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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涌】《爱比死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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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12 13:56: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爱比死更冷》
  他猛地惊醒,睁开两眼,忽然忘记了自己在哪儿,现在是什麽时候了。他有点惊慌,翻身去看睡在他旁边的女人,在黑暗中,她的脸模糊而陌生。他伸手去抚摸她,却被她推开。
  “作死!”女人咒骂道,“这麽晚了还不睡!”
  女人的面目真切起来,他想起她是他的妻。
  他闭上眼,想把方才中断的梦继续下去——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他很想念他。
  那是11月底,1978年。寒冬已迫在眉睫,但江南的季节变换总是温和的,从遥远的北方吹来的冷风一次次地加重份量,提醒小镇的人们添件棉衣。
  老刀从不在乎这些,还如往常般披著那件藏青色的旧单衣,在老街上招摇过市。那一年是老刀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他刚满十八岁,却已成了这条街上势力最大的“铁龙帮”的第一把手,手下有四五十个兄弟。这些少年大多是住在老街的,前些年不够年龄下乡,也没有再读书,整日游手好闲,跟著老刀混帮派。不打架的时候,他们大多会蹲在街边的石桥上,拦下几个衣著光鲜的学生,借钱买烟抽,当然,这钱是不会还的,遇到他们的只好自认倒霉。
  老刀成名於一次械斗。年初的一场大雪後,“铁龙帮”与镇西头的“野牛帮”在煤厂展开对决。少年们杀红了眼,鲜血在煤渣与黑雪间飞溅。老刀受了伤,一道血口子从额头一直拉到嘴角。後来在派出所调查此事时,当场的一个目击者回忆到老刀带领他十几个兄弟杀出重围的情景。他惊骇地看见老刀摸了把脸上的血污,又从地上捞了把雪,嚼了一口,忽然拔出他那柄後来颇为著名的短刀,挥舞著站立在煤堆顶端,对每一个进攻他的“野牛帮”少年报以冷笑与砍杀。战斗以“铁龙”的大胜终结。虽然当晚老刀和参与械斗的少年都被派出所逮走了,但从那开始,老刀和他随身配带的短刀一起变得赫赫有名,成为老街孩子们心中的传奇。
  “铁龙帮”的少年们等了整整半年,老刀终於从少教所归来,再一次带领著他们在老街的青石板路上横行。他後来笑著对安子说:“还好我是年底才满十八周岁,否则肯定要关个十年八年的了。”安子也笑:“你要是关个十年八年的,我们就不会认识了。”“谁说不会认识?在大牢里呗!咱哥俩总会碰著的。”老刀说。
  他们是在七八年十一月底的某日午後相识的。那天老刀率著十几个弟兄穿过老街,人们漠然地望著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对老刀在这麽寒冷的日子仍穿著破旧的单衣报以隐秘的嘲笑。他们看见他半敞著单衣,露出胸口新纹的青龙图案和腰间跨著的短刀,威风凛凛地越过街角最後一座石桥,终於不见。人们往往在老刀离开他们的视线後,回忆起当时他那抿著的薄唇边一丝轻蔑的微笑,他们觉得他极嚣张,後来的事实证明,这种讽刺意味的笑容导致了老刀最後的结局。
  其实那日老刀约了镇南的“神鹰帮”谈判,在长途汽车站碰头。事情的起因是老刀手下的一个小弟踢球时被“神鹰”的人揍了一顿,还扒了他一双簇新的球鞋。老刀说什麽也咽不下这口气,当即让人把对方的老大叫出来谈谈。
  “神鹰帮”在当年是少数几个与“铁龙帮”声势相当的帮派,它的当家豹头成名比老刀早好几年,武斗正盛那会儿,豹头用板砖拍了好些武斗头头的脑门,并因此成为响当当的人物。
  谁知那天豹头没来,老刀知道时脸色已阴了下来,扫了一眼候车室中“神鹰”的几个瘦小颇不成气候的少年,冷然道:“这里有人可以做主吗?”
  “神鹰”的人齐刷刷地望向一旁的角落。老刀向前几步,果然见一人坐在阴影里。
  “怎麽?你能?”老刀问。
  一团火苗在黑暗中倏地闪了起来,原来是那人划火柴点了根烟,手一晃,火随及灭了,阴影中多了一个红点。
  老刀心一惊,他看见了那人的脸,也是个年轻人,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脸庞瘦削而清白。他有点气愤,想到对方在暗中把他看了个清楚明白,观察了他的一举一动,他却干站在这里瞧不清对方,太不公平!
