,很有些疑惑,可一听这句“应下了”,却是心底立刻澄明起来:薛先生应是要杜禹坤订下协议,在杜禹恒倒台后将直隶省归附革命同盟,不得自己掌权。
“既然如此,我们就在这饭桌上签了这约定,将来也是杜生支持反清的一个凭据。我与老余已是老头子了,而今日请来的两位,一为组织中坚,一为革命新生,来做此见证,不是特别有意义吗?”薛卿回说着,让余秘书从公文包中取出一份协议,摊到桌上,自己则取出钢笔和印泥来,俯下了身子,在协议上签好名字,附上印章,再把钢笔递到杜禹坤手中。
杜禹坤没有片刻犹豫,接过钢笔就签上了姓名,笑说:“印章却没带,就用手替代了吧。”说着,便把右手拇指在印泥中一没,用力按到了纸上,移开便是血红的一抹,带着清晰纹理,竟有些骇人。
第五章
这年天热得早,还未过端午,白天日头却灼灼的,已状似六伏天了。《国民报》窄小的办公室就坐落在西关一隅,为避免清兵注意,终年瑟缩在一家干货店铺的后巷,在这样的天气里,窗缝更是溜不进一丝风儿来。
尚记得那次莲香楼一聚,清白冬日下的一方餐桌,五个人稀落坐着,谈香茗也谈国家社稷,直到饭局散了,他与他才有机会说会儿话。
却已到了离别时。
狭仄楼梯上,杜禹坤问他:“还记得昨天在灶台边上说的话吗?”
薛卿回和余秘书已快走到饭店门口,卢静汶姗姗地拉在身后,中间隔着他们两人并肩走着。他没想到杜禹坤会在这时提起,竟有些莫名的喜悦,却又不想让他看见,于是微微别开了脸去,说道:“厨房间里烟熏火燎的,有什么好记得的?”
杜禹坤眼睛眯了起来,身子朝他贴近些,声音却压低了:“怎么烟熏火燎了?灶台边上才是真正烟火人间,不知多少活色生香!”
他听着终于忍不住微笑起来,脚步停下,望住他说:“我知你是想问我会不会支持你、帮助你,杜禹坤,我现在就给你答复。凡是坚定反清、坚持革命的自当是我许惟钧的朋友,而背弃革命的则必是我的敌人!如今你已与我们光华会签订了协议,不管是我个人,还是我会中兄弟,只要你将来用得到的,只管提起,我一定全力以赴!”
杜禹坤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他半晌,直到钱如琛上前来说已叫好了黄包车,他才迈开步子朝大门口走去。如今想来,他一向明晰的眼眸却在那一刻混杂起了许多自己看不懂的内容,可总待不及深思,便又想起了其余种种。
他最后与众人道别,先与薛卿回和余秘书握了手,又转向卢静汶伸出手去。她有些不情愿,把大半个身子粘靠在门边上,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杜禹坤道:“卢小姐,昨夜只是杜某的玩笑,若有得罪,也请小姐不要放在心上。”卢静汶斜飞着眼睛瞪了一眼,这才把手递了出去,与他轻轻一握。
他最后到了许惟钧跟前,说:“我们俩在一块儿的时光少得很,要不总是在送别,上次我送你一程,今日你又来送我,下次谁送谁呢?”他这时已披上厚呢大衣,衣领子半立着,遮住了嘴唇,不知他说这句话时是如平常般笑着,抑或是其它什么表情。
许惟钧只道:“不论谁送谁,兜兜转转的,终会再相见。你们保重吧。”
杜禹坤在他肩头按了按,笑道:“是啊,听说广州六七月间‘一湾溪水绿,两岸荔枝红’,要不然,等荔枝成熟的时候,我专登过来品尝,顺带看望你们。”这句声音提高了些,薛先生他们听见都笑了,说道:“没问题,我们摘下了等你来!”
