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尽头(十五 帝都的迷香)
游吟诗人们都会唱一首古老的歌谣,那是在卡亚特大陆很多地方都能听到的熟悉调子:
“我该给你什么样的歌?
巍峨的群山,
辽阔的草原,
一望无际的海洋……
你们隔绝了我与故乡。
时间悄悄过去,
留给我的只有白发。
故乡的面目已经模糊,
而你们的脸却依旧清晰。”
在离开斯塔公国的时候,克里欧•伊士拉为站在城门送别的杜克苏阿亲王唱了这首歌,然后侍女们给离开的人衣服上插了一朵迎春花,祝福他们一路平安。
游吟诗人望着亲王衰老的面孔,觉得这是自己唯一一次表示感谢的机会。也许他很久以后还会回来,但那必定是在一些人都去世或者衰老以后。他就是这样,只能活在别人记忆的缝隙里,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杜克苏阿亲王派来的卫队领着游吟诗人他们一行继续朝东边行进,不久之后就出了斯塔公国的边境。再往东,翻过一座横断山脉,就可以进入安特里尔行省。这个面积不大不小的行省气候温暖,地势平坦,更可贵的是,完全没有发现妖魔的异象,所以队伍行进得非常顺利,几乎可以说是三个多月来最顺利的一次。五周以后,克里欧•伊士拉他们在西尔迪•恰克队长的护卫下进入了京畿地区。
“好香的风!”索普做在马车边沿,对游吟诗人说道,“先生,您闻到了吗?还有一些咸味儿。”
“你的鼻子真灵。”克里欧笑了笑:“萨克城里有四季不败的鲜花,而且临近大海。”
“海?”
“你没有见过海吗,索普?”
“没有,但是我在湖里游过泳。”
“啊,”克里欧•伊士拉忍不住摸摸他的脑袋,“等你在那里住下来就可以和卡顿先生去海边玩一玩。海洋是凯亚神所创造的奇迹中最壮丽的一个。”
男孩儿的眼睛闪闪发亮,充满了渴望。他把头转向前方,看着那条笔直的路,夕阳的光从他们背后照过来,人和马的影子在平坦的地面被拉得很长,直指着帝都的方向。
天空中响起一声尖锐的鸣叫,游吟诗人抬起头,看见一只鹰飞过。也许是飞向它自己的巢吧,伊士拉在心底猜测着,同时把目光移到了前方那个高大的黑色身影。
自从那个晚上以后,菲弥洛斯就没有和他说过话了。即使在两个人相伴而又相互憎恶的漫长时间里,这样的冷战也十分少见。克里欧一直在想,对于骄傲的弥帝玛尔贵族来说,仇恨究竟可以维持到什么时候呢?是不是真的如菲弥洛斯所说的,直到毁灭?有时候高等妖魔的反应让他分不清他仇恨的究竟是欺骗和捕捉,还是被人类当成凶器。不过,克里欧知道无论如何自己把两个方面都占全了。
他苦笑着碰了一下脖子,那种窒息的感觉依然很清晰,可惜他却不会死。
菲弥洛斯一直沉默地走在队伍最前面,和克里欧他们乘坐的马车距离并不远,假如遇到妖魔的袭击,他会很快赶来,当时除此之外,仿佛靠近马车一步都会让他不耐烦。
“我们俩谁也不习惯低头道歉……”克里欧在心底喃喃自语,“是的,那就这样吧,反正谁也不能离开谁……”
“马上就要到了,伊士拉先生!”格拉莫•黑塞尔从队伍后面赶上来,用高兴的语气说,“天黑以后我们就能在萨克城里住下了。”
“是啊,”游吟诗人微笑着对他说:“祝贺您完成了任务,黑塞尔先生,您的主人想必已经准备好了吧?”
