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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涌】《北儿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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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12 13:57:4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北儿之死》
  范延北死在镇口的河滩上。
  清晨,一个洗马桶的女人发现了他的尸体,尖叫声惊扰了附近尚在睡梦中的居民。待我和小张赶到现场时,尸体周围已挤满了好奇的人们。
  我响亮地咳嗽了一声,人们顿时为我们让开一条道来:“林队长来了!”
  我微微点了点头,快步来到尸体旁:“有人碰过吗?”
  “怎麽敢碰?”众人道,“血嗒嗒滴滴的,吓死人了。”说归说,大家还是站定在一旁,眼睛直愣愣地看。
  小张瑟缩在我身後,小声地干呕了几下。
  我侧著脸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像什麽警察的样子!”
  小张委屈地努努嘴:“队长,我还没遇到过凶杀案。”
  我蹲下身,检查尸体。
  这是个年轻人,眉清目秀的,年纪不会超过二十,一跟鱼叉从背後戳穿了他的胸膛,除此以外全身并没有其它伤口。我又搜了一下他的口袋,发现了以下物品:
  一张五角纸币;
  一张镇工人文化宫的电影票(7:30~9:00),价值5角,已被撕了角。
  一张裁缝店的单子,上面写著:范延北,男装一件,2元,6月8日下午取。签名是红旗裁缝店的唐向东。
  昨天正是6月8日,从这张单子还在他身上来看,他应该没去裁缝店取。为什麽呢?钱不够吗?
  我站起身,对小张说:“找人通知他的家人来,再把文化宫卖票的人和那个唐向东给我找来,还有,让刘医生过来确定一下凶案发生时间。”
  小张抬起汗涔涔的脸,苍白而无助。我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他:“擦一擦汗!时间长了就习惯了。”
  他接过去,露出了虚弱的微笑。
  当时,我将它认定为普通的谋杀案,但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我的想象。
  先是范延北母亲的冷漠态度让我吃了一惊,据去通知家属的人说,她板著脸回了以下这句话:“让公安局的人将他殓去!”後来要家属提供资料并签字,她则说:“叫英子去签!我又不识字!”
  英子,就是范晓英,延北的姐姐,在镇纺织厂工作。通知她时,她很是悲痛,并答应去班组长那儿请个假,马上过来。
  随後刘医生的报告送了过来。他确定死者的死亡时间在昨天深夜11:00到凌晨1:00间,死亡原因是尖物刺破了肺,另外,凶器上没有指纹,也无任何特别之处,凶案现场的河滩上停著一排渔船,每条船边上都晒著渔网,摆放著几根鱼叉,凶手拿到他很容易。不过因为鱼叉非常重,插入死者的背部并刺破肺泡所需力气很大,刘医生的个人意见是男人行凶的可能性较大。
  没过多久,唐向东和在文化宫卖票的叶兰一前一後到了。唐向东我是认识的,他是附近小有名气的裁缝师傅,二十八九岁,长得高高瘦瘦的,谈吐很温和。他带来个布包,放在我跟前:“这是小范在我们店订的衣服,说好昨天下午来拿的,但他没有来。”
  我查看了一下那件衣服,只是一件相当普通的灰布罩衫,料子一般,但做工很细。我问:“那你最後一次见到他是什麽时候?”
  “前天早上,7号,我买了油条豆浆走过他家门口时,看见他从里面出来,当时我还提醒他第二天来取。”唐向东回忆道。
  “当时他有什麽异样吗?”我又问。
  “没有啊。他还说要早点去学堂温书,他念高中快毕业了。”他说。
  我送唐向东出门,迎面见到范晓英正走过来。她眼圈通红,惨白著脸,看见唐向东出来,朝他打了个招呼。
  “你先去休息室坐一下,我还有个证人要询问。”我说。
  范晓英点点头,随小张去了休息室。
  叶兰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姑娘,不是很难看,但窄脸尖嘴,颇刻薄的样子。
  “给我说说昨晚的情况。”我说。
  “小范四点多锺来买的票,因为他的积极,我还特意拿了张簇新的五角找给他呢。”他说,“电影7:30开场,他六点锺就来了,在门口踱来踱去,我看他没地方坐,在传达室搬了张凳子给他,他忙说谢谢——唉,真是个好孩子。”她说,满脸的可惜。
  “後来呢?”
