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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上非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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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25 13:16: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
 
楔子、梦醒间,举人老爷化鬼压床铺;
日东起,斯文败类吟诗回暖楼。


天将晓。
任天楠躺在床上,头晕目眩徘徊在梦与醒之间。
昨夜是举人老爷的文章会,一群虽是文人却并非穷酸,反而一个比一个有钱的家伙凑到一堆儿,诗词歌赋,香茶美酒,折腾到月上东山。
下人们忙坏了,端茶送水自不必说,偏偏他梁尚君还想出了什么主仆同乐共饮佳酿的馊主意。结果,本不胜酒力的任天楠,自己把持住了,却被喝醉了的同僚们灌了好几杯。
原本就空着肚子,再加上热辣辣的东西侵袭肠胃,没多一会儿他就只剩了撤席的力气。小心维持着还算稳当的步伐回到自己屋里,他洗了把脸就拉过被子蒙头大睡,原想是靠睡觉驱散酒气,谁知第二天醒来之后酒气还萦绕在太阳穴两端,阴魂不散……
半眯着眼,看着床对面的雕花窗,看着纯白的窗户纸,他叹了口气。
透进来的应该还是月光吧,要么就是日月替班的交互光辉,后院儿马棚老李他媳妇儿养的那只大公鸡还没有打鸣儿呢。再躺一会儿吧,等听见鸡叫,他就起床,轧草、喂马、扫地、挑水,还有……
脑子又渐渐模糊下去了,浑身软绵绵的任天楠用手背挡住了想要从窗外透进来的光。
这个难得醒不过来的人,是有些来头的,他并非像梁举人府上其他院工或是丫鬟那般由亲戚介绍或是本地招收,他是被抢来的。
对,完全可以这么说,他是好像被流氓盯上,强行逼婚的大姑娘那般,硬是从自己那寒酸无比的家,被劫到富丽堂皇的举人老爷府邸的。
这话,还得倒回去一两个月说。
那时,他所在的县城里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子。县太爷邢阿贵跟师爷串通一气,先是阴谋暗算,后是买凶杀人,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毁掉衙门口的大班头——沈锦屏。只皆因沈班头刚正不阿,屡次对邢老爷断案不公直言不讳,触怒了老家伙纤细的神经。于是,几个人插圈儿做套儿,把沈班头投进了大牢。
要说这两个万恶之根源倒也还算聪明,因为他们找来了任天楠先是在监狱里假装犯人进行偷听,后是半路途中夜袭,想要把押解的沈锦屏斩于刀下。
要说这两个万恶之根源也不能算是聪明,因为他们忘了就在这小小的县城里,有个比当朝宰相贼心眼子还多的杜安棠一心打算把沈锦屏救出来,也忘了押解途中有个比飞天耗子还手脚麻利的贼护驾帮忙。
一趟下来,偷鸡不成蚀把米,县官儿也好,师爷也罢,都成了那借不来东风的周郎,一个回家务农,一个远配边疆。沈锦屏的官司了了,杜安棠的买卖赢了,任天楠的罪责免了,梁举人……
梁举人到底得了什么好处呢?
似乎没有得到什么实际的利润,也似乎就是因为这样,内心不平衡起来的举人老爷,忙了一道功劳匪浅的斯文败类,在任天楠身上动起了脑筋,他要伸手抢了。
其实这么说梁尚君一点儿都不过分,他就是个贼,一个表面上迈着方步摇着纸扇张口文章诗词,闭口礼义廉耻的举人老爷。在当地,他有他颇高的政治影响力,即便是新来的县太爷都要敬畏他三分,因为他上有功名,吃着爷家俸禄,下有财力,站着房躺着地。试问从古至今哪儿有大财主不跟官儿打成一片的?可我们这位梁举人偏偏懒得结交官场人物,除了省里的韩大人因为过去有过交情,尚有些来往,其他朋友,都只是文友而已。
然后,就是这个看起来很清白的梁尚君先生,这位高尚的君子人,每每到了夜静更深,就成了一身夜行衣犒,翻墙越脊专门窃取人家压箱底儿宝贝的贼。
他不偷钱,专偷自己喜欢的玩意儿,什么古玩字画,宝剑玉佩,哪怕只是谁家老爷子手上一对儿揉了十来年的铁球,只要让他盯上了,也就到了跟原有主人说永别的日子了。
这些年来,梁尚君从未失手,也几乎可以说一直没有对手。
他天生来的,就是个贼。
知道他是贼的,据任天楠所知有三个人。
第一个,就是馨茗斋茶庄的少东家,杜安棠,这个嘴上刁得能把人活活噎死的茶叶贩子。
第二个,就是衙门里仍旧在当六扇门总班头的沈忱、沈锦屏,这个看似一介武夫,实际却别有一番头脑的官差。
第三个么,就是他自己了。
而自从得知这家伙是个贼之后,他就一直没得着好果子吃。
最初相遇的时候被捆个结实扔在屋顶上晒月亮只是个引子,那之后被逼疗伤和屡遭调戏让任天楠每次想起来都咬牙切齿哭笑不得。至于官司结束之后,回到家,看见家门上贴着一对封条,封条上写着四句淫诗时……
他只想操刀剁了那个流氓文人做馅儿。


“小郎君莫心焦,全套家私哥替你保管好。
大丈夫把扇摇,暖阁之中哥等你投怀抱。”


任天楠一把就把那对封条扯下来了。他推门进屋,屋里空空如也。
好啊……好你个贼啊……看来你是真准备逼良为娼了啊……把牙咬得咯吱吱响,任天楠转身大步朝着举人府杀了过去。迎接他的,是那张该死的笑脸。
梁尚君一身晃人眼的鹅黄色缎衫,一把象牙骨的垂金折扇,原本就透着邪恶的丹凤眼眯成一条线,高挑的眉梢和嘴角都表达着阴谋得逞的快感。
“唉呀呀……岂敢岂敢,劳烦小哥你自己跑来,我原本还想派家丁过去接你呢,要说这一路上单靠走的,还真是不近呢。”
“少废话!”任天楠没有在意旁边丫鬟奴婢低着头的窃笑,他火儿了,“你连我家桌椅板凳都搬走,到底居心何在?!你、你要把我逼迫到什么程度……”
“嗳~~~别急嘛~~~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啊?气大伤身,肝火贯两肋,怒气乱心神呐~
“乱个屁!”任天楠现在真的有一种被“贯”了的感觉了。
他本来是想殴这个混球一顿,然后收拾东西走人的,可他转念一想,意识到自己的功夫似乎远不及这个贼,又想干脆骂他一顿先痛快痛快,却发现似乎自己天生质朴的表达方式根本敌不过那张巧舌如簧的嘴。
于是,最后的最后,他只能反复强调着一句话:还给他家私,还给他清静。
可要知道,天都不肯随人愿,人更不可能那么容易放掉自己想弄到手的好东西了。
尤其是梁尚君这种连别人手中铁球都不愿意放过的角色。
他给任天楠的回答是一把笤帚。
然后是一个难得一见的,认真的表情。
“你父母双亡,原来指使你的人又不在了,以何为生啊?不如干脆在我家里做个长工,扫扫地喂喂马,轻松自在,只要我这个举人一天吃着爷家俸禄,就一天不会短了你的嚼谷。”
任天楠愣住了。
这个人……难道是在认真的说这种话的嘛?
“啊哈,当然了,你若是想让我用其他方式给你工钱,我倒是很乐意配合你一下儿。你自己也可以选择更细腻的工作内容,除了扫扫地喂喂马,还可以在我洗澡的时候给我擦擦背,在我睡觉的时候给我暖暖床……”
任天楠抓过扫帚,转过脸,迈开步,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梁尚君的视线。
那之后,他留在了举人府。
说不好原因,也许,是他喜欢那种人人都拿他不当外人的良好氛围,也许,是他终究还是想过平稳安生的日子,又也许……是他仅仅在贪恋那张柔软的床。
梁尚君是搬走了他的全套家私没错,但是惟独给他换了一张床,一张铺着干净温暖柔软褥子,盖着厚实舒服松软被子的大床。
从小到大,这是他唯一一次,睡上了这样的床铺,想到家里过去那张冷硬的床和边角露着破棉絮的被褥,任天楠闭上了眼。他责怪自己的贪婪与愚蠢,却怎么都不忍心离开抚摸着新被褥的指尖……
托被褥的福,梁尚君留住了任天楠。然后,从第二天起,他开始算计着从这位小哥身上捞好处了。就比如几乎隔三差五就要出现一次的……清晨鸡叫响,飞贼鬼压床。
感觉到一个黑影窜进屋里,本打算像每次似的抬脚准备踢人,却感到浑身无力,想起来自己似乎还在醉着,任天楠一股邪火没处可发。于是,他就只能边努力睁开眼,边用胶着到一起的思维考虑着对策。
梁尚君靠过来了。
梁尚君凑过来了。
梁尚君压过来了。
“我说~我的小郎君儿~这一大清早的就一嘴酒气,可让我怎么亲你呀?要是连我一并醉了,酒后乱性可是有辱斯文呐~~
“……你何时不有辱你那斯文了?”任天楠挣扎着坐了起来。
“瞎说。”好像在哄小孩儿一样的笑着,梁尚君解开勒得很紧实的夜行衣的腰带,随后从腰间摘下一个精巧的坠子。他把坠子扔在任天楠面前,继而翘起了二郎腿,“拿着,给你的。”
“这又是你……”后头的话不必说出口了,这必然是这个贼夜半三更从别人家里顺来的。
“别提了~昨儿晚上文友会,城东的孙秀才身上挂了这么个玩意儿。真是好东西哎,内里镶了滚珠的鬼脸儿核桃坠子,虽不值什么钱,但是绝对独一份儿,我一眼就盯上了。”梁尚君说得头头是道,“本想趁他回家途中顺来,谁知道他直接去了烟翠楼喝花酒,害得我房顶上等了半宿,看他醉得不省人事晃荡出来才总算得手。”
“举人老爷何必大费周章,跟着一起进去喝酒不就能早一步得手了嘛。”任天楠叹了口气,翻身起来穿衣。
“这可不一样,我可是个本分人,小勾阑乃是娼窑妓院,去不得,去不得。”
那个连连摆手的样子,让任天楠控制不住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穿好外衣,他抓过被子上扔着的核桃坠子,塞回梁尚君手里。
“拿回去,我不给你窝赃。”
“哎~~这怎么能叫窝赃呢?!”大惊小怪的口气确实欠打,梁尚君看着任天楠下地穿鞋,伸手去捋他鬓边垂下来的一缕头发。
“别……别动!”红着脸打开那家伙的爪子,任天楠蹬上鞋,接着迈步往门口走。
“哎~!这么早,干嘛去啊?”
“喂您的马!老爷!”没好气的回应了一声,任天楠消失在门口。
没关严实的房门缝隙里,一股带着清晨微冷的空气钻了进来,梁尚君坐在床边,看着门外略微亮起来的天,低着头笑出了声。
“月牙儿船是两头高,举人老爷心太焦,惹得院工火气盛,结果这回没摸着~
念叨着常被任天楠批判的淫词滥调,梁尚君站起身,准备趁着天还没完全亮透回自己屋里换衣裳,再好好睡一觉。他把那核桃坠子轻轻放到任天楠枕头下面,又稍稍帮着整了整床铺,便一步三摇轻松自在走出了屋门。
清早的空气足够新鲜,梁尚君做了个深呼吸,接着便背着手往后宅走去。
“小院工,火气烧,这回失手没摸着,这回不算下回算,下回看你往哪儿跑~~天亮喽~睡觉趁早,睡觉趁早——”






第一回、巧戏,巧弄,马棚里气坏院工一位。
夜深,夜沉,檐头上喊住举人贼踪。


一下又一下,任天楠仔仔细细打扫着院子。
梁家宅邸不小,但是铺的平整,落叶即使多,扫起来也不费事,迎着刚从云层里爬出来的太阳忙了不到一个时辰,扫干净了两进宅院的任天楠轻轻吁了口气。
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成果,很是满意,落叶被扫到树根处小心堆成了一个个圆鼓鼓的包,待会儿从陈五那儿把昨天交给他拿去清洗的纱网拿回来,罩在落叶上免得让风吹了去,今儿个上午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一半儿。
任天楠不是富家子弟,没有一身的懒散毛病,从小干活就利索的他对于扫院子这等小事儿可谓是驾轻就熟。整了整袖口,掸了掸裤脚上的灰尘,他稍稍伸了个懒腰。
早上有些没睡好倒是真的,若不是那个流氓文人的骚扰,兴许他可以多在那柔软到让人只想把脸贴在上头轻轻蹭的被窝里好好再腻歪一阵。不过……算了,倘若真是那样,恐怕他会借着昨夜的酒力又睡死过去。
他不想耽误了活儿,虽然这个活儿是某个人硬塞给他的。
“任老弟,我娘叫你~!”
一声呼唤传来,任天楠应声回头去看,只见马棚老李的儿子正站在月亮门儿旁边儿冲他神秘地招手。
“哎,这就过去。”有些莫名其妙,可还是先把扫帚放在了一边,任天楠跟着满脸诡异笑容的家伙走向后院。
“什么事儿啊。”他在快进门之前问了一句。
“进去就知道了,好事儿。”仍旧在笑的男人拍了一巴掌他的后背,然后冲着屋里喊了一嗓子“娘,我把他叫来了,您跟他说吧!”
老太太应声从屋里探出了头,冲着任天楠更神秘地招手。皱了皱眉头,还是走了过去,任天楠直到进屋,坐下,才忍不住直截了当问了出来。
“大妈,您……什么事儿就直说吧,您都把我乐毛了。”
“这孩子,待会儿你就光剩下高兴了。”大妈继续着咕咕咕的笑声,一双精神到显得神经的眼在任天楠身上打量,继而在真的把他惹毛了之前开了口,“我说楠子啊,你今年多大啦~?”
“……啊?”任天楠愣住了。
“问你多大了,二十三?二十四?”
“……大妈,我二十六了。”被问得都开始脸红了,任天楠错开了眼,不再跟老太太对视。
“哟~!都二十六啦?我还以为你刚二十出头呢,真面嫩,乍一看呐,就跟十八九的小孩儿似的。”
“大妈,您到底要说什么啊……”没辙的干笑了两声,任天楠一边问一边暗暗揣度对方的意思,哦,打听岁数,莫不是要……
“傻小子,大妈是想啊,你都这个岁数了,早就该给自己找个暖被窝的人了吧,啊?”
“什……”话刚说了一个字儿,任天楠就卡住了,他脸红了。
其实要说给他说个媳妇儿,并不值得脸红,他是听见“暖被窝”三个字才控制不住血往上涌的。这三个字不久前梁尚君刚对他说过,说的是让他去给他当暖被窝的,于是,这个原本挺市井挺简单挺愉悦的词汇,放在这里就有了十足的令人窘迫的功效。
任天楠蹭楞一下子就站起来了。
扔下一句“大妈,我不找……那什么的,您甭操心了!”,他逃跑了。
他直接去了刚要把晾干了的纱网收起来的陈五那儿,说了声“拿走了啊”,就三两下摘下纱网,裹成一卷,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有些眼花的老头儿都没看明白怎么回事儿,任天楠已经消失在跨院儿门口。
清冷清冷的早晨,脸上却挺烫,这感觉太奇怪了。
带着些许懊恼和跟自己生气的别扭劲儿,任天楠盖好纱网,想着该去轧草喂马,又怕再让老太太逮着,终于狠了狠心决定就算被逮着了也要抗争到底,他走进后院,进了马棚。
梁府是套大宅子,连马棚都修得很讲究,干净利落,而且什么等级的什么用途的马匹都有各自的位置,惟独给举人老爷本人用的马没有固定的食槽。或者可以说,举人老爷根本就不像其他有钱人那样有一两匹自己心爱的马,或者更应该说,这个脚力非凡的家伙,宁可自己身轻如燕的飞檐走壁,也不想弄匹四个蹄子的畜生增加负担。遇上要出门去参加什么公众场合的事儿,他从来都是随便拉一匹马骑上就走,不挑拣颜色或是身材,能用就好。
梁尚君其实在某些地方是个很会将就的人,这一点,任天楠是知道的。
只是……
在好多地方将就,却为何又要在他身上如此不肯松口志在必得呢?这、这值得吗?
叹了口气,用了些力道,一铡刀下去,喂马的半捆稻草被整齐的截成两段。
“好手艺啊好手艺,一刀齐啊一刀齐。”就在身后,一声再熟悉不过的鬼腔调突然响了起来。
任天楠确实吓了一跳,这混蛋走路都没声音的嘛?!
猛回过头,正迎上梁尚君那张该死的脸,该死的,英挺的,潇洒的脸。
任天楠怒目而视。
“你想让我铡刀下断了指头么?”
“我正是不想让你铡刀下断了指头,才在你一刀落后方敢说话啊……”好像还满脸委屈,梁尚君撇了撇嘴,从脖子后头抄出折扇,轻轻扇了两下,似乎觉得扇出来的都是冷风,才又收了回去,“怎么样啊?这轧草喂马的生活,小哥你可曾习惯否?”
“别跟我假斯文……”任天楠嘀咕了一句,然后反讽,“举人老爷忙了一夜,不去好好休息,到马棚里来干什么,别弄脏了您的衣服。”
“衣服弄脏了有人给我洗啊,怕什么。”浪荡荡的笑容浮现出来了,没好事儿,绝对的,“只是我确实舍不得弄糙了你的手,这才一路提着衣角小心踯躅而行。我这一番苦心,你心明眼亮,应该不难看出来吧?”
“……我什么都看不出来。”郁闷的继续干活,任天楠准备靠沉默来让这个斯文败类自讨没趣。
可他忘了,既然是斯文败类,就肯定不会轻易罢手,也肯定不可能轻易被逼迫到自讨没趣的境界上去。而且此时此刻的梁尚君,正觉得趣味十足呢。
“哎,对了,我可听说了啊,老李他们两口子,打算给你提一门亲事呢,这事儿……他俩跟你说了吗?”那绝对是试探的语气,邪恶无比,邪恶无双。这邪恶让任天楠跟着邪恶起来,得气气他……嗯,如果他确实还懂得何谓生气的话。
“说了,怎样?刚说的。”
“……你答应了?”
“干吗不答应。”任天楠扭回头去接着轧草,那种植物茎秆被刀刃利落干脆的斩断的声响听着很是过瘾,“我再不讨老婆另立门户,莫不是要等到三十大几还当个老光棍给你轧草喂马?”
梁尚君那头沉默了约是一口茶的功夫,很短,特别短。
紧接着就是一声坏笑。
“哎哟我的大宝贝儿哎~~”那流氓凑过来了,歪着个身子看着任天楠,脸上像是在惋惜,又像是在怜惜,“我哪儿能让你三十大几了还干粗活儿啊,我巴不得现在就让你吃得珍馐美味穿得绫罗绸缎跟我一块儿享清福呢!你不答应呀,你不答应这就不能怪我啦。”
很好,被气到的,是任天楠自己。
他用力起来,每一下都好像在抓了梁尚君的魂儿,就着稻草一起咔嚓嚓的断为两截。那动作挺危险,很快的,一只看似滑溜溜文气十足,实际却暗含着武功力道的手就一下子按住了他的手腕。
那张脸靠近了,那双丹凤眼眯起来了,那流氓的笑容消失了。
“小郎君儿~别跟自己较劲啊,伤了你我可舍不得。不过我既是你的主子,就难免得辛苦辛苦替你做个主了。要说你成亲与否嘛……我觉得是早了点儿,下辈子再说也不迟。至于这辈子嘛……我倒觉得你应该先跟我好好抓紧大好青春,卯着劲儿的干柴烈火,耳鬓厮磨一番。”
要说任天楠不想抬起手来抽这个流氓一个大嘴巴子,那是瞎说。可是若是真的动起手来,他又确实不是对方的对手,于是,矛盾心理让他瞬时间有了种极其烦躁的感觉,那感觉已经接近于自我厌恶了。
当然了,同时,还有深深的迷惑。
咬牙切齿沉默了片刻,任天楠松开了下意识紧紧握着的铡刀把儿,接着往后退了半步,一下子坐在柔软的稻草垛上。
这倒是让某些以调戏别人为乐的家伙意外起来。
“怎……”话刚说出来一个字,任天楠就出了声。
“你到底要我怎样?”那双眼抬起来看着他,眉头皱着,嘴唇微微张开,脸颊上的绯红还在,呼吸也有点儿急促。
“什么怎样?”梁尚君反问,同时脑子飞速旋转思考着对策。
“……我受不了这样……你这简直就是……耍我啊!”总算说出那个字了,任天楠觉得膝盖以下都软了似的,他捏了捏发疼的眉心,接着重重叹了口气,“举人老爷,你什么都不缺,唯独缺个乐子,这话你跟我说过了。可我……我、我确实不想给人当乐子做取笑的啊!”
“你……”
“你先听我说!”梁尚君刚要安抚一下儿的言辞又被打断了,“你活得自由自在,我也想,我不奢求功名利禄,我就想活个踏实麻烦您赏给我这份儿踏实行嘛?!我谢谢你给我口饭吃,给我间房住,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你说啊,别这么一天到晚让我心神不宁行不行?!要是这就是你想要的,那我求你放了我吧,离开你的庇护我也不至于会沦落到沿街乞讨的地步!被人玩弄于股掌间……我受够了!”
梁尚君不说话了。
他明白了。
自己长期以来的帅流氓行为,已经彻底惹毛了最怕日子过得提心吊胆的任天楠,这个起先给人干活,后来又被人要挟去做行刺的勾当,最后还被他这个“斯文人”软禁在屋檐下的可怜的娃,想来必定是怕了被人戏耍的境况,可……
他确实没想过要戏耍他啊~
“得了得了——”朝天翻了个白眼吁了口气,梁举人淡淡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没辙的浅笑,接着凑过去,坐在任天楠旁边。
稻草垛的另一边沉了一下,下意识躲了躲,任天楠扭脸看着那个不管何时都是一副坏人表情的家伙。等了半天,对方才开口。
“我可没打算耍你,这你放心。”梁尚君信誓旦旦,“我就是看你不是一般的可人疼,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眼波流转明媚处,直让君子乱心怀啊……”
“你!”只觉得自己又被用形容女子的词句形容了一把,任天楠再度火往上顶。
“玩笑玩笑,说是玩笑却也不是玩笑,出我之口入你之耳,原本真切的言语怎么就都变了味道呢……”
“……歪嘴和尚岂能念得出正经来。”极低的音量嘟囔了一句,任天楠看着那家伙好像在很认真的感叹的鬼样子,无奈之际一声苦笑,“举人老爷若是想找个人‘疼’,何必非要找我,你我二人素昧平生……”
“哎!这可就错了。”突然抬高了音量,梁尚君瞬间来了精神头,“咱俩都一块儿保驾护航送过沈忱进省打官司了,怎么还能叫‘素昧平生’呢?”
“就算不是素昧平生,你又何苦把持着我不放?”
“我啊……”梁尚君把手肘撑在腿上,托着下巴看着旁边他那小郎君儿,看得对方又皱起眉来才接着说,“还要说几遍呐,不就是因为看你可爱得没处讲理去嘛。喜欢的东西就要据为己有,人性本能啊。虽说我读的都是圣贤书,行的也都是光明磊落的举动,可终归还是个凡人吧,凡人是没法与人性作斗争的吧,你说呢?”
任天楠现在只想站起来走人。
他说?他说什么?话都让梁尚君说了。什么人性本能论调,什么圣贤书和光明磊落的举动,什么、什么可爱到没处讲理去……这都是什么鬼话!?
“你非要我说出个所以然来,我说不出来啊。”梁尚君看着嘴唇张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来的任天楠,试探性的开始来劲了,“我若是说对你一见钟情,怕你想我轻浮,若是说想把你拉下水推上床吧,又怕你骂我下作,我是左右为难难逢源,这其中委屈,小哥你可能体会的了?”
任天楠没搭理他。
于是马棚里就只剩了举人老爷自己念念叨叨。
“子曰……‘见好不上,混蛋一样。’可我硬上,你又会因此伤了自尊,这便如何是好?我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先跟你痴缠一番的,谁知你就是不明白寡人的心思。唉……可怜我堂堂举人老爷,年届而立,家中无妻无妾无儿女,好容易骗来个小相好,还不让我近身。莫不是你想让我后半生孤苦伶仃连个说枕头话儿的人都没有?”
任天楠站起来了。
“举人老爷慢慢儿牢骚着,我先干活了。”脸色发青的走到铡刀旁边,他准备放弃跟这家伙较真儿,较不过来。都言道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现如今是他任天楠遇上个贼举人,有理的也能给说没理了。
梁尚君看着不远处一身粗布衣裳略显瘦小的背影,又看了看四下无人,不再忙着唠叨,却慢慢挑起了嘴角,一个明摆着就是准备捞实惠的坏主意在他脑子里迅速成形了。
“哎我说~”他叫了一声任天楠。
“干吗。”冷冷的回应。
“咱俩谈个条件吧。”梁尚君说着,站起身,凑近了些看着面前那个身体的轮廓,视线游走到腰间时,浏览就成了仔细的品味。
“什么条件。”仍旧没有回头,但是手上的动作慢了一点。
“这样~”清了清嗓子,举人老爷表情倒还算认真,“你不想让我对你一日三调戏,也成,只不过……你得给我点儿什么好处让我安分守己吧?”
“……”任天楠停下了轧草的动作,他稍稍侧过脸,拿余光扫了一下已经溜达到他身边的家伙,“你又在算计什么?”
“怎么能说是算计呢~我这是正经八百要跟你商量啊。”
“……那,说吧。”被纠缠得有点无力多做争执,任天楠摇了摇头,准备听听这个万恶之首要说什么。
“嗯。”点了点头,万恶之首开口了,“我想要的好处简单之极,而且速战速决,就眨么眨么眼的工夫就能办完。只是不知道任老弟你……肯不肯答应。”
“你到底要说什么!”明显感觉到不怀好意的气氛了,任天楠下意识的想后退,但是完全没想到还没退出半步,就让对方伸过手来一把攥住了腕子。
那动作绝对是迅猛的,牢牢攥着对于练武之人略显纤细骨感的手腕,梁尚君更突然的凑了上去,绝对是出其不意的,也绝对都不给人反应一下的时间的,就在任天楠嘴角亲了一口。
那个亲吻很短,很短,但是热度很高,很高。
任天楠吓着了。
梁尚君没有吻他的唇,而是在他唇角的位置轻描淡写撩了一下儿,按理说那不应该算是一个真正的吻,可是……却为何更加让人太阳穴发胀,脚后跟发软呢?
亲吻结束之后,阴谋得逞的家伙大摇大摆扇着扇子,扇着初冬的冷风,往前院儿走去了,边走,边留下一句带着笑音的话。
“有这一口在,七天之内我不会再多说一句惹你不快的话,如若违反,我梁某人横尸街头不得好死,至于七天之后嘛……就再说再议吧~~~
梁尚君,消失在任天楠视线里。但是那种嘴唇碰触的热度和触感,却还是久久不能消散……
话分两头。
放下吓傻了的任天楠站在马棚边儿上发呆不说,单说我们这位善良可亲的梁举人。
回到屋子里之后,喝了两口茶便倒头就睡,他是为了天黑之后再去城北王秀才家里把那块儿江南名砚弄到手做准备。一觉睡到中午,吃了几口东西,看了两眼书,又接着坐在藤椅上闭目养神,眼看着天黑下来得早,从雕花窗往外看已经见不到太多路人,梁尚君起身走到床边,撩起褥子,撤出来自己那套夜行衣。
他才不会把这套衣服放在衣柜里,一是容易让人发现,二么……如此特制的衣服,价格昂贵用料绝佳,不朝夕相处连睡觉都挨着,他不踏实。
那可是他作案的必备工具之一,就像是大将军的甲胄,为大将者,最爱莫过于宝马兵刃和一身金盔金甲,他梁尚君虽说是个贼,却同理可行,为神偷者,最爱莫过于一身儿好绸子的夜行衣,和一套精致无比的行窃器具了。
换好了衣着,带上了该带的东西,譬如迷香、譬如绳索,譬如撬门的拨子,梁尚君推开窗,轻如狸猫一般窜上窗台,看了一眼天边那一弯月牙,继而纵身一跃,便融进了夜色之中。
不过这次,他没有到城北王秀才的家,他还没到,半路就出事儿了。
顺着房脊一路疾速行走,不多时就突然听见了前方一阵纷乱声,紧跟着还有灯球火把的光影晃动。梁尚君赶快压低了身形,靠着一家酒楼的二层墙角蹲下,等着这路人马经过之后好继续赶路。
最前头的几个人头戴着官府差役的帽子,有的提着灯笼,有的操着腰刀,吆五喝六很是威风,后头是一个大班头模样的高个子男人。那人身穿着衙门口六扇门大头儿的衣着,脚蹬着薄底儿快靴,手里提着刀,头上戴着官帽,帽子上斜插一根雉鸡翎。不用再接着看了,这明显就是一个班头带着一群差役在捉拿人犯呢。
梁尚君看着这队人马经过,尤其是在看到那个身材挺拔的大班头时,轻轻笑出了声。
那个人,他认识,那便是沈忱。
沈忱字锦屏,小他两岁,跟馨茗斋的少东家杜安棠关系莫逆,说好听了是情同手足,说难听了,就是有一腿。不过他俩有没有一腿的,与梁尚君无关,他只在乎沈锦屏当初做的承诺——半年之内若是动了谁家压箱底儿的细软,未伤及性命便不多追究。
这是何等了不得的承诺!梁尚君从得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天起就发誓这半年一定要加班加点多弄回来点儿自己喜欢的东西才行。
看着那队人马经过,想着抓紧时间办正事,举人老爷迈开步准备前行,但他没料到,刚走出几步,就听见从下方传来一声低沉的质问。
“梁举人,夜黑风高,这是急着忙着赴谁家的文章会啊?”
他皱了下眉头,稳了下身子,继而便站在了原地。




第二回、惊现宝剑床褥上,不知“谁”捣鬼;
又见锦盒窗棂前,原是“她”归来。


掸了掸袖口上的尘土,梁尚君轻飘飘叹了口气。
“沈班头,夜黑风高,这是急着忙着捉拿何方小盗贼啊?”
下方的黑影笑了一声,接着便是义正言辞的喝令:“有话可方便下来讲?”
“得~下来就下来~”边嘟囔着边轻如落叶一般跳下平地来,梁尚君看着眼前的沈忱,“有何话班头请讲。”
“举人老爷,这是刚出来,还是正要回去啊?”沈忱一脸没辙的浅笑,笑容里带着些许疲惫。
“……我是刚出来,可沈班头看着,倒是出来挺长时间的了,我梁某人没猜错吧?”那疲惫梁尚君捕捉到了,借着月色朦胧,他明显感觉到沈忱言语之中透着的一股焦躁。
“行了,不跟你兜圈子了。”沈忱摇了摇头,压低了嗓音,“我只问你,最近你都偷了谁家的东西?”
“啊?我偷东西还要给你报账啊……”梁尚君一脸夸张的不可思议。
“实不相瞒。”沈忱再次苦笑,“最近丢的东西都有点儿太过值钱了,从城西的钱庄,到城中的铺户,没有一家幸免的,有人见头一天失窃的宝贝,第二天天没亮就在古玩黑市上被转手卖出去了。更有甚者,新来的钟老爷也成了目标,他随身携带二十载的一把宝剑转眼就没了踪影,你说这……”
“甭说了,这肯定不是我。”梁尚君听了一半儿就听不下去了,“第一,我偷东西只看个人喜好不看值多少钱;第二,我偷东西从来不会上黑市上换钱。总而言之,我偷东西根本就不是为了钱……”
“行了你也甭说了。”沈忱脸色开始发青,这个贼,这是在澄清自己还是在败露自己啊……
“那,现在你们就是去抓他了?”
“嗯,老爷一见没了宝剑,立刻暴跳如雷了。唉……当官的动动嘴,当差的跑断腿啊。”大班头叹气,随后皱眉看着对面一站三道弯儿的举人老爷,“梁先生,没什么事儿你最好还是在家琴棋书画的好,并非因为最近风声太紧给你提醒。你记着,倘若你太过嚣张,落得我手里,我可没法儿因为你是杜安棠的朋友就包庇你啊。”
“是是是,多谢关照。”梁尚君再次嬉皮笑脸起来,“沈班头真是好人,安棠在你身边儿我也就放心了,你可得好好疼他好好护着他。至于这个新来的贪财贼嘛……要是用得着我帮忙捉一捉,你尽管开口~
“……谢了。”想着“让你帮忙,那才真是贼窝里起了内讧呢。贼捉贼,大明江山这都成何体统了啊”,沈忱拱手小施了一礼,便转过身快步走向前头发现领队班头消失无踪正在乱作一团的兵丁们,继续忙着追踪那个十之八九是追踪不到的贼人去了。
梁尚君看着沈忱走远,低头思忖了片刻,也跟着一纵身重新上了院墙,朝着目的地方向进发。不管怎么说,今天打算得手的砚台,不能拖到明天,夜长~梦多~
只是,在行路途中,他也抽出了一些心思琢磨了一下那个最新出现的贼。
看来,这人是个高手啊……连差役密布的县太爷后宅都能进得去,可见非同一般,而且关键是能把东西及时出手,还次次摆脱差役的追捕。究竟是何方神圣?据他所知,能达到这个水平的就只有……
除了他之外就只有……
算了算了不想了,应该不会的。
摇了摇头,梁尚君加快了脚步。
放下带着心事儿去偷东西的举人老爷不说,回过头来再说被举人老爷亲了一口的小院工,任天楠。
他此刻正翻来覆去睡不着。
上午在马棚,在如此属于“下人”的场所里,让“上人”给亲了,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要说遭调戏,那不是一次两次了,想着自己毕竟不是纤细的小丫鬟,被言语攻击也不必如此放在心上,任天楠每回都自发的把举人老爷的流氓嘴脸努力而再努力的抛到脑后。可这次……他居然亲了他!!
“我要宰了你……”把牙咬得咯吱吱响,任天楠轻轻摸着发烫的脸颊,翻了个身。
他并非贞洁烈女,可究竟也算是个黄花大闺男,男女之事尚且未曾体验过,更何况这、这、这……男男之事?
在任天楠的概念里,男男之事并非不可存在,但如若说发生在他身上,还真是值得推敲一番再下定论的。
他一直认定了自己就是个普通人,没什么喜好,没什么追求或是夙愿,只是想着安宁一生而已的普通人。见了美貌女子,他也会看上几眼。他甚至还想着过些时日就真的娶一房媳妇儿生一双儿女然后就像所有有这种想法的人一样恪守着千年以来老实人始终恪守的原则,守着妻子儿女直到百年呢。
可是……可是……
偏偏中途杀出来一个梁尚君!
这混蛋要把他置于死地了,这混蛋就像追着腥气不肯罢休的猫一样,总是拿一双格外饥渴的眼看着他,这也太可怖了!
“绝对……绝对要宰了你……”反复念叨着也许格外发自内心,也许却并非真实根本想法的话,任天楠恍恍惚惚睡着了。
然后,恍恍惚惚中一夜到了天明,听见后院的鸡叫,他一睁眼,一翻身,就让不知是何物猛的在后腰上硌了一下。
好疼。
伸手去摸的时候,任天楠想的是,如若又是那个贼偷回来什么东西塞进他被窝里,绝对要直接拿着去官府揭发他!可等到他摸到了那硌着自己的物件时,却只剩了吓一跳的余地。
冰冰凉凉的,冷冷硬硬的……
那是一把宝剑。
借着早上的光可以看到那精美绝伦的做工,上头虽说没有什么宝石镶嵌,可雕花极其细腻古朴,就算对刀剑不够内行的任天楠都能看出来,这分明就是一把古剑。
“他连这么大件的东西都偷了?”自言自语着,他伸手过去,摸出来自己枕头下那个核桃坠子。昨晚发现这东西被藏在那儿的时候,他本想干脆扔了的,可是那小东西又是那么让人爱不释手……一边郁闷着自己的堕落一边抚摸着坠子的轮廓,任天楠又把它塞回了原处。
留着吧,哪天他们再文章会的时候,偷偷塞给失主就好了。当时,任天楠这么想。
核桃坠子好说,不管是哪国核桃也终归只是核桃而已,不至于价值连城,可这口宝剑……
“再这么下去,怕是你就要偷皇上的玉玺了!”终于决定不能纵容姑息,任天楠抓了那口宝剑,披上衣裳就大步朝着紧里头那层院子走了过去。
迎接他的是那张好死不死的睡眼惺忪的脸。
“我说这位小……”那个“哥”字还没出来,就又让梁尚君给咽回去了,他还算有良心,突然想起来自己答应过对方七天之内不说一句惹他不高兴的话,好吧,就算是装的,也要表现得正经一点,这么琢磨着,举人老爷抬起手来略施一礼,努力笑得不像是个坏人,“小兄弟起来的真早,找我有事儿?”
“……梁老爷何必对院工施礼。”皱着眉,红着脸,拼了命的不去看对方的嘴,那昨儿个刚亲过自己的嘴,任天楠把手里的宝剑递了过去,“这又是您大半夜从谁家‘借’来的宝贝啊?下次还是放在您自己的屋子里吧,我那间小小的房子用不着这么好的镇宅剑。”
梁尚君强忍着回敬一句“要是嫌房子小,你来我屋,我这儿大”的冲动,努力控制着不去盯着那张怎么看怎么都让人想再亲上十口八口的嘴,缓了缓神儿,总算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任天楠手里那把剑上。
然后,他就彻底愣住了。
“哟……我的土地老爷哎……”念叨了一声,梁尚君接过宝剑,满脑子想得都是昨天夜里自己去偷砚台途中遇上沈忱的场景。他记得清清楚楚,沈班头告诉他了,新上任的县太爷丢了一把宝剑,还因此大动肝火,那这……
迟疑着,用总算不能说是带有饥渴感觉的眼看了一下任天楠,梁尚君重新低头看着手里的宝剑,继而按剑尺退绷簧,刷拉一下,把剑撤出来一截。
一个刻印上去的,清清楚楚的“钟”字,就在血槽最末端。
“哎哟……我的土地奶奶哎……”梁尚君这次是真的呆住了。
“这……难道不是你?”被那种确实看不出来有虚假的震惊的表情弄懵了,任天楠忍不住问了一句。
“确实不是我,我还真不至于傻到偷县太爷的东西。”梁尚君摇头。
“县……你是说新来的钟大人?”这次轮到任天楠震惊了。
“对啊,你看哪,这儿不是有刻印嘛。”把宝剑上的字给对方看了看,梁尚君重新将剑鞘上好,接着在怔愣之后长长叹了口气,“这回可坏了,怕什么,还就来什么。”
“……你还能有什么人可怕么。”仍旧看不出来像是装的,任天楠想要给那种不安打上虚伪烙印的念头落空了。
“有啊……哪儿能没有。”缓过神来,苦笑了一声,梁尚君把宝剑攥在手里,接着抬起另一只手,抹了把脸,“放心吧,从今儿起,以后半夜来‘送礼’的情况天天都得有。”
“什么?”
“这次送到你那儿,说明这人盯上你了。”
“那,这是谁干的?盯上我……是什么意思?”
“谁干的啊……”梁尚君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始作俑者的名号,但在他抬起头来的同时,对着任天楠说出来的言语却更有让人哭笑不得的功效,“谁干的你就甭管了,不过为了你的安全……打从今天晚上开始,你最好是跟我一被窝睡才好。”
任天楠希望自己有一张诸葛亮的嘴,那样就可以张口把这个混蛋给骂化了,可惜自己没有那个口才,于是他只能选择怒目而视,以及……转身就走。
他确实是攥了拳头转身就往外走的,只不过他走出去还不到三步,那个身轻如燕的家伙就追了上来,接着不知道在他背后某几个穴位一点,一阵头晕眼花,一阵膝盖发软,任天楠就整个人往前栽了过去。
梁尚君没让他摔倒在地,一个箭步迈上前去,他把眼前发黑的大宝贝儿牢牢接在了怀里。
“我说我的,你走你的,哪儿那么不听老人言呐~”啰嗦着,唠叨着,梁尚君好像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任天楠抱起来扛在肩上,好像胜利者那样迈着步子,脸上带着十拿九稳的表情,心里却若隐若现有些许的惴惴不安,他走进了屋,关上了门。
“天地良心,天地良心,我可是为了你好。”这么说着,他把任天楠平放在床上,动作足够小心谨慎。
“眼前虽说是黑了,身子虽说是软了,可你耳朵听得见我对吧?”这么说着,他开始给无力反抗的人宽衣解带。
“是你急着要跑,是我急着要追,下手重了一些,穴道要解开得一个多时辰了,唉——知道你不乐意,可还是先忍忍吧。”这么说着,他把被他剥得几乎就是赤裸裸了的小院工用自己的被子裹了个严实。
“实不相瞒,这穴道想快点儿解开也不难,只是要点在两腿内侧跟小腹以下,倘若我是那么做了,怕是后半生都得被你追杀,所以……你就这么躺会儿吧,衣裳脱了,血脉流通能快些。”这么说着,他搬了个绣墩坐在床边,胳膊肘撑着床沿儿,托着下巴看着床上的任天楠。
眉头皱着,却无力皱紧,眼睛闭着,睫毛微微颤动,梁尚君看得有点呆了。
任天楠其实真的很好看,虽说不是杜安棠那种漂亮到让人舍不得看的绝世珍品,但是那种干净的气息很是可爱。整齐的眉毛,飒爽的眉梢,一双单眼皮儿的大眼睛,直挺的鼻梁,还有那张让人一看就想亲上去的嘴……
而至于那从被子边沿露出来的线条流畅的锁骨和滑溜溜的肩……
“呜呼哀哉……罪过啊罪过,圣人说得好,这乘人之危的事儿可是做不得啊做不得。好歹我也是谦谦君子一名,非礼勿视,非礼勿动~~”几下掖好了渐渐昏睡过去的“受害者”的被子角,又放下了那轻飘飘的绮罗帐,举人老爷迈着方步,摇着扇子,扇着冷风,冷却着自己温度有些过高了的脸,往屋外走去。
任天楠再醒过来,那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之前一直在似梦似醒之间徘徊,满肚子的怨气费尽力气消退了之后,便只剩了疑惑与害羞。疑惑的,是为何梁尚君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有发憷的所在,害羞的……不用说了,自然是这种几乎等于全裸的状态,而且,几乎全裸就几乎全裸吧,偏偏又是睡在那家伙的床上,还盖着那家伙的被子。
梁尚君残留在被子上的感觉与气息丝丝缕缕萦绕不绝,那种侵袭让原本就不能动弹的任天楠只有郁闷之极的任凭自己身体逐渐热起来,他控制不住,他压制不了……
他曾想这个贼一定是把自己的迷香撒在被子上了,不然怎么整个帐子之内都有一种让人迷乱的氛围环绕着呢?
脑子乱作一团,等到终于不再混乱,身体也渐渐能动了,再睁眼去看,明媚的阳光早就透过雕花窗一直照到屋子正中的圆桌上去了。
任天楠缓缓坐了起来。
感觉到手指尖还有点麻痹,绝大部分身体都可以自由活动了,他揉了揉手腕和颈椎,准备下床。
自己的衣裳都在床旁边的架子上整齐挂着,那旁边就是梁尚君准备随时替换用的两件圆领外衣,那绫罗绸缎的鹅黄墨绿让任天楠只想赶紧把自己那一身粗布衣裳快快撤下来穿上。
然后,直到他伸手去拿,才发现那家伙其实是特意把他的衣服搭在架子上的。
平整到连一条多余的皱褶都没有,连上头的草屑和灰尘都小心掸去了,倒是那两件绸子衣服因为被潦草的推到了一边,压出了不少折痕。
这个人……
这也是俘获他这个小院工的一项举措嘛?这是刻意的做作,还是无意间的真心表现?
“想什么呢你……”抬起手来揉了揉自己的眼,任天楠几下把自己的衣裳拽了下来。动作还算顺畅的穿好,他带着一脸既非不情愿又非感恩的复杂表情,把梁尚君那两件衣裳整了整,接着便回过头,看向那张他刚刚趟过的,异常舒服的大床。
真的……是一张舒服到让人想一辈子腻在上头不起来的床啊……
“起来了吗??起来我可进去了啊~~~”一声浪荡荡的呼唤传了进来,是梁尚君。
声音落下去没多会儿,门就开了一个缝儿,又开大了一点之后,那张很是精神的脸就露了出来。
任天楠没辙的叹气。
“哟,你起来啦?还挺快~”梁尚君进了屋,关好门,“我还怕你没起来,赤条条的不让我看呢。”
“……都是男人,又不是大家闺秀,怕的是什么。”没好气的念叨了一声,任天楠坐在桌边,想着赶快说两句什么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谁知道对方根本不给他机会。
“你不怕?你不怕我还怕呢,你当我真愿意跟你一被窝啊……那多危险呐,万一你带着个短刀匕首什么的上我的床,我要真是半夜三更春心荡漾想对你上下其手,那还不让你一刀下去做了太监?不好不好,我都这个岁数了,进宫做宦官也着实是太晚了不是嘛。”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任天楠一脸阴郁。
“在说实话啊,但凡有一句虚假叫天雷直接轰了我。”
“说话便说话,何必起誓呢。”无奈透顶的叹着气,任天楠总算想起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对了,你还没告诉我,那把宝剑到底是谁偷来的呢。”
“……啊?”梁尚君原本还残留着的那么一点浅笑,都因为这个问题僵硬在脸上了。
“果然还是没法说,是吧。”任天楠叹了口气,站起身,准备往外走。
“哎!哪儿去?”梁尚君一把拽住了想走出他屋子的人,“不跟你说了不许走出我视线范围内的嘛,怎么年纪不大忘性不小啊。”
“放开,我回我自己屋,不需要举人老爷监护。”任天楠想要挣脱,这让梁尚君有点急了。
“你是不是还想让我点倒你一次?”虽说是威胁,却竟然没有脸上的坏笑,威胁者跟着站起来,看着被威胁者已经透露出些许慌张的脸,迟疑了一下,语调终究还是软了下来,“行了……真不是跟你闹着玩儿的,我不是说了吗,那把剑,不是我偷来的那把剑……就是偷它的人……对你有企图。”
这话让任天楠格外迷惑起来,不管是话的内容,还是梁尚君那百年不遇的迟疑口吻。
“对我有企图……那,是想杀了我,还是怎样?”
“怎么会是想杀了你……她是……她是想……”
“怎样啊?”
“我说不出口。”好像终究被逼急了,梁尚君拂袖而起,然后转身就往外走,“你去问后院儿李老头儿他儿子吧,问了就知道了。哎,问完了你可回来啊!”
格外强调了最后半句话之后,梁尚君消失在门口,任天楠看着洞开的屋门,疑惑加了个更字。
但他好在不是坐等事态发生的被动者,皱了皱眉,他干脆真的直接去了后院,见到了那个正在劈柴的男人。
“李二哥。”
“哎~!怎么着?任老弟有事儿?”闻声放下了斧子,很是爽朗的汉子回过头来。
“……我跟你打听个事儿。”
虽然有点不好意思,可任天楠还是问了,然后,当对方丝毫不带有不好意思的当即告诉他答案时,他只觉得,自己后脑勺都要冒出了青烟。
“哦,你说这个啊~!又来了?哈哈哈,任老弟,你好运气呀。实不相瞒,咱府上,每隔那么一两年就来一个女贼,都是同一个人,大概从……六年前吧,就闹了第一回。当时就是我,天天一觉醒过来床上就多一样东西,有时候是个金镯子,有时候是个银凤钗什么的,还有古玩字画儿呢。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觉得怪吓人的,就都交给老爷了。结果,几天之后,半夜就觉着有人压我的床,一睁眼吓这一大跳,是个大姑娘!脸上蒙着黑纱,看不清楚,但是眉眼儿特漂亮。我吓得一嗓子就喊出来了,结果那女贼不知道怎么就没影了,后来也没再出现。我听人说啊,这在江湖上叫倒采花,不是有淫贼偷偷钻人家姑娘小姐的绣房嘛,闹了半天也有大姑娘钻老爷们儿被窝的!嘿嘿……哎,你别看我现在胖了,那是老婆做饭手艺太好,没辙。当初我可也是一表人才的大小伙子。对了,你去问问做饭的周师傅,他手底下有个打下手的小孩儿也让这女贼‘送过礼’,后来那小孩儿害怕,就把这儿的工作辞了,这得是……大前年……秋天的事儿了吧……”
李二哥唠唠叨叨的话,任天楠没兴趣听了,他看了一眼手扶着斧子回味个没完的家伙腰间那一圈儿肥肉,道了声谢,便转身回了小跨院自己的房间。
进了屋,插上门,他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什么乱七八糟的,闹了半天是个女采花贼啊……
采花贼不可怕,就算她是有周期性的过来梁府骚扰,每次还都换人,也不可怕,即便是女贼盯上了他任天楠,也没什么可怕的。只是……
为什么梁尚君的表情里,还有一些更深,更复杂的东西呢?
那不是恐慌,那应该说是……难以启齿吧。家里出了个定期光顾的女贼,令人难以启齿?至于吗?总觉得就梁尚君的性格来说,绝对不至于,那……究竟又是什么让他尴尬个没完呢?
他确实想不通了。
想不通好说,唯有去梁尚君屋子里过夜是万万不能的,任天楠深信自己一旦真的把持不住去了,那大概就别想再以完璧之身出来,他一个大男人家家倒是没必要在意什么所谓贞与洁,只是……
不行,若让那流氓如此顺水推舟的就拿下,自己二十来年的矜持可就全灰飞烟灭了。而且……他梁尚君,又真的是个能一诺千金的人吗?他像是那样的人吗?他说他是,可他的话又有几分真假呢?
所以,还是别多想了吧,真的,就安分于你的院工之职,莫要想入非非了吧。
一声长叹,任天楠站了起来,到了前院儿,从管家那儿请来了跟着厨子和厨娘出门去买菜的活儿,他总算暂时“逃”出了梁府。
一路上并非多么有趣,厨子厨娘谈笑风生呱呱呱笑得豪爽,他在后头帮着提东西两只手坠得发疼。但不管怎么说是出来透了透气,心情稍微舒坦了一些的任天楠在回到那个大宅院里之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了屋里哪儿也没去。
他在等天黑下来。而后,当天真的黑下来之后……却异乎寻常的只是一片安静了。
任天楠起先还拿了随身携带的一把短刀塞在枕头下面,手也一直攥着刀把。可一直到天光大亮,也没看见屋里有半个黑影,熬得眼睛生疼的任天楠听见后院儿鸡鸣时确实是火不打一处来了。
不过他的火气并未持续太久,因为就在他穿鞋准备下床时,却猛然看见了床边不远的窗台上,异常显眼的摆着个绝对不是他屋子里会有的物件——一只锦盒。
他毛了。
疾步走过去抓在手里,打开看,光彩照人的紫缎子衬里上,端端正正摆着一个温润滑腻一看就不是俗物的白玉如意。如意上还镶嵌着像是祖母绿一类的一块宝石,拿在手里简直都怕一个没留神让那美玉滑脱跌个粉碎。
心快速跳起来了,任天楠一下子扣上了锦盒,接着转身就往门外走。
他得告诉梁尚君这件事,虽说死也不会答应跟那贼人一被窝睡,但事儿终归还是要让他知道知道的,不然贼的家里闹了贼,这成何体统?
任天楠没想到的是,就在他一把拉开门闩,往外刚迈了一只脚时,一个身影就往里一倒,险些栽了进来。
那是梁尚君。
“哎哟我的小哥哎~~您说您倒是留点儿神呐,我正说靠你门上打个盹儿,你就把我的清梦给搅了。”
“你、你……你在我门前守了一夜?!”任天楠看着明显眼底发青的家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以为?我昨天前思后想觉着不对,还是觉得在这儿蹲守的好,怎么样,夜里有鬼压床没有啊?”
想着只有你才会让我鬼压床,任天楠摇了摇头。
“哦,那就好那就好,看来我是管用了。唉,其实你说你跟我一块儿睡多好,这可是谁都享受不到的待遇啊,原来那些让鬼压了床的家奴院工,我可是一个都没管,结果你还不领情,真是……”
举人老爷的唠唠叨叨,让任天楠给打断了,不是靠语言,而是因为任天楠拿着那锦盒,一直递到了他的面前。
“这……”
“你说的那个鬼送来的。”无奈的吁了口气,任天楠把锦盒交到梁尚君手里,紧跟着,就在举人老爷的惊讶也好,失败感也罢,都没来得及明显表现在脸上之前,从宅子大门的方向就传来了他颇为熟悉的一声叫喊。
“姓梁的!你给我出来!!”
声音刚落,又是一连串的脚步声响,再跟着出现的,便是满脸火气,眉头紧锁,一身白衣,两眼杀气的……杜安棠。
杜大少爷出现了。杀气腾腾的出现了。
“梁先生,你真可以啊!做贼都做到我们家来了!过几天是我爹寿辰,我特意准备了一份寿礼,可搁在桌案上转脸就没了影儿!说吧,是不是你干的?这城里城外的贼都算上,能从我家里这么轻而易举就偷走东西的非你莫属了!赶紧给我拿出来,要不你后悔都找不着坟头去哭!”
一连串的讨伐,让两个都一夜没怎么合眼的人有点耳鸣。
“不是……你等会儿。”梁尚君伸手示意杜安棠先收声,然后把任天楠刚交给他的锦盒递到了对方面前,“你先看看是不是这个吧。”
哪儿能不是呢?可不就是嘛。
杜少爷眯起眼睛来了,这是要爆发黑暗因子的前奏。
“你先别发作。”梁举人脸色发青示意对方先镇定下来,看了一眼同样没什么精神头的任天楠,他苦笑了一声,“要说这个可真不是我干的,我偷谁也犯不上偷你啊对吧?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得了,还记得我家那个活活要人命的小阎王吧?她回来了……”






