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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尽头 第一部 妖魔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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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29 16:43:2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孤独的游吟诗人)
阿卡罗亚是法玛西斯帝国最东边的一块领地,全年都承受着莫龙雪山不时爆发的怒气。每当山顶上的乌云变得浓重时,这里的气温就会下降几十度,接下来的三个月,空中都飘着鹅毛大雪。人们躲在自己那用坚硬石料砌好的房屋中,升起熊熊的火炉,喝着略带腥味的鹿血酒,用祈祷歌恳求山神快快平复他的恶劣情绪。
每当乌云渐渐散去,积雪化为涓涓细流汇入小溪时,蛰伏已久的人们就会走出来,用全部的热情准备来年春天的“开山祭”,祈求山神慷慨地赐予他们矿藏和猎物,让朴实的劳动者丰衣足食。
这是阿卡罗亚一年来最隆重、最盛大的节日,所有的人都会来参加,无论是背惯了弓箭的猎户,握惯了铁锹的矿工,还是掌握这片冻土最高权力的米亚尔亲王。他们都将提前二十多天准备庆典,亲王的臣下还会从全国各地乃至国外请来身负绝技的艺人,为庆典增添光彩。
这时,雪山下的阿卡罗亚便像一个身披彩衣的少女,用轻快的舞步取悦着威严的白发主人。


今年的“开山祭”来得很早,比往常提前了近一周。集市上的人都在忙不迭地搬出最珍贵的货物,用白垩土在墙上画出象征福祉的光轮。对于崇拜创始神凯亚的法玛西斯帝国人民来说,光轮就象征着永远明亮的太阳,凯亚神的正身。
在密集的人流中,一个戴着灰鼠皮帽子的少年显得兴致勃勃,特别引人注目。不光是因为他洁白晶莹的面孔上有一对宝石般闪亮的蓝眼睛和一双红润动人的嘴唇,还因为他漂亮的脸蛋上充满了灵动的神采,那种天真而热情的微笑让人无法不对他产生好感,此刻他左手捏着几串碳烧鹿肉,右手揣在怀里,不时地对身后的男人说着什么。
“竟然还有用白鹿皮缝的光轮啊,杰罗!”他指着那个猎户手里的商品兴奋地大叫到,“真好看,我第一次见到啊!”
“当然了,主人。”身后的中年男人一脸恭敬地笑了笑,“白鹿是很难猎到的,用它的皮毛作为祈福的材料当然最恰当不过了。”
“我要买下来!”
“是。”
身后的男子向猎户问了价钱,从口袋里摸出两枚金币递过去,将坠满毛绒绒流苏的皮制光轮放进挎包中。
少年心满意足地咬了口香喷喷的鹿肉,朝集市东北边走去。
东北边上有一座用石料搭建起来的圆形舞台,来参加庆典的艺人都会在此一展所长。他们是阿卡罗亚人民非常欢迎的客人,每个艺人在这里都会受到热情的款待,最出色的十个人甚至可以被邀请到米亚尔亲王的宫殿中,参加最后一天的大狂欢。
少年远远地就听见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呼,更加雀跃,他加快脚步钻进了密密麻麻的人群。身后的男人着急地叫了两声,连忙跟上去。
此刻在舞台上站着的是一个身穿青衣的男子,似乎很年轻,兜帽罩在头上,只露出秀丽的嘴唇与下颌,怀中抱着古老的七弦琴。修长洁白的手指拨动琴弦,优美的旋律便回荡在空气中。
嘈杂的声音立刻变小了,人们竖起耳朵聆听他的吟唱。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但就像在白雪间脉脉流动的温泉一样清澈,再加上如珠玉一般的琴声,让人觉得无比温暖。在这样的歌声和琴声结束后,台下爆发出更大的掌声和欢呼,接着许多钱币便落在舞台前面的石盘中。
年轻的游吟诗人站起来鞠了一躬,停在旁边树枝上的一只黑鹰扑拉拉飞到他的肩上,他背起七弦琴走下台,收好了自己的报酬。
“真是妙极了,杰罗!”少年让侍从也朝石盘中投了两枚金币,“我真想多听听这样的歌声。”
“您当然有机会的,主人。”中年男人似乎有些不安,“可是现在已经不早了,我们得回去了……”
“哦,再等一等!”少年并没理会他的劝告,“我想去见见他!”
“主人——”忠心的随从刚刚想进行第二次劝谏,少年已经如灵巧的狐狸一般钻进了拥挤的人群。
在粗壮的成人间穿梭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所以当少年追上那个青色的身影时,额头渗出了一些的汗珠,白嫩的面颊上也涌起可爱的潮红。
“等……等一等!”
清脆的声音让前方的身影顿了一下,缓缓转过头。
“请等一下!”少年发现他要找的人朝自己望过来,高兴地笑了,“我刚刚看了你的表演,棒极了!”
年轻的游吟诗人从兜帽里注视着这个小观众,温和地弯了弯腰:“非常感谢你的捧场。”他的声音比演唱时低沉一些,不过依然很动听。
“你刚才唱的是《紫星花史诗》的片段吧?”少年大方地走上前,“我听过这个,讲的是很久以前一个除妖部族到处征战的故事。他们很厉害,整个法玛西斯帝国的妖怪几乎都被他们消灭光了。”
“是的。不过这个部族也消失了快200年了,”游吟诗人淡淡地回应道,“我只是重复他们的传说罢了。”
“我喜欢这样的传说。”少年笑嘻嘻地伸出手,“我叫弗拉,能和你交个朋友吗?”
游吟诗人什么也没有说,他肩膀上的黑鹰却突然张开翅膀大叫了一声。
少年被吓了一跳,拍打着胸脯直往后退。他用畏惧又好奇的目光看着这只不怎么友好的猛禽:“它怎么了,不喜欢我吗?”
“菲弥罗斯只是饿了。”游吟诗人用修长的手指梳理着黑鹰的羽毛,“别担心,它不会伤人。”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黑鹰悻悻地收起双翼垂下头。游吟诗人回头看着少年:“很荣幸得到您的欣赏,先生,不过我从来都是一个人到处漂泊,朋友是一件奢侈品,只好对您说声抱歉了。”
他再次欠欠身,掉头向偏远的小巷走去。
“哎——”少年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被拒绝了。看着远去的青色身影,他有些错愕;从来没有人拒绝他!
他咬了咬了下唇,不理会身后随从焦灼的呼唤,拔腿追了上去。青色的人影刚刚拐过没有人的小路便慢下了脚步,似乎有些异样。
少年暗暗高兴,正要踏上前,突然感到脚下有些震动。
毫无预警地,几只黝黑的爪子从地面破土而出,牢牢地抓住了少年的脚踝!嵌入皮肤的利爪让他疼得大叫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前方的游吟诗人以快捷无比的速度冲了过来,一道银光从他背上的七弦琴中弹出,疾风般扫过地面上肮脏的东西,一些粘稠的绿色液体喷出来。
少年惊愕地发现脚下的桎梏松脱了,他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兜帽因为剧烈的动作被掀落了,一头如墨石般黑亮的长发飘扬在风中,发丝下的面孔让人眼前一亮,好像天上的匠人用神奇的工具细致地刻画出眉毛、鼻子、嘴唇,然后赋予了温润的呼吸和鲜活的生命,而那对银灰色的眼睛便是整个创造中最出色的一部分,就好象古老的冰层在阳光透出了色彩。
游吟诗人拿着剑斩断了地下的利爪,雪亮的剑上滴下了绿色的汁液,映着日光迅速变黑。他一把拉起呆掉的少年,向后疾退几步,肩上的黑鹰早已经在半空中盘旋着,发出威胁的鸣叫,地面下也传来了嘶吼声。
“是……是魔物!”少年刷白了一张小脸。
“对,是地魔的一种,那加达兽!”游吟诗人把剑横在胸前,警觉地注视着蠕动的泥土。
“嘭——”
随着巨响,几头足有两米高的墨绿色怪物猛地钻出地面扑过来。
男人敏捷地挑起剑朝这些如同大蜥蜴般的东西刺去,气势汹汹的嚎叫立刻变成了哀鸣,半空中的黑鹰也如闪电一般冲了下来,抓向它们丑陋的脸。
不到一刻钟,三头那加达兽全部倒在了地上。游吟诗人走上前,在它们布满鳞片的皮肤上各划了一剑,绿色的血液流了出来,嗤嗤地响着,不一会儿就连同庞大的尸体一起化为了几滩黑糊糊的污迹。
“好了,没事了。”他用下摆擦了擦剑,放回七弦琴中,黑鹰也重新落在他肩上。
惊魂未定的少年看着他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感到非常意外:“你是魔法师?”
“不。”游吟诗人微微一笑,“我不会任何魔法。”
“可你杀死了魔物。”
“那加达兽是低等地魔,害怕光线,眼睛就是它们的弱点。只要知道这个,小孩子都能杀了它们。”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个呢?”少年追问道。
“我四处流浪,必须学习一些防身之道才行。”游吟诗人并没有对少年的质问感到不耐烦,只是礼貌地再次道别,准备上路。
“等一等。”少年叫道,“你救了我的命,我要重重地感谢你。”
“不用了。”男人重新戴上兜帽,转身和他的黑鹰一起离开了。
“哎——”少年似乎还有些不死心,刚想跟上去,身后已经传来随从的叫喊,紧接着便被扯住了皮袍的下摆。
“主人!”忠心的男仆半跪在地上,焦急地恳求道,“请立刻回去吧,时候不早了!您的未婚夫快到了,如果他发现——”
“好吧,好吧!”被进谏人嘟起了嘴巴,“我听你的,杰罗!你都快变成沙克婶婶了。”


阿卡罗亚的中心是历代米亚尔亲王的行宫,高大而粗砺的花岗岩砌成了气派不凡的外墙,高耸在屋顶的巨大石雕光轮在半里外都能看见。从行宫里回望巍峨的莫龙雪山,会让人产生一种世俗皇权与自然神力对峙的感觉。
从山脚下的集市走到行宫得花上大半天的时间,所以当那辆盖着黑牛皮的普通马车在铜制大门前停下来的时候,油脂火把已经照亮了所有的通道。
名叫弗拉的少年在贴身男仆的帮助下跳下了马车,很快走进了亮堂堂的大殿,手执闪亮兵刃的护卫恭敬地弯下腰。
“叫他们拿点儿吃的上来,杰罗,我饿坏了。”少年摘下灰鼠皮帽,一头漂亮的金发立刻像瀑布一样散下来;“他”脱下不起眼的外套后,露出里面的一件精致绣袄,那微挺的胸部和纤细的腰肢充分表明:原来“他”是一位妙龄少女。
“殿下,”穿着长裙的女官们从后堂出来,对主人行了个礼,“欢迎回来!布鲁哈林大公已经等候您多时了。”
女孩儿露出一副心虚的表情,然后放低了声音:“别告诉他我在这儿,等我换了衣服再——”
“太晚了,亲爱的弗拉!”
一个低沉优美的男声及时破坏了少女偷偷摸摸的动作,通往内堂的暗门那儿出现了一个挺拔的身影。
“阿斯那,你……”少女勉强挤出一点笑容,“你真是准时……”
“如果不准时能逮到你这只私逃出宫的小鹿吗?”青年男子从暗处走了出来,他漂亮的蓝眼睛里充满了笑意,棕色的头发绑好了垂在脑后,束在黑色皮衣外的金线腰带上有显示着贵族身份的纹章。
“不要再妄想对我隐瞒你的错误了,姑娘。”他来到有些手足无措的少女跟前,“你自己应该明白我对你说过多少遍了:米亚尔亲王的安全直接关系到阿卡罗亚的稳定!如果你出了什么意外……”
“哦,神啊!”弗拉哀号了一声,“为什么姐姐们都可以幸福地嫁给温柔的好人,轻轻松松地当一个妻子和母亲,我却得戴着亲王的帽子处理数不清的政务,还要忍受一个大叔的唠叨!”
“啧啧,弗拉。”年轻的布鲁哈林大公抱住未婚妻,“准确地说,我离那样的称呼起码还有二十年的差距呢!”
“我很怀疑你在向我求婚时隐藏了真实年龄!”
“伶牙俐齿!”
一对年轻人用亲吻结束了这场小小的交锋,身边的女官们捂着嘴偷偷直笑。
等到顽皮的米亚尔亲王弗拉·梅特维斯彻底梳洗后坐在餐桌旁时,新月已经爬到了天顶。布鲁哈林大公为她切下金黄色的烤肉,掺上暖过的酒。
“在外面见到什么新鲜玩意儿吗?”青年温柔地抚摩着未婚妻编好的发辫儿,“我听说开山祭的表演已经进行一段时间了了。”
“恩,精彩极了!”少女的眼睛里闪出热切的光彩,“知道吗?今年的山货和商贩数量又增加了不少,东方商人的面孔到处都可以看到,甚至连最远的冬图拉都运来了丝绸制品,艺人们的表演也有很多新节目……对了——”亲王殿下的脸上突然浮现出奇异的兴奋神色,“我今天还碰到一个很怪的游吟诗人哦!”
“游吟诗人?怎么个怪法?”
“他长得漂亮极了,就像乌木和象牙做成的人偶;他用七弦琴演奏的时候,歌声好象最细碎的冰凌在流水中相互碰撞,好听得不得了!”
“你这样说不怕我嫉妒吗?”
“但是他会杀妖魔?”
布鲁哈林大公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妖魔?你遇到妖魔了?”
“是的。”弗拉严肃地说:“我遭到了妖魔的袭击,他救了我;而且他非常清楚妖魔的种类和消灭方法。”
“天哪!”青年倒吸了一口气,“还好山神保佑你没事!”
“不如直接跟我的救命恩人说谢谢!”
“他会不会是魔法师?”
弗拉摇摇头:“他不承认!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说谎。”
青年用手指摩挲着俊逸的下颌,沉思了片刻:“阿卡罗亚以前很少有妖魔,但是这段时间却不怎么平静。我在来的路上也听说,一个叫法比海尔的村子里发现了妖魔吃人的痕迹,这已经算是很危险的信号了!”
“难道要上报给帝都?”
“跟陛下提一提吧,让他先派祭师们过来看看,至少得保证开山祭结束前这里一切正常,否则——”他突然狡黠地一笑,“我们的婚礼就得推迟了。”
少女脸上闪过一丝红晕,随即皱了皱鼻子:“哼,相比之下,我比较期待五天以后的‘狂欢之夜’。等着吧,我要你听听最美的琴声和歌声……”


新月在黑暗的天穹中央晕染出一圈淡淡的银色光辉,无数挂在门上和屋顶上的祈福光轮都被染上了柔和的色彩。阿卡罗亚的居民们渐渐沉睡了,碳火的余温包裹着疲惫他们的身体,城镇仿佛婴儿般发出均匀的呼吸。
在远离市集的郊外山坡上,积雪还没有融化,但是笔直的长青树下,有一块小小的空地已经显露出黑色的泥土和灰白色的石块儿。一堆红通通的篝火燃得正旺,木柴劈劈啪啪地爆响,烤肉的香味在空气里散逸着。
一个青衣男人专注地望着食物,七弦琴靠在身边的石头上,那双银灰色的眼睛映着跳跃的火苗。
半空中传来了几声鹰的鸣叫,他撕下一块儿肉朝上面抛了过去。一个黑影俯冲下来接住了肉,但降落在地上时却慢慢改变了形状。
“别把我当成你的宠物,克里欧·伊士拉。”
从雾气中走出一个身材颀长的黑衣男子,淡金色的头发被扎成一束,在夜风中飘扬。他的脸像是聚集了所有可以被颂扬为“英俊”的要素,在火光的照耀下,五官投射出雕塑般美妙的阴影。但是额头上三指宽的十字伤却为这张出众的脸划上了瑕疵。
他的手臂一扬,烤肉被扔回了青衣男子面前的篝火中,溅起了几点火星,油脂的香味更浓了。
“我以为你喜欢野兔的后腿。”如弦乐一般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来,“一天都没吃东西,你应该早就饿了。”
“那么把你自己献出来如何?”男人黑色的眼睛里露出讥讽的神情。“咬一口你的肉会让我感觉好点。”
游吟诗人沉默着,撕下烤好的肉慢慢放进嘴里。
“怎么,被人戳破虚伪的面具就不高兴了?”男人在他身边坐下来恶意调侃到,并且毫不客气地拿过他手里的烤野兔。
“这么粗鲁的动作可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弥帝玛尔贵族身上。”
“从被你设下圈套捕捉以后我就不是了。现在我是你的奴仆,主人。”说着和桀骜表情完全不相称的话,男人开始不客气地享用美食。
被冷落的游吟诗人用树枝拨了拨篝火,不再说话,空气中充满了令人尴尬的沉默。
这时一阵细微的颤动传到了他们的脚下,地面上的沙土以不易觉察的力度跳了几下。
两个人几乎同时绷紧了身子,黑衣男子扔掉烤野兔,眯起了眼睛:“是魔物的味道!”
克里欧·伊士拉慢慢抓起七弦琴站直了。他把兜帽掀到脑后,让月光洒在如墨石一般的头发上。
突然,一条布满鳞片的触手从他背后爆出地面,夹着风声狠狠抽过来!
剑光一个回旋,“扑”的一声削断了恶毒的进攻。游吟诗人飞快地退了几步,让身边高大的男人挡在面前。
“我从来都如此尽职尽责,对不对,主人?”男人调笑着,一把抓住第二次进攻的触手,接着猛地用力,一只墨绿色的巨兽被强大的力量拽出了地面,掀起密密麻麻的泥土和石块儿。
“哎呀呀,竟然是那加达兽的变种。主人,您白天的英雄救美可引来了大麻烦呐!”
游吟诗人抿紧了嘴唇,不回应他的冷嘲热讽,只是把剑垂在身前,绷紧了肌肉。
丑陋的巨兽发出雷鸣般的吼声,下颌上的七条触角全部闪电般向黑衣男子刺了过来。
然而他的对手立刻以更加快捷无伦的速度避开了这些凶器,同时右手轻扬,银蓝色的弧光盘旋着飞向巨兽。
哧的一声,墨绿色的血液和半个头颅远远地飞了出去。小山似的肮脏身躯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好了。”衣摆垂落下来,黑衣男子站在尸体前,“天亮以后,阳光会把这里打扫干净的。”
他身后的人默默把剑插回七弦琴,在巨兽旁边蹲了下来。
“阿卡罗亚聚集的妖魔数量已经大大超过了我的想象。”游吟诗人沉思了一会儿,“看起来我们到这里是来对了。”
“如果有机会接触到这个地方的要人,或许你会查到更多的线索吧。”男人用手按住胸口,做了一个恭敬的动作,“祝您尽快找到骸卵,主人。”
烟雾在他身边渐渐升起,高大的影子缩小了,接着展开翅膀冲上天空。
克里欧·伊士拉戴好兜帽,转身朝山坡下走去。


天幕尽头(二 恶兆)
阿卡罗亚的开山祭依旧按照原先的计划不紧不慢地进行着,但是暗地里却多了一些带着兵刃,表情严肃的人。他们在热闹的地方来来回回地散步,或者在某些偏僻的地方多停留一会儿,日落前就三三两两地交换位置,并派出其中的一个来到行宫,向米亚尔亲王汇报一天的情况。
“看起来魔物似乎都收敛了一些。”布鲁哈林大公用琉璃杯盛满琥珀色的美酒,“弗拉,你觉得它们会不会藏起来了。”
活泼的少女此刻却有些忧心忡忡,她用手指敲打着书桌上的信纸,对她的未婚夫说:“但愿如此,可你不觉得这更像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吗?”
大公挑了挑眉。
“陛下收到了我请求调派祭司的信,并且同意了。”米亚尔亲王晃了晃从信鸽腿上取下的纸卷儿,“十个主神殿的祭司正在来这儿的路上,他们临行前的占卜表明,确实有些不清不楚的东西在这一带聚集,妖魔的气息越来越浓了。”
布鲁哈林大公皱起了眉头:“妖魔为什么会来这里,莫龙雪山下有什么吸引它们的东西吗?”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片刻。
弗拉跳起来,抓住未婚夫的手:“不管怎么样,我们得保证‘开山祭’的平安,我可不想让接下来的一年都在恶兆引起的动荡里度过。”
“快结束了。”青年温柔地抚过她的头发,“后天不就是‘狂欢之夜’吗?”
“啊,对了!应该让贾迈斯夫人赶快召集到宫里表演的十个艺人,我要检查所有的准备工作!”
布鲁哈林大公看着一下子又精力充沛的少女,忍不住笑道:“我很期待呢,殿下,别忘了你向我推荐的节目。”
弗拉突然想起来似的:“对!那个游吟诗人,他一定了解怎么抵御妖魔!干脆趁召他进宫表演的机会把他留下来好了。”
“嗯,或许有点帮助,但是你得先找到他。”

其实关于“狂欢之夜”的公文已经贴满了全城,而受邀请的第一位艺人便是那位带着黑鹰的青衣男子。
克里欧·伊士拉默默地看着墙上的羊皮纸,华丽的字体绕出了他的名字,右下方清楚地烙着王族的纹章。黑鹰收起翅膀立在他肩上,琥珀般的深棕色眼睛若有所思地在公文上停留了片刻。
“恭喜啊,主人。”在挤出人群之后,它凑近游吟诗人的耳边,传达着无声的嬉笑,“这不是您梦寐以求的吗?”
直接进入脑中的声音还是带着那个男人的恶意嘲弄,但克里欧早就习惯了。他面无表情地收好七弦琴,向旁人询问了王宫的方位,慢悠悠地上路了。
“狂欢之夜”的欢乐气氛在阿卡罗亚很浓重,各种各样的祈福光轮被放在了大路的两旁,它们都朝着王宫的方向,等着那天午夜时分的烟花把五颜六色的光彩洒到身上。一些牵在树上的各色布条被风吹得飞扬起来,像有生命一般在空中翻动。
游吟诗人沿着那条平整的大道很容易地找到巍峨的王宫,在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后被侍卫和女官带进大门。
兜帽中那双银灰色的眼睛缓缓打量着这座气势不凡的建筑:挺立的方形石柱和雕刻着王族纹章的墙壁都透着一种朴素却尊贵的气息;从完全镂空的走廊上可以看到庭院里被雪压弯了腰的长青树;明亮的大理石地板干净得能映出人影,像延伸到整个宫殿各处的镜子……从这些地方可以看出历代米亚尔亲王都是爱好整洁却毫不奢华的人。
可是这座宫殿中却有一股难以描述的清冷气息,那些紧闭的房门背后和黑糊糊的角落里隐隐约约散发着比冬雪还要锋利的寒气,让一路走过的游吟诗人忍不住拉紧了领口,可他周围的人们却仿佛毫无觉察。
又上了几个台阶,他们终于在一栋房子前停了下来,这里是专门给艺人们准备的住处。虽然布置很简单,但是房间里却一尘不染,从圆形的窗口可以看到不远处四边形的大祭坛,每年“开山祭”的最后一天,米亚尔亲王都会在此向山神献上精彩的演出。
“从现在开始您就是我们的客人了。”有着慈祥笑容的中年女官对青衣男子说道,“如果有什么需要请告诉我们。在表演之前您可以在花园和祭坛周围走走,但是请不要进入内院,那是殿下的居所。”
“是,夫人。”
在侍卫和女官们离开以后,克里欧·伊士拉放下了背着的七弦琴,关好窗户。黑鹰飞落在地上,慢慢化成了人形。
“真是难以忍受。”有着淡金色头发的黑衣男子伸了伸腰,露出一脸厌恶,“这里魔物的味道更重了,臭得让我想吐。”
“你也感觉到了?”克里欧倒了一杯清水,“我想这次的一定不是低等地魔了,它们没有这么强的魔力来改变自然环境以及……人类的感觉。”
黑衣男子低沉地笑了:“你的判断完全正确,我猜应该是有智慧的中等妖魔。主人,您又有麻烦了。”
青衣男子苍白的脸并没有因为他幸灾乐祸的语气而产生一丝变化,他脱下外套,开始调试琴弦:“无论如何,我都先要让它们现身,我绝对不会让它们伤害人类。”
黑衣男子突然冷笑道:“你还认为自己是从前的样子吗……你现在什么用都没有,离开我的话你就是一个废物!”
克里欧·伊士拉颤抖了一下,脸上却依旧没有表情:“……可是,菲弥洛斯,你是没办法离开我的,如果说这些话可以让你感觉好点儿,那么你就一直说下去吧……”
黑衣男子的脸上在瞬间浮现出难以遏制的愤怒,嘴角露出了残酷的笑容:“是啊,就让我们继续互相折磨吧……直到毁灭。”


在栽满了雪绒花的内院,编着金色长辫子的少女正在查看最后一批送来的礼炮,棕色头发的青年斜斜地靠在椅子上,饶有兴趣地看着未婚妻履行亲王的职责。
“殿下。”女官向屋子里的人行了个礼,“第一个表演的游吟诗人已经来了,正在住处休息。”
“啊,”弗拉拍拍手,“是不是那个带了只黑鹰的男人,还背着七弦琴。”
“是的,殿下。”
“他叫什么?”
“克里欧·伊士拉,殿下。”
“名字也好听。”俏丽的少女走到布鲁哈林大公的跟前,凑近他的耳朵,“怎么样,阿斯那,我们先去看看他吧。我想他一定愿意给咱们单独唱一首歌的——”
这时,一个尖锐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来:“殿下!殿下!出事了!”
“杰罗!”少女皱起眉头看着那个高大的侍卫长,严厉地训斥道,“你怎么了?这么冒冒失失的!”
“殿下,”留着黑色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单腿跪下,勉强克制住脸上的惊惶,“请宽恕我……我的确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报告!”
“到底怎么了?”
“有人……有人被吃掉了!”
室内的空气立刻凝结成冰,亲王一时间愣在了原地,她红润的脸蛋变得惨白,像是被吓着了。一双结实的大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腰——
“别着急,慢慢说。”布鲁哈林大公沉稳的声音起着一种安抚人心的作用。
“是,”侍卫长抬起头,语气中还隐约有些颤抖,“刚才在两个使女到地窖去清理存酒的时候,发现用木头封好的第三个窖门松了。她们推开一看,里面竟然有一副人骨,而且看那衣服是……是负责厨房的阿里克纱……”
“是怎么被吃的?留下了头吗?”
“不,不是。”侍卫长摇摇头,“是被吸干了全身的血液……还有水分……就像被风干了一样。我怕一搬动尸骨,就全碎了。”
“天哪……”弗拉用手掩住了脸,“是妖魔……是妖魔才干得出来的。”
布鲁哈林大公用手轻轻抚摸着未婚妻的上臂,似乎在安慰她。“先别动那尸骨。”他吩咐道,“不准任何人接近那里。贾迈斯夫人,请您先搀扶殿下到卧室休息好吗,我得去地窖里亲自看看。”
“是——”
“不。”少女突然叫道,“我也要去。阿斯那,我没有事。”
布鲁哈林大公露出了担忧的表情:“弗拉……”
“我要去。”原本还有些孩子气的少女眉宇间有难得的坚强,“阿斯那,这里是我的领土,我的王宫,无论出什么事我都不能害怕!”
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望着他们年轻的王,虽然她的脸色依旧很难看,可是每个人都向她低下了头。
布鲁哈林大公微笑着吻了吻她的脸颊:“好的,弗拉,好的,我很乐意陪你。”
少女感激地笑了,转过头来:“如果可以的话,夫人,请那游吟诗人跟我们一起去吧,或许他也能帮上忙。”


克里欧·伊士拉很意外,自己居然这么快就获得了米亚尔亲王的召见,但是当他看见女官那有些不自然的脸色时,很快就明白了是发生了非常情况。他穿好带着兜帽的披风,背着琴踏出了房门。黑鹰在空旷的庭院上方盘旋,发出低声鸣叫——这个时候它大概并不想跟着自己来吧。
在被女官带到地窖里的时候,游吟诗人并没有被那副可怕的尸骨吓到,但米亚尔亲王的脸却让他小小地吃了一惊。
“你好。”少女冲他挤出了一丝微笑,“我说过要和你做朋友,这句话一直都有效。”
男人低下了头,用恭敬平淡的语气说:“很抱歉,殿下。那天是我失礼了……”
“不,不。”弗拉摇摇头,“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想既然你了解妖魔的弱点,那么现在应该能帮助我才是……你知道这是什么妖魔干的吗?”
克里欧点点头,接过侍卫手上的烛台,蹲下了身子。
那恐怖的尸骨还保持着临死前扭曲的姿势,所有的皮肤都包裹在骨骼上,紧缩在一起,像是个满身皱纹的老人,张开的嘴和眼睛、鼻子,都变成了黑洞洞的窟窿。
诗人用银灰色的眼睛缓缓地打量着尸骨,最后在它的喉咙上发现了一个泛着红丝的星形伤痕。这伤痕和已经变成棕色的皮肤对比起来不怎么明显,但是却隐约透着些妖异。
克里欧眉头微微挑了挑,站起来:“殿下,您应该请真正的祭司来。”
“怎么?是很厉害的妖魔吗?”布鲁哈林大公上前一步把双手放在未婚妻的肩上,眼睛却看向这个非同寻常的艺人。
“是的,殿下。”克里欧低垂着头,让兜帽遮住眼睛,“这是以吸取人类体液为生的中等魔兽库露干的,它们是从一个老鼠般的体形开始修炼,用人做粮食,直到学会幻化的本事。但它们的进食工具却永远都不会变化,那就是星型的舌头,在饥饿时会自动变回原形寻找食物。”
“难道阿里克纱就是被它们……”
“是的,殿下。而且,我认为它们现在还有可能在我们周围,如果可以的话,还是请祭师们来除掉它们吧。”
“贾迈斯夫人!”亲王问道,“陛下派来的祭司们什么时候抵达?”
“后天早上,殿下。”
“那么这段时间请不要让王宫里的任何一个人落单。”克里欧建议道,“那些偏僻的角落尽量不要去,特别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我一定把这些当成命令告诉每个人。”少女严肃地保证道,“非常感谢你……”
“乐意为您效劳,殿下。”
弗拉微笑着伸出手:“我更愿意你成为我的朋友。来,我想你一定还没有吃晚饭吧。”
“不,殿下……”
少女没有接受他的拒绝,转头对身后的未婚夫皱起了小脸:“走,阿斯那,我们也赶快离开这儿吧。”
“好的。”青年柔和地回应到,同时若有所思地望着对面的男人。
米亚儿亲王招待客人的晚餐算不上奢华,但是却很精美。用香料腌制的鹿肉配上热过的烧酒,还有烤得流油的白肠,再来点荞麦烤饼,味道非常可口。
克里欧·伊士拉坐在桌子旁边,忍不住朝窗外看了看。
米亚尔亲王有些好奇地问:“对了,你的鹰呢?是叫菲弥洛斯对吧……怎么不见了?”
“它喜欢自己找吃的,殿下。”
“可是天快黑了……”
“它很聪明,会回来的。”
布鲁哈林大公蓝色的眼睛流连在这个游吟诗人暴露出来的面孔上,那墨黑的发色和银灰色的眼睛都非常少见,精致的也脸绝对不像一个常年漂泊的人。一个普通的艺人怎么会那么了解妖魔呢?
“你是哪里的人,伊士拉先生?”青年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问道,“我想你是第一次来阿卡罗亚吧?”
“是,殿下。”游吟诗人回答,“我是从很远的东方来的,听说这里有庆典,所以来碰碰运气,这里的人民非常友好。”
“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了解妖魔吗?”
“流浪的人需要防身,殿下。我刚好也为各地的祭司大人表演过,他们慷慨地传授了我一些知识。”
大公笑了起来,很快地跟自己的未婚妻交换了一个眼色——看来他们得到了同样的答案,在台面上是什么都问不出来。这位游吟诗人要么是一个本性冷漠的人,要么就是防备心特别重。
青年贵族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因为他知道弗拉真的很想和这个特别的游吟诗人交朋友,现在看来这个念头也不算疯狂。于是有着银灰色眼睛的艺人在晚餐后为他们演奏了一首轻柔的情歌,才沿着原先来时的路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他很美,是不是?”看着那个高挑的背影消失在走廊上时,米亚尔亲王忍不住赞叹了一声,“我可从来没有见过长得那么精致的人呢!”
“弗拉……”布鲁哈林大公又好笑又好气地把她的头扳了过来,恶狠狠地说,“你给我看清楚,如果你要用这个理由跟我退婚我就咬死你!”
“小气鬼!”少女红着脸吐了吐舌头,推开了那双大手,“我只是觉得……觉得他应该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吧,只不过不善于表达罢了,不然的话他不会挺身救我……他看起来有点寂寞。”