  “说也奇怪,他那麽早来等开场,却看了半场就走了。”
  “当时几点?”
  “8点多吧。”
  “有人跟著他出去吗?”我问。
  “没有!昨天放《南征北战》,好看极了。林队长,你要票的话说一声就行!”她笑道。
  “谢谢你了。”我想了想又问,“那有人在他前面出去吗?”
  “没有!没有!”她颇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我虽一无所获,但毕竟知道了范延北为了一件比看电影更重要的事而去了别的地方,可能就是他遇害的河滩,也可能不是。
  叶兰走出门口,还高声对我喊:“林队长,要票记得找我啊!”
  我笑笑,朝她胡乱地挥了挥手。
  转过身来,看见小张正提著一根铁管往院中央的大锅炉里丢,浓烟四散,呛得他不住咳嗽。我被烟迷住了眼睛,依稀间只看得见院墙上火红的标语“大炼钢铁”和身形单薄的小张在浓烟中颤抖。
  我清了清喉咙,喊道:“小张,别胡闹了,让会炼钢的同志干!”
  小张不服气地瞪著我:“毛主席说的,人人都要参加大生产!”
  “好!好!但你现在弄得满屋是烟,我怎麽工作?先叫范晓英到我办公室里来!”我说。
  小张只得放下了废铁,撅著嘴去休息室了。
  范晓英是个标致的姑娘,浓密的长发绑成两个麻花辫,蓝色工装下是当时很少有人穿的花布长裙。我还未开口,她已低声抽泣起来。
  “我读了两年书就去做工,为的就是这麽个宝贝弟弟,好不容易熬到他快毕业了,他却——”她不禁失声痛哭。
  “你别太伤心了,我们会尽力找到凶手的。”我安慰她,“你一定要配合我们。”
  她抹著眼泪,点了点头。
  “你回忆一下他昨天一天的情况。”我说。
  “我昨天早晨做好早饭就去上班了,那时他还没起身,中午回来时,他说晚上要看电影,没钱买票,我给了他一块钱,吃完午饭我又去上班,晚上大约5点下班时,他已出去了,我猜他是去买票了,电影要放到9点,我就没等他,和妈先睡了,谁知他竟一夜未归——”
  “你确定自己给了他一块钱?”我想起他身上有5角,再加上买电影票的5角,正好1元。
  “是呀。”她回答,“他说可能还要买包瓜子什麽的,我就给了他一元。”
  那麽,钱的数目是对的,我大致可将劫杀的动机排除了。
  “他和谁结过仇吗?”我又问。
  “没有,延北这小子老实巴交的,从小到大,别人期负他,他总是一笑了之。谁会和他结仇啊?”她说。
  这麽说,仇杀的可能性也没有?
  “给我说说你们家庭情况。”
  “我爸解放前就病死了,我妈靠替人洗衣服养大我们,我工作後,她和我赚的钱除了吃穿,剩下的全部用来供延北上学,他成绩很好的。”
  照她这麽说,早晨她母亲的表现就有些难以理解了。“你弟弟和你母亲有什麽矛盾没有?”我问。
  她象是听见了一个笑话似得冲我微笑起来:“我妈最疼的就是他,两人有时会有点小口角,但母子之间,有什麽隔夜仇啊?”
  难道她母亲冷漠的口吻只是伤心过度,或是无法接受爱子突然逝去的打击而造成的吗?