“皮革商人”的脸上忽然微微变色,然后他轻快地对克里欧身旁的索普说道:“为什么不去找你的大胡子朋友,孩子,我和伊士拉先生有些事儿要说。”
很会察言观色的男孩儿立刻钻进了马车,格拉莫放松了缰绳,走在马车旁边。
“感谢您能和我一起来到帝都,伊士拉先生。”棕色头发的青年郑重地说,“您应该看得出来,我对您没有一点儿恶意,我的主人也没有。”
游吟诗人笑了笑:“噢,其实您明白,我和菲弥洛斯有充分的实力保护自己,所以没什么好怕的。我只希望您的主人是个聪明人,不要因为想看把戏而把我们带到帝都来。现在不是享乐的时候。”
年轻人皱着眉头压低了声音:“您在担心妖魔?”
“难道您不担心?”克里欧摩挲着中的马鞭,“黑塞尔先生,您已经看到这个王国里出现了很多恶兆,您的主人既然是皇族,至少得做些有用的事情。”
年轻人的表情变得庄重和严肃,那副笑嘻嘻的模样好像从来没出现在他脸上。
“不会让您失望的,伊士拉先生。”格拉莫仿佛发誓一样地说,“我的主人……他从来不会让人失望。”
“我想也是的,但愿对我来说也如此。”游吟诗人淡淡回应了一句,重新把目光放在前方。在地平线的那一边有一片棕红色的起伏,那就是萨克城美丽的侧影。
一个用魔法守护徽章来邀请他的“男性”皇族成员,究竟会是谁,要做什么呢?克里欧•伊士拉对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有很谨慎的猜测,而第二个却让他隐约地感到些微不安。
大约在太阳完全落山以后,队伍终于进入了萨克城。自从离开斯塔公国就一直小心谨慎的士兵们似乎都因为护送任务的顺利完成而显得很高兴,甚至连习惯绷着脸的西尔迪•恰克队长都面带微笑。
萨克城的夜晚不像别的地方那样安静,当走进棕红色的高大城门以后,街道逐渐变得宽阔,人也越来越多,熙熙攘攘的夜市让一些没有来过这里的年轻士兵大吃一惊。索普•赫尔斯和大胡子卡顿都下了车,瞪着眼睛边走边看,震惊于这个城市的繁华:
商贩们用油脂火把和精致的壁灯点亮店铺,继续招揽顾客,那些光彩满目的珐琅器、玻璃花瓶,还有亮闪闪的丝绸,耀花了外来者的眼睛;高高的剧院和小型酒馆门口都有穿着艳丽长裙的女人在表演,她们的手臂和长腿裸露着,涂上了香油,散发着诱惑的色彩;还有一些打扮滑稽流浪者,手里敲击着皮鼓,唱着欢快幽默的俚歌,讨一些铜币;每一幢建筑都被光和影交织出不同的色彩,每一个角落似乎都藏着故事。
夜风中有奇异的味道,那些盛开的玫瑰散发着浓香,又混合着油脂燃烧的焦味儿,还加入漂浮在空气里的香粉,顿时变得暧昧而诱人。这味道好像弥漫在大街小巷,只要进入萨克城就会被它包围,袅袅地缠绕起来。
“这就是帝都……”克里欧喃喃地说,“真是熟悉,好像这些年唯一没变的,就是它……”
不,还有一个。
游吟诗人寻找着菲弥洛斯的身影,那个妖魔在前面,似笑非笑地看着在身边扭动的流浪舞娘。
“伊士拉先生。”西尔迪•恰克来到马车旁边,对游吟诗人说,“今晚我们会去亲王殿下在帝都的宅邸里住,科纳特大公殿下现在在那儿,一切都安排好了。”
克里欧点点头,旁边的格拉莫•黑塞尔也上来说道:“我得立刻去向主人报告说您到了,暂时失陪了。也许明天早上主人就回来派人来迎接您。”
“好的,我很期待。”
“年轻的皮革商人”骑着马,很快消失在了街道的拐角,而克里欧把正兴奋逛街的索普和卡顿叫回到马车上来,告诉他们以后有的是时间,但目前得快点赶到杜克苏阿亲王的宅邸去,不能让大公殿下等得太久。
一行人从最繁华的大道走进了稍微僻静一些的“玫瑰区”,那是富人和贵族的聚居区,警戒得很严。虽然依旧灯火通明,可巡逻的卫兵明显增多,而行人减少了。
西尔迪•恰克给一个巡逻队长看了斯塔公国王宫卫队的标志,然后来到了一个有四层楼房的院落门前。