第三回、桐生风雅,却也怕女子蛮纵;
楠自清高,无奈见兄妹相争。


梁尚君曾经评价过杜安棠其人,他说过,不怕杜少爷叫,就怕杜少爷笑。这位了不起的少东家大呼小叫怒发冲冠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嘴角一挑,眼睛一眯,这就是要坏事儿了,不是准备好了骂人,就是算计好了害人。
再要不……就是心花怒放的,要讽刺人了。
“哟~能让你这个斯文败类谈虎色变的,原来还有一个梁小妹呢,我都差点儿忘了。怎么着啊?这回是让人家偷了你原本打算入手的宝贝,还是又有哪个家奴院工惨遭调戏了?我看……”杜安棠侧了侧身子,看了一眼站在后头不说话的任天楠,“我看应该是后者吧~任先生,我猜……这受害者应该就是你了对么?”
任天楠仍旧一句话也不说,反倒是梁尚君听不下去了,他拉着杜安棠往院门口走,一边走一边低声开了口。
“我的少爷哎,您就别给我添乱了成嘛?”
“我何时给你添乱了?”
“现在!我说您能不能别调戏他?”
“调戏?我这要是都叫调戏了,那你每次那都是在干什么?摧残幼童?”
“哪儿来的幼童啊……他比你还大一岁呢。”
“什么?我还以为他最多二十……”
“行了吧,人家属兔的,你属龙的,你都二十五了,他能二十嘛。”
“不会吧,我看他真是……”
“得了得了别看了我的少东家!”
“干嘛,只许你看啊。”
“对,只许我看。您该干嘛干嘛去,去找您家沈班头花前柳下你情我爱去,别管我梁某人的怀里是非。”
“哎我说梁举人。”杜安棠那张俏脸上总算没了调笑的成分,他整了整衣襟,然后试探一般的看着难得混乱起来的梁尚君,“你该不会是……当真了吧?啊?”
“什么当真了。”
“以前见过你调戏别人,可没见你如此这般护着谁,莫非这鹰隼也有扔下荤腥一门儿心思吃素的时候?”
“鹰隼是你那桃花一点痣的沈大班头,我只是檐下藏着的一只蝙蝠。行了我的杜君安棠先生,您快走吧。”
“催我走?怕你家小院工醋海生波?你这个浪荡惯了的人紧张严肃起来还真是有几分可爱呢~我得对你刮目相看了~”杜安棠继续着邪恶的微笑,笑到肩膀直摇,他用一只手颇具暗示性的点指了几下满脸没辙表情的梁尚君,然后继续着那种笑,转身背着手,揣着失而复得的锦盒跟惊天动地的新发现,满足的走出了梁府。
于是,站在原地郁闷的人,就只剩了梁尚君一个。
回过头,任天楠正靠在门框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等着他给个解释。
“那个……我跟他……”
“谁管你们。”任天楠被那种诡异的,好像眼看着自己男人跟别人调情的氛围弄得很是不快,“刚才杜安棠说的‘梁小妹’,莫不就是‘送东西’给你的?”
“她是送东西给你啊,我的宝贝儿……”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梁尚君叹气,“事儿你也听别人跟你说了,事儿后头的真相你现在也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实话告诉你得了,这个连我都逮不着的贼……就是我妹,我一奶同胞的亲妹妹。”
“那你怎么一开始不说?”
“这你让我怎么好意思的啊,那可是我亲妹妹……”
“……你们,这也算是家族买卖了吧。”一声苦笑,任天楠转身准备进屋,他实在受不了这么愚蠢的对话了。
“怎么能叫家族买卖?”梁尚君追了上来,“我是自学成才,她是有师傅有传授的,从根儿上可就不一样。再说……我跟她……也早就不能算是一家之人了。”
“……什么?”这话,让任天楠止住了脚步,他回过头看着显然是还有话没说出来的梁尚君。
“我妹从出生三日起,就过继给别人家了。”说到这儿,梁尚君脸上多了些隐约的感怀,“唉……真是‘言道伤怀莫伤怀,叫人怎生不伤怀,伤怀本为伤怀事,伤怀事过更伤怀。’啊……”
“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任天楠烦闷的看着左伤怀右伤怀的举人老爷,“那,到底是为了什么过继给旁人?”
“嗐,说来话长了。只皆因小妹出生不久,我娘就身染重病撒手人寰,爹听了算命道士的妖言惑众之词,说是小妹生来命硬,必须寄养在别人家熬到十二岁才可接回家中。”
“结果……就过继给别人了?”
“是啊,我原是不乐意的,可父命难违,只能任由他们把小妹给了隔县一户有过交情的庄姓人家。可后来庄家就一直没了音信,有人说是去了京城,有人说是做了买卖,举家迁到江南去了……”
“那,怎么六年多之前又……”
“说的就是呢,她头一回出现的时候还真是吓了我一跳,要说我梁举人的偷盗技术不敢堪称一绝可也差不太多,谁知她居然比我还技高一筹……”
“我是说,你如何知道她就是你的妹妹。”任天楠努力把话题引到正经地方上来。
“哦,当年过继给庄家的时候,在她身上挂了一个紫玉坠子,说是凭借此物他年相认,更何况……小妹右腕上一处朱红色的胎记,全都符合了,不是她还能是谁。”
“可又为何做了贼呢?”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梁尚君坐在桌边,倒是不见外的给自己倒了一杯隔夜的凉茶,喝了一口,又开口道,“许是个中有什么变故……”
“哦……”
任天楠没话可说了,梁尚君却来了精神,自顾自的低声唠叨起来。
“想起来,还是记忆犹新,那年我还不到十一,正在攻读,就听见小妹啼哭不止,本想过去看看,谁知爹不让我看,说是怕冲撞了我自身的瑞气将来不能得中功名。结果,我倒是隔年就成了秀才,我爹却不多时就一病不起魂归那世去了,真是……我就记得他临死前反复喊我‘桐儿,桐儿,记得到了时日接你妹妹回来!’,这么一想……也都是十七八年前的事儿了啊。所谓‘沧桑本无奈,日月苦更迭’……”
任天楠起初只是任凭梁尚君嘀嘀咕咕念念叨叨的,他不愿意打断别人的话,尤其是这种难能一见没有了流氓味道的叙说。虽说他并不喜欢打探人家私事,可从梁尚君口中听到还真是有了几许伤怀成分的言辞,不知为何,就是让人不忍不去倾听……
然后,当他听到了后半段,却突然忍不住想喊停了。
“等会儿。”
“啊?”
“你说你爹叫你……‘桐儿’?”
“是啊,怎么了?”
“这是……”
“我的名儿啊。”梁尚君说得理所当然,他卷了卷袖口,露出腕子,接着在任天楠有些不敢多作试探的目光中拿中指尖沾了茶水,在桌子上工整之极写了个不大不小的“桐”字。
那个字,写得相当漂亮。
那应该说是任天楠第二次见到梁尚君的字了吧,之前那一次是在省城的茶馆儿里,二层楼上,他看着举人老爷伪造的“卖身契”满肚子火气时,并没有仔细留意到那字体有多么好看。可这次,在平和的,至少是相对平和了的环境下,看见梁尚君写的字,还真是觉得……漂亮非常。
他自己并非不会写,正是因为他识文断字,才有了判断别人字体优劣的能力。但是一想起自己只是读过几年私塾,字远比不上这个总是糟蹋古诗还自编新诗的家伙写得好看,一种难以言表的自卑感就让他还是别扭起来了。
“大男人家,取了个如此风骚的名字……”他伸手抹掉了那个字,扭过脸去。
“哎?何出此言呐?”梁举人臭来劲了,名字被抹掉他并不生气,反而是任天楠那扭过去的泛红的侧脸让他充满了愉悦。
“从古至今皆是‘梧桐更兼细雨’,两者总也分不开,哪儿能不风骚?”
“哎呀~我说任老弟,你很有学问呐~”梁尚君像是见了宝一样浪荡的笑起来了,“你还晓得多少梧桐与细雨相兼的句子?快快说来让我听听。”
任天楠快发作了。
“没有了!我只读过几年私塾,能会写自家姓名,看得懂地契欠条不至于被江湖术士骗了钱财也就是了,哪儿来的那么多诗词。”
“嗳~此言差矣,能听出我梁某人名字当中别有一番风雅,还能一语中的的可没有几个。既然已经一语中的了,何不再多做做文章?想来你我兴许前世正是那伯牙与子期呢,不如顺水推舟来个知音会。我是‘愿作梧桐引凤鸟’的,只是不知任老弟可愿意‘飞至浓荫疏隙间’?”
这种调戏太流氓了……还说什么七天之内不说一句惹人不快的话?这刚两天不到他就开始破戒了!!
越琢磨那两句淫诗的内里含义越觉得确实是淫诗,任天楠干脆彻底回过身去懒得理他了。
“怎么啦?不愿意啦?哦也对,你名字里又没有个凤字,不过……倒是有个‘楠’。哎,那你不如来做我这棵梧桐树旁边一株楠木,你我二人交枝缠叶扶持依傍争相逐日而生,上承甘露,下饮清泉……”
任天楠实在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他蹭的一下子就站起来了。
“你……你说不会言语惹我不快,是何时的事?!”
说实在的,用这句话来做挡箭牌,真不是任天楠的本意,可在极短的时间内衡量了一番,却又发现只有这句话最为管用。想来他梁尚君虽说记吃不记打,倒也还勉强算个知错必改的人,于是,猛然发现自己又没控制住调戏了人家小院工的梁大官人,瞬间醒悟了。
“当我没说!”赶紧来了这么一句,他站起来,凑上前去拉住了任天楠的胳膊,“哎哎~算我没说啊,只当我是撒呓挣,看在我好歹跟你门前石狮子般的守了一夜的份儿上,就放我这一马吧,乖~
“谁是你的……”那个“乖”字儿还没表达出来,忙着脸红中挣扎的任天楠却在回过头来的同时赫然看见了就在他窗外的一个黑影。
那黑影悬垂在窗框以上的位置,却并非听窗跟的人影子在窗户下方,这没根基的人影只能说明一件事……
外边的人正倒挂在檐下听着屋内动静!
看到任天楠脸色骤变,梁尚君的“下流”举动停止了,取而代之是更加的警觉。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影子,然后只是一个转念的瞬息间,便又没了警觉的大半,取而代之是一种“终于来了”的无奈的解脱感。
他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握紧了拉着任天楠的那只手,接着冲那影子开了口。
“佳人倩影飘渺处,贤妹,既来之,何不入内见拙兄一面?”
回应他的,是一个娇滴滴莺声灌耳,柔嫩嫩燕语入怀的声音,以及……一句格式极其工整,对仗格外规矩的“下联儿”。
“女眷移步踯躅行,大哥,求相会,还需再轻唤尚洁三声。”
梁尚君,皱着眉头,哭笑不得,连叫了三声那下联里所谓的“尚洁”。
跟着,便是一个几乎听不到的落地声,房门开启处,亭亭玉立站着个俊俏绝伦的姑娘。
要说任天楠没见过漂亮女子,那是瞎说,他的审美还是很不错而且很倾向大众标准的,可说到眼前的梁举人的妹妹……他还真是从没见过如此美貌的姑娘。
俏丽的眉,明媚的眼,娇小的鼻子,甜美的嘴……不,这么说也许不合适,因为那嘴唇是否真的甜美他并不知道,可是那微微上翘的嘴角和未施唇红却如此自然的粉红色泽……
举人老爷妒火中烧了。
“行了别看了!再看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把任天楠拽到自己身后,然后对着小妹开了口,“我说丫头啊,这个不能给你。除了他,哪个家奴院工任凭你挑,或者我买一送一都成,只要把他给我留下。”
“哟~”姑娘微微一笑,那个“哟”的语气跟梁尚君一模一样,乃至眼神都有几分神似,“大哥,我先问问你,我昨天偷来的那个锦盒呢?”
“姑奶奶你就别明知故问了,刚才你是不是跟房顶上蹲着来着?人家失主找上门来你全看见了吧,我不能不给人家啊,多少年来的交情了。”梁尚君努力的摆事实讲道理,“还有,那县衙门后宅顺出来的宝剑也是你的杰作吧,咱能不能约法三章不对官家下手啊?”
“别闹了,平头百姓家里一间屋子半间炕,锅碗瓢盆我偷来又有何用?”大姑娘踱着步子,缓缓绕过梁尚君,走到任天楠跟前,“是吧?楠哥哥?”
任天楠背后一激灵。
梁尚君背后十激灵。
他都抖了。
“哎,不行啊,真不行,你换一个,换一个。”
“众里寻他千百度……”梁小姐像是巡视觊觎已久的领土一般,反复打量着已经有些发毛的任天楠,“我要的便是这个,你待怎样?看这位哥哥应当与我年龄相当吧?二十出头?小女子今年一十八岁,虽不说多么青春年少,可配上哥哥你……应该也算是郎才女貌吧?”
梁尚君都快炸了。
“我二十六了,小姐。”这次抢先说话的,是任天楠,他表情足够平和,虽说脸颊些许绯红很是明显,但语调还是稳定的,“承蒙梁小姐抬爱,我愧不敢当,还请您换个人垂青于他,不管是真是假……我都暂无成亲之心。”
这些话说的那么坦然,那么自然,而且出乎意料。
在场的其他两个人都愣了片刻,接着,梁小姐就忍不住大笑出声。
她笑了半天,直到眼泪都快忍不住了才慢慢停下来,接着,他一把拉住了任天楠的衣襟,凑过去把两人的距离缩到严重男女授受不亲的程度。
“我起先还真是玩笑来着,可没想到楠哥哥你如此当真,惹得我不当真都不行了~佛门并无亲情意,便向人间觅红尘。反正我也是带发修行的,只要楠哥哥你不嫌弃我这双没裹过的脚,我愿意跟你先赴巫山,后结连理,你意下如何啊?”
“不如和!”这话,是梁尚君说的,他想要去拉开妹妹,却被小丫头灵巧的躲开了,他又想去拉任天楠,却又被小丫头挡在了当间儿,终于快要受不了的梁老爷,此刻是准备对不起任天楠了……他狠了狠心,找了个空当一把拉过了红着脸的小哥,然后,一个紧紧的怀抱就裹了上来,“小妹,不是哥不让着你,殊不知你这楠哥哥早就跟我‘先赴巫山’过了,我们俩正准备结连理呢,不怕你笑话,若不是因为他是个男儿身,我们兴许现在孩子都满地跑了,所以说你就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梁尚君这做法足够幼稚,真的足够幼稚……任天楠听得耳朵都发烫的同时,想要挣脱那个怀抱,却怎么也做不到。梁尚君不知道钳住了他的哪条筋脉,让他根本无力挣脱,结果到最后他都只能软绵绵靠在他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肩头,呼吸缭绕在他耳根。
“……你总是这般阻拦我!!”梁小姐显然是怒火中烧了,她抬起纤纤玉指,指着自己大哥的鼻尖发了威,“从我第一回过来找你,你就阻拦我!不让我偷东西,也不让我偷男人!我叫你一声大哥,可你何时尽过做哥哥的心力?!就算爹狠心把我送与了旁人,我终究还是梁家的血脉吧!你这般不给自己亲妹妹一条明光大道走,难道偏要见我挤进了小胡同才觉着心里头舒坦吗?!”
“不是,小妹……”
“不听!不听解释!”大小姐的怒火在梁尚君试图解释的时候翻了倍,她几步走到门口,然后回过头来大声下了战书,“今儿晚上,你若是抓得到我,我就放手,否则……技不如我就休想对我指手画脚,任天楠我是抢定了!!”
扔下这句话,梁小姐一个纵身,好像狸猫一般的就攀着门框窜上了屋檐。
屋顶上传来明显就是气呼呼的,咚咚咚的脚步声,脚步声顺着房脊远去了,梁尚君一松手,任天楠总算从他的束缚中挣脱了出来。
然后,他扭回身,都没说一个字,就只是走到墙根的箱子跟前,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你……你不会要走吧?!啊?”梁尚君追过去。
“不走又待如何?我可不想闹得你家兄妹不和。”说这话的时候,他不知怎么的,就是觉得有种控制不住的小小的伤感。
“别走别走,我妹那丫头人并不坏,她就是小姐脾气大,想要的就非得到手不可,你别理她就好了。”
“可梁小姐已经给你下了檄文了不是吗?”
“啊?哦……你说让我去捉她啊,这你放心,我做得到。我就是拼了老命也得抓住这小毛丫头,要不,你若真是让她摸了亲了,我还真是可能大义灭亲。”
“所以说……”任天楠不可思议的看着说话格外坦然的梁举人,看着看着自己都觉得心里一股怪异的滋味,“我还是走吧。”
“你、你走……何时回来啊?”
“等你家风波过了。”
“……”梁尚君只沉默了半口茶的工夫,然后,他一下子就牢牢攥住了任天楠的手腕,皱着眉,靠近那张总是像个少年一样的脸,盯着那双清澈的眼,他语调认真到让人惶恐起来,“我会好好教训一下尚洁,让她收了手死了心,这你尽管踏踏实实的。但若说放你离开我身边……那势比登天还难!”
这话,说出来是不容易的。至少在任天楠看来,就是打死他,他也说不出这样的话。可是梁尚君说出来了,这应该算是虔诚的告白,还是赤裸裸的宣誓?
他不知道,但他确实是因为这句话就红透了脸的。
“你,你究竟……”他结巴了。
“究竟什么。”
“究竟……为何如此偏执?”
“你管这个叫偏执?”
“难道不是?”
“怎么说呢~”似乎挺认真的思考了片刻,梁尚君摇了摇头,“私以为,不是,这和偏执无关,皆因是情字当关,我一介凡夫俗子,怎生抢得过命运捉弄?得,我知道你又想说我臭拽了对吧,我是文人骚客本性难改,可话里话外却字字真切句句动情啊~小哥莫急,倘若遇了危急,你便能看出我是否一片真心为了你了。”
一直说到最后半句话,任天楠才总算把住了梁尚君话语之中的主题,然后,他无以复加的窘迫起来。
“怎么?觉得我有辱人伦?”举人老爷很轻易的就捕捉到了那种窘迫,他斜着眼儿看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任天楠。
“不,只是……”都快要呼吸困难了,任天楠重重喘了口气,才总算嗫嚅着出声,“只是,男人与男人……行此苟且之事……”
“啊哈?”梁尚君来了精神头儿,他嘴角挑起来一个笑,松开了一直牢牢攥着的,任天楠的手腕,然后带着那该死的斯文劲儿凑了过去,凑到对方耳边,轻语道,“怎能说是‘苟且之事’呢?贞洁烈女尚且有‘白天望牌坊,夜半会情郎’的,你我皆未曾娶妻,无论是罗帐春梦,还是荒原野合,都没人能说出个一二三的不是来,你说呢?至于男人与男人嘛……你既说过自己是念过几年私塾的,那,何谓断袖?何谓泣鱼?想来你也不至于全然不知吧。”
“我……”
任天楠卡住了。
接着便一阵无名火起。
“你是说,你是君王,我是男宠么?!”
“啊?”梁尚君被问住了,不过只是暂时的,“没有啊~红口白牙你可别冤枉我。我只是随随便便找个例子说说而已,再说了,平头百姓之中男欢男爱就算比宫廷内的多之又多,可终究难以名垂史册不是嘛,你可曾见过谁家史籍故典是为你我这等下里巴人著书立传的?君王之事,名扬千古是要多容易就有多容易啊~
“可……”好吧,就算他说的有道理。
“别‘可’啦我的宝贝儿,‘渴’了喝水,闷了喝酒,病了喝药,困了喝茶。”梁尚君感觉到自己再度从语言上占了上风,很满足的摇头晃脑得寸进尺起来,“还有啊,你以后少跟我犟嘴听见没?再犟嘴我就亲你,亲到你无力反抗为止,违约就违约,约这玩意儿,还不就是用来违一违的?”
这次,任天楠是真的无力反抗了。他只想扑上去干脆掐死这个祸害。
见他那亲爱的小哥没了言语,举人老爷带着幸福感和胜利感转身往外走去了。
“我先去睡一觉啊,实在是再好的灯油也经不住天天干熬,睡一觉夜里爬起来抓小野猫喽~






第四回、夺玉佩,小妹一怒扬长去;
点君唇,举人惊觉事端来。


如果说梁尚君这个飞贼还有一个仅存的优点的话,那就是他从来说到做到。不管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然后,现在,明月高悬,入夜无风,如此不适合盗贼活动的晚上,梁举人穿着那身宝贝夜行衣,出来抓小野猫了。
小野猫并不好抓,因为她躲藏和逃脱的技巧都太过高超,尤其是……当后头又来了添乱的。
刚走出没多远,就听见身后不远处有细碎的脚步声响,梁尚君低头在心里轻叹了一声,接着一隐身形,躲在一处墙垛子后头,等着那脚步声再靠近一些。
然后,就在脚步声已经接近到不足三五尺时,他一个箭步迈了出去,然后伸了两手,一把就将跟踪他的人拉到了墙垛子后头。
对方确实是吓了一跳的。
“你!我只是……”声音略微发颤,同样一身黑衣的任天楠被牢牢顶在了墙上动弹不得。
“嘘……”示意他别出声,梁尚君松开了束缚着他的手,“你跟着我,是想看见什么?”
“我是……怕看见什么啊。”任天楠压低了音量,“你兄妹若是……”
“我就知道。”没辙的叹了口气,梁尚君看了一眼任天楠的来路,“你从哪儿来的就给我回哪儿去,听见没?现在就回去。”
任天楠的倔强,梁尚君是记得的,是知道的,是了解的。
当初两人在保护沈忱进省打官司的途中相遇,梁尚君把他“挟持”到自己家里想要给他疗伤的时候,那个脾气刚硬的小东西就死也不让他给他包扎;后来又在无意偷看了少爷班头鸳鸯浴时扔出来“从树上掉下去摔死也比让你上下其手强”这样的话;最后……还在茶楼上团了举人老爷伪造的雇工合同,一甩手扔进了茶杯便拂袖而去。
任天楠是个天生来的倔脾气,所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只大野猫,比他要逮的那只小野猫,也好对付不了哪儿去。
“不。”果然吧,任天楠果然拒绝了。
“傻宝贝儿,我是怕待会儿打起来伤着你。”
“你、你居然还要跟你妹妹动手?!”
“那怎样,抓着了她,我非打她屁股两下儿不可,这死丫头……”
这死丫头,竟敢跟她大哥抢男人,这死丫头,竟敢比她大哥偷盗技术还强,这死丫头,竟敢给她大哥下檄文上战表,这死丫头……
这死丫头竟然就那么悄无声息不知何时站在了高高的墙垛子上,俯视着下头两个你有来言我有去语的人。
“大哥,这话还是莫要说得那么死了吧,待会儿动起手来,还不一定谁打了谁呢。”
“……尚洁!”梁举人低喊了一声小妹的名字,接着在看到那丫头扬了扬手里一块被月光照的晶莹剔透的翠玉佩时,整个人就都僵在了那儿。
这小毛丫头,竟然已经下手了吗?!这是何方偷来的宝贝?!倘若这不是谁家传家之物,他梁举人干脆连这个举人都不必当了,如此漂亮的玉佩,绝非凡俗的存在!
“交出来!”向后撤了半步,梁尚君一个纵身,窜上了墙垛。
“没门儿!”大小姐也向后撤了半步,轻轻跳下墙垛,落在檐头。
那十足是一场耗子戏弄猫的表演。
任天楠现在倒真是觉得自己跟过来是多余的了,因为这兄妹二人的交手就好像令人眼花缭乱的杂耍,你来我往甚是热闹。而就即便是这般的热闹,都没有弄出一丁点儿嘈杂的声响,至多就是脚步踩在瓦片上产生轻微的噪声。
这两兄妹……都是何等的功夫高手啊……
“尚洁!把玉佩给我!”梁尚君在过招的间歇强调了一声。
“休想~!”大小姐的拒绝也是理所当然,她虚晃一招,接着转过身便打算逃跑。
举人老爷没有追,而是从墙垛子上随手抄起来一块儿碎瓦,直接冲着小姐的脚踝就打了过去。
没有比这个更准的了。
碎瓦片儿一下子打在了小姐脚脖子上,小野猫一声“哎哟”,整个人就重心不稳朝地面栽了下去。梁尚君没有及时伸出援手,他心里有数,可是他没想到的是,有人伸出援手了。
一直在旁边干着急的任天楠总算有了用武之地,他眼看着大小姐朝着屋檐下头跌落,一纵身扑了过去,接着在最后一刻,一把拽住了她的袖口。
人的分量是不容忽视的,尤其在坠落的时候,小丫头再轻盈,也终究是个十八岁的成年人。挂着风声,整个人的重量就都悬在了任天楠的右手。这并非平地,这是屋顶,瓦片上残存的湿气加上顶棚的坡度,让任天楠一个没站稳,整个人就被梁大小姐拽着往下滑了过去。
破碎的瓦片碴子在下滑过程中刮破了他的衣袖,继而便是衣袖里面的手肘,一阵难耐的刺痛,任天楠咬着牙没喊出来。他拼命抓了墙头的衰草,但是草根太浅,完全无法承受两个人的重量,终于,直到一只手牢牢从背后抓住了任天楠的腰带,下滑的局面才总算得以控制住。
瓦片在下滑中发出的恐怖响动停止了,几声碎石块落地的响动之后,是一段短暂的沉默。然后紧跟着,就是一声不堪忍受的责骂。
“你疯了?!”
一向处变不惊,就算明显就是找茬来的小妹出现,都没能拦得住他嬉皮笑脸的,伟大的梁举人,此时此刻,是真的受不得了。
紧紧攥着梁小姐的手不敢松开,任天楠真想回骂他一句“有劲儿就先把我们俩拽上去!”,但就在他出声之前,被这三个人骚扰醒了的住户就从屋里喊了一嗓子。
“谁啊?!”
一个粗鲁的男人嗓音,紧跟着就是个纤细的女人声音。
“你别喊呐,万一是贼……”
“不是贼我还不喊呢!”
“哎呀你别出去!”
行了,差不多该散场了。
梁大小姐从腰间抽出匕首,刷拉一下子割断了被任天楠死死拽着不放的衣袖,接着一个半空之中的翻身,便灵巧巧的落在了地平川。
“原来我摔死与否,跟你都毫不相干的!”带着更加忿忿不平的腔调,大小姐冲着房檐上的梁举人喊了一声,接着便把手中玉佩一使劲甩手扔了过去。
“尚……”举人老爷没来得及追,他下意识的伸手接过玉佩攥在掌心,然后一个用力把任天楠拽了上来,接着便在他站稳当之后,拉着他就往回跑。
待到屋里的男主人披衣服出来看,房顶上早已空空荡荡没了半个人影。
放下逃走的梁小姐不说,先说梁尚君这头儿。
带着胳膊上有伤的任天楠回到家,直接进了自己的寝室,他一语不发,把伤员按在椅子上就转身去翻找跌打损伤药。
“这点伤,不碍事的。”话一出口,才觉得似曾相识,任天楠有点无奈的回忆着自己刚认识梁尚君的时候,是如何被他嬉皮笑脸强买强卖抹了药的。那一次,他伤着的是脸颊,原本受人指使要行刺沈忱,却被对方断裂了的木枷在脸上刮了一道子血痕,伤口不深,可是相当疼。那时候,是举人老爷的药救了他,药效好得出奇,不到三天工夫就结了痂,半月之内就完好如初的伤口,虽说留了个浅浅的疤痕,可是痛苦真的少之又少。
于是这次,任天楠虽说嘴硬,却并不排斥上药,事实上那种浅红色的药粉还有着一股说不上是草药香气还是脂粉香气的味道,让人晕乎乎的那么舒服。
“碍事不碍事,可由得了你?”仍旧带着些许责怪的语气,梁尚君轻轻拉过任天楠的手臂,把已经刮破了的袖子慢慢翻卷了上去,然后,他皱起了眉头,“你啊……尚洁那丫头轻功了得,就算是从三楼跌下去,她也能轻松落地。我刚才是给她一个顺理成章的逃脱借口,才打她那一下让她落地走了也就是了。你没见她应付起来已很是吃力了么?终究是女儿家,偷盗功夫虽强于我,可拳脚还是我有取胜的把握。”
“鬼才看得出你们之间的暗号。”任天楠别扭起来了,时方才他只顾跟着紧张,确实没有看出来梁大小姐在忙于抵挡,至于他抓住了人家的袖口……男女授受不亲什么的且放在一边,闹了半天,自己在阻挠她逃走啊……这么一想,确实让人难堪不已。
“别的都甭说了,来,我给你上药。”梁尚君轻叹一声,拿起小小的药瓶,准备把药粉洒在那伤口处,“忍一下疼啊宝贝儿。”
“疼倒是不至于,你就不能不那么叫我么?”赌气的看着梁尚君,看到对方投降的撇了撇嘴才收回视线,任天楠忍着那种上药时候轻微的刺痛,直到伤口被小心用棉布包裹住,才微微松了口气。
“那你让我如何称呼你啊?小哥你不干,小郎君儿你不乐意,宝贝儿你又不答应。”梁尚君边收拾东西边牢骚,“任老弟这称呼我实在是不大喜欢,太俗,原是想直接叫你天楠来着,可……”
停顿了一下,那斯文败类凑过去了。
“可我转念想着,还是等你肯叫我一声‘尚君’,我再叫你‘天楠’不迟。”
任天楠当时就全身发热了。
“想得美……”他低声嘀咕着。
“想得当然美了,不美干嘛要想呐。”梁尚君挑高了一边眉梢。
又是片刻的沉默,看着梁举人收拾了东西,放回柜子里,任天楠始终不知该如何找到新话题开口,于是,他就只是坐在那儿等,可最后,他等来的,是梁尚君一连串流畅的解盘扣的动作。
那身黑缎子的夜行衣被脱掉了,里头是赤裸的胸膛,和纯白的中衣。
这、这混蛋大冷的天,只穿的这么单薄么?不,关键是,那个胸膛……
他真的是个念书人么……
“怎么,春心荡漾啦?”浪荡腔调冒出来了,举人老爷简单整理了一下头发,随后从床边的架子上拽了一件外衣披在肩头。
“都是男人,荡漾个屁。”任天楠侧过脸去。
“都是男人才荡漾呢,忘了?我白天刚跟你说过的……”
“不用你提醒!”慌了,乱了,任天楠站起身,准备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但是梁尚君不许他走。
自己被拽了回去,紧跟着就是一个极其灼热的怀抱。隔着衣服,他能感觉到那男人的体温。还有那卷过自己耳垂的气息。
他吓着了。
“放开!你……”
“别动别动,弄开了棉布药粉就白撒了。”梁尚君似乎很正经的在劝说,跟着,那双手臂就把怀里的小哥锁得更紧。
“你放开我,我真不想这样……”用几乎就是求饶了的口吻说话,任天楠郁闷到想要轻生,可是现在这种情况这种局面,他想挣脱,不可能,让他成全了那飞贼,又实在不乐意,那么,不求饶还能怎样?
“不想?那是羞于此事,还是根本就恨透了我轻薄于你?”
“我……”耳边的疑问让迷惑的人更加迷惑了,任天楠开始微微颤抖,但就在他因为承受不住想要拼命逃脱之前,一个极其低沉温柔的声音就灌进了耳轮。
“你啊……不管怎么说,你先记着,以后可不许再这么傻了,为了尚洁你都敢把命豁出去,可真是吓得我够呛啊……”
“你这样的人,也会害怕?”逞强一样的反问,任天楠准备开始挣脱,但是对方不允许他挣脱,而且那阻拦他挣脱的方式异常特别,也异常有效。
“怕啊,真是怕了你了……”一声没辙的低语之后,是一个轻浅却滚烫的亲吻。
这次,那平时总是荡漾着“淫词滥调”的薄嘴唇,不偏不倚,正封住了任天楠的所有言语。
不是唇角……这次竟然,不是唇角。
嘴唇相碰触的感觉太过奇妙,柔软的,温暖的,带着血脉的热流和心脏的搏动,一点点让周围的世界安静下来,让任天楠耳朵里只听得见那热流那搏动……
不要……不行,这样不行!这样……岂不是很快就要沦陷,就要沉溺进去了?!
“放……”
后面的话,梁尚君同样给他结结实实堵回去了,这次,他施加了一个格外深格外粘腻的掠夺式的亲吻。
舌尖撬开唇齿的封锁钻进来了,带动他慌乱的舌相互纠缠时,任天楠只觉得眼前几乎发黑,指尖都跟着麻了起来,想要抓住些什么稳住自己的脚跟,到最后,却只抓到了对方肩膀上只是轻轻披着的衣衫。
稍稍一用力,那衣衫就滑脱了,再下一刻,任天楠抓到的,就只剩了那意外结实的臂膀。
这个人……果然是不怕冷的,他的体温……他的体温怎么会这么高的呢?
头脑之中一团雾气,任天楠直到这个真正的,纯粹的亲吻结束时,才终于跟着紊乱的呼吸轻吟了一声。
“……美哉绝哉,我梁某人可还在人世间否?”透着浪荡的浅笑,同样有点凌乱的气息,还有那张近在咫尺的英挺的脸……
遭了……真的遭了。这是任天楠心里反复回响的唯一的词句。
要说梁尚君这个人的长相……那是确实不赖的。他也许没有多英武,或者多倜傥,但是所有地方都恰到好处。他没有沈班头那样的眉分八彩目若朗星,没有杜少爷那样的顾盼之间就能夺了人的魂魄,可那双丹凤眼……确实是能把他任天楠看得脚跟发软的。
梁尚君生得一双丹凤眼,人说丹凤眼的人一向仗义疏财嫉恶如仇,自古辈出侠义之士,就比如三国之中的关云长。可怎么这位举人老爷偏偏就是个贼呢?莫不是上天的疏忽?让他成了漏网之鱼?啊……也许不是的,也许是因为他没有关云长那一对卧蚕眉,所以才没能镇得住骨子里的坏气。他那一双眉毛省得硬朗,挑得邪恶,倘若是连并那双眼一眯起来……
我的天,这就是现在这种状况了。
尝到了腥气的猫,满意又贪婪的舔了舔嘴唇,紧跟着,那薄嘴唇轻轻展现了一个笑。这混蛋又要胡说八道了,绝对的!
任天楠一把就推开了还抱着他不放的家伙。用手背抹了一下刚被足够热烈侵袭过的嘴,他瞪着那个斯文败类。
“怎么?又被道德伦常搅得心神不宁了?”
看吧,说什么来着?他果然张嘴就惹人烦了吧?
任天楠很想回击一句“道德伦常哪有你让人心神不宁!”,可瞬间觉得若是这样说了,岂不是更像是一句酸溜溜的情话?于是,还是算了吧,还是趁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才是上策。
转身红着脸大步往门口走,他并没有感觉到有人追,梁尚君一句话也没说,他就那么看着他那气呼呼的小阿楠走到门前,看着他想推门出去,然后看着他发现门早就被自己锁了个结实了。
“你……”发现门居然被从里头挂了一把锁,任天楠确实哭笑不得。
“我什么我,我不上锁你还不跑了?”从地上捡起自己刚刚被抓脱了的衣衫,举人老爷高高兴兴扬了扬被一根细红绳拴在自己手腕上的铜钥匙。
“谁家在门里边上锁的?!”任天楠气不打一处来。
“哎~我家啊,门闩再结实,也可以从屋外拨弄开,这锁头上了,可就不是外头的人能弄得开的了,你说呢?”穿好衣服,却不肯系好盘扣,这所谓的斯文人敞胸露怀朝着任天楠继续着那该死的微笑。
“给我打开。”
“你这是在命令我么?”
“是又怎样!”
“那我可以不听命令么?”
“你……你把钥匙给我拿来!”任天楠走过来了。
“哎~可不带明抢的啊~”梁尚君另一只手轻轻把那钥匙摘了下来,接着牢牢攥在掌心,“你敢抢,我就把它吞下肚去。”
“不怕死你就吞呐!看你有没有铁扇公主的本事!”都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了,任天楠伸手要去抢那家伙手里攥着的钥匙。
“我不是铁扇公主,你也不是齐天大圣,宝贝儿,我不吞钥匙,我藏钥匙让你找可以了吧?”
要坏事儿了,他那遭瘟的坏笑说明要坏事儿了。果然的,梁尚君那做贼的指头分外灵巧的,把钥匙拴在了自己中衣的裤腰上,接着轻轻一带那两根细细的丝绦,刚才还在手腕上的钥匙,就被甩进他裤子里面去了。
任天楠完全傻了。这是何等的混蛋人才能想得出来的鬼点子?!!
“来啊,来找吧,可别乱摸摸着了不该摸的东西啊~
“你、你这分明就是故意让我摸的!”那怎么可能摸不着?怎么可能?!
“你愿意如此曲解我的本意,我也没辙啊~”梁尚君来了劲,他指了指自己那藏着钥匙的裤裆,接着一把拉过任天楠的手,“来,我可是冒着做太监的危险让你摸了,你就别瞎客气啦~
“放开!”猛的一甩手,任天楠挣脱了束缚,接着,他只看了一眼那家伙下流的脸和下流的裤裆,便转身往门口走去。
要说起来任天楠也是有点子功夫的,他在没有被某些混人点了穴道时,力气也是不小的,于是,大步走过去,想着“早该如此采取暴力”,他用了些力道,狠狠的一脚踹开了举人老爷的雕花门。
锁,保持着锁住的状态掉在了地上,只是两头的铜搭扣弯了,钉子也掉了出来。门发出了巨响,小阿楠大步流星闯了出去。
梁尚君看着那个快要气爆了的小背影,咋着舌感叹着“大野猫发威了,果然气壮如虎啊~”,对听见响动跑上来的家丁们挥了挥手,便在没了锁头的门关好之后,重新坐在了桌边。
他笑了,笑得非淫荡二字不能形容。
从裤子里掏出来那倒霉的钥匙,梁尚君边把钥匙解下来,边随便看着桌子上自己刚进门时放上去的那个小妹赌气扔给他的玉佩。
然后,只看了片刻,他就愣住了。
温润的玉,精美的纹,一条龙在云霞之间穿梭……
这个玉佩他见过。他绝对见过!这是……杜安棠的玉佩!对,杜安棠属龙,这是他爹在他成丁之年给他的礼物!
好你个野丫头啊……你又盯上杜安棠了是吗?上次偷他的如意,这次偷他的玉佩,上次偷他要送给他爹的礼物,这次又偷他爹送给他的礼物,你说你……
好极了,这回就等着吧,天亮之后那飞扬跋扈的大少爷肯定又会杀过来了。
……
不……等一下。
不对。
梁尚君仔细凑近了端详那玉佩,拿在手里摩挲着,分辨着上头的每一条纹理,然后,他发现问题大了。
这不是杜安棠的那块玉佩,确实不是。
上头的纹饰不是龙,是蛟。“有角曰龙,无角曰蛟”,这……虽说是与杜安棠那块玉佩如出一辙,却分明是送给不同的人的,至于这个“蛟”是谁……
“坏了……”梁尚君皱了眉头,无数几乎应该算是不可能发生的设想都一股脑的钻进了他的太阳穴,“那小子,不会是逃回来了吧……”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5 13:17:57 | 显示全部楼层
 

【2】



第五回、花厅共商应对策,

院内暗生图报心。



待客花厅里的场景是这样的。

杜安棠坐在桌边,桌上一杯香茶却让他无心去饮,那对漂亮的眉拧在一起,眼睛则注视着桌上那块玉佩。

“这……确实是明棠的。”点了点头,他把拇指在那纹饰上轻轻滑过。

“如此确定么?”梁尚君喝了口茶,“我是说,这东西是独一无二的,还是……会有出自同一人之手的仿制品?”

“应当是独一无二的吧。”杜安棠叹气,“当初我爹在我成丁之年用一块儿完整的翡翠打造了两块玉佩,虽说上头的一龙一蛟各自独立,但是云纹都可以严丝合缝对上,更何况……这翡翠的明暗色变,也都能跟我那块接轨,所以……”

“就只能是他的了?”

“嗯。”

“那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一向处变不惊的大少爷难得有了阴沉的表情,站起身,收起那块玉佩,他慢慢在桌边踱步,“虽说,这玉佩确实是他的,可难免流落他人之手,明棠当年发配边疆,途中丢失或是用来贿赂随行官差,也未可知。现在关键是问问你妹妹,她究竟从何人身上得来的此物。”

“嗯。”想了想,梁尚君一边表示赞同,一边也站起身,“好,我估计尚洁这几日还在城内,回头我去找找她,好好问问她始末缘由。”

“行,那多谢你了。”

“得了,你跟我客气我反倒别扭得很哪。”苦笑着拍了拍杜安棠的肩膀,梁尚君示意他往门口走,“我就不留你吃饭了,你先去找沈忱商量商量,还有你爹……老爷子总该知情吧?”

“……还是算了。”边摇头边迈步,杜安棠表示反对,“这几日便是我爹寿辰了,实在不想让他跟着烦心,我跟沈忱商量一下儿也就是了。”

“那你可多加小心,就算我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这次若真是杜明棠回来了,十有八九会是觊觎这份家业而来,倘使他在你爹寿辰之日做了什么下作之事,恶心的可是你啊……”

梁尚君很少见的如此语重心长,杜安棠听着,点着头,随后在穿过庭院,走到宅子侧门时停下了脚步。

“行了,你就甭送了,我自己走就好。你我之间虽说是不必客气,但若是真有用得着你的地方,我还真是要仰仗你帮忙了啊。”

“瞅你说的,何必如此见外呢。”安慰一样的笑了笑,梁尚君目送着杜安棠出了门。

折返回去的路上,他在努力思考着整个事情经过。自己小妹应该与此事毫无牵连,她一向只是长着一双鉴别力极强的眼而已,见了值钱的东西,就从来不会放过。于是,这玉佩应该是偶然得了手的,只是……

耳畔一阵迅疾的风声,斜着从右后方忽而吹来。

暗念了一声“不好”,梁尚君猛的一侧身,伸手去抓飞来之物,啪的一下攥在手里,翻过来看,却发现只是一块破碎的瓦当。

“好你个死丫头……”他咬牙切齿了。

回头看向屋顶,那倒吊在廊下的,一身黑衣的,正是他那要人命的亲妹妹。

“哼,居然让你躲过了。”小丫头很是不爽。

“难道正中后脑一命呜呼,才是你想要的?”梁尚君看了看四下没有闲杂人等,迈步走了过去,“还不给我下来。”

“你少跟我抖威风!”梁小妹仍旧不肯服软。

“下来,疯丫头,我是怕你抢了我那年年在这廊下做窝的燕子的地盘。”走到廊前,梁尚君准备伸手去接那丫头下来,却被她轻盈盈的躲过了。大小姐一个翻身落了地,几乎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怎么?杜安棠走了?”

“你都听见了吧。”

“嗯。”

“那你怎么不早点儿出来。”

“你又教训我?!”

“好,好,姑奶奶,麻烦您赶紧告诉我,这里头到底有你的什么事儿没有?”

“……嘁,倒不如直接审问我是从谁身上偷来的那块玉佩吧。”小姐很是小姐样的歪着头,撅着嘴。

“是~是~我错了成吧?我昨儿个夜里不该打你。”梁尚君一脸没辙的给小妹赔着不是,还挺滑稽的作了个揖。

“哼,一点儿诚意都没有……”嘟囔着,不爽着,大小姐双手叉腰看着正忍着坏笑瞧着自己的大哥,终于没了继续撒泼的动力,“算了,告诉你,我是从一个行脚客商模样的人身上把那块玉佩顺来的,他正像是忙着把这件宝贝换地方藏,让我看见了。”

“等会儿,那人,住在哪儿?”梁尚君一听,来了精神。

“客栈啊。”

“哪家客栈?”

“城中,永祥。”

“那,你可曾见了那人的相貌?”

“就算是见了吧,可未曾看得真着。那人个儿挺高,脸膛黑黪黪的,脸上有几个麻子,五官么……倒是没什么特别,就记得一张大嘴。”

“大嘴?”

“啊,别人一口一个丸子,他一口能吃仨。”

“这……”梁尚君迟疑住了,“这分明……不可能是杜明棠啊。”

“是与不是,都跟我不相干,我已经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了,满意了吧?”梁小妹说完,准备再次攀着廊柱窜上屋顶。

“等会儿等会儿!”梁尚君拉住了小妹的袖口,“你可曾听那人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什么特别的。”被拽下来让人多少有些不爽,可大小姐还是如实回答了,“都是一些行路商人说的话题,无外乎明天晴不晴雨不雨的,哦对了,我记得那人嗓子略有沙哑。”

“沙哑?”

“嗯。”

“哦……”想着,盘算着,回忆着,却始终没有称得上认识的人符合这一系列的描述,再想跟小丫头确认一下更详细的信息,抬头时那身轻如燕的影子已经三两下上了屋檐。

“哎,我可是仁至义尽了啊,你先想想事后该怎么谢我吧~!”消失在梁尚君视线里之前,大小姐冲着自己兄长挥了挥手,那昨夜在“营救”中割断的袖子还是短着那一截,露着白皙的一点前臂,还有那一处明显的朱红色胎记。

“臭丫头……”梁尚君无奈笑着摇了摇头,继而很是那么回事的背着手,迈着方步往内宅走了过去。

穿过庭院,穿过花厅,进了后宅,隔着月亮门儿,就看见那个背对着他,穿着粗布衣裳的小身影在拿着大扫把扫地。

停顿了一下儿,他咳嗽了一声,便满面春光的直接奔着目标走过去了。

“骄、俏、妙,手把竹枝,轻将落红扫。”一句浪荡诗文从背后袭来。

“滚、滚、滚,该滚哪儿去,就滚哪儿去吧……”这是任天楠在心里给那诗文的回复。

“哎我说,昨天刚折腾了半宿,今儿大清早的就有力气扫地啦?”梁尚君凑了过来,伸手就要去摸任天楠的脸颊,“可别这么为难自己,我看了可心疼。”

“举人老爷何必费心思在意一个下人。”用大扫把挡住了袭击,任天楠红着脸不去看那贼人的表情。

“你在我心里头可从来都不是一个下人~”梁尚君又绕到另一边。

“那,终归是个外人,还是别对我太上心的好。”

“外人,是不假。”一脸斯文的诡笑,梁尚君不知退却的一再试图偷看到对方尴尬或是害羞的表情,言语之间的那股子轻飘飘软绵绵的酸劲儿就甭提了,“其实啊~我倒是想让你从外人变成‘内人’~就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再次背转身,任天楠手底下的力道加重了,他确实想像扫落叶那般将这混球扫出自己的视线,可孰知狗皮膏药一旦贴上了,就根本不是轻易揭得下来的了。

“春秋大梦固然是要做一做的,可与谁同眠尚且值得商榷,我心里是已有了人选的,就是不知……”

举人老爷还在摇头晃脑,扫地的小院工已经提着扫把大步流星往院子外头走了。

“又生气了啊,真是……”梁尚君没有追,只是一声轻笑,一声浅叹。

目前要发生的事儿,还是不让他知道为好,这次若是真应了自己的猜测,原本应该在边疆服劳役的杜明棠逃了回来,那必然要在这座小小的城池内掀起轩然大波了。就如同小池子里两条龙翻江倒海恶斗起来,到那时,估计不闹到削去城池一角,是不可能平息的。

真的闹起来,自己牵连进去倒也不怕,可要把任天楠也跟着牵连进去成了知情者……终归还是狠不下这个心,所以,算了吧。

还是舍不得。

但是,俗话说,纸里包不住火,雪里埋不住尸,任天楠最终还是知道了这件事儿,知道了这件事儿举人老爷准备好好掺和掺和。

这要从杜安棠的再度来访说起。

午饭过后没多久,大少爷就到了,同行的还有英姿勃发的沈班头,任天楠从旁边看了一眼,只觉得脸上发烧。他可不是因为见了两位绝对的美男子而脸红,而是一见到沈忱,他就会想起来自己那愚蠢的行刺经历,以及脸上那道可能这辈子也不会消失掉的伤疤。

伸手摸了摸那一道触感不明显的亮白色疤痕,任天楠叹了口气。虽说代价挺惨痛,但是自己却并不恨沈忱,说起来他只给了他一个疤痕已经够意思了,照他沈班头的功夫,想要他的脑袋也并非难事……

一想到自己果然还是嫩的很,任天楠开始跟自己赌起气来。

他看着那两人进屋,看着梁尚君关上了花厅的门,便摇了摇头自顾干活去了。那三人商量的事儿,应该完全跟自己无关的,想来顶多也就是要把那把县太爷的宝剑送还给失主而已,嗐,算了,就算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又能怎样,反正他一个小院工,管那么多干什么。

“哎哎哎,楠子哥,快帮我个忙吧~!”一声低低的喊叫让他分散了注意力。回过头去看,是书童小四。

那小孩儿端着个茶盘,动作诡异,急着忙着走过来,把茶盘不管不顾放到任天楠手上,转身就要跑。

“你、你这是干嘛啊?”

“哦,麻烦你,把茶给老爷端过去啊,我得赶紧跑趟厕所,闹肚子了我!”心急火燎交待了两句,小四撒腿就往跨院儿里的厕所奔去,只剩了任天楠端着茶盘站在原地。

“这都什么事儿啊……”念叨着,牢骚着,任天楠终归还是往花厅走去了。

算了,不跟他计较,端个茶也没什么的,我又不会刻意偷听他们的话,再说,他们也没什么可值得偷听的话吧。

这么想着,任天楠上了台阶,穿过游廊,站在了花厅门前。

然后,他就听见了里头的动静。

“沈班头,这宝剑就劳烦你送回去了啊,这次我家小妹回来,给大伙儿都添了不少麻烦,可终究年幼无知,放她一马也就是了。”这是梁尚君的声音。

“不放也得放了吧,梁举人您都抓不着令妹,我们更是束手无策,就当是贼人胆虚,偷了县太爷的东西不敢卖,这才随手扔了。回头我让差役们四处找找,您只需随手把宝剑扔在个说好了的地方,到时能拿到手就行了。”这应该是沈忱。

“好,一言为定,我吃过晚饭待天黑之后就把它放到上次你我偶遇的地方,如何?”

“行,扔在墙根即可。”

“嗯。”

“哎,你们俩这个好办,那我这事儿呢?”这次,是杜安棠的声音了,“玉佩我回去跟我那块儿核对过了,一点儿不差,就是明棠的,你说这……”

“你这个精明得跟鬼似的大少爷,还能想不出办法来?”

“你那张嘴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

“我也是实话实说啊~哎对了,尚洁今天上午在你走后来了一趟,我问了问她,她说那人的相貌她大致记得,可我一听她说,就知道那不可能是杜明棠。”

“是嘛……那,许是偏巧那人得了明棠的玉佩吧。”叹了口气,杜安棠不说话了。

屋子里片刻的沉默。

任天楠本打算趁着这段沉默赶快进去,放好茶具赶快出来,再不进去就跟听窗户根儿没什么区别了,可就在他要迈步还没迈步时,梁尚君的话猛的灌进了他的耳朵里。

“那,这样吧,我今晚先去探探永祥客栈的虚实,看看究竟有没有这么个人!”那语气相当肯定,好像天王老子也拦不住梁尚君夜半三更去客栈搜寻线索似的。

对此,任天楠没有做过多的反应,他就只是在门口轻轻喊了声“回事”,待里头有了回应便进屋去了,只是一进门就被那三双眼盯着看的局面,确实让他接受起来颇有困难。

“哟,茶来了啊。”先开口的是杜安棠,他看着任天楠走近,看着他倒茶,故意装作看不见梁尚君很是不爽的眼神,就那么一直盯着人家,直到茶水沏好。

“有劳尊管~”杜大少爷笑得开了花儿。

“什么尊管,我可没说过他是管家吧。”梁尚君斜了杜安棠一眼。

“啊?你还没给人家晋升呐?”杜安棠来劲了,他干脆拉住了微微脸红起来的任天楠,“不如你还是来我家吧,我那管家岁数不小了,正愁没个接班儿的~”

“去去去去,非礼勿动。”举人老爷终于忍不住的拉开了杜安棠的爪。

“得~勿动就勿动。”杜安棠看了一眼脸色也有点发青的沈班头,脸上稍微收起了一点点笑容,心里却笑翻了天,想着“不让我动,你肯定没少动吧”,杜安棠吁了口气,然后在任天楠拿着茶盘走出屋子之前突发奇想来了一句,“哎,要不……还是你带着任先生一块儿去探探底细吧,不管怎么说,你们俩当初帮沈忱了结官司的时候就合作过,想来……应该是颇为默契了呢~”

依照任天楠的个性也好,习惯也罢,管别人家的闲事儿终归是不好的,而且没有什么意思。可是杜安棠开了个头,他说让任天楠帮忙调查什么客栈里的什么人,而且还笑着说什么默契不默契。

那该死的笑,那该死的跟梁尚君差不多的坏笑……透着生意人加倍的精明,那就更加令人不爽了。真不知道沈忱是怎么降服这只狡猾的山猫的……不,山猫如何降服都好说,关键是山猫家里的事儿,他是真的没兴趣掺和。

然后,梁尚君……

“算了吧,这回就别让他跟着了。”

他拒绝了?

“又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己就能办了。”

他真的是在拒绝么?

“行了你先去忙你的吧,啊。”

梁尚君站起来,伸手过去,极轻的在他背上拍了一下。

“哎,我说你……”杜安棠显然是不解的。

“我就是觉着没必要让他跟着,不就是去趟客栈嘛,小意思了,我自己来。”边说边稍稍推了一下任天楠,梁尚君示意他先出去。

该怎么说呢,其实这样的情况让他有点不舒服的,自己好像怕被听见了家里是非的闲杂人等那样被赶出去?就算有什么隐情,可表面现象终归如此啊。

任天楠皱了一下眉头,终究还是出门去了,屋里就剩了最初的三个人。

“看来……你还真是在乎起他来了。”大少爷轻轻笑,喝了一口香茶,“连夜探客栈都舍不得带他去?我是想无论如何也能跟你就个伴儿嘛。”

“不用,原来也没人跟我就过伴儿。”举人老爷说得挺骄傲。

“是啊,你是孤胆英雄。”杜安棠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屋里的几个人又聊了一些时候,待到茶还没凉,杜安棠跟沈忱便起身告辞了。梁尚君一直送他们出了宅子大门,回转身来往里走时,正见着帮书童小四缝衣服的任天楠。

“下回走道儿慢点。”把最后几针缝完,任天楠把线打了个结,继而凑过去用牙轻轻咬断了线头。

“楠子哥,我不是说了嘛,我闹肚子,一着急,结果就摔了个大马趴,袖子也破了……”小孩儿挺委屈。

“得了,弄好了。”任天楠把缝好的地方抻了抻,没有褶子了方才松了口气,“估计你娘不会那么轻易就看出来你摔过。来,针线给你,藏回笸箩的时候留神啊,要是让你娘瞅见了,我可也没法儿帮你瞒着了啊。”

“哎。楠子哥你真好。”小书童摸了摸相当整齐的针脚,然后笑逐颜开,“楠子哥,将来你都不用娶媳妇儿了,你跟我娘缝的一样好~!将来你要是有了媳妇儿都未必比你手艺强。”

“傻小子说什么哪,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甭说我了,你将来不也得娶媳妇啊?”任天楠站起身,摸了那小屁孩儿头顶一把,“行了赶紧回去吧。”

“哎。”痛快的答应着,小家伙揣着针线跑了,任天楠拽了拽自己的衣襟,回过身时正对上躲在月亮门旁边偷看的梁尚君的视线。

“……鬼鬼祟祟,天生来的贼模样。”小声嘀咕着,任天楠准备走开。

“哎哎哎,别走别走别走。”梁尚君跑出来了,他拉了任天楠一把,脸上是很有代表性的那种笑,“我说,刚才你没生气吧?啊?”

“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杜安棠让你帮忙,我不拦着你来着嘛。”

“我本来就不想插手你的事儿。”

“那也不能说就是我的事儿,要是我的事儿,你想不掺和我也得拉着你,可这回……”扭脸看了看四周没人,梁尚君略微压低了嗓音,“这回是他们杜家兄弟内斗,要是杜明棠真回来了,不活活咬死他哥吃肉喝血才怪呢,我是怕你搅和进来,这是非太大。”

“不是……你等会儿。”拦住了举人的唠叨,任天楠问,“杜明棠?就是杜家二少爷?”

“是啊。你还记得吧,那些年不是尽人皆知嘛。”

“嗯,不是说,把他发配边疆了嘛?”

“可他似乎又回来了,尚洁偷着的那块玉佩,就是他的。”

“还有这等事?”任天楠犯了嘀咕。

“总之不可不防,万一呢,对吧。所以我才说不让你管,你是不知道杜明棠有多阴,他要是玩儿坏……”

“可……”任天楠听着,不自禁打断了对方的话,“可毕竟是兄弟之间啊,怎么如此苦大仇深的?”

“唉,兄弟是兄弟,可毕竟不是亲生的啊。”

“那,老父健在,也不该闹个没完哪。”

“我的宝贝儿哎……”梁尚君那张流氓脸上竟然有了些许没那么肉麻的,宠溺的表情来了,他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苦笑,“这要是全天下的男女老幼,都跟你似的这么又单纯又谦恭,世上也就没有烧杀掳掠了。”

这话说得让人一阵阵脸上发热,任天楠低了头,嘴上仍不投降。

“我哪里谦恭了。”

“是,对我是没那么谦恭。”梁尚君冲着那特别容易害羞的小院工坏乐,“不过也好,这咱俩要是忒客气了,一天到晚夫唱夫随举案齐眉的,也就没意思了哈。要说这人呐,就是怪,非得有个人老顶着你说话,你才觉得有奔头,邪行了。”

心里想着“你自找的”,任天楠低头思考了片刻后抬起头来,他看着梁尚君。

“杜安棠这事儿,还是我去帮他一把吧。”

“啊?”梁尚君不可思议,“不都跟你说了你别管的嘛。”

“你先听我说。”任天楠低垂着眼皮,极为少见的露出来一个不易察觉的浅笑,“上次若不是他帮忙,又让我将功补过,兴许我现如今已经让韩大人拖出去砍了,不管怎么说,沈忱算是官差,刺杀官差,又是为虎作伥,不可能简简单单几天劳役就了事的。这事儿,我欠他一份人情,这次……我觉得,是时候该还了。”











第六回、任天楠客栈探内幕,

梁尚君屋顶听详情。



梁尚君起初确实是不想让任天楠去的,他都已经想好了,要把这件事从根儿上就跟任天楠划清界限,可没想到到最后,这小子竟然自己主动揽生意来了。

“你知道自己在掺和什么嘛?”他眯着眼问。

“知道。”任天楠紧了紧腰带,“我不会给你添乱的,你尽管在屋顶上偷听,我扮装成住店的客人进去看看情况……”

“等会儿等会儿。”梁尚君拦住了任天楠后头的话,那飞贼用飞贼的眼神仔细打量着面前的人,直到把对方看毛了才开口,“你先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我拦着你,不让你去,是为了什么?”

这话正问到裉结儿上,任天楠迟愣了一下,有些脸红。

“知道。”

“知道说来听听?”

“有什么好说的。”

“嗳~此言差矣,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知道?就算你说了你知道,我也要听了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真知道吧。”

“你在说绕口令么?”

“不是啊,这话多清楚啊宝贝儿。”

“够了。”毫不客气打断了梁尚君的贫嘴,任天楠只抬头看了那家伙一眼,就又低下头去,然后,他轻轻的,堵着气,又带着点复杂情绪的说了声,“我知道你是……怕我受牵连。”

“就是啊!”举人老爷来劲了,“知道你还去?”

“可……”

“可人情总是要还的对吧。”梁尚君接着话茬,可他没想到自己的话被对方否定了。

“不,我是说,可你……”

“我怎样?”

“你……你又何必总把我当个女人似的,看的那么严,只是去探探情况,总不至于受伤什么的……”说这话的时候,他声音很小,口气也有些不快,不过,梁举人听得很是心花怒放。

“受伤与否放一边儿,我拦着你看着你,是因为我在乎你呀。这还用问么?”斯文人很斯文的凑上前去,用不那么斯文的眼神盯着脸红的小哥,“说过一万多回了,我非要你不可啊~~”

“可、可你是男的呀!”任天楠抬起头来了。

“这我表示赞同。”

“是啊,所以说……”迟疑了一下,他终于还是开了口,“所以说,这本不应该如此的吧。你若是女子,我尚且可以娶……”

“哎——停停停停停!!”举人老爷突然间就听不下去了。

这位小兄弟在说啥?什么叫“你若是女子”如何如何?那个尚未完全说出来的字儿莫不就是一个雷霆万钧的“娶”?

等、等会儿吧。

“你刚才,说的是……”梁尚君表情怪异的笑着,“若我是女子,你尚且可以……怎样?”

“娶你啊。”

我的老天爷,他说的果然是那个字。

“不是,你没明白,我也没明白,这里头有问题。你听我说啊……为什么,是你……娶我?”

“当然是……因为我是男人啊。”

梁尚君比刚才还仔细的看着任天楠的脸。

那是一张干净的,年轻的,漂亮的脸,以及一脸特别认真的在困惑并困扰着的表情。

“那你怎么不说,若你是女子,我尚且可以娶你?”

“都跟你说了……我是男人。”

“那我也是啊!”

“所以不可能啊……”任天楠的表情有点急了。

“……你先让我镇定镇定。”扶着太阳穴,皱着眉,举人老爷难得犯了愁。啊,明白了,原来如此,任天楠不肯接受他们俩之间的事儿,闹了半天归根结底最主要的理由是,他不能娶他?!

“你镇定着,我去收拾东西了。”感觉对方似乎是总算明白了自己的话,任天楠红着脸迈步往自己住的跨院儿走,他想要赶快离开这种尴尬境地。

不过,才走出没几步,梁尚君就追了上来。

“站住!”绕到前头,一伸手拦住了任天楠的去路,梁尚君清了清嗓子,“那个,我可否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你说的话?”

“怎么理解,不可能还是不可能啊。”皱眉看着面前这个不知为何竟然在笑的男人,任天楠着实不懂他怎么会有那么强大的自我复原能力。

“可能与否先不说。”梁尚君咧开嘴,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笑得像个市井,“我又能不能当作是……你在告诉我,你本是有与我好到一块儿去的意思的,只是碍于你我皆是带把儿的,无法承袭彼此家中香火才百般抗拒?”

“……你、你怎么这么想我的话?!”任天楠几乎脸上喷火了。这都是什么啊!他在说什么?他知不知道他说的都是什么鬼话啊!

“哎你就告诉我是不是吧。”那个嬉皮笑脸的劲儿又上来了,梁尚君眼睛里放出饥渴的光来,“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就知道我追着你腻着你这么久,你不可能不动心,有道是‘生磨硬泡,只一心求得正果;死缠烂打,任凭他铁石心肠。’哎我说我那小兄弟,你打心眼儿里,也想过我这个人还是不错的吧?啊?”

“烦都烦死了,何来的不错二字!”任天楠听不下去了,他这次狠了狠心大步往院子外头走去,那斯文败类多一句废话他也不想听了,“要是你也打算帮杜安棠,天黑之后客栈见吧!”

“啊?客栈……哎,你知道是哪家客栈嘛?”梁尚君还是跟上来了。

“永祥。”

“你怎么知道的?你偷听啦?”

“那又怎样。”

“你不是老实孩子嘛,老实孩子还听人家窗户根儿?”

“又不是我刻意去听的!”

“那也是听了呀~~”

“你烦死了!”

“哎我说你走慢一点儿呀~”

“滚!别跟着我!”

……

举人老爷跟在小院工身后,两个人都快步朝同一个方向走去,虽说一个是在追,一个是在逃。追的那个,追得乐此不疲,至于逃的那个……似乎,也并非发自内心在厌烦这种追逐的吧。

当晚,任天楠终于还是跑去刺探军情了。

他现在正置身于那家不大不小的永祥客栈,跑堂的伙计点头哈腰站在他面前。

“客官您来的不凑巧,今儿个住的太满了,不是我小店家不想做生意啊,确实是。不信您看看,连楼上带楼下,三十多间房一间没剩啊。哎客官要不这样吧,您受累多走两步,就挨前头不远还有个福来客栈,挂一串儿大红灯笼那个,您走一会儿就到了。”

任天楠直脑袋疼,怎么离开梁尚君的家,他还是能到处遇见话唠呢……

“我不求住上房,随便收拾出三尺宽能睡一夜的地方就行了。”想着离开了这儿,上哪儿去打探风声啊,任天楠试图通过降低条件要求达到目的,“或者你给我在后院儿牲口棚收拾出一块背风的地方来,地上有稻草能让我凑合一宿,我也就不多走那几步路了。”

“啊?嘿——您倒好伺候,那行,我给您在后厨找块儿地方得了,那儿最起码还有炉子能暖和点儿,可您就是别嫌厨子过来过去的吵人啊,人家住店的一句话让做夜宵,我们就得做去啊不是嘛……”

“行了行了,我知道。”任天楠揉了揉太阳穴,看伙计上后头收拾地方去了,便很随意的跟掌柜的搭话,“掌柜的,你们这儿住着安全么?我虽说没带着黄金白银,可哪怕一两个铜子儿,落到贼人手里,也终归亏得慌。”

掌柜的听完,花白的几根山羊胡撅了起来。

“您说哪里话啊客官!我们这儿可是老店,童叟无欺兼并安全,伙计们半夜还有一次查房,保证您丢不了东西。”

这话说完,任天楠没说什么,倒是不远处传来一声低低的冷笑。

回头去看,就在身后隔着几张桌子的位置,靠窗坐着一个年轻人。不高不矮,有点儿瘦,眉眼儿挺清秀,也是一身行路商人的衣着,正一杯小酒几碟小菜吃着,脸上的冷笑还没完全收起来,见任天楠回头看他,也没刻意改变表情,只是低了头闷声吃菜。

想了想,任天楠终归还是走过去了,他背对着掌柜的,轻轻坐在那人对面,然后在对方又抬起眼皮时很平和的问了句:“请问这位先生,可是行脚的客商?”

“是啊。”那人答应的简单。

“那……”压低了嗓音,任天楠微微皱眉,“时方才掌柜的说这儿安全,我听您似是有所不满,莫非……”

“……咳。”叹了一声,这人摇了摇头,“不瞒您说,我们就是在这儿丢了东西的。可并非我啊,是我一个朋友,他身上一块玉佩不知何时就让贼顺了去。我们是初来乍到贵宝地,也不敢声张,怕是有别的贼人在旁边看着动静。唉……要说那玉佩,可真是件好东西啊。”

“哦,玉佩丢了啊……”心中暗暗高兴着,任天楠继续不露痕迹的追问,“那,您那位朋友是否去报官了呢?”

“报什么官呐,又不是此地人氏,沿途还有生意要做,此处只是暂留,官儿老爷还不一定管呢,就算管了,我们也没时间老跟这儿等消息啊。”那人边说边摇头,一脸的不爽。

“也是。”任天楠不再多说了,他沉默了片刻,管跑堂的要了一壶酒两个菜,说是要跟这位兄台喝两杯,不管怎么说,相逢即是有缘。对方答应的倒是很痛快,酒菜齐备之后,俩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开了。

聊天好说,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关键是怎么把话头套出来又不令人生疑,任天楠反复衡量一再小心,终于把话引到了正轨上。

“要说,丢了好东西,您那朋友心里肯定不舒服得很吧。”

“那是啊,打从昨儿起,他这心里头就不宣份了,这不嘛,昨儿个一顿闷酒,今儿还挨屋里头睡呢。”说到这儿,客商又叹了口气,“要说也是,这事儿搁谁身上谁也舒服不了。我还得念万幸,幸亏当时我没动心思买那块儿玉佩。”

“……是哈,那么贵的东西。”任天楠说着,喝了口酒。

“嗐!您不知道!”客商突然抬高了音量,“那玩意儿还真不贵!应该说特便宜,可不管便宜不便宜,都瞒不了我们俩这眼睛啊,一看就是好东西。”

“哦,那人家干吗卖啊,何不送到当铺什么的……”

“您听我说呀。”打了个嗝儿,客商神秘兮兮凑过来,“我这么估计着,那卖主也是来历有问题,您想啊,一个脏了吧唧的跟个要饭的一样的人,手里头拿着这么块儿宝贝,总不能是大街上捡来的吧,十有八九……那是偷来的。”

“偷?”