  我决定去拜访这位母亲。
  夏日午後的豔阳放肆地烤灼著一排排灰色的屋顶和裸露著的青石板路面,升腾起一束束白花花的光环,看得人眼花。
  “快到了吧?”我问身後的小张。
  “快到了。”小张喘著粗气说,“过了纺织厂就是了。”
  “纺织厂?范晓英的单位?”我问。
  “是啊。”正说著,三个穿著纺织厂工作服的姑娘走过我们身旁,看了小张一眼,忽然吃吃地笑起来,推推搡搡地快步跑开了。
  小张望著我,脸涨得通红。
  “怎麽不走了?”我假装没看到,想拍他的肩,他却躲开了。
  人人都知道,小张是个英俊的年轻人。
  范家就一个院子两间房。院子里架著个灶头,算是厨房;房间则一间是范延北的,一间是饭厅,墙边靠著两张折叠床,应该是范老太太和晓英的住处,床边有个矮桌,摆著碗碟,坡璃下压著十几张簇新的分币和角币,价值不算大,但却是这个灰白的家中唯一的色彩。
  范老太太坐在檐下的小板凳上拨蚕豆,对我们的到访不理不睬。我假装检查她儿子的物品,眼睛不时地朝她打量。她身材干瘦,神情木讷,全身上下只有眼睛还能昭示出一丝神采,但那也是写满命运不平的痛苦的。
  我拉了只凳子坐到她旁边,看著她拨下的蚕豆壳已堆成一座小山,一只绿头苍蝇在上头盘旋不去。
  我正想著该如何开口,老太太却先出声了:“畜生!”她恶狠狠地对著那只苍蝇骂,吓了我一跳。
  “大妈,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我也帮著挥手赶苍蝇,趁机问道。
  “有话就说吧!”她看了我一眼,又弯下腰去拾掇那些蚕豆。
  “你唯一的儿子去世了,你难道不伤心吗?”我单刀直入。
  “是老天爷要收他去,我难过有什麽用?”她一脸悲愤,“我没有他这样的儿子!”
  “大妈,你说得具体一些吧!”我惊诧於她对自己的亲生子所怀的怨恨之情。
  “民警同志,你们办案是要保密的是不是?”她严肃地盯著我瞧。
  我答:“当然,无论你说什麽,我们都保证不透露半个字。”
  她浑身颤抖起来,手中的一个蚕豆夹被捏得吱吱作响,她的声音压得极低,但声音中的某些信息像是要突破她的声带喉管,直扑到我面前来似的。
  “他喜欢男人!他不正常!”她说。
  我怔住了,眼角中看见一旁的小张也诧异地张大了嘴。
  “我谁也不敢告诉,真是作孽啊!”她的脸抽搐著,泪珠滚出了眼眶。
  我沈思片刻,问道:“大妈,你知道他和哪些人较亲密?”
  “不知道,我也管不了!他——他太龌龊了!”她咬著牙说,“我不在乎是谁杀了他,总之是老天爷来收他了!”
  我不知该说些什麽,却听到范老太太苍老的哭泣声中幽幽的一句:“我千恨他万恨他,他还是我的儿啊!”
  这是1958年的江南小镇,即使在晴朗的日子里,天空也密布著灰色的云朵,空气中弥漫著还未熔化的废铁的气味。全镇就像是个大锅炉。
  走出范家的大门,我看了眼手表,5:04分:“范晓英下班了,我们找她去。”
  没走几步,就看见远处范晓英正朝这儿走来,我们欲上前打招呼,却看见一个男人从旁边的小胡同中出来,站定在她的身前,指手划脚地说著什麽。
  我望著那个男人熟悉的背影,在脑中映出他的名字——我们上午刚见过。
  “唐向东!”我走近几步喊道。
  他回过头来张望,见是我们,神色有点慌张,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林队长,小张,是你们呐!”范晓英道,“去我家?”
  “刚从你家出来。”我打量著他们,狐疑地问,“你们——”
  范晓英羞涩地笑了,拉了拉唐向东的衣袖:“向东他是——他是我的朋友。”
  唐向东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去晓英家吃晚饭,在这儿等她下班。”
  “是这样。”我点点头,“你弟弟的後事办得怎麽样了?”
  “明天下午开追悼会,晚上吃豆腐,林队长有空的话也来吧!”范晓英说。
  “好。”我说,“我还有事要问你,耽误一点时间可以吗?”
  唐向东向我们告别,说先去晓英家等她,我们则和范晓英并排走著。
  “晓英同志,这件事你一定要说实话。”我严肃地说。
  范晓英停住脚步,疑惑地望著我。
  “你知道你弟弟——他——”我不知如何开口,一旁的小张只得帮我接著说:“你弟弟喜欢男性?”
  晓英的脸刷得红了,牙齿紧紧地咬住下唇,许久,她才开口:“我妈告诉你们的?”她突然笑了笑,以奇怪的语调喃喃道:“她四处去说,就怕别人不知道!”
  “你母亲是配合我们工作。”我说。
  “这和延北被杀有关系吗?”她说,眼神中有丝愤怒,“这是家事!这是丑陋的家事!”