两扇橡木门大大地敞开,火盆照亮了整个庭院,那些缠绕在围栏上的石楠花因为火光的映衬显得更如血一般红。几个穿着深色衣服的仆人正在等着,看见恰克队长以后连忙上来迎接。
“阁下总算到了。”一个年长的男仆高兴地说,“亲王殿下晚饭前就从王宫里过来了,他一直在等您。”
高大的军官连忙点点头,让另外几个仆人去安排随行的士兵,自己拍了拍铠甲上的灰尘,先进入了门厅。
克里欧从马车上下来,他脱下兜帽,仰头望着这座建筑:棕黄色的外墙上不光装饰着变形的光轮吉祥画儿,有一个迎春花的图案,那是斯塔公国的标志徽章;规整的梯形建筑很庄严,简朴而典雅,就跟杜克苏阿亲王给人的感觉一样。游吟诗人猜测,或许科纳特大公多多少少也继承父亲的性格,所以没像周围的主人一样大肆装修自己的府邸。
这时一只小手拉住了他衣服的下摆,游吟诗人低下头,看见索普•赫尔斯紧张的脸。“先生,”男孩儿说,“这里的人带我和卡顿先生去休息了,那个……我想跟您道个别。”
克里欧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好的,索普,辛苦你了,明天见吧。以后你和卡顿先生得好好看看萨克城,这里将会有你们的新家。”
索普脸上有些欣喜,又好像有些茫然。游吟诗人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和卡顿跟着男仆离开了,大胡子老板临走前满怀感激又拘谨地朝克里欧点点头,然后掏出了在街道上买的小玩意儿逗男孩儿开心,一起走进了侧门。
克里欧慢慢地理顺了墨石一样的头发,走向那个高大的男人,叫他的名字。
“菲弥洛斯。”
包着缠头的妖魔贵族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黑眼睛里倒映着金色的火苗。即使这么长时间没说话,游吟诗人依然觉得他们俩好像只不过隔开了一瞬间——无论碰到多少人,最后留在自己身边的只有他。
“走吧,菲弥洛斯,跟着我。”克里欧用一种吟唱般低沉的声音说道,然后看见妖魔的脸上有淡淡的讥讽。
“我是您的仆人,”有淡金色头发的男人这样说,“我没有资格陪您去见尊贵的大公殿下,当然了,如果您需要我杀了他,那就不一样。”
“我的剑在七弦琴里。”游吟诗人把行李全部递给了来接待的仆人,然后走进了敞开的大门。
在圆形的大厅里摆放着两排椅子,每一把旁边都有一盆小小的雏菊,羊毛编织的地毯上有凯亚神消灭妖魔时的战争场面,从门口一直铺到最中央的那把王座下。坠着流苏的布幔把窗户和一些侧门都遮挡住了,只能看见雪花石装饰的墙壁。房间里有很清爽的香气,类似野生的太阳花儿,非常淡,却比闹市区的味道好闻得多。
在离游吟诗人不远的地方,西尔迪•恰克队长正恭敬地站在一个青年身旁,向他说着什么。那是一个中等个子的青年,坐在最末的一把椅子上,头发是柔和的蜂蜜色,侧面显得稍微有些瘦削,当他转过头的时候,露出一张不怎么起眼的面孔和一双浅黑色眼睛。
“伊士拉先生,”恰克队长提高声音说,“科纳特殿下请您过来。”
游吟诗人和菲弥洛斯走上去,向那个青年躬身行礼。
“欢迎你们来到帝都。”年轻的大公用一种欢快的口气说,“我早就接到了父亲的信,他说您是一位很不错的歌者,要我好好接待您呢。虽然我对音乐不在行,但是很喜欢听。”
“亲王殿下真是太仁慈了,非常感谢。”克里欧恭敬地说,“我也非常乐意为大公殿下表演。”
年轻的大公最多只有二十几岁,脸上还有些些雀斑的痕迹,听说王妃就是因为高龄生产而为这个孩子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笑起来的时候表情中甚至还带着一点天真,完全不像个身份非凡的贵族。游吟诗人注意到他没有穿长袍,身上只有利落的短上衣和长裤,还沾了一点点黑色的污渍,好像是润滑齿轮的油脂——看起来就如同亲王所说的,他唯一的儿子对机械非常着迷。