  “你想怎麽处理呢?”那人开口了。
  “当然是把打我兄弟的人揪出来吃顿拳头,另外,还要赔鞋子,赔医药费!”老刀道。
  “鞋子我赔,医药费我也赔。”他站起身来,一步步走近,“打你小弟的人我已教训过了,他们会专门向各位道歉,至於那顿拳头嘛,能否免了?”
  “怎麽能免?我们兄弟的气往哪儿出?”老刀眉一挑,加重了语气,却见那人已站在身旁,望著自己。他不象是个混帮派的,穿著清爽的灰色夹袄,头发也很整齐,脸形柔和,唇边含笑。老刀想往下说,却忘了自己说到哪儿了,只好恶狠狠地咳嗽了几声,以示气愤。
  “老刀,你是干大事的人,犯得著和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般见识吗?”他笑道,“不如饶了他们这一回吧!”
  “这不是什麽见识问题!他们伤了我兄弟,他们就要付出代价!否则,道上还有什麽公理可言?”老刀道。
  他深深地凝视著老刀的脸,像是希冀著他会改变主意,或是要看透他的内心。良久,他才开口:“交个朋友吧!”
  老刀楞住了,转念一想,怒道:“怎麽?交朋友?这件事就这麽一笔勾消吗?”
  他露齿一笑,吐出一口烟,俯在老刀耳畔轻声道:“我会为了他们而低声下气请求结识你?你未免多心了。”
  老刀的脸颊突然贴上了他吞吐呼吸的温热气流,有些潮红,他喃喃道:“怎麽?怎麽——”
  他却伸手拍拍老刀的肩:“交个朋友就好了嘛!给个面子?”
  老刀侧脸看他:“你,怎麽称呼?”
  “叫我安子吧!”他说,“豹头是我姐夫。”
  老刀偶尔想起以前的种种时,会问自己若是知道今後的一切人生变数都源於那个午後,还会不会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少年的建议。这种自问通常是没有答案的,即使在最为艰辛的的日子里,他也只会对自己片刻的软弱报以习惯性的嘲讽笑容。他相信生命的起承转合不可抗拒,就象他和安子的相识是注定的一样,他把他们之後的所有遭遇也归为宿命。
  豹头回来地很突然。他本是去苏州看望一个刚从贵州下乡回来的哥们,当时去是一个人,回来时却多了一个人,一个苏州女人。
  一场家庭战争已不可避免,安子的姐姐安红嚎哭的声音穿越了几条小街,但没有一个人敢去劝架。众人远远地站著,望著豹头屋里两个女人尖叫著扭打在一起,豹头拖起一个,扇一巴掌,给另一个也一巴掌。两个女人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豹头拍拍这个碰碰那个,安慰道:“你做大的,有什麽不好,给个丫头伺侯你,多福气!”安红腾地站起来,抹了把脸。“这就对了嘛!做大姐的——”豹头的话没有说完,他看见安红狠狠地用腿踢那个苏州女人。
  後来把此事告诉安子的人们不无惋惜地说,你姐干嘛去踢那个骚狐狸呀!她可是豹头的心头肉,忍一忍就过去了,非要打,看看现在!
  豹头的拳头重重地落在安红的腹部上,人们看见她绻缩起来,想捂住肚子,腿却一软,头碰到了桌角上。安红被送往医院急救时已来不及了,颅骨破裂,路上就咽了气。
  安子听说此事时正和老刀趴在小镇另一端的一座石桥上,说说笑笑,一星期前他们成了朋友。老刀提起家里有个酗酒的父亲,喝醉了把厨房当成茅厕,在米缸里撒尿。安子吃吃地笑,很愉快。他告诉老刀自己没有父母,唯有个长姊,辛辛苦苦把自己养大。
  老刀记得他当时的表情,温柔而和煦。随後他们听见有人喊:“南边出事啦!豹头家出事啦!”
  一切就在那一刻变了样。
  安红的葬礼没过多久,安子就听说了豹头无罪释放的消息。他很明白,目击此事的人根本就不敢得罪豹头,要处理此事,得靠他自己。
  他对老刀说,“神鹰的人不会帮我,他们是只认豹头的。”
  老刀静静地听著,半晌,他说:“你想一个人去报仇?”