天已经黑了,掌着灯的侍卫把克里欧送回了他暂住的地方。
他脱下外套,放好了琴,然后推开窗户深深呼出一口气。
从这里可以看见天上的满月,如同玉盘一样美丽而皎洁,远处白色的雪山在它的光辉中竟变得无比晶莹,清冷的空气传过一丝细微的颤动,像羽毛一样滑过游吟诗人的脸庞。
或许是被静谧的月色打动了,克里欧·伊士拉慢慢地开口,吐出一串平缓而悠扬的旋律,音符就像有生命一般,在虚无的空间里跳起了古老的舞蹈。
他似乎不知道在自己的身后,房间最黑暗的角落里,一双鹰一般的黑眼睛正看着他——
就像很多年前在那片光秃秃的山崖上那样,这个人面对着夜空吟唱着上千年不变的调子。他的声音是那么美,那么透明,是一种可以让人忘记一切的天籁之音。没有人可以拒绝这样的诱惑,没有人不会被那歌声吸引,所以才会让听者犯下可怕的错误——
“被那么多妖魔包围你还有这样的心思吗?”用讥讽的语气结束了不愉快的回忆,身材高大的黑衣男子慢慢从暗处显现出来。
克里欧没有回头,歌声却停下来了:“你不喜欢吗?”
“现在谁还会听这个?”恶意昭然的回答。
游吟诗人轻轻笑了:“以前我为很多人唱这首歌,而现在……我给自己唱……”
黑衣男子脸上抽搐了一下,好不容易才没让手去碰额头上隐隐发疼的伤痕。他转身在床上坐下,冷冷地说:“现在没有时间给你怀旧了,主人。这个宫殿里的妖魔数量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少,你最好还是先考虑怎么脱身吧。”
“你觉得我会在这个时候走吗?”
黑衣男子狭长的双眼眯了起来:“哦,是的,我差点忘了。为了得到该死的骸卵,你可是连命都不会要啊。不过还是小心点好,这次我可是看到了一个非比寻常的恶兆呢……”


 楼主| 发表于 2010-8-29 16:44:07 | 显示全部楼层
天幕尽头(三 幻术仪式)
昨天晚上,克里欧•伊士拉做了一个梦,那是他很少能清楚记起来的梦之一:
在黑得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他在趴在悬崖上,望着下面一片燃烧的花海撕心裂肺地哭号。血红的火光刺进他的眼里,让他的心脏也剧痛起来。他疯狂地喊着、叫着,身体却不能移动半分。那翻卷的火苗像有生命一样飞快地在峭壁上攀爬,把他包裹在里面,接着有人在身后扼住了他的脖子,尖锐的利器刺进了他的身体,疼痛蔓延到每个毛孔——
“去死吧!骗子!骗子!骗子……”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窒息的时候,有人摇着他的肩膀弄醒了他。
他睁开眼睛就看到菲弥洛斯皱着眉头的样子,黑色双眸里包含的东西说不上讨厌,更多的是嘲弄:“你突然叫起来还真是吓了我一跳!怎么,做噩梦了?”
克里欧用手背盖在眼睛上,感到了一阵凉意,分不清是冷汗还是眼泪。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撑着坐起来:“……谢谢,我或许是梦到了什么吧,可是想不起来了……”
菲弥洛斯哼了一声,从床边站了起来:“蹩脚的谎话你永远说不腻。”
游吟诗人没有反驳,默默地披上外套下了床。他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缝,看着在清晨忙碌的仆人和侍卫。他们的脸上都藏着不安,站岗的人比昨天多了一倍,在每个角落都可以看到挟着兵器的壮汉——看来那位年轻的女亲王有着值得称赞的行动力。
这时一个穿着绛红色长裙的身影从台阶下走过来,克里欧皱了皱眉:“女官来了……菲弥洛斯,别让她看见你!”
“哦,这个我当然明白。”有着淡金色长发的男人嘲弄地笑道,“如果让这里的亲王殿下知道你跟一个妖魔贵族在一起,恐怕她对你就不会那么信任了!主人,我怎么违背您的愿望呢?”
当贾迈斯夫人敲门进来的时候,黑鹰正好展开翅膀飞出了窗户。她向游吟诗人问了早安,然后告诉他米亚尔亲王和布鲁哈林大公正在等候他一起吃早餐。
“我梳洗以后马上就去,夫人。”克里欧试探性地问,“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殿下会给予我这样的恩赐?”
“啊,或许是感谢您的帮助……而且,今天国王陛下的祭司会到达,殿下希望您暂时充当他们的助手。”


法玛西斯帝国崇尚创始神凯亚,国王和教廷分别执掌着世俗和神灵的领域。现任的国王是罗捷克斯二世,他并没像他的前任一样贪婪到侵占教廷的权力,但是却享受的父亲打下的良好基础——教廷的势力至今略逊于皇权,所以国内可以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这次来的祭司是供职于主神殿的高级祭师,差遣他们是皇族族才有的特权。这些年龄在五十岁左右的男人都剃着光头,脑门上刺了一个深红色的圆形光轮,长长的绣金长袍表明了他们尊崇的身份,胸前挂着的串珠用长短不同的样式告诉别人他们地位和等级的差异。
克里欧•伊士拉在米亚尔亲王的身后看着这些表情严肃的人,他们脸上都有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但是却没有丝毫要休息的意思。领头的一个高个子男人走上前来,双手交叠在胸前给金发的少女行了个礼。
“殿下,主神殿一等祭司费莫拉德向您问好。”他的声音低沉而洪亮,仿佛一口铜铸的大钟,克里欧知道这是祭司的特质——任何咒文都需要一个悦耳的声音来念颂。
“欢迎您的到来,祭司阁下。”少女亲王用颇具威严的声音说,“我和阿卡罗亚的人民都在盼望着你们呢,请坐下吧,我必须立刻告诉你们这里的情况。”
在有着典雅穹顶的大厅中,米亚尔亲王和她的未婚夫让祭司们坐在王座两边铺着羊皮的椅子上,向他们详细地描述了开山祭以来的奇怪事情,包括亲王和布鲁哈林大公分别遇到的妖魔以及王宫内部的吃人现象。当金发的少女提到那个救了她的游吟诗人的时候,祭司们把好奇和探究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末尾那个没有开过口的黑发男人身上。
他银灰色的眼眸低垂着,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异常安静地坐在后面。祭司们互相交换了怀疑的眼神,然后高个子的费莫拉德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您好,伊士拉先生。”老祭司打量着这个黑发的男人,“对不起,看来您也跟妖魔打交道,可以告诉我们您来自什么地方吗?”
克里欧谦卑地站起来:“很抱歉,阁下,我生来就是到处流浪,哪里都是我的故乡。”
“您在哪儿学到的除妖方法呢?”
“我曾经在一些神殿演唱过,好心的祭司们告诉我一般情况下该怎样防身。”
“您也学习了咒术吗?”
“没有,我不会任何法术。黑魔法是绝对不会去碰的。”
“是这样啊……”老祭司淡淡地点了点头,“那么您真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
游吟诗人低头欠欠身,墨石般的长发流水一样滑落下来,遮住了他的脸。坐在王座上的两个年轻人互相望了一眼,布鲁哈林大公站起来,对所有的人说:“好了,各位。现在我们最重要的事情是怎么找到隐藏在王宫中的妖魔,明天晚上的‘狂欢之夜’是关系到阿卡罗亚将来一年的稳定和人民生计的大事,我们不想再在那天发生任何意外。”
“这是我们的责任……”费莫拉德向王座行了个礼,其他的祭司都站起起来鞠躬。
金发少女高兴走下王座:“真是太好了,我相信各位。那么现在我可以为你们做些什么呢?”
费莫拉德想了想:“我们要在王宫里设祭坛,殿下,这样我们可以在五个小时后把隐藏的妖魔引出来。”
“祭坛?”米亚尔亲王有些好奇地问,“用祭坛引出来?怎么做呢?”
“是用幻术吧?”布鲁哈林大公猜测。
“您真是非常聪明。”老祭司点点头,“那么,就请尽快为我们准备一个空旷的房间吧。”
“这完全没有问题。”弗拉拍拍手,一个侍卫从外面跑进来,亲王命令他立刻把最西边的椭圆形大厅打开,并派二十个守卫过去,不准任何人靠近。
“接下来就看各位的了?”她翘着嘴角看了看所有的人,然后望着没有出声的游吟诗人笑了笑,“伊士拉先生,您也和我们一起去,可以吗?”
“我乐意听从您的吩咐,殿下,可是我害怕会打搅祭司阁下的工作。”
“哦,您不用担心这个,伊士拉先生。”表情严肃的费莫拉德回应到,“实际上在制造妖魔幻术的过程中,我们更需要您的保护。”
“是,阁下。”游吟诗人再次垂下头,却看见窗外的黑鹰在不远处低低地盘旋……


阿卡罗亚是一个隶属于帝国的自治城邦,所以米亚尔亲王没有在神殿里设立高等祭司的权力,所有的山神神殿中只能有一些维持日常祭祀的普通祭司和低等祭司,他们不会操纵魔法。形成这样的局面一方面是因为前任国王对于宗教势力分外警惕,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早在数百年前妖魔就已经被逐渐消灭或者是驱赶到地下深处,只有零星的低等怪物出现,没有人会料想到高级的妖魔们会再出现在阳光下。
年轻的女王恐怕也很少看见祭司们施法的场面,她睁大了眼睛注视着那十个光头的男人用身上带着的白垩在地上画出了巨大、规整的圆形光轮,但是光轮中间却与众不同地套着一个倒放的五角星。
“那是什么?”亲王指了指地上的图案,问身边的黑发男人。
“应该是白魔法的幻术阵,殿下。”克里欧•伊士拉回答,“祭司们需要用这个来让妖魔产生幻觉。”
“然后呢?”
“它们就会以为这里有它们最喜欢的食物,从隐藏的地方出来。”
“是这样……”弗拉兴致勃勃地点点头,“那我们现在就什么也不用做了,是吗?”
“这得看法术的效果,殿下……”
布鲁哈林大公扶着未婚妻的腰轻声劝道:“从现在开始仪式会持续很长的时间呢,弗拉,明天晚上表演的艺人都快来齐了,你可以去准备其它的事情,我在这里守着就足够了,况且……”他看了看旁边这个男人,“还有伊士拉先生呢。”
金发的少女看了看外面全副武装的守卫,点点头:“嗯,好的。我会和贾迈斯夫人仔细盘查到王宫里的人,那这里就交给你们了。”她在未婚夫的脸上吻了吻,“阿斯那,有你在真是太好了,我一直以为你只会给我找碴儿呢!”
“以后有机会让你知道我比你想象的更有用!”贵族青年刮了刮她小巧的鼻子,把她送出了房间。
在木质的大门关上以后,宽敞的椭圆形大厅里顿时陷入了黑暗中,因为所有的窗户都被封了起来,只有屋子四个角上的火盆提供光亮。天顶上开了一个方形的窗口,光柱从那里直落在地上的白垩图案上。
祭司们站在各自的方位是唱着古老神秘的咒语。他们的声音低沉却非常动听,像用铜钟奏响的乐曲,在空旷的四壁中间回荡,一直传到人的心脏中心去。
克里欧闭是眼睛,静静地听着耳边熟悉的咒语。他几乎可以开口跟随祭司们一起吟唱,可是已经不再有任何的效力了,或许只会成为没有用的杂音吧。
“您还好吧,伊士拉先生?”温和的男声在游吟诗人旁边响起来。
克里欧连忙睁开眼睛:“我很好,殿下。”
“您看起来对这样的仪式不太喜欢。”
“不……完全没有,殿下。”
棕色头发的青年移开了视线:“把您也扯到这样的事情中来实在是很抱歉,但是目前我们需要一切可以给我们提供帮助的力量。”
“我觉得这是我的荣幸,殿下。”克里欧银灰色的眼珠转向布鲁哈林大公,“对于我来说帮助你们消灭妖魔也是回报阿卡罗亚人的好方法。”
“这段时间有点奇怪,以前阿卡罗亚没有出现妖魔的,充其量也只是很低级的制造噩梦的切皮司拉虫罢了,但是没有想到会有地魔和吃人怪物出现。伊士拉先生,您知道吗,就在我来这里的路上也听到了有人被妖魔吃掉的消息。”
游吟诗人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诧异。
“是一个叫法比海尔的村子里发生的事情,死掉的人有好几个。不过他们不像那个使女一样成了干尸,而是被活活撕成了碎片。”大公皱着眉头,“那情形……太可怕了!我真是没有想到会在这片土地上发生如此的惨剧。”
“当时殿下亲眼看到了尸体吗?”
“是的,我们去的时候他们还没有掩埋,雪地上全是一片红色,根本看不出那些肉可以组成一个人!”
“会是野兽干的吗?”
“没有野兽会特意去吃人的眼珠、心脏和大脑吧?听村民说所有的尸体都少了这三样东西。而且,附近的野兽已经很多年没有袭击人了,它们最多也就是把咬死的家畜拖回山上而已。”
游吟诗人浅色的眸子闪动了一下,低声道:“我明白了……”
“伊士拉先生?”
“殿下,这是一种正在进化的妖魔,会很难对付的,或许连祭司都没有办法。”
布鲁哈林大公试探地问:“您既然知道,那一定有消灭它们的方法,对吧?”
“不,殿下,我没有任何法力。您知道,祭司们才能拥有白魔法,而邪恶的黑魔法只有巫师才会,我与两者都不相干。”游吟诗人露出遗憾的表情,“不过……我知道有些东西可以对付它们。您知道骸卵吗?”
“骸卵?”年轻人眼里充满了迷惑,“那是什么?”
“是一种鸟蛋大小的东西,表面布满了筋骨,硬得像块石头。不过传说有了它就可以制服所有的妖魔,甚至包括……包括最高级的妖魔王……”
布鲁哈林大公的眼睛里透露出奇异的光,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故事:“竟然有这样的宝物吗?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您知道那个……骸卵的来历吗?”
“我是在很多年前听一个瞎眼的老祭司说的:洪荒时代,创始神凯亚的骑士卡西斯在猎杀妖魔的战争中被害,神怜悯他,让他的尸体化成了一个卵。谁拿到了这枚卵,那就可以运用神赋予其中的法力来控制所有的妖魔,甚至毁灭它们。”
“这只是个神话吧,”布鲁哈林大公笑道,“否则怎么从来没有那个东西出现的消息呢?”
“不,殿下,许多年前它曾经出现过……在很远的东方……”
青年贵族沉默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动了动嘴却没有说出来。克里欧•伊士拉看着他的样子,重新垂下头,让头发遮住了脸颊。
祭司们的吟唱还在继续,节奏却快了很多,声音在高高低低地起伏着,越来越急促。空气中混入了很多不安定的成分,温度也仿佛在上升,在白垩图案上方的空气中浮现出了一些扭曲的人物,隐隐约约地活动着,就像有生命一样。
有着银灰色眼睛的男人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喃喃说道:“来了……”
从大厅天顶上的方孔中陆续响起了唏唏索索的声音,然后很多黑乎乎的东西从那里爬了进来,在并不明亮的光线中,能依稀辨认出那是很多老鼠大小的长着鳞片的东西。它们发出像蛇一样咝咝的声音,一点点朝下面爬过来。
克里欧知道,此刻在它们的眼睛里只看到鲜活的人的肉体,它们甚至可以闻到人肉的香味——当然了,这些都是祭司们制造的幻觉。他把视线收了回来,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身边那位站得笔挺的青年贵族:
布鲁哈林大公的侧面完美无缺,他背着双手,明亮的眼睛望着天顶,毫无惊异与恐惧的神色。
游吟诗人用手摸着背上的七弦琴,悄悄握住了利剑的剑柄……



天幕尽头(四 诱饵)
空气中的旋律变得令人不安了,祭师们的额头上也开始渗出汗珠。他们的表情严肃,目光全部聚集在自己的脚尖,仿佛没有发觉头顶的方孔中爬进来的东西。
克里欧•伊士拉紧紧盯着那些长着鳞片的黑影,它们都是与那加达兽一样低等的小妖魔,只是凭着本能朝这里靠拢。游吟诗人可以看到它们的眼睛在天花板下发出绿幽幽的光,让人毛骨悚然。
“伊士拉先生,”站在一旁的布鲁哈林大公担心地看着毫无防备的祭司们,“您觉得我们该不该叫一些侍卫进来。”
“不,殿下。”游吟诗人从七弦琴中抽出了铮亮的长剑,“现在我还可以尽点力呢。”
他的话音刚落,天花板上响起了“吱”的一声尖叫,紧接着一团黑影扑向了地上的圆形图案。克里欧扬起银色的利刃,那个小妖魔立刻断成两截摔在圆圈外,乌黑的血液在空气中散发出难闻的腥臭味儿。
但是这并没有阻止它那些贪婪愚蠢的同伴,第二只、第三只……无数只妖魔接连不断地朝地面扑来,游吟诗人开始还能用锋利的长剑把它们扫到一旁,可他毕竟无法站在最中心的位置,当妖魔的数量越来越多以后,这方法就不起作用了。妖魔们开始在白垩图案上盘踞,有的甚至抓伤了祭司,黑色和红色的血液流淌在光轮上,逐渐把白色的线条染黑了,而空气中的幻象也在慢慢消失。
就在这个时候,领头的费莫拉德祭师突然大吼一声,声音就像炸雷似的震动了每个人的耳朵。祭司们的行进立刻停下来,他们迅速地散开成一个更大的圆形,口中的咒语也变成了铿锵有力的吟诵。地上的白垩光轮瞬间发出刺眼的光芒,所有的妖魔都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到其中。祭司们伸出手,合拢十指正对着那里高唱凯亚的圣名,接着“蓬”的一声,整个光轮图案燃起了大火,熊熊的火焰直蹿起两人多高。
妖魔在火光中发出嘶哑的惨叫,肉体被烧得滋滋响,恶臭弥漫在整个大厅中,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克里欧把剑重新插回七弦琴,退到原来的位置,他看到布鲁哈林大公的脸有些僵硬,紧皱着眉——他似乎对这恶心的场景充满了反感。
“出去透透气吧,殿下。”克里欧对青年贵族说道,“那会让您感觉好点儿。”
“不、不。”布鲁哈林大公对他笑了笑,“我……只是讨厌这味道。我很好,真的……”
有着银灰色眼睛的男人不再说什么了,他把注意力放在那些结束了仪式的祭司身上。费莫拉德和他的同伴一起看着那堆燃烧的大火,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席地坐下。
“阁下,完成了吗?”布鲁哈林大公问道。
“不,殿下。”祭司摇摇头,“正如您看到的,我们现在只是用低级幻术把一些没有智力的小妖魔吸引了过来,真正危险的妖魔是不会上钩的。我们必须在休息之后继续更难的咒术。”
“是这样啊……”布鲁哈林大公皱着眉头,“那还需要什么呢?我马上去准备。”
“如果可以的话请给我们准备一些食物和酒,我们需要恢复体力。对了,还有止血的药。”
“好的。”青年贵族挺拔的背影离开了这个黑暗而令人窒息的大厅。
   克里欧也靠着一根巨大的石柱坐了下来,他感觉自己的手臂因为持续挥动长剑而有些麻木,同时对面那位老祭司探究的目光也让他不舒服。这时,天顶的方孔上传来了一声鸣叫,接着一个矫健的黑影便从那里俯冲下来,轻巧地落在他的肩上。
看来菲弥洛斯也感觉到这里与众不同的气氛,所以才来找他——确实很尽责。
费莫拉德祭司很有兴趣地观察着游吟诗人肩上的鹰:“真是不错的宠物,伊士拉先生,没有想到您还能饲养这么高傲的动物。”
“不,阁下。”克里欧解释道,“它不是我的宠物,我只捕获了它,让它能帮我做些事情罢了。”
“哦?”老祭司眯着眼睛打量着那只梳理羽毛的猛禽,“它能干什么?”
“很多事,有些您无法想像。”
“您在哪里得到它的?”
“啊,好象是乌特米勒山脉……或许还要更远一些,太久了,我都记不清楚了。”
费莫拉德祭司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一面为受伤的祭司包扎,一面问起了那个被害使女的情况,他也赞同游吟诗人做出的判断。“我想您是对的,伊士拉先生。不过现在我对库露的情况完全没有办法掌握,很明显它们没有受到幻术的影响,要知道这里面——”他朝那堆焦尸抬了抬下巴,“——这里面可没有一只库露啊。”
“它们有智慧,而且妖力也强得多,自然可以抗拒一定程度的幻术。”
老祭司望着平静的年轻人,问道:“如果,伊士拉先生,我是说如果我们的幻术失败了,没有把库露引出来,那怎么办呢?”
“它们当然会出来的……我认为它们的耐心有限,” 游吟诗人银灰色的眸子望着自己肩上的黑鹰,后者用深邃的眼睛注视着他,“况且我和菲弥洛斯都有能力找到它们的。”
老祭司不再说什么,他闭上眼睛,和其他人一起调整自己的呼吸,为接下来的仪式积蓄体力。
天顶上的光线渐渐低沉下来,那一小块蓝色慢慢加深,最后完全变黑了。在这期间椭圆形大厅里的祭司和游吟诗人都吃了点东西,然后与米亚尔亲王他们谈论接下来的事情。
刚刚忙完了自己工作的少女正在和她的未婚夫说着明天晚上的安排,布鲁哈林大公的脸色比之前好了一些,似乎是因为看着未婚妻那活泼的样子而感到高兴。地上的灰烬已经被佣人清除,空气中难闻的气味散去了很多,这也让人舒服了一些。
费莫拉德祭司重新在地上画出了一个光轮的形状,不过这次的要大得多,而且中间是一个规整的六角星。
“您要把幻术仪式升级吗,阁下。”棕发的青年贵族问道,“看起来这个祭坛和前面那个不大一样。”
“您说的完全正确,殿下。”老祭司微微欠身,“我们需要更有效的方法来吸引高级妖魔,不光是用祭坛制造幻觉,还需要一个活的诱饵。”
“诱饵?”金发的少女尖叫起来,“天哪!会有危险吗?”
老祭司低下头:“恐怕是的,殿下,多少都有点危险。毕竟我们对付的是有智慧的中等妖魔,并非魔兽,而且……按照伊士拉先生的推断,它已经进化到了一定程度了。”
“谁能来做诱饵呢?”布鲁哈林大公问道,“需要一个身强力壮的人吗?”
“不一定,殿下。可以的话——”祭司看着黑发的男人,“——我认为伊士拉先生就非常合适。”
他的话没有让大家反对,因为在场的人都知道游吟诗人了解妖魔,有自保的能力,而且他不参与仪式,当然可以做这样的事情,这比让一个普通的侍卫或者亲王的未婚夫来做要安全得多。
“可是……”弗拉有些迟疑地看了看布鲁哈林大公,“克里欧只是我们的客人……”
“我愿意,殿下。”黑发的游吟诗人打消了亲王的顾虑,“请不要担心我,我完全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况且还有这么多法力高强的祭司们。”
少女感激地看着这个勇敢的人,她上前来诚恳地握住了他的手:“你是个好人,伊士拉先生,从你第一次救我我就知道。请相信,我一点也不想把你拉到这样的危险中来,可是……我希望能保护自己的人民……”
她的话让游吟诗人脸上浮现出一种温和的笑容,他原本如雕塑般缺少表情的脸在一瞬间变得生动起来,在黑暗的空间里绽放出一种萤火般美丽的光亮。
“我明白,殿下,我完全理解。”他弯下腰,“请相信,我说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这也不仅仅是一句客套话。”
克里欧朝祭司们走去,按照他们的要求在地上坐了下来。费莫拉德他们在游吟诗人的身外画出了一个新的光轮,又开始在不同的方位标注上一些复杂的符号。银色的月光从天顶的方孔洒在黑发的男人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华丽的颜色,原本停在他肩上的黑鹰展开翅膀,落到屋角的木梁上,安静地望着这边,眼睛里映着火盆中跳跃的火苗。
弗拉担心地靠向她的未婚夫,小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不会出事吧,阿斯那,我总觉得……太危险了。”
高大的青年轻轻拍拍她的手,把她搂进怀里。
这个时候费莫拉德祭司已经把白垩符号画到了克里欧•伊士拉的面前,游吟诗人突然指着其中一个蛇形的符号低声说道:“阁下,我觉得或许这个应该用逆位,而且在东南方。”
老人猛地抬起头,他的脸上露出无比惊骇的表情,手中的白垩土也落到了地上。
“你……你在开玩笑吧……这怎么可能……”
“应该这样画,阁下,我可以保证这才有用。”黑发的男人坚持自己的看法,“阁下,请相信我……况且,这也没有任何危害吧……”
老祭司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他深深地看了游吟诗人一眼,终于用手擦去那个蛇形的符号,按照后者的建议重新作画——当然这一切微小的动作只限制在他们两个之间。
昏沉沉的椭圆形大厅里又响起了神秘的咒语,这次的声音如同细细的石子击打在玻璃上一样,清晰而间隔分明,没有一点起伏。祭司们变换着步子踩在光轮上,不一会游吟诗人的身体周围就浮现出若有若无的光圈,靠在未婚夫身上的少女也觉得耳朵里传来嗡嗡的回响。
“你有没有感到不舒服,阿斯那?”亲王问,“我觉得好像这咒语直接传到我脑袋里去了。”
布鲁哈林的大公摇摇头,似乎没有在意弗拉的话。
少女抬头看了看身边的男人,突然发现他的额头渗出了很多的汗珠——
“你怎么了,阿斯那,你的脸色真难看!”
“什么……”青年贵族有些心不在焉地转过头,“哦……我只是觉得难受,弗拉,你也感觉到了吗?”
“是对法术不适应吗?阿斯那,要不然我们先出去吧?”
“嗯,这样也好。”
两人话音未落,停在木梁上的黑鹰突然展翅飞起来,穿过大厅落在门口。它发出尖利的啸声,仿佛是在威胁他们。
“菲弥洛斯……它……它怎么了?”金发的少女吃惊地望着面前的猛禽。
布鲁哈林大公笑了笑:“或许它是担心我们的活动会影响祭司和它的主人。”
“是吗?那我们等等也行。”米亚尔亲王牵着未婚夫的手走回原位,“来吧,我们忍耐一下就好。”
可惜的是,在昏暗的光线中,少女并没有发现身后的黑鹰眼里竟然露出了一丝笑意,而布鲁哈林大公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