“唉,该是你的跑不了,不该是你的长不了。这东西看来就不该落得他手里,这不,又让别人顺走了吧。”

客商一顿感慨,任天楠便顺嘴搭音的安慰了几句。他不再多问了,行了,到这个程度已然可以了,再问下去,怕是谁都要听出来是在打探了。

本想就此打住,在客栈里再多溜达溜达看看情况,可谁知到吃完了饭,他竟然被那客商酒逢知己千杯少的给拉住了,说是都在江湖上跑,路遇便是有缘,确实是不忍心看着这位兄台去后厨窝着,不如就干脆跟我们俩在一块儿挤挤得了。

跑堂伙计跟掌柜的当然是无所谓谁与谁挤在一起,不占用他们的后厨空间终究也是好事一桩,于是,本还想推辞一下儿的任天楠,最后还是让那客商拽着回了屋。

一进门,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酒气。

躺在大通铺上头的一个又高又壮的黑脸儿汉子正在呼呼大睡,鼾声震天,听见进门的响动,却突然睁开了眼。

“老曹?!”一声嗓音沙哑的叫喊。

“嚯,你吓我一跳!诈尸呐?!”被叫做老曹的客商给了刚从床铺上翻身起来的家伙一脚,“赶紧的,见见这位大哥,姓任,任天楠。任兄,这是老朱,我们俩同乡,一块儿做买卖。那丢玉佩的就是他。”

“嘿嘿嘿!你专门儿揭我疮疤来的是嘛!”老朱很是郁闷,边往旁边挪,好腾出地方来给人坐,边冲任天楠打了个招呼。

仔细看着眼前这个人,任天楠在心里头点了点头,嗯,就是他,跟后来梁尚君转述的梁小妹看见的五官相貌分毫不差,那张大嘴还真是一看就知道容量不小。

也冲对方客气了几句,任天楠坐下了。

那天夜里,他确实住在了这家客栈,既然说了要打探,而且成功跟这两人认识了,就不如住下,兴许就能有什么意外收获呢。可直到洗洗睡了,旁边两个人此起彼伏鼾声如雷,他也没再多问出些什么有用的,本想起床去外头避避酒气的侵扰,却没想到让旁边的老曹一个翻身凑过来,连胳膊带腿都搭在了他身上。

任天楠差点儿吐了。

那都不知道临睡前漱漱口的嘴,就冲着他的脸喷涌着酒臭,加上晚饭凉菜里的蒜汁……努力屏住了呼吸,任天楠尽量小心往旁边挪了挪。

他挺痛苦,不过同样想要打人的不止他一个。屋顶上,一块被掀开的瓦片,一双冒着杀气的眼睛。

梁尚君就在上头,夜黑下来之后,他也潜入了客栈,蹲在墙头,远远的眼见着任天楠被拉拉扯扯进了客房,他就火撞顶梁门了,然后现在又看见那客商烂醉如泥压着任天楠睡觉,他就更是想要杀人。

“好小子啊……我还没这么跟他同床共枕过呢,竟然让你抢了先手,占了便宜……”咬牙切齿低声念叨着,他忍住了一飞镖下去先在那死猪脸上留个纪念的冲动,又掀开旁边的两块瓦,他捡起一颗小石子扔了下去。

石子正落在任天楠胸前,心里一惊睁开眼,正透过交错的椽子看见房顶上那个冲他招手的贼。

那贼进一步冲着他勾了勾手指头,脸上没有引诱的笑,倒是充满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叹了口气,任天楠翻身起床,看旁边两个人都睡得安稳,他轻手轻脚下了地,推开门,见走廊里四下没人,只有后院儿马棚有伙计给马匹添夜料的响动,便纵身一跃攀上了廊柱,然后翻上了屋顶。

他的动作并不算轻盈,至少跟某些人比起来是不够轻盈的,脚下一滑,半块瓦险些被从屋顶上蹬了下去。

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把有些摇晃的任天楠牢牢抓住了。

“就算是同级相斥,也不至于我一靠近,你就往下跌吧?”说着混话,梁尚君在把那大宝贝儿抱在怀里的同时浪笑出来,“我倒觉得你应当是跟我最相吸的磁石呢~”

“哪个要吸你……”都不知道自己话说得有多令那流氓遐想,任天楠拽了拽衣襟,推开想帮他紧紧腰带的那双爪子。

“你不吸我,让我吸你也成啊,这不是一样的嘛。”斯文败类先生挑着嘴角,低头看着任天楠腰带以下的某个部分。

若不是顾及正在屋顶,又是夜深人静不便大声喧哗,他真的要不管不顾开口骂人了。

“……算了,先告诉你我探听到的内容。”叹了一声,任天楠找了个平整地方坐下。

“洗耳恭听。”梁尚君凑过去坐在旁边。

“那黑脸膛的人姓朱,就是他买来的玉佩,后来你不是说让你妹妹顺走了嘛。他是从一个很落魄的人手里低价买来的,据他那个同乡老曹说,是在省城买的。”几句话说完,任天楠想着还有没有什么重点内容漏了丢了,“大概就是这样,老曹说,看卖东西的那人不懂行,只是想低价出手,像是偷来的不敢总留在身上。”

“贼干的啊……”梁尚君点了点头,“要是贼干的,那可就飘渺了,谁知道他们从哪儿偷来的。”

“你还能不清楚贼的套路?”哼了一声,任天楠侧过脸去不看那家伙。

“确实不清楚啊,我偷东西从来不是为了卖钱,连窝赃的地方我都不知道在哪儿,怎么可能会……”

“好了好了,不用解释了。”

“得,得,我又招你烦了是吧。”无奈的摇了摇头,梁尚君往后一仰,还算潇洒自在的躺在屋顶的斜坡上,“我梁某人祖坟上没长那根如意吉祥草啊,人缘儿太次,动不动就招人烦呐。”

“你少旁敲侧击发牢骚。”任天楠那眼斜他,“再说,我何时说过你烦了。”

“啊?”梁某人坐起来了,“宝贝儿啊,我怎么记得你今天刚说过来着?”

“……我不记得了。”任天楠扭过脸看着四周的一片寂静,黑魆魆的屋顶层叠交错,灰白色的墙皮微微反衬着惨淡的月光,这景致丝毫谈不上美好,可为什么……旁边这个家伙,却如此笑逐颜开呢?

“你不记得啦?不记得就当你没说了啊~~”举人老爷靠过来了,一只爪子似乎很是无意间的搭在了任天楠手腕上。

他没来得及挣脱,因为那爪子攥得很是牢靠。

“就拉拉手而已,拉拉手~”梁尚君说着不知算不算安慰的话,又或者是在安抚,他用指尖轻轻在任天楠手背上摩挲,继而有些得寸进尺的把那只手拉到了自己面前。

“你……”

“我给你看看手相~”这借口来的是要多快就有多快。

“黑灯瞎火,看个屁啊。”想要把手抽回来,却没想到梁尚君借力使力,整个人轻飘飘软绵绵的都跟着贴了上来,只一个无声无息的翻身,就把任天楠整个压在身下了。

这样的局面,任凭谁也想不出该如何逃脱的吧。

踢他裤裆一脚,然后在他的惨叫声中逃走?似乎太过激烈,也有点缺德。

用力推开他,然后逃脱?似乎不大可能,因为自己手腕已经被再度牢牢抓住了。

至于喊他一声骂他一句……别闹了,难道要全县城的人都知道举人老爷是个贼么?

拼了命的思考对策的时间并不长,可这段时间已经足够某些人采取行动了。

梁尚君压着那惊慌失措却不敢高盛断喝的小哥,压低嗓音说了句“你就从了我吧~”,便把一个热辣辣的亲吻压了下来。





第七回、赴省城,为友献礼;

踏归途,险象环生。



任天楠是下意识去挡那家伙的嘴的,可是没想到却被贪腥的猫张嘴就在指尖咬了一口。虽不重,却也绝对出乎意料,吃痛的收回手,还没来得及挣扎一下,自己就被轻轻堵住了唇齿。

那个吻并不深,应该说其实特别轻浅,只停留在唇与唇碰触的程度,任天楠僵硬的没有任何回应,于是始作俑者就放肆起来,先是稍稍探出舌尖在他唇瓣之间滑过,继而在对方一个没留神之际加深了探索的程度。

深吻来临,任天楠手腕颤抖起来。

“呜……不行,你放……”后头的话又没了,因为梁尚君根本不打算让多余的言辞占据了宝贵的亲热时间,他一手抱着那对于练武之人略显纤细的腰,一手则开始沿着那身体的轮廓细细摸索,滑溜溜的指头停留在每一个吓死人不偿命的地方,无论是锁骨,还是胸前,或是颈侧。

任天楠乱了,他伸手去抓梁尚君的衣服,却突然意识到那是在隔着一层薄薄的绸缎碰他的皮肤,那明显的肌肉线条让某个不曾跟任何人有过如此近距离接触的人严重的慌乱起来了。他开始努力挣脱,可他忘了这种几乎就等于皮贴皮的情况之下,磨来蹭去的挣扎是特别危险的。

很快,他感觉到了顶着他下半身的某件东西。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5 13:19:47 | 显示全部楼层
很硬,很热,很、很奇怪……

“你……”

“我也没辙啊,谁让你扭来扭去的~”梁尚君淡淡扯动嘴角,一脸无辜。

“放开!”低声喝令着,任天楠觉得自己连耳根都发烫了。

“放开了你掉下去怪谁?”舔了舔嘴唇,举人老爷丝毫不肯退让。

“就是摔死了……”

“也比让我上下其手强?”

这台词是颇为熟悉的,就在几个月之前,不小心偷看了杜安棠跟沈忱在温泉里鸳鸯戏水嗯嗯啊啊的任天楠,在被梁尚君偷偷摸来摸去的时候就说过这样的话,只不过那时候是在树上,这次是在房上。

“你、你亲也亲了,还想怎样?!”

这话几乎是带着点悲哀的,是啊,亲都亲了,这在任天楠心目中已经是最大的退让了。被趁火打劫压倒在这屋顶之上,又是亲又是摸的,他没把街坊四邻都喊出来让人见识见识这穿着夜行衣的举人老爷,已经很是客气了。那他……他到底还想怎样啊?!

“你以为亲了摸了,我就知足了?”凑到那小哥耳根去低语着,梁尚君仍旧牢牢按着他不放手,“人生之为人,贪欲二字向来是急急如烈火,汹汹似洪潮,若要平息退却,还真是需得先放任之,后倾泻之啊……”

这话太过分了,过分到让人几乎都感觉到耳膜发胀,像是心跳声都能从四肢百骸传到脑子里一样。任天楠听着那般言辞,到最后只剩下了全身僵硬瞪着他看的本事。

“……别这么看着我行不行,就好像瞅见我天灵盖里往外飞三魂七魄了似的。”知道自己确实把人家吓得不轻,梁尚君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松开了手,可萦绕在任天楠耳根的话,却不带有丝毫的让步,“你记着,我对你可不是热衷于‘行弗乱其所为’的那种,更不打算始乱终弃,我是一门儿心思要把你留在身边让你后半辈儿做我的‘怀里是非’的。可我并非圣贤,也没有修身养性羽化登仙的念头,我对你啊……可是有人性本能的肉欲的,这次着实是天时地利人和全都不占,下次等我再逮着了机会……若是还把你这么放了手,我梁某人可要天打五雷轰了~~”

那轻飘飘的声音时轻时重,把灼热的气息送到任天楠耳朵里,让他全身重重的打了个寒战。

虽说是寒战,可不知怎么的,周身上下却都热了起来。

压在身上的重量挪到一边儿去了,坐在房顶上,稍稍侧过身看了看自己那兴奋的胯下之物,苦笑着摇了摇头,梁尚君朝任天楠摆了摆手。

“行了,你先走吧,我得自己在跟这儿吹吹凉风,要不一同回去,非直接把你绑到暖阁之上剥个精光不可。”

得救了似的坐了起来,任天楠站起身,听着那些挑衅或者抱怨的言辞,原本想要发怒的,却不知怎的总也怒不起来,想着确实应该先逃出危险之地,可只迈出了半步,却再多一步也迈不动了。

“怎么了?走啊。”梁尚君看着站在那儿发愣的任天楠,“别等我改变主意君子变畜类袭击你啊。”

“你何时像个君子模样了。”讥讽了一句,任天楠终究还是又回来了,他保持着距离坐在梁尚君旁边,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时方才听那客商说,是在省城买的玉佩,那,你还要去省城探听情况么?”

“啊?”没想到任天楠居然是在跟自己讨论进一步做法,梁尚君吁了口气,“去呗,干吗不去,正好许久没见着韩伯年了,跟他聊聊,顺便问问他手下那群耳目有没有听到城中不寻常的风声。”

“韩大人……还有耳目?”

“那是当然,现今哪个官儿没有一批手下安插在民间啊,皇上尚且重用锦衣卫呢。”

“你小点儿声……”任天楠吓了一跳,赶忙让他留神,可出言不逊的人倒是态度泰然。

“怕什么,我又没说要造反。”

“说着说着,麻烦就来了。”

“那好,我干脆扯旗反了,先去五凤楼写下反诗一首,后带兵杀破御林军层层围堵。到时我登基坐殿,就是一朝的人王天子,我当皇上,你来给我当娘娘。”摇头晃脑说着混话,举人老爷兴致勃勃,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似乎已经镇定下去的某物,他侧过脸,看着已经懒得搭理他的任天楠,“哎,你意下如何啊?”

“若是连你都能谋反,大明朝真是完了。”低声念叨了一句,任天楠话音刚落就听见了旁边的惊悚声。

“哎呀呀我的乖,你这话可真是要反了呢!”梁尚君故作吓得够呛,然后很快收到了一个白眼。

“别的不说,那你何时准备动身去省里?”

“哦,天亮之后吧。”想了想,梁尚君叹气,“唉……只是这一去,就又要损失我一件压箱子底儿的好东西了啊。”

梁尚君所谓的压箱子底儿的好东西,是文房四宝古玩字画,那韩伯年大人从来最喜好这些,上次一个前朝的扇面儿换来了一场板上钉钉的铁赢官司,这次……怕是也不能礼太轻了。

想着为什么这韩伯年就不能是个贪官,眼里只看得见钱呢?梁尚君摇了摇头,若是只认得钱财倒也好了,几张银票揣过去就能办事,可偏偏……真是真是。

怎么心疼怎么感叹都放在一边,礼物终归还是要送的,清晨起来收拾妥当,举人老爷跟小院工骑着马,一路往省城前去了。

当初沈忱押解,是步行,沿途走了好几天,这次是骑马,自然快了许多,梁尚君盘算着所需时间,心里暗暗有了底之后看了一眼跟在他侧后方的任天楠。

“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我看你一脸踌躇啊。”

“没事。”摇了摇头,任天楠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只是……骑马这等事,确实不大习惯。又何况……你不必非让我跟着的。”

“你不跟着哪个跟着?这事儿可不是随便谁都能帮着我办妥的。”梁尚君撇嘴,随后挑起来一个坏笑,“还是说……跟我分别各骑一匹马,让你心中不快了?要不你现在过来让我抱着你一同挤在这马鞍之上,也是一条上策。”

“算了吧。”任天楠红着脸不搭理那贼人了。

沿途平安无事,待等到了省城,天色还不算暗,递上了拜帖,等候管家传话,不多时,便被带进了韩府,见着了韩大人。

一直跟在梁尚君身后不做声,任天楠看着那家伙一见到对方就格外潇洒的应对着那一套官场礼节。又是施礼又是还礼,又是客气又是寒暄,原本格外无意义的话被说得晶莹剔透显得如此真诚,没辙的在心里感叹了两声,任天楠进而跟着进了小客厅。他站在梁尚君身后,继续听着那些什么“少有拜访,恕罪恕罪”、“有失远迎,见谅见谅”、“几日不见,红光满面”、“哪里哪里,彼此彼此”……

直到茶喝了一盏,话费了半筐,重点才总算被突出出来了。

“对了,韩年兄,我有一事要向你打听一二。”梁尚君放下茶杯,沉吟之后抬起头,“我那挚友杜安棠,兄台可还记得?”

“这怎能忘呢,沈忱那案子可是我亲自给断的,他还在大堂之上滔滔不绝给我摆过一堆道理呢。”韩伯年笑了笑,“怎么?老弟你这次是为他而来?”

“八九不离十。”梁尚君点了点头,“兄台有所不知,当年杜安棠曾被其弟杜明棠陷害过,险些砍了,后来案情查明,那杜明棠被判充军边寨。原想这般事态平息也就罢了,可没想到前些日子,我偶然得了一块玉佩,这玉佩经杜安棠确认,是当初杜明棠带在身边之物。又细细查明情况,得知是一客商在省城中低价购得,还说出手此物的人形貌分明像个贼人,所以……”

“所以,梁老弟,你是想……”韩伯年不动声色,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想让我动用些许官家之力从中……”

“行些方便而已。”

梁尚君笑得很是诚恳,说得那事态也似乎小的很,只要韩大人动动小手指头就能解决一般。任天楠在旁边看着,都要佩服起这家伙的官场逢迎本事了。

“只是行些方便的话,我倒是乐意从中帮忙,但不知会不会引火烧身啊。”韩大人倒也实话实说,引得梁尚君一阵低笑。

“这事兄台不言讲,老弟我也不言讲,哪里还能有旁人知道?”

“是嘛。”韩伯年喝了口茶,用余光看了一眼站在那儿的任天楠。

梁尚君当然聪明异常,只是那一个眼神便明了了对方的意思,摇着头带着微笑,他语调很是肯定。

“兄台不必多心,我这小随从可是忠心耿耿啊,您忘了那时我为了他的案子亲自跑来找您了?那扇子还是我……”

“好了好了。老弟不必多讲了。”韩大人脸色有点发青,“方才没仔细看,现在倒是辨认出来这位便是那时的……”

“任天楠。”及时报出了自己的姓名,任天楠向韩伯年施了一礼。

“哦对对,看来你果然是我这梁老弟家中院工啊,我还以为他那时只是玩笑呢。”

“嗳~兄台这才是玩笑话,我梁某人义薄云天,光明磊落,何时说过戏言?”

任天楠站在后头,差点儿一脚踢在那飞贼的后腰。义薄云天?光明磊落?那你那一库房的赃物又是怎么回事?

“不论如何。”梁尚君整了整衣襟,又喝了口香茶,“这次还真是要您多多帮忙了。”

“好,这事儿倒不算大,我回头安排。”

“兄台真是一方民之父母啊,待等这次事儿了了,我必定敲锣打鼓送一块明镜高悬的牌匾来。”

“牌匾就免了吧。”韩伯年苦笑着摆了摆手。

事儿,谈妥了。韩大人同意让属下去城内查看查看,找找那还不知是否存在的杜明棠的影子。梁尚君百般感谢,又开了随身带来的锦盒,把那幅大前年辛辛苦苦顺来的古画交给了对方说是同赏同乐。韩大人笑逐颜开,欣然接受,一桩买卖谈成了,双方各自拱手道别,气氛和谐非常。

“那,兄台请回,不必亲自送我们了。”梁尚君边说边伸手去推客厅的门。

“嗳,送总是要送上两步的,不然礼义二字何在?”韩伯年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门开了,门外站着的,是一个白面书生。

两人都愣了一下,仔细看时,韩大人先没了戒心,那是他连话都不多说几句的刑房书吏,马进文。

“有事儿吗?”

“哦,大人,上司衙门来了几道公文,说是急着请老爷去看看。”毕恭毕敬的书吏低垂着眼皮。

“好,你先过去吧,我这就去。”

“是。”

书生转身走了,韩伯年脸上又见了笑容:“走吧,梁老弟,我送你到大门口。”

“岂敢岂敢,韩年兄请留步。”

“哎呀,送送又何妨?没留你用饭已是有失体面了,再不送一程我也太失礼了。”

如此这般一路你推我让,不觉已到了门口,心里头感叹着官场逢迎真是要人命的客套,任天楠跟着梁尚君上了马,继而轻轻一鞭子下去,马匹便扬了四蹄,直奔来时路折返回去了。

沿途起先是平和而且平静的。

无外乎就是几声鸟鸣几声晚风,几句淫诗几句恶评。梁尚君忙着感叹夕阳的美好与无奈,任天楠忙着不搭理他以及逼急了来几句冷冰冰的嘲讽。

这种对他们而言的平和一直持续到两人进了一片有些阴森的树林,奇松怪柳横七竖八,天边又已经升起了一弯新月,月影透过树影,交叠错综,两个人骑在马上走着,都在某一刻没了声响,这怪异的沉默持续了片刻,便紧跟着在一声哨响后被打破了。

“有贼!”梁尚君瞬间做了判断,然后拉紧了马缰绳,从腰间抽出了带出来防身的短刀。那刀子本是一对,抽出来之后便可分成两把,甩手扔给任天楠其中的一把刀,他警觉的查看着四周动静。

“……两个人?”任天楠微微压低了身子,一手拉着马缰绳,一手紧攥着短刀,他听着周围窸窸窣窣的声音,努力判断出人数。

“……不止。”又听到第三人的声响,梁尚君看了一眼前方的路,继而朝着任天楠使了个眼色,“快走!”

点头之后,任天楠用刀把给了马屁股一下儿,那匹通体乌黑的马一个箭步就窜出去了,然后,他刚跑出去没多远,就听见了身后兵刃相碰的响动。

这斯文败类难道没一同策马奔逃么?!

猛拉住马缰绳,回过头,任天楠看着身后的方向,果然!三个黑衣的盗贼把他围在当中,梁尚君胯下的青骢马想要突破围堵,却总也摆脱不掉另外三匹马的夹攻。

马上的梁尚君应付三个盗贼显然不那么轻松的,平日里身单影只,来去都轻便得很,现在骑着马,又是短兵刃,自然吃亏不少。

任天楠看了一眼,一皱眉,一咬牙,便重新跑了回来。

“你!!”举人老爷火了,看见策马回来帮他解围的小院工,那种恨得牙根痒痒的表情让人心里有点感动,可把感动放在一边儿,眼前的状况终究还是要先解决一下的。

两个人确实比一个人有用,至少可以相互作为耳目替对方抵挡抵挡,兵刃的碰撞声在幽暗的树林里传出去很远,紧跟着,便是一声有点惨烈的“哎哟!”。任天楠在其中一个贼手臂上划了挺长的一个口子,鲜血迸现,那贼人丢了兵器,调转马头准备逃命。

看着其中一骑人马要逃,任天楠没有打算追,他要先把剩下两个帮着解决了再说,可就在他一回头的功夫,一支袖箭就带着凄冷的风“啪”的打了过来。他没能躲开,至少是没能完全躲开,一个侧身,袖箭没有打着他的哽嗓咽喉,却牢牢钉进了他的肩膀。

那确实是一种剧痛的。

晃了几下,没从马上掉下来,任天楠伏在马脖子上,伸手过去想先把暗器拔出来。但是,他听见了梁尚君的一声断喝“先别动!!”,然后紧跟着,就是一声更惨烈的嚎叫。

刚才还只是在应付的举人老爷,瞬间就像是见了血的豹子,那骨子里头深埋的残忍都被激发出来了。他突然间松了马缰绳,接着一个纵身跃上了马背,用窜房跃脊的轻盈站在马鞍上,霎时比匪徒们都高了半截身子的梁尚君用力一甩手,那短刀就带着杀气戳进了打伤任天楠那个贼人的胸膛。

一身黑衣的家伙从马上跌落下来,扬起一阵尘土,梁尚君没有给另两个半刻的反应时间,又一纵身跳到了其中一名匪徒的马鞍上,接着一把就牢牢卡住了对方的咽喉。

几乎被一把掐死的家伙发出的声音比鬼都难听,疯了似的拼命挣脱,一个没坐稳,嗷的一声跌落在平地。

都没顾得上差点儿摔断了的腿脚,暂时摆脱了束缚的贼连滚带爬跑进了树林深处,仅剩的那个勉强算是毫发无损的残留份子也吓得调转了马头跟着跑了。

片刻之后,空场上只剩了几匹马,两个活人和一具死尸了。

“怎么样?!没事儿吧!?”梁尚君从马背上跃下来,几步跑过去拉住任天楠的马缰绳,他小心的把受伤的人从马背上扶下来,然后在感觉到那微微的拒绝时恼火的冲着他喊了一嗓子,“都什么时候了还逞强?!再胡闹我就趁火打劫施暴于你了啊!”

挣扎的人踏实下来了,任天楠红着脸,紧咬着牙关干脆乖乖任他扶着自己在道边坐下。

“我不要紧……”强忍着疼,他挤出来一个笑,“赶紧接着赶路回去吧。”

“要不要紧我说了算。”皱着眉,用那双丹凤眼瞪着自己的小院工,梁尚君伸手去解他的衣扣,“让我看看。”

“真的没事……”确实是还想拒绝的,可一抬起头来迎上那双眼,任天楠就没辙了,他突然觉得,倘若他确实顽抗到底,那就真是死路一条,梁尚君大概真会干脆就此推到他揍他一顿,然后……那什么于他的。

“没打穿骨头,还好。”松了口气,举人老爷表情稍稍缓和了一点,“也没伤着主要血脉,只是刺入了筋肉。”

“那,可以拔出来的吧?”任天楠也觉得轻松了一些。

“嗯,只是……”

“什么?”

“会疼死你了啊……”

“没事儿,我不怕疼。”努力笑了笑,任天楠扭过脸去不看自己的伤口,“拔吧,忍一下,也就过去了。”

“……”梁尚君迟疑了片刻,终于叹了口气,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扯起内里那件白色中衣的袖口,用牙咬住,接着刺啦一声,就撕下了一条寸把宽的布料。

“干吗?”

“包扎啊笨蛋。”

“撕我的衣服就行了……”

“不行,粗布衣裳包扎还不磨得疼死了!”梁尚君不容他辩驳,继而又更加的不容他反抗,伸出手臂,将伤口还在渗血的任天楠抱在怀里,他在他耳根低语,“拔了啊……疼的话,就咬我。”

被整个抱在手臂之间,脸颊贴着梁尚君的胸口,任天楠觉得几乎就可以听见那跟自己同样剧烈的心跳声了,通红着一张脸点了点头,他伸手拉住了对方的衣袖,却只是咬紧了自己的嘴唇。

手指微微有些颤抖的握住了袖箭的尾稍,梁尚君做了个深呼吸,接着终于一狠心,就着月光,在最短时间内一下子拔出了钉在皮肉里的暗器。

袖箭嘡啷啷一声被扔在了一边,沾染着血迹碰在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任天楠一声都没有吭,更没有去咬梁尚君的肩头,他把所有的疼都忍了下来,然后在总算听见了暗器落地的声音时脱力的把额头顶在了梁尚君肩窝。

血,顺着锁骨流下来了,眼圈儿也红了,那是松懈了之后的正常反应,可对于任天楠来说,却是足够羞耻的,恨恨的抹了抹眼角,他看着梁尚君帮他小心包好那处创伤。

“唉……脸上刚好,胳膊就受伤,胳膊还没好,肩头又受伤,你啊,你啊……”心疼得都快不行了,梁尚君在确信血不会渗个没完时帮任天楠穿好刚刚脱掉了一半的外衣。

“我大概就是爱受伤的吧。”突然觉得那家伙心疼的表情有些让人眼眶发热,任天楠小声取笑着自己,继而在又被盯着看时扭过头去,“……走吧,赶快回去吧。”

他想站起来,但是没成功,并非疼痛让他腿脚都跟着软了,而是那确实想要动手打人了的梁举人一把拉住了他的腰带。

屁股才抬起来就又坐回去了,没有受伤的肩膀被牢牢抓住,跟着,一个明显带着怒气的湿热的亲吻就迎了上来。

任天楠被吓着了,被那亲吻,也被那怒气。梁尚君霸道的吻他,却很轻很轻的抱着他,在感觉不到明显的反抗之后,起初那牢牢抓着他肩膀的手就松开了,骨感的指头在他腰际徘徊,继而又把他整个人圈进怀里。

舌尖探进来了,就像之前那样,沿着他的齿龈滑过,接着逗弄他的舌头跟着一并纠缠。一个深吻刚过,都还没来得及调整一下呼吸,第二个亲吻便紧跟着接了上来。

这样连续的亲吻着实让人崩溃,并非呼吸完全跟不上套路,更尴尬的是,连身体都跟着起了反应,奇怪的反应。

起初只是一阵灼热,就在自己小腹,跟着便是浑身上下的躁动,那指头摸的明明只是他的腰际,却为何像是在他全身都引了天火一般呢?任天楠不解,坦白的说他都不大清楚这了不起的举人老爷在干什么,为何要亲他,为何要摸他,他一个大男人,并非女子那般温香软玉,这硬邦邦的身体……为何就能勾引得他堂堂梁举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沉溺其中呢?

舌尖带着烫人的温度离开了,可嘴唇却还是在他唇角流连,接着又一路滑到了耳根,嘴唇含住耳垂,舔弄也好,啃咬也罢都恰到好处,再然后,那唇舌滑到了颈侧,极具危险性的在那里印下了一个明显的吻痕。

“嗯……”被那种似是吸吮似是啮噬的感觉侵袭时,任天楠控制不住低吟了一声,而正在撩拨的万恶之根源则被那一声低吟勾得兴致高涨起来。溜门撬锁灵巧至极的指头几下就解开了任天楠刚刚收拾好的衣衫,跟着,滑进中衣的手掌就覆住了包裹着剧烈跳动心脏的胸膛。

胸口被恶意揉捏的感觉太吓人了,任天楠想要推拒,却被拉住了腕子,肩头在疼,他总也不敢太过用力,于是那种揉捏就越来越过火,更有甚者,到最后居然还用舌尖取代了指掌。

“不行!等……啊啊……”再度试图反抗,仍旧以失败告终,梁尚君在他胸口咬了一下,不轻不重,然后紧跟着,闲下来的手便毫不留情伸向他的腰带。

腰带,被三两下扯开了,裤子,被三两下拽到了腰部以下,中衣也被三两下拽开了带子,当那只手一路溜进了任天楠发誓自小以来没有任何外人碰过的地方,并且一把攥住了因为刚刚那个过分的亲吻已经莫名其妙硬起来的物件时……

他只觉得,倘若这个时候他叫出声来,应该不会算是刻意做作吧。

他不是装的,他确实出声了。

于是,诱导他丢弃了尊严带着颤音呻吟出声的人,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起先是轻柔的抚触,跟着就是使坏的套弄,再然后就是颇具技巧的揉搓,当那家伙终于松开了手,本以为可以松一口气时,一股湿热的触感就贴了上来。

天哪,他竟然舔他!

“不行!怎么能这……啊……放开……”眼眶开始发烫,那种从没体验过的快感让任天楠几乎瞬间溺毙,他拼了命的想靠自身的意志力抵抗那种快感,可当他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也控制不住自己对这快感的贪图时,他终于明白那飞贼所谓的“人性本身的贪欲”了。

后背到腰间,一只手在反复磨蹭制造着让人瘙痒却想要更多的温热,初冬入夜后的冰冷似乎都离他远去了似的,任天楠觉得从脚底心升起一股热来,这股热沿着他的脚踝一路攀升到小腿,继而是膝盖,然后终于掠过大腿的皮肤,凝聚在正被小心侍弄的部分。

一阵全身的颤栗,一声压抑的急喘,任天楠在最后一刻推开了还在刻意试图抹杀他矜持的男人,接着,那已经丝毫谈不上矜持与否的器官便再也忍不住的释放了积存的热流。

喘息,在释放之后总算逐渐平稳下去了,可睁开眼看着面前那家伙时,任天楠只想干脆忍着伤痛一刀劈了他!

他,他竟然在品尝指尖残留的那液体的味道!!

“你……”连气带窘,任天楠浑身都轻微哆嗦起来,他想站起身,可膝盖却发软,想扭过头,却觉得脖颈僵硬的不同寻常,到最后,他就只是皱着眉看着那家伙满足的眯起了眼睛,就像是总算尝到了鱼腥的猫一般舔了舔嘴唇。

“嗯……果然是干干净净的青涩味道啊。”煞有介事点着头,梁尚君挑起一个邪恶的微笑。

任天楠一句话都没有说,他没力气跟这流氓计较了,努力站起身,几下收拾好了下半身的衣物,他边哆嗦着指头扣扣子,边朝着还站在道路中间的马匹走了过去。

“哎~这就走啦?”梁尚君跟在后头,笑得异常明媚,“不多待会儿啦?好歹也让我尝够了你的味道再回去也不迟嘛。”

仍旧不说话,红透了脸的男人打开想要扶他的爪子,咬着牙翻身上马。

“哎哎,等会儿等会儿。”梁尚君拉住了马缰绳,抬头看着眼睛湿湿润润的任天楠,语调竟然格外柔和起来,“不生气吧?啊?若是生气了,我给你赔不是。可……要让我后悔,却是万万不能。”

“……”任天楠真想一鞭子下去打在这家伙那张帅脸上,抢回马缰绳,他抬手给了马屁股一鞭子。

高头大马迈开腿跑出去了,梁尚君站在月亮地里,看着那个快要羞耻到想一头碰死的小院工头也不回的逃掉,听着他留下的那句“不后悔还赔个屁的不是?!”,回味着刚才那个吻和那场突如其来的“欺负”,只沉默了片刻,便低低的笑出声来。

“这回暂且到这儿,剩下的部分下回一块儿做个够本~~”稍稍收住那张狂的笑,梁尚君翻身上马,接着便策马扬鞭一路追上前去了,那片空地上只留了匪徒的两只马匹和一具死尸,在昭示着刚才发生的一场风波确实是真的存在过。

 



第七回、梁尚君对簿公堂遭软禁;

任天楠代人受过入大牢。



狭小的客栈房间里,挤着两个人,一个醒着,一个努力醒着。

“放心睡吧,我不会再乱来了。”梁尚君冲着攥着单刀裹着被子的任天楠笑,他是尽量笑得诚恳了,可在对方眼里还是远远不够。

“我睡了,再有匪徒怎么办?”叹了口气,任天楠把话题引入正轨。

“应该不会了,刚才那几个人想必只是拦路的劫匪,现如今官逼民反的事儿层出不穷啊,老百姓也是没辙了……”

“你能不能嘴上留神?”任天楠无奈的看着那正在炉火上暖手的家伙。

“放心,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锦衣卫都懒得来。”安慰一样的笑了笑,梁尚君对任天楠示意,“躺下睡一会儿吧,到了后半夜我叫你,咱俩轮流守夜,不怕再有匪徒。”

他说是这么说的,可等到任天楠真的躺下睡了,却一直睡到天蒙蒙亮都没被叫醒,一来是他舍不得叫那小哥,明明肩头刚受了伤,还是让他多睡会儿吧,二来……这样更方便他端详着人家睡熟的脸浮想联翩淫笑不止。于是,一直到听见了鸡叫,任天楠猛地睁开眼,才意识到自己安稳睡了一夜,倒是那飞贼还靠在炉火旁边的椅子上看着透过窗户缝隙照进来的惨白的光。

“你怎么也不叫我……”窘迫的翻身起床,任天楠看着那家伙眼睛下的淡青。

“叫你起来,我还怎么欣赏美景?”话里有话一脸斯文的耍着流氓,梁尚君站起身紧了紧腰带,“得了,说正经的,其实现在睡不睡都无所谓了,眼看着就要进城了,回家再睡也未尝不可。”

梁尚君说是这么说,但等到他们真的进了城,却另有旁事彻底毁了那一场清梦。

远远的一匹白马,马上坐着衙门口六扇门的总班头,沈忱。

紧锁的眉头,惊慌的神色,沈忱一直冲着他俩赶过来,然后一使劲勒住了马缰绳。

“哟,这不是沈大班头嘛,这大清早的是忙着去哪儿啊?”梁尚君朝对方一拱手。

“行了梁举人,没闲心客气了,出事儿了!”沈忱一声焦躁的叹息,迟疑了一下,他终究还是开了口,“时方才老爷下了飞签火票,让我前去找你,我本想问一句所为何事,却半个字也没问出缘由来!我说我的梁老爷,你到底做了何许勾当让县太爷知道了?”

只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说的刚回城来的两个人都愣住了。

“什么?勾当?”先开口的是任天楠,他觉得心都提起来了,大清早就听见这样的说法,实在太刺激人。

伸手止住了任天楠后头的话,梁尚君沉思了片刻才出声:“……沈班头,莫不是那宝剑……”

“不会,那日你我交接只是一瞬的事儿,又没旁人看见。”沈忱摇了摇头。

“嗯,那又会是何事呢……”眯着眼,梁尚君在心里细细盘算,可总也无法太集中,一夜不曾合眼的疲劳已经让他心神乱了起来。

“得了,不管是何事,你先跟我去一趟衙门吧。”沈忱咋舌,然后调转马头,“放心,我在旁边听着,老爷若是胡乱栽赃,我会说句公道话,若是要动刑打人,只我一个眼色,差役们的棍棒也就都能长着眼睛,绝不会伤了你。”

“这都好说……”梁尚君摇了摇头,“只是我确是想不出自己有何把柄落在当官者手中,算了,先去了再说吧。”

“可……”任天楠跟上来,想要阻止,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行了,你不用管,我没事儿。”梁尚君轻轻笑了笑,算是安慰,“你没听沈班头说嘛,就是老爷要动刑,我也伤不着皮肉。你先回去,跌打损伤药就在我暖阁柜子之中,上次疗伤你也看见我从哪儿拿了,去把伤口处理处理,等我回家。”

“伤不要紧,你……”

“哎哎~~都说了伤要紧不要紧由不得你了嘛。”梁尚君哄小孩似的哄着放心不下的任天楠,随后冲着沈忱点了点头,便一拽马缰绳,改了路线,直接朝着县衙的方向走去了。

任天楠站在原处,看着那两骑人马的背影,眉头紧锁。

他不敢多想,多想了就停不下来了,不过……应该没事儿的吧。梁尚君乃是当地乡绅中名气最大的了,风评也颇不错,从来乐善好施,不管是当地寺院也好,还是贫苦百姓也罢,都受过他的布施与周济,就连历来的县官也都跟他打着交道。那,这刚刚上任不久的钟大人……

这是要干什么呢?

甩了甩头,他收起凌乱的思路,决定还是先回去收拾一下,也好跟家里的管家和院工们商量一下对策或是打听一下风声,若是需要准备钱财上下打点疏通也是最好赶早不赶晚。

打定了主意,他策马往举人府赶去。

一路无话,很快进了宅门。和管家一商量,原本精明强干的管家可犯了愁。

“这……若是有什么风声,倒也好准备,可现在是什么都不知道啊。”五十上下的老头一脸踌躇,“唯一的办法就是准备些银两,先让沈班头帮着把官差们疏通疏通。”

疏通好说,准备银两更好说,可当任天楠接过了管家准备好的东西赶到县衙,他才意识到,眼前的情况,远不是所谓银两就能打点的了的,看门的官差根本就不让他进门,更不用说打听打听里头的事儿了。

话分两头,先说那县衙门大堂之上。除了官差之外,便是县太爷跟人犯了。梁尚君还算轻松自如跪在公案桌前,低着头有点儿犯困,公案桌后头坐着县官,钟大人捏着下巴上一缕胡子,看着面前的举人老爷,似乎在琢磨着怎么将之碎尸万段。

“我说……沈班头啊。”

“啊,在。”没想到会先被叫到自己,原本还在打算如何帮梁尚君解围的沈忱赶忙冲着老爷一施礼。

“我先问你,你是从哪儿把他带回来的啊?”那想要威严却有些娘娘腔的声调让人很是不爽。

“呃……从城门口。”

“嗯。”点了点头,老爷慢条斯理问梁尚君,“我说下面跪的,你是何人啊?”

梁尚君在心里头骂了一万句“你是瞎了还是傻了”,然后面带着微笑抬起头来,“大人,我乃是梁尚君。”

“哦,那,你头上可有功名啊?”

“回大人,有,我乃是举人出身。”

“哦……原来是孝廉公啊。”

“正是,蒙圣恩受任孝廉,已有十余载光景。”

“那……既是孝廉公,又吃着爷家俸禄,怎么偏偏行些不耻之事呢?”

一句话,就连局外人听着都觉得震耳欲聋。站着的沈忱,跪着的梁尚君,都吓了一跳。何谓不耻之事?莫不是说……

“大人,有何话请对我言明,我梁某人一向光明磊落,您所谓不耻之事……我着实是不甚明白啊。”

“哼!还想狡辩?!”钟老爷突然坐直了,用惊堂木在桌案上猛拍了一下子,那张灰黄色的干瘦的脸透出了一丝狠毒,“真是人是苦虫,不打不行,人是木雕,不打不招啊。抄手问事量尔不招,左右!”

一声“左右”,两旁衙役们如狼似虎,老爷从签筒子里抽出一根量刑签,甩手扔下了公案桌,然后抬高音量喊了一声“杖责四十!”。

杖责四十?莫说是凡人,便是膀大腰圆的屠户镖头也吃受不起啊,就算是衙门口的官差个个儿听沈忱的话,大班头一个眼色下去,棍棒都能留着情面,但终归还是要有那么三五板子是真的得挨上的,可这无头的官司,这无缘故的板子……

“大人且慢!”沈忱看不下去了,当即阻拦住想要抄板子打人的官兵,他挡在了梁尚君面前,“大人,事儿还没问个明白,怎能就此草率用刑呢?依小人之见,不如还是先问个一二三,再打不迟。”

“……沈班头。”那阴阳怪气的腔调让人要多不舒服就有多不舒服,县官儿转换了目标,一双死羊眼看着沈忱,“这案子,是你审呐,还是我审呐?”

“这……当然是您审了。”沈忱被问得发了毛。

“既然是我审,就不劳烦你多嘴了吧。啊?”

“……”沈忱一时没了应对的言语,倒是还稳稳当当跪在堂下的梁尚君开了口。

“大人,我有句话,不知能不能当堂呈上?”

“……你说吧。”

“是。”吁了口气,梁尚君表情还算淡然,“大人,我梁某人虽谈不上大仁大义,可终归在乡里之间行了不少善举,修桥补路这等小事暂且不提,单说这每年捐给庙里的布施,赠与穷人的钱财,便不是个小数目。您虽是初来乍到,可也应该对我有所耳闻。我不求树碑立传,可这无缘故的官司,我也决不打。您头上那明镜高悬的牌匾写得明白,我但问您一句,您要动刑于我……这罪责何在啊?若是您能把我的罪状一一呈将出来,又证据确凿的话,要杀要剐,我绝无二话!”

一番话,说得钟老爷眉头拧到了一块儿。又是一拍惊堂木,县太爷欠了欠身子,都快站起来了。

“我说孝廉公,都跪在我这七尺法堂之下了,就别跟我打官腔了吧!我一县民之父母,还能空口无凭捏造个罪名施加于你嘛?!告诉你,我现在有了确切证据,说你身为爷家孝廉,实属江洋大盗,偷东窃西!另外,还为了私利行贿朝廷命官!我且问你,你可是刚从省里头韩伯年的府上回来么?!”

这几句话说完,梁尚君脸上没了那种淡淡的应对的笑,他稍稍眯起了眼。

坏了……他想。

这消息,究竟是如何钻到县太爷耳朵里的?这么多年来,他过着两重生活的事儿从未败露,怎么这新任的老爷一到任,上来就拿他开刀了呢?到底……是何人走漏了风声!

“怎么?没词儿了吧。”钟老爷一阵冷笑。

“……大人。”梁尚君也跟着挑起了嘴角,“我不知您是从何方听来的谣言,我梁某人清清白白,您若不信,可派人前去搜查,只要搜出一件算是赃物的东西,我甘愿受罚!”

“哼哼,这话说出来,孝廉公,你可别后悔啊……”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话说出去了,官差派出去了,县太爷亲自坐着轿子到了梁府,说是要查个水落石出。

梁尚君其实并不担心,他才不傻,那个私藏赃物的库房根本不在地上,而是一个入口在后花园凉亭石桌下的地库,那地方只有任天楠知道,就连他那挚友杜安棠也是只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却不知在具体何方。所以,跟在后头往自己家走的一路上,梁尚君只是想着赶紧了结了这桩诡异的官司好好睡一觉,别的,他都暂时没多过脑子。

但是沈忱颇为担心。

“我说,梁举人,这一去……”他压低了音量凑到梁尚君耳边寻问。

“放心。”笑着摇了摇头,梁尚君不再多说。

一行人马进了梁府,家奴院工们个个儿惊惶不知所措,都集中在院子里垂手站着听候发落。

“都在这儿了?没有私逃的吧?”钟老爷环视了一下四周,这修建的比他的后宅还华丽的举人府很是令他不爽。

“回大人,没有。”沈忱应着,从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像是刚跟着回来的任天楠。

“嗯。”点了点头,县太爷只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身后站着的梁尚君,便直接迈开了脚步,“走,先从后院搜起!”

这句话可让人汗毛倒竖起来了。后院?!他怎么会……先从后院开始搜索的?!!难道说,真有人走漏了风声?不应该啊!

梁尚君紧紧跟在后头,直到了后院,直看着钟老爷叫人直接就挪开了凉亭的石桌。

工隆隆一阵闷响,石桌被推到了一边。

下面一扇挂锁的铁门就在眼前。

又是一串砸开锁头的声响之后,铁门被掀开了,看着眼前的景象,梁尚君咬紧了牙关,轻轻闭上了眼。

完了。

还有什么可说的?这就是他要的证据确凿,这就是他要的铁证如山。

里头的证据要多少,就有多少,字画,古玩,这些年他搜集的心爱之物都在这小小的地库里,现在地库的门都打开了,还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么?

怕是说什么都没用了吧……

幽冷的叹出一口气,梁尚君没了言语。

“怎么样啊?我的孝廉公?这回不跟我谈什么官司有头无头了吧,啊?”钟老爷爆发出一阵嚣张的冷笑,接着又突然转变了脸色,义正言辞喊了一声,“来人!把他们家那个书童小四给我叫来!”

一个差役几步走到人群里,把躲在最后头的那个孩子连拉带拽提了出来,推到县太爷面前。

瘦小的孩子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了,全身发抖,眼圈通红,想说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不用怕,老爷我对你应当有赏,若不是你揭发检举你家主人偷盗一事……”说到这儿,县官斜眼看了一下旁边的梁尚君,笑得连皱纹都开了,“若不是你,我还真不知道就在咱们县里还有这么个飞贼啊……”

“老、老爷,我……”这话是对着梁尚君说的,小书童跪在地上,哭成了泪人儿,“老爷,我真不是……我真不是啊……”

梁尚君一言不发。

他有些心疼,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一直给自己做书童,认认真真,现如今就这么跪在地上浑身尘土满脸泪痕。

可……若真是这孩子说出去的真相,他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皱着眉保持着沉默,梁尚君扭过脸去,叹了一声。

“行了我说梁先生,有什么罪责,要招认就趁现在吧!”虽说没有惊堂木,可县太爷的声音倒是比那敲击声还响亮,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衙役们,老爷发了威,“来人!给我打!把刚才欠的那四十板子先给我打了再说!!”

沈忱这时再想阻拦,已是不可能的了,赃物尽在眼前,他还能说什么?难不成求老爷把这四十改成二十?可即便是改了,又能减轻他什么罪责呢?他能做的只是咳嗽一声,使个眼色,告诉差役们手下留情而已,可若说真的力挽狂澜,他办不到……

他办不到,可有人办到了。

“大人!慢着!!”一声断喝,来自人群之中。

“啊?何人大胆?!”钟老爷来了气,往人群里看时,一身院工穿着的任天楠走了出来。

“大人,我家主人并非盗贼。”稳稳当当走过来跪在地上,任天楠抬头看着有点儿气急败坏的县官。

“你说不是就不是了?你是何人?!”

“我是……这梁府的院工,任天楠。”

“任天楠……嗯,那你说说,你家举人老爷怎么就不是盗贼了啊?这证据确凿,人证物证都在,你又如何推翻呐?”

“……大人。”侧脸看了一眼旁边几乎连眼珠子都要瞪出火来的梁尚君,任天楠重新低下头去,“大人,我家主人,只是喜好文房四宝,古玩字画,至于……那偷东西的……”

“怎样?”

“那偷东西的,一直都是我!”

这话一说出来,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了。

同是家奴院工的人不敢相信,县官意料不到,沈忱意料不到,梁尚君更是意料不到。

“你!——”咬着牙要往前抢步过去辩解,却被几个差役拦住了去路,梁尚君只有隔着障碍咬牙切齿,“你在胡说些什么!!”

任天楠没有理他,只是从怀里轻轻掏出来一个小巧的,精致的,城里找不出第二个的核桃坠子,他把那连着红丝线,镶嵌着滚珠,一碰就会发出清脆声响的小玩意儿递了上去,然后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缓缓开口。

“大人,此物为证,这是城中孙秀才身上的。”缓了口气,定了定心神,任天楠继续道来,“那一日我家主人说他看上了孙秀才的挂件,是我一路跟随,先是看着他进了城内烟翠楼喝花酒,后又跟着他走了一段路途,见四下没人才顺手偷来的。只是……我自己喜欢这物件的精巧,不想上交,这才偷偷留下准备择日卖了赚几个零钱。大人明鉴。”

“嗯……”县太爷点了点头,半天没有言语。

四周的人也只是沉默,唯有梁尚君极力想要说个明白,却刚开口就被打断了。

“行了,既然这案情又有变化,就先回府再详细审问一番再做定论。”钟老爷叹了口气,转身看着几名差役,“你们几个,暂且把梁尚君看押在府内,不许他擅自离开半步!任天楠带回衙门,沈班头,你跟我回去。”

“大人……”沈忱还想说两句什么,却没来得及。

“还有什么可说的!快走!”一声喝令,都不给人一丁点儿借口,钟老爷袍袖一甩,迈步就走向了大门。

沈忱一见局面无法挽回,便急忙冲着梁尚君一使眼色,又偷偷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就赶快跟着县太爷走出去了。

两个差役拿锁链锁了任天楠的手腕,也跟在后头走向门口。梁尚君一直看着那个背影,牙咬的太阳穴都疼了起来。他始终一声都没有吭,狠狠地闭了眼,他扭过脸去。

好……好你个青天大老爷一县父母官……你不到半个时辰就把我毁了个彻底,有你的!你还敢让人锁任天楠……他昨儿个晚上刚伤了肩头啊!!若是让我知道了你对他动刑,我杀你个身首异处!你等着看好戏吧!!

心里喊了多少遍,脸上却不动声色,梁尚君大步走进了自己的暖阁。

那一整天,他都没有动静。

他在拼命思考对策,还有就是究竟是何人在里头装神弄鬼,他闭门想了一天,昏昏沉沉中几次睡了又醒,无心吃饭,到了下午,外头的骚乱把他吵了起来。

“就让我进去看他一眼,我们二人乃是挚友,倘若他明儿个就让人砍了,我岂不是不能见他最后一面?”那是杜安棠的声音。

“杜少爷,不是我们拦着您,老爷有令,任何人都不得入内啊。”跟着是差役无奈的声音。

“不得入内?那好,我隔着这窗户,在你们二位眼皮子底下跟他说两句话总可以吧?”

“这……”

“二位官差大哥,咱们都是街面儿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您是上命所差概不由己,我是见友一面聊以叮咛,这上有青天白日,下有昭昭王法,你们两位就给我个面子又何妨?”杜安棠说着,手探进了袖口,掏出一条方方正正的银子包,“这是两锭官宝,微不足道,买饭不饱,买酒不醉,两位就买杯茶水喝喝吧。”

见了银子,没有不动心的,更何况杜安棠说得明白,只是隔着窗户说上两句话,那又有什么可怕呢?

官差终于收了钱财,开了通路。

窗户打开了,杜安棠急着忙着探进头,看着靠在床上一语不发的梁尚君。

“……你、你给我死过来!”那萎靡的样子确实有点儿吓人,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的杜安棠喊了一嗓子。

“过来就过来,哪儿来的一个‘死’字。”举人老爷慢慢走过来了。

“哎,我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什么怎么回事儿。”

“你……!”

“好了好了。”梁尚君走到窗前,覆住了杜安棠扶着窗台的手,轻轻按了一下,算是暗示他莫慌,然后,他低垂着眼皮,语调沉稳而且具有极大的隐含深意,“你放心,青红皂白,是非对错,过了今夜……自会分明。”



 



第八回、救心爱人三更劫狱;

助落难友密室躲藏。



举人老爷所谓的青红皂白是非对错,还没到夜里,就不分明了。

下午,沈忱一路赶来,驱散了两边的衙役,叫出来屋里躺着等天黑的梁尚君。

“怎么?县太爷动刑了?!”他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没有没有,你别急。”沈忱赶紧安抚他,“只是随便审问了两句就关在牢里了。”

“哦,那就好。”梁尚君松了口气,随后冲着沈班头一抱拳,“我家小院工就辛苦你照应一下儿了,若是有个什么‘花厅夜审’的阴谋,劳烦沈班头给缓和缓和。”

“放心,我看老爷的意思现在只是押着他,倒没打算怎么审他,目前看来……最终目的好像是你。”沈忱叹气,随后迟疑着开了口,“这会儿我过来,是想告诉你,县太爷是打算告你个为官者做贼,纵使家奴行窃,上侮王法,下辱斯文啊。”

“好个罪名,不如直接把我砍了吧。”梁尚君冷笑了一声,“怎么着,看这样子……我这家财是要完蛋呐。”

“现在还不能断言就会抄没家产,而且即便要抄家,也得先层层上报,他一个小小县令还没这么大的权力,你既是乡绅,又是头上有功名的,就算是一县父母官,行事必定也会小心。”

“嗯,不管抄家与否……总之这里头有问题。”点了点头,梁尚君收起笑容,“沈班头,若是这是非对错官儿老爷审不清楚,我闹他个鸡飞狗跳,踢了他明镜高悬的牌匾……到时候你可别怪我没事先打招呼,该说的话,我今儿都说到了。”

“是啊是啊。”沈忱摇头苦笑,“我就知道,省里的大牢都挡不住你,又何况这县里的牢房呢。反正啊,你行事小心谨慎,若当中出了什么岔子我会审时度势帮你一把。”

“我早就明白大班头您是分得清黑白的人。”跟着露出来一个浪荡荡的笑容,梁尚君转移了话题,“对了,如果你见了安棠,告诉他不必担心。”

“嗯,这我知道。”点着头答应着,沈忱不再多说了,叫回了那两个兵丁,他转身下楼离开了梁府。

然后,果不其然,当天晚上就出乱子了。

在梁府把守的兵丁呼呼大睡,门窗都落了锁,就不信那一介书生梁尚君能飞檐走壁逃出去,于是,直到那一介书生真的已经飞檐走壁逃出去时,门口把守的两个废物还在跟周公相谈甚欢呢。

梁尚君换好了衣衫,压低了身形,沿着院墙一路疾步如飞,又趁着夜色一直溜进了县衙大牢。从屋顶掀开瓦片,悄无声息钻进来,又悄无声息落在牢房正中,他看着正蜷缩在牢房一角的硬板床铺上睡着的任天楠。

看了半天,一声幽幽的长叹。

听见了动静,猛地睁开眼,任天楠看见了近在咫尺的举人老爷。

“……你果然跑来了。”惊讶之后是无奈的浅笑。

“闭嘴!”梁尚君一肚子火气,走过去坐在任天楠身边,他仔细上下打量着对方。

“看什么……”被看毛了的人往后错了错。

“看私人物品有没有破损之处。”说这话的时候他是格外认真的,认真到让人想狠狠跟他两拳,任天楠微微红了脸,扭过头去。

“哪个是你的私人物品。”

“哪个?当然是这个。”一把拉住了那有点没地方放的手,梁尚君把每个指尖都查过,才确认他确实不曾受过刑罚,“可曾吃过饭了么?”

“牢里哪来的饭啊。”任天楠轻轻苦笑,“倒是喝了两口粥。”

“好个混蛋县太爷啊……等官司了了,我非把他扔进粥锅灌饱了再出来不可!”

“你还敢说我胡说。”任天楠很是没辙。

“你那怎么就不是胡说!”提到这个,梁尚君气不打一处来,“给我从实招来,为何要替我顶罪!”

“谁替你顶罪了。”任天楠侧过脸,“物证就在我身上,何来的顶罪二字。”

“若不是顾忌现在是大牢之内,信不信我这就把你推倒吃干抹净!”举人老爷咬牙切齿,直说的对方红了脸颊。

“你还想怎样……”

“当然是做个全套了。”

“你、你那时……”

“那时连一半都还够不上呢,我的傻宝贝儿。”低低的笑出声来,梁尚君凑过去,就在任天楠嘴唇上轻描淡写一个浅吻,然后在亲吻结束后眯着眼看着那让他惦记了一整天的小哥,“不管怎么说,先跟我走。”

“走?”

“嗯,离开这儿再说。”

“可……”

“别‘可’了,这案子里头大有文章,我想了一天,感觉事出有因。”梁尚君站起身,紧了紧腰间和房梁相连的绳索,然后朝着任天楠伸出手来,“你我先出去了再说,到时管他什么清官贪官审不明白的鬼案子,大不了找个孤岛密林男耕男织逍遥半生去了!”

“什么啊……”

那令人无奈又暗自脸红的话只是说说而已,不能忍受突如其来冤枉官司的梁尚君虽说是劫牢反狱偷走了任天楠,却并没有真的带着他赶奔什么荒岛密林。

他带着他,一路到了杜安棠的别馆。

了不起的杜少爷在看到这两位了不起的逃犯时,不知道该说是早有预料,还是惊喜非常。

“好,看吧,明儿个衙门里可就热闹了。”无力的叹了口气,杜安棠赶紧关好门窗,“坐吧二位,桌上有茶自己倒啊,新沏的。”

“不跟你客气。”梁尚君很是自然的拉着任天楠坐下,端起茶壶给彼此倒了一杯绝世极品的香茶,然后随着那四溢的茶香感叹起来,“嗯……了不得啊了不得,果然是茶香沁月、月销魂呐。”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念你那歪诗?”落好门闩,杜安棠一脸无力感。

“这就算歪诗了?那我给我家小院工诵的岂不是成了淫诗?”

“你以为不是么……”低声念叨了一句,任天楠在梁尚君要说什么之前就先对杜安棠行了一礼,“那个,杜少爷,多谢你给我们一个暂时的藏身之所。”

“客气什么,少爷二字就免了吧。”杜安棠倒是喜笑颜开,他走过来坐在任天楠旁边仔细端详,“唉……眉眼儿身段儿,多端正的一个人呐,怎么就便宜给贼了呢。”

梁尚君差点儿一口茶水喷出来。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这叫你情我愿懂吗?”

“不懂,我哪儿有你学问深呐,我就知道有人明明就是读书人,却比商人还会做强买强卖的生意。”杜安棠斜楞了梁尚君一眼,然后重新看着任天楠,“哎,任兄,你可要对他多加防备,这号斯文败类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啊。”

话音刚落,任天楠脸就红了。

“哎?莫非你已经让他得手了?”精明至极的大少爷有些故作惊讶。

“行了我说!”梁尚君拽了一把杜安棠,“你要不给我们俩找一间安全屋子暂避风头,要不就干脆现在敲锣打鼓报官去吧。”

“嘁……挺大的人了,这么心胸狭窄。”杜少爷戏弄地笑着,然后站起身来指了指旁边那间书房,“就在书架后头,有个暗室,是我在这套房子施工时特别做的一道夹壁墙,里头能放一桌一床一柜,你们俩挤一挤还是足够的。”

“哟?你真是有心计啊,这地方别人知道么?”放下茶杯站起身,梁尚君准备跟着杜安棠往书房走,“不知,连我爹都不清楚,沈忱只知道我有这么一间屋,却也没问过我具体的位置所在。”

“嗯……”点了点头,梁尚君看着杜安棠推开暗室的滑门。

那里头很是干净整齐,大少爷刚刚所说的桌椅床铺也都在,屋顶有一扇暗窗,打开之后直接可以看见房梁,从这里可以透气,可以借来隔壁的光亮,也可以顺着房梁潜入这座别馆的每一个房间。

“简直……太绝妙了。”任天楠轻声感叹着。

“只是光线暗了些,一过中午就要点灯照亮儿了,不过好在这个位置正是阳面,太阳晒了一天,到半夜也不会太冷,空间又小,墙壁又是其他房间的三五倍厚,倒是不必生炉子。”杜安棠简单介绍着,然后重新关好滑门,推回书架,“住在这儿好说,直到官司了结之前都没问题,只是……你们打算如何让这官司了结呢?人都逃出来了,就等于白白担了罪名啊。”

“不逃出来,难道等着脖子上挨那一刀?”梁尚君哼了一声,“倒是啊……这官司里头疑点太多,怎么我们刚回来就被查办哪,其中必定有人抢先一步跟县太爷告状来了。”

“是啊……”杜安棠又把两人带回正厅,重新落座之后继续开口,“而且,下午沈忱来了一趟,我听他说,那书童小四……像是被人要挟着成了揭发你的人?”