  安子点点头。
  老刀笑了:“不如带上我吧。”
  许多年後,曾在老街上拖著鼻涕咬麦芽糖的孩子都已长大成人,他们经常会想起幼时的偶像老刀,那年的某个冬夜老刀和他的朋友飞奔过自己的窗前,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苏州女人坐在安红常坐的藤椅上织绒线,桔黄的灯光映在她的额上,饱满而柔美。安子站在窗口望著她,然後他回头对老刀说:“她没有我姐好看。”
  豹头从里屋探出头来。“老婆,快来睡觉呀!”忽然瞥见了窗口的安子,“臭小子,看什麽看!”
  安子没有说话,推门进去,拔出腰间的匕首,冷冷地望著豹头。豹头想笑,笑容却凝结在嘴边,他看见老刀也走了进来,握著他著名的短刀。
  “干嘛?吓唬老子?”豹头从里屋窜出来,提著裤叉,“老子在外面混的时候,小子你们还没断奶呢!”
  安子看了眼老刀,示意自己先上。匕首直直地刺向豹头,灰色的夹袄在老刀的眼前闪过,花了他的眼,当他再次定睛时,刺目的鲜血已染红了安子的棉衣,苏州女人龇著牙,把她手中的剪刀从安子的背上拔出来。
  老刀对此事最後的记忆只有安子痛苦的眼神和悲怆的吼叫。後来安子告诉他,他向豹头砍了十二刀。
  “你向豹头砍了十二刀。”安子虚弱的声音伴随著粗重的呼吸传到他的耳内。
  他们在狂奔。
  老刀一手扶著安子,另一手握著他的刀。刀尖上的液体顺著刀柄流到他的腕上,有点烫人,老刀抖了抖,重新把刀握紧。
  月色清冷,映得安子的脸越发惨白,他的鲜血在青石路面上蜿蜒成了一条小溪。他已没有一丝力气,软绵绵地靠在老刀的肩上。老刀一把拽紧他,将他背著继续赶路。
  身後有几串凌乱的脚步声,老刀忙回头看,原来是几个来镇上卖菜的乡下人赶夜路。老刀不禁笑了笑,朝著身後的他们大吼一声:“老子我怕过谁呀!”乡下人被吓了一跳,急急地拐进一条弄堂,丢下一句“小畜生”。老刀觉得很好笑,嘴里还在嚷嚷:“老子我怕谁呀!有种出来单挑!我怕谁呀!哈哈!我怕谁呀!”
  终於,他没再出声了。在那样一个寒冷漆黑的夜晚,只有风声和他的脚踩在石咯路上的沙沙声,他握住了安子圈在他脖子上的手,但安子就象冰块一样,他汲取不了一丝温暖。他剧烈地颤抖起来,就在那一瞬间,他想起了昨天。
  昨天,是他十八周岁生日。十八周岁!他惊恐地想:“我怎麽就十八了呢!”
  他背著安子来到水泥厂对面的石桥下,桥洞不大,但足以容下他俩。他脱下自己的单衣,撕成一条条,给他包好了伤口。完成这一切,老刀在他身边坐下来,把安子换下的棉衣盖在两人身上。
  安子依旧昏睡著,呼吸已渐渐平稳起来。老刀吐出一口气,目光游移著。他注意到安子苍白的额头上细微的汗珠和他透著紫的嘴唇,然後他望见自己的手指颤抖著抚摸安子削瘦的脸颊。
  “就是为了这个人。”老刀想,“我杀了豹头。”
  老刀清醒过来的时候,天还灰蒙蒙的,他是给冻醒的。他扭头去看安子,却看见安子也睁大了眼看他。
  老刀不知该说什麽,有那麽一刻,他恍惚起来,彷佛他们从未认识过,又好象相熟太久了,如同脸上的口眼鼻般从未分离过。他们蜷缩在那件布满血腥味的灰色棉衣下,静静地听北风吹过桥洞的声音,空旷而悠远。
  安子身上有三块钱,老刀只有一块二毛。四块二,能维持多久,他们心里都很清楚。但现在,不是计较还剩多少钱的时候了,他们随时会被捕,只有先逃出镇才能为下一步打算。因为怕被人发现,他们决定当天晚上再赶路,而白天,安子留在桥洞内养伤,老刀则往回走一点路,探探风声,若能碰到帮里的兄弟,还可借点钱。
  老刀没有衣服穿了,只得将安子的夹袄拆开,把内层的单衣披在身上,又抓了把黄泥将血迹涂没。
  “回来给你带吃的。”老刀说。
  安子笑著点点头。
  老刀在细长蜿蜒的弄堂里穿梭,他已不能再往前了,前面就是老街。他几乎能看到沈家茶馆升起的彩旗,周麻子的油条铺前排的长队,以及李寡妇赤著脚蹲在河沿上洗衣时朝来往的男人们抛的媚眼。
  老刀叹了口气,他终於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回去了。
  老刀买了两个大饼,有芝麻的。“很香。”安子赞叹道。老刀狠狠地啃了几口,摇摇头:“外乡人的摊头上买的,总不大正宗的。”
  “我们往哪儿走呢?”老刀说。他从没有走出过这个镇,当年大家忙著串连时他则忙著和人打架,外面什麽样,他一点都不知道。
  安子的目光越过水泥厂高耸的围墙:“往北走吧。我有个姑妈嫁到了苏北,她对我很好,投奔她说不定还有条活路。”
  两人靠在潮湿的桥洞壁上,等到河面上红彤彤的太阳落下去,四周不见一丝光,这才起程。
  安子的伤口不算太深,但只要一动,还是直冒冷汗,也走不快,最终还是让老刀背著上路了。
  “老刀,你一定在後悔。”安子突然说。
  老刀被吓了一跳,不知该说什麽。
  安子笑了笑,有点凄然:“我们才认识了几天,就害你吃人命官司——现在你心里必定後悔极了,是不是?”