  “我们会调查这和凶案有没有关系,但是现在请你告诉我,你弟弟平时和什麽人关系密切?”我问。
  “好,我告诉你们!他的高中同学,有个姓魏的。”她又开始往前走,那条花布长裙轻轻地飞扬起来,很美。
  “那麽,这个姓魏的同学住哪儿?”小张问。
  “请你们别去他家!”她急急地回过头来,“不要再把这事搞大了!”
  “那我们怎麽找到他?”我问。
  “明天。明天他要来参加追悼会的,你们会见到他。”
  我们向她道谢後离开,片刻,再回过头时,她已走远了,美丽的长裙也变成了模糊的一点。
  “她的裙子该是唐向东做的吧。”小张没头没脑地说,“手艺真不错。”
  第二天,天气愈加闷热了,果然,刚吃过午饭,就下起大雨来。
  范延北的追悼会在他的母校礼堂举行。我早早地到了,坐在一边,看著范晓英和几个亲友进进出出地忙。范老太太没有来,不知是由於“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吉利的老规矩,还是她不愿来。
  唐向东也到得很早,拿著一个精致的小花圈,郑重地放在一堆大花圈前,上面提著字“泣送延北弟安息——唐向东敬上”。
  过了一会儿,来人渐渐地多了,范晓英走到我身边,低声说:“小魏到了。”顺著她指的方向,我看到几个男生走进会堂,最前面的一个眉目俊朗,便是小魏。
  “你们是范延北的朋友吧?”我和小张走到他们面前,“我们有点情况要问。”小张假装询问另两个少年,我则与小魏走到礼堂外一条空旷的走廊上。
  “你和范延北的事我们已经掌握了。”我意味深长地说,看见他变了脸色。
  “不用担心,我们只是查案。”我说,“你们是恋人吗?”
  小魏重重地叹了口气:“早分了,今年春节後就不常见面了。”
  “为什麽分手?”
  “他不再喜欢我了。”他苦笑著,“他告诉我他爱上了另一个人。”
  “谁?”
  “不知道,他对这个只字不提。有时候叫他出去玩,他都推了,说要去见那人。”
  “那麽可否告诉我,前天深夜11:00点到1:00间你在哪儿?”
  “在家睡觉呗!”他说,“我爸妈可以作证!”
  回到礼堂,追悼会已经开始了,他的班主任,同学和姐姐一个个上台念悼词,说得泪如雨下,站在我身旁的唐向东望著正在发言的范晓英,也红了眼眶。
  范延北的遗体放在台上正中的长桌上,拿一个白色的卫生棺围著,本来范晓英想去买个好点的桃木棺材的,但因为天气太过炎热,尸体已放不过今天,反正要火葬的,就没再花这个钱。
  范晓英问纺织厂借了一辆卡车以送遗体去火葬场,又喊了几个熟识的男人把棺材抬到卡车上去,她则撑了把伞遮在上面。
  棺材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注意到范延北的脸如熟睡般安详。
  “妆化得太深了,太白了。”唐向东喃喃道,“本可以化得更好些的。”
  抬棺的队伍缓缓地走出了礼堂,向停在门口操场的卡车走去。突然,最前头的一个男人脚像被什麽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将棺材斜到了一边,眼看著范延北的身体向卫生棺外延滑去。
  “北儿——”
  一个微弱却焦急的声音在我的耳畔响起,这个特殊的称呼在这样一个混乱而嘈杂的时刻出现是那样的不合时宜,没有一个亲人这样称呼他,而这两个字却是如此的亲昵和满怀深情。
  我忽然觉得毛骨耸然,看著吐出这两个字的嘴唇哆嗦著闭上,那张惊恐万状的脸变得比死人还要苍白。他凝神望著抬棺的人们将棺材扶正,再搬上车,泪水盈满了眼眶。
  是他!是他!我在这一瞬间终於意识到范延北神秘的恋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姐姐的男友——唐向东!
  我原可以现在就请他去公安局谈谈的,但我没有这样做。至少,我想至少等到整个葬礼全部结束後再开始新的调查。
  晚上吃豆腐,是极简朴的排场,原本定在操场上,因为下雨搬到了走廊。六十多个人簇拥在五张方桌边,每人分到一碗豆腐羹和一块切得极薄的糯米糕,男人们还有黄酒。唐向东不声不响地坐著听人们的谈论,眼神却飘得很远。直到宴席快结束时,我绕到他身旁,他才回过神来:“呀,林队长!这麽早就走了?”