“嗯,就是这个最让我生疑。”梁尚君点了点头,然后看向任天楠,“你是知道的,小四那孩子……”

“是,怎么都不像是个告密之人。”任天楠跟着点头,“会不会是,他受了何人的威逼?”

“这……谁又知道呢,也许是无心之过?”梁尚君仔细理清思路,“倒是有过那么一次,我刚从库房里出来,就见小四从后花园门口经过,莫不是那时……他看见了?”

“那是何时的事儿?”

“半年前了。”

“都半年了,现在才抖落出来,不大合情理啊。”杜安棠吁了口气,随后一撑桌面站起身,“行了,就先别绞尽脑汁分析了,看你们俩憔悴成这个样子,待会儿先去洗个澡,然后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什么话都等天亮了再说吧。”

大少爷说着,准备让家丁先去烧水做饭,可走出去还没两步,他就又站住了,回过头,他看着还坐在桌边的两人。

“哎,事先声明,你俩待会儿要是想一块儿洗澡,可不许弄脏了我那专门定做来的香柏木浴盆啊。睡觉也是,同塌而眠可以,若是发出什么吵了我的响动,可别怪我半夜敲墙坏了你们的好事。”

放下说得坦然的大少爷、嬉皮笑脸的梁举人,和脸红不止的小院工不说……等到真的泡起澡来,那专门定做来的香柏木浴盆果然是好东西。

每一块木头都散发着清香,被热水浸泡过之后就更是令人飘飘然。

“这个杜安棠……天底下最会享受的就是他了,竟然还弄了这么一间房专门洗澡用,还定做这么大的香柏木浴盆,这玩意儿可贵得很呢。”梁尚君靠在浴盆边沿,舒舒服服叹了口气,然后扭脸看着旁边虽说态度还算勉强的自然,但是脸颊却已经通红的任天楠,“不过……据说香柏木能活血化瘀消肿止痛,倒确实有用。”

“哦。”没有更多的反应了,任天楠轻轻拢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

“什么叫‘哦’啊,我是问你,肩头的伤口可曾觉得舒服一点了?”梁尚君把话引入正题。

“啊?哦,还好吧。”

“怎么?害羞成这个样儿啦?”总算说对了,梁尚君看着故意去检查自己伤口的任天楠,然后微微错了错身子。

被那动作吓了一跳的小院工下意识的往后躲,可那斯文人却斯斯文文的只是换了个姿势泡着。

“放心,我可没力气再调戏你了。”带着那该死的笑叹了口气,梁尚君在任天楠诅咒的目光里舒舒服服闭上了眼,“我先睡会儿啊,你要是洗完了就先出去吧。”

这是一个阴谋,单纯的小院工没能识破,暗暗念叨了一句“当心在里头淹死”,他看梁尚君确实闭了眼时扶着浴盆边沿准备站起身。

“哎对了。”那闭着眼的人一下儿就把眼睁开了。

任天楠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单手扶稳了盆沿,他打开梁尚君伸过来的援手,然后红着脸重新把下半身沉进了水里。

太令人崩溃了,这个贼竟然诈他!

“你看你,留神点儿嘛,这要是再扭伤了脚踝……”表面上似乎在心疼与责怪,眼神深处却满是阴谋得逞的快乐,举人老爷得意洋洋,看着任天楠一脸想要杀了他的阴沉。

别扭的沉默持续了片刻,倒是那个刚才还说想泡在水里睡一觉的家伙先决定离开了。梁尚君从水里站起身来,唠叨着“不泡了不泡了,饿了饿了”,丝毫不加掩饰的一抬腿迈出了浴盆。

任天楠差点儿把脸扎进水里去。

这混蛋都不知道扯条手巾来遮挡一下么?!

虽说尴尬到无以复加,可眼睛却还是不听使唤的往那边看,看着那飞贼背对着他往放衣服的地方走去。

那家伙……确实不像个念书人。念书人,在任天楠的猜测中,应该是惨白惨白的皮肤,加上松松垮垮的肌肉的,而且多数要么瘦高,要么五短。可他……他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肌肉轮廓呢……

头发比自己的还长,漆黑的垂在背后,发梢上的水滴顺着光裸的脊背一路滑下来,然后……然后那一段,他脑子里自动给空过去了,再接上思路的时候,水滴已经流到了那肌肉紧绷的小腿,进而又滚落到脚跟,终于渗进了地板的缝隙。

梁尚君个儿挺高,而且两条长腿,人挺瘦,可是很是结实。下意识想着自己也许只能说是普普通通的身体,任天楠挪开了眼睛。

“哎,我说我那爱害羞的小郎君~”简单擦干了身上的水,梁尚君套上中裤,懒洋洋走过来,一直走到任天楠背后,他双手撑着浴盆边沿,微微弯腰凑到人家耳边,“看够了嘛?”

“你说什么鬼话……”真想一拳打过去,任天楠低着头嘟囔。

“我是说,你要是看背面不过瘾,我可以给你正面看个通透啊~”

“我没你那个兴趣!”确实快要抬手打人了,任天楠气呼呼给了他一句。

“啊~~”好像很是恍然,梁尚君追问,“你说的是在小树林里之事么?那时我确实看了你个够,哎,说起来……我的小郎君儿,你那胯下之物……还真是可爱非常呢~”

拳头挂着恼羞成怒的风声挥过来了,却在还没碰到皮肉之前就被一把攥住了腕子,梁尚君做出一副投降的状态,手上的力道却不曾减弱。

“哎哎,别打别打,打坏了你不心疼呐?”

“打死都活该!”任天楠撤回拳头。

“那,你自己肩头拉扯疼了,我会舍不得啊。”继续说着浪荡荡的话,却不见对方再有什么反应,梁尚君看着一语不发泡在水里的任天楠,沉默了片刻后总算把腔调放正经了一些,他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继而转到对面去,待任天楠不解的看着他,才终于又开了口,“哎,宝贝儿,说实话,你是不是真的特腻烦我啊?”

“你……”语塞了,任天楠说不出来了。

真的特腻烦么?也许吧,谁让这流氓老是骚扰他侵扰他的。可……

那因为见他受了伤就急赤白脸的,那在树林子里救了他一命的,那扯开自己衣袖给他包扎伤口的,那在他顶罪时气急败坏的,还有那夜半三更闯入县衙大牢把他“偷”出来的……那些事儿,都是谁做的呢?不也是这个浪荡贼么?

他困惑了。异常的。

“我……”皱着眉叹息,任天楠摇了摇头,“我其实……也谈不上多腻烦你。”

“哦。”点了点头,梁尚君准备继续听下文。

“我、我知道,有时候……你也是为、为我好。所以……”

“……别‘所以’了!”抹了把脸,猛的站了起来,梁尚君转过身去。

不行了,他不能再多听一个字儿了,现在连他自己都开始有了所谓害羞的一种反应。那个泡在水里,露着肩头跟胸口,还有一点点膝盖的身体,那散在脖颈两侧的头发,那红透的脸……好吧那家伙没有女子的娇柔,即便说着完全就等于情话的言语时都不带有所谓的娇柔,可怎么……怎么……那个别别扭扭承认他有时也知道谁对谁好谁心疼谁的男人……就那么勾得他心神不宁了呢。

这小子……坦诚的时候比恼羞成怒要揍人的时候竟然还可爱千万倍以上!

所以,确实不能再多看了,不然他可真不能保证自己不扑上去弄脏杜大少爷心爱的浴盆。

“你、你怎么了?”任天楠莫名其妙看着那个单手捂着脸,发出诡异笑声的举人老爷。

“没怎么,高兴的。”总算放下了的手,却伸过去就遮挡住了任天楠的眼睛,然后,就在他想躲避之前,那温热的嘴唇就贴了上来。

这个亲吻很浅,但是很急切,只是几个微微颤抖的碰触,还有一声修成正果了似的叹息。梁尚君低沉的浅笑盖住了叹息的尾稍,然后,努力克制着自己的举人老爷轻轻抹了一把任天楠的头发,继而又亲了亲那包扎得好好的伤口边沿,便一下子站起身,迈步往外走去了。

“我去等杜安棠的山珍海味上桌了啊,你可记得快点儿洗完快点儿出来,要不鸡鸭鱼肉都让我独享了,可别怪我事先没提醒你。”

愣愣的看着梁尚君走到门口,从架子上拽下自己的外衣草草穿上,任天楠抬起手来,轻缓的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然后,一声悠悠的叹息在隐蔽的沐浴间里轻轻回响开来……

酒足饭饱,一杯热茶,确实让人每条神经都舒服起来,再加上刚才那一个热水澡,现在两人坐着坐着都有点经不住睡意的侵袭。

“两位,被褥都是我的,放心用,脏了有的是替换。”杜安棠说的坦然,任天楠听得窘迫。

“嗳~还是我安棠贤弟了解我。”梁尚君笑得跟什么似的,“只是这两天以来都没怎么熟睡过,实在是力不从心了啊。”

“你随意,我懒得计较。”白了那家伙一眼,杜安棠把油灯递了过去,“累了就早点儿歇着吧,最晚天亮之前衙门就要大乱了,什么时候县太爷派沈忱四处去搜,他若是跑来问我是否知情,我再跟他细说。”

“他会跑来问你?那岂不是把你卖了?”梁尚君转而把油灯又递给任天楠,“他舍得牵连你嘛?”

“他不舍得,你不是很舍得么。”郁闷的回敬了一句,杜安棠打了个哈欠,“行了赶紧睡吧,你一来,我连厨子跟烧水的丁嫂都折腾了一遍,现在人家指不定怎么牢骚呢,大半夜,又是洗澡又是吃饭的……”

“这都好说……”梁尚君想了想,还是问了,“若是万一,县太爷查到你家,底下人说了这些,又如何是好?”

“哦,不必担心,我的下人都聪明得很,知道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就算说了,我也可以随便找个借口糊弄过去,再说……”讲到一半,杜安棠微微红了脸颊,他在关上滑门之前扭过脸去,“再说,这半夜的折腾,又不是头一回了。”

听着那似有似无的尾音,看着门被关了个严实,梁尚君转过身来,轻轻笑了。

“你笑什么。”任天楠放好油灯,转身去整理床铺。

“我笑那杜家大少爷啊,看来这三更半夜洗澡吃饭的事儿,可是发生过不止一回了。”带着点儿困倦之意的得意洋洋很是讨人嫌,梁尚君晃荡到床边,坐在任天楠刚刚铺好的床上,“哎,我看……你很爱铺床哈。”

“啊?”

“我没说错吧,每次去你屋里,都见你把床铺收拾的那般利落。”

“哦。”低下头去,任天楠笑了笑,“习惯了。”

“以前莫不是……”

“以前是没有这样的条件。”任天楠接去了后半段话,“所以现在才格外在意吧。”

“嗯。”点头的同时,梁尚君抿着嘴唇思忖了片刻,继而抬起头来,“放心,等此事了了,咱还能睡上家里那般软和的床铺,现在先将就了吧。”

“现在,也很舒服了。”任天楠摸了摸柔软的褥子。

“可毕竟不是自己家啊~~”叹了口气,梁尚君翻身过去面对着墙,拉过被子的一边裹上,“算啦,因陋就简,睡了睡了。哎,别忘了把灯吹了啊,要不让我半夜一翻身醒来,就着灯光看着你,可兴许就兽性大发了。没听人说嘛,这灯下观美人,可是越看越精神啊~~~”

那懒洋洋又浪荡荡的说法,任天楠觉得自己几乎已经习惯了,红着脸吹了灯,他也翻身上床,拉过梁尚君留给他的那一多半被子轻轻盖好,两个背靠背睡下的男人都没能很快入梦。

还有一大堆诡异的事儿没弄清呢,这是刚开始,要到何时才能理清眉目,又要到何时,才是个头儿呢……







第九回、书童屋中问原委,原是别有缘故;

老爷寿宴祸始来,始知密谋使得。



要说夹壁墙最大的好处就是,厚。

于是在里头的密室睡觉,也就格外安静了。两个人虽说各有心事,但到最后都没能经得住疲惫的攻击,一个踏实觉睡到次日晌午,杜安棠咣咣的凿门声才总算吵醒了两个梦中人。

梁尚君一下子从床上翻身起来,抓过衣裳套上,然后拉开了滑门。

“衙门来搜查了?”这是他第一反应。

“衙门一大清早就派人来问过了。”杜安棠朝天翻了个白眼,“亏得我一顿胡搅蛮缠混了过去。放心,一时半刻还不会再有人来。”

“哦,那是……什么事儿?”梁尚君看了一眼也跟着爬起来的任天楠,再次询问。

“什么事儿啊……”杜安棠轻轻一声苦笑,接着让开了门口,“贵客到访,我来给你引见引见吧。”

就在杜大少爷身后站着的,是了不起的梁大小姐。一身大红的衣裙,一丝不苟的梳妆,脸上的脂粉把那张脸衬得更加俏丽。

“起来了啊。”大小姐表情和语调都很是淡定。

“……你、你怎么……”举人老爷倒是不淡定了。

“干嘛,我就不能来啊,我前几日从省城兜了一圈儿,然后……”

“不是不是。”边扣好衣裳扣子边走了出来,梁尚君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小妹,“我是说,你怎么如此想不开……穿了女装了?”

大小姐脸红了。

“哦,就许你天天衣冠楚楚,不许我偶尔穿一回女装啊。”

“岂敢岂敢。”梁尚君赶紧摇头,“我说我那贤妹,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还是你先说说那‘逃犯’二字是怎么回事儿吧。”叹了口气,脸色有些阴沉的丫头一回身,走到书房椅子边坐下,“我只在省城玩儿了两天,再一回来,怎么就这般境况了?”

“哦。这个啊……”笑了两声,梁尚君在讲述之前先叹了一声,“这说来,话可就长喽~”

话再长,也有说完的时候,故事再复杂,也有讲清楚的一天,梁尚君简单给小妹讲了讲这两天发生的种种,然后在小丫头格外惊讶的表情里给自己的讲述画了句号。

“就是这么回事儿。明白了吧。”

“事儿,知道了,可其中缘故……”

“甭说你了,其中缘故我还闹不清楚呢。”

“现在只觉得是有人刻意使坏,但具体是谁,还不得而知。”任天楠在旁边插话。

“我刚才这么听着,觉得毛病出在省里,莫不是……那门外鬼鬼祟祟像是在偷听的马……马什么来着?搞的鬼?”小妹托着腮,仔细思考着大哥刚刚讲的经过,“可,就算是姓马的作祟,也没有如此之快的呀。你们刚回来,官司就上门儿了?”

“是,是来得太快,不过……若是他早有预谋,先是让人沿途拦阻我们,后又快马加鞭到县城报与钟老爷,倒是也说得通,只是……那马进文又与我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何苦对我下杀手呢?”梁尚君摇了摇头,“除非……他另有别的目的,扳倒我,只是个必经的过程。”

“……韩大人。”半天没说话的任天楠突然开口了。

“啊?”

“韩伯年,韩大人。”任天楠尽量顺畅的组织着语言,“钟老爷咬着你不放的罪名,不是还有一条‘贿赂朝廷命官’嘛?先把你扳倒,然后再往上的话……就只有韩大人了。”

“可,他跟韩伯年,没听说有什么过节啊。”

“哎呀我的哥,你怎么反倒迂腐起来了。”小妹似乎受了启发,“若是他只为了借此机会往上爬一级,从县里,到省里,那韩伯年可是首当其冲的靶子啊。”

“……若真是如此,那可真是利欲熏心的官儿迷了。”梁尚君单手撑住了额头,“他要是收买了马进文行此勾当,倒是说得明白。那现在还有一件事儿想不通,那被当了人证的小四……”

“书童是吧。”小妹答话,“你觉得他是受人要挟?”

“要挟倒是未必,只是,这孩子很有可能是早就不留神把看见我从地库出来的事儿说出去了,然后不知怎的传到了马进文或是钟老爷的耳中。”梁尚君再度叹息,“我昨天晚上想了半天了,只有这一种可能。”

“可,这事儿,总要亲自问了小四才能明白啊。”任天楠想了想,终于提了建议,“那要不,我今夜去找他问问?”

“什么?你还想往狼窝里钻呐!”梁尚君急了。

“什么狼窝……”

“官兵这时候肯定把犄角旮旯都给把守严了,还能不是狼窝!”

“哼……”从角落里,传出来一声冷冰冰的嘲讽,侧脸去看,是靠在墙上一直听着他们交谈的杜安棠,“没有官兵把守,也是狼窝啊。”

“我说我那杜少爷,您就别跟着添油加醋了行么。”梁尚君一脑门子官司。

“这怎么添油加醋了。”杜安棠几步缓缓踱过来,单手食指在桌面儿上敲了敲,“你一天到晚鹰视而狼顾,盯着别人身上的好物件儿,还盯着人家大小伙子,不看看你那个饥渴的眼神吧。”

“这儿说正经事呢,你对我的口诛能不能放到官司了结之后?”梁尚君哭丧着脸,可一只狼爪子倒是钻到桌子下头去攥住了任天楠的手。

“反正,若是不让我去府内……”任天楠一下子抽回了手,然后瞪着梁尚君,“那我就去县衙。”

“这孩子疯了。”梁尚君改为双手撑住额头,“你就不能不让我担惊受怕么?”

“哎,我说二位,能不能别当着孤家寡人这么卿卿我我啊。”开口的是梁小妹,“或者这样吧,我去家里看看,你们俩去县衙?”

“不行不行,他绝对不能去县衙。”梁尚君摇头反对。

“那,就我去府内勘察,你去县衙好了。”小丫头先是指了指自己,后又指了指大哥,“别忘了若说偷听个窗户根儿,你妹妹我可比你高明得多。”

“……还是我去府内吧。”任天楠站起来了,他吁了口气,话说得恳切,“不管怎么说,小四那孩子跟我还算亲近,我详细问问他是怎么回事,快去快回。就算官差把守严密,想必也只是院门内外,不至于连家丁的门口都那么关注。至于衙门,你们谁去都好,只是务必小心。”

“你……”梁尚君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投降了,虽然嘴上还不肯放松,“可你肩头的伤……”

“哦,已经好多了。”任天楠浅浅的笑了笑,“那香柏木看来果然有效,只一夜之间,就不觉得很疼了。”

“什么香柏木?”小妹突然插嘴。

“啊?”举人老爷装傻。

“浴盆。”杜安棠表情镇定平和的做了解答,然后紧跟着就岔开了话题,“那就这么着了啊,你们兄妹俩去衙门后宅一探究竟,任兄去家里找书童小四,我下午去找沈忱,跟他说说看能否调动开把守这你家的官兵,或者至少把家丁院儿里的人疏散开。然后……今天夜里,你们就各忙各的吧,只是记着有了音讯,立刻回来让我知道。还有,切记自身安危乃是首要,要是出了什么岔子,赶快回到我这儿来!”

当天夜里,一切按计划实施了。

梁尚君兄妹直接去了县衙后宅探听动静,任天楠则直奔了梁府的家丁们住的院落。

轻手轻脚落在院中,从左起第三个门便是书童小四住的房间,看了看四周无人,又确定了位置,任天楠便再次攀上屋脊,学着那飞贼的样子掀开瓦片,往下观瞧。

小孩儿裹着被子正在睡,小心谨慎从孔洞钻进屋子,任天楠尽量不碰到伤口的用单手攀着房梁,然后借力使力顺着惯性落在屋中。

揉了揉被拉扯得还是略微有些疼痛的肩头,他走到小四床前,坐在床沿,伸手过去,极轻极轻的碰了碰孩子的胳膊。

似乎一开始就没睡踏实的孩子很快就睁开了眼,看见任天楠时候显然是吓了一大跳的,但还没喊出来之前,就让任天楠轻轻捂住了嘴,然后对着他做了个收声的手势。

孩子镇定下来,点了点头。

“小四,别怕,我是来问你点儿事的。”任天楠摸了摸孩子的头顶。

有一种总算见了亲人的感觉,小家伙眼圈儿很快就红了起来,颤巍巍叫了一声“楠子哥……”,喉咙便哽住了。

“没事儿没事儿,我问你,官差可曾审问过你了?”

“没有。”小孩儿摇头。

“那,没打你吧?”

“也没……”再次摇头,小四拉着任天楠的胳膊,像是求救一样的看着他,“楠子哥,我没陷害老爷,我真没有……”

“好了,别哭,我知道。”点了点头,任天楠尽量语调轻缓,“小四,你既是不曾陷害于他,那为何钟老爷要拉你出来做人证呢?我不是责备你,只是想问问根由。”

“楠子哥……是老爷让你来找我的吗?”小四泪眼汪汪。

“嗯,我跟他商量好了,过来看看你,你不用怕,没人责备你,你知道什么就跟我说什么,好么?”

“哎,我明白……”吸了吸鼻子,小四想了片刻之后开了口,“好早以前了,有那么一次,老爷从地库里出来,让我见着了……我当时没在意,就以为是看花了眼,后来……后来,我有一次出去帮老爷买文房四宝,遇见了衙门口的黑三儿。他当时正跟几个闲人夸夸其谈,说什么他听说省里谁家后花园挖出了先朝的地宫,我一听,就想起老爷那次……我就说,那兴许我家后花园里的,也是个地宫的入口……”

“慢着……”任天楠拦住了小四,“你是说,你告诉衙门口的黑三儿了?”

“是啊……我说了,可我就是当玩笑那么一说的,谁知道他是否当真了。我估计就是他告诉县太爷这些事儿,才把老爷抓起来的,可,可我真不是有意陷害老爷啊,楠子哥,你可要帮我跟老爷说说好话啊……哦对了,老爷他还好吧?他现在在哪儿啊……”

小孩儿明显语无伦次了,任天楠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先别说话,然后边思索边轻轻叹了一声。

“你放心,他现在好得很,只是……身在何方尚且不能告诉你,等这官司了结了,他自然会回来。”

“哦……”小家伙揉着眼睛点了点头,“那,楠子哥你呢……”

“我也肯定回来啊。”

“你可说话算话……”小四像是委屈得很,拉着任天楠的衣襟不放,“上回我那衣裳的破洞,你给缝了之后,我娘一直还没注意到呢。你要是不回来,以、以后哪个帮我缝衣裳……”

“傻小子。将来娶了媳妇,自然有人帮你缝。”任天楠是又心疼又好笑,再度摸了摸那小家伙的头顶,交代了几句不要走漏风声的话,并安慰了几句之后,便又顺着原路离开了梁府。

没人跟随,也没人发现,很好。但是一路回到那柳林以外的杜家别馆,情况让他有点儿窘迫起来。两个缠绕在一起的人影从窗外看得真切,听说话声音更是明显一个杜少爷,一个沈班头。

“要说,衙门里有人就是好办事儿啊,我估计这会儿,任天楠应该已经顺利见着那小书童了。”

“嗯……但愿能快些问完话,要不也怪悬的。”

“应该没问题吧,他又不傻,怎会磨磨蹭蹭呢。”

“嗯……他不会,可你在磨蹭什么?”

“我何时磨蹭了?”

“说的是你这爪子……在我身上磨蹭个什么?”

“你才长了一双爪子呢,一介武夫……”

任天楠听不下去了。

还记得杜安棠的说明,从房顶之上可以开了那间暗室的天窗进屋去,想了想还是绕过这一对儿相会的鸳鸯为好,任天楠顺着屋脊一直轻手轻脚回了那夹壁墙之间的小屋。

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点了油灯,坐在床沿,准备耐心等那两兄妹回来。

梁尚君兄妹二人从衙门口回来时,大概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怎样?”任天楠赶快迎上去。

“唉……别提了。”摇了摇头,举人老爷难得的郁闷起来,“真是人害人……”

“害死个人啊。”梁小妹接去了后半段话,也跟着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他俩确实是受了刺激的,这事儿还要从刚进了县衙说起。

兄妹两人,都是一身黑衣,都是蹲伏在县衙后宅的屋顶,都是竖起耳朵听着屋里的动静。

“要说,这次如若能扳倒他韩伯年……马老弟,我可自然是亏待不了你啊。”这娘娘腔的明显是县太爷的声音。

“这都好说,关键是那梁尚君跟任天楠,竟然跑了。”搭腔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凭刚才那句话断定,十之八九是马进文。

“这个啊,我感觉应该是任天楠那小子先从大牢里逃走,又回家救了梁尚君的,想那梁举人一个斯文书生,走路还左摇右摆的,也不像是有功夫的人。”

县太爷的话,让房顶上的梁尚君差点儿笑出声来,摇了摇头对着月亮一声低叹,他接着听下去。

“但不知……您有几成把握抓住这二人?”

“放心,我叫手下差役们日夜蹲守了,就不信他俩凭空消失。”

“那就好,那就好……钟大人,要说我这次可走了一步险棋啊。”

“怎讲?”

“我让人半路拦截他俩,谁知道三个人还死了一个,另外两个也跑了,山贼果然靠不住,就是那具死尸,还是我紧跟着来这儿的路上看见的,下手可真是险恶啊……”

“唉,死就死了,山贼而已,能耽搁一阵就是了嘛,要没有那一层障碍,你也没法那么快就到我这儿来。咱们又怎能连夜商量出对策来呢。”

“倒也是。可说起来,您那一招也是够要命的了,您怎么就知道他那地库里藏的是赃物呢?”

“我哪儿知道,还不是你说黑三儿跟你讲过梁家有个地库么。我那也是蒙着去的,谁知道果然是赃物。”

“嗨……黑三儿给我讲的是地宫,我根本就没信,只是因为他送与韩伯年的那幅古画我认出来绝不是他梁家之物,才猜他是偷来的赃物,您是怎么把这两件事儿琢磨到一块儿去的。”

“这点小事儿,随便动动脑筋就有了,再说,即便打开他那地库发现空空如也,也可以说他把赃物都转移到别处去了不是嘛,老弟,欲加之罪……”

“何患无辞?”

后面便是心照不宣的一阵怪笑,怪笑中还夹杂着乱七八糟的胡话。

“这次上书刑部户部,靠着收受贿赂协助窝赃罪扳倒了他韩伯年,我便可以凭朝中肖大人举荐,晋升一步了。”……“所谓富贵无三辈,清官不到头,他韩伯年这个清官,可就眼瞅着要到了头了啊~”……“真是胆小不得将军做,懦夫何来骏马骑,这回逮着了梁尚君,我先打他一百板子,至于那个任天楠,干脆砍了痛快!”……

诸如此类,房顶上的梁尚君听着只想杀下去先一刀劈了这两个混账玩意儿。

忍了又忍,等了又等,奸诈狠毒的虎狼计似乎商量的差不多了,乐够了的马进文起身告辞,乐够了钟老爷起身相送。直送到了院子当中,马进文回过头来说的一句话,让本已经准备离开的梁家兄妹二人又一下子警觉起来。

“对了,钟大人,这眼瞅着,后天可就是杜安棠他爹的寿辰了,到时必定城中富户都前去拜贺,不知您……去,还是不去啊?”

“去,这当然是要去的了,城中首富做寿,衙门口怎么也是要派人前去的,本想让班头前往就行了,可又一琢磨,倘若我晋升之路还短几个盘缠钱,终归还是要从这些富户身上出,不去怎行。”

“哈哈……钟大人果然是老谋深算啊,佩服,佩服。”马进文拱手道别,脸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邪气和得意劲儿让那兄妹二人尽数捕捉到了,就着月光和院子当中的灯火,梁尚君把那张脸看了又看记了又记,好小子啊,你敢毁我,我今天记住了你,等我翻过手来,必定把你压在掌下活活碾死。

“哥,别发狠儿了,走吧。”极低的音量说着,梁大小姐拽了拽大哥的衣袖。

兄妹二人,一前一后,回了杜安棠的别馆,在那儿等着他们的,是任天楠,还有有些慌忙在整理衣裳的杜安棠跟沈忱。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杜大少扣好最后一颗盘钮,神态倒还算是自若,“我以为怎么也要后半夜了。”

“后半夜?后半夜活人都睡死过去了,我们俩听人说梦话去啊。”梁尚君唠叨着,略微松了松紧紧系着的夜行衣腰带。

“那,到底听到些什么没有?”沈忱总算把话题引导了正途上。

于是,顺着沈大班头的话引子,兄妹俩一个讲述,一个补充,把这前半夜的见闻都说了一遍。

“嗯……这就正好对上了。”任天楠点头,“看来这衙门口里的黑三儿,认识马进文,这才把小四的无心之过牢记在心,直到拿出来做了一条可行的罪状。”

“是啊……”梁尚君点了点头,继而问沈忱,“对了沈班头,那黑三儿的底细,你可知道?”

“我不很熟悉,这小子平日张牙舞爪,话多得很,却从不提及自己家中情况,不过既然他跟马进文熟悉,又能隔着县城往省里去传闲话,想来该是有几分亲戚关系的,回头我刻意问问。”沈忱简单分析着,然后在沉吟片刻后开口,“还有,刚才梁举人你说……那马进文在提及杜老爷寿宴之时像是别有隐秘?”

“是啊,笑得很是阴毒呢。”梁尚君看着杜安棠,眉头微微皱起来了,“总而言之,这里头恐怕还有你的麻烦,我说我的大少爷,你可也千万要小心再小心呐……”

说让杜安棠小心再小心,可真要做起来,不是那么容易的,首先就是防不胜防这一点。

杜少爷怎么都想不到的是,在他父亲的寿诞之日,会倒霉的是他自己,他一直还以为,那个不知究竟是否属实的阴谋里,受害者是他爹。

但是,当他在喜庆气氛之中,在众目睽睽之下,端着一杯寿酒,跪在父亲面前时……

另一个人突然从人群中跑出来,继而扑通一声,跪在了作为贵宾之一的县太爷跟前。

钟老爷没想到,沈忱也没想到,他站在县官儿身后,见此情景下意识的要抽刀,可当对方哭天抹泪说出那一席话,他按在刀鞘上的手,却一动也动不了了。

“你是何人?因何下跪啊。”钟老爷虽有些慌张,可还是尽量稳当的坐在那儿了。

“老爷!我是杜家的下人,我叫孔小龙,今日我有一桩冤情要跟您如实报来!请大人开恩饶我一命吧!”自称是孔小龙的年轻人眼泪汪汪,趴在地上一个劲儿的磕头。

“有什么话当着各位宾朋尽管讲出来,老爷我给你做主。”摆出了一副官威,钟老爷等着听下文。

“是!大人啊,我……我起先不敢说。可我实在是……不忍看着杜老爷死于非命啊!!”这样的话一说出来,在场所有人都没声音了,这样的说法实在是太震撼了,可更震撼的,还在后头,“小人我该死,我不该收那一百两银票!是小人见财起意,现在我后悔了!!大人,实不相瞒,那一百两银票就是要买杜老爷一条人命啊!”

这样的话说出来,在场的人没有心里不害怕的。

事关重大,寿堂上出了人命二字,这显然不是善茬儿。杜安棠瞪大了眼几步走过来。

“孔小龙!你可知自己说的是什么吗?!”他火了,他不能不火,这是什么时候,这是什么场面,这话又是什么话?!“老爷今天做寿,你哪儿来的这许多胡言乱语?!”

“嗳~杜少爷,你先听他说完嘛。”钟老爷似乎已经明白了其中门道似的,眯着眼轻轻笑了笑,便十分坦然的摆了摆手让杜安棠退到一边,“孔小龙,你有什么冤枉,就接着讲吧。”

“是,大人。”孔小龙见有人给他撑腰,语气强硬了不少,那不知是不是发自内心的眼泪也泛滥了起来,“大人哪,小人我冤枉啊,那,那一百两银票就是杜少爷给我的!是他让我买毒药害死老爷,他让我……”

“你敢栽赃?!”喊出这句话来的,是沈忱,这次他手上的单刀确实是抽出来一截准备砍人了。

“沈班头,这栽赃的说法,单凭你看了两眼,就得出结论来了嘛?”钟老爷阴阳怪气斜楞了深沉一眼,然后扭回头来,“孔小龙,你接着说吧,我看谁还敢给我捣乱!”

完了……有了这句话,谁也没法说话了……

于是,寿堂之上就只剩了孔小龙一个人滔滔不绝。

他说,是杜安棠指使他去买了毒药,还塞给他一百两银票作为酬劳,目的就是一个,害死杜老爷,自己承袭所有家产,成为真正的一家之主。哭天抹泪的家丁把杜安棠形容成了贪图小利锱铢必较的奸商,而且还勾结官府势力,和官差暗中多有来往。

都不用问了,这官差就是沈忱了。

好啊……一张嘴,告倒了两家人啊……

县太爷得意洋洋起来了,连胡子都翘起了三分。

“我说沈班头,这勾结官府势力,说的是什么啊?”

沈忱低头不语,拳头紧紧攥着,这更是让官儿老爷来了劲头。

“哼!你以为你不开口我就不知道了吗?!”抖着威风,钟老爷看向四周还没从惊讶中缓醒过来的人群,又看向杜安棠,“杜少爷,今日本是喜庆的日子,我也不想扫了大伙儿的兴致。可……这毒酒么……倒终归还是得查验查验的吧!”

话,说得在情在理,语气虽恶毒,却没人能辩驳,钟老爷看了一眼孔小龙,开了口。

“我说,孔小龙啊。”

“小人在。”

“你说杜少爷让你去买毒药,你买的是什么啊?”

“回大人,是鰑鱼血!”

“鰑鱼血?那可是沾唇则亡的剧毒啊……”单手捻着几根胡子,钟大人又抬起眼皮瞥了一下惊讶到不知该说什么的杜安棠,还有坐在太师椅里,全身都在微微颤抖的杜老爷,“毒酒现在何方?”

“就在杜少爷手上!!”

一句话出,什么寿宴,什么喜庆,都瞬息间灰飞烟灭了。

县太爷发了雷霆之怒,二话不说先扣了杜安棠大逆不道的罪名,随后便当着所有客人的面儿,把那所谓的毒酒倒在了桌面上,只是瞬息间,原本暗棕色的桌面就泛起了白斑,看着异常恐怖。

这一下老爷更来了精神头,叫其他兵丁当场锁了杜安棠就要带走,沈忱本想阻拦,却被县太爷一声怒喝阻拦到了一边。

于是,直到这场闹剧收了场,直到沈忱眼睁睁看着杜安棠被押送出了院门,宾客们慌慌张张作鸟兽散,杜老爷瘫软在椅子上,都还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只知道有人在陷害杜安棠,有人要置他于死地,可……这人又是谁呢!?

走过去安抚了两句老爷子,让丫鬟奴仆们小心伺候着,他这就去解救杜安棠,沈忱攥紧了手中的单刀,大踏步跑出了宅门。

就在宴会厅的东南角上,屋顶的描花板其中一块被微微掀开了一个角,一双眼透过那孔洞,已经把这一切都尽收眼底,看了个清清楚楚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5 13:20:20 | 显示全部楼层
 

【3】

 

第十回、小姐火起绣鞋打污吏,

举人计成京都探旧交。



人群,乱哄哄的散了,各自回家,各自避嫌。只剩了杜家的人忙做一团。

那厅堂之上偷偷观瞧的人重新将那块描花板归位,随后便一路匆匆赶到了杜安棠空得只剩了家丁的别馆。

“怎么了丫头,怎么急成这个样子?”梁尚君看着咕咚咚喝水的小妹,潜意识感觉到要坏事了。

“别提了,我再不急,那杜安棠怕是明儿个就该让人砍了!”梁大小姐抹了一把额角的汗,然后一下子坐在了椅子上。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不管是梁尚君还是任天楠。

听小妹把事情讲了一遍之后,梁尚君皱起了眉头。

“原来……真是那马进文捣的鬼?”

“应该吧,这三件事不是都对上号了嘛?衙门里黑三儿认识马进文,于是才把小四的无心之过说了出去,马进文连并送古画一事加以利用,又半途派贼人阻拦你们,他好进城找县官。然后那一日又去了县衙,证据确凿,这杜安棠家里的案子,也肯定是他干的啊!”

“不,不对。”任天楠摇了摇头,“可那时候,杜安棠不是托马进文讲了几句好话,才得以顺利呈上了状子嘛?”

“唉……话是这么说。”梁尚君也跟着摇头,“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有些人可是说翻脸,就翻脸的啊。”

“那只能说是利字当先,昏了头脑吧。”任天楠叹气,然后看着梁尚君和梁小妹,“那,你们说……这事儿该怎么办?”

“嗯……”低头沉吟了片刻,梁尚君抬起眼皮,“这样吧,我今晚先去找一趟杜安棠,看看他在牢里的情况如何。尚洁,你去找一趟沈班头,问问他准备怎么办,有什么办法没有。现在就去收拾收拾,休息一会儿,天黑下来就动身。”

“嗯。”小妹点头答应。

“等会儿……”说话的是任天楠,“那我呢?”

“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呆着等消息。”

“可我……”

“上次要不是说你跟小四亲近,也着实不会让你回府去探查,所以这次,你给我老老实实呆在这儿。”

“我的伤没事儿了!”

“我知道。”

“那……”

“那也不许去。”

“但……”

“行了有完没完?!”大小姐终于发威了,她叉着腰站了起来,“都闭嘴!这事儿听我的了!哥,你去牢里找杜安棠,任大哥去沈班头家里,我去县衙门后宅听那贪官的窗根儿,若是他还在跟姓马的密谋,我就干脆一刀砍了他图个清净行了吧!”

家里的小老虎发了威,所有人都成了病猫。

小妹的决定,成了最终计划,于是,夜半三更时,几个人便分头行动了。

去得快,回来的也快,梁尚君那边跟牢里的杜少爷安抚了几句,说杜老爷目前没事儿,不必太担心,如若是县官儿黑心到想杀你“正法”,到时我们自会连夜救你出去。

任天楠那边也简单,沈忱已经托熟识的人暗中前去把监牢里的几个差役都打点了一番,相信从差役们这头不会有人使坏,又问了问黑三儿的事,沈忱说这小子前几日被派出去到各村下公文了,倒是不在,不过即使在,想来那个只爱喝酒耍钱的废物也不会掀起什么波浪,暂且静观其变吧。

梁小姐那边也有了些收获,可收获不大,她只听见县太爷跟下属说着什么“明天审完了杜安棠,就派人去边疆哨所先看看杜明棠还在不在,看他的发配公文,上个月应该就期满了。”

几个人前后回到别馆,凑到一起合计了一番,最终决定还是明日县官堂审再看情况行事。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一夜过后天光大亮,衙门口老爷升坐正堂,威武一声过,人犯俱到案。

老爷像是新换了一身官袍,大模大样坐在桌案之后,拍了一下惊堂木,开口便是天地王法,说杜安棠大逆不道,自古弑君者灭门九族,弑父者千刀万剐,弑兄者定斩不饶,杜安棠,你这预谋毒死父亲的罪名,该如何发落呀?

堂下的杜少爷还算镇定,稳了稳心神,他抬头看着钟老爷。言道说,大人,我是如何孝敬老父的,您不妨去问问旁边街坊邻居,我是如何尽心尽力打点买卖铺户,童叟无欺的,您不妨去问问进过我馨茗斋的客人,我是如何为人不亏良心,做事不伤天理的……您就该问问您自己了。单凭一个家奴的言辞,还有那虚无缥缈的一百两银票,您就打算定罪于我,试问这大明天子就是让您这般为官治理一方百姓的吗?

声音不高不低,却字字句句戳在了贪官的软肋之上,于是,恼羞成怒的县太爷坐不住了。

哆嗦着胡子咆哮着大胆,老爷从签筒子里头抄出来一根竹签就扔了下去,都没看上头写的是多少棍棒数便嚷嚷着杖责一百杖责一百。

堂上无人敢阻拦,昨日起就被软禁在家不许随堂听审的沈忱不在场,大人就更来了威风,一声令下差役们也是如狼似虎,眼看着杜安棠这一百水火无情棍就要挨了个结实,却就从这县衙大堂的房梁之上,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来一只绣鞋。

“啪——!”的一声,异常清脆,整只鞋不偏不移,鞋底儿结结实实拍在了县太爷鼻梁上。

“哎哟”一声惨叫,老爷向后一仰,从太师椅上跌了下去。

那只绣鞋,让官差捡起来了。

说是绣鞋,虽说秀气,却并非三寸金莲。

说是绣鞋,虽说描龙绣凤镶金丝穿银线,却是黑缎子的底儿。

还有那格外硬邦邦的鞋底……

以及鞋底上三颗星状分布的抓地钉……

这与其说是暗器,不如说是凶器了。

所有人都傻了,只见老爷哭爹喊娘张牙舞爪从地上让差役搀扶起来,叫喊着给我搜给我搜!!找着这扔暗器殴打朝廷命官的凶犯立刻砍了!!

方才还在房梁之上,现在早就趁乱顺着屋顶翻墙而过出了县衙的大小姐窃笑不止。

脚上有点凉,不过还好,反正穿着厚实的布袜子,赶几步回到别馆去就是了。于是,一边回想着刚才县太爷那满脸是血还鬼哭狼嚎的尊容,一边留下一串儿清脆低笑的梁家小妹,忽略了脚底的寒气,兴高采烈回到了他们三个暂时藏身的“窝点”。

“到底什么事乐成这个样子。”梁尚君关好滑门,皱眉看着妹妹还没收回去的笑容,“昨天那个心急火燎的又是谁啊。”

“心急火燎的是我不假,可昨儿个心急火燎,挡不住我今儿个笑逐颜开呀。”大小姐抬起脚来,把袜底儿上蹭到的青苔和尘土给大哥看,“时方才我在县衙顶上听着,看老爷要打杜安棠,我气不过,脱下鞋来就赏了他一鞋底子。”

“啊?!”梁尚君边惊讶边看向旁边同样惊讶的任天楠,继而又看着小妹,“小丫头,你疯了!让人抓住了怎么办?”

“这不是没让人抓住嘛。”小妹摇头晃脑,“再说了,师父当初教导我说,路遇不平,就是要拔刀相助嘛。”

“……哼,你那师父也不是什么老实尼姑。”

“做尼姑已然辛苦非常了,再恪守本分老实一辈子,还活个什么大劲儿啊。”小丫头倒是理直气壮,“难道真要我青灯古佛了此一生啊,哥你看我像是那样作践自己的人嘛?我带发修行就是不想一辈子窝在那水月庵里受罪的。再说,古来帅才当向沙场觅,侠客常在江湖行,我一个女儿家,既不打算学那花木兰出征,也不准备成个穆桂英挂帅,我就想要图清净时回庵里去念念经文,求热闹了到街市上行行侠义。怎么啦,这都不许啊?”

“许,干嘛不许啊,你有理,我打不过你,我让着你。”梁尚君一脸铁青扭过头去不跟自己那伶牙俐齿的小妹理论了。

“那个……”任天楠总算有了个开口的机会,他看着从床底下掏出不知何时塞了进去的包裹,往出拿备用的鞋子的梁小姐,又看了看被自己妹妹弄得无话可说的梁尚君,决定还是先谈正经事,“这官司打到这个地步,下面,该如何处置了呢?”

正经事虽说棘手,也令人厌烦,可毕竟是当务之急。

“是啊,现在连杜安棠都给关起来了,该怎么办呢?”小妹穿好鞋,紧了紧腰带,“现如今连省里的韩大人怕是都在受审查呢,难不成……要去找比他更大的官儿出来主持正义?”

“可……哪儿去找啊,谁又认识呢,就算认识,如何保证万无一失就能帮着办事呢?”任天楠很是踌躇。

不过梁尚君只思量了片刻便笑了出来。

“莫慌,有人选有人选~”

“什么人选?”

“什么人选?”

两个被他那种诡异的笑弄得有些茫然的人异口同声表示疑问。

“当然是既在朝中身居要职,又与我旧日交情深厚,还能秉公办事绝不亏心的人选了啊。”举人老爷洋洋自得,还念叨着什么“日行一善,来年收得黄金万两;日积一德,来年收得万两黄金。看来我当年助他一臂之力,真是个上上策的举动啊~~”

这是怎么回事儿呢?话还要倒回去几笔来说。

想当年,我们年轻有为正是青青子衿时期的梁尚君先生,不到二十岁,刚从秀才通过乡试中了举人,得了孝廉,再度带着尝试一下又何妨的心态进京赶考的他,顺顺当当进了考场,又进了号房。

那一年的题目对他而言格外容易,于是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写完了试卷的年轻举子,便靠在椅子当中昏昏欲睡了。

就在似梦似醒之间,却猛然听见了隔壁一阵阵压抑的抽泣声传进了他的耳朵,梁尚君睡不着了。

当时虽说只是初学偷盗本事,可考场的号房之间穿梭一事,对于天资聪颖的梁先生来说并不算难,确定了哭声就来自隔壁之后,他三两下就窜到了旁边的屋子,看见了坐在自己文章前头抹眼泪的另一个书生。

一声“兄台文章已成,哭得什么?”,吓坏了垂泪的年轻人,抬起头来看见房梁上倒挂着的家伙,他差点儿喊出了声。

示意对方别做声,梁尚君跳下来,看了看桌上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的宣纸,颇有些感叹,这文笔确实不一般呐,答卷如此精妙,怎么就哭成这样了呢?

书生镇定下来,抹了抹眼泪,说是自己见了题目,心中暗喜正是自己擅长的论题,可一通文章写下来,却因为手腕一抖,将墨点甩在了纸上。这大明的考试制度如此森严,白纸见了墨点,必定无法进前三甲啊!出门赶考之时跟爹娘都打过保票了,说是得中状元跨马还乡,得中榜眼乘车还乡,得中探花干脆步行回家,现如今连个会试的头名都没缘分了,又如何参加殿试?参加不成殿试,又如何得中前三甲?若是与那探花的名分都无缘了,莫不是要我爬着回家么?!我愧对父母殷切期望,竟然弄脏了试卷,不如就在这号房里解了裤带上吊了吧!

梁尚君真想抓着这书呆子的领子先给他一千个大嘴巴。

“兄台莫急,莫急,待我想想办法。”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梁尚君再次仔细看着这试卷,然后,他脑中突然灵光一现,“哎,要不这样吧,这一点墨迹可以改成一个倒点儿,点在这旁边一个字的肩头,就当是写错了一个字便可。”

“啊?”书生脸色铁青,“弄脏了试卷都没指望收录,写错了一个字,岂不是更没指望了?”

“都说了你别急的嘛。”梁尚君缓了口气,撇了撇嘴,“那……要不这样,我那文章写完了,还没落款,我看兄台的字体与我甚是相仿,不如……你我二人对换了试卷,各自落款,收卷之后,自是写错字的是我,毫无瑕疵的是你了~”

“什么?可这……”

书生还想拒绝,梁尚君却已经一个纵身上了房梁,钻回自己的号房去了。

于是,等他再回来,拿了自己的考卷交给对方,那年轻人已经看傻了。

“兄台……你这文笔,这头名的会元可是非你莫属啊!你怎么舍得与我交换了试卷,任凭功名降到我的头上?”

“嗐——功名二字本身就不是我的毕生所求,我只求做个乡绅逍遥自在,若真是中了,岂不是要背井离乡去外地做官了?不行不行,我是小地方来的人,小家子气颇重,可舍不得离开我那一亩三分地啊~~”虽是满嘴的胡说八道,却让人听着道理十足,梁尚君把对方的试卷揣进怀里,然后拱了拱手,“兄台,可否方便留下姓名?”

“噢噢,我姓谷,稻谷的谷,名朴,字剑辉,兄台您的台谱是……”

“梁桐,小字尚君。”

“那,兄台您住在何处?”

“城西,连升客栈。”

“记下了记下了,兄台,这恩德小弟没齿难忘啊,如若这次真得中了功名,来年若是兄台有难,我结草衔环必将报答!”

没有说话,只冲对方简单施了一礼,梁尚君便再度攀着梁柱回了自己的号房,拿起笔来,饱蘸了墨水,他在那还没来得及落款的卷子上留了自己的姓名。

隔日,收了卷子,呈交上去,梁大少爷就跑去京城里游乐赏玩了,又过了几日,放了榜单,仔细看来,那头名会元果真是谷剑辉!

摇着扇子,哼着小曲儿,梁尚君洋洋得意起来。嗯,看来自己的文采确实是好啊,随便写写都能让他得中,行了,这便足够了。后头的名单,他没看,反正也知道那弄脏了的试卷不可能上榜,也就无所谓看与不看了。不过想来,那位仁兄的文章也确实是不错得很啊,若是干干净净的一张卷子,兴许还真能得中个二三名呢。

又是个月有余后,殿试考罢,再度放榜之时,已经在京城里玩儿了个遍的梁先生回来看榜,只见那谷剑辉的大名赫赫然写在头名状元的位置,梁老爷乐了。

想着自己既成全了他人功名,又不必自己高中之后进朝廷为官面对那些是是非非,梁先生高高兴兴迈着方步回客栈打点行装准备回家去了。

他并不知道那位姓谷的书生见了榜单之后如何泣涕涟涟跑到连升客栈里找他谢恩,然后在得知恩公已然飞一般的跑回老家去准备继续一边做乡绅一边做贼过快活日子时,站在大街之上,跪在十字路口朝着四方叩头拜谢。周围的路人也只是以为状元郎过度喜悦,不禁当街拜谢四方神灵。于是,这件十一年前的美事便成了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一直到如今,举人老爷陷入了困境,当年那谷书生却一路晋升终于坐上了一品刑部正堂的位子,时过境迁,唯有感恩之心不变。祭祖之时还默念着祖宗有灵,让我有生之年得见恩公一面的谷大人,却不知自己就要在几日之后,被那当年的恩公登门拜访了。

梁尚君讲完那一段往事时,小妹跟任天楠的脸上都是一副无奈透顶了的表情。

“原来你从那时候起就开始做贼了。”

“什么叫做贼啊,这是行侠仗义。”举人老爷伸手去捏他那大宝贝儿的脸,被一下子躲开了。

“都把考卷换了,还不叫做贼啊。”小妹也跟着嘲讽。

“都说了这叫行侠仗义的嘛。”梁尚君不以为然,然后忽而正色,“反正现如今去找他,应该是最现实的办法了,你们看呢?”

“嗯,倒是只有如此了,那……是不是应该让杜少爷跟沈班头他们先知道一下?”任天楠提议,“还是我去沈家,你去大牢?”

“……你那伤口真的没事儿了嘛?”梁尚君眯起眼来。

“没事儿了,真的。”被看得有点心里突突跳,任天楠别过头。

“嗯,那就去吧,注意安全听见没有?”

“放心。”点了点头,任天楠站起身,欲言又止的样子很是令人把持不住,“那……你也是。”

“哎哟哟喂~~我的小郎君儿~你这般心疼我,我倒是不好意思起来了~”梁尚君说着,就想往对方身上黏糊过去,结果没想到却被自己小妹一把抓开。

“又来了又来了!再出现一次这等状况,可留神我不顾及兄妹情面!”小丫头红着脸抗议。

“丫头,你还想怎样?伤了我伤了他都不好吧,大哥下次注意也就是了,啊~”

“任大哥,我哥哥这么大的一个傻子,你怎么就让他拐了去的!”梁小姐不依不饶非要清算清算,任天楠一脸铁青扭过头去不再开口了。

他梁尚君是傻子?别开玩笑了,如此鬼头鬼脑一个所谓的文人……

拐了去?也别开玩笑了,哪个答应过他什么了?没有吧,所以,绝不算拐了去的。

只能说……还没拐了去……?

放下任天楠的心乱如麻不提,时间终究还是过得挺快的,到了夜间,两人各自去沈家和县衙大牢,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一遍,又听着沈班头跟杜少爷对对方的牵挂之词,心里辗转着回到杜家别馆,看到梁大小姐正在收拾行囊。

“你干嘛去啊。”梁尚君赶紧走过来。

“刚才我想,那受县太爷之命,要去边哨探杜明棠消息的信使也必须多加留意,万一半路途中出点什么情况怎么办?”把行囊系好,大小姐松了口气似的坐在床沿。

“你想跟着那信使出发?”梁尚君不敢相信,“那要跟到何时啊,倘若真是一路往边哨去了,你一个大姑娘家家的……”

“嗳~没事儿,我又未必真一路跟过去,只是看看情况,倘若那信使老实巴交往边哨赶去了,我就回来,若是他半路耍什么鬼,我也好及时发现不是嘛。”大姑娘家家的梁小姐翘起了二郎腿,“那,两位,是不是打算明儿个一早就动身前往京城啊?”

“不是明早,是今晚。”任天楠答话,“趁着夜色出城,免得明日被官兵认出来。”

“哦,连夜出城啊……”小妹沉吟了一下,抬起头来,“那,我们就此道别吧。”

“哎~!你也这就走?”梁尚君拉住了小妹的衣袖。

“啊,对啊,我现在就去衙门口找个避风的地方守着,估计那信使天不亮就会出发,要是在这儿等,万一错过了可就麻烦了。”

“……你这丫头,怎么就如此热心于这些官司纠葛呢。”无奈摇了摇头,举人老爷脸上露出了兄长对小妹的担忧,“总之,去便去了,可一定要多加小心,若有个万一,我可对不起死去的爹娘啊。”

“哼……这时候又像个大哥的样儿了。好啦,我自会小心行事,你们二人也要留意自身安危,还有……”梁小姐停顿了一下,看着任天楠,突然挑起来一个微笑,“任大哥,我这没用的哥哥可就交给你了,沿途之中他若是做了什么傻事或是对你有非礼之举,打也打得,骂也骂得,不必客气。”

“死丫头!”梁尚君抬起手来要在小妹头上来一下子,却叫那机灵灵的小丫头反从他手底下钻了出去,然后只是一个纵身便上了桌面,又一个纵身,猫一样的姑娘便从屋顶那扇暗窗翻出去了。

看着那小身影消失,梁尚君大大的叹了口气,随后看向还在别扭小妹刚刚那些话的任天楠。

“行了,收拾收拾,咱们也走吧。你放心,沿途之中我会尽量不对你有非礼之举,可前提是……你可也别有意无意间的总那么勾引我一错再错啊~~~”





第十一回、客店小住暂缓脚,

情话到处意缠绵。



天边一弯明月,照着两个连夜赶路的人。

走到快出城的时候,任天楠回头看了一眼杜安棠家的方向,叹了口气。

“怎么了?”梁尚君回过头来看他。

“没什么。”摇了摇头,他接着往前走。

“替杜安棠担心了还是替尚洁担心了?”一语道破,梁尚君从任天楠那一刻的迟疑就能看出来自己确实是猜中了他的心思。

“都有吧。”再次叹息着,任天楠沉默下去了。

“莫要担心,有沈忱在,杜安棠的安危应该可以保全,况且杜老爷也不可能任由县太爷砍了他儿子。至于尚洁那丫头……不必担心她,她自小满世界疯,要说这贼心眼儿,可比谁都多啊。”

“嗯。”点了点头,任天楠开口问,“对了,梁小姐她……确实是尼姑庵里长大的?”

“是啊,据她说,她是还没怎么记事儿就随着那户姓庄的人家到了北京,然后因为死也不裹脚,才从家里逃出来,一直逃进了尼姑庵。那老尼姑传授给她文武艺,谁知道她最后做了贼。”

“你对此格外在意么?”

“能不在意嘛,自己亲妹妹,行走江湖还成了神偷。”

“可你……”

“是,是,我也是贼。”夸张的点着头,梁尚君摇着头感叹,“可我终归算是有个身为孝廉的保障啊,就算不偷东西,也可轻松为生,但她……”

“她若是不再偷盗,也可回那庵堂之中……”

“她才不是那么安分的人呢。”苦笑了两声,梁尚君侧过脸看着任天楠,本想再说两句什么,却在看见任天楠看着他的那双眼时没了所有的言语。

他是见过不少比这小子漂亮的小哥的,他确实见过,可到最后,却怎么惟独这个单纯到让人不忍心碰的小院工,这么让他魂牵梦绕呢。他调戏他,是,调戏了,没办法,因为他控制不住。他也对他说过实话,那是一种肉欲,没错,但在那抱在一起磨磨蹭蹭就能亢奋起来的现状背后又藏着什么呢?他想要他,不仅仅是肢体的接触,更多的是一种相融合的感觉,相融合、相交合、相吻合,相……相依为命?

对,他就是那么想的,他想跟这小子一起柴米油盐酱醋茶,看他高兴逗他生气,让他白昼里脸红听笑语,入夜后脸红伴喘息……

不行,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就很难坐怀不乱了。

举人老爷告诫着自己要镇定要有君子之风,逐渐沉默下去了,两个人就这样出了城,沿着乡间小路一直快步行走,直奔下一座县城而去。

第一夜是最难熬的,因为要步行,为了不让人发觉,两个人没敢骑马出来。但是过了这一夜,一切就都好办了。一是离开了最危险的所在,认识他们的人少了,不必担心被认出来,二是原本出来时梁尚君身上就带着钱财,可以找个集市买两匹马,再连人带牲口都吃饱喝足之后继续精精神神的赶路。

于是,当进了邻县的县城,找了一间客栈住下,任天楠换好衣裳,准备出门去买马。

“你就别去了。”他说的是梁尚君。

“啊?”正算计着大概要花多少银子的举人老爷愣住了。

“你……容易被人认出来,就算是隔县,可毕竟还是我比较保险。”任天楠说着,穿好鞋,朝梁尚君伸出手,“银票给我吧,放心,我会商议好价格再给钱。”

“钱的事儿我不担心,就算都没了我还有这一身凭空抓钱的本事,可……”梁尚君上下打量着似乎对自己一身干干净净的粗布衣裳格外觉得舒适的任天楠,“我只是不放心你自己出去。”

“我又不是小孩儿……”嘟囔了一句,任天楠从梁尚君手中接过银票,小心装起来,“那我去了,尽快回来,两匹马,尽量要中等口的对么。”

“嗯,太年轻的性子烈耐力差,老马又太会偷奸耍滑。”点头应承着,梁尚君靠近了一些,“要是没有两匹,一匹也可以,你我可同乘一匹马,你在前,我在后,这样我抱你在怀,也不必担心你从马背上掉了下去……”

“放心,我就是等到天黑,也会买两匹马回来。”努力面无表情,却遮挡不住脸颊的淡红,任天楠斜了那贼一眼,转身走出了客栈。

虽说想的是无论如何也要买两匹马,就算等到天黑,买不到马,骡子或是驴子都好,也不能跟那家伙同乘,可实际去了骡马市,却没有那么困难,分别从两个商贩手里买了两匹岁数不大不小的马,又配了马鞍和辔头,任天楠牵着马缰绳,一路回到了客栈。

把马一直牵到后院儿牲口棚,栓好了,任天楠很是熟练的从旁边用短叉挑了些许草料填在马槽之中,又向客栈伙计要了一些黑豆作为补充,他一边看着马匹欢快的大吃,一边摸了摸其中一匹马的鼻梁。

“等你半天不回来,原来跟这儿藏着。”那个颇为不爽的声音传来了,“唉……看来我堂堂斯文人,还不如两匹牲口有魅力啊。”

“牲口能驮着人赶路。”任天楠头都没回就反驳了一句。

“哎~你要让我驮着你赶路,我也不会想都不想就拒绝啊。”举人老爷一步三摇走过来了,“只是怕你心疼我太过辛劳了。”

“都这般时候了,你能不能正经一点儿?”任天楠很是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对方,可梁尚君倒是挺高兴。

“我若是太正经了,怕是到时候你又要觉得别扭了吧。”

这话,一点儿都不假。这飞贼就这么不正经着,他倒已经习惯了,若是某日这家伙真的突然三纲五常仁义道德起来,估计最觉得有如天诛要降临般的,就是他任天楠了。

“……看你,跟马这么亲热,我都要妒忌了。”靠在牲口棚的栏柱上,梁尚君唠唠叨叨,随后把脸凑了过去,“哎我说,你也这么摸摸我的鼻梁如何?我肯定比这马儿还要老实。”

不脸红是不可能的,不皱眉是不可能的,任天楠堵着气冲那家伙抬了拳头,却在看到那耍赖一般边笑边闭了眼的假惺惺的惊惧表情时,又完全没了打下去的冲动。气呼呼收了手,他低着头就往客栈房间里走去了。

早该躲这混球远远的,其实……这趟行程,都原本不陪他折腾的,或者说,一开始都可以不跟他搅和进来的。

可……

为何,到最后,不知不觉间,他任天楠就丧失了本应具备的理智与冷静,终究还是就这么搅进来,缠进来,绕进来了呢?