科纳特大公很体贴地让游吟诗人先去休息,将来再找机会表演,然后又想起来似的补充道:“伊士拉先生,恰克队长说,您是受皇族成员邀请来萨克城的,如果有人来接您,我可以派人护送。”
“您真是太好了,殿下。不过,我有人陪着的。”克里欧顿了一下,“菲弥洛斯是一个很可靠的‘同伴’。”
“殿下,请放心,我也能安排卫兵的。”高大的王宫护卫队长开口道,“亲王殿下希望我能在萨克城多呆一段时间,因为您说过斯瓦拉节的时候要回去一趟,我可以在那个时候护送您。”
“噢,那得在四月了。”科纳特大公摸了摸头,“也好,恰克队长,你和你的士兵可以稍微放松一下。”
科纳特大公向他们三个人道了晚安,让他们早点休息,然后起身从侧门离开了。当那个年轻人消失在雪花石装饰的墙壁后,西尔迪•恰克的表情明显有一些放松。他请游吟诗人和菲弥洛斯在椅子上坐下。
“大公殿下是一个很和蔼的人。”又高又壮的王宫卫队长感叹道,“你们肯定觉得他完全不像个贵族。”
“没有虚张声势的架子才是真正的贵族。”克里欧在西尔迪•恰克身旁坐下,“队长阁下,大公殿下很好相处,相信在宫廷里也应该讨人喜欢。他在这里应该没什么危险吧,其实您留下来的话还不如回去协助亲王陛下。”
“当然,比起萨克城,当然是斯塔公国更需要我。我知道您在奇怪,伊士拉先生。不过现在我必须留在这里完成别的任务,而且,我需要您的帮助。”
菲弥洛斯笑起来,插嘴道:“让我来猜一猜:杜克苏阿亲王是不是希望您能够在帝都向主神殿的祭司们求助?还是把目前的情况上报给罗捷克斯二世陛下?因为我的‘主人’有来自皇族的邀请,所以你想让他也能起点作用。”
西尔迪•恰克黝黑的脸膛因为这个男人讥讽的口气而有些泛红,他严厉地说:“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要尽力制止斯塔公国内部的妖魔数量增加。”
“这是当然的,恰克队长。我愿意把目前的危险告诉邀请我的那位大人。”游吟诗人承诺到,“请放心,我会尽可能地为您和亲王大人提供帮助。”
“希望这有用。”菲弥洛斯满不在乎地靠在椅背上说,“我真的有些怀疑这座城里的统治者会不会相信你们的话,在这里‘没有’妖魔,只有繁华和快乐!你们带来的不吉利的消息太虚假了,让人难以相信,这只会让他们觉得厌烦。”
虽然很逆耳,但却是克里欧和西尔迪•恰克心中的隐忧——菲弥洛斯的直白常常如同一把刀子,直接切到了最薄弱的地方。
克里欧想到了他和格拉莫•黑塞尔临别时的交谈,心中也不由得微微有些忐忑。虽然他心里早就没有可以畏惧的凡人,但对方究竟想做什么,也让他感到很难捉摸。
天幕尽头(十六 黑魔法)
在到达帝都的头一个晚上,克里欧•伊士拉睡了个好觉。尽管还有很多需要考虑的事情,但是他已经习惯了在无数的痛苦问题中照常进入梦乡。因为无论如何都得继续游荡在这个世界上,所以也就无论如何得按照最容易的方式活下去。
虽然菲弥洛斯被安排在同一房间,但这个晚上他并没有待在游吟诗人身边。妖魔贵族在深夜的时候变成鹰,从窗口飞了出去。克里欧听见了翅膀的拍打声,没有阻止,因为他知道菲弥洛斯需要一些自由的时间。尽管已经被束缚在了地上,可是总得让那个男人有机会亲近一下天空。
早上的凉风吹到克里欧的脸上时,他醒过来,看到一只黑色的鹰正在窗台上慢条斯理地撕碎一只兔子。
黑色的天边有一线白,太阳正在升出海面,在这个朝向东方的房间里,鹰的模样在晨光中威严又美丽,就连扯下肌肉的动作都缓慢而优雅。
清晨的风中没有昨晚那浓烈的混合香味,烟火和灰尘的气息也几乎散尽了。克里欧•伊士拉只闻到一股淡淡的咸味和植物的芳香。
“是什么?牵牛花吗?”