外面的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但是在椭圆形大厅中却仿佛静止了一样。祭司们的调子没有任何改变,端坐在地上的游吟诗人也仿佛沉睡了一样闭着眼睛,没有表情。
可是米亚尔亲王却有一丝不祥的预感,不光是因为她耳朵里那越来越响的嗡嗡声,更是因为身旁的未婚夫全是汗珠的额头。布鲁哈林大公似乎在拼命压抑什么,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喉结上上下下地滑动着。
少女用力握着未婚夫的手,发现他宽大的掌心里满是冷汗。难道真的这样难受吗?她有些诧异又有些担心地望向正在进行仪式的人群,犹豫着要不要去打搅祭司们。
黑鹰站在她对面的地板上,默默地注视着他们,这更让疑虑的少女开始不安——她有种错觉,那只鹰的眼神似乎是想告诉她什么,又像是在等待什么……她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个高傲的动物对自己没有敌意,但是也绝对不存在善意,有时候她甚至觉得那眼神根本不是一个鸟类能拥有的,古怪极了。
“弗拉,弗拉……”布鲁哈林大公对少女低声说,“我觉得这里太热了,还是先出去比较好……”
“好的,阿斯那。”米亚尔亲王当然很想这样做,她站了起来,担心地瞟了瞟地上的黑鹰。果然,当他们的手还没有碰到门闩,黑鹰就如同利剑一般冲了过来。它锋利的爪子划过布鲁哈林大公的手,拉出了长长的口子,鲜血立刻冒了出来。
“天哪!”青年贵族大叫起来,“该死的!”
他用手按住伤口,狠狠地盯着黑鹰,蓝色的眼睛突然泛红了,脸上的肌肉也在扭动。
“阿斯那!阿斯那!”弗拉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翻出了手巾。
“我饶不了它!”棕发的男人怒吼道,伸手朝黑鹰抓去。那只猛禽毫不畏惧地迎上,运用它的翅膀和爪子展开了反击,还差点啄中了青年贵族的眼睛。
米亚尔亲王从来没有见过未婚夫这样,他涨红了脸跟恶狠狠地扑向黑鹰,凶猛得像一只野兽,根本拦不住。
可怜的少女靠着柱子,望着眼前的人发出嗬嗬的吼声,像疯了一样攻击一只鸟。背后祭司们的咒语丝毫没有被打断,他们仿佛没发现这边的异状,仍旧专心地做着自己的工作。稳定而有节奏的咒语在这个时候反而大声了一些似的,填满了整个椭圆形大厅。
这个时候,几次都没有扑中黑鹰的男人吃力地停下来,他喘着粗气,把愤怒的目光移向天顶下的人。屋角的火光照着他的脸,让旁边的少女清楚地看到:那张原本英俊的脸竟然出现了黑色的斑块儿,从耳边向整个面颊扩散,甚至那双天空般的蓝眼睛也变成了紫色!
“都是你们搞出来的!”原本优美的男声此刻阴森得像来自地狱,“都是你们……”
金发的少女脸色变得苍白,她浑身颤抖着捂住自己的嘴巴,却还是忍不住尖叫起来。
 楼主| 发表于 2010-8-29 16:44:39 | 显示全部楼层
天幕尽头(五 前夜)
一个生长在宫廷中的少女,一个从来没有经历过死亡与无常的少女,现在却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亲近的人变异。
布鲁哈林大公原本俊美明朗的面孔在一瞬间转换成了诡异狰狞的模样,眼睛里充满了疯狂的杀意,双手慢慢长出锋利坚硬的指甲,那修长的身体也弓下来,如同蓄势待发的狼!接着他突然大吼一声,猛地朝天顶下的人们扑去,还不到一刻钟,惊愕的祭司们就像脆弱的麦秆一样被扫到了一边,剩下的浑身发抖,瘫在地上。他冲到了白垩图案的中央,盯住了坐在地上的“诱饵”。
这时黑发的游吟诗人睁开双眼,飞快地抽出长剑,“锵”的一声挡住了抓向自己咽喉的利爪。
“终于现形了吗?”克里欧•伊士拉低声说道,银灰色的眸子冰冷地看着面前的怪物。
布鲁哈林大公的喉咙里喘着粗气,甩开利刃抓住了男人的肩膀,一下子把他按倒在地上。游吟诗人转动手腕,剑尖斜斜地刺向那布满黑斑的脸。然而被攻击的对象却敏捷地张开嘴,一条猩红的绳子飞出来缠住了逼近的长剑。
克里欧大叫起来:“菲弥洛斯,快!他的舌头!”
一直默默注视着这场打斗的黑鹰夹着雾气像箭一样射向了布鲁哈林大公,一道蓝色的弧光闪过后,红绳断开了。青年贵族哀号着倒在地上,捂住自己的嘴不停地打滚,好像非常痛苦。
黑鹰化成人形落到地上,用轻蔑的眼神看着地上翻滚的人:“不过是个如此低能的家伙,用得着花这么多心思吗?”
游吟诗人喘着气站起来,没有理会男人尖刻的话。他走近布鲁哈林大公,观察了一会儿,抽出腰带想捆住受伤的人。不料,那双利爪却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腕,狠命地把他拉到在地。
“蠢货!”菲弥洛斯怒斥了一声,朝青年贵族的脖子射出蓝色弧光。
“不!”克里欧来不及阻拦,情急之下竟用剑横挡住飞来的凶器。弧光无声无息地切断了那柄剑,又削掉了抵在剑上的那只手,最后没入了长袍下的身体。
血像喷泉一样从断开的伤口洒出来,菲弥洛斯皱起眉头!
“你果然还是这么不正常!”他一面骂道,一面冲上去狠狠给了布鲁哈林大公一下,把他打昏,然后用衣服裹住了游吟诗人的断腕,“主人,保护一只妖魔很有趣吗?”
克里欧原本白皙的面孔此刻更如同石膏一样毫无血色,他拾起那只手,攥在掌心里,然后把目光投向远处瘫软在地上的少女,勉强露出了一个虚弱的微笑。
“好了,没有事了,殿下……请您放心吧……”
可怜的米亚尔亲王控制不了自己的嗓子,她捂住眼睛,发出了悲惨的哀鸣。


王宫里非常热闹,侍卫和仆人们在贾迈斯夫人的带领下已经把“狂欢之夜”的一切都安排得非常完美了。对百姓开放的地方布置得很漂亮,特别是四边形的舞台,摆满了刚刚盛开的雪绒花和小巧的石雕光轮。花岗岩的地板用雪水洗刷过,非常干净,可以让观看节目的人直接坐下去而不担心弄脏了衣服,每隔一段距离还有炭火的炉子可以取暖。所有的人都能享受到“开山祭”带来的希望,他们憧憬着来年的丰收。
然而,没有人觉察到在偏远的椭圆形大厅中那阴寒凝重的气氛。他们全都沉浸在期盼与祈祷中,不知道他们的王此刻在经历着恐惧与痛苦,承受着从未有过的煎熬。
被打伤的祭司们大部分已经可以站起来了,他们有些是被妖魔的利爪伤到了筋骨,但更多的却是由于仪式被突然打断而遭到法力反弹。祭司们帮助游吟诗人和黑衣男子把昏迷的布鲁哈林大公捆得结结实实的,然后才担忧地看着抱住膝盖蜷缩在阴影中的米亚尔亲王。
费莫拉德祭司皱着眉头叹了一口气,转过脸望着靠在另一个角落里的克里欧•伊士拉。游吟诗人好像浑身都没有力气,他的脸因为失血而显出死灰色,那断了的手也藏在衣服下面,一动也不动。
老祭司注意到那个服侍着主人的淡金色头发的“奴仆”,观察着他额头上的十字伤,那伤痕让他觉得仿佛在什么地方读到过有些类似的记录;能够发出利刃一样的蓝色弧光,这可不是普通的术士能做到的,而且自己还看到了他从黑鹰化为人形的过程,这种种迹象让经验丰富的老祭司不由得往一个非常不可能的方向猜测。
“伊士拉先生,”他慢慢走向游吟诗人,“您不要紧吧?”
“多谢您的关心……我休息一下就可以了。”克里欧微笑着说。
老祭司扫了一眼他身边的男人,后者根本没有理会他。
“伊士拉先生,”老祭司又尝试问道,“现在可不可以向我们介绍您的朋友,他非常英勇,他救了我们大家。”
克里欧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当然可以,阁下,他是菲弥洛斯……我的……我的……”
“奴仆。”高大的男人一点也不回避地说出了那个词,然后又嘲弄似的看着游吟诗人,“何必这么吞吞吐吐呢,主人,一切都是事实啊。”
“冒昧地问一句,你也是妖魔吗?”老祭司抬起头直接对上了菲弥洛斯黑色的双眼,“你能变化形体,还能使用光刃,这是连高级祭司都做不到的。”
男人耸耸肩:“果然是经过正经魔法学习的人物啊,说得一点也没错。”
“你叫伊士拉先生为‘主人’,难道你是被他捕捉到的吗——”
“阁下!        ”原本无力的游吟诗人有些不悦地打断了这个问题,“请不要再说了。”
费莫拉德祭司诧异地望着他,却更加直接地问道:“伊士拉先生,你说你没有法力,却能捕捉妖魔,这太奇怪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游吟诗人侧过脸,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现在我的身份不是重点,阁下,您应该多为现在的局面考虑。亲王殿下需要您的帮助……”
老祭司没有被他的提议打动,却也没有再开口,只是微微颔首:“请不要责怪我,伊士拉先生,现在我不希望您还有什么隐瞒——妖魔离我们太近了。”
“我并非一定要隐瞒,只不过您不知道或许更好。”
老祭司终于不再多说,摇摇头走向了低声啜泣的米亚尔亲王。他的离去让克里欧喘了一口气,放松了紧绷的肌肉。
“你的戒心还是那样重啊,主人。”菲弥洛斯压低声音笑道,“嘴巴这么严,是因为在担心别人会害你吗?”
克里欧紧闭着双眼,脸上毫无表情。
“不要太过分了,要知道,人类的疑心是很重的。如果你把自己搞得太神秘,那他们很快也会开始怀疑你……”
“够了。”克里欧阻止了黑衣男人接下来要说的话,他勉强起身子站起来。
“怎么?那么快就好了吗?”有淡金色头发的男人也没有生气,只是轻轻拉开他的长袍:在宽大的袖子里,那只断掉的手已经完好无损地长在了原位,没有一点伤痕,仿佛刚才鲜血四溅的伤害根本就没有存在。
男人英俊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看来你的愈合能力是越来越好了,主人,是因为年纪越来越大的关系吗?”
“别说废话了。”游吟诗人了冷冷地甩开身后的那个人,“现在眼前的事情还没有结束呢。”
他拖着缓慢的步子朝米亚尔亲王和祭司们走过去,不再回头,当然也没有发现那双黑色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他的背影,最后眼睛的主人狠狠地啐了一口,站起来跟在他身后。
椭圆形大厅里的火光很亮,却照不到呆坐在地上的米亚尔亲王,这个少女美丽活泼的脸被一片悲惨的泪水淹没了,宝石般湛蓝的眼睛毫无神采地望着地上,几乎没有理会所有的人的安慰和规劝。克里欧走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因为震惊和伤心而变得如同木偶一样的少女。
“殿下现在什么也不愿意听,她一直在哭。”费莫拉德祭司无可奈何朝游吟诗人摊开了双手,“实在是太可怕了,她才十七岁啊……”
“阁下,请让我来劝劝殿下吧,”克里欧银灰色的眸子诚挚地望着老祭司,“我只需要一会儿,就一会儿,我保证。请让我们单独在谈谈吧。”
“我想只要对殿下有好处,一切都没有问题。只是——”老祭司严肃地看了看地上昏迷着的布鲁哈林大公,“——有那么危险的妖魔在这里,我很担心会有意外。”
“您多虑了,阁下。菲弥洛斯会保护我们,您知道他可以做到。”
他举出的理由能够说服老祭司,后者看着面临崩溃的女王,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于是他让没有负伤的祭司们搀扶着自己的同伴陆陆续续地走出去。宽阔的椭圆形大厅里又安静下来。


黑发的游吟诗人在全身颤抖的少女旁边坐了下来,把七弦琴放到地上,撩起了衣袖,露出已经复原的手腕。
“虽然知道您现在不会有空来为我的伤势担心,可我还是必须告诉您,殿下,我现在没事了。”
米亚尔亲王抬起红肿的眼睛,惊奇地看着眼前的人。
克里欧把衣袖放了下去,淡淡地笑了:“我是一个愈合能力很强的人,再重的伤势也可以痊愈,不过也有的伤口永远鲜血淋漓,比如——失去亲人的伤痛。”
金发的少女看了看昏迷的青年贵族,玫瑰色的嘴唇上咬出了殷红的血丝,她的手紧紧抓着胳膊,指甲几乎快陷进肌肉里去了。
“殿下,很明显,布鲁哈林大公是在来这里的路上遇到了妖魔,也许就是在他自己说的法比海尔村。库露在那里吃了人,也伤害了他。这样的怪物最擅长的就是窃取人类的肉体,它们每一次的成长进化都是建立在侵占别人身体的基础上。所以,现在的布鲁哈林大公已经和库露合二为一了——”
“别说了!”少女叫起来,捂住了耳朵。
“殿下……我的父亲、母亲、未婚妻,还有5000多名族人,也全都是被妖魔杀死的。”
用淡到无味的语气说出这样血淋淋的事实,让原本哭泣的弗拉也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她看着克里欧像雕像一般平静的侧脸,一时间竟然呆住了。
“殿下,您很爱大公殿下,是吧?”游吟诗人用手轻轻地理了理少女鬓边散乱的头发,他脸上的神情让弗拉想起了远在帝都的兄长。
“……爱他,我当然爱他……阿斯那……我一直盼望着跟他举行婚礼……”
“那么您的子民呢?您也爱他们吗?”银灰色的眸子里闪烁着温暖的光芒,“我记得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您装成男孩子在人群中看他们的生活,您甚至还在吃碳烧鹿肉。您还记得他们的表情吗?他们都很快乐,很满足。这里的人民在期盼来年的生活,每年他们都这样盼望着得到丰收。祖父、父亲、儿子、孙子……他们每一代人都会这样期盼下去。您应该自豪,因为是这些人全部是在您的领地生活。”
少女蓝色的眼睛直直地望着面前的人。
“身为一个王,最自豪的事情就是能让自己的人民幸福地生活,殿下,您也一定这样认为吧。”
“我一直在……为此努力……”
“是的。现在看起来您做得很好,那么请不要停止……您的人民正在从阿卡罗亚的各个角落朝这里赶来,他们在祝福来年的生活,他们也在歌颂您,不要让他们失望!这是您的责任!”
少女把头埋在双手中,哭叫道:“我做不到,我做不到!阿斯那……他……他死了!”
“殿下!”游吟诗人托起了少女的脸庞,“如果您不能振作,那他才会真正死去的!”
弗拉迷惑地看着他。
“您必须做好接下来的一切,否则整个阿卡罗亚会陷入混乱!它是您和大公殿下的王国,是你们共有的国家,如果你放弃它,那么……那么您会失去一切!您可以悲痛,但是不要逃避您的责任!如果……如果……”克里欧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沙哑,仿佛在压抑着什么,“……如果有一天您不能再尽这个责任了,那么您会比现在更加痛苦……”
他的话似乎打动了一直蜷缩在地板上的少女,弗拉长久地看着他,然后又把目光移到自己深爱的男人脸上,最终她狠狠地推开了克里欧,用力擦掉眼睛里涌出的泪珠,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游吟诗人注视着这个纤细的身影蹒跚走向大门,在门口站住了。
“伊士拉先生,”她问道,“告诉我,阿斯那真的……变成妖魔了吗?”
游吟诗人摇摇头:“他现在几乎是个妖魔了,除非能把库露从他的体内重新分离——可是没有人成功过。”
少女的背影在发抖,可是她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然后头也不回地说道:
“伤口好不了没有关系……当我不会放弃我的王国……也不会放弃他!”



  天幕尽头(六 结束与开始)
沉重、坚硬的木门在米亚尔亲王走出去后,被哐啷一声关上了。
克里欧•伊士拉觉得自己的心随着巨响猛跳了一下,然后突然感到了一阵放松,他垂下头,抚摸着自己的手腕闭上了眼睛。
菲弥洛斯从阴影中走出来,他的双臂环抱在一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让游吟诗人觉得奇怪——突然间没有听到熟悉的讽刺还真是不习惯。
“想不到你连这些都告诉她了。”菲弥洛斯黑色的眼睛里似乎有两簇阴暗的火苗,“主人,两百年了……您从没有给任何人说过自己的故事……”
克里欧转过了头:“那是……因为没有遇到必须这样做的情况。”
“是吗?”带着十字伤痕的男人在他跟前站住了,“看起来这位女王的遭遇让您触景生情了。为什么不干脆地把您的底细和盘托出呢,或许她会更加信任您,这可以让您有机会去进一步探听骸卵的下落!”
“闭嘴!”游吟诗人突然愤怒地站起来,“我做的一切并不是都为了它!”
尖利的声音划破椭圆形大厅的寂静,回音在空荡荡的天顶下飘过。
克里欧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最后转身合上眼睛:“菲弥洛斯……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原谅我?”
“你认为呢?”黑眸男子冷冷地回答道,“你骗了我!在我最信任你的时候,你让我失去了自由。”
游吟诗人的双手在袖子里握成了拳头:“是啊……我都忘了,弥帝玛尔贵族最重视的就是自由。你应该恨我……不过总有一天我会把它还给你,从一开始我就说过,我一直都这么想……”
正当菲弥洛斯想开口说什么的时候,大厅的门被打开了。光头的老教士走进来,他换下刚才在法事中被弄脏的衣服,看上去精神了些。
“殿下的情况好多了。”费莫拉德祭司慢吞吞地走过来,“您的劝说非常有效,至少比我们都有用,应该感谢您啊,伊士拉先生。”
游吟诗人调整呼吸向老人行了个礼:“很高兴能帮助殿下,那是我的荣幸。”
老教士看了看被捆着的青年贵族:“现在我们可以把它关起来了吧,或者在明天晚上的庆典上杀掉,那样更能安抚这里的人民。”
“恐怕不行,阁下。亲王殿下还抱着一丝希望——我告诉她库露寄居在布鲁哈林大公的体内,可是她说,她不会放弃自己的未婚夫。”
“难道殿下还期望着把妖魔与人类分离吗?”老祭司惊讶地叫道,“伟大的凯亚神啊,那是不可能的!”
“的确没有成功过。”游吟诗人摇摇头,“剪掉舌头,把嘴巴缝起来,关在最黑暗的地方,只靠液体来维生,要这样持续整整两年,库露才能从身体里爬出来死去。很多人是和妖魔一起没命的。”
老教士用复杂的眼光看了看地上的人,双手按住胸前的光轮喃喃默祷了几句。然后他昏黄的眼珠转向面前的人,又看了看那个没有说话的护卫者。
“伊士拉先生,”老教士揣摩着自己的口气,“您看,您真的让我非常迷惑:您如此了解妖魔,知道怎么降服它们;您早就猜到了库露藏在我们中间,所以暗示我把制造幻术的阵式改成了激发妖力的阵式,让布鲁哈林大公不自觉地泄露了底细;您的身边有一个被捕获的妖魔,而且您还和它定了‘血盟’,你们分享同一个生命……”老人的眼睛深处藏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古怪,他注意到自己最后这句话让游吟诗人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看来您也懂我的意思了——十字伤没有在您的额头,那您一定是‘血盟’的施咒者,据我所知这可是不一般人能做到的。伊士拉先生,作为一个奉国王命令来帮助亲王殿下的主神殿祭司,为了保证阿卡罗亚的安全,我必须知道您的真实身份。”
克里欧注视着严肃的老教士,没有说话,但是他身旁的黑衣男人却踏上了一步,毫不客气地笑了。
“我说,”菲弥洛斯不屑一顾地翘起了嘴角,“尽职的祭司阁下,你观察得非常仔细。不过我得提醒你,凡事得有个限度,刨根问底是很让人讨厌的。我的主人能忍受你的唠唠叨叨,我的脾气可不怎么好……”
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绝对不是开玩笑,这个男人的右手开始泛出蓝色的光芒,幽幽地照着他英俊的脸。
费莫拉德祭司的面孔有些扭曲,他不自然地转过了头,咳嗽几声:“伊士拉先生,既然您不愿意说,那么我也不能勉强。请把这只库露交给我吧,您可以先去处理一下伤口,还要告诉殿下取消您‘狂欢之夜’的表演。”
“谢谢您的提醒。”游吟诗人点点头,“不过我想没有那个必要,我的伤口已经不碍事了……”他撩起衣袖,露出了光洁、完整的手腕,然后对身旁的男人说,“走吧,菲弥洛斯,适当的休息还是很有必要的。”
他向老教士略略欠身,离开了这个沉闷阴暗的椭圆形大厅。他身旁的男人没有变回黑鹰的模样,却擦过费莫拉德身边的时候发出了一声轻笑,这已经足以让可怜的祭司感到一阵寒冷了……


脱下沉重外套后,克里欧•伊士拉在自己的房间里推开窗户,遥望着四边形舞台的方向。那里灯火辉煌,一切都是欢庆喜悦的样子,舞台上下布置得非常漂亮,燃烧的火盆照亮了周围的一切,仆人们在通宵地工作,可是他们看上去没有一点疲惫的样子。舞台上有四、五个人,中央的一个披着长长的金发,站得笔挺。虽然看不清她的脸,可是依稀能辨认出那是这片土地的王,她的步子非常稳健,没有慌乱,似乎还在认真听着女官的报告,不时向她们命令着什么。
从白天的混乱到晚上最后的尘埃落定,月亮已经开始西沉,不久之后东边山岭的皑皑白雪就会染上玫瑰色的晨光,阿卡罗亚人盼望已久的“狂欢之夜”即将到来了。
银灰色的眼睛把目光集中在那个秀丽而瘦小的身影上,最终有些不忍地移开了。克里欧用手背遮住了眼睛,关上窗户。
“怎么了,主人”黑眼睛的菲弥洛斯靠在墙上,戏谑道,“难道您那颗僵硬了两百多年的心脏又开始为女人跳动了吗?”
游吟诗人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明天晚上的表演结束后,我们就启程去法比海尔村。”
“你不想去找骸卵了?”黑衣男子挑了挑眉头,“下次想要再碰上接近皇族的机会可不容易了。”
“费莫拉德祭司已经在怀疑我了。”克里欧说道,“再呆下去难免不出事;而且我试探过布鲁哈林大公,虽然他被库露侵蚀了,但是他的记忆里也没有骸卵的印象;弗拉不了解任何关于妖魔和魔法的事情,她更不会明白骸卵是什么……留在这里没有意义了,还不如早点离开。”
菲弥洛斯盯着他的脸,终于点了点头:“有道理。主人,您果然是像个冰块儿一样,绝对不会轻易动感情的!我开始真是误会您了,我还以为您在亲王殿下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所以才——”
“说够没有?”克里欧打断了他那源源不断的想象,“我累了,要睡一会儿。”
游吟诗人不再理睬那个怀着恶意的男人,径直侧躺下来闭上了眼睛,在即将入睡的时候听见了一阵拍击翅膀的声音。他知道菲弥洛斯又离开了……


“狂欢之夜”,阿卡罗亚“开山祭”中最隆重的活动,它几乎每年都会吸引大量的百姓来到王宫。因为这天晚上,米亚尔亲王会打开宫门,任何人都可以来观看精彩的演出,即使看不到的人也都守在王宫外和大路旁,等七彩的焰火直喷上半空,绚烂的光华就会洒满各家各户的祈福光轮。在接近凌晨的时候,亲王殿下还会把银币拿出来抛洒给人群——那曾经供奉在神殿光轮下的银币代表了来年的丰收,能得到的人将交上好运。
从各地赶来的艺人们在这天晚上都把自己最好的表演呈现给了台下的观众,一阵高过一阵的掌声是对他们最好的褒奖,每个人都很满足,兴高采烈。
王座上的米亚尔亲王穿着正式的朝服,一直如同从前一样和她的人民观看着表演,可是她的身边没有了那个俊朗的青年,取而代之的是严肃的费莫拉德祭司。他和他的同伴们保护着这场盛会,还要小心翼翼地不让任何人发现。欢乐没有传达到亲王宝石般蓝色的眼底,她机械地微笑着,注视着她的人民。
克里欧•伊士拉最后一个登上舞台。他今天脱下了青色的外套,换上一件白色的长袍,乌黑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捆作了一束,优美的五官让人联想起诗歌中描述的河流之神,永远年轻美丽的伊萨克。当他的手指波动琴弦的时候,台下翻腾的声浪仿佛在一瞬间抚平了,所有的人都闭上嘴,聆听他的吟唱。
这是米亚尔亲王第一次在集市上听到过的歌声,还是那么清亮,还是那么吸引人,不过这次她却没有听懂一个字。游吟诗人换了一种语言在演唱,这似乎更加切合那绵远悠长的旋律,更容易让人沉浸在他的歌声中。虽然没有人听得懂他在唱什么,可大家几乎不约而同地安静聆听着。
“万能的凯亚神哪……”费莫拉德祭司看着游吟诗人灵巧的手指,“他的手竟然恢复了,而且没有一点儿伤痕……这怎么可能?”
米亚尔亲王看了看老教士,似乎对这并不感兴趣:“事实上确实如此……他不是平常的流浪者……”
“他唱的这首歌您也听过吗?我总觉得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应该是《紫星花史诗》吧。”弗拉告诉老教士,这是她初次碰到游吟诗人时就听过的调子。
费莫拉德祭司闭上了双眼,他心里突然想起了一个很早前读过的记录,那还是他作为见习教士在整理庞大的神殿经卷时才看过的东西。他用手摩挲着胸前的光轮,在心底暗暗做了一个决定,然后对年轻的王说:“殿下,表演结束后我的手下的祭司们会留下来帮助您,他们能除掉中等以下的妖魔,可以服务到您认为安全为止,不过我必须向您告辞了;国王陛下希望我能尽快回到主神殿去,准备春季的大典。”
“可以,阁下。”弗拉点点头,“请转告我哥哥,我这里很好……我会做一个称职的王。”
“那么,关于布鲁哈林大公殿下的事情——”
“告诉陛下,我要把他关在我的身边。”金发少女的嘴唇有些颤抖,“无论如何我都要试一试,我要让他回来!请你把我的原话告诉陛下!”
老教士深深地看着这个头戴王冠的姑娘,恭敬地向她行了一个礼;假以时日,她将成为一名坚强而具有勇气的君主。
这个时候舞台上的克里欧吐出了最后一个音符,悠长的余韵消散在空气中以后,台下的观众爆发出狂热的掌声,响彻了整个广场。游吟诗人转向王座上的美丽少女,银灰色的眸子里流露出少见的温暖,然后他向她行了一个礼。
他在阿卡罗亚的表演已经正式结束了,再次来到莫龙雪山下这片纯朴的冻土,或许将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法玛西斯帝国的南面临近一望无边的喀托尔海,那里的气候温暖,四季的变化一点也不明显,在阿卡罗亚冰天雪地的时候,海岸边甚至还能看到刚刚开放的玫瑰花。
帝都萨克城就坐落在这样的地方,仿佛是被鲜花和绚丽的颜色所包围的天堂一样:空气永远都那么清新,一年之中只有十几天看不到灿烂的阳光;这里的建筑都不高,可是非常坚固,房子的里里外外都种满了美丽的植物,五颜六色的花朵随处可见;这里的街道都很干净,很热闹,每天有无数的货物在港口卸下,从这里运往全国各地;每个人都忙忙碌碌的,非常满足,外人很难在这座城市中找乞丐、小偷和流浪者,好像他们不属于这里,因为每个人都在工作。
在萨克城的西南方有一座占地宽广的宫殿,它高出城中的其他建筑,而且更加坚固,在宫殿的中央耸立着一个巨大光轮,直面着蔚蓝色的喀托尔海——那就是法玛西斯帝国现任国王罗捷克斯二世的宫廷。
此时此刻,一个身着蓝色长袍的侍从穿过光滑的走廊,敲开了圆柱形皇家图书馆的大门。
“陛下,”侍从弯下腰,在门边行礼,“凯亚神殿一级祭司费莫拉德回来了,他恳请您接见。”
“让他进来吧。”一个明亮的声音在高高的书架间响起来。
侍从退了出去,片刻后把低垂着头的老祭司带来。光头的老人双手交叉向他的国王鞠躬,然后抬起头。
“好了,你出去吧,别让任何人进来!”罗捷克斯二世吩咐侍从,在后者关上了大门以后,他从木质的梯子上走下来。
就一个国王而言,他很年轻,只有二十七、八岁,金发披在背上形成小小的波浪,眼睛和他的妹妹一样如同美丽的蓝宝石,不过颜色稍稍要深一些。他俊美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就像萨克城的阳光一样讨人喜欢,但是当他不笑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会跪在他的脚下颤抖。
“欢迎你回来,阁下。”国王向他的祭司问好,然后走到了阳光照得到的地方,放下刚刚正在阅读的书——《圣物与召唤术》,“我听说事情已经处理完了,阿卡罗亚的情况怎么样?可爱的弗拉还好吧?”
“恐怕不好,陛下。”费莫拉德祭司用尽可能委婉的语言把一个月前发生在冻土上的那场曲折变故告诉国王,可怕的经过让年轻的君主用手按住皱起的眉头。
“妖魔竟然这么嚣张了?”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弗拉……我可怜的弗拉……她一定非常伤心……”
“陛下,您应该放心的是,亲王殿下表现得非常坚强——她是一位了不起的统治者。”忠诚的祭司笨拙地宽慰着国王,他还有更担心的事情,并不想把这次谈话的重点放在那位少女身上,“陛下,我认为值得担心的倒不是阿卡罗亚和亲王殿下,我在那里碰到了一个很不同寻常的人……”
国王诧异地看着他。
老祭司详细地叙述了那位带着黑鹰的游吟诗人:他在这次除魔过程中那奇异的作用、他对妖魔的了如指掌、他那使用光刃的奴仆、迅速愈合的断腕,以及……他演唱的长诗。
罗捷克斯二世迷惑地看着老祭司,问道:“难道他是流浪的魔法师师?”
“很难说,陛下。”费莫拉德思考了一会儿,“在帝国内只有经过神殿祭司洗礼的人才可以具有蕴藏魔法的体质,否则就是巫术。我在克里欧•伊士拉的身上没有发现魔法或者巫术的气息,可如果他自身没有一点法力是不可能驯服妖魔的。”
“太奇怪了。”年轻的国王摩挲着手指上的钻石戒指,“阁下,您对他的身份秘密没有发现任何端倪吗?”
费莫拉德额头上刺着的深红色光轮皱了起来:“陛下,如果您允许我大胆地猜测,我想,他或许是属于一个早就灭绝的种族——杜纳西尔姆。
国王的手指颤抖了一下,惊异地瞪大了眼睛,半天才发出声音:“这绝对不可能!”
 楼主| 发表于 2010-8-29 16:44:57 | 显示全部楼层
天幕尽头(七 往事)
法玛西斯帝国的人都知道“杜纳西尔姆”,甚至整个卡亚特大陆的人都知道。
他们是一个古老的传奇,似乎是从凯亚神创世以来就存在的民族。他们的人数很少,一直都没有超过5000人,但传说他们的祖先是光明之神拉加提的儿子,所以族里的每一个人生来就带着极强的法力,只要学习了相应的咒语和仪式就相当于一个高级祭司。在妖魔猖獗的远古,他们跟随凯亚神的骑士卡西斯到处征战,当妖魔全部被赶入地下以后,他们留在人间成为镇守妖魔的部族。杜纳西尔姆的男子常常游走在整个卡亚特大陆,消灭零星的妖魔,女人则留在他们的领地索比克草原养育孩子,供奉诸神。杜纳西尔姆人没有接受过任何王国给与的官职和聘任,却受到了大陆上所有人的尊敬,他们个个都是除妖的高手,还能歌善舞,非常讨人喜欢。每年开春,所有的杜纳海尔姆人都会回到家乡团聚,重大的庆典也在那个时候举行,许多王国都会派使臣前去祝贺,索比克草原热闹非凡。
但是大约在一百九十五年前的聚会上,新一任的杜纳西尔姆王即将即位时,索比克草原却发生了可怕的变故。所有的王国使臣来到这片原本开满了紫星花的地方,却再也没有看到体态修长,声音动听的除妖部族,这里只有一片黑色的焦土和横七竖八的尸体。地面裂开了无数条巨大的裂缝,吞噬了高耸的神殿,到处都是血腥味,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乌鸦和秃鹫们啄食着尸体,甚至还有小型的食腐妖魔盘踞在其间。整个杜纳西尔姆部族无人幸存,他们全死了。没有人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据赶来的高级祭司调查以后判断,有可能是极其强大的妖魔干的。
那使所有杜纳西尔姆族人都死于非命的强大妖魔让卡亚特大陆很是恐慌了一阵,可是后来却没有发现这样的妖魔在别的出现,于是大家便不再相信老祭司的推断,而那个传奇部族的灭亡也成了一个谜。
……
“你说他是杜纳西尔姆人?”金发的青年国王对费莫拉德祭司的话感到很不可思议,“阁下,这猜测真是让人难以相信,那个民族灭亡后整个卡亚特大陆上再没有人见过他们。而且杜纳西尔姆人可不是长寿的种族,在我读到的记录里,他们活得最久的也不过103岁而已,可您告诉我那个游吟诗人看上去很年轻啊。”
老祭司并没有介意国王的反驳,他淡淡地笑了笑:“陛下,您说的完全正确。不过,谁能保证在索比克草原上没有人幸存呢?谁能保证他们不是隐藏了起来呢?至于那个游吟诗人的年龄……的确很难相信他已经有两百岁了,但如果是一个被下了时间禁咒的人,即使有上千岁,外表上也完全不会产生变化的。”
国王没有再说话,他转过身,手指滑过粗糙的牛皮书封面,然后点点头:“有意思,非常有意思。阁下,我现在对您说的这个人很感兴趣,我还真想见见在书里才读到过的人呢。他还留在阿卡罗亚吗?”
“恐怕不在了,陛下。‘开山祭’结束以后所有的艺人都会离开,他可能又到别的地方去了。”
“噢,那也没有关系。”金发青年毫不介意地耸耸肩,“我可以找到他的,只要他没有离开法玛西斯帝国就行了,在我的国家里我的眼睛能看到任何一个角落。”
老祭司知道他的国王没有说大话,他从来说到做到。