他想不懂,他想不通……

想不懂想不通都好办,他有时间可以慢慢想慢慢琢磨,在客栈房间里打了盆热水泡了泡昨夜走得酸疼的脚,任天楠舒舒服服感受着脚底血脉流通的同时,脑子里倒是有些僵硬凝固。

“又在发呆了?”梁尚君一言叫醒了梦中人。

“没有……”思路转回来了,眼前还是这个坏笑的家伙。

“那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可说的。”

“累了?”

“没有。”

“饿了?”

“也没有。”

“那……”

“我什么事儿都没有。”事先在后头长篇大论要开始之前就截断了梁尚君的话,任天楠抓过一旁凳子上的棉布擦干脚上的水,然后蹬上鞋,端起水盆准备出去倒水。

“着什么急,先歇会儿吧。”梁尚君这么说着,却也跟着准备起身。

“万一不留神踢翻了,岂不麻烦。”还是端着盆出去了,梁尚君看着那个背影,无奈笑着摇了摇头。

固执的,规矩的,单纯的,保守的,这么个可爱的家伙……确实招人喜欢啊……

一边在心里头表扬着自己竟然如此有定力,时值今日都还没将之吃干抹净,一边也端了水盆出去,梁尚君在倒了水,和任天楠一同回到屋里后,决定还是先去解决民生问题。

“我去让厨子做几个菜送上来,你在屋里呆着哪儿都别去。”

“啊?”任天楠站起来了,“还是我去吧。”

“嗳~只是叫厨子做饭而已,又不是站在那长街之上吆五喝六,哪个能认出我来?”梁尚君把刚站起来的任天楠又按了回去,“我快去快回,你踏实等着。”

“可……”

“放心放心,如若让人认出来,我当即杀了他灭口也就是了。”绝对的玩笑话,却让任天楠吓了一跳。

“你别瞎说了。”皱眉叹气,他也弯腰重新穿好鞋子,“那,你去后厨,我去对面的钱庄换些散碎银子来。”

“银子带着岂不麻烦?”

“可银票太显眼,百十两的掏出来,总容易吸引旁人眼光,换些散碎银子,沿途遇着什么急用之处也好打点。”

“没想到啊……你果然心细。”举人老爷笑容满面,“嗯,是个过日子的好材料。”

“你说什么啊……”已经习惯了言语攻击,倒也实在懒得多计较了,任天楠只嘟囔了一句便跟着梁尚君一道出了门,下了楼。

下楼之后便是各忙各的,梁尚君看着任天楠出了店门过了小街直奔钱庄走去,自己便回过身去了后厨,交代伙计给准备几个小菜一壶酒,记在了账上,他重新回到楼上的屋里,从窗口往下看着对过儿钱庄的大门口。

任天楠没多会儿就走出来了,怀里似乎多了点东西,嗯,那是换出来的散碎银两。

本以为他会立刻回来,可却看到还没走出两步,就被一个乞丐模样的人迎了上去。

乞丐衣衫褴褛,手拿着破碗向每一个路人讨要,有人扔了一个铜钱,有人却只当没看见。乞丐身后跟着个孩子,大冬天穿得十分着单薄,上衣又短又破,着实有些可怜。任天楠见状,迟疑了一下,摸了摸怀里的银两与铜钱,又看了看那孩子,终究还是叹息的同时掏出来一把不多不少的铜钱小心放在了乞丐的破碗里。

看着铜钱,老乞丐千恩万谢,拉着孩子一同给任天楠鞠躬。摆了摆手,他转身走开了,梁尚君在楼上看着,本以为他是要回来,却见他直奔了旁边一个馄饨摊子,任天楠从摊子上买了一碗馄饨,又添了半张饼,交了钱,便端着直接走向了那一老一小两个乞丐。

从任天楠手里接过吃的,行乞的人扑通就跪下了,连忙把两人扶起来,任天楠从自己身上脱下最外头的那件短坎肩,裹在那瑟瑟发抖的孩子身上,便头也不回转身走回了客栈。

上楼,进屋,关门,看见坐在窗边的家伙正对着他笑。

“……笑什么。”那种并非诡异,却总让人别扭的笑容任天楠不大接受,他低头错开视线,走到桌前,把换来的银子跟铜钱小心放在桌上,“收起来吧。”

“你换的,你收着便好了。”梁尚君持续着那种笑,他特别仔细的看着那张让他看红了的脸,就像是有了什么惊人的新发现,“我叫了几个菜,待会儿厨子给送上来。”

“哦。”

“我问你,你刚出去时,穿在最外头那件坎肩哪里去了?”

“啊?”

“坎肩啊~~”

“哦……我给一个行乞的孩子了。”任天楠皱了皱眉头,小声念叨,“怪可怜的,大冷的天,穿那么少。”

“这么回事儿啊~~只给了一件坎肩嘛?”

“给了几个钱,还……给了点吃的。”任天楠说完,紧跟着补充,“你放心,这些算在我身上,回头我还你。”

“这点东西哪儿还用得着还啊。”边继续笑着,边不错眼珠的看着坐在桌边的任天楠,梁尚君吁了口气,语调突然就特别的柔和起来了,“唉……你啊,真是个特别心细,又特别心软的人。要说,我喜欢上你,那可是一丁点儿都不牵强呐。”

那酸溜溜的倾诉,那热气腾腾的道白,让任天楠心里一阵翻腾。

“……我去看看厨子饭做好了没有。”都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放,他转身就要往外走。

但梁尚君不答应,站起身,追过去,伸手一把拉住那要逃跑的小院工,他只是轻轻一带,被抓住的人就脚下一阵混乱,一下子跌向他的罗网。

把那吓着了又像是早有预感的小子搂在怀里,两个人凌凌乱乱的都没站稳,便一起靠在了房间的门板上。

“你……”任天楠抬头看着他,目光闪烁,脸颊绯红,手想要挣扎却更像是在撕扯他的衣裳,梁尚君收紧了手臂,然后带着嘴角的坏笑堵住了那张还想说不的嘴。

只是一个亲吻,多一丁点越雷池的举动都不再有了,即便是亲吻本身也只有温度没有深度,他没有探索他的齿龈,没有侵扰他的舌尖,那仅仅是一个唇与唇的轻触,随后,梁尚君便按着他的后脑,摸着他的头发,把他整个人压进自己臂弯。

一声叹息之后,是一声对着苍天亦或是顶棚的感慨。

“唉……想我梁尚君,半生英明,失在一朝,半世斯文,毁于一旦,自从坠入这要命星的陷阱,就从此一蹶不振,每况愈下,每下愈况,不知伊于胡底,可偏偏这要命星就是不肯轻易从了于我。天呐,天,你这不睁眼的天,何年何月你才能让这小子对我袒诚相见啊,何年何月你才肯让这傲心傲骨的小楠木心甘情愿跑来栖身于我这梧桐之旁呢?”

一堆感慨到了尾声,竟然还跟着几个戏曲念白的尾音,任天楠听得只想杀人。而在自己耳边响起那句“哦对了,刚才我说的袒诚,袒是袒露的袒。”的补充时,他就更是崩溃,虽说功夫不及他,可胳膊肘的骨头终归是硬的,不轻不重给了他一下子,任天楠终于在那下意识的躲避中逃脱了出来。

小院工跑去楼下看饭菜是否齐备了,只留下梁举人站在屋里摇头。不行不行,这么下去何时才是个头儿呢?得赶快下手了,要不在他得手之前,怕是自己就要熬到灯灭油干了。

举人怎么牢骚怎么感慨都好说,饭终归还是要吃的,不多时跟着厨子一块儿回来的任天楠,同他一起不声不响吃了顿极为安静的饭,然后,便是更为安静的饭后休息。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两个人躺在床上,都很是辗转,为了之后能加快速度赶路,头一天商量好了要好好休息,却到了该休息时,无论如何都休息不踏实了。

“睡得着嘛?”梁尚君碰了碰旁边的任天楠。

“睡得着。”一声不带有感情色彩的回复从背对着他的方位传来。

“睡得着还答应我?”坏笑出来了。

“你少说两句,自然能很快睡了的。”任天楠回敬了他一句,然后准备干脆闭眼再不搭理这家伙,可刚刚没一会儿,身边传来一阵响动,一只爪子就贴上来了,那爪子先是搭在他肩头,很轻很轻的像是怕弄疼了他的伤口,紧跟着,便一直滑到了腰间。

“你、你有完没完?!”任天楠有点急了,这种似有似无的挑逗真是能让他疯掉,侧过身回过头瞪着那家伙,却只是就着朦胧月色看清了朦胧的脸颊轮廓。

不过……那双狼眼,倒是透亮得很。

“别嚷别嚷,回头让旁人听见了。”梁尚君低声安慰着,随后不见丝毫让步与退缩的靠了过来,他一直逼近,直到整个人贴在了任天楠背后,手臂把还想逃脱的小院工包裹住,嘴唇就凑到对方耳根轻声低语,“别乱动,我就是想抱抱你。”

“……放开,这还怎么睡……”声音有些颤抖了,一双手想要拉扯开束缚却总是不得要领,结果到最后,那效果些微的反抗还是没能成功,倒是自己整个人都被圈进了对方的怀抱。

“……哎。”那声音还萦绕在耳际不肯散去,梁尚君虽说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可那怀抱的热度确实让人心焦,再加上低沉的耳语,哪个受得了这般侵扰?

“干嘛……”任天楠尽量让自己冷静。

“我啊,可是真的喜欢你。你可信我么?”一句疑问,让人心跳快得翻了倍。

“……”半天没有言语,对方也并不追问,就只是等,终于受不了的轻轻吁了口气,任天楠点了一下头。

“信?”

这混蛋,点头是什么意思他看不懂么?!

“……嗯。”应了一声,便不再说别的,任天楠努力去除掉声音里的颤抖,“……放开我吧,这样,真的睡不着。”

“可我不这样,倒是睡不着呢。”怀抱只是稍微放松了一点点,却没有丝毫彻底放开的迹象,举人老爷抱着小院工,嘴唇亲了亲对方的耳廓,“既是知道,也信我是真的想对你好,那……你可曾想过,我所谓的那‘肉欲’二字?”

刚压制下去的颤音又出来了,任天楠全身都烫了起来。

“我……我……”

“嗯?”

“……你为何……总是这般为难我?”不想让自己的声音太过阴沉或是委屈,任天楠做了个不露痕迹的深呼吸,“莫要再问了……不行么?”

“可我想知道啊。”声音很柔和,可步步紧逼的架势不曾减弱,“你若是想过此事,又不过于反感,我便尚有希冀,若你一想起来便觉得作呕非常,我怕是今生今世都没法儿跟你共赴巫山了,惨痛得很呢。”

任天楠又给了他半天的沉默。心跳快得让人想吐了,连耳膜都跟着震颤起来,强忍着脑子里乱哄哄的鸣响的骚扰,费了偌大力气才让心里稍微镇定一些,被拥在怀中的人终于开了口,那语气里,竟带着一丝悲哀或是拼尽全力的决绝。

“……你总是这般言笑,把多认真的事儿都说得轻松非常,可越这样,我、便越觉得你压根儿不曾认真过!你我……相差太多。官面儿上,你是举人老爷,我是小小的院工奴仆,私下里,无论是轻功还是拳脚,我都敌不过你。我……我没有丝毫可与你匹敌的东西啊!再说……再说……”

“再说什么?”被那悲哀与决绝弄得有点胆怯了,梁尚君小心应着,小心引出后头他想说的话,“说吧,我听着呢。”

“……再说,倘是像每个人那样娶妻生子,哪怕只是糟糠之妻,其貌不扬,即便是犯了七出之条或是无后,只要我不休妻,二人就可以终老相守。但、但你……”怀里的人动了动,吸了吸鼻子,“但你,跟我,终究是难做到这点的吧,更何况……人,哪有一成不变的道理……”

屋子里好半天,就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又是好半天之后,梁尚君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懂了,懂了。”他微微支起上半身,不碰到那伤口的同时把拼命试图保持背对着他姿态的任天楠稍稍用力扳过来,注视着那双有些湿润的,在月光下闪烁的眼,“你为何不早对我说这些呢?”

“这么可笑的话……”侧过脸去,任天楠苦笑了一声,“怎么讲得出口。”

“哪里可笑了?我听着心疼得很呢。”梁尚君轻轻将脸颊贴在那委屈起来的小院工颈窝,“那,我也对你讲几句绝不言笑的话,你可要仔细听着。”

好一会儿,传来一个轻轻的“嗯”。

“我啊……我可是从早就看上你了,还记得那时咱俩一道在途中保护沈忱进省,在客栈屋顶之上做草编兔子么?从那时候起,我就觉得你可爱到让人忽视不得。若说只是一时逢场作戏只图个欢畅,那,确实是不管找谁都可以的,不管找谁,也不能找你,你啊,单纯的要命,又认真的要死,哪个敢在你身上耗时日?可……我想要的,是跟你整日柴米油盐外加打情骂俏,我想要的不是一时欢畅,而是……后半生的欢畅,你可听得明白么?”停顿了一下,听着那被自己压在身下的人胸膛传来愈加剧烈的心跳,梁尚君嘴角微微挑了起来,“可你让我总是如同个老夫子一般不苟言笑,我却真真的做不到啊,本人天性如此,哪是说改就能改得了的?若你非要我改,我倒是不妨试试,只怕改不好反成了邯郸学步,岂不糟糕?再说……假使,只是假使啊,假使你真对我倾心……那,我这个爱说爱笑的陋习,应该能得来一丝宽容吧?‘情人眼里出徐公’啊……只是……我那小郎君儿,我始终不敢强求你拿我当个倾心之人。时方才听你一番言讲,心里更是翻江倒海,骑虎难下了。此时此地,虽说不是花前月下……天楠,你可愿意给我吃个定心丸,对我说一句在这情情爱爱之上,你也会渴求于我的话呢……?”

只不到瞬息间,那带着惊惶的眼睛就愈加的朦胧了,任天楠抬手挡住脸,继而又想推开梁尚君。

“怎么了?”

“别……别叫我名字!”那拒绝带着失措,可爱到无以复加。

“怎么?叫你名字让你受不了了?可当初不让我叫你小宝贝儿小郎君儿的也是你啊~”梁尚君得寸进尺起来,刚刚的柔情味道似乎刹那间就烟消云散了,恶作剧的感觉涌了起来,室内邪气的氛围也跟着明显了许多。

“总之,不要那样叫我……”慌乱到全身颤抖起来的小院工显然是让那一声“天楠”闹得阵脚大乱了,可获了胜的举人老爷却完全不准备让步。

控制住那挣扎,细碎的亲吻零散的落在脸颊、额头、鼻梁与唇角,每一次接触都觉得身下的受害者皮肤烫得犹如灼烧一般,梁尚君来了劲,继而在身体磨蹭中感觉到对方裤子里紧绷起来之后,一双手终于也开始不老实了。

滑溜溜粘糊糊的腻在那烫手的皮肤上,梁尚君的爪子一点点沿着任天楠的身体侧线下滑,钻进裤腰,在一阵轻轻的磨蹭之后小心不吓着了他的扯下那碍事的衣物。

已经昂扬起来的东西暴露在空气里,原本就对这等事极其生涩的人愈加慌乱起来,想用手去遮挡,可一双手却怎么也碰不到股间,反而在对方进一步压过来时不留神摸到了那家伙的胯下之物。

好吓人的触感……

即使隔着衣服,还是觉得好吓人,灼热的温度跟自己一样,亢奋的状态跟自己一样,也许……尺寸和样貌也是接近的吧,不然,怎么会在那家伙窸窸窣窣褪掉了裤子,继而一把攥住了彼此的物件时,会有如此皮肉相契合的感觉呢?

“啊哈——!你、你……放开!”这样的打击好像比被他舔弄那在任天楠思维定势里最为污秽的东西还要重,还要让人惊恐万状,两个男人的阳物在一起磨蹭揉捏,这要何等的勇气才能做得出来啊!嗓音突然间因为委屈带了些许沙哑的感觉,任天楠去推开那只造孽的手,却一不小心只在他指尖碰到了濡湿的粘腻。

“越乱动,越出来得快啊……”咒语一样的低喃虽说听起来颇有些不堪,可在不堪之后却总能让人在某种程度上安心,不明白原因为何听了那声音就再不能抗拒的任天楠眼眶有点儿发热,他于是只得紧紧拽着那引导他一步步走向道德边界的家伙的衣袖,然后在那快要让自己窒息的亲吻里逐渐攀上顶峰。

最后的急喘中,几乎是同时高潮的两个人继续着粘腻的亲吻,梁尚君一点点放慢了搓弄的频率,随后终于收了手。

“欲仙欲死么?”浪荡荡的声音带着笑意,沾粘在彼此小腹上的滚烫液体渐渐降温到跟体温一样,梁尚君吻了吻对方那发红的耳垂,而后稍稍支撑起身体。

任天楠没有言语,只是尽量挡着颜面拼命平息急喘,梁尚君去啃咬那骨感的手腕,感觉到微微的刺痛,刚刚又被堕落感攻击了一次,并且惨败到片甲无存的小院工几乎无力去躲闪。

他没干等着或是任由那贼人帮他清理秽物,躲避着那探寻的目光爬起来,从床边不远处的面盆架子上扯下手巾,他红着脸胡乱擦去身上的白浊。

“哎~~也给我用用啊~不然一会儿躺下,岂不是又要蹭你一身了?”心满意足靠在床头的作恶者不要脸的伸着手,任天楠火大的一甩手扔给他手巾,接着便努力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又回到床上去,裹着被子,面对着墙,一声不吭了。

身后像是在挺认真的清理着床铺和身上的残留物的家伙忙完了好事,扔下手巾,便再度靠了过来,但这次只是隔着被子的拥抱,没有过多的动作,反而多了一种很快乐很愉悦的轻松。

那该死的轻松……

“哎,天楠,刚才,我问你的话,你好像还未曾答复于我呢吧?”滑溜溜的声音又钻过来了。

“……什么话。”半天才低声反问了一句,任天楠吸了吸鼻子。

“就是你是否钟情于我的话啊。”那语气有点儿心虚,像是在害怕等来与希冀相反的回答,这让任天楠稍稍有了些许平衡感。

“我若是说不呢。”

“那就做到你哭着求我停手为止。”

“你!……那你休想我再跟你有半句言语!”

“好了好了,玩笑而已嘛,都和我有了如此接触了,都还不能听得出来么?”

“……”

“……”

“……”

“睡吧。明天还要早早起来赶路进京呢。”梁尚君在沉默之后总算说了句认真的话,一声悠长的叹息之后,是一句低沉的“自言自语”,“苍天保佑,鬼神庇护,若是在这沿途之中我这要人命的小院工肯对我说出哪怕只有半句‘在意我’的话来,我回乡之后必定给城中庙宇逐个儿的重修殿堂,再塑金身。若有半句虚假,报应就请尽管来吧~~~”







第十二回、追兵到,四人不敌二人手;

破庙寒,一夜篝火两衷肠。



梁举人所说的那报应,并没有来。

来了的,是钟老爷的追兵。

前几日发现牢里府里看丢了人犯,他就已然派出了探子在县里县外四处查找,不曾贴通缉令是怕打草惊蛇,于是,这一招阴毒的计划,总算有了些成效。衙门口差役化装成的探子们在邻县发现了买马的任天楠,继而在上报之后得到了“驱之于荒郊,捉之于野外”的手令。

然后,就在那个浓郁的夜晚过去之后,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两个赶路的人就在途中遇到了扮装成山贼的追兵。

四个人,四匹马,手中有单刀护身,脸上有黑纱遮面。

“两位,是留财,还是留命啊?”其中一个首领模样的人先开了口。

刚才还沉浸在不知该不该说话的尴尬气氛中,此刻却突然遇到了这种情况,任天楠把手压在了刀把儿上,准备尽快投入状态进行反击。

梁尚君看了看四周的人马,沉默之后带着笑音儿叹了口气,他朝那几人拱了拱手,随后音量不大不小说道:“几位,若是这财也好,命也罢,我们都想自己留下,不准备赠与素昧平生之人,又待如何?”

“放你妈的屁!少这么不识抬举!”话里话外突然间露出了官差架子的痕迹,另一个“山贼”大大咧咧叫嚣着,抽出刀来准备动手。

一场交锋近在眼前。

先提着刀杀过来的是对方,梁尚君与任天楠只是巧妙回旋反击着,但是很快的,问题就显现出来了。每个对手都把梁尚君放在其次,而主要对着任天楠下手,这让人有点儿莫名其妙了,难道常年做贼的人能看不出来两人中哪个才是武功更高强的那个么?更何况,这四个人的兵刃完全一样,衣着也是,哪听说绿林匪徒有这般整齐的配备的?不都是兵刃杂七杂八,穿着各式各样才是常理嘛?

果然有问题。

这么想着,梁尚君在感觉到任天楠开始渐渐被几个人围在正中时,总算忍不住要显露出点真东西了。

还是曾经用过的那招轻功夫,他把脚从马镫里脱出,继而一纵身踩上马背,先是操刀在其中一人臂膀上重重来了那么一下子,随后在对方的惨叫声和兵刃失手落地声中一跃到了第二人的马背上,单臂死死勒住了此人的脖子,很快就被窒息半昏过去的家伙全身一软从马背上出溜了下去。

还剩两个人。

“你、你才是有真功夫的……”其中一人在梁尚君以身下那匹马做起点再度动了轻功跃过来时,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醒悟,举人老爷带着讥讽的笑大声回了他一句“晚了!”,便飞起一脚蹬在了对方脸上。

又是一声惨叫跌倒在尘埃之中,眼前的情况终于成了二比一。

硕果仅存的阻拦者怕了,而且显然是怕得要命,两个人骑着马慢慢逼近,手中的兵刃反射着清晨苍白太阳的冷光,终于觉得要被吓破了胆之前,那人干脆一拽马缰绳,调转马头准备逃跑。

可是,跑,哪是那么容易的了……

梁尚君对着任天楠只轻轻使了个眼色,心领神会的小院工就带着淡淡无奈的笑举起刀来,捏着刀背,用力一甩手,手中兵刃斜着飞了出去,然后直直的将刀把儿打在了逃兵的后腰上。

嗷的一声,逃兵落地。

两匹马走了过去,马上的人翻身下地,然后,一人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刀,另一人则将手中的刀直指向了对手的鼻尖。

“兄台,我是现在就砍了你图个痛快呢,还是留着晚上拿你剁馅儿包饺子呢?”梁尚君话里带着足够的笑意和杀气,那行刺的追兵只吓得大气不敢出,趴在地上,也顾不上后腰的疼痛,就是一个劲儿的给两位要命的阎王磕头。

“两……两位侠客,小的错了,小的也是上命所差,概不由己啊!!”边哭天抹泪,边偷眼去看自己另外三个同伙,发现两个受伤的都跑了,一个昏倒的还躺着,这位幸存者更是惊恐万状,磕头的频率让人有点眼晕,口中告饶之词也分外凌乱不堪。

“行了,闭嘴!”梁尚君拿刀背碰了碰那人的肩膀,然后在对方哆嗦成一团时开始了审问,“说,谁派你们来的?”

“这……是……”

“说不说?!”一声喝令,刀举了起来,俘虏先生吓得差点儿尿了裤子,哆嗦的如同壁虎喝了烟袋油一般,他终于招认了实情。

果真,是那钟县令派他们出来的,说是追查逃犯,无论死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人跑了没逮着,能切下来一条胳膊一只手也得带回去给老爷亲自过目。

“好啊,我切你一条胳膊一只手下来,带给你那老爷过目去吧。”梁尚君举起刀来就要往下落,就听妈呀一声叫嚷,刀没落下去,俘虏的裤子倒是真湿了。

“算了,也不为难你了。”说话的是任天楠,“你终究也只是个走卒,打也打了,吓也吓了,逼问你也没有意思。起来回去吧。”

“这就放他?”梁尚君侧脸看着任天楠。

“放了吧,留着也阻碍行程。”叹了口气,任天楠收起了短刀,转身往自己的马匹那儿走,迈了两步,又回转身来,“走吧,天黑之前要进驻下一座县城,三天之内就要到总督府,耽误不起的。”

话只说了一半儿,梁尚君就心领神会了。

一边在心里头暗挑大指拼命表扬着自己这个大宝贝儿的脑子转得确实快,一边应和般的冲着那还跪在地上的终于还是尿了裤子的倒霉鬼扔了一句“便宜你了!”,梁尚君跟过去,也收了兵刃。两人先后翻身上马,马鞭一扬,胯下坐骑便抬了四蹄,奔了出去。

留在原地的残兵败将姿态一个赛过一个可笑,但终归都是听见了刚才任天楠的话,两个逃到小树林里的钻了出来,那个躺在地上昏迷的也爬了起来。三个哭丧着脸各自按着伤口的,还有一个提着湿乎乎裤子的重新凑到一起,边议论着刚才听见的那最后一句“有价值”的耳闻,边哎哟着牵着马向反方向走去了。

两匹马在林间的小路上行进,步子不快不慢,梁尚君坐在马背上,仔细回想着刚才发生的种种。

“在想什么?”任天楠问他。

“在想啊……”被问了问题,回答的兴致远不及听见对方的声音令人亢奋,举人老爷挑起嘴角眉梢,侧脸看着已经发现不对劲的任天楠,“在想,你究竟何时才肯张口对我说话。”

“我原确实是想一辈子不对你说话了的。”别过头去,任天楠嘟囔了一句。

“那怎么行,你忍得住我还忍不住呢~~”笑了几声,梁尚君总算把话题放在了正地儿,“对了,刚才那几个人,我觉得应该是上当了吧。”

“嗯……应该吧,我刚才说的那句话,有没有破绽?”任天楠也开始琢磨自己刚刚说过的引开别人注意力的言辞。

“破绽倒是没有,从这儿一路往北,倒是必经总督府。”举人老爷点了点头,“说起来啊,其实这官司要是一直往上打,确实是会捅到总督的桌案上去的,可你也知道,这总督大人清廉与否,咱可是不知……”

“你,你等会儿!”

任天楠突然打断了梁尚君的话,他神色慌张盯着那一身淡青缎子衣衫的风流公子哥,目光的焦点集中在他小腿之上。

“怎么了如此一惊一乍的。”举人老爷被看得有点儿不自在,也顺着那目光看了过去,只见自己一侧小腿上一道血痕,渗出来的血迹染红了颜色略浅的裤子,格外显眼。

“你何时伤着的?!”勒住马缰绳,任天楠急着询问。

“哦……没事儿。”梁尚君摇了摇头,“就是刚才踢那其中一个官差的时候让他的兵刃不留神划了一道,小伤而已,不足挂齿。”

“可总要处理一下吧?”想要翻身从马上下来,任天楠还没离开马镫,就被对方止住了。

“没事儿,已经不流血了,不必大惊小怪的。”梁尚君像是为了显示自己确实没事,还撩起裤脚给任天楠看,那肌肉紧绷线条流畅的小腿被无视了,任天楠眼里只看得见那一道寸把长的血痕。

确实是不再流血了,只是皮肉的损伤,看样子也不像是很疼,略微放了心,任天楠再次松了马缰绳。

“……前头若是有河流或是小溪,记得清洗清洗。”这一声叮嘱很是简单随意,但在有情人听来确实令人欣喜万分,梁尚君放下裤脚,笑得像是要开口咬人了似的。

“好~~记下了~”

“记下就别笑了。”

“哎?我这是内心的真实表象啊~你关心我,我真是比吃了祭灶的蜜糖还舒坦啊。”

“伤要是没事儿就快走一步吧,天黑之前进不了城,就只能道边露宿了!”红着脸给了马屁股一鞭子,任天楠不再多跟那贼人说话了。

他只想着赶快进京,途中辛苦一些都好说,只要这官司赶紧了结了,便不再有什么太多的牵挂,便可像答应了书童小四那样回到家中接着过踏实日子。可是,一心希望快些走完这段麻烦路的任天楠却没有料到,越是盼着它走完,它就越是走不完了。

当晚,还没进城之前,那小腿上划了一刀的举人老爷就开始高烧了。

高烧的原因好说,必定是那刀锋之上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所致,于是,当健康的肌体在跟不洁的入侵作斗争的过程中,举人老爷被高热撂倒了。

骑在马上时就已经昏昏欲睡了,到了可夜风一吹,冷得厉害,又让那睡意莫名其妙瞬间消失,于是只是觉得控制不住的从伤处涌起一股股寒气来,寒气顺着腿脚一路向上攀升,终于到了心口。指尖都木了,为了给自己提神对着初升的月亮大声朗诵了一遍“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梁先生被任天楠一顿侧目并且强制性的拉到路边一座废弃的庙宇之中,才总算稍微消停了会儿。

把还敢说自己没事儿的家伙按在供桌旁边的空地上坐好,任天楠环视了一遍这座庙。

已经不大看得出是什么庙了,刚才没看见庙门口有牌匾,进来之后只见一尊没了半边脑袋的神像,隐隐约约像是道家的某某真君一类,墙壁上一些模模糊糊的壁画也掉了颜色。供桌倒是还算整齐,只是很旧,庙只有一间,通向后头禅房也好,鹤轩也罢的门紧紧锁着。总的来说,一看就知道这是里头出家人按部就班搬走之后废弃的庙。四壁皆空的厅堂,掉了合页,扭曲的歪着半扇的山门,屋子里挺冷,是那种阴冷,黑魆魆的神像在从窗外透进来月光时更是显得鬼气森森。

任天楠一阵冷战。

“哎,你干嘛呢……”打了个喷嚏,刚才开始还算听话的坐在那儿的梁尚君忍不住出声儿了。

“哦,我看看。”随意应着,任天楠想了想,走到门口,双手扳住快要倒塌的山门,一点点谨慎的用力,想要把这边的半扇门扶整齐。

“哎哎哎,你啊……”明明带着明显的鼻音,还非要唠叨两句,梁尚君走过去,从后头帮任天楠把那扇门扶正,“砸着了怎么办,一点儿都不知道心疼自己,你倒是有劲儿,可也别这么使啊。”

“都病了就少说两句吧。”门扶好了,任天楠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迟疑了片刻又从另外半扇完整的,还没关上的门往外走。

“又干吗去啊?”梁尚君跟出来,却只见他正走过去从树上解马缰绳,“你上哪儿去?”

“哪儿都不去啊。”解下马缰绳,任天楠牵着马,小心不碰了那扇刚扶起来的山门走进了室内,两匹马都安安全全进来之后,他才关上了另一扇门。

“我说,你把马也牵进来干嘛,怕人看见找着咱俩?不至于了,县太爷的追兵肯定往总督府方向的沿途蹲守了。”梁尚君仍旧带着那可笑的鼻音说话,把两匹马都牵到神像后头粗大的堂柱上拴好,他走到前头来,看着又在不知考虑着什么的小院工,“又神游去啦?”

“啊?”抬起眼,任天楠摇了摇头,“不,我是不想让马在外头冻一夜,已经走了一天了,牲口也得歇歇。”

“哎哟我说……”梁尚君没辙了,“也不知我现在真是心胸狭窄了呢,还是你确实对马比对我好,我问的是你刚才又想什么呢。”

“哦。我是想……”又在庙里环视了一圈儿,任天楠才开口,“总要找些木柴来生火吧。”

“这个啊。”梁尚君听了,开始往门口走,“我去折些树枝来。”

“不行的,举人老爷。”任天楠苦笑着拦住了他,“亏你也算是过过穷日子的,若不是枯树枝,很难把火点旺的。”

“哎,我是过过穷日子,可那时太小,只知道念书,家务都是爹娘打点嘛。”举人老爷足够幼稚的辩解着,然后言道,“树上的不好生火,那就从地上捡一些呗。”

“外头下霜了,地上的也都湿了,就算捡来些烘干,也烧不了多少时间,所以我才发愁。”叹了口气,干脆走过去搬了一旁地上的门闩横在门板下头的缝隙处挡住了嗖嗖钻进来的冷风,任天楠站起身时,正看见举人老爷的坏笑,“你……又在笑个什么。”

“甭发愁,我有办法。”边说边回过身往神像的方向走,梁尚君带着鼻音哼着小调。

任天楠毛了。

“你,你不会是要烧神像吧?!”走上前去一把拉住那个很有可能是烧糊涂了的人,他赶紧加以阻拦,“这神像虽说是木头的,可毕竟太大,不便劈了点火,而且就算是过气神仙,烧了它……你就不怕那报应么?”

“报应?报应于我何干?”梁尚君很是坦然,抬起因为高热有些无力的手,他指了指神像前头的供桌,“我要烧的,是这个。”

“……供桌?”

“对啊,你不是说又要干燥又要能烧时间长一些的么,那就只有这个了。”举人老爷的坦然翻了倍,走过去敲了敲供桌破旧的桌面,他回头看着还一脸惴惴的任天楠,说话时嗓音带了隐约的沙哑,“来来,行囊里带着火石火镰呢吧,快拿出来把它点了,也好给这落魄的神仙老爷暖和暖和~~”

起先笑话说着容易,可到了夜半时分,举人老爷的热度不见退却反而有所长进时,就确实是没力气开半句玩笑了。

庙里并不冷,地上一堆供桌烧出来的火焰还确实很管用,吃了点路上买来的干粮,把殿堂的地面清扫出一块干净的,可以躺一宿的地方,又从外头割来些草叶喂了马匹,两个人,守着一堆火,总算是踏实下来了。

“你……好些了没有?”任天楠小声问半闭着眼的梁尚君。

“啊?”半闭着眼的人稍稍睁开了眼,在火苗的映衬下那脸色显得稍微有了些血色。

“你烧得连耳朵都不好用了么。”皱眉看着那家伙,看了半天,却只收到一个无力的笑。

“还行,明天能爬起来继续赶路。”

“还是……先到镇子里找一家客栈住下歇歇再说吧。”任天楠用木棍儿拨弄着火堆,使之烧得更旺一点。

“那不是要耽误了行程么。”梁尚君朝火堆挪了挪,又闭上了眼。

“哎……不要靠太近,衣裳会烧着了的。”任天楠赶忙阻拦。

“烧着了正好暖和啊,我快冻死了。”抱着手臂缩了缩,举人老爷难得一见的显露出几分惨淡来,“荒郊野外,庙堂破落,孤男寡男,干柴烈火……”

“烧着了活该。”都不知道自己是让那贼人的胡言乱语弄得脸上发烫,还是火堆的功效了,任天楠揉了揉被火光晃得有些迷离的眼,然后朝那病人靠近了些,“真有那么冷吗?”

“嗯……出家之人不打诳语。”闭着眼点头,梁尚君轻轻哆嗦了几下。

“你是烧糊涂了。”又想笑又有点可怜那家伙,任天楠迟疑了半天,终于还是朝他又靠近了些,两个人肩头挨着肩头。

感觉到了旁边凑过来的一丝热度,举人老爷慢慢睁开了眼,嘴角挑起来一个被这种氛围弄得有些温暖的笑,他伸手过去攥住了小院工的手。

“不怕让我传染了去么?”

“……我还没那么娇气。”这么说着,想着“若是怕传给我,你就放手啊”,任天楠单手抱着膝盖不出声了。

宽敞空间里诡异的沉默持续了一阵子,梁尚君的冷战越来越频繁,攥着他的手也越来越热。这可让任天楠吓着了。

“不会是那刀口上有毒吧。”皱着眉询问,他碰了碰对方的肩头,“我不懂毒药学问,你应该多少知道……”

“不会的,只是脏东西侵扰罢了。”摇了摇头,梁尚君慢慢说着,轻轻向下滑了去,把头靠在了任天楠肩膀,“若是刀口上喂了毒,我怕是走不出一里地就要呜呼哀哉了。”

“那……”想了想,觉得稍微踏实了一些,任天楠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好,“你要不要再吃点东西?肚子里空的,总归没有力气抵挡高热。”

“怎么是空的呢,刚才不是吃了。”完全没了平时那矫健、灵气与精神头的孝廉公,软绵绵的把太阳穴在任天楠肩上缓缓蹭着,“我啊……我就是觉得冷,老是冷……从心口往外的那种冷……”

“可,火已经烧得很旺了。”犯愁的念叨着,任天楠伸手去拿拨弄篝火的那根木棍儿,想着能不能再把火苗烧得旺一点,但指尖还没碰到木棍的尾稍,那个靠着自己还蹭来蹭去的病号就开了口。

“火只能热到这个程度了。倒是你啊……你来给我贴着胸口取取暖,兴许我还能好得快那么一丁点~”

梁尚君起先确实是没敢指望任天楠会当真。确实是的。

他于是在感受到那种尴尬的沉默时只是沉浸其中有些自嘲的笑了笑,之后便没有言语了。想着那大宝贝儿大概已经在心里杀了他若干回了,举人老爷在感觉到身边的人站起来时并没有阻拦。

想是又恼火了吧,自己也是,病了还不老实,活该让人恼火。

只是……

“拿去。”

“啊……?”

迷迷糊糊抬起眼皮,面前只穿着单衣的小院工正把自己的厚外套递过来。

“穿上,能暖和些。”

这是超乎举人老爷预料的。

“你……”

“我什么我。”

“你在把我……”梁尚君晕乎乎的笑着,“把我当那乞儿老小么?”

“这时候还那么些个废话,病死了都不可人疼。”赌气说着赌气的话,任天楠竟然没有如以往那般干脆收了衣裳不搭理那流氓,也没有转过身去看也不看他。相反的,他重新蹲坐下来,把自己还带着体温的外衣一把塞进了梁尚君怀里。

“穿上。”到最后,他只红着脸说了这么一句。

“可……”举人老爷满脸迟钝的受宠若惊,他拿着那衣裳,又侧脸看了看衣着单薄的任天楠,“可你……”

“我不要紧,你少说废话就是了!”

“不是,我是说,你比我瘦,你的衣裳我穿着……小啊。”

这混账话显然是硬撑着的谈笑,也显然比健康时的谈笑更令人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强压抑着干脆扑过去掐死这混账,然后放到火堆上烤了吃肉的冲动,任天楠只是皱眉瞪着他,等那家伙自己收回刚才的话。

那眼神很有效,不到片刻功夫,举人先生就投降了。

“不小,不小,正合身。”故作胆怯的讪笑着,梁尚君却没有穿上那件衣裳,反而一把拉住任天楠的手腕,借着不知何故在高烧之中还会突然产生的蛮力,将完全没有防备的小院工一把拉了过来。

一个没站稳,任天楠就整个让他带进了怀里。

“你……干什么?!”本想挣扎一下,又怕踢翻了火堆,更怕不留神碰了那家伙腿上的伤口,任天楠努力保持着平衡却总是失败之后,被梁尚君严严实实抱了个满怀。

“我就说嘛,还是你最暖和了。”让那虽说有些单薄却格外温暖的后背靠着自己的胸膛,梁尚君圈住对方,然后把那件厚实的外衣裹住衣裳的主人,他舒舒服服的叹了口气。

“我是让你穿上……”想以此为借口挣脱,但背后却传来一声威胁。

“你要是不想让我这般时候还欲火焚身,最好是别再蹭来蹭去了。”

威胁起作用了,小院工红着脸别扭着乖乖让抱了,举人老爷乐开了怀。

破败的庙宇里,一时间安静极了,就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交缠在火苗燃烧的声音里,偶尔发出的木料烧裂的噼啪声成了很好的点缀,虽说是荒郊野外,竟然也多了几分情趣。

“不见远山含笑,不见春水绿波映小桥,但见红焱跳,但得怀里抱来暖心的人,人心热,人心燥,燥似滚油火上浇~~”

声音低低沉沉,缺乏起伏跌宕,唯有浪声浪气还在,任天楠听得耳根发烫,却终归没有挣扎。

他想起来那一日那家伙所谓的“如若让他不再言笑,那便是何时也难以从命”,也对啊……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兴许这登不上大雅之堂的词句,正是某种形式上的感谢呢?

这么想着,觉得稍稍平衡了一些,又觉得自己着实是在给自己解心宽的任天楠略带懊恼的露出一个苦笑。

背后略微缺失了一点压力,回头看,那举人已然迷迷糊糊靠上了身后的柱子,虽说闭着眼,可抱着他的手却不曾松开。任天楠尝试了几次,都无法做到在不惊扰了那病人的前提下轻手轻脚逃脱,最终放弃了的他一声低叹,总算是认命了的也稍稍靠向了对方的胸口。

火苗的红光闪烁在任天楠眼前渐渐迷离起来,奔波了一天的困乏反复侵袭,让他再没了心思与自己脑海之中的所谓道德禁锢天人交战,几次眼皮发沉之后,他终究还是慢慢闭了眼,渐渐入了梦。







第十三回、误打误撞吃干抹净,

天明天亮再上路途。



一夜无话,甚是太平,任天楠未等到天光大亮就睁开了眼,突然发现自己正侧卧在厚实的一件外衣上睡着,身上则盖着自己的衣裳。他猛的坐了起来,只见昨夜的篝火已经燃尽,从窗缝透进来的仍旧是几分凄清的月光。环视四周,没人,拴在柱子上的马匹也不见了,皱着眉一翻身爬起来,他迟疑了片刻,迈步就往外走。

然后,他正迎上了刚从外头走进来的梁尚君。

“你……你上哪儿去了?”

“怎么了?我刚出去你就醒啦?别担心宝贝儿,我就是在外头溜达溜达,马匹栓到树上去了,在屋里憋了一夜,也该让它们透透气了。”伸了个懒腰,梁尚君说得轻松自然,“你怎么也穿这么少就跑出来了,还不赶紧把外衣穿上。”

“你还敢说我……”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就是睡在这家伙的衣服上,任天楠无法自控的脸红起来,然后,很快的,他面前的举人老爷也不踏实了。

自己心爱的心疼的一心想扑上去吃光剥净的小院工就站在自己对面,距离足够近,情况足够具有煽动性。那微红的脸颊就不必多说了,只穿着中衣里衬的身体虽说单薄,可从那交叠的领口里露出来的景致却是不容忽视。

要说仔细看那细致的肌理,那漂亮的锁骨轮廓,这是第三回,最早那次是点了人家的穴道,脱了人家的衣裳让他躺下待穴道自己解开;之前那次是在回县城路上遭遇山贼之后,帮他疗伤时见到的,再然后都因为要么天色昏暗,要么自己头晕脑胀没心思细看,这回在经过了一夜热乎乎的康复过程后,相对神清气爽的看了这些要命的东西……

梁尚君吞了吞口水。

被那双眼中明显的饥渴弄得明显慌乱起来了,任天楠低语着“病着还天不亮就往外跑”,转身从地上抄起那件衣服想塞给他,可就在他还没转回身时,自己已经让一双手臂抱在了怀里。

“你、你大清早发什么疯……!”

挣扎无效,反抗无效,那双手臂牢牢的抱着他,紧跟着一个热辣辣的浅吻就印在了他脖颈。就是从这么简单的一个亲吻开始,他的呼吸凌乱起来了。

当然,扰乱了他呼吸的,可并非只是那个碰触。

“这还没天亮呢,哪儿来的大清早?”带着些许笑音,梁尚君一抬脚就顶上了庙门,跟着就边把那有点瘦削的肩膀扳过来,边直接封住了对方的口唇。

几个连续的,贪腥的猫一般的亲吻过后,刚醒过来,还有些惺忪的人就又软了。任天楠抓着那家伙的衣裳,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行了,先穿上……”后头的话,又被截了去,并非被那亲吻,而是一双昨天还烫得吓人,今天就恢复了常态的手,已经凑过去先是拿开了那件外衣,继而三两下就解开了任天楠的中衣带子。

上衣的带子很细,弱不禁风的没能逃脱贼人的指爪,跟着,那贼人又进一步脚下一绊,站起来还没多一会儿的人就又被撂倒了,不偏不斜,跌坐在那件外衣之上。

这情景有点儿吓人,至少对于任天楠来说有点儿吓人,他不知道这混球天还没亮发的是什么疯,而很快的,那有点儿吓人的情况,就格外吓人起来了。

中衣被褪掉了,手肘支撑着地面心乱如麻看着侵略者,任天楠却只看见了那眼里的欲火。梁尚君这次像是决不妥协,他跪在他面前,并不带有高高在上的架势,却看来让人觉得格外有压迫感。几下扯开自己的衣裳,平时对外人斯文得不得了的家伙此刻却难耐的对捕获对象露出了结实的胸膛。

受不了那种视觉刺激,任天楠别过了脸,可他很快就被扳过了下巴,那动作很轻,但是带着温柔的命令和强制的态度,被那种魄力震慑的没了反抗的本事,他重新落下视线,却正好看见了对方胯下那支撑起绸缎布料的轮廓。

这……这又何止是“太”吓人?这简直令人发指了。

“看便看个清楚啊……”带着灼热温度的呼吸拂过耳根,梁尚君抓着任天楠的手,一直把那颤抖的指头拉到自己股间。

真是可怕的热度,可怕的触感,不管有过怎样亲昵的行为,这种最直接的接触都还是让人害怕。

“到底为何……这个时候……”眼眶已经有些发烫了,任天楠躲避着抽回手,却总也躲避不了那没完没了的亲吻。

“你没听人说,睡前三叩首,早来一炷香么?”邪恶到了极点的声音萦绕着不肯散去,紧跟着还有了轻轻的笑声,“我可是要带着膜拜的意味烧这一炷香的,我说我那小菩萨,你就别抗拒了,神佛哪有不收凡间香火的道理?”

这不是规劝,这是蛊惑,是教唆,是诱骗。

滑溜溜的指头一直在颈侧游荡,跟着又到了胸前,揉捏也好,搓弄也罢,力道都恰到好处,被那种触摸弄得全身都战栗起来,任天楠在意识到自己也有了那几乎成了习惯的反应时真想干脆一头碰死在那堂柱之上。

指掌一路钻进了裤子,继而在草草的几下揉搓之后,连裤子也被褪掉了,整个人赤条条暴露在空气中,暴露在那个人面前……

“不、不行,怎么能……”任天楠去抓自己的衣裳,可惜已然太晚,梁尚君整个人压了上来,接着就再次封住了他的所有言语。

“怎么不行,又怎么不能?昨晚上我可忍了许久了……”

“那是你拉我靠着你,又不是我……”

“对啊,是我,我便是始作俑者,小菩萨,你待怎样?降下个张手雷,口念佛号劈了我吧~~”

你以为他不想?

他想,只是……他确实有心无力了啊……

“我可是刚刚退了高热,没那么大的力气老是用在镇压你的小起义上,你最好是稍作配合,也免得受罪啊~”又是一堆歪理,梁尚君压住了那还有几分不从的手腕,随后开始快速套弄手中的宝贝。

“不行,你……啊啊——!”慌乱的喘息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寺庙里,就在神坛以下纠缠的状况让任天楠在道德心之上又多了一层罪恶感,可到最后,打败了这罪恶感的,偏偏就是这正在进行着的罪恶行为。脑子里乱到极致时,一阵最强烈的快感袭来,几阵痉挛过,灼热的液体弄脏了他的小腹乃至胸膛。

天呐……这是何等的罪孽啊……就算这是个废弃的庙宇,可毕竟是上有神像俯视着的啊……他们,他们竟然……

脸红到好像比昨夜那个发高烧的人还严重,任天楠无力的喘息着,然后在感到一只手沾粘了他的白浊之物之后,一路滑腻腻的向身后溜去时,猛的睁开了眼。

“你……”

“别动。”只是一声低哄,却没再有更多言语,梁尚君抱着他,稍稍抬起他的腰,接着,那粘腻的指尖就一直探向他从没让任何人碰过,也没想过还会被人碰触的地方去了。

“不行,真的不行!这样……”一种简直是将他所有道德观念冲击殆尽的折磨,让一直保守本分的人受不了了,本能的想要拒绝,那指尖却在他拒绝之前就钻进了狭小的穴道。有点凉,有点刺痛,以及,无法承受的排斥感。

这太丧尽人伦了,这太不堪了,太堕落了,太……太……

不行了,他找不出更多的言辞来概括这举动,他甚至已然不知道还能有什么言辞用来责骂这种行为。然后,就在他被无数个“不知道”包围得彻底慌乱无措时,那开拓的指头已经逐渐深入进去了。

也许……不仅仅是深入,还有探索。

当灵活的指头渐渐压制了肉体本身的阻碍,成功觅到那最让男人全身发软的地方,又使坏一样的按压下去,任天楠的喘息便很快成了带着颤音的呻吟。

有点儿想哭,不,其实……是很想哭,那是一种快乐到恐惧的不安,不安中又带着不知因何而起的恼怒,种种情绪交叠在一起,任天楠在感觉到肆虐的指头已经变成了两根时,终于红了眼圈。

“……委屈了?别委屈啊,我会小心谨慎的……”看到了那兔子一样的眼,又是心疼又是宠爱的感觉油然而生,同时的,那忍耐了再三的欲望也再也压制不下去了,梁尚君深吸了一口气,抽出手指,继而分开那双颤抖的腿。

感觉到有什么火热的东西抵住了自己的身体,任天楠突然睁开眼,想要推开那控制着自己腰际的手。

“怎么了?这时候……”带着苦笑的声音表达着蓄势待发却受到阻碍的郁闷。

“可,这是什么地方啊……”颤音听起来格外像是哭腔,那声音让人心里一热,下半身就更加精神起来。

“庙啊,那又如何?”

“你……你真不怕天谴么?!”

“天谴?那么多真该受天谴的还好好的,怎么就轮到我了?”

“可……就在这神坛之下,你竟然……”

“那你的意思是……”梁尚君稍稍停止了侵略的节奏,抬起眼皮看了一下那残破的神像,“你是说,去那神坛之上行此好事?”

“你!”

“好了好了,玩笑的,玩笑的……”心里头疼爱的情绪已经快要溢出来了,梁尚君拼命吻着那真的快哭出来的小院工,然后从旁边抓起自己的缎子亵衣,只一甩手,就把那刚脱下来没多会儿的上衣衬里扔向了神像。

轻透的衣衫轻飘飘的降落,蒙住了神像那本已缺失了一半儿的脑袋,用余光瞥了最后一眼,梁尚君带着那该死的浅笑堵住了任天楠还想说些什么的嘴,跟着,便是早就设计好的一个侵略,一个深入。

稍稍用力,那火热的顶端终于挤了进来。

死死咬着牙关,还是疼的低吟出声,任天楠全身僵硬得不能动弹,钝痛从被入侵的地方一直传到了每个指尖。

“我的宝贝儿哎……”梁尚君被那紧缩也绞得一皱眉,他稍稍止住动作,然后缓缓抚摸着对方光滑的脊背,啃咬着眼前那红透的耳垂,“听话,放松一点儿,很快就不疼了啊……”

“我、我做不……”

“做得到做得到,不试怎么能知道?”仍旧不敢轻举妄动,举人老爷轻柔的吻着怀里颤抖个不停的人,舌尖轻轻滑过那道脸颊上的浅浅疤痕,“慢慢来……放松一点儿,要不,我可是快让你咬断了……”

那淫声浪语让任天楠差点崩溃,干脆豁出去的抓紧了那家伙的胳膊,继而凑上去发狠儿的抱着他,疼得呼吸紧张的人总算不准备一直这样被动下去了。

他咬了他一口,不轻不重,可是留了齿痕,跟着,在身体终于困难的放松了一些之后,那灼热的硬挺的物件就真的顶到了深处。

那之后,是略微停顿的缓和,再之后,是细致低沉的询问,那询问没有得到答案,可不再显得那么痛苦的表情和绯红的脸颊却给了梁尚君信心和继续作恶的勇气。于是,最后,当肩头被咬那一口的疼都已经成了催情的媚药,所有的矜持和犹豫,就都随着从缓慢到激烈的抽送灰飞烟灭,荡然无存了。

小院工始终没有大声呻吟出来,即便到最后两个人都有些失控。

举人老爷也并没有无止境的掠夺,在展现了足够的柔情也表达了足够的独占欲之后,他抱着他,两具滚烫的躯体颤抖着,同时登上了肉欲欢宴的顶峰。

好半天,好半天,空旷的大殿里,就只有那怎么努力都不大容易平息下去的粗重呼吸声,细腻的轻吻缠绕在已经透出淡淡粉红色的皮肤上,比惊恐时还要强烈数倍的无力感袭来,任天楠瘫软在那掠夺者怀里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一双手臂还紧紧抱着对方的肩膀。

“宝贝儿啊,我可爱死你了……”笑着,微微喘着,梁尚君收紧了怀抱,一种偶然为之采取突袭竟然成功拿下了一座城池的惊喜与成就感让那本身已经足够强烈的幸福感跟着翻了倍的荡漾起来,他甚至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要高烧起来了,不然,怎么就会有一种飘飘然的眩晕呢?

轻轻浅浅的继续着那突然不再显得坏气的微笑,举人老爷伸手缓缓拂过刚才在对方锁骨上和胸口留下的吻痕,然后悠悠一声圆满了的长叹。

“天楠……等你缓过劲儿来,要杀要剐我随你差遣,只是这一刻,就让我这么踏踏实实的抱你一抱吧……”

在那之后,他们抱在一起,腻在一起,歇了约摸半个时辰。

然后,情潮退却之后的任天楠猛然惊醒。再往外看,天确实是已经大亮了。阵阵杂乱的,麻雀争食的声音在窗台外头响起,有顺着翅膀扑棱棱的声响远去了。

任天楠想要立刻翻身爬起来,却发觉根本做不到那么利索,浑身都在疼,尤其是某个地方,费劲巴拉总算起身时,又被一只手拉了回去。

“放开。”他想挣脱那腻歪人的怀抱,“该起来了,要接着赶路……”

“你受得了么?”举人老爷像是很满足很得意的嘴脸让人心里一阵火大。

“受不了,你自己去北京吧。”终于还是挣脱了,任天楠抓过衣裳草草穿了,却红着脸不敢回头看他,“早该知道……是一条险途。”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啊。”跟着也爬起来穿衣服,梁尚君在彼此都准备好时候拉过那对时方才的情事还显然无法释怀的小院工,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嘴唇,“不生气吧?啊?”

任天楠好一会儿没有言语。

“生气又有什么用。”

知道这小要明星并非真的在赌气,或者说即便是在赌气,也是为了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被吞了剥了而郁闷,梁尚君想着想着,嘴就咧开了。

“闭上嘴!”恶狠狠来了一句,任天楠转身往门口走,他步子有些乱,脚有些软,可好在自己身体基础还是很不错的,于是还算平稳的走出了庙门,他看着乖乖在一旁小林子里啃树叶的两匹马。

看见主人出现,两匹马都走了过来,其中任天楠骑的那匹还很亲昵的低头蹭了蹭他的肩膀。

“唉~~果然是我的地位还没有马高啊……”哀叹着,抱怨着,被侧目了的举人老爷忍着坏笑走过来,他不顾那固执的反对,坚持扶着那抬腿都会皱眉的任天楠上了马,随后自己跟着轻盈的一纵身,也上了同一匹马的脊背。

“你……去骑那一匹!”被从后头抱着揽着,任天楠觉得刚冷却下去的身体又热起来了,但拒绝也是习惯性的,只不过,对方的回绝同样是习惯性的。

“不了不了,我着实是怕你没坐稳摔下来,这样,就在林子里这段我搂着你,出了林子进了县城,我就放开,可以了吧?”像个生意人似的讲着条件,梁尚君把另一匹马的缰绳拴在身下这匹马的马鞍后头,然后轻轻一抖手中的缰绳,驮着两个人的高头大马就迈开了脚步。

“进了县城……就放我下去。”像是不放心的强调着,任天楠扶稳了马鞍,不想多说话了。

“当然~”高高兴兴答应着,想着如何不放他下来的计策,举人老爷轻松愉快的看着蓝天,听着风声,吁了口气,接着便低声哼哼着那听了就知道是市井之物的流氓小调儿的旋律,“小郎君儿眼睛红,举人我啊我好心疼,小郎君儿情意浓,举人我啊我好娇宠,小郎君儿与我马上坐,眼前便是一县城,京师近在百里内,刑部正堂将我等,将我等啊将我等,等我这逃犯一露面,一品正堂他拜恩公~~”

天格外的蓝,云彩格外的白,太阳格外的亮,任天楠心里格外的烦。

不过,也许……那其实是不能叫做烦的,有一种类似于羞怯的情绪,与他现在的表现是那么的不谋而合……



 



第十四回、刑部正堂知恩图报,

举人老爷再诉衷情。



进京,说来容易做来难,那沿途之上确实是充满麻烦的,要留意自身安全,要及时吃饭睡觉,要喂马,还要提防着有某些流氓文人耍流氓。

“都进了城了,你该下去了。”想挣脱开那圈着自己还拉着马缰绳的手,却总是被对方反过来腻在身上,任天楠说是烦躁翻了倍,不如说是害羞升了级。

“没事儿,你看这不是没人侧目于咱嘛。”根本不理睬那种拒绝,梁尚君仍旧得意洋洋。

任天楠终于没能把那家伙从自己马上轰下去。

一路无事,穿州过县,白天赶路,晚上住店。等到见了浑河,过了卢沟桥,又一路进了广宁门,便是真的进了北京城。两个人一直顺着广宁门大街走,经过菜市街,又向北拐进了宣武门街,中午刚过时穿过了宣武门,三法司就近在眼前了。

“顺着这条街直走,西是阜财坊,东是大时雍坊,向北途经单牌楼,过了箔子胡同就是刑部街了。”梁尚君轻描淡写指引着路程。

“你怎会如此清楚的?”任天楠有点诧异。

“嗳~当年我可是二进京城参加科举的啊~尤其是第二次,考完了会试,我在这城中痛痛快快玩儿了个月有余呢~~”

“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儿,最后还不是把卷子给了旁人……”任天楠没辙的嘀咕着,随后猛然想起了刚才那个提到的地名,“时方才你说……箔子胡同?这箔子,莫不就是那包饺子用的苇箔?”

“是啊。”

“怎么如此起名字……”任天楠想笑,却又忍了。

“谁知道,许是早先胡同里有卖箔子的店铺吧。”撇了撇嘴,举人老爷来了兴致,“再一路往北,还有个四牌楼,四牌楼再往北,还有另一个箔子胡同。比咱要路过的那个短小。待会儿就能见着刑部大门了,我记得当年赶考时,听人说刑部以北是京畿道,那时没来得及打听这京畿道与那高丽国的京畿道有何差别。哦对了,东边还有个舍饭蜡烛寺,虽说小得很,但是香火不错……”

那碎碎叨叨的介绍任天楠还算认真的听了,可后来听到什么寺庙时却突然红了脸,现在寺庙二字几乎已经成了他的思想禁地,那野外破庙里突如其来的情事何时想起何时都是让人心跳加速的存在。

一路轻松自在走着,不觉间就真到了三法司门口,远远看见刑部的红漆大门,还有门口张牙舞爪的石狮子,和硕大的登门鼓,就会让人不觉间有种畏惧感。

不过,那梁尚君倒是丝毫不见有何畏惧存在。他翻身下了马,大摇大摆走上了那几层台阶,继而在门口的差役上前拦阻之前,就一把抄起架子上的鼓槌儿,咚咚咚的连敲了好几声。

鼓声传得挺远,周遭的过路百姓听见鼓响也都慌着忙着躲开去了,衙门里头的官差跑了出来,和门口几个兵丁交谈了几句,便要带着梁尚君进去。

“踏实等着我,待会儿自会有人出来接你~”回头朝着任天楠摆了摆手,举人老爷迈着方步进了刑部衙门。

从马背上下来,牵着两匹马走到背风处,靠在墙边等着里头的音讯,任天楠有些隐约的担心。

那刑部正堂谷剑辉,真的会记得他这个所谓的恩公嘛?就算记得,官场中你死我活,他会不会以为梁尚君靠当初之事做要挟来抢他的产业呢?人心叵测,如若混迹朝中这么多年,让那老实书生变了心肠,谁又说得准呢?