  老刀低下头,许久,他才开口:“後悔杀人,还是後悔认识你?”
  “你说呢?”
  “两样我都不会後悔。”
  “老刀——”安子贴著他的耳畔低声道。
  温热的气息吐在老刀的脸庞上,不禁使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安子的情景。忽然圈著脖子的手臂猛地一紧,安子把头埋在了他的颈窝里:“老刀,我欠你的,下辈子还吧。”
  老刀怔了怔,不觉已红了眼眶。
  不远处有个码头,运气好的话,能在那儿找到一艘愿意送他俩去江北的船。
  老刀却放慢了脚步:“公安局的会不会在那儿等著我们呢?”
  安子叹气:“都到了这一步了,横竖是死,拼一拼吧。”
  老刀点点头,向一排木船走去。
  此时已是午夜,河滩上一片死寂。两人喊著“船家”,也没人答应。老刀只好将安子放下,自己跳上船板,一艘一艘地敲船舱门。大多是不理不睬的,也有大声咒骂,吼著“小畜生滚远点的”,最後,终於有艘运货的船上人来开了门。
  是个船娘,三十多岁,带著四个孩子。问了问,是运黄沙去江阴的。船娘答应让他们搭船,但到了江阴要帮忙卸货,以此来抵坐船的费用。
  两人一口答应。
  船要凌晨4点才起锚,船娘让他们先睡一觉,但船舱太小,他们只好睡在甲板上。两人盖著船娘拿来的棉被,耳边风声虽响,也没冻著,不一会儿就都睡著了。
  美梦没有持续多久,忽然听见岸上有人用高音喇叭在叫:“各位船家,出来一下!”
  老刀睁开眼,怔住了,忙推醒安子,安子一瞧也怔住了:岸上正站著十几个民警!
  “找到我们了?”老刀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地颤抖。
  安子一把纠住棉被,把两人罩在下面。“嘘!”安子示意他别出声。
  透过夹缝,两人看见船娘跨过他们身侧,跳上岸去,丢下一句:“他妈的有觉不让睡!”
  那些船家围在民警身边嚷嚷著,高音喇叭继续在响:“请大家排好队,我们会一个一个了解情况——”。这时谁还排队啊,都乱套了,不少人吵著再不放行送货就迟了。几个民警凑在一起嘀咕了会儿,喇叭又响了:“没有遇见过行迹可疑人物的船家,可先回去了!”
  老刀依稀看见船娘已回头走了,刚想松口气,又见她被一个民警拉住了,指著自己这边在问著什麽。
  发现了?!老刀脸色发白,真想从棉被中一跃而起,高声喊:“豹头是我杀的!来抓我吧!”这样还痛快些。
  安子忽然握住他的手,紧紧地,把指甲都掐到他手心的肉里去了。
  “你别忘记我!”说著,安子已从被中钻出去了,快步向岸上走。
  老刀惊呆了,回过神来,想抓住安子却来不及。
  他要认罪?!笨蛋!他想认罪就认罪吗!他忘了那个苏州女人目睹这一切吗!为什麽?笨蛋!笨蛋!