而与此同时,克里欧•伊士拉在沉睡……快两百年的岁月里他常常在睡着的时候做恶梦,因此稍稍平和的回忆就令他记得更加清楚:
……在高耸的悬崖上,他在用自己的母语唱歌。
他知道自己的歌声多么具有魅力,如果说族人们的声音像天上的飞鸟一样清脆,那他的声音就像群鸟中如同钻石一样珍贵的夜莺。
他们的声音都是神赐予的礼物,因为这样的声音可以更有效力地念诵各种咒语,妖魔们对这样的声音很着迷,也就更容易被捕获。克里欧•伊士拉很清楚自己的声音具有怎样的魅力,他曾经为族人们吟唱过古老的歌谣,被他们称为“凯亚神左手的银铃”,可是他还从未将这声音用到更加危险的地方。
然而在那场可怕的变故发生后,他不得不用了——他必须用他的声音来诱捕一个妖魔。
悬崖上的风刮得很急,他背风站着,歌声被远远地送进了黑色的从林中。他已经连续一个月来这里了。每当月亮升起的时候,他都会开始唱歌,因为他知道人迹罕至的洛克纳山中有一个强大的弥帝玛尔贵族——仅次于妖魔王的魔物,他需要它,为此他可以赌上自己残存的法力。
他明白在山林中,那个妖魔正在聆听自己的歌声。为了驱除妖魔的反感和戒心,他没有像以往失败的祭司和巫师一样带着乐器来表演最华丽的曲子,他选择的仅仅是自己从小就会的歌谣,那简单的旋律纯洁到几乎无垢。
他可以感觉到妖魔的气息非常平稳,也非常难以把握,从开始的微弱到现在强烈,起初的断断续续到现在每天晚上的定时出现,他知道它已经完全沉迷在了自己的歌声中了。
突然他闭上嘴,硬生生截断了后半首曲子,双眼直直地望着悬崖那边等待着。
果然,不一会儿,一个黑影从丛林中飞出来,在空中盘旋了几周后落在地上,由鹰变成了人形。
月光下,克里欧第一次看清楚了这个男人的脸——很英俊,很夺目,但更特别的是他黑色的眼睛,那里面分明地有两簇跳跃的火苗,仿佛可以立刻点燃一切。
就在那一刻,克里欧几乎可以能断定,自己的决定是有价值的。
“喂,人类。”他朝他走了过来,“为什么不唱了?继续吧,我喜欢你的歌声。”
一个良好的开始,正是这样……


开门的声音惊醒了游吟诗人,他睁开银灰色的眼睛时正看到那个高大的身影从谷仓外面进来。刺骨的风夹着冰雪从敞开的缝隙里窜进屋子,克里欧坐起来,拉紧了单薄的外套。
“菲弥洛斯,雪还在下吗?”他朝稻草后面缩了一些,问道。
“是的,而且越来越大了。”淡金色头发的男人把门闩好,在稻草上舒舒服服地躺下了,“主人,看样子到法比海尔村可能得晚两天了。”
“嗯,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空余时间。在况且这么糟糕的天气里我们也很难认清道路!”克里欧想了想,“对了,这家主人呢?”
“早躲在房子里烤火去了,可能还在猛灌大麦酒呢。”菲弥洛斯抬眼看看身边的人,“怎么?你饿了?想找他们要点吃的吗?”
“不,他们能让咱们进来就不错了。”克里欧苦笑道,“我只是觉得冷。”
菲弥洛斯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看了看面色苍白的游吟诗人,突然皱起了眉:“我讨厌你的嘴硬,主人。人类是很脆弱的生物,即便你现在可以无限制地再生,可是疼痛和伤害依然存在,所以必须好好保护你的肉体。”
妖魔的手掌上浮现出了三个火球,它们温顺得飘浮到游吟诗人的身边,缓缓绕着他旋转。克里欧的身体渐渐感觉到了温暖,手脚都热起来了。
像这样被菲弥洛斯照顾的感觉虽然怪异却并不会让克里欧觉得突然,大概是因为两个人已经捆在一起太久了。而他们最初的相处,并不是剑拔弩张的,妖魔贵族曾经那么信任自己……
“菲弥洛斯,”他轻轻地问道,“告诉我,你是不是很想回洛克纳山去?”
那个人的胸膛颤抖了一下,然后又笑了:“怎么?难道你想通了,主人,愿意把自由还给我吗?”
“自由啊,那个东西我从来不想长久霸占着,该还给你的时候我绝不吝啬。”克里欧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我只是在想,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骸卵呢……快两百年了,难道我还要不停地找下去……三百年、四百年……”
“这不是你的愿望吗?你什么都不要了,就盼望着得到那莫名其妙、根本不能肯定是不是存在的玩意儿。”菲弥洛斯的声音里仿佛带着一丝气恼。
克里欧抽回了自己的双手:“那你认为我该放弃吗?让我族人的灵魂在夜晚哭嚎,让我永远在这片大陆上游荡……死去的人剥夺了我跟随他们的权力,他们要我活下去,即使被切成碎片也不断再生地活下去……所以……我必须完成他们的心愿。”
“找到以后呢?”菲弥洛斯古怪地反问,“是不是在找到以后你就去死?”
“我不知道。”游吟诗人闭上了眼睛,“菲弥洛斯,我很累……”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就在这沉寂的片刻,谷仓的后面发出“砰”的一声轻响。菲弥洛斯闪电般坐直了身子,手上泛出了一层蓝光,三个悬浮的火球哧地一下消失了。
“还有人?”他朝巨大的稻草垛后面叫到,“谁在哪儿?”
克里欧轻轻拍拍他,用温和的语气大声说:“请出来吧,我们是过路的,也不是主人。”
草垛后面又是一阵唏唏嗦嗦的声音,过了片刻,一个瘦小的人影怯生生地探出了头。那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男孩儿,身上裹着灰扑扑的羊皮外套,乱蓬蓬的浅棕色头发盖着脏兮兮的脸蛋儿,只有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闪烁着机灵的光芒。
在看到两个大人发现他以后,这个孩子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也顾不上拍一拍那满头满身的草屑,老老实实地走了过来。
“别打我,先生……”他挤弄着五官,仿佛想装出可怜的模样,“……我不是小偷……我从后面的小洞摸进来,就是避避风雪而已……真的……”男孩儿用黑乎乎的手使劲揉着眼睛。
菲弥洛斯朝克里欧挑了挑眉——这个狡猾的小东西。
游吟诗人没有戳破顽童的花招,他和蔼地笑了笑,对那孩子点点头:“我们也是在谷仓躲避风雪的过路人,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别担心,过来吧……”
小男孩儿飞快地扫了一眼面前两个人,然后慢慢朝看上去很温和的克里欧走了过去。游吟诗人让男孩子来到身边,握住他冰冷的小手:“告诉我你叫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
“索普。”这个男孩子顺从地说,“我叫索普•赫尔斯。我是随便转转才来这里的,绝对不是为了偷东西。”
“你找不到自己的家了吗?”克里欧问,“告诉我你的家在哪儿,或许我们可以把你送回去。”
男孩儿的脸色变得有些灰暗,他捏紧了衣服的下摆,忸怩地说:“我的家……应该算是法比海尔村吧……不过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一幢破房子。”
这个地名让另一个原本松懈下来的黑衣男人有些感兴趣,他追问道:“你的父母呢?”
“死了!”索普冷漠地回答,“所以我得到处找吃的,回不回去都可以。”
克里欧心中一动,蹲下来平视着这个流浪儿的脸:“听着,索普,我们刚好要到法比海尔村去,如果你能给我们当向导,我可以付给你一个银币。”
“真的?”小家伙的眼睛里立刻亮了;“您别逗我玩啊,先生!”
“当然是真的。”
“没有问题!”男孩子拍着胸膛保证,“我认识去那儿的每一条路,你们找不到比我更好的向导了!先生……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游吟诗人看着这个滑头的小家伙,笑了:“我的名字是克里欧•伊士拉。”他又看了看身旁的人,“他的名字是菲弥洛斯,我们是……嗯,是主仆。”
索普又狡黠地扫了这个男人一眼,夸张地“哦”了一声:“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们是朋友呢。”
菲弥洛斯当然能听出这小鬼头的语气中的势利,不过他还不至于要跟一个小孩子计较,他重新叼着草根躺了下来,不再理会他们。他知道令自己不快的是那个黑发男人话里的最后一个词,但他却并不想反驳,尽管他们曾经在几分钟前刚刚改善了彼此的关系。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算不上好客的主人并没有想到给谷仓里的投宿者什么免费早餐,所以天亮以后,三个人便匆匆上路了。
雪在地上积起了厚厚的一层,埋到脚踝,即使穿着皮靴也感到寒冷。可怜的孤儿只有一双单鞋,更是走得艰难。克里欧干脆把七弦琴交给了不打算帮忙的菲弥洛斯,自己把索普背了起来。明显更加有力气的黑衣男人对他的善心报以不出声的嘲笑,然后便迈开大步走了,一前一后的两行脚印慢慢朝东边的平原延伸出去。
“你多大了,索普?”游吟诗人笑着问,“想不到男孩子就这么点重。”
“我已经十二岁了。”或许是出于感激,背上的孩子乖乖地回答,“伊士拉先生,您别笑我。我虽然瘦,可是非常有力气!”
“这我相信。你一直在外面流浪吗?你还有其他的亲人吗?”
“我也不知道!”男孩子耸耸肩膀,“即使有也不记得了。反正我父母死的时候我才七岁,当时可没有一个人来收养我!村子里的人说……”
“说什么?”游吟诗人对孩子突然消沉的语气很奇怪。
“……村子里的人都说,我的父母是给妖魔吃掉的!如果收养了我,可能也会把妖魔给招上门。”
克里欧的步子顿了一下:“索普,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他们会这么想吗?”
“那些大人没有让我看见他们死后的样子,他们告诉我,尸体已经被咬得七零八落,而且眼睛、心脏都不见了,而且连脑袋都被敲开了,只有妖魔才这么吃人!为了驱邪,他们把尸体烧掉了,还把我关了好久……我……我觉得太可怕了。”
男孩儿的声音有些哽咽了,游吟诗人用力托了托他的身子,没有再说话。他可以想象这个孤儿经历过的巨变,即使为了生存而变得圆滑,孩子依旧是容易被伤害的。他让索普把披风再拉紧了一些,默默地朝前走去。
在快要到中午的时候,抛下他们很远一段距离的黑衣男人回过头,大声喊道:“喂,看看那边!咱们是不是到了?”
 楼主| 发表于 2010-8-29 16:45:16 | 显示全部楼层
天幕尽头(八 小村中的客人)
菲弥洛斯的黑衣在雪地上非常显眼,他回过头来望着落后很远的两个人,指着前方隐隐约约出现的房屋问道:“按照这个方向走下去应该就是法比海尔村了吧?我说那个……小子,你领的路没有错吧?”
趴在游吟诗人背上的男孩子大声回答:“当然!我可是在这一带长大的啊!”他不服气地滑下地来,跑到前方,“走吧,走吧,跟着我,你们马上就会知道我没有说谎!”
索普•赫尔斯哧哧地在雪地上跑着,在经过菲弥洛斯身边时对他做了个鬼脸,然后冲到了最前面。克里欧•伊士拉看着他活泼的背影,忍不住露出了微笑。他拍拍长袍,走上去对同伴说道:“他还是个孩子,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
菲弥洛斯甩了甩头,哑然失笑:“主人,我的年龄比那小混蛋爷爷的爷爷都要大,你担心我跟他计较吗?”
克里欧低下了头,他几乎忘了弥帝玛尔贵族是多么高贵的生物,就像狮子一样,从来不理会偶尔挑衅的老鼠。
“我想或许到了村子里咱们能找到有用的线索。”游吟诗人把七弦琴从男人那里接过来,“这孩子说,他的父母也是被妖魔杀死的,如果是实话,那么法比海尔村5年前就已经出现过妖魔了。”
“但是完全没有听到过这样的传闻呐,看来村民把消息封锁得很好。”菲弥洛斯想了想,“难道是担心被人知道?他们在害怕什么吧?”
“所以我觉得这个村子里隐藏着秘密。想想布鲁哈林大公,他在这里一定遇到了意外,可是米亚尔亲王那边却连一点消息都没有,如果我们没有在阿卡罗亚出现,库露甚至可以继续冒充弗拉的未婚夫,直到自己进化完成。”
菲弥洛斯看着克里欧严肃的脸,撕下一段长长的腰带做了个缠头,把额头上的伤痕遮住:“行了,我明白。主人,我这段时间会一直保持人形呆在你身边——当然了,如果你觉得厌烦尽可以说出来,我会马上离你远远的。”
游吟诗人为他最后的一句话皱起了眉头,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他暗暗叹了口气,跟上前面那个蹦蹦跳跳的孩子,一步一步走进了寂静的小村庄。


法比海尔村并不是一个繁荣的地方,和阿卡罗亚比起来,这里虽然靠近温暖的南部,但似乎更寒冷一些。村子周围是光秃秃的山岭,稀稀拉拉的百十户居民散落在中间的平原上,看上去零零星星的。这些石头房子为了保暖都把地基打得很矮,屋子几乎有一半都在地面下,所以一眼望去,整个村子如同侏儒建造的。
当克里欧•伊士拉走进这个村庄的时候,他就感到了一种渗入骨子里的寒气。穿得很厚的居民们虽然没有围上来打探,但偷偷观察是少不了的,他们的眼光充满了好奇和戒备,这让游吟诗人感到不舒服。菲弥洛斯面无表情低走在最后,好象没有在意那些旁观的视线。
活泼好动的索普•赫尔斯也收敛了许多,乖乖地在青衣男人身边带路,头压得很低,一直把他们带到旅店门前。
这间村里唯一的大房子有两层楼,墙壁的石头也垒得整整齐齐,门开得很宽,一块裂开了口子的木牌高高的钉在上面,褪色的红漆刷出了“雪花”这个词。
“先生,”小向导对他们说,“如果你们有钱,可以在这里住下,这是我们村子里最好的旅店。”
“当然,我相信。”克里欧一边赞同,一边推开了大门。
屋子里没有开窗户,可是点着油灯,所以勉强能让人瞧清楚那些没有去皮的原木桌子。空气里有很重的碳火味道,好象是炉子坏掉了,克里欧很快就看到了那个趴在火塘上捣鼓的主人。他咳嗽了两声,那个人跳起来,很快回头看见了门口的客人。“您……您好先生!”他胡乱在衣服上揩了揩手,走过来,“能为您服务吗?”
游吟诗人点点头:“是的,我们想投宿。”
店主人是个有些肥胖的中年男人,留着褐色的大胡子,眼睛小得如同田鼠,但红通通的脸上挂满了笑,他很殷勤地把客人邀请到了火塘旁边坐下,然后吃惊地看着他们身后的小个子。
“索普!你怎么在这里?”
“噢,我当然得在!”男孩儿骄傲地挺起胸膛,“这位先生雇我当向导,所以我带他们过来了。”
店主的小眼睛一眨,连忙拍拍他的头:“我知道了!后面厨房里有烤饼,快去吃吧!”
索普高兴得正要抬腿,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看克里欧,后者笑着朝他点了头,男孩儿立刻熟练地蹿进了楼梯旁边的小门。
店主陪着笑给他们端上了热腾腾的奶茶,然后问他们要住多久。
“不急。”游吟诗人取下兜帽,“我们还要走很长的路,所以想趁着大雪天休息休息。”
“那好,那好。”店主很高兴,“我‘大胡子’卡顿的旅店是法比海尔最好的一家了,又暖和又舒服,你们就放心地住吧。”
菲弥洛斯用手摩挲着粗糙的陶土杯子,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问道:“你的外号还真是贴切啊,我说老板,你跟那个孩子很熟吗?”
“孩子?”店主的眼睛眨了眨,“啊,啊,您说那个小狐狸,是的是的……他父母死了,我看着可怜,有时候就给他一些吃的。”
“看来他也常常帮你的忙啊。”
“哈哈……对,对。”店主摸了摸乱糟糟的头发,倒也没有否认,“他是帮我带来了一些客人。没办法,这些年来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原来要穿过我们村才能到阿卡罗亚,但是现在东边又开了一条路,加上山那边纠结了一伙盗贼,经过的客人就少了很多啊,而且这里的冬天是一年比一年长,所以我只有……嘿嘿……”
克里欧看了看这个老实的胖男人,又问道:“那孩子的父母死了多久了?”
“好几年了……大概有五年了吧,小可怜。”
“怎么死的?”
大胡子卡顿肥硕的脸僵硬了片刻,勉强笑笑:“我也不大清楚……好象是给野兽咬死的……哦,被吃得干干净净了。”
游吟诗人望着他豆大的眼珠,放下了杯子:“真可怕……难道你们村子里还有野兽么?别半夜蹿进来啊!”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店主连忙否认,“偶尔是有些饿极了的狼啊熊啊的跑进来,可那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出来,而且很多都被猎户们射死了,怎么可能伤到客人呢?而且我们的客房都是在楼上,您别担心这个!噢,连布鲁哈林大公都夸我的房间好呢!”
“哦?是米亚尔亲王殿下的未婚夫?他来过这里?”
“来过,还歇息了一个晚上。”
菲弥洛斯用嘲讽的口气问道:“没有染上什么东西吗?比如……跳蚤?”
老板拍着胸膛保证:“绝对没有,我向您发誓,先生,我的房间非常干净。”
克里欧终于决定不再为难大胡子老板了,他放下杯子,告诉他可以先来点吃的,然后给他们腾间屋子出来。“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大一点。”游吟诗人补充道,“我们喜欢宽敞的。”
“这个……”店主搓了搓手,“先生,恐怕房间得窄些了……我就一间大点儿的,不巧刚让另一个客人给住了。”
“还有客人?”菲弥洛斯挑了挑眉,“我还以为你真的没生意了。”
“就这一个,先生。”店主沮丧地说,“是要到阿卡罗亚去的商人,路过而已。”
“那真是太糟糕了。”淡金色头发的男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店主嘟嘟囔囔地为他们拨了拨火塘,然后去厨房准备食物,克里欧看着他肥胖的身影进了小门,掉过头来:“大公果然来过这里。很明显,老板不想让我们知道一些事情,他隐瞒了关于索普父母的事情。”
“确实是个不怎么会撒谎的人,脸上什么都写着。”菲弥洛斯想了想,“我想从其他村民的嘴巴里也打听不出来什么,你看他们的眼神,戒心太重了。”
“可是这原本是个商旅来往频繁的地方,对待外来客人应该比较亲切,这样的态度会让人讨厌的,太很反常了。”游吟诗人看着窗户上凝结的冰花,“先住下吧,到晚上再说。”
他的话音刚落,木质的楼梯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一个高挑的人影走了下来。
那是个棕发青年,穿着衣料精致的短袍,皮靴铮亮,腰带上配着一把匕首,那匕首柄上还镶嵌着两颗豆大的蓝宝石。他长得很俊俏,但脸上带着一种吊儿郎当的神气,想个有钱少爷。
他与头发同色的眼睛在看到面前的两个人时闪动了一下,飞快地扫过克里欧靠在桌旁的七弦琴,然后才大大方方地走过来。
“你们好,先生们。”
“您好。”游吟诗人微笑道,“我们打搅您了?”
“不、不。”青年笑起来,“我是住在这里的客人,刚好下来吃午饭。我叫格拉莫•黑塞尔,正要到阿卡罗亚去卖点皮革。你们呢?”
“正好是走跟你相反的方向。”菲弥洛斯在克里欧开口之前抢着说,“我们是流浪的艺人,刚刚离开那里。”
游吟诗人客气地报上了两个人的姓名,然后请这个开朗的年轻人在同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菲弥洛斯哼了一声,低下头摇晃着手里的半杯奶茶。
“你们住多久?”年轻的皮革商人捧着奶茶问,“要到什么地方去啊?”
“像我们这样的流浪艺人没有固定的目的地。雪停了再说吧,或许得等几天。”
“为什么不留在阿卡罗亚呢?”格拉莫•黑塞尔提议,“我听说那里的百姓对艺人都很欢迎呢,甚至连米亚尔亲王也会请他们到王宫里表演呢!我听说那位亲王可是一个少见的美女,能亲眼瞧瞧可真不错!”
他的话让游吟诗人想起了那个在一夜之间成熟的金发少女,他摇摇头:“如果老呆在一个地方,总会被讨厌的。人的生命太有限了,必须接受不断变化的东西,而我却只能表演同样的节目,他们很快就会厌倦的。所以我们必须不停地流浪,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午饭很简单,面饼和烤羊腿,还有温热的大麦酒,但是滋味不错。看来大胡子卡顿的手艺是他赢得客人入住的重要条件之一。饭后克里欧谢绝了皮革商人的“一起出去走走”的邀请,让店主把他们领到了楼上的客房中。
旅店的房间果然很小,被烟熏得发黑的火炉就占了几乎半个墙,然后就剩下简易的桌子和凳子,还有窄得可怜的床。
“瞧,这就是问题。”淡金色头发的男人环抱着双臂靠在门口,“看起来我们没有办法住在同一个房间里了。”
胖乎乎的店主有些尴尬地摸摸胡子:“真是对不起,以前没有盗贼的时候到阿卡罗亚的大都是单身客商,偶尔有些成群结队,人数都不多,所以我准备的小房间比较多。要不,先生,我给你再开一间好了。”
“没有关系。”克里欧•伊士拉拒绝了,“我们一直都住在一起,没必要隔开。”
“这样啊……”店主把火炉点燃,“那你们休息吧,我下去干活了。”
“如果看到索普,请记得叫他来拿他的报酬。”
“好的,先生。”
门被关上了,克里欧•伊士拉把七弦琴放在桌子上,来到红通通的火炉边伸出了双手。温暖的火光映红了他白得如同雪一样的脸颊和双手,显得很有生气。
菲弥洛斯在他身后的床上坐了下来:“我真想不到你要和我住在一起,我还以为有条件的话你会愿意一个人呆着呢。”
游吟诗人没有回头:“我们没有办法分开,因为我们同享一个生命。”
淡金色头发的男人按住额头笑了起来:“那即使互相憎恨但仍被捆在一起的我们还真可悲。”
克里欧没有说话,机械地翻转着僵硬的双手。
菲弥洛斯把手交叉在脑后仰躺了下来:“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两百年来不敢交一个朋友,认识的人都在长大、变老、死去,你却还是老样子……想想看,如果连可以说话的我都没有,你怎么度过这漫长的岁月呢?”
游吟诗人的身子动了一下,却依旧保持着烤火的姿势,他干巴巴地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没什么……”菲弥洛斯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只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所以心情很好。”
克里欧终于转过来看着他,疑惑地问到:“什么事?”
妖魔贵族慢慢地说:“我知道了……即使没有法力充当仆役,对你来说,我仍然非常重要。”
在木材爆裂的劈啪声中,游吟诗人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种难以描述的惊讶,他有些狼狈地站起来扶住了墙,指甲深深扣进掌心里:“如果这是真的……你很得意吗?”
“确切地说,我很高兴。”菲弥洛斯坐了起来,“因为这样的话,痛苦的不只我一个人。和憎恶自己的人一起永生,这感觉不错吧?”
“够了!”游吟诗人突然大声叫起来,“让我安静一会儿!”
他闭上眼睛,重新在火炉边坐下,想让自己暖和一些。
“这没有意义,菲弥洛斯,一点意义也没有。”银灰色眼睛的男人看着蛇一样扭动的火苗,喃喃说到,“我没有选择,你知道……我的生命不属于我……”
“死撑到什么时候呢,主人?”
“这不是你应该操心的事!”游吟诗人冷冷地说,“你要明白,无论我做什么你都只有服从。”
身后的人慢慢退开,冷冷地哼了哼:“说得对,只有‘服从’。那你还在等什么,快点给我下一步的命令啊。”
克里欧•伊士拉的把脸转向狭小的窗户:“……我会的……你先睡一觉吧。我要想想,天黑以后再说……”
菲弥洛斯毫不客气地重新躺了下来,他能猜到黑发的男人将给他什么样的命令:
除了调查那男孩子父母的真正死因,还有就是探探那个所谓的“皮革商人”,那个冒牌货……


天幕尽头(九 毒瘤)
夜晚很安静,很亮,本来不怎么不明亮的月光被雪地反射之后,竟然把周围的东西都照得很清楚。空气中没有一点波动,万物都静止了,沉睡在温暖的梦境中。
克里欧•伊士拉靠在窗边,看着旅店周围路过的人渐渐减少,最后连影子都没有了。他的同伴一直在睡觉,几乎听不到的呼吸声说明他睡得很沉,这让游吟诗人都忍不住想闭上眼睛——
但这么安静的时刻,其实是最适合唱歌的……
他口中那古老的歌谣,即使听不懂,也可以让人陶醉。这就是他的声音拥有的特质,有着淡金色头发的男人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这一点。克里欧觉得他每次听到自己的歌声时就像被安抚的猛兽一样,所有的戾气都被浇灭,慵懒平静。
“再唱吧,唱啊。”他总是用那双特别的黑眼睛看着他说,“我希望你可以继续唱下去。”
克里欧知道这个妖魔的身份:弥帝玛尔贵族,作为魔王旁系的他们拥有强大的魔力,自由地穿梭在世界里,可以建立自己的天地,不受拘束。他们远离人群,很少露出真面目,甚至连妖魔都不容易找到他们,因此这一族在远古时避免了被封入地下的命运。
可是强大的他们也会被人捕获。因为即使是孤立在世界之外的他们也有自己的最痴迷的东西,只要有人能知道他们的弱点,那么就可以成为他们的主人……
“我喜欢歌声,特别是纯净的歌声。”黑发的妖魔在遥远的岁月前曾经这样对他说,第一次在他面前露面时,他就不打算隐藏这一点,因为他对自己强大的力量充满了自信。他连续很多个晚上都从自己那森严的结界中飞出,来他身边听他唱歌。
他们都有非常好的耐性,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交谈过。直到那天晚上,妖魔在歌声停下后破例走到他身边,凝望着他银灰色的眼睛,英俊的面孔上没有那些人称之为可怕的冷酷,表情反而很柔和,连声音都如同月光一样平静。
“告诉我,人类,你为什么来找我?”
克里欧并没回答。
妖魔不再提问,他沉默地回到了森林。
于是又是一些日子的吟唱和倾听,克里欧在悬崖上呆的时间越来越长,唱歌的时间却越来越短,有时候两个人甚至只是坐在月光下,听夜风擦过耳朵的声音。妖魔久久地注视那双银灰色的眼睛,似乎在探究和估量着面前的人。
最后那一天,妖魔终于提出了要求:
“我喜欢你的声音,人类。跟我走吧,为我演唱,我会给你永久的生命。”当妖魔的双唇说出算得上诺言的东西时,他银灰色的眼睛里闪动着亮光:
弥帝玛尔贵族的承诺几乎仅次于凯亚神和妖魔王。
终于成功了!
有着银灰色眼睛的青年微笑着点了点头,慢慢地说:“我的名字是克里欧•伊士拉。”
妖魔黑色的眼睛反射着美丽的月光,他说:“我的名字是……菲弥洛斯。”
克里欧带着好奇的表情摸上了妖魔贵族的额头,嘴里喃喃地重复道:“菲弥洛斯……”
“是的——”
妖魔的回答话音未落,额头上却突然传来了钻心的疼痛,与此同时那曾经如天籁一般的声音却在此刻吟诵出了极为罕见的咒语:那是“血盟”!
“你骗我!”
克里欧永远无法忘记这句愤怒的吼声,回音在他的恶梦中整整萦绕了近200年……


“怎么了……”
背后突然被轻轻地拍了一下,沉思的人回过神。
淡金色头发的妖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略带诧异地看着克里欧。游吟诗人连忙站起来,飞快地揉了揉眼睛。
“你睡着了?”菲弥洛斯挑高眉头,转过身,“走吧,那小鬼刚才就来了,在外边没敢进来。”
克里欧拉开门,果然看到了在走廊上来来回回的小男孩儿。“索普,”他招招手,“过来吧。”
孩子惊喜地结束了枯燥的等待,连蹦带跳地进去了。他脏兮兮的衣服上残留的一两滴油脂表明他在店主那里填饱了肚子,而现在还可以拿到属于他的报酬。
“您觉得这里怎么样,先生?”男孩儿偷偷试探着游吟诗人,“我给您介绍的地方还不错吧?”
游吟诗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菲弥洛斯却哼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闪亮的银币高高低低抛着玩儿,索普盯着那上下活动的金属露出了渴望的神色。
“拿去,这是你的了!”菲弥洛斯把银币扔在那孩子手里,又像变魔术一样掏出了另一枚,“不过我猜你一定愿意再挣些。”
男孩儿眨了眨眼睛,掂量着他话里的意思,然后转头向克里欧问道:“您还需要我做什么,先生?”
游吟诗人抚摩着自己的七弦琴:“你能做到,索普,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男孩子忙不迭地点头:“好的,先生,我很乐意。”
“告诉我你的父母是在哪儿出事的?”
男孩子诧异地摸了摸头:“这个……就在我家的房子后面,我只知道我仿佛看见了很多血……然后就昏过去了……”
菲弥洛斯把银币给了他,然后拍了拍男孩儿的肩:“带我们去你的家好吗?我还可以再给你一笔报酬,让你以后的一年都不必偷东西了!”
索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好象有些迷糊:“可是,我……我的家早就没有了,我好久都没回去过……那房子都快塌了。”
“这不重要。”男人冷冰冰地问,“我现在要你回答的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这样的诱惑对一个孤儿来说无疑是巨大的,索普•赫尔斯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菲弥洛斯弯起嘴角,转过头看了看克里欧,后者面无表情地把琴背在肩上,说道:“走吧。”