想来想去,任天楠越发的不踏实起来,然后,就在他的担忧眼看就要到了顶峰时,那两扇大门突然又开了。一个差役直走到他近前,简单拱了拱手之后做了个请进的姿势。

“任先生,谷大人请您进去叙谈。”

“哦,好。”担忧暂且下去了,紧张却瞬间涌起,看来梁尚君没有遇到冷眼,这不是谷大人正请自己进去么?可……进去了之后,又是什么景象……

一通胡思乱想,任天楠跟着官差进了门,穿堂过院,竟没有上公堂,而是一直到了后宅。然后,当两人直走到了后宅刑部正堂私用的小待客厅,官差止住了脚步。

“任先生,这是谷大人专用的小厅,我们做差役的不能进去,您请自己进去吧。”

“好,多谢。”冲那差役点了点头,任天楠听着屋里传出来的交谈声,想着该如何说那第一句话,他做了个深呼吸,随后推开了小厅的雕花门。

屋里坐着两个人,上垂手的是梁尚君,下垂手的反而是那穿着大红官袍的谷剑辉。谷大人坐得端正,但是端正中却带着一种谦卑。见任天楠进屋,他上下打量了几眼,便赶忙请对方就坐。任天楠谨慎谢过了谷大人,随后便坐在了旁坐之上。

“恩公,时方才话说了一半,您这些年来一直在家乡,为何不来京城找我呢?”谷剑辉说着,微微红了脸,“虽然……您当年说的是不贪于富贵荣华,但求自在逍遥,可终究我这一身的功名利禄,都是拜您所赐。”

“嗳~大人哪里话。”梁尚君笑着摇头,随即带着那任天楠何时看何时都会暗暗惊叹的斯文,朝谷剑辉摆了摆手,“功名利禄乃是我主万岁所赐,当年你我只是换了试卷,我那文章又偏巧受主考赏识,才混了个所谓帮您博取了功名,可后来的殿试也好,为官中的成就也罢,却都完全是您自己的才干施展,实与我无关呐。”

“恩公就不必过谦了,这些年来我时时想起此事,一心想见恩公一面,可当年又不知恩公故里在何方,为官之后倒是派人找寻过,可又怕……冒昧前往,搅了您的清净不说,还容易让锦衣卫胡乱猜忌起来,以为我与民间乡绅有何勾结。唉……一入宫门内,九牛掖不出啊!”面带羞愧之色的叙述着,谷大人边叹气边摇头,“只愿恩公不怪罪,我便万幸了,我谷某人确实不是那忘恩负义之辈,这次恩公前来,有何要求,只要不违背了天理王法,您尽管说来,我必定做到!”

“那……不妨先改改你我之间的称呼吧。”梁尚君笑着,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你莫要再叫我恩公,我也不再叫你大人,想来我比你稍稍大了几个月,不如你我二人就唤彼此年兄年弟,图个心里敞亮只看私人情面,不忌官场高低,如何?”

“好好好!那,年兄,小弟重新见礼一番!”谷大人兴高采烈,撩着官袍就要离座施礼,梁尚君赶忙进前一步双手相搀,两个人唧唧歪歪扭扭捏捏半蹲半跪一番折腾,总算见完了这个啰嗦的礼节,终于重新落座之后,任天楠只觉得替他们出了一身的汗。

所谓官场之事,还真是非同一般的烦人呐……难怪他这个举人老爷宁可回乡享清福,也不想在朝廷里受罪呢。

“对了,兄台此次前来,不是说有事让我帮忙么?那,究竟是什么事呢?只要在我职权之内,一切好说。”谷剑辉说得甚是轻松。

“是啊,就是因为于你容易于我困难,我才跑到京城来刻意寻你救助啊~”叹了口气,梁尚君开始详细讲着这案子的始末缘由,就连自己身为孝廉公夜夜翻墙入室偷盗他人家中宝贝一事都不曾抹掉,谷大人边听边点头,时而轻叹,时而皱眉,时而无奈,总算听完了整件事的经过,他摸着下巴沉吟了片刻,便抬起头来。

“听兄台言讲,想必也是没有隐瞒,否则就不会连那……江湖之事都说与我听。嗯,这官司确实不大好打,两个案子,牵扯了县令,又牵扯了知州,既有乡绅,还有富户,连并官民勾结暗中陷害的嫌疑……”想了想,停顿了一下之后,谷剑辉接着开口,“这样,明日早朝之后,我单独见了我主万岁,与他细细言明此事,就说是关系重大,涉及到我大明朝官声民风,请来一个奉圣旨,为钦差,入乡里,断黑白的差事,跑这一趟,了了兄台的冤枉官司……你意下如何?”

“如若真是这样,那我可要感恩戴德了!”梁尚君带着不显不露的微笑,深深施了一礼,反倒是那谷大人一把拦住。

“都说了你我之间只谈兄弟情义,不行那官场礼节的嘛,兄台怎么反而忘了?”谷剑辉笑着坐回原处,然后开口,“那,今晚兄台先与这位任先生在我刑部后身儿的馆驿里住下,明日一早我散朝之后自会亲自赶来转告消息,如何?”

“好!那我们俩可就在馆驿之内敬候佳音了。”拱了拱手,梁尚君暗暗松了口气。

一块石头落了地,暂时,至少是暂时的,可以踏实踏实了。

拜别了谷剑辉,二人在官差护送之下牵着马到了那刑部附属的馆驿。虽说名义上只是个供官员差役和往来信使暂住的场所,却修建得很是干净整洁,房间宽敞明亮,床铺柔软舒适,屋内桌椅齐备,就连糊窗纸都是洁白崭新的。

“果然是京城啊……”任天楠有些感叹。

“也未必,不过就是因为这是刑部衙门的馆驿,不敢简陋邋遢了而已。”笑着摇了摇头,反手关好门,梁尚君走到床边的架子旁,把身上的背囊挂好,刚回过身,就传来了敲门声。

来者是送水的伙计,干净利索的小孩儿把一铜壶开水放在门边的脸盆架子下头,说了声二位客官小心别烫着手,便客客气气出去了。梁尚君走上前去插好门,接着看了看坐在旁边那张床上的任天楠。

“洗把脸歇会儿吧。”他提起那沉甸甸的铜壶,在脸盆里倒了多半盆水。

“哦,你先洗,我待会儿。”任天楠应了一声,叹了口气。

“琢磨什么呐?”

“没什么,昨天,在路上你不是说那谷大人是刑部正堂一品官么?”

“是啊。”

“可,我刚才突然想起来,小时候念书,私塾先生仿佛说过,当朝拜相的才能算是一品大员,六部尚书最大只有二品啊。”

“哦,他这个刑部正堂可是绝对的一品。只因他不想在皇上身边儿日日担心掉了脑袋,这才顶着一品的纱帽,做着二品的差事。”梁尚君说完,把手浸在热水里,洗了两把脸,简单擦干之后又抬起头,“刚才没让你进去之前我俩寒暄中随便提到了这么两句,我问他如何穿着大红的蟒袍坐在这二品官的椅子上,他告诉我的。”

“……这样。”点了点头,任天楠看向微微开着一点缝隙的窗户外头那显得格外森严高大的三法司的山墙与屋檐,正三心二意之时,那鬓边散落的几缕头发微微沾湿了的举人老爷就走了过来,伸过手轻轻摸了摸任天楠的脸颊,梁尚君带着笑开口。

“你也去洗洗脸吧,看,这儿有一点儿尘灰……啊,又或者,你干脆泡个澡吧,自那日庙堂之中行了你所言道的‘苟且’之事以来,这几天都还没好好在热水里打个滚儿呢……”

任天楠听着,就知道某些人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从床边站起来,他一语不发转身往刚才差官告诉他们后院儿有个可以洗澡的地方走去了。

梁尚君跟在他后头。嗯,这是必然的啊,那家伙不跟着才怪。

到了那个有点儿简陋但是很干净的沐浴间,发现只是个简单的木头房子,里头有澡盆,有大铜壶用来装热水,后面就是沟眼,洗过的水可以直接倒进去,很是方便。想着这样的条件其实也就算是不错了,任天楠都没看那跟进来的梁尚君,他只是又走了出去,交代了一下伙计准备两壶开水两壶凉水,便又走了回来。

举人老爷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正在那儿等着他。

伙计很快就来了,放下两大壶滚热的开水,又从前院儿的水井里打上来凉水,把水调兑好温度倒进浴盆里,嘱咐了两句任天楠注意别烫着了,就转身离开了。

关上门,有点儿狭窄的沐浴间里,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任天楠仍旧不说话,沉默了片刻后,他开始解衣服。盘钮一个个解开了,去了腰带,敞开了外衣,直到仅剩了中衣时,他听见了走过来的脚步声。

紧跟着,是一个热乎乎的怀抱。

他没有抗拒。

“你就不骂我两句,赶我出去?”耳边是低低的言语。

“骂你,赶你,有用么?”叹了一口气,任天楠想让自己不那么局促或是无错,但好像不大成功,因为他的声音还是带了细微的颤抖。

“那,你便如此引诱我了?”轻轻笑着,含住那耳垂,梁尚君把手掌探进任天楠衣襟以内,引发了一阵瑟缩。

“我不曾引诱过你。”摇着头,任天楠看了一眼那浴盆里冒出来的热气,“也许该说……是认了吧。”

“怎么说的那么惨哪……”轻轻咋舌,梁尚君抱紧了微微发抖的男人,“还在怕我始乱终弃?”

“不,只是……”低下了头,任天楠想了想,总算开了口,“只是,我还有退路可以走吗?”

“什么退路?”

“你……”嘴唇翕动了几下,任天楠闭上了眼,“你已经把我从崖头推了下去了,还问我什么退路?”

梁尚君好半天没说话,然后,他松开了怀抱,转到了任天楠对面。

“嗳~~”轻轻拍了拍那脸颊,他淡淡笑着,“我就知道你又多想了。”

“我何曾……”

“先听我说。”拦住了后头的争辩,举人老爷在那有些发白的嘴唇上亲了一下,然后开口,“你若是想要什么保证,什么海誓山盟,我有,我可以给你。但……所谓海誓山盟,又真的能实现几句?假使我今朝说了疼你到终老,明晚我就命丧黄泉魂归那世,那对你的疼爱也好,终老也罢,又都如何实现?天楠啊……我不敢说什么天长地久,天长地久有时尽。我只想着天天都逗你笑,烦闷了哄着你,生气了任你发泄,难过了听你倾诉,如此而已。是,之前我也说过什么后半生与你柴米油盐的话,那并非虚假,那是真心,既是真心,就总贪念着回报的,我不想逼你给我什么回报,可倘若你想给自己安排退路……我却是真的听得受不得啊……”

一番话结束,梁尚君看着自己跟前眼圈发红的家伙,看了片刻,便解开了自己的衣裳,一下子把他裹进了怀中。

那被抱着的人一句话都没说,却终究在沉默中缓缓抬起手臂,终究在迟疑后抱住了抱着他的人。

这样本不对的,这样本不对的……

男人与男人,这样本不对的!

可是……为何却怎么都……停不下来了呢?

……

两个人不知道怎么洗完的澡,一起挤在浴盆里,相互抱着,相互触摸着对方的肌体,相互抚弄着对方的器官,虽说一只手来得熟练,另一只手生涩到颤抖,可那功效却是一样的。梁尚君没完没了的亲吻给任天楠一种神奇的安心下来的感觉,然后,就在彼此压抑着喘息先后达到顶峰之后,举人老爷拉着自己的小院工,两人胡乱穿了中衣,提着自己的外衣,一路回到了驿馆的房间。

从里头插了门,相互纠缠着倒在床褥之间,任天楠还微微有点抗拒,那时的疼痛他还记得,应该说那慌乱的第一次对他来说,能记得的好像就只剩下了疼痛,至于渐渐习惯之后的快感……似乎太过模糊,已经没了自制力的他那时就只是随着对方的动作嗓音低哑的喘息,其他的,便什么都考虑不到了。

感觉到他的惶惶,梁尚君稍稍放慢了节奏,嘴唇凑到他耳际,低语着“别怕”,那探索的指头就一点点从胸前,滑到腰间,并终于绕到了身后。

那里还是肉体自然的排斥,轻哄似的指头慢慢按压,逗弄即将接纳他的地方逐渐放松,随后,在一点点挤进了中指时,他感觉到那抓着他的手加大了力道。

“疼么?”很低很低的音量,梁尚君随着询问亲吻他的耳根,牙齿细细的啃咬制造着轻微的痛与痒,来缓解那穴道内的紧张。

被按压在那个刚刚开发出来的地方时,任天楠再度红了眼眶,那该死的舒服,那可怕的舒服……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开始把小腿在对方身上轻轻磨蹭的,那无意识的举动让人心里一阵温热。任天楠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俘虏了的士兵,无力抗拒,最终一点点一步步的被敌方劝降。

指头不知何时增加到了两根,反复的推进造成的极细小的粘腻声响让他几乎伸手去捂住耳朵,然而那侵略的一方不准,梁尚君凑过去,在他颈侧制造着深深浅浅的吻痕,在他耳边低语着让人羞怯到极点的情话。

“已经湿了哎,我的小郎君儿……前后……都湿成了这般模样……”

“你不能闭嘴么!”任天楠带着颤音吼了他一嗓子。

“好~闭嘴~”说是闭嘴,那欠打的嘴却还是没有闭上,“不说了,再说我这小郎君儿眼睛也跟着湿了,还发了红,可就真的成了兔儿了~”

被那兔儿的眼怒目而视时,举人老爷蒙混过关的傻笑着,然后,他抽出指头,分开那双漂亮的腿,继而终于将分身顶在了那比上一次进入时要放松了不少的入口。

任天楠一时间屏住了呼吸,然后,就在他还想忍住声音时,那已经侵略进来的充实感与压迫感就让他瞬间没了所有坚持。

“嗯啊……啊……慢……一点……”求救一样的紧紧抱着那家伙的肩膀,他将发烫的脸颊埋进他肩窝。

“好,慢一点儿~慢一点儿……”哄孩子似的念叨着,梁尚君小心的带领他完成最初的配合,他一点点进入,进入一点之后还会做短暂的停留,或是挑逗般的几分退出。然后,就在这折磨人的进退已经令人厌腻了之后,那并不迅猛却的确是深入的一个动作,就让刚才还一直克制着的任天楠低声叫了出来。

那之后,便再没有方才的轻柔了。

梁尚君还是有尺度的,他不敢做得过火,第一次弄疼了人家小院工,第二次就确实应该轻手轻脚给个缓和的时间,于是,即便是后来加快了动作,他也不曾进行过片刻霸道的掠夺,他始终可谓是温柔了的……

有时候,温柔比火热更让人醉。适应了那家伙节奏和那物件的尺寸后,任天楠就只顾得上抱着他或是低吟或是急喘了。

疼痛,成了被忽视掉的东西,当快感逐渐涌起,举人老爷的背后便开始留下一些轻浅的红指痕。然后,当快感霸占了所有的神经,强烈到让神经都快要崩断时,那指痕就多了起来。最后,终于再也撑不住愉悦的侵袭,紧紧抱着纠缠着达到了顶峰的两个人,一起带着急促喘息倒在床心,手臂仍然缠在一起,就像是从一切的开始时就已经是那样了似的。

“天楠……喊我声‘尚君’给我听听,如何?”平息着自己的呼吸,梁尚君低声挑逗着对方。

“不……”

“哎~喊一声吧,就一声~~”

“你、有完没完?”

“喊了就有完了。”

“……脸。”

“啊?”

“说你二皮脸……”

“行,那我就笑纳了这称呼,你喊我一声‘尚君’来吧。”

“我喊不出来……”

“那就先低声练习几遍?”

“你不要得寸进尺!”

“什么话,不得寸进尺就违背了人性常理了。”

“……”

“对吧?”

“……”

“天楠?”

发现那被折腾了一顿,确实有些身心俱疲的小院工已经懒得搭理自己,梁尚君没辙的笑了笑,然后便带着舒叹牢牢抱住了那总能让他失控的身体。现在他心口里有种抚不平的愉悦,他希望这愉悦也能被对方感受到,并且永远都不要消散……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5 13:20:59 | 显示全部楼层
 

【4】

 

第十五回、小妹进京谈所见,

大人退朝领金牌。



早上先爬起来的是梁尚君,这是必然的,他那累坏了的小院工还睡得踏实,平稳的呼吸,平和的表情,脸上还带着微红的枕头印子,那模样……

“让人真是又想‘早来一炷香’了啊……”无奈的带着笑叹了一声,梁尚君轻轻翻身起来,小心不碰了旁边的人,他下了床,穿好衣裳,洗了脸,弄整齐昨晚散开了的头发,又去了后厨告诉伙计给准备点儿早点,便轻快地回到了房间。

任天楠正从床上坐起来。

惺忪的眼,裸露的胸膛,脖子上和胸口上的吻痕,以及还散发着勾引人的味道的表情,梁尚君看了几眼,便几步走过去,从架子上扯下衣服,把那漂亮的景致裹起来了。

这东西不能大白天的看太多,否则对身体不好,真的。

“不冷……”迷迷糊糊说了一句,任天楠下意识的穿好衣衫。

“是啊,你只是不冷,我可是要热了。”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梁尚君用指头理了理那有点儿凌乱的头发,“起得来么?用不用多睡一会儿?”

“不用。”摇头的同时红了脸,任天楠并没有抗拒那轻轻整理自己头发的手,“该起来了,待会儿要是谷大人过来了……”

“这会儿估计早朝还没散呢。”梁尚君看了看窗外的天,沉默了片刻后开了口,“哎,还疼吗?”

一声都没吭,任天楠只是皱着眉摇了摇头。

“真不疼了?”

“……你烦不烦。”

“我怕你不舒服啊~~”心安理得辩解着,梁尚君欠了欠身,从一旁桌上的纸皮盒子里拿过木头梳子,“来,我给你梳头。”

“不用,我自己会。”这显然让人格外的不好意思了,任天楠抓过梳子,不许他再动自己的头发。

“我这不是想伺候一下你嘛。”坏笑着想去抢夺那梳子,却被那小院工再度推开。

“不劳您大驾了……”赌气一样说着,任天楠几下就简单梳好了自己的头发,然后翻身想要下床。

看着这大宝贝穿衣穿鞋,都整理好之后吁了口气,梁尚君凑上前去,抱住了一身干净利落的任天楠。

“我叫厨子做饭了,待会儿就给送来。”

“嗯。”轻声应着,任天楠闭上了眼,这种怀抱之中的温暖让他很是踏实,就好像柔软的床铺,舒服的被褥一样。这么想着,他有点想笑,这样的类比也有点好笑,可他还没来得及笑出来,就在屋外梁上一声响动,就一下子让屋里的两个人都紧张起来。

“有人……?”

“你等着,我去看看。”止住了任天楠想跟出去的举动,梁尚君慢慢开了屋门,又在出门之后缓缓关闭,他看了看四周,又再抬头,都不见人影,而后,就在他刚刚想转身回去时,一声娇滴滴的猫叫声就传进了他的耳朵。

好极了……是他家的猫。

带着苦笑叹了口气,回过头再看时,房檐之上翻下来半截身子,一个一身黑衣的大姑娘头朝下看着他。

是梁小妹。

“下来,小野猫。”又看了看四周不见闲人经过,梁尚君走过去,叫妹妹赶快下地进屋。然后,直到小妹进了房间,看见了任天楠,还有那没来得及叠好的被子……她很是认命了似的叹了一声。

“唉……完了完了,没想到终究还是任大哥成了梁大嫂啊……”

这话傻子都听得懂是什么意思。

“有事儿说事儿你少寒碜我!”从后头敲了那小丫头一记,梁尚君拉了凳子坐下,“赶紧从实招来,你不是去追着那信使走了吗?怎么又跑北京来了?”

“哎~~?北京乃是我长大的地方啊,回来还不许啦?”小妹双手叉腰,“再说我也该回去看看师父了,水月庵离这儿不远,看一眼也耗不了多少时候,只是……”

“只是什么?”任天楠发现了小妹脸色的不对劲。

“只是,话说到正题上来,我前两日追着那信使,沿途之上,可是发现了不少了不得的事儿啊~~~”

“说吧,卖关子就免了。”梁尚君坐在桌边,看小妹也坐下,给三个人各倒了一杯茶,自己先端起来喝了两口,“到底见着什么了?”

“别急,听我说。”小妹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放下杯子开了口,“我那一日不是和信使一同出发的么,结果那人还算尽职尽责,进了省城之后就直接去了知州衙门,应该是要韩大人在那种类似通关文牒一类的东西上盖章吧。我看着他进了知州府,又看着他拿了盖好章的文书出来,进了馆驿休息,然后我就扮了男装住在他隔壁,结果当天夜里,就听见旁边有动静。我从窗户出来,到隔壁窗下去偷听,你们猜找他的是谁?”

“谁?”

“谁?”

两个人问得异口同声,小妹喘了口气,继续道来。

“是马进文!哎,哥,那一日咱们在县衙,不是见过了那个人了么?对吧?我看的真真儿的,就是他!他来找那个信使,跟人家说,那杜明棠,现在就在他家中!”

“什么?!”梁尚君一下子站起来了,沉默了片刻,他才重新坐了回去,“你接着说,到底怎么回事。”

“哦,后来我听着,他俩说的都是杜明棠的事儿。马进文说,他和杜明棠私下曾经有过一些交情,这次杜二少爷的刑罚满了期限,回乡途中来找他,想找一个栖身之地,因为家他是不打算回去的了。”

“他……跟马进文有过交情?”任天楠低声念叨着,“可若是这样,那马进文又是如何知道信使经过的呢?莫不是钟县令告诉他的?”

“应该不是,我估计是那信使找韩大人时,他就在旁边听着看着呢。虽说韩大人现在正在受审查,可公务终究还是要做,不能升正堂办事了,只好在客厅里见信使。”

“唉……”梁尚君叹了一口气,“我果然害他不浅。”

“那倒不必忧虑。”小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后来我跃上院墙,看见韩大人在院内散步,那脸色还不错,心里大概不平静,可是表现很镇定。”

“哦,那就好,那就好。”举人老爷点了点头,刚想说句什么,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小妹下意识的就把手按在了衣袖中那暗器的绷簧之上。

“谁啊?”按住了大小姐的手腕,梁尚君问了一声。

“客官,我给您送早点来啦,麻烦您开开门儿。”

几个人都松了口气,是送饭的伙计。梁小姐站起身,她看了一下四周,一把拽下来大哥昨天换下来的蓝缎子圆领衫,她披在了自己肩头,挡住了那一身黑色的夜行衣,随后又一把扯开了包着发髻的头巾,那一头青丝便散落开了。朝着另外两个眨了眨眼,她示意他们过去开门。

梁尚君走过去打开了门,伙计冲他客气的笑着点了点头,就提着方形的食盒往里走。

“客官,我们这儿虽说是刑部的客栈,但要说山珍海味还真是没有,就是豆汁儿焦圈糖火烧什么的,您是外地来的客人,未必和您的口儿,要是豆汁儿您不待见这个味儿,这儿还一碗粥,反正无多有少,您将就着吃,然后这饭钱是给您算在……”伙计说了一堆,突然卡住了,因为他看见了坐在哪儿,披着一袭蓝缎子衣衫,青丝洒满肩头,正托着下巴浅浅笑着的梁大小姐。

手一滑,差点儿把那碗粥扣在自己脚面上,伙计慌里慌张端稳了白瓷碗,然后结结巴巴开了口。

“这、这位……这位小姐……”

“哦,这是我妹。”梁尚君挡在小妹跟伙计之间,随手从架子上的小钱袋里抓了几个钱塞给他,“行了没什么事儿你就出去吧,饭钱算在账上走时候一块儿结,这几个子儿是谢你的。”

“哎哟喂,您看这话儿怎么说的,我这也是应当应分给您忙活的。”伙计亢奋起来,“得,那我先走了啊,那……那小姐,您要是需要点儿什么单独的可口儿的小菜儿,您就叫我,我让厨子单给您做~哦对了,我叫赵二狗,您就站楼梯口喊一嗓子‘二狗子!’,我准到~!”

“行了行了没事儿了,有事儿再叫你。”梁尚君脸色发青的把伙计赶了出去。

看着伙计被推出了房门,看着梁尚君又插好了插销,看着那斯文人很是斯文的唠叨了一句“岂有此理,大家闺秀,如何能这般不眨眼的死盯着看的……”,沉默了片刻后,屋里另外两个人都笑翻了天。

小妹半天才稍稍止住了笑,把大哥的衣裳脱下来重新挂好,又重新整理好发髻,她平稳着呼吸坐回去,刚想说话却正看到她那昨夜刚跟他的小郎君儿恩爱了一把的大哥,正看着刚被叫做“梁大嫂”的任天楠。

说实话梁尚君有点儿诧异,他看傻了,原来任天楠也可以笑得如此开朗,那灿烂的,可爱的笑容让他心口里一股热气腾腾的感觉冒了出来。

于是梁小妹不干了。

“哎哎哎,这儿还说不说正经事儿啦?”

“哦,说着呢说着呢。”缓过神儿来,梁尚君重新就坐,“一边儿吃一边儿说吧,刚才说到……”

“说到杜明棠在马进文家里。”小妹端过那碗豆汁儿,趁热喝了一口,接着话题往下讲,“后来我又听,那姓马的说,让那信使不必再往边哨去了,路途太远太累,何不就去他家小住几天,然后再将这杜明棠带回去,就说是快到边哨时偶遇。这样既能完成了差事,又不至于一路风霜颠簸,两全其美啊。”

“嗯……亏他想得出来。”梁尚君一声冷笑,“那,再后来呢?”

“再后来信使就答应了呗。”

“那……你有没有去马进文家里?”任天楠插了一句。

“去啦,能不去嘛。”大小姐点了点头,“后来,我到他家中勘察,发现果然有一个年轻男人,眉眼儿挺清秀,但是有些病态,想是在边哨劳役辛苦所致。”

“哦,那,那人额角……是否有一点暗红色的胎记?”梁尚君突然开口。

“有啊,就在这边额角,一点黄豆大小的胎记。”大小姐指了指自己的左边太阳穴,“对了,你以前见过杜明棠对吧。”

“嗯,见过。”梁尚君点了点头,“行了,那这就不用说了,就是杜明棠。”

“他还真的回来了啊。”任天楠喝了一口粥,拿过糖火烧咬了一口,“那,这杜明棠跟马进文还真的有过交情?”

“那谁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儿了……”举人老爷摇了摇头,然后忽然惊觉粥和糖火烧在任天楠面前,豆汁儿和焦圈儿在小妹手里,自己就只剩下了一碟子咸菜丝,“哎——!你们俩合适吗?!”

“谁让你只顾说话不顾吃的。”小妹理所当然,任天楠忍着笑低头又喝了一口粥,抬起头来时,举人老爷正用指尖捏着一根咸菜丝晃来晃去。

“要说这斯文人呐,就是到哪儿都受欺负,真是‘一时手软未抢早,半顿餐饭无处寻’,哎我说,尚洁,那豆渣研磨而成的汤汤水水,可否分与大哥我小小啜饮一两口啊?”

“嗯,等我喝不了了就给你。”大小姐那显然就是拒绝,“你去跟我嫂子抢啊,当大哥的哪儿有从妹妹嘴里抢饭的。”

“唉,殊不知嫂子是用来疼爱的,妹子是用来欺压的么?”梁尚君摇头晃脑,唉声叹气,很快的,“嫂子”也好,妹子也罢,就都抬起腿来在桌子下头给了他一脚。

举人老爷踏实下来了。从小妹手里抢来两个焦圈儿,又高高兴兴塞了任天楠分给他的一个糖火烧,喝了半壶茶,舒舒服服吁了口气,他开始整理整个案子的思路。

“别的甭说,想来这案子里头的边边角角,都应该是马进文跟杜明棠搞的鬼,估计就是黑三儿跟马进文说了小四的所见,他攒到今日才跟钟县令合谋要害韩伯年,顺便再把我这个乡绅扳倒也没什么坏处。抄没家产的说法,估计也是为他们好,抄没充公,十有八九会充到某些人的腰包里去啊……至于那杜安棠在寿宴之上下毒一事……估计是杜明棠所为,他利用马进文收买伙计孔小龙,然后当着众人陷害杜安棠。这真可谓是一箭双雕了啊……钟县令若是得了韩伯年的官位,马进文必定不会被亏待,杜安棠被砍了,家产自然会全部落在杜明棠这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手里,两个案子交缠在一起,几个人互惠互利……真是心狠手辣得很呐!”完成了一大堆默念的分析,梁尚君叹气,“这就但愿谷老弟的圣旨能赶紧请下来了~”

“他前去请圣旨了?”梁小妹问道,“跟皇上?”

“废话,圣旨嘛,还能是别人给的?”

“那,他能亲眼见着万岁爷了?”

“……你要干嘛?”

“没事儿,就是觉得很让人艳羡啊,那紫禁城里的真龙天子,可亲眼得见……”小妹的眼睛里放出光来了,然后很快,那光芒又变了味道,“哎对了,大哥,那谷先生,可长得一表人才否?”

“你又要干嘛啊……”梁尚君直觉这小丫头片子又要胡来了。

“不干嘛。”小妹笑了笑,不再说话了。

“我可告诉你啊,尚洁,你那点儿鬼主意,还是别对他打了的好,我那谷老弟可是个老实本分的念书人。”

“是~是~”小妹没说别的,只是撇了撇嘴。

“哎对了,刚才忘了问你了,你是何时到京城的?”梁尚君突然问了一句。

“前天晚上。”大小姐回答的简单,“我从省城的马场顺了一匹马出来,一路快马加鞭本以为会落在你们后头,谁知道竟然早了两日,我说,我心急火燎进了宣武门时……你们俩在哪儿?”

在哪儿?在山间,在马背上,一个抱着另一个,溜溜达达,卿卿我我。

“啊,道路不大好走,又遇见了追兵。”看了一眼脸红起来的任天楠,梁尚君赶紧答话。

“什么?县太爷的追兵么?!”小妹没听出来话语之间隐藏的东西,因为那追兵的说法实在是太吓人了。

“是啊,好在给应付了过去,而且天楠聪明得很,谎称我们要去总督衙门上告,估计那伙人再度出发,就是去总督府埋伏了,这才一路顺利到了京城。”梁尚君说得挺自然,也挺高兴。

“哦。”点了点头,大小姐踏实了,同时,一抹跟自己大哥格外相似的坏笑浮上了嘴角,“哎~任大哥,我哥哥何时开始叫你‘天楠’的?你可曾回过他一个‘尚君’了么?”

任天楠当时就卡了个结实,他半句话也没说出来,到最后只是红着脸别过头去假意倒茶,同时不忘狠狠的挖了那斯文败类一眼。

“叫与不叫,都是我们俩的事儿,小孩子家家的别老跟着瞎掺和。”梁尚君把那要人命的小丫头拉到一边,“我还告诉你啊,你可老大不小的了,该为自己终身大事想想了,既然不能老老实实当尼姑,就赶紧还俗嫁出去。”

“啊?我这双脚,哪个男人肯要我啊~~”抬起来不曾缠过的脚丫,小妹理直气壮。

举人老爷没来得及反驳些什么,他刚张了口,门外就传来一阵脚步声,紧跟着就是有人敲门的动静。

走过去,开了门,外头站着一个穿了官差衣裳的人。

“梁老爷,我们谷大人散朝回来了,让我现在就请您过去,共商大事。”

“好,这就过去。”点了点头,梁尚君答应着。

那一日,梁尚君交待小妹要乖乖在客房里呆着,而且要插好了门,决不许叫那二狗子过来,便和任天楠一起去见谷剑辉了。

这个过程起初是不安的,然后便是愉快的了,谷剑辉拿了皇上御赐的金牌给二人瞻仰,说是吃过午饭立刻动身,三人又详细商谈了一番这案件的始末缘由,梁尚君讲了自己刚从小妹那里听来的耳闻,谷大人便沉默下去了。

他想了片刻,抬起眼皮。

“兄台,恕我冒昧问一句,你这话……都是从何方听来的呢?”

“这……”沉吟了一下,梁尚君笑了,“也请贤弟恕我无礼张狂,这消息是千真万确,可惟独这消息的来由,我着实不便透露。”

“兄台多虑了,我并非想刻意打听,只是,如若到了那县衙之上,当堂对峙之时,说起这些证据,我又该如何言讲?总不能说是道听途说吧。”

“是啊……”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梁尚君点了点头,“那,贤弟你觉得如何说好呢?”

“嗯,我想,如果有人问起,不如干脆说是来自江湖义士之言,若有人指出这言论令人质疑,我尚且还有这御赐的金牌作为抵挡,想来也没人敢翻案。”谷剑辉浅笑着说完,微微欠了欠身,“那,你我就各自做了准备,午饭一过就起程,今儿个中午,兄台跟这位任先生如若不嫌弃,就在舍下吃一顿家常便饭,如何?”

“那自然是甚好啊。”梁尚君起身,跟刚站起来的谷剑辉凑到一起,两个斯文人拱手施礼,而后那举人老爷便凑过去小声儿说了句,“只是,这一品大员的宅邸之中,即便是所谓家常便饭……想来也会是猴头燕窝鲨鱼翅,熊掌干贝鹿尾尖的吧~~”

“哪里话哪里话。”谷剑辉连忙摆手,“兄台可莫要这般猜测我,山中野味海底活鲜也便足够了,那太过稀有之物,还是少吃为好啊,恐伤了天地灵物。不过……倒是前些日子有个东北来的下属送了几只林子里打来的野兔给我,不如今天中午,我让厨子给料理了,咱们尝尝鲜?”

梁尚君愣了一下,随即看了一眼任天楠,然后便控制不住笑了出来。

“我那刑部正堂老大人呐,要说这兔儿肉,我可是昨天夜里刚尝过,那味道确实是非同一般。”

“哦?兄台尝过了?那是头一次品尝么?”

“不不不,还真不是头一次,在几天之前,往京城赶奔的途中,山野之间倒也吃过一次,只是那时条件所限,不如昨夜吃得舒坦。”

“那是那是,在客栈之中,总比在山林间要好得多了,兄台那第一次品尝,想来也是偶然捕获的吧?”

“哈哈~~~确实偶然得很了,我这也是歪打正着不经意就得了手啊。”

“兄台太客气了,依照你的功夫,抓只兔子啖之,岂不容易?”

“嗳~~非也非也,我那只兔子抓起来可是废了一番气力呢~~”

如此这般,一个有意为之,一个不明真相,两个人居然还能针对从本质上完全不是同一件事的话题聊的那般投机?!任天楠紧紧攥了拳头,暗暗发誓这笔账一定要在官司了结之后好好清算一番。

红着脸,跟着两个还在用官场话畅谈个没完的人走出了客厅,又穿过了院子,便是刑部的后侧门了,任天楠看着谷大人交代官差将两位贵客送回馆驿歇息,午时再来接,又看着两位年兄年弟相互道别,也向谷剑辉施了一礼之后,他跟在梁尚君后头迈出了略有些狭窄的后侧门。

“你说那兔肉……都是些什么鬼话!”低声恶狠狠地问着,任天楠想着若不是顾及官差在身边,非揍那混账一拳不可。

“那可不是鬼话,那是实话啊~”梁尚君兴高采烈,“山野那次吃了个鲜活,客栈这次吃了个透彻,都妙不可言啊……”

“梁老爷,喜欢吃兔肉?”一旁的官差突然插了句嘴。

“是啊,爱得很呢~~~”

“我儿时也吃过,爹娘给买的。”

“味道如何?”

“确实好得很。”

“嗯~~”举人老爷摇头晃脑加快了脚步,不知是想着赶快回馆驿去歇着,还是怕身后咬牙切齿的小院工真的扑上来揍他,但虽说脚步加快了,那嘴上却依旧足够“无德”的念叨个没完,“只是啊~我那兔儿可比一般的都要个儿大,吃起来……可真是味美绝伦,难以言表哟~~~”







第十六回、谷钦差吓坏钟知县,

韩伯年否认马进文。



从京城返乡,用了没多长时间,毕竟是刑部正堂的仪仗,又是肃静又是回避,一路上庄严威武,老板姓躲还来不及,哪里还敢阻碍队伍前进呢。

临出发之前,几个人商量好了,梁尚君和任天楠见过谷大人,就跟着他的人马走,梁小妹不方便突然出现,就仍然女扮男装骑着那匹偷来的马保持着一定距离跟在后头。

于是,这沿途之上便成了一队人马走在先,一个姑娘跟在后的场面。这场面一直持续到离县城五里之遥的地方,按照礼数,刑部正堂下了轿,就在这路边僻静处暂作歇息。谷剑辉在太师椅上落座,沏了茶,吃着点心,等手下官差一骑快马飞奔去县衙报告,让县令亲自出城接钦差。

官差得了令,飞速前往,不多时便回转了来,跪在大人面前,说是那县令马上就到。

“嗯。”谷剑辉点了点头,“那,你在传令时,可曾见了那县令的神色?”

“回禀大人,见了,像是很慌张的模样。”

“那,这慌张,是仅仅因为惊讶呢,还是明显心虚所致呢?”

“这……”官差想了片刻,再次开口,“回大人,小的感觉应该是后者,就见他额角很快渗出汗来,说话也略带颤抖。”

“还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哦,有,这县令脸上,有伤。”

“伤?什么伤?”

“我看他左眼下青了一片,这像是旧伤,可右脸上的红肿,倒绝对是新近的伤,而且,我过去的时候,衙门后宅上上下下都在忙,有的忙着给老爷煎药,有的则像是在忙公事。”

“嗯,好,看得仔细。”谷剑辉脸上见了笑容,“待等回去之后,自己去账房领十两银子的赏钱。”

官差喜出望外叩谢了之后,退到一边去了。

“我说,年兄啊。”谷大人看了一眼坐在他旁边的梁尚君,“这眼看就能见了那县令了,你可想好如何与他对峙了?”

梁尚君笑着站了起来:“大人,你是审案子的正堂,我则是堂下听审的嫌犯,来去黑白,全听大人发落,并不想与谁人对峙啊。”

谷剑辉看了他片刻,一下子笑出了声,拿一个指头点指了对方两下,他压低了音量开口:“我那恩公啊,在公开场所,你可真会给我面子,看来我这回是偏私了你委屈了你都不行了。”

“大人哪儿的话,什么偏私委屈,哪里会是堂堂一品大员做得出来的?”梁尚君拱手施礼,随后说,“这眼看着那县令就要来了,我还是站在大人身后较好,这座儿,就给我撤了吧,不然让人看了,还以为你我之间有什么私弊。”

“你我之间有私无弊,衙门上只谈公事,可平地里……”

“但讲旧交。”

两个人笑得心照不宣,任天楠在旁边看得一脸无奈,真是说话办事都拐弯抹角的念书人呐,公事私事之间还有如此之多的名堂么?倘若你们没有私下的交情,又怎么可能让这全国上下除了皇上跟宰相最有实权的官员出了京城,到这小小的外县来呢?

忍着浅笑,他抬头看向这条官道的尽头,看了片刻,突然见得地平线上来了一对人马,不到一碗茶的工夫,人马已到了近前,几名官兵后头是一乘青布小轿,那配置显然比起谷剑辉的八抬大轿都显得太不值一提了。轿子落了地,轿帘撩开,那脸上五彩斑斓带着青紫红肿的七品县令钟老爷,便颤颤巍巍哆里哆嗦的迈步下来了。

撩着袍子跪倒在地平川,娘娘腔的县太爷惊恐万状开了口。

“七、七品知县,钟继合,叩、叩见钦差大人!”

谷剑辉看了两眼,觉得自己都快要忍不住笑了,只见那钟老爷脸上左一块青,右一片红,鼻梁上还带着血痂,甚是惨痛。

“钟县令啊。”谷剑辉开了口。

“下官在!”

“我且问你,你这脸上的伤,都是缘何而来啊?”

这一说,可是真的问到了县太爷的短处,或者说,正戳到了他的痛处。稍稍倒回去几笔说,那一日打发了被打得七零八落的几个官差先上后头去养伤,钟老爷自己坐在屋里生闷气外带惊恐不安。原来这梁尚君竟然是真正功夫了得的那个!这便如何是好?他二人还要去找总督大人上告?这岂不糟糕?

可又一转念,也好,就让他们去,等总督衙门派人来,我正好说这两个人是逃犯,主仆二人相互勾结做贼,又伤了衙门口的官兵,对,顺便还能把那一天打了我一鞋底子的事儿放在他俩身上!公文也在,人证也有,料想他们也没法儿翻案。

县太爷前前后后琢磨了两天,想得挺高兴,而后又见了马书吏一面,二人一番商议,惊觉那杜安棠也是必须料理掉的,便于当日夜里急急忙忙花厅夜审,将牢里的杜少爷提了出来。

原本想的挺好,如若他不招认那投毒一事,便干脆一顿板子逼他点头,可没想到板子还没落下去,堂下就冲上来了沈班头。原来是衙门口里跟沈忱不错的几个差役一看老爷要花厅夜审,就知道短不了非刑拷打,急急忙忙去通报了沈忱知道,结果原本被禁足在家停职反省的沈大班头,立刻赶到了县衙。

他一出现,衙门口上下就乱了套。师爷心明眼亮,转脸儿就顺着墙根儿溜了,差役们拿了沈忱打点的金银,也都不向着老爷说话,更何况沈忱的功夫他们都知道,都怕一步上去,再回过神来已然让气急败坏的大班头掐断了脖子。结果,一见杜安棠跪在堂下,像是要足足实实挨上几百水火无情棍,沈忱就血贯了瞳仁,急红了眼的大班头可不管那许多了,闯上前去一把揪住了县官的前襟,愣是将他从桌案后头拽得翻滚到了堂前。抬手掀了那黑了心的纱帽,沈忱喊了一嗓子“狗官,你可对得起良心吗?莫不是非要这明镜高悬的牌匾掉下来砸死你,才知道不可鱼肉百姓么?!”

那一声喊得声色俱厉,县太爷再想喊人解救自己,已经被对方重重一拳打在了脸上。嗷的一声鬼叫,老爷眼前金灯银灯一阵闪烁,昏了过去。

差役们见这般场景,都被吓着了,一个个全看着沈班头。

“不用担心,我不会跑了的,从今儿起,把我跟杜安棠安排在同一间牢房就好!”沈忱说着,从地上扶起了脸色有点苍白的杜安棠,压低了声音说道,“放心,我揍了这狗官,就是为了能堂堂正正住进这大牢里的。今天先饶了他,明日他要敢再动刑,我就干脆带着你劫牢反狱一走了之!”

“我爹他……”杜大少红了眼眶。

“好,将你爹也带上。”

“什么啊,我是说我爹他这几日过得如何,你可曾关照过了?”言语里带了颤音,脸上却见了笑意,虽说七分是苦笑,却终究有了一种踏实下来了的意味存在。

沈班头放心了。

他放心下来住进了牢房,暂且不说,单说那钟老爷,脸上的伤疼得他躺在床上一个劲儿的哎哟,请了县城里最好的大夫来医治,开了若干药方,又是喝的又是抹的,折腾了大半天,连饭都吃不下去的钟县令本打算伤好了之后就立刻直接跑去总督府哭诉要求将这两个人一并开刀问斩,却没想到主意还没打点好,就得到了奉旨钦差离城五里之遥等他前去迎接的消息。

老爷一阵哆嗦,汗可就下来了。

送走了传令官,他半天才镇定下来,又觉得也许只是出了京城前去外地办案的路过钦差,不会干涉到本县的案子,略微踏实了一些的老爷赶忙让人备轿,忍着伤痛上了轿子,急急忙忙前去接钦差了。

“回、回禀钦差大人,我这伤……”原本还想编个瞎话糊弄过去,钟老爷一抬头,却犹如晴天霹雳了一般的正瞧见了站在谷剑辉身后冲着他微笑的梁尚君,一个没跪稳当,这青天老大人就往旁边一歪,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人、大……大人,这、这、这人是……”

“哦?你说这梁举人啊。”装作并不算十分熟识的样子,谷剑辉很随意的解释,“他只是本官我的旧时朋友而已,十年前与我一同在京城会试,我二人就在隔壁号房之中同考。这次他来找我,给我讲了贵县一个小小的案子,请问……这案子,钟大人你可曾有过耳闻呐?”

县太爷就觉得那金灯银灯又都回来了似的。

完了……完了……你完了……你的前途完了,你的纱帽完了,你的性命,也完了……

无数个这样的声音萦绕在耳侧,连官袍的袖子都抖起来的知县老爷半个字都没说出来。

“钟大人,实不相瞒,我这次来,就是为了贵县这案子而来,皇上赐我‘如朕亲临’的金牌,是想让我肃清一方不正之风气,还百姓一个安居乐业的天下。我自然是要蒙圣恩秉公执法的,希望……这案子里,可不要有钟大人你的毛病作祟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不害怕的就不是人了。

哭着喊着自己何等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县太爷磕头如鸡吃碎米一般。

让那一看就是亏了心的县令站起来,谷剑辉转身上轿。这八抬大轿和一大队人马走在后头,知县的青布小轿像是被老虎押送的耗子一般连哆嗦带颤的走在前头,直奔县城而去。

那五里路走得就好像阴魂道,那县城城门就像是鬼门关,钟县令坐在轿子里,几次觉得自己就快要让鬼卒用叉子挑着扔进油锅了,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等到进了县衙,整个人都像是刚从水塘里捞上来的一般。

本想请钦差大人先在馆驿里歇息一下,谁知谷剑辉却说不必拘礼,直接开了县衙大门,请百姓围观旁听,这案子最好是快刀斩乱麻,免得夜长梦多横生枝节。

每个字每句话,全都戳到了县令的软肋之上,战战兢兢说着也好,也好,钟老爷连忙去后宅换了一身干爽的官袍,重新回来时,钦差大人已经坐上了他的太师椅,准备审案了。

提着袍子下摆,赶忙坐在一旁的旁座上,钟老爷心里像是揣了一只野猫,猫爪子挠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案子开审了。

堂下一干人等全都被叫了来,包括所谓的人证孔小龙。

简单问了几句缘由,谷剑辉点了点头,然后在思量片刻后开了口。

“钟大人,依本官之见,这案子里有几个疑点,你且听着看我所说是否属实。一、你说这杜安棠买通伙计孔小龙投毒,那,这毒药鰑鱼血,又是在何方买来的呢?”

“城中……药、药铺。”钟县令欠了欠身。

“好,那既然是这样,孔小龙,你是在哪家药铺买来的这味剧毒,让官差去把那药铺掌柜的叫来吧。”

一句话,吓傻了堂下跪着的伙计,哭天抹泪说着自己那一日慌乱,也不记得是从哪家药铺买来的了,孔小龙哆嗦着跪倒在地。

“既是慌乱之中忘了,那好,来人!”

说了一声来人,差役们随时听命,谷剑辉传令下去,两个时辰之内,将城中所有药铺的掌柜都给我叫来,连带着药铺里近一个月的账簿都必须带来查看。

这一句话可吓坏了所有亏心的人,差役们领了命,不到一个时辰就把药铺掌柜的全都带来了,小小的县城,原本药铺就不是许多,集合起来也不是很难。谷剑辉看了看堂下站着的这些掌柜,再度开口。

他让孔小龙一一辨认,哪个是卖给他鰑鱼血的,孔小龙吓得裤子都要湿了,连忙说不记得。谷剑辉点头说,好,那既然不记得了,就从账簿上核对吧,结果这一核对可不得了,首先就是药铺里有鰑鱼血这味剧毒的,本身就是少数,再细细查问,近一个月内出售过鰑鱼血的,就只剩了三人,这三人的账簿上登记的,又都是用于配药的,用量极其细微,根本不能毒死人的出售记录。再让三名掌柜辨认孔小龙,也是人人都说不曾见过此人出现在自己店铺之中。

大人一拍惊堂木,孔小龙瘫软在厅堂前。

“看来,你这所谓的忠肝义胆的奴仆,可未必是真啊……”谷剑辉眯了眼低语着,那声音让堂下黑了心的家丁差点儿咬舌自尽。又侧过脸看了看一旁的县令,钦差大人接着开口,这次,声音里带了能让贼人吓破胆的威严,“孔小龙!你口口声声说是杜安棠要下毒害人,那我问你,既是这城中药铺都不曾卖给你鰑鱼血,你那害人的毒药,又是从何而来?!!”

张了几下嘴,吓得全身瘫软了的孔小龙一下子就趴在了地上。

“大……大人,小、小的,小的也是一时糊涂……”

“嗯……知道你是一时糊涂,见财起意。我问你,是何人指使你假意投毒栽赃陷害杜安棠的,你还不从实招来?”谷剑辉的声音稍稍缓和了一些,像是对快吓死了的奴才聊做安抚,“孔小龙,是非对错面前,坏了良心可要留神天理王法不容情,你若还想在我手下活命,最好是实话实说啊……”

梆梆的磕头声响了起来,孔小龙哭爹喊娘,总算说了实情。

他说,那给了他一百两银票的,并非杜安棠,而是省里的书吏马进文,姓马的让他嫁祸杜安棠,但是未曾说是因为何故。

好,终于把马进文引出来了。谷大人点了点头,暗暗吁了口气。

“嗯,既是这样,来人,去省里将马进文叫来。”谷大人一开口,钟县令差点儿从椅子上出溜下去。

他可亏着心呢。

昨夜说是花厅夜审,那与他同谋的马书吏,现在可没走,就在他的后宅之中藏匿着呢……

提着官袍,离了旁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的,是再也沉不住气的钟县令,想着干脆我把你出卖了吧,好换来我保得住这七品乌纱,他哆嗦着说了实情。

谷剑辉听完,轻轻笑了一声,那一声笑吓得县太爷浑身一激灵。

“这么说……钟大人,你是受那书吏的唆使,才糊里糊涂错断了案子的吗?”

“正、正是啊!钦差大人在上,下官我不敢有半句胡言乱语,都是下官一时心急,乱断了案子,望大人饶我一次,下官以后绝对不敢了!”

“嗯……你先跪在一旁。”

钟县令乖乖跪到一旁去了,不多时,前去后宅的兵丁就将藏在县太爷书房里的马进文捉了出来,扔到堂下。

看着跪在地上的白面书生,谷剑辉拍了一下惊堂木。

“马进文,我来问你,你因何处处干扰这件案子?嗯?你身为知州大人的书吏,又为何往这县衙里钻呢?”

堂下的书生一语不发。

谷大人连续问了几句,他都不曾言语,虽说能看出来在害怕,却咬紧牙关不说一个字,看来是心里有底的。想了想不可急躁,谷剑辉先将马进文押在一旁,问时方才在途中就派人带着公文去叫省里的韩伯年一事可曾办好。官差说韩大人已经去请了,估计这就到。

说了句暂时退堂,等知州韩伯年到了之后再继续审案,谷剑辉一拍惊堂木,差役们押着嫌犯进了监牢,百姓们议论纷纷散去,钟县令被关进了后宅不许出门半步,杜安棠跟沈忱暂且安置在跨院屋内歇息。叹了口气,钦差大人便离了桌案,也往后头去了。

就在屏风之后,是仔细听着前头动静的梁尚君,跟任天楠。

“如何?兄台可曾都听清楚了?”

“那是自然,谷贤弟,你可真不愧是堂堂一品,公正无私啊。”梁尚君赶忙施礼。

“哪里哪里,我也是奉了圣命,不敢有辱钦差二字。”笑着摆了摆手,谷剑辉边与那二人一同往后宅走,边开口道,“现如今杜安棠这案子容易了结,就算他马进文不开口,有孔小龙的供词,杜家的冤屈也可以轻易澄清,只是……若这马进文始终一语不发,兄台你的案子,可就不好办了。纵然可以让那差役黑三儿来指认,但……没有了他的供认,又如何洗脱你行贿朝廷命官,和那偷盗的罪名呢?”

梁尚君沉默之后,笑了。

“贤弟,实不相瞒,我一贯认定钱财乃身外之物的,现如今,这案子是否澄清我已然不在乎了,只要可以洗脱韩伯年的罪名,将那马进文与杜明棠捉拿在案,我的家产是否抄没,并不足令我烦闷。只要……”说了一半,梁尚君看了看旁边跟着的任天楠,突然伸了手过去,拉住了对方的手腕,“只要这小哥始终在我左右,哪怕是山沟里半间草棚,一张土炕,我也可以‘青山碧岭无宫阙,天高地阔自逍遥’。”

一句话说愣了两个人。

谷剑辉看了好几眼快要窘迫死的任天楠,又看了看完全不像是在胡言乱语的梁尚君,半天才恍然的点了点头。

“兄台的意思……莫不是……”指了指正在努力抽回自己手腕的小院工,那堂堂一品大员觉得自己也跟着脸红起来,“我懂了,难怪兄台年届而立还不曾娶妻……我还在纳闷,我至今孤家寡人乃是公事繁忙无心成婚,你身为乡绅轻松自在怎么还不早早三妻四妾儿女成群,原来……哎呀得罪了得罪了。”

“嗳,岂敢岂敢。”赶忙去阻拦对自己作揖的谷剑辉,梁尚君终于松开了攥着人家手腕不撒开的爪子。

然后,就在等韩伯年到县衙来的这段时间里,两个在后宅西厢房暂且休息的人总算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喝口茶么?我叫差役帮着沏一壶?”梁尚君关好门,“唉,要是能喝上一口杜家馨茗斋的极品香茶,现在什么官司啊烦恼啊,就都能抛之脑后了。”

举人老爷唠唠叨叨,身后的小院工一句不发,回头看时,坐在了椅子上的任天楠正微微皱眉看着他。

“怎么了?”

“你……为何要告诉谷大人啊。”半天才低语出声,任天楠叹了口气,“这事儿值得说给堂堂一品大员听么?”

“你是说,你与我……‘苟且’之事?”嬉皮笑脸凑过来,梁尚君弯腰过去亲了亲对方的嘴唇。

“别再用我的话反过来取笑我了!”红着脸接受了那个亲吻之后,任天楠低了头,“你又何必跟他说明,这等事……”

“这等事怎么了。”打断了那后半段话,梁尚君仍旧带着他那天杀的帅气又坏气的微笑,“若是你不介意,我乐于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等事,让你不管走到哪儿,都会在身后有人指点着说‘这是那飞贼举人梁尚君的小相好~’,岂不快哉?”

“你敢的话,我就割了你的舌头。”红着脸颤抖着声音,任天楠觉得呼吸都让那句话说得急促了起来。

“嗳~那多麻烦啊,不如……你就趁我亲你之时,一口咬断我的舌头更好~”

“无……”本来是想骂他一句无耻之徒的,可后头的话都还没说出来,自己的嘴就又被堵住了,那是一个深之又深的亲吻,梁尚君直吻得他呼吸困难才停止了侵略。

“若不是顾忌此地随时会有人打搅,尚洁那丫头也时刻可能跑来偷看偷听,我真想就这么把你推倒在地亵玩一番了。”把“亵玩”二字强调得很是突出,梁尚君笑得像是蕴藏着什么天大的阴谋。

“你这说法……还不如我说的那‘苟且’。”扭过头去懒得跟这混账计较,任天楠努力平息着还有些急促的呼吸。

“我这可是为了配合你那说法啊~~”心安理得狡辩着,举人老爷笑着把那爱害羞的小院工揽进了怀中。

他们的平静并未持续多久,几个时辰之后,有官差来报,说谷大人请二位准备上堂,那知州韩伯年到了。

好,既然韩伯年到了,那他梁尚君的官司就要开审了。

钦差大人二度升堂,堂下有关人员都跪好了,一声惊堂木响过,谷剑辉先对着马进文开了口。

“马书吏,我且问你,你与衙门口里的官差黑三儿,可熟识么?”

堂下的人只是沉默。

“还不肯开口?”皱了皱眉,谷剑辉看向一旁的钟县令,“那,钟继合。”

“呃、在!在……”

“我问你,你衙门口里的黑三儿,跟这马进文,是什么关系?”

想着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你了,钟县令滔滔不绝起来。

“呃……据我所知,那黑三儿与马进文,乃是远房的亲戚,黑三儿平日里爱喝酒,有时候还耍钱,只要手头一紧,就去马进文那儿借钱花。就是在这过程之中,马进文得知了那书童小四所说的,梁举人家中窝赃一事,这、这才加以利用……”

“加以利用,为的是什么?!”

“为、为的是……为的是扳倒韩大人,然后……”

“然后怎样?”

“然后,我就能受那朝中肖大人举荐,升至知州……”

“扳倒韩大人,于他马进文又有什么好处?”

“因为……之前有那么几次,马进文的一些言论和看法被韩大人驳斥了,他怀恨在心,说自己壮志难酬,故此才……”

“嗯。那我问你,你与他暗中谋划,妄图加害梁举人和任天楠,可是实情?!”

“!啊这……”钟老爷卡住了,随后就浑身都哆嗦起来。

“不说吗?”谷剑辉缓缓开口,随后看向旁边跪着的梁尚君,“梁举人。”

“在。”

“我问你,那追兵行刺一事,可否属实?”

“千真万确!”

“那好,你站在这七尺法堂之上,逐个辨认一番吧,看看哪个披着万岁隆恩赐予的差役官服,却做着那见不得人的苟且之事!”

虽说是庄严肃穆的场合,那苟且之事几个字却让梁尚君差点儿笑了出来。忍了忍,定了定心神,他站起身,朝着四周的两排官差看了一圈儿。

很明显,有的心安理得面沉似水,有的鼻洼鬓角已是热汗涔涔,梁尚君看罢,回过头冲着谷剑辉施了一礼。

“大人,那一日行刺的是四个人,个个面上蒙着黑纱,我不敢冒昧断言是这堂上的谁,但是……做贼者必定心虚,您可以看看哪个汗湿了脊背手心,哪个便是刺客无疑。”

“好,就依你说的,各位差役,你们各自转过身去,不必面对我,只需面对着那堂下的百姓,让民众看看哪个是行凶的刺客!”

话音刚落,有的差役听话的转过了身背对着堂口百姓,有的却再也忍不住内心恐慌,扔了水火无情棍,扑通扑通的跪在了地上。

四个差役,个个湿透了前心后背,磕头如捣蒜,口中喊着钦差大人饶命。

再看那县令钟老爷,已经烂泥一般瘫倒在地了。

“你们四个先跪在一边。”让四个人往旁边跪,谷剑辉接着开口,“钟继合,现在你的罪过已经不小了,与省里的文职人员私下勾结,妄图借故扳倒上级官员自己升迁,你可知以下犯上本身就是一行大罪么!!”

话音刚落,钟老爷已是哭成了泪人儿,连连说着都是那马进文蛊惑了他,他才会出此下策,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妄求大人饶他不死,娘娘腔的老爷磕头的频率超过了刚才那四个官差。

“行了,你且跪在一旁。”止住了那帮当帮当的声响,谷剑辉唤来一旁官差,“去,将那知州韩伯年请来,当堂问话。”

官差领命去了后堂,不多时,在后堂等到已经是心浮气躁的韩伯年就被带到了堂前,跪下叩首之后,都没敢穿官衣,只穿着常服的韩大人一语不发等着钦差问话。

“韩大人。”谷剑辉开口了。

“下官在。”

“我问你,你可认得那梁举人?”

“是,下官与梁举人乃是旧友,一直在文章歌赋上有些来往。”

“嗯,那他赠与你的礼品,你可知道是从何而来?”

“这……”看了一眼旁边态度淡然的梁尚君,韩伯年迟疑着开了口,“回大人,下官着实不知,可、可我这梁老弟乃是吃着皇家俸禄的孝廉公,那字画……总不会是非法得来的吧。”

“你不必为他说好话,我只问你,是否知道从何而来?”

“……那,下官确实不知了。”

“好。”谷剑辉松了口气,脸上见了笑意,“那,韩大人,你既是不知,这收受赃物一事,便不可成立,本官替你翻案。”

韩伯年一听,立刻不可思议抬了头看向谷剑辉,随后便重重一叩首。

“多谢钦差大人!!”

“免礼,只是,还有一事我不大明白。你不知道那是赃物,这点我信,可你又为何收下那字画呢?是否是梁举人有求于你?”

韩伯年又沉默了,他皱着眉偷偷瞧了一眼正看着他的梁尚君,看见对方冲他轻轻一挤眼,又一挑嘴角,才在谷大人追问之下开了口。

“哦,是,大人,梁举人之所以赠我那字画,是想拜托我帮他查一件事。”

“何事?”

“是……皆因他那偶然得了一块玉佩,这玉佩乃是这县内馨茗斋少东杜安棠的弟弟杜明棠之物,杜明棠发配边疆,那玉佩却突然出现,杜少爷怀疑是其弟杜明棠私自回来。于是,梁举人这才为友出面,求我帮忙查一查杜明棠是否在省城里。”

“嗯,那杜明棠的玉佩出现在县内,为何要在省里搜查呢?”

“这……那玉佩实际是在省城中被一位客商购买,后来又落到梁举人手里,所以他才怀疑那杜明棠就在省城之中。”

“你所说的,可否属实?”

“大人,我不敢有所欺瞒,句句属实!”

“好,当堂画供。”

一旁边师爷已经写好了韩伯年的供词,给他按了手印之后交给谷大人查看,谷剑辉看完,点了点头,再度开口。

“韩大人,你派人探查乃是为友帮忙,又不知所收之物是否为贼赃,便是无辜,不必下跪了,起来说话吧。”

“谢大人!”好像发自内心出了一口恶气,韩伯年站起身,刚想给梁尚君说两句求情的话,却被谷剑辉打断了。

“韩大人,我再问你,你可认得那个人吗?”说着,谷剑辉抬手指了指跪在厅堂另一头的马进文。

顺着大人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韩伯年待到看清了那人面目,刹那间就愣在了原地。

“你可认得?”

“这……大人……此人是……”

“到底是否认识?”

“大人,下官可否近前仔细观瞧?”

“好,近前去看。”

“是!”匆匆应了一声,韩伯年几步走了过去,仔细看过之后,向上拱手,“回大人,此人……我并不认得!”

一句话,堂上堂下全都哗然。

连谷剑辉坐在公案桌后头都愣住了,往前一欠身,他再次追问。

“你当真不认得?”

“不认得!”