窗台上的鹰转头开了看他,扔下了兔子的尸体,在落到地上的烟雾里变成了一个身材高大挺拔的男性。
“事实上还有一些玉兰。”妖魔一边用舌头舔过挂在嘴角的血迹,一边往那兔子的尸体上弹出一簇金色的火苗,残骸很快就变成了白色的灰。
菲弥洛斯在床边坐下来,让风吹散骨灰,转头看着床上的游吟诗人,脸部隐藏在昏暗的光线中。
“为什么闻不到石南花的味道?” 游吟诗人一边低声问道,一边用手支撑起上半身。
“那是因为它们种在大门外边儿,而且只有到了晚上、这个城市最黑暗的时候才会醒过来吧。”
“你去逛了一下萨克城,对吗?”游吟诗人问道,“我是说,昨天晚上,你变成鹰……”
“对,看一看这里是不是真的和以前一样,毕竟已经四十年没来了。主人,你还记得当年有多少人着迷于你的歌声吗?”
“声音和生命一样都无法长久地留下来。那些事情都没有意义了,现在还是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吧。”
“哦——”菲弥洛斯故意拖长了语调,“我忘了您最关心的事情不是那些转瞬即逝的东西,您已经看得太多的死亡和新生了。好的,我可以高兴地告诉您,萨克城的花香还是那么迷人,它的格局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罗捷克斯一世实在是太能干了,他把这个城市规范得很完美,只要按照从前的制度走下去,萨克城会一直这样迷人,他儿子当国王是在是当得太轻松了。”
“没有任何妖魔的痕迹?”
“您指的是除我以外?”菲弥洛斯轻佻地笑起来,“很遗憾,一点儿都没有。不过我还是给您带了个礼物回来,主人。”
他的手突然握住了游吟诗人的脚踝。克里欧几乎是反射性地缩了一下,同时感觉他手中带了一根细长的东西,那东西被紧紧地帖在自己的脚踝上,有些细小的刺。克里欧克制住想挣脱的欲望,搞不懂妖魔的意图,但还是静静地等着他的下一个动作。
从外面回来的妖魔皮肤很冷,不一会儿就被游吟诗人的体温煨热了。这时,一点儿尖锐的刺痛从皮肤上传来,虽然轻微得几乎觉察不到,但是由于克里欧几乎全神贯注地注意着一切变化,这刺痛就变得分外明显。
“你做了什么?”他忍不住问道。
“嘘……等一下你就知道了,主人,耐心点儿。”
那刺痛变成了微微的麻痒,而且逐渐在朝皮肤下蔓延,不一会儿克里欧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他忽然脸色大变,猛地掀开了被子,一伸手就摸到了自己的脚踝上。
“让我看看!菲弥洛斯,给我点儿光,马上!”
妖魔松开他,一蓬金色火苗在他的另外一只手上燃烧起来,立刻照亮了房间。克里欧在自己的左脚脚踝上看到一朵花:它只有拇指大小,却红得非常妖艳,并且在用极为缓慢的速度展开花瓣儿,而绿色的茎则深深地没入了皮肤下面,一些扭曲的红丝线从那里蔓延出去,颜色越来越淡,就好像指甲盖大小的蜘蛛网。
“吸血蔷薇!”