室外很冷,仿佛吐出一口气都能结成冰渣,地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踩上去发出咯咯的轻响。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出来,所以克里欧知道他们很安全,不会有人发现他们。小孩子在前边带路,鬼鬼祟祟的,像一只老鼠,他好象很担心的样子,老是东张西望。
“你怎么了?”菲弥洛斯在游吟诗人耳边问道,“从刚才起就恍恍惚惚的,到底有什么问题。”
克里欧摇摇头,否认了他的猜测,“大概是没有休息好。那个……皮革商人呢?”
“应该还在休息。”妖魔很容易看出了他的回避,但是并没有追问,“我在经过房间门口的时候听到了他的呼吸声。”
“他的来历没有那么单纯。”
“你也看出来了?”菲弥洛斯挑了挑眉,“我还以为你真的昏头了呢!”
“这个时候阿卡罗亚的‘开山祭’已经结束了,集市正在逐渐散去,不值得再去采购毛皮了;而且他选择了这条有盗匪的路,却还穿得那么华丽,太露财了,这对一个商人来说很愚蠢。”
菲弥洛斯笑着拍了拍手:“啊,不愧是能把我抓住的主人啊,你的眼睛真尖。”
“好了,我想我们到了。”
索普•赫尔斯站在一个光秃秃的大石头上,朝他们挥挥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后面的两个人看到一屋顶都塌陷了的房子。它孤零零地呆在村子最南边的土地上,周围有一圈倒塌了一半的围墙,雪把一切都盖住了,但是它那破损得厉害的门窗还是像黑漆漆的眼睛一样瞪着他们。
游吟诗人看了看这荒芜的房子和远处的山脉,又回头望了望沉睡的村庄。
“毫无疑问,”他对男孩儿说,“你的家是离村子最外围的房子了。”
他们慢慢走进围墙里,索普领着他们来到了后面一块空地,他那小狐狸一样活泼的眼睛第一次露出了恐惧和退缩。
“好了,就是这里。”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们就是在这儿被……被吃掉的。”
克里欧看着这可怜的男孩儿,他似乎极力在避免来到这里,可是自己却做了一件有些残忍的事情。
“你回去吧,”游吟诗人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然后把自己身上的银币放在他的掌心中,“回到‘雪花’旅店去,把你的报酬收好。”
男孩子甚至忘了说谢谢就忍着快要跑出眼眶的泪水离开了。克里欧站起来的时候看到身旁的男人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
“哦,赶走那小鬼最好。”菲弥洛斯伸出左手,一蓬金色的火焰在上面燃烧起来,霎时间照亮了他们的周围,“来吧,看看这地方能告诉我们什么。”
“你感觉到了吗?”
“当然。”弥帝玛尔贵族厌恶地说,“即使过了那么久,我还是可以闻到那该死的臭味儿。那些魔物肯定在这里盘踞过!”
“五年前就出现了库露吗?”游吟诗人蹲下来,用手拂开积雪,“索普说这里到处都是血。”
他挖出一小块湿润的泥土,在手指间捻成粉末。
菲弥洛斯放下左手,让那火焰漂浮在自己身边:“我觉得有点奇怪……这个地方的邪气太重了,可是村民们好象都没有觉察一样,生活得很平静——除了他们对外来者的敌意有些不正常。”
“是因为这附近有盗贼的关系吗?”游吟诗人猜测。
菲弥洛斯的表情似乎很奇怪,他沉思了片刻,竖起了右手的食指,指尖发出淡淡的蓝色光晕。“过来。”他对游吟诗人说道,并且一把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你要做什么?”克里欧对他突然变得严肃的样子感到一阵纳闷,但很快他就知道妖魔的用意了。
菲弥洛斯用食指在空气中划出了一场规整的、发着蓝色荧光的三角形,然后开始念诵咒语。伴随着那低沉短促的声音,三角形开始在空气中移动,慢慢地朝一个方向滑去。
“你能找到残留的痕迹?”游吟诗人问道。
“不是残留!”紧紧抓住他的男人警觉地回答,“如果可以,主人,我要告诉你我觉得这里的臭味根本就没有散开过。这里一直都有妖魔在出没,而且我可以马上向您证明。”
三角形飘浮进了那黑乎乎的房子,一种不祥的预感包裹了克里欧全身,他突然有些紧张。然而菲弥洛斯坚定而滚烫的手掌有力地握住了他的胳膊,提供着支持与保护。他带着他朝那黑洞洞的门口走去,金色的火焰悬到了他们头顶,仿佛像一盏灯。
他们踏进了朽烂的门框时,一股潮湿的霉味儿扑鼻而来,那些空荡荡的角落里似乎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有什么东西滑过倒在地上的家具,躲避着突如其来的亮光。
“这地方真让人难受。”菲弥洛斯厌恶地皱了皱眉头,把游吟诗人拉近了一些。
克里欧借着微弱的光线打量着这个废弃的屋子,里面还残留着当年生活的痕迹,甚至连陶土器皿都没有少,可能在惨案发生后,就没有人敢靠近这个地方了。游吟诗人能辨认出他们正在穿过客厅,慢慢地走进卧室。
地面开始变得凹凸不平了,碎石块儿有些硌脚,还有一条条蛇一样的裂缝。这些裂缝不断地加深,最后汇集成了一个幽深的大窟窿。
“哈,找到了。”菲弥洛斯动了动指头,头顶上的火焰立刻分成了六簇,霎时间照亮了整个房间。
克里欧看清了面前的这个大洞,它就在主人的床边,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从地下钻出来造成的,泥土和碎石堆积在洞口,好象从它出现开始就没有人再碰过。房间里的一切都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得陈旧,布满了灰尘,发出令人作呕的霉味儿,但地板上的这个洞却保持着最初的形状,如同鬼怪张开的大嘴,吐出邪恶的气息。
克里欧挣脱菲弥洛斯的手,略微上前倾过身子,俯视着这个地洞。妖魔贵族伸手点住一簇火苗,移向洞口。克里欧蹲下来,借助火光朝里面望去:这个大约足有木桶那么宽的洞口里居然什么也看不清,仿佛深不见底,只有洞壁上那些黑色的泥土以一种奇怪的扭曲形态攀附在上面。
“把火再放下去一些,菲弥洛斯。”
游吟诗人身后的妖魔点点头,那簇火焰稳稳地朝地洞中沉了下去,这个时候有什么细微的声音从地下传了出来,接着洞中的火焰哧地一声熄灭了。
菲弥洛斯飞快地把克里欧拉了回来,洞内的声音也渐渐地平息。淡金色头发的男人诡异地一笑,忽然用指甲在游吟诗人的手腕上划开一道口子,然后牵直他的手臂伸展在洞口上方,鲜血一滴滴地落了下去,克里欧也立刻明白了菲弥洛斯的意思。
“有用吗?”他平静地问,注视着那道伤口在火光下慢慢变小,不一会儿就淡化、消失了。
淡金色头发的放开他的手:“耐心点儿。”
室内静悄悄的,不一会儿,大窟窿里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跟刚才不一样,这次它并没有在骚动之后归于平静,反而越来越清晰,好象是从地底深处逐渐往上浮起来。克里欧甚至能辨认出其中混杂着泥土石块儿扑簌扑簌掉落的声音和一些东西兴奋的嘶叫。
他反手抽出了七弦琴里的长剑,戒备地望着洞口,而菲弥洛斯嘲弄地笑了笑:“别紧张,主人,只是一些小家伙。”
话音未落,一条猩红的长索从洞中飞出来,啪地一声缠在了他的手腕上。黑眼睛的男人扣住长索一头,用力一拽,一个老鼠大小的东西被拉上来。菲弥洛斯站起身,拎着它展示给身旁的人:
“看呐,主人,库露的幼兽!”
这个魔物黑糊糊的椭圆形身子在明亮火焰的照射下显得丑陋可憎,它龇牙咧嘴,不断地挣扎,但是由于星形的舌头被人捉住了,无法逃脱,只能在喉咙里发出嘶鸣。
游吟诗人看着它,忽然想到那个已经被关进了地牢的布鲁哈林大公,还有米亚尔亲王带着泪水的蓝眼睛。“看来没有错。”他突然觉得这东西让他感到厌恶,“的确是它们在这里吃人,而且已经长达数年。”
菲弥洛斯一用力,扯断了幼兽的舌头,把它扔到地上。那魔物翻滚了几下,再也不动了。他擦了擦手:“既然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魔物都栖息在洞穴底下,那为什么村里的人没有发觉?难道魔物只袭击外来者?”
游吟诗人把剑插回琴中,摇摇头:“不,我觉得不应该这样。这个地洞能爬出库露来,证明它也许直通向传说中封印高级魔物的‘第九层圣殿’。按理说库露不是地魔,不能够钻通地面,它们能出现在这个村子非常奇怪。而且……他们要活下来是肯定会吃人的,村子里的人不可能没有觉察……除非……”
有着银灰色眸子的男人沉吟了片刻,正要开口,只感觉到地面一阵震动,然后那洞口猛地射出数十条星形的长舌,缠上了他的双脚。
菲弥洛斯吃了一惊,右手一挥,蓝色弧光立刻整齐地切断了魔物舌头。他抱住克里欧退出这个房间,打了个响指,悬在空气中的那些金色火焰立刻钻进地洞,接着想起了一阵灼烧皮肉的吱吱声和嘶哑的哀号。
但地面的震动却更加剧烈了,菲弥洛斯恨恨地骂道:“该死!”
两个人立刻朝屋子外面奔去,背后的响动越来越大,就在他们跨出门槛的时候,却被月光下的景象镇住了。
 楼主| 发表于 2010-8-29 16:45:37 | 显示全部楼层
天幕尽头(十  险境)
克里欧•伊士拉第一次看到身边的妖魔贵族露出这样的表情:挺直的眉头微微地皱起来,黑色的眼睛里露出很明显的戒备。他感到那只拉着自己的大手慢慢缩紧,好像在积蓄力量。
游吟诗人很快明白菲弥洛斯的反应是正确的,因为在他们踏出废弃的屋子时,已经很清楚地看到了月光下的可怕景象:
一个个黑影正在慢慢地朝这两个外来者靠近,它们弓着身子,如同兽类一样屈起前肢,面孔在月光下浮现出狰狞的黑斑,还有一些猩红色的长索挥舞在空气中。
“我的天呐……”克里欧喃喃地说,“难怪布鲁哈林大公会变成那样,他们根本没有防备!”
“这个村子里的人几乎都被库露寄生了!”菲弥洛斯咬着牙,“几十个人……噢,恐怕有上百个……”
“不,还不是全部!”克里欧努力分辨着月光下的身影,“至少索普不是,还有那个旅店老板。”
菲弥洛斯冷笑道:“我看多了他们俩也没有什么差别!不管怎样,今天我们都得好好地运动一下了。紧紧地跟着我,主人,我可不愿意您成为这些丑东西的开胃菜!”
黑发的男人看了他一眼,抽出长剑,横在胸前,而菲弥洛斯的两只手都发出了蓝光。
好像感受到猎物的敌意和杀气,吃人的魔兽们在喉咙中发出嚎叫,然后飞快地涌了过来。它们星形的舌头散发强烈的恶臭,更加狂乱地舞动着。
菲弥洛斯抛出了两个弧光,干掉了最前面的几只库露,他回头冲克里欧笑了笑,示意他跟上自己。游吟诗人沉默地尾随着他,银色的长剑利落地杀出一条路来。但是魔兽也源源不断地步步进逼,它们踏着同伴的尸体围攻猎物,好象根本不在乎下一个倒地的就是自己。
“怎么回事?”菲弥洛斯有些奇怪地说道,“这些家伙一下子都成勇士了?它们应该看得出来我们比它们强大,硬拼只有更大的伤亡啊!”
克里欧咬着牙;这正是作为中等魔兽的库露拥有智慧的证据!它们知道自己的秘密已经曝光了,所以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把眼前的入侵者除掉。如今看来,不多花点儿力气是不能脱身的了!
克里欧在削掉一只库露的半个脑袋后趁机看了看通往村外的大道,菲弥洛斯似乎也不想和这群疯狂的怪物缠斗,朝同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游吟诗人忽然想到了村子中央的“雪花”旅馆,那里面还有三个人!他略一沉吟,突然掉转了剑尖,朝另一个方向奔去。围攻两人的库露也立刻分化成两部分,就好象被刀子切开的馅饼一样平均。
“嘿!你在干什么?”
淡金色头发的妖魔一回头就看到那个修长的身影居然跟自己背向而行,并且离他越来越远。
“别发疯了,主人,快回来!该死的,滚开!”菲弥洛斯生气地皱起了眉头,双手的蓝色弧光顿时变成两个光球,扔向身边挡路的库露,光球炸裂成无数碎片激射出去,立刻让几只魔兽倒了下去。
身材高大的男人变成鹰腾空而起,落到离游吟诗人几步远的地方后恢复成人形,替他杀掉了一只想偷袭的库露。妖魔黑色的眼睛盯着他,只觉得心中升起一股怒火:“我猜您一定是想尝尝被魔兽撕成碎片后再复生的感觉,对不对,主人?”
游吟诗人银灰色的眸子在月光下显得异常明亮,他的身上、手上溅满了魔兽的鲜血,但是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只是额头和脸颊上的汗珠说明现在他的体力不大好。“我要去救索普,”他简洁地说,“还有那个店主和客人,他们是人类。”
“好吧,好吧!”菲弥洛斯不停地杀掉妄图靠近他们的库露,同时摆出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我知道您可怜的同情心往往在最糟糕的时候开始泛滥。”
两个人慢慢地接近了那幢村子中唯一的两层楼,好在库露袭击的目标是他们,并没有分出太多的精力来攻击“雪花”旅馆中的人。菲弥洛斯用更加强大的蓝色光球杀开了一条路,把克里欧送进了大门。
游吟诗人刚刚探进身子,一柄锋利的长剑就刺了过来,他连忙挡开,叫道:“是我!”
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被大胡子店主捏在手上,他和索普都哆哆嗦嗦地躲在年轻的皮革商人背后,吓得要死,而那青年的身体绷得笔直,拿着武器做出防御的姿势。
格拉莫•黑塞尔,他的眼睛里没有常人该有的恐惧,游吟诗人从里面只看到了冷静和警觉——他果然不是一个普通商人。但看到闯进来的游吟诗人后,他咧开嘴:“多好的月色啊,先生,散步愉快吗?”
大胡子卡顿一看清进来的人,眼眶都红了,他抓住克里欧的衣服,哭诉道,“发生什么事了?我睡到半夜就听见嚎叫……结果……结果外面全是妖魔……老天爷……太可怕了!”
“没时间细说了!”黑发的男人一把将脸色发白的索普抱起来,“要想活命就赶快离开这里,紧紧跟着我,可千万别掉队!黑塞尔先生,您擅长剑术吗?”
“是的!”
“那您走中间吧,保护好卡顿先生!这些魔兽不容易杀死,除非您削断它们的舌头!”
“好点 ,我喜欢这种活儿!”英俊的年轻人点了点头,克里欧低声对怀中的孩子说“抓紧我”,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拉开门!
“你可真慢,主人!”菲弥洛斯正用几个连续的光球阻止了又一批冲上来的库露,转头向身后的男人抱怨道。
克里欧•伊士拉抿着嘴唇没有回应,侧身让格拉莫•黑塞尔和大胡子卡顿先出去,然后对淡金色头发的妖魔说:“好了,我们立刻离开这地方!”
“求之不得!”菲弥洛斯笑着看看“皮革商人”,“喂,你没问题吧?”
英俊的青年横着长剑:“请放心,我讨厌恶心的东西靠近我!”
菲弥洛斯又扫了一眼抱住小男孩儿的游吟诗人,专心开始他的屠杀。
库露的死伤很严重,但是随着同伴不断死亡,它们却变得越来越凶残。五个人紧靠在一起朝大路上移动着,不断地有妖魔恶心的舌头缠到他们的身上,惹得菲弥洛斯低声咒骂,而克里欧和格拉莫则是手忙脚乱地把那些星形的软索割断,频繁地挥动长剑开始让他们的力气迅速流失,好在村口越来越近了,而东方黑色的天幕也逐渐有了发红的迹象。
妖魔的进攻已经变得疯狂了,它们的数量只剩下三分之一,但是却更加不怕死。就在游吟诗人觉得抱住索普的那只胳膊越来越酸软时,一只库露从长剑舞动的空隙中扬起它的舌头,缠上了男孩儿的腿。克里欧还没发现,那孩子便惊叫了一声被狠狠拉了下来!
“索普!”游吟诗人连忙抓住这孩子的手,却被几只妖魔缠上了左臂,巨大的力量拖着他跟前面的人渐渐分离开了。克里欧努力割开那些舌头,却觉得男孩儿的小手正在不断地滑开,而尖锐的疼痛也从肋下扩散——一定是被妖魔刺伤了,黑发的游吟诗人忍不住叫道:“菲弥洛斯,这边……”
蓝色的弧光立刻飞快地解决了离他最近的库露,克里欧看见妖魔贵族迅速来到他的身边,整齐地削断所有纠缠的凶器,一把将他和索普推到格拉莫那边。
“您真是个英雄,主人。”菲弥洛斯低声讥笑道,“现在给我躲远点儿,别碍事了!”
克里欧抱住惊魂未定的索普,和格拉莫他们一起继续朝村口走,而菲弥洛斯则留在原地。
蓝色的光线逐渐弥漫到了这个男人的全身,一股比冰雪更加寒冷的气息在空气中蔓延,原本紧追不舍的库露们突然都像有了什么不祥预感似的,僵立在原地——它们拥有智慧的大脑已经判断出面前的危险,知道这强大的气势不是它们可以抗衡的。地面上渐渐浮起一层蓝色的雾气,而且越来越浓重,有些库露开始转身逃走。
“伊士拉先生!”跑到一半的年轻“商人”停下来,惊讶地看着背后的景象,“您的仆人在做什么?”
“不要回头!”游吟诗人紧紧抱着孩子,说,“快走!菲弥洛斯发火了,会有危险的!”
他们拼命朝最近的房子跑去,然后靠着背向后方的那面墙蹲了下来。几乎与此同时,震耳欲聋的爆烈声响起,强大的气流把地上和房子上的积雪吹得到处飞扬,铺天盖地地落在他们头上和身上,蓝色的光线在瞬间强烈得让人感到刺眼。
大胡子店主吓得浑身发抖,格拉莫•黑塞尔也是一副万分惊愕的样子,克里欧用力捂住索普的耳朵,不停地对他说“别怕”。
过了很久光线逐渐消失,雪花重新飘落到了地面,身后令人恐惧的号叫也没有了,四周突然变得异常安静,只有大人们急促的喘气声和孩子的啜泣。
过了一会儿,有人踏着雪走到他们面前,用平静的口气说:“好了,没事了。”
几个人抬起头,看着平安无事的菲弥洛斯——他衣服的边沿似乎残留着烧焦的痕迹,不过神色如常,只是遮住伤痕的缠头已经没有了,淡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让他显现出平时没有的威严。
菲弥洛斯低头看了看蜷缩在地上的几个人,突然伸手把索普从游吟诗人怀里拽出来,丢给格拉莫,然后把克里欧拉到身边。他飞快地动手扯开那个男人的衣服,找到了侧腹上的伤口。
菲弥洛斯冷笑道:“看见您突然连动作都迟缓了,主人,我就知道您伤得肯定不轻!现在我必须说,您越来越伟大了,为了救这些没用的家伙还真是奋不顾身啊!”
克里欧的面颊上微微渗出了汗珠,他皱起眉头,无力地把身体靠在墙上。
格拉莫把索普交给大胡子卡顿,站了起来,正准备开口劝解这两个人,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在月光下,他清楚地看到游吟诗人的身体沾着血污,左肋下有个拳头大小的洞,一条如同蛇一样东西正在肌肉中蠕动着。
棕发的青年觉得头皮发麻:“这感觉就像被一个又肥又丑的女人舔过一样。”
菲弥洛斯突然伸手把他推到一边。“离他远点儿,”有着黑色眸子的男人瞪了格拉莫一眼,“当心血溅到你身上!”
年轻人悻悻退开,看着那个男人轻轻地扶好克里欧,让他抓着自己的肩膀作为支撑,然后拉住伤口中的东西猛地扯出来,远远丢开。
游吟诗人发出短促的惨叫,一股鲜血立刻喷到了菲弥洛斯的身上。淡金色头发的男人厌恶地看着库露残留的半截舌头渐渐不再蠕动,让伤员靠墙坐了下来。
索普抬起满是泪水的小脸,哆哆嗦嗦地移到克里欧跟前。“对不起,先生。”他担心地看着游吟诗人,“您还好吧……谢谢您……您救了我……”
克里欧微笑着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又摇摇头,好象是在安慰这个内疚的孩子。“我没有事,索普,这点儿伤很快就好了。”他轻轻地吩咐,“我希望你去照顾一下卡顿先生,好吗?我现在有要紧的事情要和黑塞尔先生谈谈。”
男孩儿转头看了看瑟瑟发抖的大胡子老板,连忙点点头。
“请坐到我身边来,格拉莫•黑塞尔先生。”游吟诗人费力地停顿了一下,“……抱歉……我现在很累……”
棕发的年轻人看了看他背后那个黑眼睛的男人,菲弥洛斯只是皱着眉头打量身上的污血。于是他小心地靠近游吟诗人,坐在他身旁的地上。
“谢谢您,黑塞尔先生。”克里欧•伊士拉苍白的嘴唇露出微笑,“您真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
“哦……这也是为了保命啊。我死了很多女人会哭的。”
“是吗?作为一个商人来说,这样好的剑术已经不仅仅是用来保命了吧?”
格拉莫•黑塞尔的脸上霎时间笼罩上了一层阴云,菲弥洛斯抬起头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而且,您要真的是商人,肯定不会在这个时候去阿卡罗亚,”游吟诗人说,“告诉我您的真正身份,黑塞尔先生。如果我猜得没错,您总不会是凑巧跟我们在法比海尔村遇见吧?”
年轻人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了几下,终于笑了:“您很警觉,伊士拉先生,而且也很聪明,这样的人最让我喜欢。”他严肃起来:“没错,我是特地来找你们的,不过没想到会在这里受到妖魔袭击。”
“找我们?为什么?”
“我的主人想请你们去帝都萨克城,他对你们在阿卡罗亚做的事情非常感兴趣。”
“你的主人是谁?他怎么会知道我们?”
格拉莫没有回答,却从贴身衣服里掏出了一个扁扁的六角形盒子,他把盒子送到克里欧面前,慢慢打开。一个不规则的玫瑰花图案出现在游吟诗人眼前,这是一个经过主神殿祭司祝福的徽章,并且被灌注了魔法,在黎明前昏暗的光线中发出金色的荧光,似乎还有液体在上面流动。
菲弥洛斯在游吟诗人身边轻轻地笑了:“是皇族啊……”
格拉莫把盒子收回怀中:“请跟我一起走吧,我的主人会盛情款待两位的。”
“找我们做什么?”
“别担心,只是请你们去做客。”格拉莫回答到,“我的主人对妖魔的事情很好奇。”
克里欧想了想,把目光移到另外两个幸存者的身上:“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黑塞尔先生,不过我有个条件。“
“只要不是让我光着身子在雪地里跳舞。”
“带上卡顿先生和索普吧……法比海尔村只剩下他们,我……不能把他们丢在这里。”
棕发青年点点头:“当然可以,如果他们没有亲戚能投奔,我可以把他们安顿在萨克城。”
游吟诗人似乎松了口气,有些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每次受伤后的恢复过程,多多少少都要耗费一些体力。菲弥洛斯向格拉莫•黑塞尔问道:“你准备从哪条路走?”
“啊,翻过丘陵,走东边的大路,两天后可以到达杜克苏阿亲王殿下的领地斯塔公国,那里会有马车直接送我们去萨克城。”
“安排得不错,真不用操一点心。”菲弥洛斯看了看闭着眼睛似乎沉睡过去的游吟诗人,背着他站起来,“看来黑塞尔先生早就计划好了,那就别耽搁了,上路吧。说实话,我对于帝都的风光也一直很怀念呢。”

天边的红色光线越来越强烈,逐渐赶跑了夜晚的黑暗。当这一行人出了村子,顺着丘陵上的小路朝东边走的时候,太阳的颜色已经完全占领了天空,道路两旁的积雪也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大胡子卡顿背着疲倦的小男孩儿索普•赫尔斯走在最前面,他很熟悉丘陵上的每一条小道,即使在夜里也不会迷路;而淡金色头发的妖魔贵族背着游吟诗人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
格拉莫•黑塞尔在最后,他走到丘陵最高处时停下来,把松开的靴子重新系上。
他很高兴自己这么快就找到了这两个人,而且没费什么大力气他们就答应去帝都。虽然在这个村子里遭受妖魔的围攻是在意料之外的事情,不过他还真的没有感觉到畏惧。按照费莫拉德祭司说的情况,格拉莫•黑塞尔已经知道那个淡金色头发的男人是克里欧•伊士拉捕捉的妖魔,可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似乎跟一般的主仆有些区别——他不认为看上去单薄斯文的游吟诗人有能力控制住如此强大的仆从。
想到这些,他第三次回头望着昨晚的呆过的那个小村子:
越来越明亮的日光让一切都变得更加清晰了,在丘陵围绕的小平原上,原本矗立在那儿的建筑都被毁掉了,从邻近村口的地方延伸出一个巨大的、焦黑的扇形,覆盖了整个村庄。除了他们藏身的那幢房子还保持着原状,其余的东西都化为齑粉,然后烧成了黑糊糊的一片。
格拉莫•黑塞尔望着前方那个高大的黑色身影,开始考虑要不要告诉自己的主人,这个妖魔的力量或许比原先想象的还要强大。


天幕尽头(十一 亲王护卫队)