坐上黄包车,他探出头来,最后一瞥,道了声“再会”——终已是四个月多前的再会了。
其间两广总督袁树勋卸任,新任的是以手段狠辣闻名的张鸣岐,接任了也不见现身,只派了大将军增祺坐镇总督府署理军事政务。关押上回围剿中被捕的新军将士的监牢一再变更,使光华会组织的几次对总督府和巡抚衙门的冲击均是无极而终,武装运动只得暂告段落,静静等待更好的时机。为了更好宣传民主思想,两广分会将原先的内部刊物扩大发行,定名为《国民报》,许惟钧暂兼主编一职,卢静汶也参与其中。薛卿回则动身去了欧洲,准备在华侨中筹措经费,并游说各国支持中国废除帝制,于是就把近旁的事务都交托于各地的分会会长处理。
保定和天津那边隔几天就有人发专电于薛卿回,报告直隶省内的起义准备工作,薛卿回走后,通常是由许惟钧代领的。近几次的消息中都提起杜禹恒在除去林世昌后,又把目标定在了老臣子钟臻善和杨景素身上。他们现分任直隶布政使和按察使,主理全省民政与刑事,权力实质甚至超过了巡抚,为杜禹恒所记恨,近几日已在对付两人身旁的亲信道员,使他们倍感惶惑,杜禹坤建议乘机拉拢这二人为我所用,而吾方则认为此法并不十分可取,特请总部批示。
许惟钧迅速把这次的电文再读一遍,当即划了根火柴,把它点着了,扔在书桌上的烟灰缸里,看着它翻转,萎缩,枯黑,最终嘶拉拉化作了灰烬。
他把身子陷在桌前的老式藤椅中,藤条早断了几根,抓着扶手,便吱吱扭扭地响。
说实话,他觉得杜禹坤想利用位高权重的老臣来孤立杜禹恒势力的想法未尝不可取,甚至是个绝妙的主意。毕竟这班老臣跟随杜夔隆近三十年,之间关系盘根错节非一日能解,拉拢了两人就相当于将他们身旁许多有利害关系的势力都拉拢入局。不过,组织中的人心怀疑虑也是自然,杜禹坤虽已与薛先生签订协议,但是即便他无官无爵、在家族中被冷淡对待,却仍是他们杜府的一员,这个事实永远无法改变。合作,也只是对总部指示的无奈领受。
可惜薛先生在异国间穿梭,暂不知将电报发往何处,他再三思量,从藤椅中直起身时,似乎已下定了决心。他取过纸笔,直接以个人名义给直隶分会的会长梅丰睿写了封长信,当时他在天津准备刺杀杜夔隆的大半年间曾与其共事,算是交情颇深,于是他在信上将杜禹坤这个计划的种种好处坦承剖析相告,又提到他对官场诸事较组织中人更为了解,双方同心,大事方成。
最后写道:梅兄,信他如信吾。
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才深深舒出口气来,用袖管擦擦额上的汗。刚巧小秋过来给大家送午饭,便把信件交代给了他,说:“一定要亲手寄出,另外,给天津发个电报,告诉他们我有长信予梅先生,万事稍待。”
第二天就有了回电,说梅丰睿已答应此事待看到他的信后再决断。再过半月,天津来了消息,杜禹坤已与钟臻善和杨景素秘密会晤,钟杨两人均愿意助其除去杜禹恒,并应承各出资一千两白银扩充军力。
许惟钧看了一笑,终于觉得有些快慰了。
许惟钧近日又要搬住处。自他来到广州后,为安全考虑,往往在一个地方住不满三个月,因而也从不把住处当成家,换新地方时,一般也就通知亲近的几人罢了。
他新租的这间屋子地处霞飞坊,原先是用作商铺的竹筒屋,前中后三大间,可这老板年前生意失败,准备携眷返乡下,就把屋子改成独立的寓所,租于了三人。许惟钧的那间最靠后,有单独的厨房厕所和出外的侧门,平时组织中来人,也可避人耳目。
搬家这天小秋老黄他们另有任务,只剩卢静汶来帮忙,把物事搬好夜已深了。房间里就点了盏煤油灯,照得两人影影绰绰的,原先卢静汶唧唧喳喳不停嘴,此时却静默了下来,取了抹布前后收拾着。许惟钧想到这么晚留女孩子在家很不方便,就提出要送她回家。卢静汶却不肯,坚持打扫完了再走。许惟钧拗不过她,只好由得她了。
一直等到她忙完,拾起手袋来,朝他定怏怏一望,眼波流转,欲言又止。他也知她定是有心事,陪她走到屋外。外头倒似比屋子里更敞亮些,高深的天井像是把月光都聚拢了来,映照住她那光洁饱满的额和红滴滴的唇。
“这不像你。”许惟钧突然开口道。
卢静汶脚下一顿。
“静汶,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可不是一个重重心事也不吐露的人,怎么了?连我都不告诉吗?”许惟钧俯下身子,盯住她的眼睛。
卢静汶把目光移开,说:“不是我不告诉你,是我说不出口。”
许惟钧笑道:“还有说不出口的话?你做的哪件傻事我不知道啦?”