  “我有事和你谈!这里结束後,马上回你的店,我在那儿等你。”我低声说。
  范晓英在一旁付糕钱,看见我,不好意思地笑道:“林队长,有没有旧的二元钱,借我一下吧!我有张新的,怪舍不得的。”
  “有啊。”我递给她,“你集纸币?”
  “好玩呗。刚集满角分的,现在开始集块头的。”她付掉糕钱,回过头来向我道谢,还说明天就叫向东把钱给我送来。
  我让小张先回去,自己则慢慢地踱向裁缝店。我望著湿滑的石板路上溅起的点点水花,脑子中勾勒起范延北遇害当天的路线。我注意到红旗裁缝店正好坐落在文化宫到凶案现场的中途。那夜,他究竟有没有去过那儿呢?
  我走进店堂,里头只有一个年轻的学徒看店,我说明来意後,便被请进唐向东的卧室,等他回来。
  他的房间中凌乱地堆放著一些布料和半成衣,却不显得脏,几块蓝印的土布盖在床沿和方桌上,十分古朴。我在一把竹椅上坐下,想起了他的生平。
  他是个孤儿,解放前被这家裁缝店的唐老板捡了回来,收为学徒,为他取名为唐向财。1951年公私合营,店成了集体财产,唐老板当了店长,一年後,无儿无女的唐老板去世,改名为唐向东的他接手了这家店。
  正想著,唐向东走进房间,他的头发和衣服都湿了,双颊潮红,似是喝了不少酒。他一见我,便微笑起来:“我知道你要来找我的。”
  “为什麽?”
  “你一定会查到我这儿的。”他拿起茶壶,将茶杯倒满,一饮而尽,又望著我,手中玩弄著空杯子,“我演得不好,我演得很糟糕,我无法让自己伪装成陌生人!”
  “你准备把一切都告诉我吗?”我凝视著他的眼睛。
  “一切?啊,是的是的!哈哈哈!”他笑起来,唇边的线条剧烈地抽搐著,“我把所有的事都压在心里,太痛了,太痛了!”他突然把拳头狠狠地往心口上捶,茶杯被震碎了一角,扎破了手掌,顿时鲜血淋漓。
  我连忙站起身来,扯过一边的边角料,绑住他的伤口:“没事吧?”
  他摆摆手,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从枕头下取出一个布包,正是范延北最後在他店里订的那件衣服。他的双手摩挲著衣服的丝丝文理,似是感觉到了熟悉的体温与气味,脸上泛起幸福的神采来——可我知道,衣服上从来没有留下一丝范延北的气息,因为它的主人还未来得及穿它就枉死了。
  我告诉自己永远要记住这个下著大雨的夏夜,我站在一个男人的床前,听他诉说他对另一个男人蚀骨的爱恋。
  “我和北儿开始在他家的灶头跟前。”唐向东以这句话开始了他的回忆。在他叙述的一段时间里,我充当了倾听者,询问者与记录者,为了这份口供的完整性,我省略了自己的问题与插话,而将整篇记录整理如下:
  唐向东的口供
  (1958年6月10日)
  我和北儿开始在他家的灶头跟前。那天是大年初一,晓英第一次领我去她家吃晚饭。我和晓英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好了也有半年了,晓英是个好姑娘,从一开始,我就打定主意要和她结婚的。春节去她家拜年,我准备了礼物,除了剪了一段布给她母亲,我还特意买了支钢笔给她那个即将毕业的弟弟。
  那天,她母亲一直笑盈盈的,似乎对我很满意。快到吃晚饭时,我还没见到她弟弟,忍不住问了句,晓英噗哧一声就笑了,说你眼神怎麽那麽差啊,延北在院子里炒菜忙了一阵了。她母亲冷笑著,说这孩子就喜欢干点女孩子的活,烧一手好菜呢。我好奇地走到院子里,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坐在灶头前添柴火,浓烟滚滚,他抹著眼睛。我鬼使神差地站在他身後,低声叫了声“北儿”。他应声回过头来,直愣愣地望著我。我记得他当时的样子,真的,我记得清清楚楚的。他是十分白皙的男孩,但那天,我看见他的脸孔在火光下是红通通的,象要渗出水来,他的眼眶里有被烟熏出来的泪,亮闪闪蓝幽幽的。我的心猛得一抽。我从未面对一个男孩如此紧张,手心都汗湿了。他却笑了,极天真地:“你是向东哥吧?没有人这麽叫我呢!”我忙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那支钢笔塞到他手里,他开心地惊呼:“也没有人给我这种好东西呢!”