游吟诗人又惊又怒地叫着,抓住那朵花,一咬牙把它连根拽出来,脚踝处顿时露出一个血肉模糊的洞,而那朵花在落地的一瞬间迅速枯萎,最后缩成了暗红色的一小团儿。
菲弥洛斯面无表情地看着克里欧捂住那可怕的创口,血从他的指缝流到床上,在浅色的织物上浸开一大片。
游吟诗人喘着气,等待着破损的皮肤复原。血渐渐干了,在指头之间黏稠地沾着,空气中充满了铁腥味儿。他扫了一眼地上的东西,问道:“这个……是从哪儿找来的?”
“我忘记了。”
“菲弥洛斯!”克里欧严厉地提高了声音:“这可是吸血蔷薇,黑魔法制造出来的东西,它会不知不觉地扩散,然后——”
“——然后把人的血变成饲主魔力的来源。”高个子男人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这些我都知道,主人,我还没老到忘记你四十年前是怎么把一丛吸血蔷薇烧掉的。上次是一个蹩脚巫师的戏码,他做得很不成功,所以吸血蔷薇不多。那些花朵被他偷偷地放到一些女人的枕头下面,等吸收了足够的血液以后变成红色的果实,他再收回来配置增长魔力的药。”
“我以为他制造的种花已经没有了!他也早就死了!”
“是的,连骨头都不剩。”菲弥洛斯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掌握着白魔法的祭司们对黑魔法是切齿痛恨的。那家伙是被处以极刑的,而揭发他的您——主人,您连主神殿和国王陛下的奖赏也没领就走了。您肯定一直认为自己做了件了不起的事情吧?”
克里欧对妖魔的口气很反感,他下了床,急急忙忙地穿上衣服:“黑魔法的危害非常可怕,一旦失控的话,和妖魔横行的结果差不多!菲弥洛斯,你究竟从哪儿弄到的这个东西,它是不是又大面积出现了?”
那个男人把手上的火移动到油灯里,摇摇头:“不用担心,数量少得可怜,而且都是散落在僻静的地方,不会附上什么人的。”
“萨克城到处都是花,它们要伪装也很容易。菲弥洛斯,你到底在哪儿发现的这东西?”
妖魔贵族的脸上又露出那种暧昧和恶意的微笑:“相信我,主人,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克里欧不再追问,他很明白,如果菲弥洛斯不打算告诉他答案,那他就什么也不会知道——除非一切按照这个妖魔贵族所希望的那样发展,最终把谜底送到他面前。
天亮以后,亲王公馆的仆人来请游吟诗人和他的“奴仆”去餐厅地用餐,西尔迪•恰克队长告诉他们,每天早上天亮前,科纳特大公就得去王宫里的皇族学院。机械是一门艰深的学问,不过大公对此非常着迷,据说从未缺过一堂课。
仆人们把清淡而美味的鱼汤和煎蛋饼送上来,菲弥洛斯却只是随手拿起一杯煮羊奶——他已经填饱了肚子。索普和大胡子卡顿也过来了,他们换上了新衣服,休息得也很好,脸色看起来不错。两个人高高兴兴地跟大家打了招呼,小男孩儿看着满桌子的美食,眼睛瞪得很大。
“吃吧,吃吧,要吃多少都没问题!”一贯严肃的西尔迪•恰克队长用力揉着索普的小脑袋,笑着说,“希望你们能习惯萨克城的口味,将来可得在这里住下了。”
“谢谢,先生!”索普讨好地笑道,“那么今天我们可以到城里逛逛吗?”
“哦,当然可以,让一个仆人跟着你们,萨克城太大了,你们肯定会迷路。”恰克队长又向游吟诗人问道,“您呢?伊士拉先生,您也要出去吗?”