卢静汶扁了扁嘴,像是个快要哭出来的孩子:“我母亲寻了来,现在正在我那住处等我呢。”
许惟钧常听静汶提起她,便道:“你素来与伯母关系很好,前一阵子不是还因想念她哭了鼻子吗?怎么不趁这个机会与她好好聊聊,赖在我这里做什么?”
“可母亲说,父亲也快寻来了,这次一定要带我回去的,除非我已经嫁人,不再跟卢家姓了!”她垂下脸去,半晌才又望向他,轻声道,“然后我就回嘴说,我说我已经许了人了。”最后几个字简直低不可闻。
许惟钧怔了怔,说:“许了人?你骗她?”
“她可不是那么好骗的!她说想见见我的成亲对象,我就,就把你的名字告诉她了。”她话刚说完,就把双手抓住耳朵,耍赖似地说:“可不许打我!唉呀呀,你就帮帮我吧,许大哥!”
许惟钧简直苦笑不得。可谁让他早把她当作自己的小妹妹呢?刀山火海都得闯,更别说冒充未婚夫了。他也只得点头。
第二天便约了出来饮下午茶。
许惟钧被逼着打扮了一番,身穿细白丝纱长衫,头戴巴拿马草帽,纯乎是岭南殷实商人的模样。卢静汶则是水绿暗花底锦缎旗袍,脖子上加了串当年留学前母亲送赠的珍珠项链,颗颗浑圆夺目,正衬起她的肤色,凝脂一般。
卢夫人一眼看见,泫然若泣道:“汶丫头,你倒是还戴着它……”
卢静汶乖乖地靠着母亲坐下,说:“娘亲,无论我到什么地方去,我都带在身旁,看见它就像看见您了。”
卢夫人眼锋一转,倒有些怨恨:“你若是在家,就能天天见着我!老爷子在你走后,脾气不知爆了多少,天天发火,还怨我教不好你,一个三品大员家的千金竟独个儿的混迹在南方,成何体统!”
“那么,您告诉爹已找着我了吗?”卢静汶急了。
卢夫人叹了口气,说:“哪敢说?他若知道了非把你绑回家里家法打死不可!”
卢静汶倒抽了口冷气,把手拽住了许惟钧的胳膊。卢夫人这时也把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来了,细细打量,果真儒雅俊挺,一表人才,心底里不知多少满意,嘴中却道:“许先生是哪里人?做什么生意的?”
许惟钧道:“我是苏南古里人士,早年留学东瀛,与令嫒相识,后归国投身报业,现任主编。”
卢夫人点点头再问:“家里还有什么人?有何营生?”
许惟钧道:“家中还有父母高堂,父亲在同治九年得中秀才,其后一直在道台府里抄写文书。”
卢夫人暗里嫌他家境不够体面,但她毕竟是有见识的女人,见近年国家不太平,做官也无甚好处,倒不如从商从文;况且女儿离家数年,礼教和颜面上也不许她回家去了,倒不如正正经经出了嫁,对外也算有个交代。
于是她说:“许先生,我们家静汶怎么说也是千金小姐,你们不经媒妁之言,不理父母之命便私自在一起,叫我们卢家往后怎么抬得起头来?是,你们都是喝过洋墨水的,可这婚姻大事还得按着我们自个儿的规矩踏踏实实地办!”
许惟钧心头一沉,自己不过是假意充数的,如何办这婚事?