  那天夜里下起了大雨,很大,就像今天一样。他母亲留我住下,和北儿一间房。不知为什麽,我怎麽也睡不著,半夜,他缩到我身侧,抓起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上,凑到我耳边:“你说,我的心为什麽跳那麽快?”我紧张地不敢开口,他又说:“你不喜欢我吗?”我摇摇头,他笑了:“你别怕,我以前和男生好过的,我都懂的。”於是,我亲吻了他,是的,那夜我第一次吻了一个男孩并且占有了他。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第三次,他一直借口来做衣服或帮晓英取做好的裙子来店里与我幽会。说真的,我有些惶惶然,深怕我们的事被别人发现,但若少见他一回,内心就更加不安,终於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再也离不开他了,我竟爱上了他!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有天下午我和北儿正睡在床上,晓英突然闯了进来,我们三人都傻眼了,不知该怎麽办才好。我费尽了口舌稳住晓英,让她不要告诉别人,我和北儿只是一时糊涂,自次以後再不相见。哓英给了我和北儿每人一计耳刮子就冷著脸走了。後来我知道她确实对其他人只字未提,她告诉我,她和母亲都早知道北儿在学校曾有个男性恋人,但怎麽也不会想到他会和他们家的未来女婿做了这种苟且之事,她不能告诉母亲,再让她伤心了。
  从那天起,我和北儿一个多月没有见面。晓英虽然还和以前一样对我很好,但我总心有余悸,对她更是百般殷情讨好,我们还商量好国庆结婚。对婚事,我表现得很积极,但背地里,我匿名给北儿写了封信,寄到了他学校里。信里告诉他我要结婚了,但我真正爱的只有他一个,我想再见他一面,随信我还附了一张裁缝店的取衣单,事实上,他没有衣服托我做,我是想把这件衣服送给他的,同时,万一他姐姐发现了,还有个借口,另外,单子上的取衣时间就是我暗示他来见我的时间。我把一切安排妥当,想著不会有什麽漏洞了,便安心等著6月8日下午的到来。
  但我等了一下午,北儿并没有出现,我很灰心,可还是等了下去。直到快9点的时候,夥计和学徒都走了,北儿却突然走了进来,沈著脸问:“还让我来做什麽?”“我想你!”我冲上去拥抱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他冷冷地说:“你和我姐结婚後,不要再对别的任何人这麽不规矩了!”我呆了:“难道我们以前的快乐日子,你都忘了吗?”“不,我没忘!”他望著我,泪水淌了下来,“但,我们根本就没有未来啊!”“我的北儿!”我拥著他,吻著他的额头。“我不能再对不起我姐了,她是知道我喜欢一个男同学後唯一没有报以冷眼的人啊!”他抽泣道,“你知道的,连我妈都——都瞧不起我!”我狠狠地掐著他的双肩:“既然你怕伤害晓英,那天又为何来招惹我呢?”我看见他的肩上的疼痛使他皱紧了眉头,可嘴角却露出一抹微笑:“因为我发现自己已喜欢上你了啊!”我一下子松了气,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无论我们多麽难分难舍,他最终还是要走了,我要把衣服送给他,他却说怕他姐看见,终於没拿就走了。没想到这竟是我们最後一次在阳间相见!
  他走的时候是10:30左右,我没有证人证明,随你相信吧。
  唐向东说完这句话,虚弱地笑了笑,神思从回忆中回到了现实:“你打算把一切公开吗?”
  “有的对案件有用的,我们会作为档案保存,其它的我把他放在脑子里,只有你我知道。”我说。
  “谢谢你。”他送我出去,突然望著我,一脸严肃地说,“从前我算过命,算命的说我气血不旺,不象长寿的人,大约活到四五十岁,起初我还不相信呢,现在却信了。我盼著那一天呢!早一天也好啊!”