越往南方,气候就越温暖。
从法比海尔村出来以后,沿着山脉中的大路走了十天,很快就见到高低起伏的丘陵渐渐地平整下去,光秃秃的泥土地上也开始出现了绿色的地衣,然后就是低矮的灌木和一些小树,当吐着新芽的白杨显现在游吟诗人的眼前时,他知道他们已经抵达杜克苏阿亲王殿下的领地斯塔公国。
这个地方跟阿卡罗亚不同,连绵的山脉阻挡了北方的寒气,所以一切都更富有春天的味道。那些黄色的野花在微风中轻轻摇动,花香混着青草的气息,虽然仍然有些冷飕飕的感觉,但是毕竟已经让人看得到温暖的希望了。
克里欧•伊士拉做了个深呼吸,很想停下疲惫的双腿,但是一看到前方隐约出现的城市的影子,又打起了精神。格拉莫•黑塞尔背着熟睡的索普走在最前面,两个人不时说笑着,可怜的大胡子卡顿拄着拐杖跟在旁边,他们看上去都很疲惫,徒步跋涉确实是件耗费体力的活动。
但是菲弥洛斯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许几个人中气色最好的就是他。他这两天没有变成黑鹰盘旋在天空中,而是老老实实地和他们一起走路。他很少说话,当克里欧•伊士拉的伤口慢慢合拢以后,他就把他放下了,然后保持着两人之间一贯的冷漠距离。
路上的行人和房屋渐渐多起来,格拉莫•黑塞尔在前方站住了,他在一个小型集市上买下了一辆马车和两匹马,总算是解决了交通工具的问题。索普和大胡子卡顿钻进去打瞌睡,而菲弥洛斯也不客气地靠在里面闭目养神。游吟诗人和年轻商人坐在车夫的位置上,看着前面的路。
越往城里走,周围的景象就越繁华。斯塔公国的居民都爱在腰带上插迎春花,这是他们春季的风俗,据说可以带来一年的好运。居民们对几个面色疲惫的旅行者都非常友好,他们甚至送给他们一些可口的水果,并且详细地指出了从这里到公国王城的路线。
“苦难很快就要结束了!我们可能明天晚上能到王城。”格拉莫对游吟诗人说,“到时候我会请求亲王殿下派出护卫队,这样您就可以放心地去萨克城见我的主人。”
克里欧毫无异议地点了点头,而菲弥洛斯则笑了笑:“噢,能让亲王出动护卫队,看来你的主子地位很高。”他又朝游吟诗人看了一眼,“恭喜您,主人,那应该是您乐意服务的对象吧。”
脸色苍白的男人低垂着银灰色的眼睛,并没有对菲弥洛斯的嘲弄做出任何回应。
“皮革商人”没有去理会这两个人中暗藏的矛盾,只是买了一些食物,然后沿着当地人指点的路继续朝前走。
拉车的马对当地的路很熟悉,走得不紧不慢,非常悠闲,因此索普和大胡子卡顿在放松以后也呼呼大睡。其余三个人也没有再说话,都趁这难得的宁静回复精力。克里欧•伊士拉沉默地握着缰绳,靠着座位上的扶手,竟然也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当他醒过来的时候,朦朦胧胧地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在了马车里面,而外边的天已经全黑了,菲弥洛斯坐在他的位置上,用一簇金色的火苗悬在空中照亮前面的路。
“先生!”一个瘦小的身影凑到游吟诗人身边,还递上一个擦干净的果子,“您饿了吗?黑塞尔先生说前面好象有个旅店,我们今晚可以住下。”
克里欧接过索普•赫尔斯给他的果子:“谢谢,大家可以好好休息了。你累吗?”
“不,不累。”小男孩儿摇摇头,他努力笑了笑,“我下午睡了个好觉,太舒服了。”
因为克里欧救过索普,所以这个孩子也很愿意亲近他,这一路上除了卡顿,就是和他在一起最亲热。那个晚上的惊吓让本来活泼狡黠的孩子变得有点畏缩,但是因为长年的生活磨砺他很快就变得更勇敢、更善于调节自己的情绪。游吟诗人又看了看失去家园的大胡子店主——他坐在外面跟格拉莫说话,原本的沮丧已经消退了很多。
对于普通人来说,只要活着,很多伤痛就会逐渐变淡——因为他们的生命太短,不能把剩余的时间全部用来伤心。
克里欧摸了摸索普的头,然后望着前方,另一簇明亮的灯火出现在黑漆漆的路上。
菲弥洛斯把火焰收回,让马车缓缓驶近,克里欧看到一个悬挂着木牌的三层小楼,牌子画着一只直立的灰熊,爪子紧握着一支箭。
“这是杜克苏阿亲王设立的驿站吧。”克里欧向格拉莫•黑塞尔问到。
“是的,据说亲王殿下在公国人烟较少的地方设立了免费的休息处,这样能够让村子之间的人和货物流动更方便,把公国的每个角落都连接起来。”
“他是一个聪明的领主。”游吟诗人跳下马车,把小男孩儿也抱下来。
格拉莫•黑塞尔打量了一下四周,没有看到别的马车:“应该还有我们睡觉的地方,卡顿先生,请照料一下马车好吗?”
大胡子点点头,牵着马向院子里的一个栓马桩走去,而菲弥洛斯则站在门前的空地上,不言不语地注视着每一个黑暗的角落。
其余的人进了宽敞的底层大厅,一个带着帽的中年人走出来,他的胸前也挂着一个有灰熊标记的小木牌。
“您好,先生。”格拉莫礼貌地对他说,“我们是准备去王城的旅客,今晚想在这里住宿,如果能给我们干净的房间和美味的晚餐,那我们会为您的善良付出五个银币。”
中年人笑着点点头:“哦,欢迎你们来斯塔公国。我是这个驿站的站长,我叫德尔波。你们有几个人?”
“五个,德尔波先生,吉利的数字。”
站长抓了抓他的帽子,有些烦恼地皱起了眉头:“我得想想……”他回到一个靠墙的柜子边,拿出一个小本子翻了翻。“真糟糕,恐怕你们只能睡在马棚里了。”站长遗憾地说,“今天晚上有人包下了所有的房间。”
格拉莫皱着眉头:“一间也没有了吗?”
“没了,先生。我把大厅空出来也装不下呢。”中年人礼貌地补充道,“是西尔迪•恰克队长带领的人马,全是亲王护卫队的勇士们。”
克里欧和“皮革商人”互相看了一眼,后者接受了站长的建议:“好吧,我们只需要一个睡觉的地方。不过,德尔波先生,如果可以给我们弄些吃的,我们仍然会付给您三个银币。”
“这没问题,厨子还没休息呢!请随便坐一会儿,先生们。”
格拉莫给了他3枚银币,于是尽职的站长匆匆钻进了厨房。
克里欧•伊士拉把索普交给格拉莫,然后走出门看着静立在空地上的菲弥洛斯。他黑色的身影几乎溶入了夜色,但是那头淡金色的长发却如流水一样披散在背上,显得分外耀眼。
游吟诗人来到他身边,淡淡地问道:“为什么解下缠头?”
妖魔贵族转头笑了笑:“放心,主人,我等会儿就戴上,不会让更多的人看到这十字伤。”
游吟诗人沉默了片刻,然后告诉菲弥洛斯因为有护卫队的人来,他们可能得在马棚里过夜。
“哈,如果那位‘皮革商人’出示一下他的流金玫瑰,说不定护卫队的队长都会为我们铺床呢。”
菲弥洛斯的口气并不带有善意,游吟诗人早已习以为常了:“进去吧,菲弥洛斯。如果你觉得很拥挤的话,其实可以——”
“您真的没发觉么,我聪明的主人?”妖魔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一种不祥的预感从游吟诗人的心底升起,他疑惑地看着菲弥洛斯,等待着他的解释。
妖魔的指尖发出淡淡的蓝色光线,然后在空中划了几下,留下萤火般的轨迹。
“太黑了,”菲弥洛斯压低了声音说道,“这里,这条路,越往前面越黑,这不对劲……”
克里欧抬起头,墨蓝色的天空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半弯月亮,然而地面上却好象没有得到月光的眷顾——就像菲弥洛斯所说的,到处都黑乎乎的,远处更是什么也看不清,就好像笼罩着一层黑雾。
游吟诗人皱起了眉头:“有人设了遮蔽的法术吗……”
“不,不是。”淡金色头发的妖魔说,“主人,你现在没有办法再去感知法力的存在了,所以最好完全相信我——这个地方或许有些意想不到的危险。”
“你指什么?”
菲弥洛斯慢悠悠地裹上缠头:“我很奇怪,亲王护卫队的人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这样一个偏僻的驿站呢?他们也找不到住的地方吗?看着吧,主人,事情或许比你我所能想到的更加有趣。”
他收回了手指尖的蓝色光线,转身走进了大厅,只留下克里欧独自凝视着面前黑色的一切。
驿站的站长给他们拿来了一些面饼和奶酪,还有热乎乎的羊奶,并且在大厅的角落里整理出一片铺着粗毛毡的空地让他们休息。大胡子卡顿和索普吃饱喝足以后就满足地呼呼大睡,连格拉莫•黑塞尔也靠着墙闭上眼睛,而游吟诗人和菲弥洛斯却各自坐在外侧小憩。
大约半夜的时候,一阵整齐的马蹄声和金属撞击声逐渐传来,游吟诗人和格拉莫都立刻睁开了双眼,菲弥洛斯却一动不动。
站长殷勤地带着两个伙计迎出去,不一会儿就听到嘈杂的脚步和马匹的喷气声。一个身材很高大的男人披着铁甲走进来,他沉重的脚步似乎把地板上的灰尘都震得跳起来了。当他把黑色的头盔取下时,游吟诗人看到一张如岩石般的面孔——严肃、坚定,充满了威严。
“我们需要三十份晚餐,还有马的草料。”这个人吩咐站长,“所有的房间都得暖和。”
“好的,一定让您满意,恰克队长。”
看来这就是那个率领亲王护卫队的男人西尔迪•恰克,克里欧悄悄地打量着他——铠甲上有新鲜的尘土,没有看到血迹,他们并不是从战场上回来,但这个男人的脸上还是有些憔悴和疲惫。
这个时候,西尔迪•恰克警觉地转过头,看到了如同流浪汉一样的几个人。
“这些人是谁?”
“哦,是借宿的旅客,大人。”德尔波站长连忙解释道,“因为您事先说了要来,所以我就只能让他们在大厅里睡一晚上了。”
护卫队长来到克里欧•伊士拉面前,简单地向他们来到斯塔公国表示欢迎,然后说道:“很抱歉我们打搅远来的客人休息了,但是我不能不问清楚你们的职业,以及来这儿做什么。”
游吟诗人并没有说话,格拉莫•黑塞尔却先站起来,笑着对护卫队长说:“我们很乐意告诉您,大人。我是一个皮革商人,而这几位是我的朋友,我们想去觐见杜克苏阿亲王殿下?”
“觐见殿下?”护卫队长微微皱了下眉头,“有什么事情吗?”
“只是一件小事需要殿下的帮助,他老人家乐善好施,会怜悯我们的。”
“殿下最近身体不好,已经谢绝了很多访客。很抱歉,恐怕你们无法如愿。”
格拉莫笑着摇摇头:“可是我知道殿下会见我们的。我可以和您单独说几句吗,大人?”
西尔迪•恰克看了看他,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他微微侧身,做了个手势让皮革商人跟着自己上了楼。大约几分钟后他们走下来,西尔迪•恰克的脸上依旧那么严肃,但是眼中的怀疑已经消失了,对格拉莫•黑塞尔甚至其他人都显得更加彬彬有礼。
菲弥洛斯凑到游吟诗人耳边说:“主人,我敢跟您打赌,那朵玫瑰的效用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大,黑塞尔先生也是个精明的商人,他比我们清楚给什么人出示他的王牌才能起到更好的效果。”
游吟诗人没有回应妖魔的嘲弄,他看着西尔迪•恰克又吩咐手下的小队长不准士兵打扰“黑塞尔先生和他的朋友们”,然后把这片角落中的宁静重新还给了他们。
年轻的“皮革商人”回到游吟诗人身边,坐下来。“明天一早咱们可以跟着王宫护卫队上路。”他对游吟诗人说道,“西尔迪•恰克队长只是要在西边的森林里稍微停留一下,然后就回王城。多好的人,亲切又和蔼,像个圣徒。跟着他们走我们不必担心迷路,而且可以顺利地见到亲王殿下。”
游吟诗人并没有表示反对,但菲弥洛斯却颇有兴趣地追问道:“王宫护卫队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他们去西边的森林做什么?”
格拉莫摇摇头:“关于公国内部的事务,我并不感兴趣。如果桌子上有瓶我爱的大麦酒,干嘛还要注意一杯白水?”
妖魔贵族黑色的眼睛里露出一点恶作剧似的神情:“黑塞尔先生,您是不感兴趣还是担心知道了以后节外生枝?”
“多聪明的置疑,菲弥洛斯先生,可惜我说的是实话。”
“哦,当然了。不过我想告诉您,跟着这些只长力气不长脑袋的士兵在一起,或许还可能碰到不必要的危险呢。”
年轻人棕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诧异:“猜谜的时候至少要把谜面说完整。”
菲弥洛斯笑了笑,却不再说话。
格拉莫把疑惑的目光转向游吟诗人,后者苦笑道:“别介意,黑塞尔先生,他喜欢让人困扰。”


第二天一早,红色的朝霞刚刚开始露出半张脸,游吟诗人他们便和王宫护卫队一起离开了偏僻的小驿站。
西尔迪•恰克队长简略地给他们介绍了两个小分队的队,然后又安排他们的马车跟在护卫队后面,并且派了两个新兵在车两侧保护。
索普和卡顿对自己能够跟着王宫护卫队一起上路显得又惊又喜,对于他们来说,还从来没有机会近距离接触这么神气的军队。那些士兵雄壮的战马和整齐的铠甲都让人觉得精神十足,似乎没有什么能击败他们。
索普好几次都想伸出手去摸摸车旁边那个士兵的马,但是小心谨慎的卡顿总是注意着他,不想惹麻烦。索普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之后,有些气馁地摸到克里欧•伊士拉的身边坐下,抱着膝盖问道:“先生……咱们还有多久才能到帝都啊?”
游吟诗人对这个孩子抱以难得的微笑:“耐心点,小伙子,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呢。”
“啊……”索普叹了口气,立刻又活泼起来,“不过没有关系,再远的路也没关系!这回咱们人多了,遇上什么怪物都不怕!”
游吟诗人摸了摸孩子的头,他知道他其实对于那个晚上的经历仍然很恐惧,“索普,为什么不回到车里去?”克里欧•伊士拉把男孩儿的领口拉紧,“乖乖地陪着卡顿先生吧。”
“我太闷了。”男孩儿可怜兮兮地看了看游吟诗人,突然发现了靠在旁边的七弦琴。他转了转圆溜溜的眼睛,用讨好的语气说道,“先生,您会弹琴是吗?我还从来没听过这琴是什么声音呢?”
身后传来“嗤”的一声轻笑,克里欧听出那是菲弥洛斯的声音。原本靠在护栏上妖魔此刻偏偏凑热闹似的把身体倾斜过来,用难得的轻柔语气说道:“小子,你要知道,这琴的声音美妙之极,需要付出很多银币才能听一次呢!如果把这琴声和伊士拉先生的吟唱结合在一起,啧啧,那会让你心甘情愿地把灵魂都交给他。”
游吟诗人浑身窜过难以忍受的感觉,一种恶意的寒冷让他闭上了眼睛,但一只热乎乎的小手攥住他,“先生,伊士拉先生。”索普用期待的声音央求道,“能让我听听吗?就一句,一句就可以了。我没钱,可是我会帮您做事的,比如……比如洗衣服……”
游吟诗人看着他皴裂的小脸蛋,并没有爽快地答应,而菲弥洛斯幸灾乐祸的口气却显得更加让他难以拒绝。“弹吧,唱吧,主人。”他悄悄的在游吟诗人耳边笑道,“就一句,让他们听听,他们会和当年的我一样沉迷。”
克里欧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但最后还是伸手拿过了自己的琴。他向惊喜的小男孩儿笑了笑,轻轻地拨动了一下琴弦——
在沉寂得几乎单调的小路上,有一丝仿若银铃般的音符驱散了沉闷的空气,接着破冰般的清亮男声缓缓地流淌出来,非常低沉却无比清晰,就好像初春的微风萦绕在每个人耳边。
每个人都不由得竖起耳朵,甚至连肃穆的士兵都在朝这个唱歌的人侧目,在前方的战马愉快地摇着耳朵,非常直接地表达出它们的赞美。
索普和卡顿都完全愣住了,格拉莫则和他们俩一样呆呆凝视着游吟诗人。不过谁也没有看见,只有菲弥洛斯坐在马车里,把头转向一边,紧紧地闭着眼睛。
就在这个时候,队伍前方突然有一个人策马朝他们奔来,他挥舞着鞭子,大声命令道:“别唱了,立刻停止!”
 楼主| 发表于 2010-8-29 16:46:07 | 显示全部楼层
天幕尽头(十二 女妖娜科)

天籁一般的音乐声嘎然而止,就好像一匹展开的丝绸突然被人从中截断。正沉醉在琴声和歌声中的人都把不满的目光转向打搅者,发现那竟然是小分队队长。
他面带不悦地在游吟诗人面前勒住马,礼貌而冰冷地要求道:“请不要再唱了,伊士拉先生,我们这是在行军,不是在郊游,士兵需要绝对的安静。”
克里欧•伊士拉并没有为军官生硬的口气而恼怒,他道了歉,重新闭上了嘴。于是原本偷偷窥视着这边的士兵也规矩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但是索普却朝着分队长离去的背影吐舌头。大胡子卡顿遗憾地叹了口气,对愤愤不平的男孩儿说:“好了,小狐狸,咱们可不能让老爷们不高兴,乖乖地坐下来吧。”
菲弥洛斯看着沮丧的索普,又把目光放在了前面的士兵身上,嘴角露出嘲弄的微笑,像是印证了什么似的在等着下一出好戏。
队伍在沉默中继续行进,逐渐偏离了大路,开始在阴暗的黑色森林中穿梭。他们走上了一片连绵不断的山冈,这里遍布着高大的松树、橡树、乌桕树,还有一种斯塔公国特有的、叫做“红军刀”的杉树,它们笔直地站立着,高过其他树种,显得很威风。这些树木繁茂的枝叶交织一起,组成了遮天蔽日的罗网,大部分的光线都被隔绝,昨晚那莫名其妙的黑暗似乎又侵袭过来了。
树林中的阴霾让人感觉压抑,甚至连格拉莫•黑塞尔也显得比之前更警觉,他小心谨慎地看着周围,提防着随时可能窜出的猛兽。
“我说,主人。”菲弥洛斯忽然开口问道,“您知道什么妖魔最喜欢躲藏在森林里吗?”
周围的人意外而紧张地看着他,只有游吟诗人淡淡地回答:“低等地魔们讨厌树木,只有娜科会依附树木生长。但她们都是有人格的妖魔,智慧等级甚至比库露还要高,所以早就被封印在地下了。”
“娜科?”索普眨着眼睛问道,“那是什么,先生?我从来没听说过?是很厉害的妖魔吗?”
“让我来告诉你!”菲弥洛斯诡秘地朝男孩儿笑了笑,“娜科是美丽的姑娘们,非常迷人,她们的下半身长着毛茸茸的山羊腿,还有蛇一样滑溜溜的粗尾巴。不过她们脾气不太好。当她们觉得饿的时候,会从树根上冒出来,偷偷抓住一个活东西,然后用又尖又硬的爪子撕成碎片,一口口地吞下肚去;当她们觉得不饿的时候,也很乐意把人卷在身后拖回自己的家。啊,对了,她们特别喜欢男人,还有男孩儿……”
索普恐惧地瞪大了眼睛,连卡顿都慌张地咽了下口水,而讲述这些可怕传说的男人则愉快地笑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前方行进的队伍突然停住了。
握着缰绳的格拉莫•黑塞尔眉头一皱,随即看见先前那位严厉的军官再次来到他们面前,与此同时,一些士兵走出队列开始清理地面上的杂草和碎石,并且拔出灌木和小树苗,很快地清理出一大片圆形的空地。
分队长告诉他们,从现在开始他们必须和一些士兵呆在这里,等“事情完了”之后自然会继续和他们一起穿过森林,直接去王城。
格拉莫没有反对,至于卡顿和索普,他们虽然迷惑不解但是为了安全也没有异议。只有游吟诗人默默地注视着那些士兵——
有三个人在清理出的空地周围撒下白垩粉末,看起来似乎毫无规则,却慢慢组成了一些凌乱的符号;还有五个人挨个在士兵们的铠甲中央画上白色的光轮和咒语。
“那些人是祭司。”克里欧•伊士拉低声对黑眼睛的妖魔说道,“他们的头盔挡住了额头上的刺青,但是这样的法术只能由供职于王国神殿的祭司才能实施。”
“这么说来杜克苏阿亲王也向国王请求调派祭司了?
游吟诗人点点头:“看起来是的……亲王护卫队之所以会来这里,其实有个作用是保护祭司们。”
菲弥洛斯看着分队长指挥几个士兵留在白垩圈外,笑了笑:“这个公国也不干净,主人,我的预感马上就得到印证了。”
“你是说……有妖魔。”
“当然,除了我以外还有。”菲弥洛斯朝树林深处抬了抬下巴,“喏,这些人心里都有数,否则不会怕你的声音怕得要死。别忘了,主人,你的歌声对妖魔可是有致命的吸引力啊……”
游吟诗人并不觉得这是赞美,他和菲弥洛斯在士兵的催促下走进了白垩圈,又见到了前来叮嘱的统领西尔迪•恰克,他把格拉莫叫到旁边说了好一阵。“皮革商人”点点头。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西尔迪•恰克才放心地召集好他的士兵,分列在八个祭司的周围,朝密林深处继续挺进。
“现在占便宜的事来了,我们得到了一个休息的机会,”格拉莫•黑塞尔对游吟诗人说,“护卫队得完成他们的任务,也许您会愿意在这里弹弹琴或者小憩一会儿。”
“恰克队长是希望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才对吧?”菲弥洛斯有些尖刻地说,“您很听话,黑塞尔先生,不过我的好奇心也是非常重的。”
棕色头发的青年也不生气,只是要求道:“有耐心是一种美德,我们没必要再惹麻烦。”
“你不必担心,我们会按时去见您的主人。但是现在我更想知道这个森林里发生的事情。”菲弥洛斯指了指索普、卡顿和那三个留守的士兵:“你们别走出圈子,我等一会儿就回来。”
格拉莫夸张地耸耸肩,用可怜兮兮的表情看着游吟诗人:“请劝说您的仆人打消这个念头吧,伊士拉先生,难道安静地坐一会儿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游吟诗人淡淡地说道:“很抱歉,黑塞尔先生,他确实错了。应该是:‘我们’会尽快回来的。请您留在这里保护好索普和卡顿先生。”
“皮革商人”摊开双手,席地坐下,开始擦拭自己的刀:“好吧,其实我更同情恰克队长,他会气死的。”
菲弥洛斯嘲弄地伸出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半圆,一抹浅绿色的微光瞬间出现,又立刻消散成极为细微的颗粒,朝三个士兵的耳朵旁飘过去。它们只是在一瞬间发亮,然后那些士兵愣了一下,又继续在白垩圈的周围巡视。
游吟诗人带着他的七弦琴慢慢走出了白垩圈,身后跟着那个高大的“仆人”,但是三个士兵就如同瞎了一般,竟然完全没有反应。索普惊讶地想叫,被卡顿及时捂住了嘴。而菲弥洛斯冲格拉莫微微一笑,不再回头。
两个人的背影很快就跟着远去的军队消失在了茂密的树林中。

密林深处有一种苦涩的味道,那是泥土和树皮陈腐的气息。春天已经来到了,地面逐渐解冻,在积雪和冰层下死去的一切都逐渐呈现了出来,因为新生的绿色尚未完全覆盖裸露的土地,所以很多地方就变得异常泥泞、松软,一脚踏下去滑腻得让人恶心。
克里欧•伊士拉和菲弥洛斯一起跟随着杂乱的蹄印朝前走。游吟诗人似乎感觉到有些寒冷,前方的丛林让他莫名其妙地不安。他看着前方几步远的菲弥洛斯,突然问道:“是娜科,对吗?”
淡金色头发的男人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游吟诗人走到他身边:“你不会平白无故地提到那种丛林妖魔,你应该猜到了。”
菲弥洛斯转过头,笑了笑:“主人,这算不算是我们俩在相互厌恶的两百年里得到的唯一的好处——我们很有默契。”
克里欧难得地翘起了嘴角,这让他本来缺乏生气的面孔变得鲜活起来。他指了指前方:“菲弥洛斯,你能够感觉到妖魔这没什么稀奇,但我很奇怪为什么亲王的卫队会先知道这些,而当地的居民却好像都没有发觉。”
妖魔一边继续朝前走,一边回答:“娜科那些婊子只有三种情况会出现在人类面前:一,人类侵袭或者伤害了她们生存的森林;二,她们饿了;三她们需要孩子!您认为是什么呢,主人?”
克里欧皱着眉头:“传说封印妖魔的时候,娜科也是被赶入了‘第九层圣殿’中,并且监禁得非常严密。因为她们智慧足以和成年人类媲美,因此更加危险。如果她们能够出现在地面……我不敢想象下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不敢想象还有多少妖魔脱离了束缚,对吧?”菲弥洛斯一点也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即使出来了又怎么样?它们本来就生活在太阳底下,和你们一样都有权力分享一切!如果不是凯亚神的偏心,你认为世界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它们杀死人类也很理所当然吗?”游吟诗人的语气突然有些尖锐。
“是啊,就跟你们杀死别的动物一样。”妖魔弯起嘴角,“造物主的平等也不过如此。”
“凯亚神只是安排好了每个物种的生存方式!”
“所以他是你们的神,他的正义和我们无关。”
克里欧没有反驳,他知道自己始终是人类,而淡金色头发的同伴永远是妖魔。游吟诗人每次意识到这一点,舌头上就会翻滚着一个无法说出的问题——“菲弥洛斯,每次你发出光刃,其实最想对准的不是同类而是残忍的我吧?”
突然,一声尖利的惨叫打断了两个人的争吵,他们转过头,看到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从树林中跑出来。
“是护卫队的士兵!”
游吟诗人急忙跑过去,扶起摔倒在地的青年人。这个原本神气的士兵此刻惊魂未定,头盔都弄掉了,脸上残留着很多伤口,他不停地望着身后,眼睛里满是恐惧。能让训练有素的亲王护卫队队员如此失态,游吟诗人能够想到是多么可怕的遭遇。
菲弥洛斯握住这个士兵的下颌,扭过他的侧脸看了看锯齿形的伤口,问道:“其他人在哪里?”
这个士兵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伸手指着后面。
游吟诗人和妖魔一起穿过这片林地,很快就看到了一片植被略为稀疏的山坡。在山坡上横七竖八地倒着一些士兵,套着铠甲的祭司们两个一组背靠背地拼命念诵咒文,剩下的人则挥舞着长剑保护他们。
而在这些人周围,有十来个站立的“怪物”——它们有着女人的妖娆曲线,却浑身发青,乌黑的头发披散着,下半身是丑陋的山羊腿,巨大的蛇尾巴从臀部延伸出去,抽打着地面,甚至可以轻易绞断一个士兵的脖子。
“果然是娜科!”克里欧抽出了七弦琴中的长剑。
女妖们很快就感觉到背后的敌意,她们转过头,却只明智地分出其中两个恶狠狠地扑向新来的人。她们修长的手指尖上是锋利的锯齿,在空气中划出尖锐的气流声。
“滚开!”一只娜科用娇媚的女性嗓音叫道,“离开我们的森林,否则就吃掉你们!”
克里欧紧闭着嘴唇,挡住了一次危险的攻击——再次接触到会说话的妖魔,他几乎有种正在和人类战斗的错觉。
而此刻菲弥洛斯却没有亮出他的光刃,他灵巧地躲开了娜科的利爪,顺手拾起一具尸体旁的刀。女妖在擦过他身边的时候顿了一下,然后瞪大眼睛:“妖魔!”
正苦苦抵挡袭击的士兵们都未注意到这句话,而游吟诗人却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菲弥洛斯没有因为娜科对自己的称呼而分神,他倒退几步,右手一扬,长刀哧地一声穿透了那个女妖粗壮的尾巴,把她钉在了地上。女妖发出凄厉的声音,青色的皮肤泛出尸白。
这个时候,祭司们祈祷的力量继续散发在空气中,那是一种急促而富有攻击性的咒语,对于妖魔来说,就象有一只手探入身体里捏碎它们的内脏。克里欧抓住机会刺伤了女妖丑恶的腿,他看到祭司旁边有些娜科捂住心脏倒下了,然而也有士兵被挖出了眼睛,或者被扭断脖子。
“菲弥洛斯!”游吟诗人对黑衣男子叫道,“我们不能拖得太久!”
淡金色头发的妖魔看了他一眼,却仍然没有说话。他又在尸体旁边捡起两把刀,敏捷而迅速地掠过那些张牙舞爪的女妖,随着嗤的几声,绿色的血液从她们优美的脖子里喷射出来。
女妖们惊恐地发现这个强大的敌人远比面前的士兵更难对付,其中一只娜科举起双手,发出了类似号令一样的口哨。于是她的同伴们很快散开,各自退到了高大的树木下。在人类惊讶的目光中,女妖的身体逐渐和树木融合在一起,然后沉入了泥土中,那情形就仿佛是鱼鹰滑进水面一样流畅而且毫无阻碍。
祭司和士兵们在惊愕之后都散了劲,垂下肩膀,有的干脆一下子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他们都是一副死里逃生的茫然和惊喜,没顾得上感谢两位支援者。
西尔迪•恰克抹了把脸上的血,他的侧脸被抓了一下,伤得不轻,但仍然保持着威严的神态。“感谢您的帮助,伊士拉先生。”队长对游吟诗人说,“但是你们为什么会来这里,您们应该和黑塞尔先生呆在一起。”
“您应该庆幸我们的不守规矩多救了几条命。”
恰克队长皱着眉头看了看菲弥洛斯,游吟诗人咳嗽了两声,有些尴尬地对护卫队长说:“抱歉,大人,但是现在这个问题不重要吧?为什么你们会遇到这么多的妖魔?难道……你们来这个地方的目的就是要扫荡妖魔吗?”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伊士拉先生。”西尔迪•恰克的眼睛里含着怒气,“倒是你,你应该不会是普通的卖艺人!还有您的奴仆……虽然你们是黑塞尔先生同伴,但我对于可疑的人还是不会客气的!你们的身手称得上是——”
“恰克大人!”一个分队长忽然扶着受伤的祭司在远处叫起来,“现在我们得立刻离开,如果妖魔回来就糟糕了!”
西尔迪•恰克的面部肌肉抽搐两下,勉强忍住后面要说的话,他迅速叫来几个分队长安排任务,命令未受伤的士兵背起同伴的尸体撤离到留守地,然后又犹豫地看了看那只被钉在地上的娜科。
女妖因为脆弱的部位受了重伤,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疼得完全没有了力气,但她乌黑的眼睛里却因为愤怒和仇恨而变得通红,咆哮的嘴里也伸出了长长的獠牙,两只利爪在地上刨出几寸深的土坑。
西尔迪•恰克握紧了手中的剑,走到毫无反击能力的娜科面前。他正要动手,剑锋却一下子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弹开了。护卫队长抬起头,发现克里欧和菲弥洛斯正看着这边,淡金色头发的男人甚至还微微皱起了眉头。
游吟诗人温和地对恰克队长说:“我建议您最好不要杀掉它,大人。娜科是有智慧的妖魔,活着的娜科可以告诉我们很多消息。您也许该把它带回去,这样能让祭司们从它身上研究更多的防御方法。”
“可是它的攻击力太强了,它杀了我五个士兵,还有两位祭司。”
“尾巴是娜科力量的来源,它现在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您只须要把它暂时封印就行,这法术并不困难。”
“你会吗,伊士拉先生?”
“不,我的体质没有蕴含法力,祭司们都应该感觉得到。”
西尔迪•恰克打量了他一番,沉吟片刻,叫来一位年长的祭司,请他完成封印。那位祭司挤出指尖的一滴血,洒在娜科的头顶上,然后平伸着双手画出一个圆形,喃喃地唱了一段咒语。女妖昂着的头逐渐垂到了地上,然后恨恨地盯着面前的人,失去了意识。
西尔迪•恰克和祭司一起把女妖捆起来,又在绳子上加了一道符咒。
“现在我们得把它装进袋子里。”这个祭司提醒,“请注意,不能让它碰到杉树,否则会立刻清醒过来。”
“是,我们一定会小心。”
队长恭敬地向祭司表示感谢,然后叫两个士兵砍下粗壮的树枝,把昏迷的妖魔抬走了。
克里欧看着周围,这片原本人迹罕至的密林此刻已经一片狼藉,到处是被踩成泥状的青草和被砍断的枝叶,地上倒着妖魔和人类的尸体,还有混合着青色与红色血液的泥土,空气中充满了腥味。
游吟诗人有些恍惚,这情景触及了他脑子里一些极为遥远的记忆——眼前的一切他曾经非常熟悉,从他的少年到青年时代都习惯于这样的场景,并在杀戮过后用天籁般的嗓音来赞颂凯亚神赐于的福运。
但他已经有近两百年不曾经历这样的杀戮了,此刻那些过往的岁月好像潮水一般涌上他的心头,握着剑的手开始发抖。他的心跳在加快,说不清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厌恶。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从过去灾难发生开始就在期待有一天自己的生活能够变成最开始的模样。可是如今要真的重新回去,他也怀疑,自己是否还能那样无畏地迎接每一次战斗。
时间是最可怕的敌人——他已经老了,然而唯一让他活下去的目的却依然遥不可及……
他静静地站在这里,看着周围,等着西尔迪•恰克队长和他的部下们打扫战场。等到所有的士兵和祭司都在罗德尔的带领下按照原路返回的时候,有人在他背上拍了一下。游吟诗人转过头,看见身旁的菲弥洛斯,这个妖魔嘲弄地对他说:“您在发什么愣,主人?难道您不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克里欧•伊士拉吸了一口气——是啊,他的“奴仆”还在,他又一次提醒了他现在身处的环境。
这时,西尔迪•恰克冲队伍最末朝他们走来,并且要求道:“请快一点吧,先生们,现在先离开这里。”
游吟诗人摇摇头拒绝了:“不,大人,请给我们几分钟,您还是告诉我们真相吧。”