卢静汶也急道:“娘亲,广州不比老家,这儿兴新式结婚,省了那些繁文缛节了!”
卢夫人饮了口茶,眉头皱起,说道:“小孩子懂什么?你虽不在家里,聘礼我们也就免了,但这等喜事,亲戚朋友总该告知吧,再说,若你爹知晓你嫁了人,不再是卢家人,也不会把你绑回家去了!”
卢静汶倒是被她最后那个理由说动了,把脸转向许惟钧,挤了挤眼睛。
许惟钧冷冷地瞪她一眼,转而问那卢夫人:“那您认为这婚事该如何办呢?”
卢夫人笑了,雪白丰腴的脸庞抖动了起来:“大家心知肚明,让汶丫头回老家办喜筵是不可能的了,我们就新事新办,在报纸上登个启事吧!全国有多少家著名报刊,我想许先生要比我这老太婆熟悉得多了。”
早年康有为与汤国黎结婚时,曾标新立异地在报章上登结婚启事,之后为多位名人效仿,一时间,众人趋之若鹜,蔚为时尚。
卢静汶斜眼偷看许惟钧的反映,却见他面无表情,只道:“好,没问题。”
在他看来,也许这个结局已是解决此事的最佳方法了,只期望家中父母亲不要看见,组织中诸多兄弟不要看见,还有他,不要看见……
于是,很快在端午节那天,全国多家重要报纸,包括《神州日报》《中国日报》和《民报》上都在社会广告版刊登了这则结婚启事——正中四个黑体大字“白头偕老”,下书小楷:许惟钧先生与卢静汶女士自愿并得双方父母同意,谨于宣统二年五月初五(公元1910年6月11日)在广州正式订婚,特此敬告亲友云云。
卢夫人终于心满意足回家去了。
可天下无不透风的墙。光华会和报社的同仁虽也知这不过是卢静汶的权宜之计,但平时总见两个人出双入对,免不了要取笑一番,但笑笑也就罢了;家中老父也被惊动,原本他不屑看新式报刊的,此时却不知从何处得到了消息,连夜写了信来怒骂孩儿不孝,竟还谎称父母已经同意,简直大逆不道!洋洋洒洒骂到最后,临了却问他何时才领新妇返家来给父母亲看看。
许惟钧一阵哽咽,只得写信去解释,但也不好透露太多,只得回说,若真正到了结婚那日,一定带静汶回家给父母磕头敬茶、祭拜宗祠。
刚搁下笔,又想到是否该给杜禹坤去封信,但,他们是什么关系呢?他以何身份去解释呢?就算被他误会了又会怎么样呢?思前想后,终于还是作罢了。
又过了一个多月,正是荔枝熟透的季节,薛卿回返回广州,带来了华侨捐献的巨款,也带回了好消息:已有数国表示不反对中国的民主改革,并在革命过程中,他们不会采取任何形式的干涉。
许惟钧随即去他的办公室,把近日天津发来的信件转达于他。消息中称万事具备,打算下半年正式行动,但直隶省毕竟地处京畿之地,贸然推翻满人统治、建立民主政权恐怕会激起其它省份的疯狂反扑,倒不如先除去杜禹恒的势力,再扶持一位支持革命的清廷官吏上台,待全国大范围革命爆发之时,再宣告独立。
薛卿回正举着狼毫毛笔泼墨,听后沉吟片刻,说道:“此计甚好,就照着他们的意思办!”说完,笔墨挥舞,一促而就。
许惟钧定睛一看,写的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七个遒劲大字。
薛卿回搁下笔,笑道:“惟钧,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先生,您是认为大事近了?”许惟钧道。
薛卿回哈哈一笑,说道:“惟钧,今年刚过去不过数月,湖南、湖北等五省发生抢米风潮,长沙更是闹的轰轰烈烈,连巡抚都被罢免了,而我们两广、滇、赣、苏、浙、豫、皖等数省均爆发了抗捐抗税斗争,更不用提新军起义了,正如尖刀入肺,让清狗不死也半天透不出气来!北京朝廷威望已大不如前,各地总督巡抚也对中央阳奉阴违,我敢断定,不出两年,清廷必亡!”