  那晚,我失眠了,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沈沈睡去。但没睡多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我。
  小张慌慌张张地走进我房里:“林队长!他死了!”
  “谁?谁死了?”我惊道。
  “唐向东呗!昨晚他畏罪自杀了!”
  自杀?!我简直不敢相信,但现场的所有信息都排除了他杀的可能。他是将床沿上的蓝布挂在屋梁上吊死的。我去的时候,尸体已经解了下来,平躺在地板上,一脸平静与坦然。我注意到他穿著那件做给范延北的衣服,衣服比他的尺码小得多,看上去紧巴巴的很滑稽,但我再也笑不出来了。他的口袋里有一封亲笔信,指名给我的,里头承认是他杀了范延北,自觉良心不安,只好以死谢罪。
  不不不!决对不是他杀的!我想起他昨天对我说话时的神情,他是诚实的。他那样地爱著他的北儿,他情愿自己死一万次也不会让北儿受一点伤害!他不可能下得了手!可他为什麽要自杀?他为什麽要认罪?
  现在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唐向东确实是凶手,这个我已否定了,那麽只有第二种:他是顶罪,他要包庇一个人!那个杀北儿的真凶!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唐向东作为北儿的恋人,对杀害他的人必定是恨之入骨的,而今他却要包庇这个凶手,原因要麽是真凶握有他的把柄,要麽是真凶与他有剪不断的联系,他们是家人,挚友或是恋人!
  范晓英!这个名字跃入我的脑海。她确实是有动机杀人的,但她是如此得瘦弱,他有能力杀人吗?除非她有同谋者!
  我让小张去调查与范晓英交往密切的男性,得出的结果却让我的推理陷入了僵局,因为范晓英的身边只有唐向东一个男人。难道,我错了?范哓英不是凶手?
  我决定去纺织厂找范晓英。纺织厂是个女人的世界,洗纱的,弹棉的,车车床的无一不是女人。她们看见我的到来,有的惊讶,有的灿笑,还有的搔手弄姿起来。我问一个姑娘范晓英在哪儿。那姑娘对我眨眨眼:“晓英真是讨人喜欢,她男人前脚刚死,後脚就有人来找她了。”
  “我是民警,找她有正事。”我说。
  姑娘悻悻地耸耸肩,指著窗外道:“怕是在场上值班呢。”
  “值什麽班?”
  “我们厂的炼钢锅炉。”
  我走到窗边,望见了她。她披著厚实的工作服,戴著帽子手套,正往熊熊燃烧的锅炉里添铁块。我想走过去,却突然顿住了,我看见她卷起了袖子,弯下腰捡起一把又长又粗的铁锹,轻松地一举,扔进了火中。
  “干这个很辛苦吧?”我朝她喊。
  她抬起头见是我:“林队长啊!我都干了好几个月了,早习惯了。”
  “那请你告诉我,铁锹和鱼叉哪个更重些?”我盯著她问。
  她的脸微微变色:“你这话是什麽意思?”
  “我要老实告诉你,我现在怀疑你就是杀害范延北的凶手!”我说,“你有话要说吗?”
  “凭什麽?!”她恼了,“就凭我气力大些,举得起鱼叉?我难道会把它插进亲生弟弟的胸膛吗?”
  “不,这只是证明你有能力杀死范延北。”我说,“而且,你也有动机要杀死他,唐向东告诉过我,你知道他和你弟弟的事,不是吗?”
  “这又能代表些什麽?你有证据吗?你能证明我那天去了河滩吗?”她说。
  “若我记得不错,你收集纸币,而且是那些簇新的纸币,我曾在你房间里见过。”
  “那又怎麽样?”她对我突然地改变话题而不解。
  “那你知道范延北死时口袋里有一张纸币吧?5角的旧币。”她望著我,眼神有点闪烁,我继续说,“但那天他去文化宫买票,售票的找了一张簇新的5角纸币,你说这张新币去哪儿了呢?”
  “你是认为我换了那张5角,我若是凶手,怎麽可能杀了人还去搞这种事呢?”她笑问。
  “收集纸币是你的爱好,当它变成一种习惯时,你不论什麽时候都会想法去搜集它,不是吗?”