克里欧愣了一下,正要开口,一个男仆快步走进来,朝恰克队长微微地弯下腰:“大人,国王陛下的使臣来了。”
室内安静了片刻,抓着煎蛋饼的索普和卡顿都意外地停下了动作,而菲弥洛斯弯了弯嘴角:“小子果然是国王的人。昨天晚上他就说过今天会来接您,对吗,主人?”
游吟诗人咽下最后一口鱼汤,仔细擦了擦双唇——他一直猜测的事情此刻已经得到了证实。
西尔迪•恰克队长有瞬间的意外:“陛下的使臣?为什么突然来这里——”他又很快想到什么,闭上嘴匆匆地整理了仪表,走出去。
在院子里有几个身着浅灰色衣服的男人,手里牵着马。在马的额头上有一块镂刻着皇族的金属标记——一朵绽放的玫瑰,在玫瑰的花蕊中间有金色的点;只有国王才有权力在玫瑰上加这样的装饰。
克里欧进入了大厅里以后,恰克队长和另外一个人同时回过头。游吟诗人毫不吃惊地看见了昨晚分别的“年轻皮革商人”格拉莫•黑塞尔,只不过现在他穿着浅灰色的贴身外套,还有黑色的靴子,腰带上挂着长剑。克里欧发现他的外套中间有一个复杂的图案,上方是象征着凯亚神的光轮,而下方是被照耀着的玫瑰。
“早上好,伊士拉先生。”深棕色头发的年轻人向游吟诗人问好,“看起来您一点也不意外。”
“事实上现在很少有什么事情让我能感到意外了。”
“您猜到我是陛下的使臣了吗?什么时候?”
克里欧笑了笑:“拥有皇族魔法纹章不但身份不简单,而且那纹章中的魔力还有护身符的效果。做这样强大法器的人必须是主神殿的高级祭司,还得有三个以上。能发布这样的命令,只能是国王陛下和陛下的直系继承人。我记得艾尔维娜公主现在只有三岁,也许将来陛下还会有王子……”
“您可一直没表现出您知道的样子。”
“我不知道。”游吟诗人坦率地摊开手,“我只是猜测,实际上就算是别的王公请求陛下也可以得到这样一个徽章,只不过我比较愿意相信可能性最大的情况。”
“皮革商人”也笑起来,接着郑重地向克里欧欠身行李:“很抱歉对您隐瞒了这么长的时间,伊士拉先生。我的真名是格拉杰•赫拉塞姆,是国王陛下的贴身侍卫。几个月前我奉陛下的命令前往阿卡罗亚公国寻找您,今天算是正式完成了使命。陛下请您现在就到王宫里去,他想听听您的歌声,还希望您能陪他吃午饭。”
“真是非常荣幸。”游吟诗人平静地说,“那么,我的‘仆人’也得去吗?”
“是的。”格拉杰•赫拉塞姆谨慎地看了看克里欧身后的那个男人,“陛下吩咐过,他可以随身跟在您的身边。”
“我很感谢陛下的大度。您希望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呢?”