天幕尽头(十三 杜克苏阿亲王)

尽管士兵们把女妖的尸体都深埋起来,又带走了牺牲者,可战场遗留的血腥味儿还不会立刻散去,闻着很难受。
西尔迪•恰克有些不耐烦地看着游吟诗人,对他的问题并没有表现出乐意回答的迹象:“现在我们最好尽快离开,其余的以后再说。”
“不!”游吟诗人温和的面孔上忽然流露出难得的坚持,“请告诉我,尊敬的队长,您到这里是不是接到了消灭妖魔的命令?你们早就知道公国境内有妖魔?现在妖魔的危害到底有多严重?”
军官的眼睛里射出恼怒光芒,很快又被长期严格训练的沉稳所代替:“伊士拉先生,妖魔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很清楚。现在我们执行的任务是保护公国的平静,不要让人民恐慌。”
“娜科出现,更多的智慧妖魔就可能接着出现。执行这任务的不会只有您的小队吧?”
西尔迪•恰克的眼睛里露出危险的光芒,他压低声音说道:“不要妄图去探究您不该管的事情,先生,这可能会给你带来大麻烦。”
“我保证如果您不老实地按我的建议做,我们还将有更大的麻烦。”游吟诗人更加严肃地说,“不要再沿着这个森林的道路行进了,您得带着队伍走大路,那些人烟稠密的地方才安全。如果您以为自己的士兵还能和更多的妖魔抗衡就错了,不管您来到这里到底有什么任务,如果想要保住性命,最好采纳我的建议。”
“你说妖魔会……越来越多……”
“而且很可能越来越强,强得超过娜科!”
西尔迪•恰克阴沉着脸,目光在克里欧•伊士拉身上流连了一会儿,然后又转到他身后那个高大的奴仆身上,地上的狼藉仿佛在印证这一句颇具威胁性的话。
“先生,不要再犹豫了。”菲弥洛斯笑着捡起一片断在土里的刀刃,摇晃着说,“我们还要共同走一段路,可能还要一起战斗,作为盟友,总该知道面临着什么危险吧?”
“好吧,”队长思考片刻,终于稍微退让,“我可以告诉您一些事情,伊士拉先生。不过请您对此务必小心,不要泄露,我们不想引起恐慌。”
游吟诗人点点头。
西尔迪•恰克看着阴森的树林,说:“大约是从三个月前吧,也许还要早一些,斯塔公国内出现了零星的妖魔。就是类似于梦魇虫之类的,用一把小刀就能解决。可是过了一段时间,有人汇报说有孩子失踪,有一个镇的武官在调查的时候看到可疑的生物拖走了孩子,于是上报到亲王殿下那里。接着更多的报告送来,本地的祭司们参与了鉴别,确认是妖魔干的,所以立刻请求国王陛下派遣了主神殿的祭司们帮助……”
“现在只出现了梦魇虫和娜科吗?”游吟诗人追问。
护卫队长为难地摇晃着大脑袋:“我不知道其他妖魔的名字,有些东西长得非常丑恶,有些发出臭气,虽然它们都是从偏僻的角落里爬出来,侵害到的人并不多,但毕竟还产生了一些非常可怕的影响,谣言已经开始私下流传了。亲王殿下希望能够尽快地消灭这些该死的怪物。”
菲弥洛斯发出轻蔑的冷笑:“看来你们的领主希望把出现的妖魔消灭完就可以了,一切都平平安安,他什么都不用担心,对吗?”
“难道这不是应该做的吗?”队长很不满意这个男人的口气。
“傻瓜确实都这样做。”
“你——”
克里欧连忙拦住了想要动拳头的魁梧大汉,劝道:“请千万不要冲动,恰克队长,菲弥洛斯的意思不是要羞辱您!现在我们光杀妖魔是不够的,我们必须找到原因!”
西尔迪•恰克做了个深呼吸,收回手,只是用阴沉的眼神看着那个狂妄的男人。
“请冷静,先生。”游吟诗人严肃地说,“妖魔已经有几百年没有出现过了,为什么现在会像蘑菇一样冒出来?这不正常!而且根据我看到的情况,现在斯塔公国的妖魔种类和数量都不少,因此更加危险。不要认为妖怪的出现是偶然,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您这是什么意思?您知道什么吗?”
游吟诗人叹了口气:“按照史书的记载,已经有两百年没有大量妖魔在地面上露面了,自从凯亚神把它们封入地下,只有个别的低等妖魔爬出来,它们会被祭司和……杜纳西尔姆人消灭,而有智慧的妖魔都在第九层圣殿中,和人类世界隔绝了,妖魔王更是沉睡在神秘的第十层圣殿。照理说,凯亚神的诅咒对越是高级的妖魔越有效,所以正常的情况下我们应该只能看到极低级的妖魔。现在像娜科这样中级妖魔出现,说明有力量破坏了凯亚神的封印,妖魔会纷纷逃离那个地方的。而且——”游吟诗人有些痛苦地说道,“杜纳西尔姆人已经全死了,只依靠祭司,是远远不能抵挡的。”
队长的脸色变了,他看着游吟诗人,想了一会儿:“你可以查到原因吗?还是说,你知道制止的方法?”
“让我尽快见到杜克苏阿亲王殿下,越快越好,如果您相信我们——”
“我当然相信。”西尔迪•恰克说,“不过不是您,伊士拉先生,我只相信格拉莫•黑塞尔先生给我看的证明。”
王宫护卫队长严肃地说完,转身朝士兵们走去,招呼他们跟空地那边的留守人员汇合。“快,快点!”他大声地命令道,“告诉所有人,从今天开始不休息,全速赶回王城!”
克里欧在心底稍稍松了口气——看来西尔迪•恰克已经明白现在的危险有多大,这或许有能有机会提醒杜克苏阿亲王,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恭喜您,主人。”菲弥洛斯在游吟诗人身边笑起来,“瞧,你把那傻大个儿吓得够戗,他把您的话转述给亲王过后一定会告诉您,他的殿下迫不及待地要见您。这可是一个好机会!”
“是的。”克里欧并没有露出高兴的神色,他苦笑着说,“我还从来没这样的机会。”


西尔迪•恰克是很有效率和行动力的军人,他明白把这一行人送到亲王殿下的面前或许能对现在斯塔公国出现的问题有些帮助,说不定还能预防更糟糕的情况。于是他让一个小分队队长带领三个祭司留在后面,处理可能再发生的零星的妖魔事件。
其余的士兵们把封印的娜科用铁箱装起来,然后放在马车上,他们星夜兼程朝东赶,没有再继续留宿,途中只是偶尔在餐馆里吃一点儿。
很明显,斯塔公国的领土虽然远大于阿卡罗亚,但是气候温暖、地势平坦,所以行进的速度很快。那些四通八达的路把整个公国连接起来,并且保证了南来北往的通畅,所以这里也成为了整个卡亚特大陆重要的交通枢纽之一。
大约在第四天傍晚的时候,士兵和他们的客人进入了斯塔公国的王城。
整个王城建立在一片坚固的山坡上,周围是手工匠人和商旅来往的集市,宫殿由洁白的大理石筑成,在四角的高塔上都有着金色的光轮。西尔迪•恰克带着他的人马从侧门进入了宫殿,然后祭司和士兵押解铁箱中的娜科进入了王宫神殿,而队长安排格拉莫•黑塞尔带着那几位客人住进了靠近塔楼的房间。
“我得先去通报殿下,请在这里休息。”西尔迪•恰克很礼貌地对“皮革商人”说,“拜托各位不要在王宫里随意走动,如果有需要,请告诉仆人就可以了。殿下在晚饭时大概会接见您和您的朋友。”
“谢谢,恰克队长。”格拉莫点点头,“我会像温顺的猎犬一样守候在这里,时刻等待您的传唤。”
高大的军官颔首致意,在离开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看看游吟诗人——他平静地坐在远处,擦拭着七弦琴上的浮尘。
大胡子卡顿和索普都很好奇地打量着干净又漂亮的房间,客厅很宽敞,后面分出了四个独立地卧室,那些精巧的木质家具和柔软布料都让他们觉得新鲜,桌子上的几簇红绒草也开花了,散发着好闻的香气。
小男孩儿显得很兴奋,东摸摸西看看,然后高兴地来到游吟诗人身旁:“这里真是太棒了,先生,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房间。”
“你喜欢?”
“当然了。”索普有点脸红,然后又看着自己的同乡,“卡顿先生也喜欢,对吗?”
憨厚的大胡子老板笑呵呵地表示同意。
克里欧•伊士拉摸了摸男孩儿的脑袋,对卡顿说:“如果你们觉得斯塔公国的气候和环境都不错的话,可以拜托黑塞尔先生让你们留在这里。我相信如果他向恰克队长请求的话,应该可以的。”
卡顿有些意外地愣住了,他小心地问:“伊士拉先生,您的意思是不带我和索普去萨克城了?”
游吟诗人并不想告诉这个老实的男人几天前在森林遇到的事情:“去萨克城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如果你们能在这里安定下来就不必长途跋涉了。”
卡顿看了看索普,现在这一大一小有点相依为命的感觉,他的眼神仿佛是在向那个男孩儿征求意见。索普有些不安,似乎突然要决定离开自己依靠的救命恩人让他惶恐。
“可是……伊士拉先生,”他试着说,“我在这里谁也不认识。”
“到萨克城以后你也没有熟人。我和菲弥洛斯不会一直在那里的,我们很快就会离开。”
“那您的意思是……希望我们留在这里吗?”
“索普,这里离你和卡顿先生的故乡还不是很远,可是选择留不留下来你们得自己决定。”
男孩儿看了看格拉莫,低下头。“皮革商人”和蔼地拍拍他的背,安慰道:“这个提议其实不坏,我建议你们从将来的角度考虑,如果偏好淳朴的姑娘,就可以止步于此,要想知道外国的姑娘有多少风情,还是去帝都比较好。”
大胡子卡顿耸耸肩:“我到哪儿都无所谓的,先生,我可以照顾索普,请放心吧。”
男孩儿的脸上还是有些不舍,菲弥洛斯在他对面轻轻地笑起来:“小子,如果我是你,一定乖乖地呆在王城附近。现在卡亚特大陆的妖魔都冒出了地面,谁知道去萨克城的一路上还会遇到什么?你和你的朋友只能是我们的负担——”
“菲弥洛斯!”游吟诗人制止了同伴说出更难听的话,他难堪地看着索普,却没有反驳。
格拉莫和卡顿把沮丧的男孩儿带进卧室里,让他先休息,淡金色头发的妖魔看着游吟诗人,哼了一声:“您又不愿意说出实话,主人,这可不是一个好习惯,要知道,往往越是隐瞒真实的想法就越容易伤害到你想保护的人。”
游吟诗人轻轻拨动了一根琴弦,露出苦笑,岔开了话题。“你感觉到什么不对劲了吗,菲弥洛斯?”他问,“这里和米亚尔亲王的宫殿感觉不一样。”
妖魔贵族没有再纠缠于刚才的问题,他漫不经心看看周围:“是不一样,除了我,这里没有一点儿妖魔味道。亲王殿下的王宫,甚至是他的王城,都是非常安全的。”
“所以他才放松了警惕,认为只要消灭妖魔就够了?”游吟诗人皱起眉头叹了口气。
格拉莫•黑塞尔从卧室里出来:“等一下杜克苏阿亲王会接见我们,按照以前的惯例,他喜欢在晚饭的时候和客人闲聊,不过在之前我会向他说出我们的要求。他会尽快给我们准备车辆和护送的士兵,我希望我们明天就能上路,我们得多为殿下的健康干杯。”
游吟诗人想了想:“我可以单独和亲王殿下谈一会儿吗?”
“您想说什么,伊士拉先生?”
“很多……关于这个地方潜在的危险。”
年轻人叹了口气:“我明白您的善良,先生,但是请不要过多地参与到您份外的事情中去,那是属于主神殿祭司们的工作,您也许会打乱他们的步调。要知道,人少了头发,脾气都不会太好,我最讨厌看光头的男人发怒了!”
游吟诗人还没有回应,菲弥洛斯就用讥讽口气说道:“哦,倒不如直接说是你害怕我们若逗留在这里,就耽误了你回去复职的时间吧?你的主人是不是还在帝都翘首以盼呢?”
格拉莫好脾气地摇摇头:“我们不能一路上不停地插手每个公国的事务。我们只有两个胳膊,蜘蛛才有八个”
“哦,对不起,你是说我们得听你的?”
“好了,菲弥洛斯。”游吟诗人走到这两个人中间,“一切都等见了亲王以后再决定吧,我们只是客人。”
妖魔翘了翘嘴角,恭顺地弯下腰:“是,主人,我听您的。”

杜克苏阿亲王是罗捷克斯二世陛下唯一健在的叔叔,他已经超过七十岁了,脊梁弯得像一张弓。他的脾气温和,与哥哥们的雷厉风行完全不同,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写书,有些还颇受欢迎。好在斯塔公国作为法玛西斯帝国重要的交通要道,一直保持着不错的商业收入,所以亲王和他的臣民们日子过得也算宽裕。
亲王殿下没有处理过比商业纠纷更大的危机,所以他对于这次的妖魔出现多少还缺乏一些认识。当西尔迪•恰克队长将自己见到的和克里欧•伊士拉的话告诉他以后,亲王立刻吩咐准备晚餐,并且带客人们过去。
于是在简单地整理了自己的外表以后,格拉莫•黑塞尔首先跟着女官们去晋见亲王,而游吟诗人和其他人则跟在后面——唯一例外的是菲弥洛斯,他以奴仆的身份为理由拒绝了这次晚餐。
杜克苏阿亲王殿下的餐厅很宽敞,餐桌也很长,足以容纳三十个人同时用餐,但他并不是一个喜欢摆架子的人,所以这次的食物种类不多却很精致,只是适当地增加了一些舒缓疲劳的好酒。
桌上的蜡烛照亮了那些美味的炖肉、生菜、奶油汤和果酱煎饼,长途跋涉后的客人们都很真诚地向亲王道谢,感激他的招待。杜克苏阿亲王留着寸许长的白胡子,脸就像羊皮纸一样粗糙,皱纹就像书页一样层层叠叠,他和蔼地笑着,用沙哑的声音招呼大家用餐。
格拉莫坐在亲王的左边,而游吟诗人则在右边,他貌性地唱了一曲祝酒歌以后,气氛变得轻松了许多。席间没有人说起在森林里的遭遇,而亲王殿下也只表示会尽快派一个小队护送他们去帝都。饭后他慷慨地拿出一些给孩子看的图画书送给索普,然后在他的书房里和游吟诗人谈了一小会儿。
克里欧在走进那充满了书籍霉味儿的房间前,黑塞尔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游吟诗人却并不打算给他一个安心的暗示。
“请坐,请坐,伊士拉先生。”亲王指了指一张长椅,其中有三分之二都是古旧的书。
“谢谢,殿下。”
衰老的亲王在舒服的锦缎垫子上坐下来,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的客人。“恰克队长向我报告一些事情,伊士拉先生。”亲王摸着一本厚封皮的书说,“他说在和妖魔战斗的时候,您和您的仆人帮了很大的忙。”
“只是尽一点力,殿下。”
“啊……很好很好……您就像是古时候的游侠。传说中他们大部分是杜拉西尔姆人,在整个卡亚特大陆上游荡,用美妙的嗓音唱着《紫星花史诗》,消灭零星的妖魔。我一直想写一个关于他们的故事,现在您给了我很好的灵感……”
克里欧•伊士拉低下头:“很高兴你选择这个题材,殿下,不过我想您最近大概没有时间来创作了……”
“妖魔,是的,妖魔……”亲王叹了口气,“我还是个青年的时候,曾经非常着迷于收集这些传说的材料,我渴望遇到妖魔,跟杜拉西尔姆人一样用法术消灭它们,没想到就在我快要踏进坟墓的时候,它们竟然真的出现了。”
“这不是冒险小说,殿下。”
“哦,是的,我明白它们的可怕,高级妖魔的力量远大于人类,我们跟它们作战是很愚蠢的。不过……”亲王混浊的眼睛盯着游吟诗人,“恰克队长说您和您的奴仆似乎擅长于此,而且比祭司们多了一些糟糕的预感……能和我说说吗?”
“我很乐意为殿下提供我粗浅的意见,只要是能够帮助您,但是请您得愿意相信我所说的。”
衰老的亲王如同虾一样弓着背笑了起来:“当然,当然,伊士拉先生,您是皇族亲自邀请去帝都的客人,已经被证明是可信的了……而且您还让我想起了那个已经消失的部族……您和他们太像了,虽然我从来没见过他们。”



天幕尽头(十四  骸卵传说)

克里欧•伊士拉低下头,对于杜克苏阿亲王提到的那个除妖部族并没有什么强烈的反应。他淡淡地笑了笑,银灰色的眼睛谦逊地垂下来:“亲王殿下,现在您的领地里有大规模的妖魔出现,不能期待那个已经消失的种族来帮助您了,他们都已经长眠在了索比克草原,而如果出现全国范围内的妖魔泛滥,那么祭司也无法用全部精力来帮助您。”
年老的亲王眯起眼睛:“哦,等一等,伊士拉先生,我老了,您得习惯我缓慢的思维。我……嗯,我想我们谈到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如果我没弄错,您给恰克队长和我强调的都是妖魔的危机,您认为它们现在已经可以大量地出现了,是吗?”
“您是一名专家,殿下,您熟悉每一个关于卡亚特大陆的传说和历史,您应该知道伟大的凯亚神在封印妖魔的时候,保证了那些对人类最有威胁性的种族都无法出现在地面,为此我们过了几百年平静安稳的生活。”
“哦,是啊……除了一百年前杜纳西尔姆部族的神秘灭亡,卡亚特大陆上再没有过高等妖魔的痕迹。”
“殿下,中等妖魔已经开始重新回到地面了。想一想,如果他们不断地出现,人类该怎么办?低级妖魔还可以用刀剑对付,而中级妖魔和高级妖魔却不怕那些东西。法玛西斯帝国能够对抗妖魔的高级祭司只有五百名,而一旦妖魔出现,每个公国平均能得到的支援只有50人,而对付高级妖魔需要十个祭司来组成魔法阵……您不觉得这非常可怕吗?”
杜克苏阿亲王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他的光秃秃的眉骨中间被挤出了一条沟壑。“我得承认您说得很对,伊士拉先生。”老人叹了口气,“如果妖魔都从黑暗的地下爬出来,人类就有大麻烦了。可是现在要开始大量地选拔可以学习白魔法的祭司已经晚了,而放任黑魔法的泛滥能否抵挡妖魔也很值得怀疑,更可怕的是后患无穷。不过,伊士拉先生,您该怎么让我相信你所说的危险确实会出现呢?”
游吟诗人苦笑道:“殿下,我刚刚离开阿卡罗亚,我为米亚尔亲王表演过,她的未婚夫已经遭到了妖魔的侵害;而跟我在一起的那个男孩儿和他的大胡子朋友,他们一个村子里的人都被妖魔吃掉了,您可以去向任何一方求证我的话——有智慧的中等妖魔已经大量出现了。”
衰老的亲王躬着背坐下来,他极为烦恼地敲打着桌子,长指甲在古书上刮来刮去,最后他凝视着游吟诗人,慢慢地问道:“您认为现在我们可以预先开始防范吗?伊士拉先生,您应该有了一些想法……请不要吝啬……”
“骸卵,殿下,您听说过骸卵吗?”
老人迷惑地眨了眨眼睛:“是的,您说的这个名字我确实有印象。骑士卡西斯战死后,凯亚神让他化为了一个卵,蕴含着强大的法力。”
“准确地说是克制妖魔的法力,卡西斯的忠诚、圣洁和勇敢都成为了骸卵的力量来源,这是凯亚神给他的荣耀和奖赏。”
“噢,是的……传说这枚骸卵遵从着主神的意志,在危难的时候出现,所以基本上没有凡人见过。唔……唯一的一次显圣是在四百年前,东方的一个弥帝玛尔贵族忽然去妄动神圣天的封印,打扰凯亚神安眠,于是有个杜纳西尔姆族的高级法师就用生命召唤了骸卵,杀死了那个弥帝玛尔贵族。”
游吟诗人点点头:“这个传说很隐秘,知道的人非常少,而且很多人都怀疑它的真实性。”
“啊,这不难理解……”亲王慢吞吞地摸着胡子说,“首先,弥帝玛尔贵族是妖魔中的隐者,他们讨厌人,也讨厌同类,从来不管自己生活以外的事情,没相信他们会去冒犯伟大的创始神;其次,杜纳西尔姆族已经灭绝了,他们召唤骸卵的法术也绝迹了,骸卵是否存在,没有一个可信的证明——没有人见过骸卵的威力,没有人见证那次灭魔的行动,没有任何一个细节的描写……这要让人相信确实很难。”
游吟诗人沉默了片刻,说道:“是的,您说得非常有道理。殿下,可是我坚信它的存在,我希望在灾难没有扩大前,人类能主动地保护自己,不要在事后才悔恨和遗憾。不过您知道这些让我惊讶,您是我接触到的人中唯一了解的这个东西的。”
杜克苏阿亲王看着恭顺的青年,颇为赞同地点点头,他端起了烛台来到书房转角处,向游吟诗人招招手:“来,跟我来,克里欧先生,让我给你看些东西。”
亲王带着游吟诗人踏上一道狭窄的楼梯,坚硬沉重的乌木上有些灰尘,看来仆人们很少被允许打扫这个地方。亲王走上了十九级台阶,然后推开了二楼的门,里面顿时传来石灰的味道。
“古老的书得随时保持干燥。”亲王解释到,然后请游吟诗人进去,“伊士拉先生,来吧,来瞧一瞧,或许这里有可以帮助我们的东西。”
亲王挨个儿点燃了中心圆桌上的十盏灯,房间里顿时明亮起来。克里欧•伊士拉有些惊讶地看着这间正方形的屋子,足有三个人高的墙上全是书,越往上的颜色越发黄,如果这些书倒下来,完全可以把他们两个人淹没。
亲王用得意的语气说:“不要责怪我太骄傲,伊士拉先生,不过除了这里,或许只有陛下的书房能查到更多的资料了。”
“您是一位学者,殿下,更是一位收藏家。”
亲王挨个看那些铜制的牌子,最后在一个架子前停下来,他费力地爬上木梯,在中间翻出了一本书,然后坐到桌旁。
“我一般……一般不让人……来这里。”老人气喘着气说,“我的书都是宝贝,连陛下都很看重,可惜我唯一的继承人却只对手工业感兴趣……将来这些书都会献给陛下了……”
“陛下也喜欢民间传说吗?”
“他对神和妖魔、魔法和巫术都感兴趣,而且也喜欢研究这些,如果您到了帝都受到陛下的召见就知道了,他的藏书更加惊人。”亲王一边说,一边打开那本黑色的书,在书的封面有个白色的光轮,而光轮外围还有金黄色的镶边。
“这是最长寿的主神殿祭司阿努尔•米克的笔记。他出生在三百年前,活了一百一十八岁,而如果我没记错,他是一个非常好的记录者,基本上所有关于卡亚特大陆的传说都能从他的笔下找到……”
老人把书凑近烛光,沙沙地翻动着,过了几分钟,高兴地笑起来:“哦,对了,在这里……他是听他去世的师傅说到这个事情的,而他的师傅曾经负责保管主神殿的藏书室……有一次火灾烧毁了大部分的经卷,其中之一就是关于骸卵的现世。民间流传的骸卵传说本身就非常稀少,而主神殿唯一的一点记录又毁于大火,怪不得很多人都不相信有这个东西。”
游吟诗人皱起眉头:“也就是说,现在最早的记录只有从这里找到了。”
“看起来是这样……让我们瞧瞧还有什么呢?”亲王又翻过了一页,“哦……‘那枚卵从极西之地来到东方,完成它的使命以后又回去’……‘没有人再看见它,因为召唤它的人已经用生命作为了代价。凡人不能承受神的力量,这是必然的结果。杜纳西尔姆的长者,凯亚神的奴仆,他带着微笑安眠……’”
“那么,‘极西之地’又会在哪儿呢?”
“问得好,伊士拉先生。”亲王合上书,指了指另一个架子,“那里有关于卡亚特大陆的地图,各个时代的都有。除了法玛西斯帝国,往西是麦罗斯帝国和一些极小的公国,再往西就是沙漠……没有人进入那片沙漠之后再出来过,没有人到过沙漠的尽头,可能那里就是‘极西之地’,也可能除了沙漠还有别的……一旦去了甚至有可能花费了一辈子的时间也走不到极西之地。”
游吟诗人闭上眼睛:“我相信我有足够的时间去寻找。如果没有目标,那漫长的生命就是折磨,行尸走肉地活着比死亡还痛苦。”
亲王耷拉的眼皮动了一下,他看着这个俊美的青年,笑起来:“伊士拉先生,您的话是一个充满了理想热情的年轻人该说的,可是语气却像我这个老头子。”
“心理的苍老和外表的年轻常常错位,殿下。”
“伊士拉先生,如果有可能您真的会去寻找骸卵吗?”
“假如妖魔出现的危机不断扩大,就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游吟诗人顿了一下,“当然,如果主神殿的祭司们愿意用法力就不同了,或许会大大地缩短路程。”
亲王明白了他的意思:“是的,如果陛下愿意动用十名大祭司的特殊力量缩短地理上的距离,应该足够了,但这非常冒险,而且……懂得骸卵召唤咒语的杜纳西尔姆人已经灭绝了,该怎么使用它也是一个谜。”
游吟诗人悲哀地笑道:“是,有法力的杜纳西尔姆人已经灭绝了。”
亲王来到一个书架旁边:“哦……这里有些东西,很珍贵。当年索比克草原的变故发生以后,尸体已经被掩埋了,他们的遗物被各个国家带走,现在快两百年了,散佚得差不多了,好在我这里还有几本值得一读的。您可以看看,伊士拉先生,如果有帮助的话,您还可以向我要更多的资料。我老了,能做的事情就是这些了,但愿您说的情况不会出现……”
克里欧•伊士拉看着亲王树根般枯瘦的手拍了拍书架一个防水的皮袋子,他的心突然狂跳起来,久违的紧张和渴望让他的手发抖。他尽量让自己的激动不被亲王看出来,然后拿出那个袋子,在灯下把它解开——
袋子里是一些零星的书页,已经变成了灰黄色,边角破损的地方字迹残缺不全,那些如图画一般的字体带着除妖部族特有的优美,旁边则是大陆通用的法玛文字。在书页上还有一些喷溅的鲜血,经过岁月的沉淀以后变成了黑褐色。
克里欧的鼻端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儿,然后又变成了焦臭。他捂住嘴,强压下胃部的恶心,轻轻地抚摸着那些书页……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这些字的读法,然而当他再次看到的时候,那些音节依然可以从心底爬上舌尖。
“能认全杜纳西尔姆文字的只有陛下的史官和一些祭司……他们说这种文字的读音非常好听……哦,那个部族的人说话也好听,就像是在歌唱……”亲王有些憧憬地说,“……当我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的家庭教师给我讲他们的传奇,我就很想亲耳听听他们的声音,可惜却永远不能了。伊士拉先生,您今晚的演唱让我很满意,好像是我童年的愿望成了真……相信您的声音比起他们来一定也毫不逊色。”
游吟诗人低下头掩饰了脸上的酸楚:“很荣幸得到您的称赞,亲王殿下。”
老人摆了摆手,站起来:“啊,我累了,得去休息……伊士拉先生,这一袋书就送给您吧……您去帝都以后可以献给陛下,当然,也可以保留原件……比起被我遗忘在书房里,或许它们对于您更重要。”
游吟诗人惊讶地看着杜克苏阿亲王,然后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感激您的慷慨,殿下,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报答您才好。”
“您会帮助斯塔公国,还有法玛西斯帝国,这就够了。”他灭掉圆桌上的灯,向门外走去,“明天我就安排您和格拉莫•黑塞尔先生上路去帝都,噢,对了,我就派西尔迪•恰克队长保护你们。我的儿子科纳特正在陛下的宫廷里学习机械,或许你们会见面的。”
“我一定会去向大公殿下致意的。”
他们沿着狭窄的楼梯回到书房第一层,游吟诗人再次向亲王恭敬地行礼致谢,然后退了出去。


斯塔公国的夜晚非常宁静,只偶尔有些鸟类的叫声。夜空中的云很少,下弦月明亮地挂在天幕中。王宫没有驿站那种神秘不祥的黑暗,熊熊燃烧的火盆和精巧的蜡烛把每个角落都照得很清楚。
克里欧•伊士拉坐在门外的小庭院中,手中是零星的书页,他的指尖摸索着上面的字和血迹,而眼睛却望着远处的某个地方。
背后的同伴们都已经安睡了,他们因为疲惫睡得很香——甚至是格拉莫•黑塞尔,由于得到了亲王殿下的确切保证,他也安心地休息了。不过,游吟诗人却睡不着,即使最开始看到杜纳西尔姆文书的剧烈反应已经平息,但是他仍然无法安然地闭上眼睛。他很想读出那些亲切的文字,努力了很久,却只做了一串无声的口型……
夜色渐渐加深,当月亮又朝西方移动了半分的时候,空中传来了翅膀的扑打声,然后菲弥罗斯落到地上化为了人形。他抖了抖衣服上的灰,说道:“您还在这里,主人,是为了等我吗?”
游吟诗人把目光转到黑眼睛的妖魔的身上,淡淡地问道:“你出去了?”
“是的,逛一逛,反正您知道我会回来的。”
“菲弥罗斯,比起人的外形,你更喜欢当一只鹰吧?”
“是啊,鹰可以自由地在天空飞翔,而人的双脚却只能束缚在地面上,况且——”他充满恶意地看着游吟诗人,“——我脚上还有一个沉重的枷锁。”
克里欧望着他,忽然露出微笑:“高兴一点,菲弥洛斯,离你解开枷锁的日子又近了。”
妖魔贵族警觉地盯着游吟诗人,注意到了他放在膝盖上的东西。他走上前拿起来看了看,又轻蔑地扔回去。
“原来是这样,您果然骗得那老头子把自己的藏品都送出来了。”
游吟诗人没有生气,他小心地把书页重新摊开,在妖魔擦身而过的时候突然拉住了他。“等等,等一下,”克里欧•伊士拉压低了声音说道,“这是杜纳西尔姆的曲子,我想唱一唱,愿意听听吗?”
妖魔黑色的眸子闪烁了一下,没有回答,却坐在游吟诗人身边,伸直了他的长腿。
克里欧感激地看了看他,然后望着宁静的夜空张开了嘴。他的声音很低,低得几乎听不见……很多的时候只有那一线游丝,慢悠悠地围绕在他们两人的周围。七弦琴的伴奏没有了,白天的杂音也没有了,可以美化和丑化东西都沉睡了。那条游丝在若有若无地颤动着,连绵不断,轻柔而又孱弱,好像亘古的哀伤,又像是一个孤独游荡的灵魂。
每一个生僻的音节都带着久远的气味,只有随着旋律才会有一点点生命的痕迹。菲弥洛斯不能不承认,这是他极为热爱的声音,即使痛恨着眼前的人,可是歌声依然让他着迷。哪怕是在他们相互折磨的岁月里,他也会愿意听到最后一个杜拉希尔姆人的吟唱。
弥帝玛尔贵族中间不是没有人被居心叵测的人捕获过,作为高傲的妖魔贵族,很多受害者都会选择报复,同归于尽是最常见的方式,要不然就会抓住机会结束自己的生命,拒绝给对手侮辱自己的机会。但是菲弥洛斯却活下来了,他没有成为了极少的、为人类效力的弥帝玛尔贵族。
他偶尔也感到奇怪,为什么在这两百年里他明明有机会杀死自己或者游吟诗人,却没有动手?难道是因为他对这声音的迷恋已经超过了对于尊严和自由的追求?
在游吟诗人嘴里的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空气中时,菲弥洛斯转头看着他,那种仿佛可以敲碎的瓷器般质感突然让尖刻的妖魔忍耐住了准备好的讥讽。他得承认,或许弥帝玛尔贵族对偏好热爱到发疯的本性战胜了一切。
妖魔贵族突然忍无可忍地一把握住游吟诗人的喉咙,突出的喉结顶在他的掌心上:“告诉我,主人,你是不是已经打听到了骸卵的情况,嗯?你下一步打算想方设法地搞到它,对吧?”
游吟诗人没有回答,只是想拨开脖子上的那只手。
“回答我,主人!”菲弥洛斯的力气大得似乎要把他掐死。
克里欧•伊士拉露出一个惨白的微笑,费力地用嘶哑的声音说:“是的,我要得到它!我要用它来杀死你的同胞!”
 楼主| 发表于 2010-8-29 16:46:26 | 显示全部楼层
天幕尽头(十五  帝都的迷香)