“他不是你那书吏马进文?!”

“大人。”韩伯年再次施礼,站直身子之后开口,“此人……长得与我那刑房书吏马进文可谓极为相似,但我与马进文多年前开始就是上司下属的关系,又日日可见面,这些年来已经太过熟悉了。我可以断言,这个人绝非马进文!而且自从我停职接受审查以来,那马书吏就一直在我近前帮我料理公文,刚才传令官去请我过来之时,马书吏就在我书房之内与我誊写文书,怎可能先我一步到这县衙的呢?!”

韩伯年话音落,在场的所有人,全都霎时间没了言语。







第十七回、县衙后宅大少爷答谢,

公堂之上杜明棠现身。



大堂之上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

谷剑辉紧闭着嘴唇,看了一眼跪在堂下,微微发抖的嫌犯,那并非马进文,却长得与马进文异常相像的人仍旧一语不发,那沉默格外让人按捺不住怒气。

半天,总算平定了心神的谷剑辉清了清嗓子,而后开口。

“韩大人,此人一直冒充你那书吏马进文出入县衙,你虽说不认识他,可他对你的事可谓了如指掌,否则也就不会一方面诬告于你,一方面陷害杜安棠。本官不想动刑逼供,你可否容我派人前去把那马进文请来,与此人当堂对峙?”

“大人,一切听凭您的安排!”韩伯年深施一礼。

“好,今日天色已晚,案子就先审到这里。将那钟继合、四名官差、还有假冒马进文者一同押入男监,明日继续听审。杜安棠,沈忱,你二人乃是受了冤枉,今日已可当堂释放,但此案之中还有些蹊跷需向你们问话,今晚就先住在这衙门后宅,免得明日再去叫你们耽误时间。梁举人和任天楠,窝赃一事还有待查清,也先留在县衙之内,百姓们就散了吧。退堂!”

一声退堂,该关押的被关押,该去找马进文的赶奔了省里,百姓们也散了,堂上只剩了那需要留在县衙后堂过夜的几个人。

谷剑辉从公案桌后头绕出来,朝着几位点了点头。

“今日就这样了,有什么话咱们明早再说,你们各自歇息,不要离开县衙。”

几个人施礼之后也在官差引领之下各自去了县衙后宅,随便吃了点东西后,夜色很快便降临了。

虽说官差会随时跟在旁边看着,杜安棠还是刚放下筷子就跑到了梁尚君跟任天楠住的西厢房。敲了敲房门,里头传来脚步声,门开了,是梁尚君。

“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谢你的救命之恩呐。”脸颊微微有些发红,杜少爷进了屋,后头跟着沈班头。

“安棠呐,既然是来谢我,就说的诚恳一些嘛。”梁尚君很是得寸进尺,关好门,他看着杜少爷根本不理他,反正很高兴的跟任天楠打招呼时,对着沈忱投去一个无奈的眼光,“我说,你有这么个相好的,可也真够一受的了,大班头,莫非这惧内,也可称一件乐事?”

“哎,我可长着耳朵呢啊!”回头瞪了那那家伙一眼,杜安棠坐在了桌边。

“不管怎么说,都得多谢二位一路辛苦进京去请谷大人前来审案,要不然,我们这冤枉怕是洗不掉了。”沈忱朝着两个人拱了拱手。

“哪里话哪里话,要不是一路进京,我也不会有那许多的收获啊~”梁尚君满面春风,任天楠一脸怨气。

“……你这斯文败类。”杜少爷明白了大半,然后拍了拍任天楠的肩膀,“唉……任兄啊,你落在这流氓手里,我也是爱莫能助,不过以后他若是欺负你,你尽管来找我,我可是知道他一大堆少年时的事迹呢~~”

“你少来劲啊,这疼爱都疼爱不过来的宝贝,怎能污蔑我欺负人家。”梁尚君挡在了两人之间,“你要真是来谢我的,不如说说事儿过去之后怎么酬劳我吧。”

“还是老规矩,你开价,我绝不还价。”杜少爷说得自在。

“唉……别的不说。”梁尚君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倘若我行窃的罪名洗刷不掉,家产全部抄没归公了,你到时看我哪个家丁院工丫鬟奴婢无处投奔,帮着接济一下,也就算是给我的酬谢了。”

“这……接济好说,我可以让他们来我宅子里或是店铺中帮忙,只是……”杜安棠皱了眉头,“你说,真的会抄没家产么?”

“谁知道,若是无从辩解,也只能如此了。”

“可那谷大人,不是你的……”

“是什么都没用。不过,就因为旧时有交情,我才希望他能秉公办事。而且,就算抄没了家产,我还可以白手起家东山再起。”

“嗯……到时如需我帮忙,你尽管开口。”

“那是自然。”梁尚君应着,轻轻叹了一声,“对了,我刚才在堂上也蒙了,那人……真不是马进文么?”

“是啊,我也纳闷得很。”杜安棠摇了摇头,“之前我不是见过马进文一面么,可那时只是专注于求他帮着递上状子,还真没仔细看他的长相,谁知道……竟然不是。”

“要不怎么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呢……”梁尚君思忖片刻,忽而抬头,“哦,还有,安棠,你不托个人回你家去通告你爹一声么?”

“我已经托一个不错的官差过去了。”沈忱搭话,“我让他只说现在洗脱了冤屈,别的都不要多讲。”

“嗯,少说为好。”点了点头,梁尚君轻轻叹息,“那,现在就只等着今天夜里提调来那货真价实的马进文,明日大堂之上见分晓了……”

一夜无话,所有人都有些辗转,现如今案子到了这个地步,复杂的一塌糊涂,原以为已经见了分晓,却又陷入泥潭,看来也只能等那真正的马书吏到案,谜团才能得以揭开了吧。

不管人心怎么烦躁,天总归还是会亮起来的,清晨鸡叫过,朝日上东楼,谷剑辉早早起来洗漱已毕,将便服更换了官袍,准备升堂问事。

这已经是本案第三次升堂了,想着无论如何也得问出个所以然来,谷大人随着威武的喊声转屏风入座,拍了惊堂木,看了一眼下头到案的各路人等。

就在正中,跪着一个三十上下的白面书生,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书生跪的端正,一双眼恭恭敬敬垂着。

“下面正中跪着的书生,你报上名来。”

“是。”听见大人发话,那人先是轻轻一叩首,随即跪好答话,“回大人,我叫马进文,乃是韩大人手下的一名刑房书吏。”

“嗯,那我问你,那边站着的,又是何许人也啊?”谷剑辉指了指一旁的韩伯年。

“哦,大人,这乃是我家韩大人。”看了一眼韩伯年,马进文重新垂下眼皮。

“嗯。”点了点头,谷剑辉又问韩伯年,“韩大人,你看这可是你那书吏马进文?”

韩伯年应声看了,只看了一眼便立刻回答:“正是。”

“好。”谷大人心里暗暗有了底,稍稍抬高了音量,他问那马书吏,“马进文,我且问你,你看,那跪在钟县令身边的,又是何人?”

这次,马进文可失去了所有的平稳与镇定,他一眼望去,见了那冒充者,就当即愣在了原地,手指尖有些哆嗦,脸上也变了颜色。

“怎样啊?这人你可认得?”谷剑辉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不放松的追问。

马进文起先只是沉默,随后便皱着眉头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他泄了气似的摇了摇头,再度沉默了片刻后才终于缓缓开口。

“回大人。这人……他、他是……他乃是我那一奶同胞的亲弟弟……马进武!”

话一出口,似乎比昨日韩大人那句“他不是马进文”还要骇人。

谷剑辉皱紧了眉头,半天才问了一句:“那好,既然是你的亲弟弟,他是如何知道韩大人和杜安棠的私事的?”

又沉默了半天,马进文的额头渐渐渗出了汗珠。

“那……那是……”

“是什么?”

“大人……这、这罪过在我身上!”重重的磕了个头,马进文言语中带了颤音,“最近我这兄弟从老家来找我,我留他在我那儿住些时日,是我每天回去之后和他闲聊了许多日常在衙门里和私底下的所见所闻,告诉他黑三儿的话的,是我,告诉他近日杜老爷就要做寿的也是我,还有……还有跟他说了韩大人驳斥了我的某些没大没小的言论的,还、还是我……我还说过,韩大人收了一张字画,是我看了出来那是名家所藏,而并非梁举人的所有物。然后……总之……说了这些的都是我,可是……”

“行了,不必再说了。”谷剑辉叹了一声,转而看向那跪在原地,渐渐守不住阵脚的马进武,“马进武,你可听清了你兄长的言语了么?莫不就是你听了那些,以为可以靠你二人相貌接近,冒充你兄长之名勾结钟县令,一手扳倒韩大人,一手陷害了杜安棠么?!我来问你,你是否一心想从中捞取好处?”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一般人早就痛哭流涕招认了,可这马进武就是咬紧牙关,哪怕全身都哆嗦个没完,也不吐露一个字。谷剑辉有些烦躁,他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然后看向一旁跪着的钟县令。

“钟继合!”

“在!在!”被吓了一跳,县太爷一下子趴在了地上。

“我问你,这马进武是如何与你商量好处的?!”

“呃……他,他说,抄没了梁举人的家财,除了七成归于国库,剩下那三成我二,他一,只需谎报仅有那七成便可。然后……扳倒了韩……韩大人之后,我给他酬劳纹银一千两……至于……至于冤枉杜安棠……只要杜明棠得了家业,他会每年给我进贡三千两白银!”

“是杜明棠进贡于你,还是他马进武?”

“杜、杜明棠。”

“好。”点了点头,谷剑辉稍稍冷静了一点,他转脸问一旁的官差,“昨天你们出发前,我让你们同时搜查一下杜明棠的踪迹,可曾找到?”

“回大人,不曾找到。”官差答了话,“里里外外查找了一番,只有马进文一人。”

“嗯。”沉吟片刻,谷剑辉问那马进文,“我来问你,你可曾见过那杜明棠?”

重重哆嗦了一下,马进文呼吸急促起来,半天,他才点了一下头。

“见……见过。”

“在何方见过?!”

“就在我兄弟屋内。”

说到这里,那跪着的马进武突然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兄长,好像格外不可思议会被出卖。

“那,他二人如何凑到一起的?!”

“回大人,我……”

“从实招来,否则你可有合谋之罪!”

“……是……”完全没了力气,马进文长叹一声,红了眼眶,“大人,我兄弟二人早年间没了父母,孤苦伶仃,相依为命,混迹到此处,落魄潦倒,无钱念书,更断了炊火,几欲上街乞讨时,是那杜二少爷……接济过我们一些银两。后来……我们逐渐混出了模样,我做了韩大人的书吏,我兄弟……回老家去开了书馆教书。本是太平无事的!可谁知,后来……杜二少爷因为官司发配了边疆,我只是哀叹世事造化弄人不浅,我那兄弟得知,却义愤填膺,一心认定了是杜大少和沈班头暗中做扣害了二少爷。我怕生事,死死叮嘱他决不可从中祸乱,几年已过,本以为平安无事,这次他从老家回来,我还甚是高兴,留他在家中小住。谁知他竟然……竟然是算好了那杜二少爷回乡的时间,半路将他接到家中……之后的事……大人,您明察秋毫,想必都已然知道了吧……”

话说到最后,马进文又一声叹息,眼泪终于跌落,他看了一眼死盯着他的马进武,而后紧紧闭了眼,伏倒在地。

“谷大人!我兄弟也是鬼迷了心窍,并非一贯作恶的啊!他也是知道三纲五常,通晓天理人伦的,只是因为让仇恨蒙了双眼,这才出此下策,大人!求求您给他一条生路吧!莫要判他死罪,我在这世上就只有他一个同胞兄弟,他若是死了,我这个当大哥的,还有什么脸面活着啊……大人,您若是觉得他罪不容赦,可否让我与他分担罪责?要打要罚我悉听尊便,只是求您……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后头的话,马进文说不下去了,他只剩了跪倒在地压抑着低声哭泣的余地,一旁的马进武仍旧一语不发,紧紧咬着嘴唇,攥着双拳。

谷大人沉默了片刻,将心中百味杂陈的念头压了一压,侧过脸看向早就提调上来,跪在最后头的一名官差。

“后面跪的,那名差役,你近前来。”

“是……是。”哆里哆嗦走上前去,差役头也不敢抬的站到了公案桌跟前。

“你便是钟县令派去边疆查杜明棠是否已经返乡的信使吗?”

“啊,是,是我!”

“好,那我来问你,那堂下跪着的两兄弟,哪个是留你住下,让你谎报军情的人啊?”

官差慌里慌张回头看了看那两人,然后回过头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回……回大人,是,是那马进武。”

“嗯,你可敢当堂画供?”

“敢,敢。那一日我还纳闷,白天帮韩大人取公章的,和夜晚来找我的,怎么看着总觉得有哪儿不一样,我还以为只是我喝了些酒,看花了眼,没想到……没想到……竟是两个人。”

“好,师爷,让他在供词上按了手印。”

谷大人一声令下,师爷赶忙拿着写着供词的纸张走过来,放在那信使面前,按了手印之后又收了回去。

案子审到这时候,只差一个人不曾到案了。

杜明棠。

谷剑辉当即命官差先将几名嫌犯押到监内严加看管,又派人三度进省去捉拿杜明棠,暂时退了堂,关上了县衙大门,几个进一步解脱了些的人再度回到后宅休息。

梁尚君跟任天楠进了西厢房,举人老爷进屋之后,回转身,随手插上了房门。

“这是什么混账官司啊……”边摇头边感叹着,梁尚君走到床边,往后一仰横躺在床上,“幸亏这屋里还有一张床,能让我歇歇,这腿都快在堂上跪出茧子来了。”

“没办法啊,既是同一件案子,所有人就都得在堂下听审。”任天楠走过去坐在床沿,也揉了揉有些疼的膝盖,“你这个举人老爷,怕是从没这般跪过的吧。”

“这算是取笑我么?”梁尚君七扭八歪的蹭了过来。

“算不算的,你还听不出来么……”低声念着,他不露痕迹躲避着那粘糊糊的侵扰,可最终,还是让那斯文败类揽住了腰,进而又调整好了姿势,将头枕上了他的大腿。

“唉……累死了累死了,我去庙里烧香,尚且有个蒲团跪一跪,上了公堂,反倒只能跪那青石板地面了~~”说着分散注意力的话题,举人老爷撒娇一样把脸在人家腿上蹭了蹭。

“……谁让你一开始就做贼的,不然也不会多年后牵扯进这等官司里。”红着脸,却并没有推开那家伙,任天楠尽量保持着冷静的语气说话。

“此言差矣。”梁尚君笑出声来,“若当年不做贼,怎能结识今天这一品正堂?若没有一直做贼到如今,怎能在房梁之上抓住了你这只小兔儿?若不是坚持做贼,怎能……”

“行了你闭嘴吧!”任天楠严重窘迫起来了,“明明就是贼,还这么张牙舞爪……还有,以后再不许那样叫我!”

“哪样叫你?”

“少装蒜!”

“我这个身高,装棵葱还差不多,何来的装蒜呐?”

“……”

“哎~~”

“……”

“又不高兴啦?好吧好吧我投降,是我装蒜来着,我以后不那么叫你了,我还叫你‘天楠’,可以了吧?”

任天楠脸上的红晕加深了颜色,但他没有驳斥那说法,沉默了片刻后,他点了一下头。

“嗯。”

“那,天楠……”拉住了小院工的手,贴在自己胸口,举人老爷像是很诚恳,“你何时才肯叫我一声‘尚君’呢?”

被拉住的手开始升温了,这是严重害羞了的表现。梁尚君有点儿想笑,可终究没有,他不再追着要答复,反而轻轻闭了双眼,又长长的吁了口气。

任天楠等了半天,不见那家伙逼问,稍稍松懈了一点,而后,他重新转回头来,看着那枕着自己大腿,悠然自得呼吸平稳的所谓斯文人。

他看了只是片刻,那斯文人就没有任何征兆的忽而睁开了一只眼。

任天楠瞬间就只想双手掐死他。

他又装睡!!

上次在杜安棠家里泡澡,他就装睡诈他,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抬起手来准备打人,梁尚君忍着笑一个翻身爬了起来,然后一把抓住那落下来的手,他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凭空抢了任天楠一个亲吻。

这就更让恼羞成怒的人恼羞成怒起来,虽说那怒的成分,真的很微小。

屋里的人闹得紧张,梁上的人听得愉快。

“窗边寒风盘旋过,屋内猫儿纠缠欢~~~”一声似乎很是无奈的感叹从房梁上忽然传来,吓了两个扭到一起,滚到床心,姿势奇怪的人一跳。

紧跟着,一个黑影就刷拉一下子落在地上,稳稳当当的站住了,黑影看着那两个都坐了起来的人,挑着嘴角叹了口气。

“唉……都说这情爱之事伤身体灭功力,大哥,这才几天哪,你就连我蹲守在这房梁之上都听不出来了?”

梁尚君看着自己的小妹,脸上一阵无奈,想摆出一点儿兄长的架子来却总是失败。

“你这丫头,这几天跑哪儿去了?!”从床铺上翻身下来,举人老爷连忙分散话题。

“我只是随意在城里玩玩儿转转啊。”大小姐坐在椅子上,托着下巴看着任天楠,“大嫂,我哥哥又欺负你了?”

“你给我住嘴!”抬手就在那丫头脑门儿上弹了一指,梁尚君竟然也觉得脸上有几分发烫。

“哎哟!你又滥施淫威!”小妹揉着脑门,赌起气来,“我原本还想问问那案子进展如何了呢!哼,不问了不问了,哪个没心肝的管你的死活!”

得,小姑奶奶生气了。

“你不管我的死活啊,好啊,反正有人管我。”边说边很臭美的搂住了一边正在脸红郁闷的任天楠,举人老爷接着气自己的小妹。

“我也不管你,谁管你你去找谁。”赌气的干脆推开那流氓,任天楠走过来坐下,和大小姐打了个招呼,“那个……梁小姐,这案子的过程你可曾看过了?”

“没有啊,我之前一直住在客栈里,不曾过来,今天是觉得玩儿腻了,才换了衣裳跑出来的。”小妹不搭理那因为任天楠的话挫败起来的大哥,只顾说自己想知道的事,“那,任大哥,这案子现如今审成什么样儿了?那谷子大人可公正廉明么?”

“……哪儿来的谷子大人呐。”梁尚君一脸郁闷,“你不尊重我这当哥哥的也就罢了,怎么连朝廷命官都敢胡乱糟践啊。”

“我只是说着好玩儿,又不是真的不尊重人家!”小妹据理力争。

“好好好,拿你没辙,随你怎么说。”梁尚君无奈至极,叹了口气,不再招惹自己那任性骄纵的小祖宗。

放下屋里几个人不谈,单说那回了自己屋内,边看案卷边思考下一步举动的谷剑辉。时方才打了好几个喷嚏,师爷以为老爷一路颠簸感了风寒,忙去沏热茶了,谷大人想着这究竟是何人在暗地里谈论他,吸了吸鼻子,继续埋头于手中的公事。

捉拿杜明棠,他不着急,反正一个杜家二少爷,又不是什么武林至尊,怎么都能从人堆儿里挖出来,现在他犯愁的只有一样,那就是如何解决梁尚君这档子事儿。

该怎么定他的性质呢……?若是无罪释放黑白不提就这么混过去了,百姓们不答应,他自己也昧良心,可若是真抄没了梁家所有的家产……这便更是于心不忍了,那可是自己的恩公啊……而且他只是做贼,偷来自己心爱的物件,又不是为了卖钱……嗯,对,在这一点上,可以通过他这举人老爷一向多做善举,周济穷苦百姓,还时常捐钱给寺庙,并未曾伤害过安善良民的历史,稍稍减轻他的罪过。那……抄没一半家产?唉……自从大明朝开国以来,也没有这抄没一半留一半的先例,回京之后,他又如何跟皇上交代呢?

苦笑着揉了揉太阳穴,谷剑辉叮嘱沏茶回来的师爷在捉拿杜明棠的官兵回来时立刻叫醒他,便打着哈欠往床铺走,准备先稍稍休息一会儿了。

前去抓人的官兵是在第二日上午回来的,谷剑辉仍旧早早起来等着消息,见兵丁回来,听了如何在省城搜捕,终于将嫌犯捉拿归案的经过之后,立刻班点升堂。

这一日看热闹的民众比前两天都多,心里的压力也大了不少,谷大人上得堂来,在提调别人之前,最先叫官兵先把那杜明棠押送上来。

被绳捆索绑推上来的,是一个年轻男人,眉眼儿俊秀,却也透着病态,思忖着像他这样的公子哥,能从边疆活着回来就已然是奇迹了,谷剑辉看了一眼跟着从堂下被官兵护送上来的杜安棠,轻轻叹了口气。

唉……又是一桩兄弟之间相互指认的事儿,真不明白,这人啊,为什么偏要折腾到手足相残的地步才算罢休呢。

“杜安棠,你且看看,这是否是你那兄弟杜明棠。”

“是,大人。”恭恭敬敬施礼之后,杜安棠看着那就在自己斜前方的背影,强压着过于激烈的心跳,做了个深呼吸。

他走上前去,侧过脸,看了一眼那被捆了个结实的嫌犯。然后,他便咬了嘴唇,猛转回头,皱着眉,闭了眼。

那还能有假么?

那便是如假包换的杜家二少爷了,那真正是杜老爷亲生儿子的人,那一直是自己无血缘的兄弟的人,此时此刻就站在这法堂之上,绳捆索绑。

明棠啊,明棠,你何苦对我步步紧逼,你把自己推到如今这个地步,你又让我如何替你求情?!如何跟爹爹开得了口说你的是非对错啊?!

“杜安棠,这可是你那兄弟么?”谷大人声音平缓又问了一遍。

杜少爷一语不发,只是点了点头。

“好。”也跟着点了一下头,谷剑辉拍了一下惊堂木,转而看向杜明棠,“我来问你,你和马进武勾结一气,妄图加害杜安棠一事,可否属实?”

“大人。”一声冷笑,杜明棠开了口,“你已经知道了我的所有作为,又何苦再问一遍呢?我回来之时已然想过了,这次要么成功夺回那本应属于我的家产,要么就是现在这般捆绑了等着大炮三声人头落地。我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你是将我斩立决,还是关押到来年春天和一批罪犯一同问斩,对我而言都没了任何区别,不过就是再苟延残喘多久的问题而已。”

这样的话在谁听来,都不是那么入耳的。

谷剑辉摇了摇头,自知也已经不必多问,便只是将杜明棠的罪状一一列举出来,让师爷拿去给他画供,而后,他看了看堂下,发现那马进武不曾押送上来,便先让官兵去牢里提调马进武,当堂对峙之后一同结案。

官差领命,转而去了后头的大牢,然后,不多时便急急匆匆慌慌张张跑了回来。

“大……大人,那、那马进武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差役结巴起来。

“怎么了?!”谷剑辉只觉得不妙。

“小的拿了钥匙前去开门,谁知……他、他已经在那监牢之中服毒自尽了!!”







第十八回、嫌犯自饮鰑鱼血,畏罪身死;

大人宣判公案结,疑窦复生。



你们这些官差衙役,究竟是干什么吃的?!!究竟拿着官饷吃着皇粮,还有没有脑子为公家办事?!!

心里反复懊恼的咒了若干次,脸上却终于没带出一点怒色来,谷剑辉摇了摇头,一声长叹。

“传仵作,验尸。”单手揉了揉太阳穴,他简单下着命令。

官差们战战兢兢,有的去搬尸体,有的去叫仵作,待到那马进武的尸身被搬到厅堂之内,所有人都向后撤了一步。

确实是,不光官差,连堂下远远看着的百姓都知道,这副模样必定是服毒而亡的,嘴唇青紫,口边还有血迹和白沫,眼睛睁着不曾闭合,脸色惨白……

这些都太符合大众心中默认了的中毒症状了。

适逢冬季,尸体比平时都僵硬了不少,仵作赶来,先查验了一番,发现身上无伤,又看了看那发紫的嘴唇和充血的眼珠,断定确实是服毒身亡,再拿了不知什么药水,将尸体喉咙之中的血沫取出一些,混合浸泡了,看着那变成墨汁般乌黑的颜色,仵作脸上一阵阴沉。

“大人,犯人服下的,乃是剧毒鰑鱼血!只有这味毒药浸泡了药液才会显出乌黑来。”

仵作一席话,所有人心里都琢磨开了。

鰑鱼血,这就对了,那陷害杜安棠的,不就正是鰑鱼血么?莫不就是这马进武买来毒药之后一部分交与那家丁孔小龙,另一半留给了自己?!

“这……嫌犯自尽,你们几个牢里的差役,可曾见到有什么异状?”谷剑辉沉着一张脸问那几个跟过来的牢头。

牢头们个个跪倒在地,坚称毫无异状,昨夜吃了牢饭,他就躺下了,谁知道……就……那什么了……

谷大人沉重的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好吧,既是没有异状,便只得断定这马进武是畏罪自尽。你们几个,去将他兄长马进文从后宅带来,还有其他一干人等,都到这厅堂之前听宣。”

那几个被安排了差事的衙役跑着去了后宅,叫来了闻听兄弟自尽在大牢里,面如土灰嘴唇惨白的马进文,又把其他几个嫌犯也从牢里提调出来。等到嫌犯也好,涉案的人等也罢,都一一跪在了堂前,那一品钦差谷剑辉和师爷仔细核对了供词与案卷之后,便一拍惊堂,准备宣判。

“杜明棠。几年前就对兄长继承家业一事存有仇恨,陷害不成被发配边疆,这次回来不知本分度日,再度试图谋害兄长,罪不容赦,七日之后,就在那闹市之中开刀问斩,以儆效尤!”

“钟继合。身为七品民之父母,不为百姓谋福利,一心只想攀升官位,与那马进武一同谋划陷害知州韩大人,实属贪官污吏。若长此纵容,必将成为朝廷之祸患,我大明朝法令森严,对官吏犯法更是严惩不贷。依刑律,将钟继合当堂抹去那七品乌纱,削职为民,隔日发配云南充军!在职期间所得家产尽数充公,但其家眷无罪,准许留够路费盘缠之后回乡务农。”

“孔小龙。身为杜家奴仆,不知一心为主,反而见财起意诬陷自家主人,以下犯上,大罪一条,惟念其并未伤及人命,仅是他人手中傀儡,故无杀头的罪过,杖责四十,劳役一个月之后依其表现再安排去处。”

“四名官差。虽说是上命所差概不由己,但不辨是非黑白,身为衙门口的差役却行此下作之事,天理不容。与那孔小龙一起杖责劳役之后依其表现安排去处。”

“马进文。虽说见其弟马进武密谋害人未曾上报,但念其到案之后所说的内情对案子的进程有了推动作用,况且唯一的同胞兄弟命丧黄泉,孤身一人已是莫大的惩罚。故不再追究,退堂之后领取了马进武的尸体回乡安葬,然后返回知州衙门听候韩大人发落。”

“杜安棠,沈忱。你二人牢狱之灾实属蒙冤,今日当堂澄清冤屈,无罪释放。沈班头虽说曾一时怒气所致殴打了钟县令,但也是为了伸张正义,也便不再追究。”

“韩伯年,韩大人。你之前为官一直清廉,未见恶形恶状,这次收受梁举人之赠礼时又不知那是赃物,动用官兵探查杜明棠的行踪虽说有些不妥,可毕竟也是事出有因。此事不再查办,官复原职,你自己要多做反省,以后为官也好,做人也罢,都应更加谨慎小心才是。”

“梁尚君,任天楠……”

前头那一大串的宣判如此干净利索,到了最后,却突然有点儿卡壳,谷剑辉沉吟了片刻,看了看正对着自己微笑的梁举人,和始终低着头不言不语的任天楠,叹了口气,总算让那变得有些艰难的宣判继续下去了。

“梁尚君,任天楠,主仆二人,虽说为友人一阵奔波,又为公理进京上告,此乃是仗义之举。可……那地库之中的赃物,却着实解释不清。本官既是带着御赐金牌如朕亲临的钦差,必须公正严明以正国法。宣判当日起,对梁府实施查抄,全部家产尽数归公。地库之中的赃物就在这衙门口摆下桌案,县城之内的失主半月之内前来认领,认领时需登记下姓名住址,以便日后查证。梁府的家奴院工多数是不知情者,各自收拾了自己的财务,再从抄没家产所抵之金银中按人头每人领取二十两纹银做安家费用,七日之内离开梁府另谋生路。书童小四,虽说有见异状未曾上报的过错,但念其年纪小,不明事理,不再追究……”

说完那一堆话,已经满是疲惫感的谷剑辉再次停顿了片刻,终于还算威严的做了最后的宣判。

“至于,梁举人主仆二人……因罪责含糊,无法当下断定其刑罚,加上对这案子有很大帮助,梁举人之前又一直修桥补路接济乡里做了不少善事,将功补过,不再责打或是服劳役。你们两个……跟着本官回京,详细审问之后,再做定论!”

梁尚君听着,看着,等着,琢磨着,待到谷大人如释重负一般的说完了对他俩的判词,已经快要把嘴咧到耳朵后头去的举人老爷费力之极忍了所有想笑出声来的冲动,一个规规矩矩诚恳至极感恩戴德的叩首,遮挡住了所有不为人知的欢快心境。

“堂下众人,你们可曾听清楚了本官的判词么?”充满了无力感的一品正堂谷剑辉,手撑着公案桌问下头跪着的所有人,见那或哭或笑或惨然或木然的一干人等都叩了首,应承了各自的判词,便袍袖一抖,留了一声响亮的“退堂!”,转过身,迈开大步,走向了县衙后宅。

人,各自散了,韩伯年回了省城,马进文单独领取了弟弟的尸首,装在马车之上,垂头丧气步履凌乱离开了,所有罪犯都送进了监牢,最后,县衙后宅的厅堂里,就只剩了谷剑辉和另外四个“涉案人等”。

“我说我那贤弟啊,你刚才在大堂之上,可是费了不少心力,才做了宣判吧?”唯一一个兴高采烈的就是举人老爷,那已经没了家产丢了所有库存宝贝的举人老爷。

“兄台,你就别挤兑我了。”谷剑辉伸手摘了纱帽,重重吁了口气,“你知道那‘抄没家产’四个字,对我而言说起来有多困难嘛。”

“知道知道,我已是颇念你的恩了。”连忙躬身一礼,梁尚君边笑着边坐了回去,“这次跟贤弟你进京,可否能告知要分给我俩什么差事?”

“啊,我昨夜一顿辗转,倒是有了些想法。”谷大人点了点头,试探的开口,“我身边虽说有了师爷和一些协助的副手,可终归缺少个心腹幕僚,兄台若是不介意那无有实权的差事……”

“不介意不介意!甚好甚好~~~”连忙点头应承着,梁尚君伸手勾住那小院工的肩膀,“我这抢来的宝,可否还跟在我身边做我的院工?”

谷大人仍旧微微有些脸红,点了点头,说了声好,他便不再多做言语了。

任天楠三两下抓开了那只亢奋的爪子,侧脸看向一旁,杜安棠正摩挲着掌心那两块玉佩,眼光很是无力。

“安棠,是否还在想这案子?”梁尚君倒是心明眼亮。

“是啊……我还记得,当初,爹给我们俩这玉佩的时候,明棠就足足用那嫌恶的眼看了我一个多月……”说着,杜安棠叹了一声,“我也曾问过爹,我属龙,这玉佩上有龙纹是自然的事,可明棠属蛇,何不刻上蛇形纹样,反刻了蛟呢……”

“你爹如何解释的?”

“他说……刻了蛟,明棠若是明理,早就应该暗自欣喜了。我记下了这话,却始终不懂。就知道明棠一直觉得爹爹偏心于我,这等引人口舌的家户事我从未跟别人提起,现如今……他要被斩首了,我却突然想问个明白了。”杜安棠边说边微微苦笑,沈忱看了,只伸了手过去,轻轻握住了大少爷的腕子。

“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我大概明白你爹的意思了。”梁尚君琢磨了片刻,才开了口,“古籍之上记载的关于远古神兽的说法,我看过一些,据传,虺千年为蛟,蛟五百年为龙,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那虺,便是蛇了,莫非在你爹看来,给杜明棠从‘虺’升为‘蛟’,已经是莫大的肯定了么?”

“真是如此?”杜安棠看着梁尚君,反复思量着那些话语里头的含义,然后带着颤音幽幽的叹了口气,“可这般褒贬……必定惹得明棠心中不快啊。”

“长辈心思,我们不便过多猜测了吧。”说话的,是沈忱,他冲着杜安棠微微笑了笑,“至少你爹眼里,你就是那云中翻覆的‘龙’了呢……”

大少爷愣愣的听着,随后又带着那苦笑低下头去,吸了吸鼻子,再度叹了一声,接着,他像是为了分散注意力似的,对着梁尚君开了口。

“对了,你家中院工人等,若是找不到出路的,我会接收,你尽管放心,那……你有没有想带走的?”

“哦,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把小四那孩子带走。”梁尚君也跟着转变了话题,他看了看一旁的谷剑辉,“贤弟,我若是再带着一名书童一同进京,不会对你造成什么负担吧?”

“这当然不会,带着便带着吧,有个书童在身边,多少也是个小小的帮手。”

“那我可就多谢啦~~”

几人继续着闲谈,然后,从刚才起就一直没说话的任天楠突然出了声。

“那个……谷大人。”

“嗯?任先生何事?”

谷剑辉转过脸看着有些踌躇的任天楠,等了片刻,他才终于再次开口。

“我……有句话,刚才在大堂之上就一直在心里反复了许久,不知现在……当讲不当讲。”

这一句话说得,在场所有人都没声儿了。

谷剑辉下意识看了看梁尚君,发现即将成了幕僚的举人老爷也一脸茫然,才在迟疑之后说了句“任先生有何话请讲当面。”

对着谷大人点了点头,任天楠看了一眼周围那几个盯着自己的人,略微红了脸颊,他沉吟片刻后缓缓道来。

“我也许只是多心了吧。总觉得,那马进武之死……实在蹊跷,就算他是畏罪自杀,可为何在大堂之上一语不发呢?就连那几个行凶的官差尚且告饶两声,可惟独他,从始至终……都没吐出半个字来啊。”

一席话结束,四个人都愣了。

“这、这……”谷剑辉有些局促,他带着一些惭愧之色摇了摇头,“我并非未曾想过此事,可……既然人已经死了,又实在查不出有什么他杀的痕迹,故此……”

“等会儿吧我的大宝贝儿……”梁尚君一把握住了任天楠的手,“你、你如何这般心细的?这一点我刚才都不曾想到啊!”

任天楠让这局面弄得都开始有点儿后悔说那一番话了,把一品刑部正堂弄得窘迫起来,可并非他的初衷,略带慌张的抽回自己的手,他向谷剑辉施礼。

“大人不要见怪,我只是随意猜测而已……”

“不不不,任先生这么一说,我都觉得其中有些隐情了!”谷大人摆了摆手,沉思片刻之后抬起头,“只是……这马进武的尸身已经交与马进文回乡安葬去了,案子已经了结,又如何再翻出来呢?用什么名义呢?”

“是啊,一旦案卷封锁准备上交,可就很难再开了。”搭话的是沈忱。

“沈班头说的是,兄台,你可能想出什么办法?”谷剑辉看了看梁尚君,似乎在等他想出来身为幕僚的人生新篇章中的第一个鬼点子。

举人老爷果然是不负众望的,他只思量了片刻,便计上心头。

“这个啊,倒也不难。”轻轻一声笑,梁尚君那眼里闪出灵光来,“只要分头行动,一头盯住那牢里的官差,看看有没有什么行了私弊的线索,另一头追上前去,盯住那回乡的马进文,看看他途中有何异常举动,一旦发现,立刻相互通报,不就行了?”

谷大人脸上虽说见了笑容,却还有一丝疑虑。

“那,如若确有异常,又如何处置呢?是马上抓捕重新开案,还是……”

“依我看,根本不需重新开案。”梁尚君伸出一根指头摆了摆,“只需要各自找些合情合理又有真凭实据的罪责施加上去,实在不行就干脆就地正法了嘛。”

“兄台,这话可只能咱们私底下说啊……”谷剑辉一脸略带慌乱的苦笑,他简单思量了片刻,然后看着周遭几个人,“那,派谁去做这监视的事儿呢?这……想必很是辛苦吧。”

“沈班头肯定不行。”梁尚君开始了一一的排除,“他一方面要监督抄我的家,另一方面还要归还我那些偷来的宝贝,太忙,再说牢里的人都怕他,见了他就都不敢说话了。至于那杜大少爷,算了吧,让他多开十家分店也许倒更是现实,所以不如……”

“就还是我们去吧。”在沈忱跟杜安棠阴沉的目光投向那说的头头是道的举人老爷的同时,任天楠接去了那家伙浪荡荡腔调的后半句话,站起身,他接着说,“我们俩一个在监牢之中留守,一个沿途去追那马进文。”

“不行不行~!”梁尚君赶紧横加阻拦,“让你一个人在哪儿我都不放心,万一监视不利暴露了自己,岂不坏了正事?”

“你……这点事有何值得担心的?!”任天楠真想干脆抄起凳子来扔到那家伙脸上。

“不成,放你自己去,我不可能踏实得了,那还不如干脆就此作罢不再追查呢。”

“你……”

正在两人争来争去时,屋外廊檐之上却突然传来了一声轻飘飘的带着笑音叹息,屋里几个人都忽然安静了下来,转脸往门口看去,就只见一个身影倏地从房上落了到了平地,然后,那雕花的屋门便被一双滑溜溜白嫩嫩的纤纤玉手给两下里推开来了。

  



第十九回、恶人自语道破实情所在,

孝廉院工执手共赴京城。



站在门口的年轻女子,自然是梁大小姐。

还能是旁人么?哪家的姑娘能从房顶上一边偷听一边笑,忽而又落到地上,走进屋来呢?

一身大红缎子的夜行衣,准确来讲那根本就不能算是夜行衣了。自认为做贼本领天下数一数二的梁老爷都不敢穿着其它颜色的衣裳前去飞檐走壁,这丫头竟然一身大红还光天化日之下,在这屋顶上偷听得好不快活?!

“尚洁!你……”猛的站了起来,梁尚君想赶紧拉着这死丫头找个僻静处狠狠揍她屁股两巴掌,然后绑起来扭送回水月庵,并同时认真教训那不守本分的老尼姑一顿,让你教我妹妹做贼!让你不教她学好!

可想归想,就在那当大哥的举人老爷正在内心咬牙切齿时,看上去娇滴滴却带了某种深层的杀气的梁小妹,已经走到了刑部正堂谷剑辉的跟前。那已完全看傻了的谷剑辉大人,那……谷子大人。

“谷大人在上,小奴家这厢有礼了,愿大人万福。”说着格外温文宛如大家闺秀的话,梁小姐飘飘下拜,对着谷剑辉施了一礼。

那谷大人几乎就是双手相搀把人家扶起来的。

梁尚君在旁边看着,从尾椎骨升起一股不安来。

尚洁这丫头……要搞鬼!

“请问,这、这、这位小姐是……”总觉得不错眼珠的看着人家大姑娘着实是有伤他一品正堂的体面,赶紧收回了手,求助一般的看向梁尚君,谷剑辉语调中的颤抖和语句中的结巴都是那般的明显。

见无论如何是躲不过去了,梁尚君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贤弟,我来引见,这丫头是我那一奶同胞的亲妹妹,庄尚洁。”

“哎?既是一奶同胞,如何不是同一个姓氏?”

“这……这里头有一段渊源,有时间我再对你细说。”

“噢噢,好好,那,我听着……庄小姐你……这口中说的,乃是字正腔圆的京城话啊……”

“回大人的话,我乃是自小离家,在京城之中长大的,故此跟哥哥口音不同。”简明扼要解释着,大小姐递上去一个浅浅的笑,“不过,我还是宁可大人叫我‘梁小姐’,毕竟我早已离开了那庄姓人家,起根儿上……又确确实实是梁家的人啊~~”

“哦,噢噢,这样啊,这样啊……”点着头,应和着,谷剑辉总算坐正了身子,也总算克制着自己从梁大小姐身上错开了眼睛。他先看了看忍着笑的那三个人,又看向脸色铁青的梁尚君,半天终于说了一句让那原本还在郁闷的举人老爷都没能绷得住的蠢话,“这……方才小姐你,是从这屋顶之上……下来的么?”

几个旁观者都忍笑到快要憋坏了脑子,梁尚君自己也总算笑叹出声,长长吁了口气,他先是用那难能一见的兄长的宠溺与无奈交织在一起的目光看了一眼那明显就是一脸阴谋得逞的小丫头,接着又没辙的看了看几个低着头笑到肩膀发颤的“民众”,然后终于开了口。

“也好啊,也好,这下帮手倒是来了。贤弟,不如就让我与任天楠监视一方,我这小妹监视另一方吧。要说起来……虽然我一向不甘心承认,可她那飞檐走壁的藏匿功夫,倒的确是远远在我之上。实不相瞒,我那时不肯告诉你的,关于信使与马进武密谈之事的消息来源,可就是她啊~”

那天的场景,最后是这个样子的。

看梁大小姐看得有些眼睛发直的谷大人,同意了梁尚君的计划,让他和任天楠一起在这牢房之上监视那一群官差,梁小妹,则只身一人前去追踪那马进文。

“真的……可以么?”谷剑辉还是有点儿迟疑。

“大人放心,我哥哥也说了,我的功夫在他之上,还请大人不必为我挂念。”倒还算懂得见好就收的丫头站了起来,朝谷剑辉再次施了一礼,然后在刑部正堂的注视中款款走出了屋子。

忽然间觉得空气都清爽起来的举人老爷松了口气,随即拉着任天楠就回那临时休息的西厢房准备收拾东西赶快进入牢房监视,这事儿早一天了结,他就可以早一天把尚洁那丫头赶回尼姑庵里去吃斋念佛,或者干脆找个人嫁出去。免得她看似大家闺秀,实则满身暗器,连手腕上都时常挂着那夺命的银针四处疯跑。

“你在琢磨什么啊……”任天楠轻轻拽了拽梁尚君的袖子。

“你说,这寺庙也好,庵堂也罢,还俗……都需要什么过程呢?”梁尚君低低念叨着,可让听了那念叨的任天楠一脸无奈。

“我怎知道要什么过程。”摇了摇头,他把那飞贼的夜行衣塞了过去,“别胡思乱想了,赶快准备吧。”

“……嗯。”有些许无力的坐在床沿,梁尚君伸手去解自己的衣扣,“先放下尚洁那丫头,这话说回来,你刚才可真是语惊四座了。”

“怎么会,只是出言冒昧……”

“没有,确实没有。”拉过那不肯承认的小院工,抱在怀里享受着那种上了瘾的温暖,梁尚君舒服的把脸在人家身上蹭着,“你果然聪明非常,我果然识人有方,茫茫人海,众里寻他千百度……结果便把你从人海里捞了上来。”

那有点可笑的情话倒是也有一样的功效,微微红着脸颊,任天楠想推开那家伙,却反而被抱得更紧。

这两个未曾急急匆匆收拾好前去牢房监视的人暂且不提,单说那梁大小姐,换了一身总算说得过去的黑衣,仍旧骑了几日之前顺来的那匹马,她直接就奔着马进文回乡的方向追过去了。

骑着快马的人,想要追上赶着马车的人,似乎并不算是难事,可梁大小姐一直追出去大半天,都始终不见半个人影,眼看着出了县城,直到上了一段两边满是槐树林的山坡,才远远看见了一乘马车似乎是扔在了道边。小丫头勒住缰绳,翻身下马,随后将马匹拴在一棵槐树之上,便很快在这林子里潜入了身形。

马进文就在那马车旁边,但车上,却已不见了马进武的尸身。

那书生站在一棵高大的古槐旁,满脸是汗,呼吸急促,像是刚完成了什么体力活。他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滴落,滑过一道直线,有的轻轻渗入泥土,还有的,就落在了那槐树下的尸首身上。

马进文看着脚下自己亲弟弟的尸体,表情木然,眼神像是没有焦点,好半天,他才终于自言自语开了口。

“进武……恕大哥我不能带你回乡了。”边说着奇怪的话,马书吏从站着改为蹲了下来,他指头似乎很是温和的给那尸身整理着散乱的头发,后头的言语一出口,却完全是另一种味道,“贤弟啊……你真是我的好弟弟,我跟你说如若有一日对簿公堂,绝不要吐露一个字出来,你就真的守口如瓶了……多谢你的守口如瓶,大哥我才得以开脱,多谢你的守口如瓶,我哭爹喊娘跪在那大堂之上口口声声说着什么罪责二人共同分担时,才没人戳穿我。多谢你的守口如瓶,才让我假意探望你,贿赂了那牢头让我进去给你送饭时,没人以为我会在饭菜里下毒……进武,天下不会再有比你更好的兄弟了,你如此信任大哥我,直到进了那牢房,见我送饭给你,都还相信我说的会在三日之内带你出来的鬼话……想来……那可真是鬼话啊……”

马进文说着,突然笑出了声,那笑声让人毛骨悚然,四周的天渐渐暗下来了,冷风一过,槐树林便发出呜咽一般的鸣响。

“进武啊,真可惜……你受了我的蛊惑,他们哪知道,那最痛恨杜安棠的,始终就是我啊。那最贪图钱财名利的,也始终就是我啊!我当初帮了杜安棠,纯属是为了日后害他时无人猜测是我行凶做下的铺垫,结果,他们还真的就信了!要说人这玩意儿……可真是贱呐,随随便便说两句鬼话,他们就信了!哈哈哈哈哈……进武,你是个好兄弟,当初我一心出世做这个书吏,你却本本分分回乡教书,你可知道,就在你与那村里的愚钝顽童周旋之时,大哥我在省城之中,可真是学会了无数坑害他人的本事呢!想扳倒韩伯年的,是我,可我让你去找那钟县令,你就真的去了!想诬陷杜安棠的,是我,可我让你去收买他孔小龙,你竟然也真的去了!想收留杜明棠的,想贿赂传信官的,想顺道连那梁举人沈班头一起推进这官司的都是我!可我让你藏匿杜明棠,让你私见传信官,你却都照做了!……进武啊,你一直对大哥我深信不疑,你从我身上学了去的,我那说话言谈的方式竟然也学得如此逼真!只可惜……你内里始终是个单纯到愚蠢的孩子,你不知道……大哥,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与你相依为命的大哥了……哈哈,哈哈哈……进武啊,你这个愚钝的好弟弟,我多亏了你,才能逃出升天!多亏了你,才能平安无事!我现在将你扔在这密松林内,再在自己身上抹上些土灰,就说是半路遇上了强盗,要谋财害命,是我拼死逃脱才回到了省城。到时候,那心软的韩伯年必定同情我的遭遇,重新给我那书吏的差事做着!只要那样……只要那样……我便可以东山再起,可以再找个更好的机会让他杜安棠死无葬身之地!!”

咬着牙说完最后几句话,马进文脸上狰狞的表情瞬时间又消失了,他缓缓摸着马进武惨白的脸,嘴角挑起来一个淡淡的笑。

“我那好弟弟,这槐荫岭上,大树根旁,便是你的葬身之地了,你就在这儿好好登高望远,看着大哥我来年再施展身手,一飞冲天吧。到那时……我自会命人将你的尸身找到,哪怕只是捡来一根半根的残骨,也要与你风光大葬!现在……你就委屈委屈吧,可别怨大哥无情,大哥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马进文终于不再开口,也不再笑得阴森恐怖,他从一旁捡来许多落在地上的枝叶,开始掩盖那树根旁的尸体,然后,就在他还没完全遮盖住尸首之前,一声冷笑,一串吟诵就从他旁边这棵古槐枝叶间传了下来。

那是清脆柔媚的女子嗓音。

“唉~~真是‘幽幽青竹蛇儿口,灼灼黄蜂尾上针,莫道万般皆若可,最狠不是妇人心’呐~!”

马进文吓得浑身汗毛倒竖,下意识喊了一声“什么人?!!”,他站直了身子,往后一连退了好几步。

“什么人?哪里有人?我倒是见了那索命的鬼了!”话音刚落,一身黑衣的梁小妹从树上跃了下来。

“你、你是……”马进文显然吓得够呛,可一见是个女子,倒也稍稍镇定了一点。

“我?你不认识我,我倒是刚刚认识了你呢!好一个心慈手软的‘大哥’啊,跟你比起来,我那大哥简直就是如来在世的慈悲肚肠了!”

“你、你究竟什么意思!”那负隅顽抗的样子在小妹看来很是可悲又可笑,马进文又往后退了两步,四下里看了一看,像是在寻找着退路。

“放心吧,马先生,你跑不了的。”

话,说得千真万确,就在那马进文看好了时机转身想逃时,却只跑了几步,就让大小姐飞身一跃,挡住了去路。

那生了男儿身,却狠过妇人心的书生果然是狗急跳墙了,竟然试图抬手攻击那功夫了得的小女贼,梁小妹也并不动用真功夫,只是戏耍一般左右躲闪,然后虚晃一下直击那马进文的面门。

想来……这也真是他该死啊……

都说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又怎能不是昭昭天理?

自以为反应还算迅速的恶人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大小姐的腕子,然后,就只感觉那纤细的腕子上一个暗藏的金属绷簧陷了进去,咔吧一声响,紧跟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挂着冷风飞了出来的,便是一根镶嵌在那箍着手腕的铁环里的,喂过毒,淬过火,银白发亮的打鬼针。

打鬼针,连鬼都跑不了,又何况你这鬼都不如的人间败类呢?

都没有一丁点儿响动,那根银针就一下子钉在了马进文的哽嗓咽喉处。连喊都没喊出来一声,最会演戏的书吏老爷,这回终于本色出演了一次自己。

抽搐了两下的人轰然倒地,掀起一股尘埃,在夜风里飘散。

果真是命啊,她梁小妹今日方才为了防备不测,戴了那暗器出来,就正巧让你这该死的人死在了这上头!

站在近旁的大小姐默然看着眼前的一切,沉吟许久,随后一声长叹,便转了身,不消片刻,就消失在逐渐笼罩过来的夜色之中。

天完全黑下来时,县衙后宅一声响动,梁尚君忙推开窗户去看,那丫头正倒挂在窗棂之上准备往屋里翻。

“怎么样?”看着那小丫头有些郁闷的眼神,举人老爷赶紧关了窗,“就等你了,那马进文如何?”

梁大小姐半天没说话,然后反过来问了句:“你们……在这边发现那些牢里差役有何异动了么?”

“还说呢……”苦笑着坐在椅子上,梁尚君抓了抓散开的头发,“只等到天还没黑,那几个就又是酒又是肉的吃起来了,边吃边聊着说自己这顿酒菜多亏了那马书吏贿赂的银子。我当时就明白里头的问题了,就猜是马进文行贿官差进了牢房,又毒死了那马进武的。”

“哦……果然啊。”小妹吁了口气,听见门响,侧身去看,乃是刚洗了个澡,散着还略带水汽的头发走进来的任天楠。

大小姐兴奋起来了。

“哟~~~我是不是来的不凑巧啊……看你俩这是……‘鸳鸯浴缠绵,浓情才休罢’,还是‘彩蝶赴罗帐,正待舞蹁跹’啊?”

“好你个死丫头,哪儿学来的那些淫词滥调!”举人老爷火儿了,不过大小姐倒是根本不拿他的火气当回事儿。

“哪儿学来的啊……其中很大一部分,像是就从某人身上那一奶同胞的血脉而来呢。”

“你……给我过来。”

“干嘛,你还想跟我抖威风啊,信不信我三更半夜逮只耗子往你被窝里塞?”

“那你这丫头就快挨揍了!”

“我说……二位。”看着眼前这两兄妹折腾个没完,任天楠头疼的苦笑着叹了口气,“大晚上的,就别闹了吧。”

“嗯,大嫂说的是,可还不都是我这没用的大哥先招惹我的。”大小姐说完,在梁尚君那明显就是虚张声势的巴掌落下来之前,就一下子跳起来躲到任天楠背后去了,“任大哥!你看我哥哥他又欺负我!”

一种以后的日子都不会再太平了的感觉涌上心间,任天楠没辙的摇了摇头。

“行了行了,别闹了,先说正经的!”梁尚君收了手,坐在椅子上,“那马进文,究竟如何了?”

“哦。”梁小姐说到这个问题,刚高兴起来的情绪就又低落下去了,沉默了片刻,她才总算轻声开了口,“他啊……他自作聪明,死在我的暗器之下了。”

梁尚君刚听完,就一下子站了起来,任天楠听着也很是诧异,而当两人听小妹说完全部所见所闻时,那就不再仅仅是诧异了。

几个人都没等到天亮,就直接去敲了那谷剑辉的屋门。

同样也在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谷大人赶忙将几人让到屋里,听了他们的说明,那正直老实的谷大人完全愣了个彻底,冷汗从他额角渗出来,手指尖也有点哆嗦了。

“老天……竟然险些就这样放跑了真凶……”谷剑辉眼神发直,半天才惊觉恍悟,然后,他便慌忙离座,对着那三人深深的一揖到地,语调几乎就是诚惶诚恐的了,“若不是你们协助,我可就差点儿成了那灭尽从犯,唯独丢了主谋的糊涂官了啊!几位在上,请受我一拜!!”

小妹看着那谷大人慌乱的模样,忍不住轻轻一笑,梁尚君和任天楠则赶快凑上前去扶起红着脸,满是感激与后怕交织在一起的表情的谷剑辉,几个人推让了半天,终于重新落座。

“好,明日一早,我就立刻在花厅提审那几个官差,届时兄台跟任先生,请务必在那屏风之后旁听!”

谷大人话音刚落,就从旁边响起来一声质疑。

“大人,那,小奴家我呢?”是梁大小姐,“莫不是因为我失手宰杀了那马进文,惹得大人不快了?”

“呃这……”谷剑辉愣住了,随后那张脸红的好像关云长,连忙摆手,他又结巴了起来,“不不不不……小姐怎么这样说,我、我……我可未曾那般言讲啊,小姐莫要曲解了我的意思,我是说……那公堂之上,煞气冲天,小姐女儿家,岂是应该……去得的?”

这一席话过,那梁小妹直笑得莺声灌耳,险些让谷大人丢了魂魄。

“大人,实不相瞒,那钟县令脸上的血痕是沈班头打的,那眼睛跟额角的淤青可是我一只绣鞋扔过去的杰作啊~~就连这县衙公堂,我可也已经出入若干次了~”

谷剑辉不可思议瞪大了眼,梁尚君撑着额头在一边不语,任天楠侧脸苦笑,然后,整间屋子里好半天才只响起了刑部正堂老爷的一声特别诚恳也特别可笑的感叹。

“这……梁小姐果真是仗义疏财的一代女侠啊……”

梁尚君在心里头哼了一声,然后默默念叨着将那“侠”替换成了“贼”。

几个人当夜无话各自去休息,第二日鸡鸣三声,老爷未曾班点升堂,反而在那侧堂花厅提审了那黑了心的牢头,都没有动刑,只把那天亮之前派人秘密去收回来的两具死尸往地上一放,牢头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了。

句结画押,把牢头打了一顿板子算是惩罚,又派人将两具尸体分别下葬,写了补充的文书,谷剑辉总算长出了一口气。

案子已经了结,在监督了抄没梁尚君的家产之后,就可以回京去了,谷大人问梁尚君是否愿意先去京城那刑部客栈住下,提前等着他回去。

举人老爷拒绝了,他觉得不必回避这抄家一事,家产抄了,还可以捐给庙里施舍给穷苦人,倒也是一件善举,虽说那些东西有些舍不得,但终归是身外之物。

既然梁尚君不说要走,谷剑辉也就不催促,还让他跟任天楠住在西厢房。那之后的每日倒也是轻松自在,一日三餐和谷大人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晚上么……自然成了两个人的天下。

“你……昨天刚刚才……”又被那一双鬼爪子摸过来时,任天楠立刻就热了起来。

这几日过得消停,白天闲来无事就在衙门口的小侧门里偷着看沈忱进行赃物归还的工作,晚上当然是忙着让自己这床笫之事还分外不熟练的小院工尽快适应自己。于是,夜里反而更忙的举人老爷让任天楠渐渐有点儿吃不消了。

并非身体上的吃不消,而是心理上的。并没有因为做的次数多,就自然起来,反而因为那越来越强烈的反应羞耻到无以复加,每次一想起来自己被那双手轻轻摩挲在肌肤之上,便会脸红喘息心跳加快,任天楠就想干脆咬舌自尽。

这么丢人的事……为何现在他反倒在身体习惯了之后,心理上更不敢面对了呢?

那双手滑下去了,沿着他的胸膛,一路滑到了小腹,在那里做了短暂的逗留之后,又缓缓滑向了那已经有了反应的股间。任天楠倒吸一口凉气,呼出来的气息确实格外的灼热。

“舒服么?”坏笑在情热之中显得也许并不那么坏,梁尚君分开那双多一丝赘肉都没有的漂亮的腿,随后俯下身去,张口含住了昂扬的器官。

“啊啊……你……怎么又……”怎么又……这已经是第三次了,连续三个晚上这样被唇舌舔弄,昨天甚至还没控制住喷射在他口中……只要一想起来这些,任天楠就反而更加按捺不住,于是,那狡猾的唇舌只是轻轻爱抚了几下,原本已经膨胀起来的物件就更来了精神。

“看来……是很舒服了?”两三下扯开自己身上碍事的衣裳,随手甩到一边,举人老爷那赤裸的结实的胸膛就展现在对方面前了。

任天楠脸上像是要喷了火。

他并非弱女子,见男人的胸膛也并不值得脸红,可这梁尚君严重的内外不一却让他每次见那家伙脱衣服都会有一种用天灵盖接纳了霹雳的感觉。穿着衣裳,他道貌岸然,怎么看都只是个会迈方步,会吟诗答句的斯文人,可一旦脱了衣裳……他……他怎么就完全换了一副模样?!

目光中竟然能带出几分大型猫科动物的狰狞,独占欲叫嚣着从眼神里溢出来,散开的发髻,乌黑的发丝,那坏气的浅笑,半眯着的丹凤眼,还有总能说出让人恨不能钻了地缝的言语的薄嘴唇……

作为一只兔子,跑得再快,似乎也逃不出猞猁或是豹子的爪牙。

然后,任天楠这只倔强的,隐忍的兔子,就这样成了他梁尚君的盘中餐,那梁老爷甚是贪嘴,又极为节约,半点残渣都不曾留下,每一次都是吃干抹净。就譬如那攥着自己胯下之物反复搓弄的手,就譬如总是故意在他难耐到快要湿了眼眶时才缓缓推进的动作,就譬如那一旦推进了之后便一再深入,一再侵袭,一再故意反复挤压碰触那最敏感之处的坏心眼儿……

如若说在情事过程中任天楠哭了出来,那应该说是毫不奇怪也不能被责怪的吧。

不管是那繁复的前戏,还是没完没了的掠夺,又或是粘腻的余韵……

整个过程中,梁尚君都紧紧抱着他,不曾放开。

“到底……到底为、为什么……”喘着,颤抖着,尝试了好几次才问了出来。

“什么……为什么?”此时此刻显得格外低沉的声音缭绕在任天楠耳际,然后一直钻进他心里。

“为什么……对我……啊……嗯啊……!……”后头的话含糊起来,那是因为一个使坏的深入。灼热的顶端挤压着敏感处滑过,然后一直进到最内里的柔软。

“对你如何?”额角滚烫的汗滴落在对方胸口,梁尚君轻笑着,看着那正努力在配合自己节奏的兔子渐渐红了眼睛。

“……对我……如此……”

“还不是因为你……言语举动间,都在引诱我?”

“哪个引诱……你……我、我是说……”

“什么?告诉我,想说什么?”像是要认真倾听对方的话,梁尚君把耳朵侧过去凑到那喘息急促的小院工近前。

然后,当那个问题灌进耳朵时,举人老爷只觉得心口像是被放了一把火。

他问的是,你为何对我如此贪求?

天哪……他竟然这么问,这个胆大的小院工竟然这么问,他就不怕他一时冲动起来,直折腾他这个玩火自焚者到天光大亮么?

“你这个……”都不知该如何形容了,心里满满当当的,既非快乐,也非痛楚,那感觉让举人老爷差点儿一个没把持住,定了定心神,稳住了自己,他突然加快了冲刺。

“啊啊——!别!不行……呜……”小院工承受不住了。

“疼了?不至于吧。”

“慢一点……太快的话、会……不行……!呃啊————”

什么不行?不行什么?再说不行已然太晚了不是吗?那贼人已然把你逼上了顶峰,然后也与此同时在你身体里释放了所有热流,都这个时候了,还说什么不行呐~~~

“太快的话,会受不了提前出来……是么?”凑过去啃咬那已经印着不少吻痕的脖颈,梁尚君感受着蹭在彼此小腹之间的湿湿粘粘,然后在发现自己正被那双湿润的眼怒目而视时咧嘴笑了出来。

“……滚开!”想推开那家伙,却反而被抱得更紧,梁尚君带着笑意责了他一声“既是兔儿,就莫要学得一身猫儿那喂饱了就赶人的毛病”,便只是抱着他不放了。

这沉默持续了片刻,等到两个人都稍稍平静了下来,举人老爷才再度开口。

“天楠……”连声音都像是热的,梁尚君念着那小院工的名字,然后腻歪的把鼻尖在他肩窝磨蹭,“时方才,你说我为何对你如此贪求,我此刻给你解答一番,可好?”