这个年轻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已经准备好了,您不介意的话现在就可以上马。”
游吟诗人点点头,他看了一眼身后:高大的妖魔贵族把手放在胸前貌似恭敬地低下头,但嘴角却挂着冷笑。他明白也许菲弥洛斯知道,王宫里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
从城中偏东的“玫瑰区”往西南方走,要穿过一大片繁荣商业区,很多外国的商人在这里都有自己的店铺,所以紧邻的一个区则分布很多的酒馆。再往前走,建筑就逐渐稀少起来,很多是一些大臣的私宅,都建在三层以下。进入了王宫的禁区以后,连低矮的房子也逐渐消失了,只有各种鲜花栽种在可以并行八匹马的道路两旁,浓郁的香味儿借着风飘得到处都是。从这条鲜花大道的起点抬头,就可以看见面朝喀托尔海的巨大光轮耸立在王宫最高建筑的顶端。
克里欧•伊士拉注视着白色的光轮,完美的圆和柔和的线条交织着,既如同放射又仿佛是在吸纳。日出和日落的时候,阳光都可以直接从海面上照过来,让光轮的影子慢慢在地面画一个整圆。
现在光轮的影子还没有盖过这条鲜花大道,游吟诗人在清晨的阳光下看到了石楠花、玫瑰、杜鹃、蔷薇……这些美丽的东西并没有让他感到愉快,他反而更加忧心忡忡。
很快就看到了王宫的正门,坚硬的金属格子镶嵌在厚重的木门上,当卫兵们用绞索拉开门的时候,克里欧听到齿轮发出“喀喇喀喇”的声音。接着,格拉杰•赫拉塞姆让大家下了马。
“从这里开始就只能步行了。”他收拾起平常嬉笑的表情,对游吟诗人解释到,“这是王宫的规矩,很抱歉。”
身着浅灰色士兵上来拉走了马匹,而很快就有身着蓝色长袍的侍从来引领他们顺着一条白色岩石铺成的路朝南边走去。
这座宫廷是罗捷克斯一世继位以后开始修建的,直到他结束了和教廷的权利争夺并获得胜利,才最终完成。当那座巨大的光轮被树立在王宫最高处,实际上祭司们的势力已经跌落到了谷底。现在过去了快要四十年了,那个卓越而又跋扈的君主沉睡在地底,但是他留下的帝国和宫殿倒是依然如故。
整座宫殿的石料都是从阿卡罗亚开采出来的白色大理石,然后又从斯塔公国砍伐了最好的木材,其他的行省和公国献上各种用品,在王宫的各个角落里栽上树木和鲜花,抽出甘甜的地下泉水……法玛西斯帝国的宫廷是整个卡亚特大陆上最让人向往的地方之一。
克里欧跟在赫拉塞姆身后走过正殿,穿过绿色的葡萄藤架,他留意着道路两旁的花朵——盛开的名贵品种的玫瑰,还有蔷薇和玉兰,以及很多作为陪衬的“格阿丝”蔓藤;它们被园艺师编织成美丽的图案,巧妙地分开不同的花。
克里欧的目光在红色的蔷薇上来回打量,他不能要求赫拉塞姆停下来让他一株一株地仔细查看,不过他能猜测到这些花中就藏着他要找的东西,因为在游吟诗人回头去看跟随在后面五步远的“仆人”时,菲弥洛斯就向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侍从领着他们走过长长的回廊,最后在一幢圆柱形的建筑面前停下来。“请稍等。”侍从弯了弯腰,“我去为您通报。”他轻手轻脚地把华丽的木门推开一条缝儿,然后侧身进去了。
“陛下每天早上都在这里处理政务。”赫拉塞姆解释道,“他想在这里接待您或许算比较正式。”
游吟诗人点点头,不一会儿侍从拉开了门,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陛下请克里欧•伊士拉先生和仆人进去,还有赫拉塞姆队长,陛下请您也进去。”
克里欧跨进那扇棕色的门,立刻觉得眼前一亮,阳光从窗户外面落到地上,拉出一条条倾斜的光柱,在圆形的四面墙上全是书,一直垒到了天花板下面,而那一层白色石料磨出的天花板离地面超过了一层楼那么高,日光从特殊的石材中透出来,显得好像白玉一样。几架木制的扶梯靠墙放着,还有很高的、可以移动的灯,上面沉积着蜡油。看得出它们的主人已经习惯了在夜晚的时候阅读。这里的书远远多过游吟诗人在杜克苏阿亲王那里看到的——恐怕足足多出了十倍,而他不肯定这是不是国王的全部藏书。
一张很大弧形的桌子放置在窗户下面,有个修长的身影靠在桌子旁边,听到他们走进来以后,那个人站直身体,张开双手。
“欢迎您,克里欧•伊士拉先生,欢迎来到我的王宫。”
游吟诗人单膝跪地,深深地低下头,向年轻的国王行礼。
“起来吧,伊士拉先生。”罗捷克斯二世走到他面前,用轻快的语气说道,“辛苦你了,长途跋涉很累吧?”
克里欧仰起头,因为背光,他并没有看清楚国王的脸,只看到了在阳光下耀眼无比的金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