  老刀朝河里呸了一声:“死就一起死吧!”正要站起来,忽然听见船娘尖利的叫声:“那是我儿子!我有六个儿子!怎麽?犯法呀?”安子正往她那儿赶,听见这话也愣住了,但随及喊:“妈!再不开船要误事啦!”民警朝他看看,显然他不清楚凶犯的样貌,挥挥手就放了行。
  船娘回船的时候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又回头对安子说:“还好你小子聪明,否则船上多了陌生人就要拉到公安局问话,还不知要拖到什麽时候呢!”说完,忽然严肃地盯著他们瞧:“你们不是杀人犯吧?”
  “不是不是!”两人连忙摆手,齐声笑道。
  後来老刀问安子干嘛自己去顶罪,难道他不知道还有个苏州女人可以作证。
  安子笑他笨:“我不是去顶罪,而是去告诉警察你已经死了,我把你丢在河里了,让他们捞去吧!”
  四个孩子眼巴巴地望著母亲把饭菜端到小圆桌上。一个孩子望了一眼,皱起了眉:“又是鱼!”船娘斥道:“不吃这个,想吃金子呀!”又对老刀和安子说:“你们吃!我们船上人家,什麽都少,就鱼多!”
  老刀很开心,吃完了半条,刚要翻身,被安子的筷子一把按住:“船上吃鱼可不能翻身,翻了鱼要翻船的。”
  “迷信。”老刀耸耸眉。
  “不是迷信是风俗。”安子纠正。
  船娘笑了,拍拍安子的肩:“这位小哥真有见识,成绩很好吧?”
  老刀注意到安子的眼光有点闪烁,许久才答:“好多年没上学了。”
  “吃完这顿就快到江阴了,你们下了船去哪儿呢?”船娘问。
  “姑妈家离那儿不远,我们去探亲。”安子答。
  卸完货,他们告别了船娘。走的时候,安子有点伤感,他告诉老刀她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她们长得像吗?”老刀问。
  安子笑著摇摇头:“我从没见过我妈。”
  安子的姑妈家在郊县,走起来还有两三天路程,身上却只剩几毛钱了,两人商量了一下,准备先在路上打点短工,赚些路费再走。
  事实上没人会雇两个毛头小子的,他们在市区转了一圈,最终空手而归。
  老刀垂头丧气的,肚子早在叫了,也不喊饿。
  安子塞给他两毛钱:“去买个烘山芋吧。”
  “我不饿。”老刀推开他的钱,闷头往前走,走了几步,却听见身後没了脚步声,急急地转过头,才见安子从不远处奔向他。
  扑鼻的香味随著他的靠近而越发浓愈,老刀贪婪地嗅著,象是好多年没吃过东西了。
  “你不饿我还饿呢。”安子笑著说,把手中的烘山芋掰成两瓣,递一半给他。
  在老刀的回忆中,那山芋是金黄色的,泛著淡淡的红光,在随後的很多年里,他再也没吃过比这半个山芋更好的东西。
  等到离开市区,来到乡间,老刀才在一个铁匠铺找到份短工,在老铁匠打铁时,给他添煤。这活不算太重,但对一个早前终日流连在街头,无所事事的人来说,这也是份苦差事。安子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也在一旁帮忙。
  那一日铁匠的老婆从城里赶集回来,带来几段布,准备给他们每人缝件新衣。“老刀还穿著单衣呢,看你不冻死!我拿了件老头子不穿的旧袄子,给你改一改。还有安子,你的棉衣还能穿,但棉絮都露出来了,给你缝缝好!”她又拆开布料上包的旧报纸,让他们选花色。
  安子笑著,目光忽然滑向一边的旧报纸,愣了愣,又拿起来看了几遍,然後一声不响地把它扔进了煤炉。後来老刀问起,他只淡淡地答:“原来今年已恢复高考了。”
  铁匠老婆让安子把他的棉衣拿出去晒一晒,谁知竟让他们在棉絮中发现了件好东西,一根香烟。安子早忘了这烟是什麽时候藏在衣服里的了,烟上已长出了些霉斑。老刀抢过来闻了闻,惊喜道:“大前门吧!”忙在煤炉上点著,深吸了一口,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安子望著烟圈在风中扭动升腾起来,直至消逝不见。
  老刀又猛吸了几口後,把烟递给安子。安子闭著眼,坐在门槛上慢慢地抽著,风拨乱了他的发,他象个孩子似得笑了。老刀也在他身边坐下,安静地看著他。
  那一刻,老刀忽然想到“永远”这个词,他甚至以为他俩能这样静静地坐著,肩靠著肩地直到永远了。
  穿上新衣服的第二天,老铁匠乐呵呵地挥著手里新打好的剃刀,说要给他们剃头。老刀首当其冲,被铁匠笨拙的剃头工夫折腾地直叫唤。安子和铁匠老婆在一旁笑得前俯後仰。
  安子先变了脸色,他看见一辆面包车车呼啸著向他们开来,一个女人跨出车门。
  “你?!”安子失声道。
  “是我。”豹头的苏州女人走下车来,“杀了我男人就想跑?警察找不到你,我可找得到!”