不出两年——这么快!许惟钧口中默念,难抑激动心潮。
薛卿回拍了拍他的肩:“年轻人,别急,将来指望你们的事情还多着呢。”又指着一旁茶几上的篮子,笑说:“今天那么高兴,就让我来请吃荔枝吧,那是我夫人去增城的启芳园买的,红红火火的,图个好意头!快拿出去给大家尝尝!”
许惟钧拎起那篮子,不禁想起那人的一句戏言——等荔枝成熟的时候,我专登过来品尝,顺带看望你们——忍不住微微一笑。
刚走出办公室,篮子立马给大伙儿夺了去,瓜分一空。许惟钧本是顶和气的人,大家都不怕他,也乐于与他开玩笑,反是卢静汶气呼呼地去抢,嘴中嚷嚷:“土匪,你们简直是土匪!惟钧他取了来,一颗还没吃呢!有本事自己再问薛先生要去!”
有两个调皮的抢到了几颗,还边吃边在卢静汶身后蹦达,学她的口吻说:“惟钧哥哥还没吃呢,哈哈,要不,我拿自个儿的剥了皮给他!”
卢静汶听闻,本有一肚子话要和他们斗,可面孔已涨得通红,只撅了嘴说:“谁稀罕!不和你们一般见识了。”说完就掉头走了。
那两个调皮鬼见她生气了,连忙跑上前去哄她,又把其它人抢的荔枝从他们手中硬抠了出来,捧到了她面前。
许惟钧在一旁笑着连连摇头。
小秋这时气喘吁吁地闯进来,把三封信塞到他手中,说:“许大哥,这是保定寄来的。”
为何一下子来三封信?莫非是起义有新进展?许惟钧连忙看信,却见信封抬头是给他个人的私信,心头仿佛蓦地被什么东西击中,“咚咚”地响了起来。
是他么?
他拆开第一封,先看落款,果真是“禹坤”二字,他说刚刚才从梅先生手中看到自己当时写的亲笔长信,方知在拉拢钟臻善和杨景素的决议中,他是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于是道谢。
他淡淡笑,再拆第二封,见纸上只书八个字:遥祝新喜,佳偶天成。这不过是句道贺的话,在他看来却是触目惊心,脸色陡然一变。
他定定神,再看最后那封信,却只有一句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这句本应是出自曹操的《短歌行》,只是为表达他求贤若渴的心态,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句早在《诗经》原文中与“可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相连,却是首情诗——纵然我没有去找你,你怎么能够一点消息也没有呢?几多缠绵悱恻。
当然也可理解为:纵然我没有去找你,你为什么不主动投奔我呢?
他当即明了,杜禹坤借诗表求贤,希望自己北上留在他身边助其一臂之力,而另一层的意思,他只是隐约觉察到,却再不敢深思下去了。
当晚他辗转反侧,凌晨时分起身来回信,写下了与卢静汶假订婚的来龙去脉,最后告诉他自己在南方还有许多工作要处理,无法北上,但愿意跟从前一样,在远处关注他的行动,自己在莲香楼上说的话,永远有效。
第二天一大早便亲自把信件寄出了,但一直没有等到杜禹坤的回信。
再过数月,在天津和保定同时爆发了武装起义,天尚未亮,克虏伯大炮便为义士们扫清了道路,总计三千余人手持手枪或步枪冲入总督府邸以及府台衙门,打死打伤清兵千余人,捕获八品以上文武官吏三十七人,直隶总督杜禹恒在攻击中生死不明,最后由布政使钟臻善出面与起义军和解,救回众官,遣散义军。此事奏到北京,朝廷亦是无奈,只得提升其为署理总督。
期间,杜禹坤始终没有露面。梅丰睿来信告知,他在起义后曾笑称大愿已了,之后再不问世事,终日留在居所听戏品茗,逍遥快活。
许惟钧则继续在《国民报》中撰文针砭时弊、宣传民主,另外,广州新一轮的武装起义也在筹划中,终于再无闲暇去胡思乱想了。
此般时光荏苒,待撕开黄历一看,已到辛亥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