  “那你现在想干什麽?将我所有的5角纸币验指纹吗?以此证明有一张是延北的钱?”她冷笑一声,“林队长,你忘了,他是我弟弟,我的许多收集他都碰过,可能每张上都有他的指纹。”
  “我是要验指纹,但不是找哪张上有你弟弟的指纹,而是要证实其中一张上有叶兰的指纹。”我笑著说,“叶兰,你认识吗?当时就是她把那钱找给了你弟弟。”
  范晓英微笑的脸突然僵住了,良久,她才舒出一口气:“你怎麽想到的?”
  “不瞒你说,我也喜欢收集东西,我集邮。”我说道,“昨天晚上,我和唐向东聊完後就一直睡不著,於是把集邮册一本本翻出来看,我突然想起了你,想到你在自己弟弟的葬礼上也不忘换新币,那个时候,我开始怀疑你,今天我把范延北口袋中的那张5角拿去验了指纹,果然没有叶兰的指纹。我知道,是凶手拿走了它。”
  我望著近乎虚脱的范晓英:“你不准备谈谈事发的经过吗?”
  范晓英的口供
  (1958年6月11日)
  我很爱我的弟弟,也很爱向东,我原以为我们会成为幸福的一家人。我虽知道延北有异於常人的兴趣,可我尽量让自己不去在意,因为我和延北是一起长大一起苦过来的,但我怎麽也没想到,向东和他竟会——我刚知道时确实很震惊,也很气愤,但向东向我保证再也不见延北了,并要和我结婚,我就心软了,原谅了他们。
  一个多月後,我无意中发现了延北放在书包里的一封信,是向东匿名写的,他约延北8号下午去裁缝店见面。你知道吗?向东他写著:“我要和你姐姐结婚了,但我真正爱的只有你一个!”我觉得自己快疯了,没想到我为他们做了那麽多,他们还背著我搞在一起。於是,那天下午我请了假,跟踪延北去了文化宫。我看见他进去还是不放心,怕他使障眼法,便在门口等著,过了不久,他果然出来了。他还是去了向东那儿!我看见他进了向东的房间!我告诉自己再也不会原谅他们!范延北,这个肮脏的小子,他抢走了我的男人!我要报复!我要报复!
  等他出了裁缝店,我就跟著他到了河滩,我终於忍不住冲了出来,和他大吵了一架。当时太混乱,我已忘了具体说了些什麽,只记得我大骂他没良心,他的吃穿和学费都是我供的,现在倒抢起我男人来了!我叫他还!他从口袋里拿出那张5角纸币,扔在我身上,大吼著还给你,全部还给你!说著转身就要走,我捡起一旁的鱼叉刺向他,嘴里大叫著:“我要的是唐向东,你还得了吗?”他死了,我才清醒过来。我擦干净鱼叉柄,把一张旧的5角放在他的口袋里,就离开了。
  对於延北的死,向东对我一直有些疑心,那天你们第一次见到我和向东在一起时,他正在向我追问这件事。当昨晚看见你约向东见面时,我非常紧张,等向东回店时就远远地跟著他,等他和你谈完出来後,我就进去问向东你们说了些什麽。我知道你终将怀疑到我,於是一不做二不休,打算将罪名推到向东的头上,谁让他也对不起我!我对著他痛哭流涕,告诉他自己失手杀死了延北,我後悔极了,但不能去自首,因为我已怀了他的孩子!当然,这是骗人的。向东很吃惊,也很痛苦,他说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害死了延北,他也害了我,要认罪的话就让他去认!我满意地走了,凌晨时分就听说了他自杀的消息。我没想到,他会走这条路,他竟殉情!
  说真的,我拿那张5角纸币真是鬼迷了心窍,我本可以不这麽做的,但当时我捡起来一看,是1956年发行的,我正好缺这一年的,想都没想,就把它塞进了口袋。
  案子终於结束了,但一种陌名的情绪揪住了我的心。唐向东和北儿只是需要爱并欲追求爱的男人,我又何尝不是呢?
  天气还是如同往常般闷热,院子里的锅炉升腾起的浓烟已熏黑了办公室的墙壁。一个午後,小张走到我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我。
  “队长,那天你借给我的手帕,我洗干净了,还你吧。”他说。
  我望著他的眼睛,没有接那块手帕。
  我握住了他的手。
发表于 2012-9-28 19:53:22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楼主贴文,这是穿越时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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