  老刀跳起来,拉起安子就往屋旁的林子里跑。安子回过头来,冲老铁匠夫妇喊:“对不住了!”留下老夫妻俩一脸惊谔地站在原地。
  苏州女人冷笑一声:“我老家的堂房兄弟都来了!你们还跑得了?!”
  果然,四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冲下车来,快步向他们跑去。
  老刀抓紧插在腰间的短刀说:“逃不掉,拼了算了!”
  安子捂住他的手:“不能再杀人了!否则一辈子也翻不了身!”
  “现在不是我杀不杀他们,而是他们一定要我们死!”老刀推了安子一把,“你先去躲一躲!”
  回过头来,那四个男人已在面前。
  “你们想怎麽样?”安子问。
  前头的男人哼了一声,说:“我们知道你们的行踪却不报警,你们应该猜得到我们想干什麽。”
  老刀抹了把鼻子,脱下了身上的棉衣,笑道:“别把我的新衣给弄脏了。”说著,把衣服丢给安子:“你小子一书生,别在这儿搀和了!”
  “老刀,别傻了,你要把命留下,他更要留!不想想他是什麽人,他活著,我妹能安心?”男人冷笑道。
  “那麽,废话少说吧!”老刀轻笑,向他们挥挥手。
  当时他没有想到,这是他最後一次挥舞那柄陪伴他多年的短刀。在他的回忆中,战斗结束得和开始得一样急促。他听见自己的吼声和血肉迸射的声音组成混沌的一片,直到有人压住了他的双手,还有人开始掐他的脖子时,他才顿觉自己的无力。老刀睁开红肿的双眼,看见安子满身鲜血倒在地上不住地抽搐。老刀想喊,却什麽也喊不出来。
  “愣著干嘛?这儿荒郊野外的,还不动手!”不远处的苏州女人尖声道。
  纠著老刀的两个男人有丝犹疑,回头对那女人说:“妹,他半死不活啦!”
  “杀了我吧。”躺在地上的安子发出微弱的声音,“他和你们无冤无仇,是我要杀豹头!你们杀了我,放了他吧!”
  苏州女人跑上前,伸脚往安子的伤口上踩:“你别急!你们都要死!一个一个来!”
  正在这时,老铁匠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去报告派出所了!民警马上来!”
  那些男人吓了一大跳,松手把老刀推在地上,转身往面包车的方向跑。苏州女人在後面喊:“别信他们!吓唬我们呢!”但此刻,她的堂房兄弟们只顾跑,谁也不理她了。她一跺脚,也跟著去了。
  老刀爬向安子,把他搂在怀里。
  安子睁开了眼睛,轻轻地笑:“你被他们打得象个猪头。”
  老刀眯著眼也笑:“没事了!他们跑了!”
  安子又说:“说不定他们还要回来,别再连累了铁匠他们老人家。”
  老刀点点头:“那我们找你姑妈去!”
  “好。”安子说,“说不定能让我姑妈给你谋份差事。”
  “说不定她能供你念书,考个状元呢。”
  “什麽状元?是考大学。”安子笑道。
  “嘿嘿。”老刀挠挠头,“那说好了,我们明天就出发吧!”
  安子没能等到第二天,他是当天晚上断的气。
  他从床上爬起来,开了窗。只有当冷风狠狠地刮在他脸上时,他才感觉到自己还活著。
  “作死!”他的妻咒骂道,“这麽晚不睡,还开窗,想冻死我呀!”
  他向窗外望了望,和一星期前一样,和一年前一样,也和十几年前一样,是那样的陌生。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余生都将这样度过。
  他习惯性地抿嘴笑了笑,关上了窗。
发表于 2009-11-10 00:54:31 | 显示全部楼层
故事象那部同名电影一样让人沉在无望的命运深海里,看不到希望,只有无边的死寂.
发表于 2012-9-28 19:37:23 | 显示全部楼层
说一句下辈子还吧,多想都欠着还不完,就能一直相伴着了。可再不想还清的都还干净了,下辈子,能再次坐上同一条船,或许都是多余的缘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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