无力说话,只是窘迫的点了点头,任天楠心中狂乱跳着等那家伙出声。

“若问我因何对你如此贪求,这其实应该问你自己才对。我知道,你必定是不肯承认自己总是用眼光追随着我的,我也不想那般臭美。可……每次你看我一眼,就让我想看你一生。不许笑,我这可是暗自对祖宗牌位起了誓的!天楠,我那要人命的小郎君儿~我要说这都是命,是命让我如此贪求你,你……又是否愿意就此接承包容了我这在你看来,许是已然有些过火了的贪求呢?”

想让任天楠瞬间改掉脸红的毛病面沉似水?

那是不可能的。

“这样的话,不要总是说个没完……”拉过被子裹住自己翻了个身,任天楠背对着那家伙不言语了。

“就因为是这样的话能对你有效,才要反复挂在口边啊……”坏笑着从后头抱住小院工,梁尚君啃咬他的耳垂,然后把手伸进被子,“来,过来,我帮你……”

突然这么做,那必然是那家伙又想像前天夜里那般以帮他清理体内热液的残留为借口,要再次折腾他一番了。任天楠浑身无力却还是在努力反抗。

“你别管!”

“……留着,你不会不适嘛?”

“我、我自己可以!”这绝对就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了,只不过任天楠这话像是给他自己咬了一口。那流氓听罢,惊讶之后干脆大大方方撑着太阳穴侧躺在床上,看着他,等着他进行下一步举动。

“好啊,小哥你请便吧~~~”

“你、你转过身去!”

“都是男人,有什么可怕的?”

“……转过身去!”

“好好~~自己做不到就叫我帮忙啊~~~”

梁尚君得意洋洋转过了身,想等那大宝贝失败告终,可等来等去,却只听见有穿衣的声响,然后紧跟着,已经穿好了中衣的任天楠就还算顺利的翻身下了床。

“好啊我的小郎君儿,你诈我?”梁尚君爬起来看着那正姿势别扭往外走的背影。

“公平起见,诈你一两回又待怎样?!”扔下一句郁闷的话,任天楠走出了房门,往衙门后宅东北角的五谷轮回之所气呼呼的赶去了,就只剩了举人老爷光溜溜躺在被窝里,温习着两个人刚刚缠绵无比的余温。

他俩清闲的温情时间,持续到抄家彻底完成。

整整七天。

那之后,他们就要随着谷剑辉的人马启程去北京了。

梁尚君没有回去看那一干二净了的庭院,他知道那院子很快就要成了别人的财产了,举人老爷住过的院落,又是被抄没了的,购买价肯定很低,到时候必定会有人抢着掏钱来买……

地方上从中扣税,想来又是要赚一笔了。

心里暗暗合计着,他开始想着北上进京之后的种种。说起来,这倒是令他略有不舍了,自己生活了三十年的地方,就要成了在京城繁华处寂寞念想的所在,怎不让人伤怀?而且……更令他微微有些感伤了的,是那拉着沈忱跑来找他的杜安棠。

“好你个斯文败类,我满城找你,你竟然跑到这儿来了!”大少爷费力的走上这道山坡,看着站在自己父母坟前的举人老爷。

“唉,我那父母大人,并非我不想给你们一个清静,着实是有人总想搅了我的清静啊~~”

“你就不怕天打雷劈么。”斜楞了他一眼,杜安棠四下里看了看,“任天楠呢?”

“他在他父母坟前。”

“怎么……你们俩……”沈忱欲言又止。

“哦,他说我们各自上坟,不必耽误时间去看彼此父母的坟茔了,再说下午就要启程,中午还要吃你一顿上路饭呢。”梁尚君笑了笑,冲着沈忱一拱手,“沈班头,我这要命的安棠小兄弟,日后还得靠你多多照顾了啊,我远在京城,如若有什么非要我出马不可的事儿,请不要客气,尽管当即派人送信去叫我回来!”

“你啊,你给我老老实实在京城呆着吧,少回来,没了你更清静。”话虽是这么说,杜少爷尾音里却带了一丝颤抖。

“哎~~别这么说啊,一想到没法常常见到你们俩,我这心里都不是滋味儿呢。”

“哪个信你。”吸了吸鼻子,那不肯服软的杜安棠叹了口气,“反正不管怎样,有空闲了,就多回来看看,我爹还说,要你年时回来吃年夜饭呢……”

梁尚君点了点头,没有立刻说些什么,他沉吟片刻,才开了口。

“我一切好办,在那头没有产业买卖,无所挂牵,只要衙门里没什么事儿,我俩就尽量多回来看看。”

“嗯。”杜安棠点头,然后,就在他还想说些什么之前,一声炮响就打断了他的话,紧跟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

那是开刀问斩之前的三声驱鬼的鸣炮。

鬼……也许是被驱走了,同时还带走了几条人命。杜安棠回头看了一眼山坡下县城的方向,半天只是沉默。

“天网恢恢,报应从头啊……”梁尚君一声长叹,“安棠,不必为此挂怀,天地可鉴,你不亏心。”

那几句话说得杜安棠红了眼眶,他带着苦涩笑了笑,冲着梁尚君百味杂陈点了点头,随后拉了一下沈忱的衣裳,“走吧,该回去给他俩和那谷大人准备送行的酒饭了。”

沈忱应着,又冲着梁尚君一点头:“我们先回去了。”

举人老爷也应了一声,然后目送着那两人的背影下了山坡。

身后不多时便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看,是任天楠。

“那……好像是杜少爷和沈班头?”他瞧着已经顺着山路拐了过去的两个人,眯起了眼。

“嗯,他俩刚刚来过。”

“那你怎么不叫我?”

“你又不告诉我你爹娘墓碑在何处,更不让我跟着去给岳父岳母磕个头,我如何知道你就在附近呐。”

“你少说两句惹人嫌的话就不行么。”低下头去,却生不起来气,任天楠吁了口气,再次开口转变了话题,“刚才我是听见鸣炮才回来的,那莫不就是……”

“嗯。”只是点头,便足以心照不宣了。

“唉……”也只是一声叹,便足以表达所有了。

“咱俩也走吧,刚才杜安棠过来说,叫咱们差不多就该去他家吃送行的大宴了~~”很轻很轻的拍了拍任天楠的背,梁尚君先迈开步往山下走去,任天楠跟在后头,然后两个人很快就自觉调整了彼此的步伐,改为并肩走着。

沿途景致有些萧瑟,脚下落叶踩得唰啦啦响,一阵悠远的鸟鸣从不知何处响起,又传到不知何处去了。

“天楠。”梁尚君叫了一声旁边的小院工。

“嗯?”那答应还算自然而然的,倒是很令人高兴。

“我且问你,哪年哪月,你方才肯答应让我去坟前给你父母烧上一炷香呢?”

“……”沉默之后,是微微红了脸颊的答复,“你若肯等,何时都不晚。”

声音到后来低下去了,可是举人老爷听得心欢畅。

“那,你又到哪年哪月,才肯叫我一声‘尚君’呢?”

“这……”任天楠没想到后头紧跟着竟然是这个问题,都有些没辙的想笑了,侧过脸稍稍抬头瞧着远空的碧蓝,他仍旧用那种略略低于平时音量的腔调作了答复,“也一样吧,你若肯等……”

“那,你说等,我就等。”只思量了片刻,就明白了小院工那话语里最深层次的意思,举人老爷嘴角挑了起来,然后便先是突袭偷来了一个亲吻,继而便在对方的“怒目而视”中潇潇洒洒背了双手,边自言自语一般念叨着,边高高兴兴迈着四方步往山坡下走去了,“唉~~~小院工,不通融,硬生生不肯唤我名~不肯不肯偏不肯,强求了又怕伤心情。家产抄没进京去,老爷我再不是孝廉公。梧桐树上无凤鸟,却有这楠木相伴生~开枝展叶俱交汇,哪管你东南西北风~~只求相守五十载,不求利禄与功名。携手共赴珍馐宴,揽腕迈步萧萧行~萧萧行,萧萧行,一路轻快,一生从容……”

举人老爷念叨的东西是什么,那小院工听得真切,在旁边伸来一只爪子就那么理所当然轻轻攥住了他的腕子时,他也只是看了四下无人,便带着那么一丁点惴惴,终究也还算理所当然的任那家伙握着指掌,一同往山坡下的县城走去了。

四周安静得很,只留了那两个人脚步交替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一直回响在下山的路途之中。



 



尾声



故事还没讲完呢。

就在这进京的队伍威风凛凛浩浩荡荡行走的过程中,路过的没有人不觉得疑惑。

谷大人骑在马上,和同样骑在马上的梁尚君聊得欢畅,后头跟着八抬大轿,轿子里坐着的……是任天楠,和书童小四。

时方才上了路,谷剑辉觉得独自一人坐在轿子里,无法与兄台交谈,着实枯燥,本想让一个骑马的随从替他去轿子里坐着,他来骑马,那随从却吓得死也不敢上轿,说是一品大人的八抬轿,甭说坐一下儿,就是摸一下儿,都是莫大的罪过了,大人恕罪,小的实在是不能上去啊!

没辙的看了看梁尚君,谷大人看见了那张脸上的浅笑,那浅笑对着任天楠,任天楠觉得要坏事儿了。

于是,事情到最后,终于成了他跟和他同骑一匹马的小四被塞进了轿子,另外两人骑马在前头引路。

一品正堂,虽只着便服,没有穿那大红的蟒袍,可头顶纱帽和队伍的规格终归还是能说明品级的,这谷大人想来是刚才在酒席宴间多饮了几杯,竟然酒意发作,成了忘却了官职的幼稚顽童。

嗯,挺好,至少比迂和讷的时候好多了。马上的梁尚君,轿子里的任天楠都这么想着。

白天赶路容易,夜间自然需要停下来歇息的,途中没有客栈时,一行人马只好在避风处就地安营扎寨,然后,就在进京的前一夜,出事儿了。

事儿不大。

总算出了轿子,别扭到无以复加的任天楠,将困得要命的小四抱到官差的帐篷里休息,又看着谷大人进了轿子,便让梁尚君拉着跑到旁边小树林里卿卿我我去了。这一个责怪另一个怎么竟然将之塞进了轿子里,这成何体统?另一个则说这一个不懂自己一番心意想让你多休息一会儿,小郎君,坐着一品大员的八抬轿,你那腰是否还会酸疼?两人你有来言我有去语的进了林子,然后,从道边另一侧的林子里,闪出一道黑影,这道黑影疾如电迅如雷,只是一阵轻飘飘如落叶飞过一般的响动,这影子便刷的一下儿钻进了那轿子之中。

轿子里的谷剑辉,只是浅眠,哪个没心肝的真能在这荒郊野外睡得着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官兵说远处只有一座破庙,庙门还掉了半扇,实在阴森,又怕是贼人的窝点,还不如在这空地里按扎下来得好。于是,聊了一路的谷大人,此刻虽说疲倦,却睡得不深。

然后,那影子钻进轿子时,他很快就被惊醒了。

“你……!!”根本没喊出来,因为钻进来的人身上带着一股迷魂的香气,让他有些通体发软。

“谷子大人,可听得出我的声音来么?”娇滴滴莺声灌耳,哪个榆木疙瘩能听不出来?

“梁……小姐?”哆嗦着压低声音问了一句,谷剑辉瞪大了眼。

“真是聪明。”大小姐又凑近了些,伸手按住了谷大人的肩头,然后凑过去,就在他耳根低语,“大人,这轿子里狭窄,我就不便给您施个万福了。实不相瞒,我这次来,是想求您一件事情~不知大人……可否赏脸呐?”

“呃……小姐请说。”谷大人挪了挪屁股,却还是被按了回去。

“大人。”梁大小姐笑得妩媚动人,“我哥哥和他那‘要命的小郎君儿’今后就要在您的羽翼之下混饭吃了,如若有个马高镫短办事不利,还请大人您多担待,若能保他俩平安,我便感恩戴德了。如若不然……”

“小姐放心,放心,我……至少还是一品官员,想来我身边的人,也不会有人敢动。”谷剑辉全身僵硬,并非那别扭的姿势,而是那撩人的香气。前几日……白天见到她时,可曾有这般浓香的?

“嗯~大人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奖励一样的,纤纤玉指在谷剑辉耳垂轻轻撩过,那轻柔到媚酥了人骨头的声音也跟着缭绕过来,“大人,你我相识一场也是缘分,这次小奴家管大人要一边的帽翅儿做个纪念,想必……您不会说我大胆包天吧?”

这么说着,那纤细白皙的指尖便已然绕到了谷剑辉的纱帽后头,只稍稍用力,就拔下来一边的纱帽翅。然后只听见一声“后会有期”,一串清脆的浅笑,只见了一阵迷蒙的烟雾,一个雾中的身影,小姐一抖绣帕,那股浓香加倍四溢出来,谷大人还没站起身,就坐回去了。或者叫跌坐回去了。总之,他安安稳稳睡了一整夜。

直到第二日,一行人马再度启程,梁尚君却发现自己那刑部正堂大老爷的贤弟,却无论如何不肯从轿子里出来了。说是快要进京了,再骑在马上恐让路人背后指点,谷剑辉坚持守着他的八抬大轿。

两人见状也就不再追问,仍旧梁尚君一匹马,任天楠揽着小四乘另一匹马,走在前头为后面的轿子引路。

轿子里坐着只剩下一边纱帽翅的谷剑辉,那青天老大人手里毕恭毕敬拿着昨夜那似是梦里跳出来的梁大小姐留下的绢帕,感受着上面残留的香气,还有那缭绕的美妙的眩晕。

铜锣开道,刑部正堂一品钦差的队伍回来了,队伍里多了谁,百姓们自然不会注意到,但一起经历了这一场风云变幻的几个人都清楚,进京之后,想必会有更多的,也更热闹的种种,在等着他们去经历,去体验个够呢。







【全文完】





 

~附篇1 - 人物小档案~





=梁尚君篇=



名:梁桐【请一定看清楚,不是同志的同==】

字:尚君

号:没有,如果飞天耗子之类的雅号勉强算是的话……

生辰:明正统九年九月十九•立冬【1444年10月29日•天蝎】

属相:耗子

经历:儿时家境贫寒,发奋读书,少年中秀才,青年中举人,家道丰厚之后开始做贼。

爱好:与酒朋诗友文章会、偷喜欢的玩意儿、调戏小阿楠。

优点:从来不撒谎,嬉笑怒骂一带而过,心宽。

缺点:自由成性有待调教。

特长:飞檐走壁,死缠烂打,出口成章【如果淫诗也算的话。】

理想:理想啊……先把那小刺客弄到被窝里去再说别的。另外……希望大明朝江山安泰,有钱有品位的人越来越多吧,千万别打仗,要不都没心思偷东西了。







=任天楠篇=



名:任天楠

字:没有

号:没有【穷孩子出身,谁家吃不饱饭还要给儿子姓名字号分那么清楚= =】

生辰:明正统十二年五月初一•夏至【1447年6月13日•巨蟹(按天宫图排位,明代的巨蟹第一天在6月13日)】

属相:兔兔

经历:儿时家境贫寒【这一点倒是跟梁举人相同】,父母健在时上过几年私塾,也跟父亲学过一些拳脚,后被张师爷要挟行刺沈锦屏,官司了结之后又被梁尚君抢到家中伺机扑倒【可怜的娃……】。

爱好:没有什么特别的,安宁的过日子就好。

优点:踏实,诚恳,知恩图报,做事认真。

缺点:有时拘于脸面不肯面对内心真实想法。

特长:只略会几下拳脚而已……【小阿楠你别谦虚==】

理想:周围的人都平安,自己也平安就好,然后……能不能……每天早上……不要再鬼压床了……【越来越小声/////】。







=杜安棠篇=



名:杜安棠【原名是“安堂”,父亲死后随娘改嫁,继父也姓杜,为与其弟“明棠”协调统一,改为“安棠”。】

字:没有

号:没有

生辰:明正统十三年八月十七•秋分【1448年9月14日•天枰】

属相:龙

经历:儿时家境贫寒【又一个= =】,父亲早亡,后随母改嫁进入大茶叶商杜老爷的家,与其无血缘关系的弟弟杜明棠关系欠佳,后曾在杜明棠对他的暗算中险些丧命,被幼时的玩伴“沈二哥哥”沈忱所救,此后两人渐渐凑到一起去了。

爱好:赚钱!还有……调戏沈大班头?= =

优点:心思极其细密,主意多,相貌出众,真的,极其出众= =。

缺点:与生俱来的骄傲和完美主义算么?

特长:生意经极为熟练,执着。

理想:把继父养老送终让他老人家快乐自在安度晚年,把杜家的茶庄经营到京城里都有分店。还有……跟沈班头那个一介武夫天长地久……吧/////。







=沈忱篇=



名:沈忱

字:锦屏

号:没有

生辰:明正统十一年二月十五•春分【1446年3月12日•白羊】

属相:虎【春天的出山虎哦,好凶猛好野兽的>//////<】

经历:儿时家境贫寒【有完没完?!】,进京城学艺之后回乡做了县衙的大班头,武功了得,曾经险些订婚,但最后因为见了杜安棠醉酒后写的打油诗一首而退婚了,之后就一直跟大少爷在一起。有过一次被县太爷和师爷暗算的牢狱之灾,但在杜少爷等人全力协助下洗脱了冤枉。

爱好:没有什么特别的,闲来无事刷枪弄棒练练拳脚,再去城里最好的点心铺子买份杜少爷最爱吃的小点心给他带去,再然后……消音= =。

优点:耿直,为人处事从不动歪心眼。

缺点:有时候做事比较冲动。

特长:拳脚棍棒刀枪功夫都不错,还有……偶尔会说出羞死人的情话。

理想:做好班头的分内事,让母亲以享天年,找个机会把杜少爷抓回家里去给他娘磕个头做个干儿子。【目前保密中】







=庄尚洁篇=



名:庄尚洁【本名梁尚洁,后过继给庄姓人家。】

字:没有

号:没有,那时女子有大名就很厉害了吧= =。

生辰:明景泰五年十二月二十四&#8226;小年【1455年1月11日&#8226;水瓶】

属相:狗,只差几天就是小猪了。

经历:自幼过继给别人家,后来随着这家人迁居到京城,因为死也不要缠足,结果离家出走逃入尼姑庵,从此带发修行,跟着会武艺的老尼姑学了一身的本领和满腹经纶,从12岁开始,就每隔一两年回梁府一趟进行骚扰。

爱好:偷东西!什么值钱偷什么,还有调戏小帅哥,半夜跑去把人家压倒= =。

优点:个性顽强,百折不挠。

缺点:做事有时太任性。

特长:飞檐走壁,死缠烂打,出口成章【请参考梁举人的特长= =】

理想:腰缠万贯住着琼楼玉宇吃着珍馐美味使奴唤婢度过后半生,当然,身边还要有漂亮小哥陪伴才行。【不过这个理想后来因为谷大人的出现改变了。】







=谷剑辉篇=



名:谷朴

字:剑辉

号:谷雨先生【都是出生惹的祸……】

生辰:明正统十年三月初五&#8226;谷雨【1445年4月11日&#8226;金牛】

属相:牛

经历:出生于书香门第,几次参加科举,成绩卓著,受梁尚君帮助,在十九岁那年的会试中得到头名,后又在殿试中得取头名状元。官居一品刑部尚书之职。

爱好:工作……饮茶作诗写文章。

优点:知恩图报,勤恳严谨。

缺点:有时比较木讷。

特长:工作……饮茶作诗写文章。

理想:这……这……和梁、梁小姐相伴终老……还有……为国效力……嗯……即使不能为国效力,也、也要跟梁小姐相伴终老……////////



 

 

 

~附篇2 - 君子在何方?~





类型:五分钟短剧

角色:梁尚君、任天楠、小四、谷剑辉、梁小妹、无名官员一人。





【暖阁之上,香烟袅袅,琴声悠扬,梁尚君随手拨弄了几下那架古琴,然后慢慢踱步到窗前,推开窗,从上至下看着院子里轻松拿着扫把扫地的任天楠,嘴角渐渐挑起一个浅笑。】

梁尚君:唉~~~读死的文章念死的书,看不够的宝贝儿看不足,【抬高音量】哎~~我说我那小郎君儿~~~上来一下儿~~~

任天楠【抬头看了看】:干嘛?

梁尚君:有事儿呗~~快来快来~~麻利儿的上来~~~

任天楠【没辙的叹气】:哦。【放下扫把,迈步穿过院子,上楼梯,推门进屋。】来了,什么事儿?

梁尚君【嘿嘿嘿的笑了几声】:你猜呢?

任天楠【沉默,然后转身要走】:我还有活儿没干完呢。

【一阵衣衫带着风飘过的声音,举人老爷挡住了小院工的去路】

梁尚君:哎~~~别走别走,我说便是了~【进前,凑过去,压低音量】哎,天楠,以后你别再做工了成嘛?

任天楠:我是院工啊,不扫地做工……你要解雇我?

梁尚君:哎呀呀,哪儿的话!我是想让你享清福~!

任天楠【没辙的笑了】:我不习惯享清福……【默】诗词歌赋我不会,琴棋书画我不懂,这些,还是你来比较适合。

梁尚君:嗳~这些都不是清福,是玩物而已。我说的是……咱俩卿卿我我、缠缠绵绵、温柔乡里、芙蓉帐中……

任天楠【转身开门】:我走了==。

梁尚君【一把拉住】:哎哎哎,别走别走,我说着玩儿的便是了~!【微微压低的声音】可说起来,总是芙蓉帐也受不了。我说,你……腰还疼吗?

任天楠【声音害羞窘迫起来了】:……没事儿了。

梁尚君:真的?可昨天那么折腾……

任天楠:你有完没完!

梁尚君:得得,不说了。不过……【再度压低了音量,声音很魅惑很邪恶--】你昨儿个在我耳边唤的那一声“尚君”,可还真是一下儿就钻进了我的心缝儿里头去呢。所以可不能怪哥哥我失控,这就叫一个巴掌拍不响~~~

任天楠【羞到快要打人的语气】:谁说拍不响!打在脸上就能响~!=”=////////

梁尚君【惊喜】:哎哟哟~~你可真聪明,那你打我一个试试啊~~

任天楠:你……【嘟囔】贱骨头……

梁尚君:哪个男人酸起来不是贱骨头?【凑过去就是个亲吻,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小阿楠没有反抗。】

【突然门外一阵脚步声,书斋的门被突然推开了,两个人赶快分开,一看门口站着的是书童小四。】

小四:【气喘吁吁】老、老爷,有事儿……【发现任天楠,惊讶了一下】哟,楠子哥你也在啊。

梁尚君:这都好说,你先说什么事儿。

小四:谷、谷大人来了!

梁尚君:哦,好,我这就去,你先花厅待茶。

小四:可、可他……

梁尚君:啊?

【正在此时,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小四被推开了--,谷剑辉出现在门口,更加气喘吁吁。】

谷剑辉:那个……兄台!小弟有一事相商!

梁尚君:别急别急,看来是事关重大了?

谷剑辉:重……大,倒也未必,可……【迟疑着看了看旁边,梁尚君明了。】

梁尚君:哦,小四你先出去。

小四:哎。【脚步声离去】

梁尚君:那……天楠……

任天楠:你们聊,我也先走了。【很认真的说着,转身离开,并且关好了门。】

梁尚君:行了,贤弟请坐,说说到底怎么了如此急迫?是万岁爷交予你什么重大任务了么?【二人就坐】

谷剑辉【郁闷沮丧慌乱的声音】:唉……别提了……

梁尚君:到底……怎么了?

谷剑辉:这……这叫我如何开口……昨、昨夜……



【穿越的声音= =,场景转换到昨天晚上,有酒宴的喜庆音乐和碰杯的声音,声音渐渐变小。有远处马车或者人走动的杂音。】



其他官员:谷大人,此次你受理了那三堂会审的案子,可是重担在肩啊~~

谷剑辉:都是为我主万岁效力,重担也没什么可怕的吧。

其他官员:那是那是,得,我们就不便久留了,明日万岁爷去香山游玩,说是不必临朝,那……你我就隔日上朝时再见?

谷剑辉:好好,恕不远送。

【杂乱的人马声,声音远去,关大门的声音,然后是谷剑辉轻轻叹息,往回走的脚步声。】

谷剑辉:唉……真是,为嘴伤身,一个个都喝成那样,就算是几十年的陈年佳酿,总也不该……【忽然一阵窸窣声吸引了谷剑辉的注意,脚步声停止了。谷大人抬头看,然后忽然一阵刷拉拉的声音从房檐上降了下来,一声双脚落地的声音,梁小妹站在了谷剑辉面前。】你……

梁小妹:【有些醉眼朦胧,说话声音轻飘飘软绵绵】哟~~~谷大人呐……您万福啊~~~

谷剑辉:小、小姐……你、你……

梁小妹:我怎样?

谷剑辉:你……为何……在我这宅中……

梁小妹:你宅中?你宅中有美酒啊,这酒香漂遍了半个北京城,我又不是石头木头,怎可能闻不见呢~~?

谷剑辉:可……

梁小妹:大人……【慢慢靠近,贴近】

谷剑辉:是……是……小姐请讲。

梁小妹:大人好雅兴,与同僚饮酒畅谈,小女子孤苦伶仃,无人作伴,本想去与哥哥戏耍戏耍,孰料想哥哥正与那任大哥戏耍得欢……唉……无聊之余,只得来找大人。

谷剑辉:小、小姐,你……醉了……

梁小妹:是醉了啊~好酒当然醉人~~

谷剑辉:那……我、我唤家奴过来,伺候小姐在客房休息……

梁小妹:【猛然抓住谷大人的衣袖】大人……那客房连个跟我说话儿的人都没有……您可忍心我一个弱女子独守空房么?

谷剑辉:【快晕过去了】可……这男女……

梁小妹:怎样?

谷剑辉:授受……不亲……

梁小妹:【一阵醉意朦胧的笑】授受不亲?笑话~~授着受着……也就亲了嘛~~~

谷剑辉:小、小姐……小姐!你、你在摸……摸我哪里啊……小姐【颤音明显,谷大人快崩溃了= =】……

梁小妹:我也不知摸得是哪儿,大人~咱们到屋里去,锁上了雕花门,放下了香罗帐,你宽衣解带……让我好生看看我摸了何处……如何啊~?

【谷大人只传来一阵快哭了的呜咽= =,凌乱的脚步声进了屋,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沉默之后,又是一阵穿越的声音,回到坐在椅子上,跟梁尚君挨着的谷剑辉情景。】



梁尚君:【默,点头。】嗯……我明白了,这么说,是尚洁那丫头勾引你的?

谷剑辉【大慌乱】:哎呀呀!!兄台可莫要这么说!!小姐无过,小姐无过!都是小弟我一时把持不住,天地良心,错的是小弟我啊——!

梁尚君:贤弟不必慌乱,【笑了笑】我且问你,尚洁是真的喝醉了么?

谷剑辉:这……应该……是吧。

梁尚君:哦,那,也就是说,她酒后乱性,你就跟着她一并乱了,然后早晨起来,日上三竿,发现身边美人在床?

谷剑辉:……是……是……兄台啊,你就别寒碜我了【已经带了哭腔】,现如今小姐贞洁之名已断送在了我的手上,我……我……我罪该万死啊……【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

梁尚君:哎呀哎呀,贤弟快快请起,这男儿膝下有黄金,怎能随便跪得?

谷剑辉【郁闷之极站起来】:可……现如今……我大错已铸成,兄台……你说……

梁尚君:哦,不必惊慌,想来尚洁那丫头也是真的喜欢你,否则就不会那么干,她是疯惯了的野丫头,不过心里明白,从不弄假成真,【心理活动:那么多次对我的家丁鬼压床,都没造成什么既定事实……】这次……跟贤弟你……也许,正是上天安排?

谷剑辉:啊……?【茫然】

梁尚君:【迟疑了一下】贤弟,我且问你一句话,我那小妹,你可喜欢么?

谷剑辉:【大红脸=//////=】我……我我……

梁尚君:她既不是大家闺秀,也不是小家碧玉,她是在那城中水月庵里长大的,带发修行同时还行走江湖,泼辣得很呢……贤弟,我那妹妹料想是配不上你的……

谷剑辉:不不不不不!!!哎呀……【又哆嗦起来】兄台怎么总是这般贬低小姐!小姐生得沉鱼落雁,又是一身好功夫,满心正义理,这般女子,如何配不上我这个迂腐的官儿啊……我只会理理公文,写写诗句,其它一概不会啊!是我配不上小姐,我配不上小姐……

梁尚君:【忍着笑】那,也就是说,你有意将尚洁……纳入房中,做个随侍的偏房么?

谷剑辉:怎么能使偏房!小弟我尚未娶妻,兄台你是知道的呀!要做,就必然做正房太太,一品诰命夫人……【突然卡住了,惊觉】兄、兄台……你的意思是……

梁尚君:【忍笑快要内伤】嗯,事儿我都懂了,尚洁喜欢你,你也……就算是喜欢她吧。

谷剑辉:不不不!不是就算喜欢,是千真万确的喜欢啊!!

梁尚君:好好,【终于笑出来了】那不正是男有情女有意嘛,如此看来,不如就由我这个大哥做主,择良辰选吉日,将小妹从那水月庵中还了俗,送到你府上,夫妻二人好生过日子……贤弟,你意下如何啊?

谷剑辉【半天没出声,然后突然惊醒,这是在把那勾走了他的魂魄的姑娘许配给他啊!!】:这……这……兄、兄台……啊,不对!【恍然,然后离了座位,扑通一声再次跪倒,声音响亮】舅、舅……舅兄大人在上!!小弟不才,愿与梁小姐结为连理,白头偕老!望舅兄不要嫌弃小弟愚钝!我定要好生善待小姐,夫妻恩爱和睦,举案齐眉!舅兄若愿做我二人证婚之人,小弟对舅兄的厚恩没齿难忘……舅兄请端坐在上,小弟这厢重施一礼!!!

梁尚君:贤弟快快请起,快快请起【都快要笑疯了的心理活动:好你个尚洁,鬼丫头,你看你把我这贤弟给折腾成什么样子了啊,得,算你厉害,捞了个一品诰命夫人的位子坐了,若是日后吃着珍馐美味,穿着绫罗绸缎,可不要忘了大哥我是你俩的证婚人啊~~~】



【场景转换,刑部尚书府内,卧房里,芙蓉帐中,大小姐缓缓坐起身,打了个哈欠】



梁小妹:哎……那个书呆子,我说我醉了,他还真信呐……【伸了个懒腰】嗯……现在看八成是找我哥哥请罪去了~~好吧,等你个木头一般的谷子大人回来,再看你给我请罪一回,倒也不错。【笑出声来】得了得了~~天色还早,再睡一觉咯~~~~



【俏皮的音乐声,渐渐结束。】







【完XD】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5 13:30:04 | 显示全部楼层
心之秘  事之记



~小四篇1~



我叫小四。

我是梁府的书童,伺候梁老爷看书写字弹琴作画。

梁老爷姓梁名桐字尚君,是乡里闻名的孝廉公,也就是举人老爷。

他人很好,我记得自己从六七岁就开始给他做书童了,那时候我手脚还不够利索,偶尔打翻了墨汁或是弄脏了琴匣时,老爷都没有责骂过我,反而摸着我的头顶让我别急别怕,说是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更何况这些物件呢。每当那时,老爷就会对着我笑,虽说笑得有点儿坏,可是给人感觉很温暖。

我一直很仰慕老爷。

不过后来,家里来了一个院工,情况就变了。

这个院工大哥叫任天楠,天地的天,楠木的楠,他自己说是比老爷只小四岁,可我却觉得他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楠子哥爱笑,笑得还特别好看,而且比老爷更给人温暖的感觉。从发现这一点之后,我就更喜欢缠着楠子哥。我不知道楠子哥有没有发现我在缠着他,但总之他一直对我特别好。

我觉得楠子哥是喜欢孩子的,因为他常塞给我小零嘴,有时候是糖葫芦,有时候是绿豆糕,总之每次出去,楠子哥都给我带回来一两件吃的或是玩儿的,我爹娘虽说不让我老是白拿人家的东西,说楠子哥孤家寡人一个,留着工钱还得娶媳妇呢,怎么能都给我花了?但楠子哥笑着说我是府里最小的一个,大伙儿理应这么疼我。

楠子哥其实长得也很好看,他不像老爷那么帅气,那么风流倜傥,但是确实很好看,不是漂亮的那种好看,就是给人感觉特别舒服的那种,我也说不好,但总之,楠子哥一笑,我就也跟着高兴起来。他那双看着特别透亮的眼睛我最喜欢,所以我就爱从正面看他,但是老爷总是偷偷从背后看他,也许老爷喜欢的是楠子哥的背影吧,不清楚。

说起来老爷确实喜欢接近楠子哥,这让我有点儿嫉妒,所以我就一有时间就还是缠着楠子哥,跟他聊天,他从来不嫌我烦,我老觉着,他有时候真是比我爹娘都有耐心。

我也问过他,我、还有梁老爷,哪个他更喜欢?楠子哥脸红了,然后说,他喜欢我,我想了想,本来想再问一句“那跟老爷比起来呢?哪个更更更喜欢?”,却被楠子哥把话题给打断了。他拿红豆包给我吃,我一看见好吃的,就突然不想问了。

反正楠子哥疼我,这就很好了。

我希望楠子哥一直一直不要娶媳妇,这样他就能一直一直当我的楠子哥,我爹娘要是想给我添个弟弟妹妹,我很乐意,但是嫂子……我还是不要了吧。

这些话不能让梁老爷知道,这是个秘密,我得把它好好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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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四篇2~



我叫小四。

我是个书童。

所谓书童,就是伺候老爷的人,按理说应该跟老爷关系最好……

不过跟我关系最好的不是我家梁老爷,是院工楠子哥。

搬到京城来住已经一个多月了,好多地方都不习惯,虽说跟着老爷搬过来是一种幸福吧,但是京城真的太大了,太纷乱了,我有时候真怀念自己那小小的县城,总觉得在那里才有安宁。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老爷都没说什么,我也就没什么好牢骚的了。

而且有心里话的时候,我还是爱跟楠子哥说。

有一回,看见在后院劈柴的楠子哥,我从身后跟他打了个招呼,楠子哥回过头来的时候脚步有点儿没站稳,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儿,腰疼,我问他是不是扭伤了,他说不是,我再问他那到底是怎么弄疼了的,他就红着脸不说话了。

楠子哥有时候就是这么别扭,话说着说着说到了某些刺激他的地方,他就突然没声儿,不知道他跟老爷在一块儿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儿,但总之我确实见过一次老爷带着坏笑冲他作揖,他却只是侧过脸去一声不吭。

老爷当时那个嬉皮笑脸的劲儿啊……真是。

后来,我跟楠子哥说,老爷怎么冲着你点头哈腰的呢?楠子哥沉默了半天,才红着脸说了句:“他弄脏了我的床。”

“弄脏了床?”我不大明白了,“弄脏了就换个床单呗。”

“啊。”楠子哥点头,“换了。”

“那就别生气了嘛。”

“嗯。”楠子哥把头低下去了,“不生气了。”

“说起来也是啊……老爷干嘛弄脏你的床……”我凑过去看楠子哥,他却侧脸躲着我,我再追着看他想跟他说话时,却突然传来老爷的声音。

“小四!我那支谷大人送的毛笔哪儿去了!”

“啊?”我抬头看,老爷正在二楼书斋的窗口喊我。

“毛笔!那根白犀角杆儿的紫金狼毫!”

“我……我好像给放在……”

“甭管放哪儿,给我找出来!”

“哎!”我不敢再多跟楠子哥腻歪着了,老爷好像有点儿不高兴了,当然我并不知道他不高兴的是因为毛笔找不着了,还是我跟楠子哥腻歪着。

那件事之后,我发现了一些蹊跷。

首先就是老爷的毛笔并没有丢,就在笔架子上挂着呢,其次,楠子哥好像老是对老爷的话题避而不谈,就好像他俩之间有什么绝对不能让我知道的事儿,第三,老爷看我跟楠子哥腻歪着就会突然跳出来让我干这干那,但是我跟别人腻歪着,他完全不管,就好像根本没看见似的……

有问题。

不过,老爷对楠子哥好,这就行了,而且楠子哥好像还总是能让老爷乖乖听话,这很神奇,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我想问,又觉得不好开口。

但是呢,楠子哥也并非永远对老爷的事儿避而不谈,有那么一回,我跟他唠叨老爷总是不许我跟他一块儿,老爷小气,很小气,他摸了一把我的头顶,然后浅浅笑着跟我说,其实老爷不小气,他啊……他这是护食。

楠子哥说这话的时候又脸红了,我想问一句“护食说的是狗啊,老爷护的是什么呢”,结果不知怎么就又让老爷看见了,结果,我就又被老爷提去研墨裁宣纸了……

其实要我说一句损点儿的话,老爷就是小气,而且越来越小气……

这话是我心里唠叨的,不能让老爷知道,它还是个秘密,我得好好守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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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四篇3~



我叫小四。

我是梁老爷的书童。

不过梁老爷说,他已经不能算是“老爷”了,因为他不再是孝廉公,他现在是一品正堂谷大人的幕僚。

幕僚是什么?我一直不懂,后来我问楠子哥,楠子哥笑着把我叫到一边儿,跟我说,幕僚啊,就是前头走着个大人,后头跟着个小人……

我还是不明白,结果还没来得及再问问,梁老爷就咣咣咣的跑过来了,嘴里头还嚷嚷着“我可听见了啊~~!”

我就跑了。

楠子哥没跑掉,让老爷捉住一边审问一边搔痒,两个大人闹得连我这个孩子都看不下去了……

其实我感觉楠子哥很喜欢老爷,他说是更喜欢我,可每次老爷凑近他或者逗他的时候,他都脸红,我敢肯定,那脸红不是因为生气。就好比说我每次让楠子哥笑着一注视,就觉得脸上发热一样,我是高兴的,楠子哥对我笑,我就很高兴,我估计他对老爷也是这样,就算他嘴上不承认。

搬到京城来,已经有一阵子了,就觉得,京城人真多……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买卖店铺,小胡同钻进去就让人迷路,大街宽得走着都觉得空落落的。老爷说,这市井繁华落寞处,脂粉难不染尘埃,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但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突然跟我说,要是你那楠子哥跑出去跟谁家年轻男子亲亲热热你来我往,小四,你可要当即告诉我知道。

我想,老爷大概是把自己当了皇上,把我当成锦衣卫了。

那楠子哥算他的什么?宰相么?我说不好。

不过说起来外人,我不知楠子哥如何,我自己倒是确实遇见了几个外人的。

其中一个,就是那城中住在西江米巷旁边的龚大少爷。

我是在老爷的文章会上认识这个人的,他比老爷小不少,不过还算有学问吧,老爷跟他谈了一次,送他走的时候一边说着贤弟慢走,贤弟慢走,贤弟好文采,一边拿眼睛偷偷盯着人家身上那个挺大个儿的挂坠儿看个没完。

我猜,那个挂坠儿十有八九是象牙的,老爷那眼睛里可从来不揉沙子……

说起来,这个龚大少爷好像真是特有钱,而且很爱玩儿,他文采好不好我不知道,可他人品有问题我倒可以肯定,这个人眼珠子跟狼似的,看见府上哪个家奴或是丫鬟长得漂亮,就盯着人家,比老爷盯着他的象牙坠子还专注。而且他一张嘴就是一口典型的北京土话,再斯文也给人很狡猾的感觉。

我得躲着点儿他。

哦对了,还有一个外人没说,这人是谷大人的小师爷,之所以叫他小师爷,因为他爹是老师爷,因为岁数大了,就准备让他接班儿。

小师爷比我大七八岁,长得特精神,他姓秦,我管他叫秦大哥,他听了就说不必这么叫了,他在家里排行老五,叫他五哥就成。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他冲我笑,笑得好像楠子哥那么温和。

不过细想起来,也怪有意思的,五哥是老五,我是家里的老四,老五比小四大……我这么一琢磨,就更想笑了。

五哥说的,也是北京土话,但是很奇怪,我不觉得他狡猾。

老爷跟我说过,不要和谷大人的亲近之人接触太多,否则万一有了事端,容易给谷大人添麻烦,我知道这个道理,可是,跟五哥这样的好人接触接触,应该没事儿吧……

我准备找个机会还和五哥聊一聊。

这件事不能告诉梁老爷,它还是个秘密,我得守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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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剑辉篇~



我叫谷剑辉。

我是个官儿。

准确来讲,我是朝廷一品大员,刑部尚书,穿大红的蟒袍,腰系八宝攒珠玉带,手持象牙护板,头带一品的乌纱,足蹬厚底儿的朝靴……

我是个官儿。

可我并不是官儿迷,当初赶考确实是为了谋取一些功名的,可真正当了官儿之后,却对于一再爬升没有了兴趣,我只想做好份内的事,多给百姓和君王谋一些福利。

但是我想说的,却是在我当官儿之前的经历。

或许是命,或许是缘,又或许命即是缘,我认识了一个叫梁尚君的人。

这个人是我在赶考时候认识的,并非赶考途中,而是在号房里答卷时。说来确实愧对斯文二字,我那弄脏了的试卷让他交换了,这才使我得中了头名的会员,虽说之后殿试是我亲自做的文章,但那时他因为我未能取得什么名次,我倒是至今还在歉疚。仔细算来,已是十一年前的过往了啊……

岁月不饶人,这乃是真理,都说日月更迭斩人的刀,一点儿不假,转眼间我已然不再是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小状元郎。当年祭祖回来之后,我先是蒙圣恩获任一任县令,三年之后又升至五品官员,曾做过两年御史言官,还做过刑部侍郎,万岁爷本意是让我受任一品大员当朝为相辅佐江山的,可我一想到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就觉得冷气直冒,还不如顶着一品纱帽,做着二品的公差好,正巧刑部原来的老尚书去世,我便抓住了机会,钻到这个位置上来了。

一晃十一年经过,我感到自己忙于公务,很多事都忘却了。其间父亲大人过世,临死前仍反复叮嘱我要做除暴安良的好官,还要知恩图报与人为善,我一一记下,然后又想起了那帮我过的恩公。于是,每当职位升迁,家人叮咛,或是面临考验时,我都会想起还有那么个只在乡间做个小小的孝廉公的梁先生。

我得报答他,早晚得报答他,只是……当时情况紧迫,我竟然忘了问他家在何方!

唉……罪不容赦啊……

只希望不是他故意不讲,为的是将来不和我有什么瓜葛或株连吧……

再过两天,就要去祭祖了,眼前却还有一大堆事项要办,老师爷说他上了年纪总爱忘事情,想告老还乡,我准许了,然后让他那据说文采智谋与为人都不错的儿子前来顶替。师爷高高兴兴去收拾东西,我有点羡慕老人家那种轻松自在。

原来心里头有所挂牵,真的是不管过多少年都令人放不下啊。

可老师爷想要还乡享清福尚且可以对他人言讲,我这十一年前的啼笑皆非的会试偶遇,却只能成了一个秘密。

不过,还是就让它成个秘密吧,否则若是让闲人传了口舌,就算我的官风比现在还好十倍以上,也难逃其咎。唉,惭愧,惭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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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商篇~



我叫曹贺洋。

我是个客商。

所谓“客”商,必定是东奔西跑到处为客做买卖的,很辛苦,但也还算值得。

不过最近我有了点儿别的想法。

躺在我旁边儿那个睡得跟死猪一样,长得也跟死猪一样的,是我的旅伴老朱,他同时也是我的经商伙伴,我们俩一块儿做买卖,配合挺好,脾气秉性也挺相投,可,唯独有一样儿,我们俩不同。那就是,他很会花钱,我很会存钱。

这不,就因为他太会花钱,结果麻烦就上门儿来了。

挨省城,他抽风买了一块儿玉佩,说实话那确实是个好物件儿,不管是色泽也好,雕刻也罢,都是当朝一等一的甲级货。可就是这么一块儿玉佩,给他惹了无穷无尽的麻烦。

首先就是怕刮坏了,这位老兄把玉佩塞进了裤腰,天地良心,我看着都恶心,也曾经劝说过他换个地方,他起初不听,可后来他改主意了,为什么呢?因为有一回上厕所,他差点儿连裤腰带和玉佩一块儿掉进坑儿里去。

然后,这厮就把玉佩牢牢拴在脖子上挂着了。

玉佩,拴在脖子上,他是怎么想出来这等招数的……

后来的情景更加可笑,他开始时常给玉佩换地方,一会儿藏到这儿,一会儿藏到那儿,我看他这么闹腾,就知道,这宝贝距离丢,不远了。

果然,太平日子过了可没两天,很快的,就在某一个命里注定他要倒霉的下午,他终于把那块儿玉佩给丢了。

我之所以说“终于”,是因为从一开始就觉得他这么折腾,早晚得把这块宝贝给弄丢,然后,等到确实丢了,我虽说跟他一样很是惋惜,却也多了一点儿认为他活该的想法。

并非我不顾及兄弟情义,他是真的挺活该的。活该就活该在不该跟那个一看就八成是贼的卖玉佩的人搭话,也不该太把那块玉佩当回事,好些时候都是这样,你越拿什么东西当回事,它就反过来越让你心神不宁。

总之,老朱的玉佩丢了,他的魂儿也丢了,昨天偶然遇见了一个长得挺精神的小客商,跟我们俩谈得也挺投机,可就是因为这投机,让老朱的伤心事儿又更伤心了。

不过说起来,那个小客商挺来无影去无踪的,早晨起来我们俩睁开眼,他已经消失了。一开始老朱魔障一样的以为又遇见了一个贼,赶紧翻东西,后来发现什么都没丢,就是他人走了。所以也就没往心里去,估计是早早爬起来赶路,又怕打扰了我们俩,就什么都没说吧。

后来我们俩就离开客栈出门儿去跟约好的买主见面儿了,忙了一天,这才刚回来。老朱喝了两口酒,又一边儿叹息“不该是你的长不了”,一边儿躺下睡了。

我瞅着他那个鬼样子,是又同情又觉得他还是挺活该的。不过同情好说,活该却绝对不能让他知道,要不他非跟我拼了不可。

嗯,这是个秘密,我得把它守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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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狗子篇~



我叫赵二狗。

我是个客栈伙计。

要说我这个活儿,可太好了,不光能见着各路的大官儿或者传令使,多捞几个赏钱,还能见着美女。

昨儿我就见着了一个,那大姑娘可忒漂亮了!细眉毛大眼睛直鼻梁薄嘴唇儿,瓜子儿脸尖下颏儿,那个脸皮儿白嫩的呀,跟煮熟了的鸡蛋剥了皮儿,在露水里滴了一晚上,又在脂粉盒儿里打了个滚儿一个样儿。估计蚊子落在上头,一不留神都能滑一跟头把腿给摔了。

还有那双眼,黑白分明,双眼皮儿长睫毛,一眨么就能把人的魂儿给勾了去。

还有那张小嘴儿,就跟含着个樱桃似的,那么红,那么让人想尝一口,而且微微一笑,还有俩小酒窝,我的亲娘祖奶奶,怎么就那么好看呢!

最好看的,就是她那一头长发,要不人家说女人是发如青丝呢,还特亮,特滑顺,不知道打了什么头油,稍微靠近一点儿就闻见一股桂花香,是要多甜腻有多甜腻。

然后我一想起来我娘非让我娶的那个街坊王大爷家里头的二妞子,就觉得一身冷汗,她长得不好看也就不提了,咱自己其实也不挤,关键是二妞子那脑袋又柴又黄的头发,我敢肯定,那里头还有虱子……

我回头得跟我爹娘说说,不能因为我和二妞子两小无猜一块儿长起来的,就非得让她嫁给我,好看的姑娘千千万,我好歹也是在刑部衙门的馆驿里头当差的,得找个好的。

当然,这事儿得缓缓,慢慢儿告诉我娘,要不她受不了,所以目前为止,还是暂时不说吧。

现在这事儿还是个秘密,我得好好守住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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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真大师篇~



我叫元真。

我是个尼姑。

而且是个老尼姑,我老了,可我当年正值青春美貌时可并非这般模样,我曾经也算是名震一方的美人儿,于是追求者也就很多,多到一定程度了之后,小奴家当年就有点儿把持不住了,跟那几个男人的关系缠绕不清,一赌气干脆剃度出家,在这水月庵里图个清净。

我是会功夫的,一身飞檐走壁的本事堪称一绝,这是当年我那同样名震一方的爹教我的,他名震一方,因为他是个飞贼。

白天睡大觉,晚上做飞贼,我那了不起的贼爹和我那同样了不起的贼娘,生下了我这个天资聪颖的女儿。不过他们命苦,早早就上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只剩了我孤苦伶仃,最后还出了家。

不过我的青春并没有就此结束,我收了一个徒弟。

这个徒弟是自己跑到我这儿来的,她当年还很小,不到十岁,说是不肯裹脚,这才离家出走。小丫头很是倔强,我从她身上看到了我当年的风采,当初我也是因为宁死不裹脚,才把我娘气病了的。

我收下了这个徒弟,然后就一边儿教她佛法,一边儿教她功夫跟诗文。

这小丫头,聪明得都绝了。

因为觉得这么好看的姑娘,万一剃了头,就太可惜了,所以我让她带发修行,光阴荏苒,一晃过了十来年,小丫头长成了大姑娘。很孝顺我这个师父,每次去外头玩儿一圈回来,都给我带回来好多宝贝,和大把的金银。金银我知道,肯定是这丫头每次偷来东西就在天黑后或者天亮前,女扮男装找个鬼市给卖了换来的。宝贝嘛……我也都小心做了处理,是金的银的,我都给化开了,然后重新浇铸成金条银块儿,铜的铁的,都砸碎了卖钱,看着值钱的古玩字画儿就收起来,密封好,放在佛像屁股底下,估计就是天塌下来,也不会有人想到我这佛门净地其实很趁钱……

不过这笔钱我其实花不了多少,后院儿有菜地,我又不吃荤,善男信女的香火钱也足够我买米买面的了。所以,除了定期买两匹布做几身新的衲衣,买几双鞋,或是补补窗棂,换换破瓦,其它的,我都给存起来了。我是想,存着这笔钱,将来好给丫头当嫁妆,她虽说是尼姑庵里出来的姑娘,可一旦还俗了,吃了人间烟火,总不能一穷二白吧,不能让夫家瞧不起我们这还俗的小尼姑,所以,必须好好存着钱,等着有朝一日那丫头在外头看上了谁家公子,准备强行嫁过去时,我好把这笔钱拿出来交给她。至于老尼我,倒是并不担心,这丫头孝顺,总不可能忘恩负义,到时候只要她还能时不时回来看看我,从她那夫家顺点儿什么好东西来给我,我也就很高兴了。

就是这么个意思,可这话我都还不能让丫头知道,尤其是我在给她存嫁妆这档子事儿。

这是个大秘密,我可得好好守住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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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差篇~



我叫陈大宝。

我是个官差。

我在衙门口里虽不说地位有多高,可县太爷还是挺重视我的,就比如他经常派我做一些很不好做的差事。

不久前,我被派出去刺杀两个人,一个是梁尚君,一个是任天楠。当然,不可能就我一个人去,我还有三个弟兄一块儿去。

但是,那刺杀失败了,没想到梁尚君那个举人老爷竟然是功夫特牛的那个!他不知道怎么就砍伤了我一个弟兄,然后特吓人的从一匹马的鞍子上就跳到我这边儿来了,我都没反应过来,就让他给揍地上去了。

我还是挺聪明的,当机立断,倒地装死,他才没继续揍我。

装死是不容易的,不过再难,也没有装淡定难。

大堂上,那个刑部钦差要梁举人认哪个是行刺他的人,把我给吓得呀……后来我们几个弟兄一对眼色,得,还是招认了吧,招认了,顶多一顿板子半年劳役,不招认,那可十有八九得发配了。我可不想发配,所以我决定挨板子。

说实话,真他妈疼……

就算是衙门口的人自己打自己,手底下都留了情,但还是有那么几板子要真挨上的,结果等打完了板子,我觉得屁股都不是自己的了。

哎哟了好几天,伤总算好了点儿,街面儿上几个不错的哥们儿来看了看我,给我送了点儿吃的,还把我一顿讽刺挖苦。

我忍了,不忍还怎么着,反正我现在爬不起来,爬起来了也没劲儿打他们。

要说我可真倒霉,怎么遇上的县太爷都那么混蛋呢。之前那个老不死的邢知县,就因为贪财小心眼儿,暗中做扣儿要害沈忱,结果让韩大人给罢免了。这回这个倒霉催的钟老爷,更是惨,非得一门儿心思往上钻,结果反而给让人扒拉下去了,而且他是让钦差给扒拉下去的,这回连咸鱼翻身的机会都没了。

活该活该,让你逼着我这个官差当刺客,还害得我挨了一顿板子爬不起来。

要说,我们这儿最走运的,是黑三儿,他明明就是个祸头,却只被教训了一顿,没挨打。黑三儿这王八蛋,除了喝酒耍钱,就是胡说八道,都是因为他嘴欠,跟他那个远房表哥马进文扯闲话,结果把这事儿给搅和得更乱了,等老子好了,非找人算计好了弄个赌局,狠狠坑他一回不可!

嗯,就这么办了,回头我去找那三个跟我一样挨了板子的弟兄商量商量,不过这事儿可得小心,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黑三儿本人。

这绝对是个要命的大秘密,我一定得守住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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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大人篇~



我叫韩伯年。

我是个知州。

可是之前我差点儿把知州这个官儿给丢了,因为有人陷害我。

这人是马进文。

我都没想到我的书吏能干出这样的事儿来,具体情况很惨,不便回忆,不过以后再录用书吏,我可得好好审查审查了。

那个要命的官司,了结了,我那幅梁举人送来的画儿,很可惜的还给失主了,不过,我还有一件宝贝在手,那就是当初同样是梁举人送给我的一把扇子。

乌木的骨,纯白的扇面儿,上头明显是前朝名家的墨宝,再加上底下坠着的那个白玉坠子,了不得啊……

这把扇子是当初他为了杜安棠的官司送来的,既然是他送来,我感觉十有八九还是赃物,不过我实在是舍不得把这个交出去,这宝贝太好看了。

扇子,我好好藏起来了,我不会跟任何人说自己有这么个好东西,等到有天我上了年纪告老还乡当个乡绅员外什么的,再拿出来给人欣赏瞻仰不迟。

就是这个主意,这是个秘密,我为了我的仕途和个人安危,必须守住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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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秀才篇~



我叫孙景晨。

我是个秀才。

还是个倒霉的秀才。

结交了不少朋友,都是穷酸,还不如我有钱,认识了一个梁举人倒是有钱得很,可是还偏偏是个贼,竟然趁我喝花酒,把我那个核桃坠子给偷走了,偷走了还悄无声息,我竟然好不知道。

这个贼,这个贼……

不过好在他被发现了,被抄家了,然后那坠子,官府就又还给我了,真好。

可话又说回来,早知道他是个贼其实也很好,那样我就能给他点儿好处,让他帮我从何员外那儿把一支紫玉白云笔给偷来了,那毛笔可是世上仅此一件的宝贝啊,我惦记好几年了。

不过这事儿可只是想想而已,说说而已,却不能对外人言讲,它是专属于我的秘密,我得守住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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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彦名篇~



我叫肖彦名。

我是四品官员。

这回我差点儿让人给株连了。

那跟我乃是旧时同窗的钟继合,说如果他有个机会,想让我在万岁爷面前保举他,我一时嘴快答应了,结果还没多久,他就让刑部正堂谷剑辉给扒拉下去了。我的苍天,这幸亏是刑部正堂,这要是锦衣卫,那我非死了不可啊……

我跟钟继合有过来往的事儿,从今天起就是个带进棺材的秘密了,我为了身家性命,非守住他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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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见深篇~



我叫朱见深。

我是当今皇上。

我最喜欢的官儿,是刑部正堂谷剑辉。之所以喜欢他,因为他不贪功,不好大,不图名利。我让他当宰相辅佐我,他却还是想当刑部正堂,主持正义真理,维护天下安宁。

多好的官儿。

所以,一品的俸禄和官职,我给他保留着了,就让他这么好好干吧。

最近他办了一件漂亮事儿,从我这儿请来了金牌之后,他就去一个下属的县城做钦差了,灭了一个贪官,用实际行动教育了一方百姓要好好做人,行善积德。

我很满意这件事儿,然后我决定从明年开始,给他的俸禄银子多一成。

不过说起来,这谷剑辉至今尚未娶妻,说是忙于公务顾不上家眷,所以不如就孤身一人吧,况且有了家眷,怕家眷利用他的官职贪赃。

多好的官儿。

所以,我准备给他预备一份儿丰厚的聘礼,如若有朝一日他准备娶妻,我就把这份聘礼赏赐给他,让他省几个开销。

虽说这是件好事儿,可终归让人提早知道了不好,而且也容易让其他臣子妒忌,所以还是先当做一个秘密存起来吧,一个小小的秘密,可也得好好守住了啊~~



 

~附篇 - 弟兄笺~





武弟:

见信如面,甚是想念。

自前年清明返乡祭祖,于渡口分别,时至今日,已是将近三度春秋。愚兄一切尚好,唯挂牵武弟之心日渐紧迫,遂在夜不成寐之时辗转思量,弟所道“骨肉间,相残损天理,相狎丧人伦。却独难舍大哥远去他乡,此生难能朝夕共,莫若来世觅前缘。”之言……反复揣度,不觉泣涕涟涟,甚是伤怀。

想,你我二人自幼小时相依为命,着褴褛,宿草棚,几欲持藤棍破盏行乞于那长街之上。寒冬腊月,武弟重病缠身,蹒跚跌撞步不能行,愚兄将你背负至五道庙内,暂避风寒。本欲寻一神佛之泥胎拜它一拜,为武弟祈福,谁料那庙内却只见六道轮回之画卷,未见半尊金身!愚兄怀抱武弟病体,对着那几幅画卷失声嚎啕,指天地之灵信誓旦旦,如若能令你魂归魄转睁了双眼,退了高热,愚兄便是来日死在那东山黑虎岗上,被野狗掏食了五脏,凌乱了断骨,也可含笑九泉!

武弟,许是天地尚存一丝悲悯之心,才让你幽冥一度又留在了愚兄跟前。自那时起,我便视你如灵肉性命一般,虽弟兄间之不伦有伤天道,却总不能自抑罪孽深重之邪念。

直至后来,你我凭借杜二少爷相助逐渐甩脱了旧时困苦,可又为何各自选了异途惶惶策奔了呢?弟回乡参办义学,愚兄留省做了书吏,每每回想那洒泪而别,便只呼天抢地悔不当初未曾拼死挽留。

武弟,你长久以来,对愚兄信任备至,愚兄对你也是疼爱有加。三年分别,千日苦思,又怎不令人辗转?!

反复思量,愚兄错了啊……

不知武弟所授课业繁忙与否,可曾好生进了餐饭?愚兄公事繁忙难以脱身,但欲见弟一面之夙愿迫切已是急急惶惶再难收敛半分。

武弟,如若你可暂且放下那先生之职,忍了那餐风露宿之苦,与愚兄省中相会,愚兄便是见你一面就魂归那世,也已心甘了!

情动之处,言语混乱望武弟见谅,唯有言语背后之真情绝无半分虚假。

盼日月,数星辰,愿武弟早日回复音信于我,即是只言片语,也好让愚兄安心。



深念。



兄,进文。

成化九年,十月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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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

见兄长文字,不觉已泪落如雨洇湿了素笺,三年已过,弟思念兄长之音讯如旱苗盼春雨一般。若是兄长已不再责怪小弟之罪孽,弟肝脑涂地也要赴兄长之约。

情到恳切之处,指掌难控笔尖,就此不再多言,明日待我暂缓了书馆之课业,收整行囊,半月内便可进省与兄长相会!



深念!



武弟。



成化九年,十月廿三。

 
发表于 2009-12-25 13:47:41 | 显示全部楼层
赶来踩一脚再看~~~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5 14:02:23 | 显示全部楼层
说明:这个文是《桃花浪》的后续~~第三部我正在筹划中
发表于 2009-12-25 15:48:41 | 显示全部楼层
翻滚、翻滚、翻翻滚~~~~(粘了满身的灰。。。)
看了我家男人去请罪的那段~我家那尚君哥哥真是太有劲了~~

捧住乃的脸大力亲~~~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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