游吟诗人们都会唱一首古老的歌谣,那是在卡亚特大陆很多地方都能听到的熟悉调子:
“我该给你什么样的歌?
巍峨的群山,
辽阔的草原,
一望无际的海洋……
你们隔绝了我与故乡。
时间悄悄过去,
留给我的只有白发。
故乡的面目已经模糊,
而你们的脸却依旧清晰。”
在离开斯塔公国的时候,克里欧•伊士拉为站在城门送别的杜克苏阿亲王唱了这首歌,然后侍女们给离开的人衣服上插了一朵迎春花,祝福他们一路平安。
游吟诗人望着亲王衰老的面孔,觉得这是自己唯一一次表示感谢的机会。也许他很久以后还会回来,但那必定是在一些人都去世或者衰老以后。他就是这样,只能活在别人记忆的缝隙里,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杜克苏阿亲王派来的卫队领着游吟诗人他们一行继续朝东边行进,不久之后就出了斯塔公国的边境。再往东,翻过一座横断山脉,就可以进入安特里尔行省。这个面积不大不小的行省气候温暖,地势平坦,更可贵的是,完全没有发现妖魔的异象,所以队伍行进得非常顺利,几乎可以说是三个多月来最顺利的一次。五周以后,克里欧•伊士拉他们在西尔迪•恰克队长的护卫下进入了京畿地区。
“好香的风!”索普做在马车边沿,对游吟诗人说道,“先生,您闻到了吗?还有一些咸味儿。”
“你的鼻子真灵。”克里欧笑了笑:“萨克城里有四季不败的鲜花,而且临近大海。”
“海?”
“你没有见过海吗,索普?”
“没有,但是我在湖里游过泳。”
“啊,”克里欧•伊士拉忍不住摸摸他的脑袋,“等你在那里住下来就可以和卡顿先生去海边玩一玩。海洋是凯亚神所创造的奇迹中最壮丽的一个。”
男孩儿的眼睛闪闪发亮,充满了渴望。他把头转向前方,看着那条笔直的路,夕阳的光从他们背后照过来,人和马的影子在平坦的地面被拉得很长,直指着帝都的方向。
天空中响起一声尖锐的鸣叫,游吟诗人抬起头,看见一只鹰飞过。也许是飞向它自己的巢吧,伊士拉在心底猜测着,同时把目光移到了前方那个高大的黑色身影。
自从那个晚上以后,菲弥洛斯就没有和他说过话了。即使在两个人相伴而又相互憎恶的漫长时间里,这样的冷战也十分少见。克里欧一直在想,对于骄傲的弥帝玛尔贵族来说,仇恨究竟可以维持到什么时候呢?是不是真的如菲弥洛斯所说的,直到毁灭?有时候高等妖魔的反应让他分不清他仇恨的究竟是欺骗和捕捉,还是被人类当成凶器。不过,克里欧知道无论如何自己把两个方面都占全了。
他苦笑着碰了一下脖子,那种窒息的感觉依然很清晰,可惜他却不会死。
菲弥洛斯一直沉默地走在队伍最前面,和克里欧他们乘坐的马车距离并不远,假如遇到妖魔的袭击,他会很快赶来,当时除此之外,仿佛靠近马车一步都会让他不耐烦。
“我们俩谁也不习惯低头道歉……”克里欧在心底喃喃自语,“是的,那就这样吧,反正谁也不能离开谁……”
“马上就要到了,伊士拉先生!”格拉莫•黑塞尔从队伍后面赶上来,用高兴的语气说,“天黑以后我们就能在萨克城里住下了。”
“是啊,”游吟诗人微笑着对他说:“祝贺您完成了任务,黑塞尔先生,您的主人想必已经准备好了吧?”
“皮革商人”的脸上忽然微微变色,然后他轻快地对克里欧身旁的索普说道:“为什么不去找你的大胡子朋友,孩子,我和伊士拉先生有些事儿要说。”
很会察言观色的男孩儿立刻钻进了马车,格拉莫放松了缰绳,走在马车旁边。
“感谢您能和我一起来到帝都,伊士拉先生。”棕色头发的青年郑重地说,“您应该看得出来,我对您没有一点儿恶意,我的主人也没有。”
游吟诗人笑了笑:“噢,其实您明白,我和菲弥洛斯有充分的实力保护自己,所以没什么好怕的。我只希望您的主人是个聪明人,不要因为想看把戏而把我们带到帝都来。现在不是享乐的时候。”
年轻人皱着眉头压低了声音:“您在担心妖魔?”
“难道您不担心?”克里欧摩挲着中的马鞭,“黑塞尔先生,您已经看到这个王国里出现了很多恶兆,您的主人既然是皇族,至少得做些有用的事情。”
年轻人的表情变得庄重和严肃,那副笑嘻嘻的模样好像从来没出现在他脸上。
“不会让您失望的,伊士拉先生。”格拉莫仿佛发誓一样地说,“我的主人……他从来不会让人失望。”
“我想也是的,但愿对我来说也如此。”游吟诗人淡淡回应了一句,重新把目光放在前方。在地平线的那一边有一片棕红色的起伏,那就是萨克城美丽的侧影。
一个用魔法守护徽章来邀请他的“男性”皇族成员,究竟会是谁,要做什么呢?克里欧•伊士拉对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有很谨慎的猜测,而第二个却让他隐约地感到些微不安。


大约在太阳完全落山以后,队伍终于进入了萨克城。自从离开斯塔公国就一直小心谨慎的士兵们似乎都因为护送任务的顺利完成而显得很高兴,甚至连习惯绷着脸的西尔迪•恰克队长都面带微笑。
萨克城的夜晚不像别的地方那样安静,当走进棕红色的高大城门以后,街道逐渐变得宽阔,人也越来越多,熙熙攘攘的夜市让一些没有来过这里的年轻士兵大吃一惊。索普•赫尔斯和大胡子卡顿都下了车,瞪着眼睛边走边看,震惊于这个城市的繁华:
商贩们用油脂火把和精致的壁灯点亮店铺,继续招揽顾客,那些光彩满目的珐琅器、玻璃花瓶,还有亮闪闪的丝绸,耀花了外来者的眼睛;高高的剧院和小型酒馆门口都有穿着艳丽长裙的女人在表演,她们的手臂和长腿裸露着,涂上了香油,散发着诱惑的色彩;还有一些打扮滑稽流浪者,手里敲击着皮鼓,唱着欢快幽默的俚歌,讨一些铜币;每一幢建筑都被光和影交织出不同的色彩,每一个角落似乎都藏着故事。
夜风中有奇异的味道,那些盛开的玫瑰散发着浓香,又混合着油脂燃烧的焦味儿,还加入漂浮在空气里的香粉,顿时变得暧昧而诱人。这味道好像弥漫在大街小巷,只要进入萨克城就会被它包围,袅袅地缠绕起来。
“这就是帝都……”克里欧喃喃地说,“真是熟悉,好像这些年唯一没变的,就是它……”
不,还有一个。
游吟诗人寻找着菲弥洛斯的身影,那个妖魔在前面,似笑非笑地看着在身边扭动的流浪舞娘。
“伊士拉先生。”西尔迪•恰克来到马车旁边,对游吟诗人说,“今晚我们会去亲王殿下在帝都的宅邸里住,科纳特大公殿下现在在那儿,一切都安排好了。”
克里欧点点头,旁边的格拉莫•黑塞尔也上来说道:“我得立刻去向主人报告说您到了,暂时失陪了。也许明天早上主人就回来派人来迎接您。”
“好的,我很期待。”
“年轻的皮革商人”骑着马,很快消失在了街道的拐角,而克里欧把正兴奋逛街的索普和卡顿叫回到马车上来,告诉他们以后有的是时间,但目前得快点赶到杜克苏阿亲王的宅邸去,不能让大公殿下等得太久。
一行人从最繁华的大道走进了稍微僻静一些的“玫瑰区”,那是富人和贵族的聚居区,警戒得很严。虽然依旧灯火通明,可巡逻的卫兵明显增多,而行人减少了。
西尔迪•恰克给一个巡逻队长看了斯塔公国王宫卫队的标志,然后来到了一个有四层楼房的院落门前。
两扇橡木门大大地敞开,火盆照亮了整个庭院,那些缠绕在围栏上的石楠花因为火光的映衬显得更如血一般红。几个穿着深色衣服的仆人正在等着,看见恰克队长以后连忙上来迎接。
“阁下总算到了。”一个年长的男仆高兴地说,“亲王殿下晚饭前就从王宫里过来了,他一直在等您。”
高大的军官连忙点点头,让另外几个仆人去安排随行的士兵,自己拍了拍铠甲上的灰尘,先进入了门厅。
克里欧从马车上下来,他脱下兜帽,仰头望着这座建筑:棕黄色的外墙上不光装饰着变形的光轮吉祥画儿,有一个迎春花的图案,那是斯塔公国的标志徽章;规整的梯形建筑很庄严,简朴而典雅,就跟杜克苏阿亲王给人的感觉一样。游吟诗人猜测,或许科纳特大公多多少少也继承父亲的性格,所以没像周围的主人一样大肆装修自己的府邸。
这时一只小手拉住了他衣服的下摆,游吟诗人低下头,看见索普•赫尔斯紧张的脸。“先生,”男孩儿说,“这里的人带我和卡顿先生去休息了,那个……我想跟您道个别。”
克里欧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好的,索普,辛苦你了,明天见吧。以后你和卡顿先生得好好看看萨克城,这里将会有你们的新家。”
索普脸上有些欣喜,又好像有些茫然。游吟诗人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和卡顿跟着男仆离开了,大胡子老板临走前满怀感激又拘谨地朝克里欧点点头,然后掏出了在街道上买的小玩意儿逗男孩儿开心,一起走进了侧门。
克里欧慢慢地理顺了墨石一样的头发,走向那个高大的男人,叫他的名字。
“菲弥洛斯。”
包着缠头的妖魔贵族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黑眼睛里倒映着金色的火苗。即使这么长时间没说话,游吟诗人依然觉得他们俩好像只不过隔开了一瞬间——无论碰到多少人,最后留在自己身边的只有他。
“走吧,菲弥洛斯,跟着我。”克里欧用一种吟唱般低沉的声音说道,然后看见妖魔的脸上有淡淡的讥讽。
“我是您的仆人,”有淡金色头发的男人这样说,“我没有资格陪您去见尊贵的大公殿下,当然了,如果您需要我杀了他,那就不一样。”
“我的剑在七弦琴里。”游吟诗人把行李全部递给了来接待的仆人,然后走进了敞开的大门。

在圆形的大厅里摆放着两排椅子,每一把旁边都有一盆小小的雏菊,羊毛编织的地毯上有凯亚神消灭妖魔时的战争场面,从门口一直铺到最中央的那把王座下。坠着流苏的布幔把窗户和一些侧门都遮挡住了,只能看见雪花石装饰的墙壁。房间里有很清爽的香气,类似野生的太阳花儿,非常淡,却比闹市区的味道好闻得多。
在离游吟诗人不远的地方,西尔迪•恰克队长正恭敬地站在一个青年身旁,向他说着什么。那是一个中等个子的青年,坐在最末的一把椅子上,头发是柔和的蜂蜜色,侧面显得稍微有些瘦削,当他转过头的时候,露出一张不怎么起眼的面孔和一双浅黑色眼睛。
“伊士拉先生,”恰克队长提高声音说,“科纳特殿下请您过来。”
游吟诗人和菲弥洛斯走上去,向那个青年躬身行礼。
“欢迎你们来到帝都。”年轻的大公用一种欢快的口气说,“我早就接到了父亲的信,他说您是一位很不错的歌者,要我好好接待您呢。虽然我对音乐不在行,但是很喜欢听。”
“亲王殿下真是太仁慈了,非常感谢。”克里欧恭敬地说,“我也非常乐意为大公殿下表演。”
年轻的大公最多只有二十几岁,脸上还有些些雀斑的痕迹,听说王妃就是因为高龄生产而为这个孩子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笑起来的时候表情中甚至还带着一点天真,完全不像个身份非凡的贵族。游吟诗人注意到他没有穿长袍,身上只有利落的短上衣和长裤,还沾了一点点黑色的污渍,好像是润滑齿轮的油脂——看起来就如同亲王所说的,他唯一的儿子对机械非常着迷。
科纳特大公很体贴地让游吟诗人先去休息,将来再找机会表演,然后又想起来似的补充道:“伊士拉先生,恰克队长说,您是受皇族成员邀请来萨克城的,如果有人来接您,我可以派人护送。”
“您真是太好了,殿下。不过,我有人陪着的。”克里欧顿了一下,“菲弥洛斯是一个很可靠的‘同伴’。”
“殿下,请放心,我也能安排卫兵的。”高大的王宫护卫队长开口道,“亲王殿下希望我能在萨克城多呆一段时间,因为您说过斯瓦拉节的时候要回去一趟,我可以在那个时候护送您。”
“噢,那得在四月了。”科纳特大公摸了摸头,“也好,恰克队长,你和你的士兵可以稍微放松一下。”
科纳特大公向他们三个人道了晚安,让他们早点休息,然后起身从侧门离开了。当那个年轻人消失在雪花石装饰的墙壁后,西尔迪•恰克的表情明显有一些放松。他请游吟诗人和菲弥洛斯在椅子上坐下。
“大公殿下是一个很和蔼的人。”又高又壮的王宫卫队长感叹道,“你们肯定觉得他完全不像个贵族。”
“没有虚张声势的架子才是真正的贵族。”克里欧在西尔迪•恰克身旁坐下,“队长阁下,大公殿下很好相处,相信在宫廷里也应该讨人喜欢。他在这里应该没什么危险吧,其实您留下来的话还不如回去协助亲王陛下。”
“当然,比起萨克城,当然是斯塔公国更需要我。我知道您在奇怪,伊士拉先生。不过现在我必须留在这里完成别的任务,而且,我需要您的帮助。”
菲弥洛斯笑起来,插嘴道:“让我来猜一猜:杜克苏阿亲王是不是希望您能够在帝都向主神殿的祭司们求助?还是把目前的情况上报给罗捷克斯二世陛下?因为我的‘主人’有来自皇族的邀请,所以你想让他也能起点作用。”
西尔迪•恰克黝黑的脸膛因为这个男人讥讽的口气而有些泛红,他严厉地说:“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要尽力制止斯塔公国内部的妖魔数量增加。”
“这是当然的,恰克队长。我愿意把目前的危险告诉邀请我的那位大人。”游吟诗人承诺到,“请放心,我会尽可能地为您和亲王大人提供帮助。”
“希望这有用。”菲弥洛斯满不在乎地靠在椅背上说,“我真的有些怀疑这座城里的统治者会不会相信你们的话,在这里‘没有’妖魔,只有繁华和快乐!你们带来的不吉利的消息太虚假了,让人难以相信,这只会让他们觉得厌烦。”
虽然很逆耳,但却是克里欧和西尔迪•恰克心中的隐忧——菲弥洛斯的直白常常如同一把刀子,直接切到了最薄弱的地方。
克里欧想到了他和格拉莫•黑塞尔临别时的交谈,心中也不由得微微有些忐忑。虽然他心里早就没有可以畏惧的凡人,但对方究竟想做什么,也让他感到很难捉摸。



天幕尽头(十六 黑魔法)

在到达帝都的头一个晚上,克里欧•伊士拉睡了个好觉。尽管还有很多需要考虑的事情,但是他已经习惯了在无数的痛苦问题中照常进入梦乡。因为无论如何都得继续游荡在这个世界上,所以也就无论如何得按照最容易的方式活下去。
虽然菲弥洛斯被安排在同一房间,但这个晚上他并没有待在游吟诗人身边。妖魔贵族在深夜的时候变成鹰,从窗口飞了出去。克里欧听见了翅膀的拍打声,没有阻止,因为他知道菲弥洛斯需要一些自由的时间。尽管已经被束缚在了地上,可是总得让那个男人有机会亲近一下天空。
早上的凉风吹到克里欧的脸上时,他醒过来,看到一只黑色的鹰正在窗台上慢条斯理地撕碎一只兔子。
黑色的天边有一线白,太阳正在升出海面,在这个朝向东方的房间里,鹰的模样在晨光中威严又美丽,就连扯下肌肉的动作都缓慢而优雅。
清晨的风中没有昨晚那浓烈的混合香味,烟火和灰尘的气息也几乎散尽了。克里欧•伊士拉只闻到一股淡淡的咸味和植物的芳香。
“是什么?牵牛花吗?”
窗台上的鹰转头开了看他,扔下了兔子的尸体,在落到地上的烟雾里变成了一个身材高大挺拔的男性。
“事实上还有一些玉兰。”妖魔一边用舌头舔过挂在嘴角的血迹,一边往那兔子的尸体上弹出一簇金色的火苗,残骸很快就变成了白色的灰。
菲弥洛斯在床边坐下来,让风吹散骨灰,转头看着床上的游吟诗人,脸部隐藏在昏暗的光线中。
“为什么闻不到石南花的味道?” 游吟诗人一边低声问道,一边用手支撑起上半身。
“那是因为它们种在大门外边儿,而且只有到了晚上、这个城市最黑暗的时候才会醒过来吧。”
“你去逛了一下萨克城,对吗?”游吟诗人问道,“我是说,昨天晚上,你变成鹰……”
“对,看一看这里是不是真的和以前一样,毕竟已经四十年没来了。主人,你还记得当年有多少人着迷于你的歌声吗?”
“声音和生命一样都无法长久地留下来。那些事情都没有意义了,现在还是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吧。”
“哦——”菲弥洛斯故意拖长了语调,“我忘了您最关心的事情不是那些转瞬即逝的东西,您已经看得太多的死亡和新生了。好的,我可以高兴地告诉您,萨克城的花香还是那么迷人,它的格局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罗捷克斯一世实在是太能干了,他把这个城市规范得很完美,只要按照从前的制度走下去,萨克城会一直这样迷人,他儿子当国王是在是当得太轻松了。”
“没有任何妖魔的痕迹?”
“您指的是除我以外?”菲弥洛斯轻佻地笑起来,“很遗憾,一点儿都没有。不过我还是给您带了个礼物回来,主人。”
他的手突然握住了游吟诗人的脚踝。克里欧几乎是反射性地缩了一下,同时感觉他手中带了一根细长的东西,那东西被紧紧地帖在自己的脚踝上,有些细小的刺。克里欧克制住想挣脱的欲望,搞不懂妖魔的意图,但还是静静地等着他的下一个动作。
从外面回来的妖魔皮肤很冷,不一会儿就被游吟诗人的体温煨热了。这时,一点儿尖锐的刺痛从皮肤上传来,虽然轻微得几乎觉察不到,但是由于克里欧几乎全神贯注地注意着一切变化,这刺痛就变得分外明显。
“你做了什么?”他忍不住问道。
“嘘……等一下你就知道了,主人,耐心点儿。”
那刺痛变成了微微的麻痒,而且逐渐在朝皮肤下蔓延,不一会儿克里欧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他忽然脸色大变,猛地掀开了被子,一伸手就摸到了自己的脚踝上。
“让我看看!菲弥洛斯,给我点儿光,马上!”
妖魔松开他,一蓬金色火苗在他的另外一只手上燃烧起来,立刻照亮了房间。克里欧在自己的左脚脚踝上看到一朵花:它只有拇指大小,却红得非常妖艳,并且在用极为缓慢的速度展开花瓣儿,而绿色的茎则深深地没入了皮肤下面,一些扭曲的红丝线从那里蔓延出去,颜色越来越淡,就好像指甲盖大小的蜘蛛网。
“吸血蔷薇!”
游吟诗人又惊又怒地叫着,抓住那朵花,一咬牙把它连根拽出来,脚踝处顿时露出一个血肉模糊的洞,而那朵花在落地的一瞬间迅速枯萎,最后缩成了暗红色的一小团儿。
菲弥洛斯面无表情地看着克里欧捂住那可怕的创口,血从他的指缝流到床上,在浅色的织物上浸开一大片。
游吟诗人喘着气,等待着破损的皮肤复原。血渐渐干了,在指头之间黏稠地沾着,空气中充满了铁腥味儿。他扫了一眼地上的东西,问道:“这个……是从哪儿找来的?”
“我忘记了。”
“菲弥洛斯!”克里欧严厉地提高了声音:“这可是吸血蔷薇,黑魔法制造出来的东西,它会不知不觉地扩散,然后——”
“——然后把人的血变成饲主魔力的来源。”高个子男人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这些我都知道,主人,我还没老到忘记你四十年前是怎么把一丛吸血蔷薇烧掉的。上次是一个蹩脚巫师的戏码,他做得很不成功,所以吸血蔷薇不多。那些花朵被他偷偷地放到一些女人的枕头下面,等吸收了足够的血液以后变成红色的果实,他再收回来配置增长魔力的药。”
“我以为他制造的种花已经没有了!他也早就死了!”
“是的,连骨头都不剩。”菲弥洛斯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掌握着白魔法的祭司们对黑魔法是切齿痛恨的。那家伙是被处以极刑的,而揭发他的您——主人,您连主神殿和国王陛下的奖赏也没领就走了。您肯定一直认为自己做了件了不起的事情吧?”
克里欧对妖魔的口气很反感,他下了床,急急忙忙地穿上衣服:“黑魔法的危害非常可怕,一旦失控的话,和妖魔横行的结果差不多!菲弥洛斯,你究竟从哪儿弄到的这个东西,它是不是又大面积出现了?”
那个男人把手上的火移动到油灯里,摇摇头:“不用担心,数量少得可怜,而且都是散落在僻静的地方,不会附上什么人的。”
“萨克城到处都是花,它们要伪装也很容易。菲弥洛斯,你到底在哪儿发现的这东西?”
妖魔贵族的脸上又露出那种暧昧和恶意的微笑:“相信我,主人,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克里欧不再追问,他很明白,如果菲弥洛斯不打算告诉他答案,那他就什么也不会知道——除非一切按照这个妖魔贵族所希望的那样发展,最终把谜底送到他面前。


天亮以后,亲王公馆的仆人来请游吟诗人和他的“奴仆”去餐厅地用餐,西尔迪•恰克队长告诉他们,每天早上天亮前,科纳特大公就得去王宫里的皇族学院。机械是一门艰深的学问,不过大公对此非常着迷,据说从未缺过一堂课。
仆人们把清淡而美味的鱼汤和煎蛋饼送上来,菲弥洛斯却只是随手拿起一杯煮羊奶——他已经填饱了肚子。索普和大胡子卡顿也过来了,他们换上了新衣服,休息得也很好,脸色看起来不错。两个人高高兴兴地跟大家打了招呼,小男孩儿看着满桌子的美食,眼睛瞪得很大。
“吃吧,吃吧,要吃多少都没问题!”一贯严肃的西尔迪•恰克队长用力揉着索普的小脑袋,笑着说,“希望你们能习惯萨克城的口味,将来可得在这里住下了。”
“谢谢,先生!”索普讨好地笑道,“那么今天我们可以到城里逛逛吗?”
“哦,当然可以,让一个仆人跟着你们,萨克城太大了,你们肯定会迷路。”恰克队长又向游吟诗人问道,“您呢?伊士拉先生,您也要出去吗?”
克里欧愣了一下,正要开口,一个男仆快步走进来,朝恰克队长微微地弯下腰:“大人,国王陛下的使臣来了。”
室内安静了片刻,抓着煎蛋饼的索普和卡顿都意外地停下了动作,而菲弥洛斯弯了弯嘴角:“小子果然是国王的人。昨天晚上他就说过今天会来接您,对吗,主人?”
游吟诗人咽下最后一口鱼汤,仔细擦了擦双唇——他一直猜测的事情此刻已经得到了证实。
西尔迪•恰克队长有瞬间的意外:“陛下的使臣?为什么突然来这里——”他又很快想到什么,闭上嘴匆匆地整理了仪表,走出去。
在院子里有几个身着浅灰色衣服的男人,手里牵着马。在马的额头上有一块镂刻着皇族的金属标记——一朵绽放的玫瑰,在玫瑰的花蕊中间有金色的点;只有国王才有权力在玫瑰上加这样的装饰。
克里欧进入了大厅里以后,恰克队长和另外一个人同时回过头。游吟诗人毫不吃惊地看见了昨晚分别的“年轻皮革商人”格拉莫•黑塞尔,只不过现在他穿着浅灰色的贴身外套,还有黑色的靴子,腰带上挂着长剑。克里欧发现他的外套中间有一个复杂的图案,上方是象征着凯亚神的光轮,而下方是被照耀着的玫瑰。
“早上好,伊士拉先生。”深棕色头发的年轻人向游吟诗人问好,“看起来您一点也不意外。”
“事实上现在很少有什么事情让我能感到意外了。”
“您猜到我是陛下的使臣了吗?什么时候?”
克里欧笑了笑:“拥有皇族魔法纹章不但身份不简单,而且那纹章中的魔力还有护身符的效果。做这样强大法器的人必须是主神殿的高级祭司,还得有三个以上。能发布这样的命令,只能是国王陛下和陛下的直系继承人。我记得艾尔维娜公主现在只有三岁,也许将来陛下还会有王子……”
“您可一直没表现出您知道的样子。”
“我不知道。”游吟诗人坦率地摊开手,“我只是猜测,实际上就算是别的王公请求陛下也可以得到这样一个徽章,只不过我比较愿意相信可能性最大的情况。”
“皮革商人”也笑起来,接着郑重地向克里欧欠身行李:“很抱歉对您隐瞒了这么长的时间,伊士拉先生。我的真名是格拉杰•赫拉塞姆,是国王陛下的贴身侍卫。几个月前我奉陛下的命令前往阿卡罗亚公国寻找您,今天算是正式完成了使命。陛下请您现在就到王宫里去,他想听听您的歌声,还希望您能陪他吃午饭。”
“真是非常荣幸。”游吟诗人平静地说,“那么,我的‘仆人’也得去吗?”
“是的。”格拉杰•赫拉塞姆谨慎地看了看克里欧身后的那个男人,“陛下吩咐过,他可以随身跟在您的身边。”
“我很感谢陛下的大度。您希望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呢?”
这个年轻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已经准备好了,您不介意的话现在就可以上马。”
游吟诗人点点头,他看了一眼身后:高大的妖魔贵族把手放在胸前貌似恭敬地低下头,但嘴角却挂着冷笑。他明白也许菲弥洛斯知道,王宫里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


从城中偏东的“玫瑰区”往西南方走,要穿过一大片繁荣商业区,很多外国的商人在这里都有自己的店铺,所以紧邻的一个区则分布很多的酒馆。再往前走,建筑就逐渐稀少起来,很多是一些大臣的私宅,都建在三层以下。进入了王宫的禁区以后,连低矮的房子也逐渐消失了,只有各种鲜花栽种在可以并行八匹马的道路两旁,浓郁的香味儿借着风飘得到处都是。从这条鲜花大道的起点抬头,就可以看见面朝喀托尔海的巨大光轮耸立在王宫最高建筑的顶端。
克里欧•伊士拉注视着白色的光轮,完美的圆和柔和的线条交织着,既如同放射又仿佛是在吸纳。日出和日落的时候,阳光都可以直接从海面上照过来,让光轮的影子慢慢在地面画一个整圆。
现在光轮的影子还没有盖过这条鲜花大道,游吟诗人在清晨的阳光下看到了石楠花、玫瑰、杜鹃、蔷薇……这些美丽的东西并没有让他感到愉快,他反而更加忧心忡忡。
很快就看到了王宫的正门,坚硬的金属格子镶嵌在厚重的木门上,当卫兵们用绞索拉开门的时候,克里欧听到齿轮发出“喀喇喀喇”的声音。接着,格拉杰•赫拉塞姆让大家下了马。
“从这里开始就只能步行了。”他收拾起平常嬉笑的表情,对游吟诗人解释到,“这是王宫的规矩,很抱歉。”
身着浅灰色士兵上来拉走了马匹,而很快就有身着蓝色长袍的侍从来引领他们顺着一条白色岩石铺成的路朝南边走去。
这座宫廷是罗捷克斯一世继位以后开始修建的,直到他结束了和教廷的权利争夺并获得胜利,才最终完成。当那座巨大的光轮被树立在王宫最高处,实际上祭司们的势力已经跌落到了谷底。现在过去了快要四十年了,那个卓越而又跋扈的君主沉睡在地底,但是他留下的帝国和宫殿倒是依然如故。
整座宫殿的石料都是从阿卡罗亚开采出来的白色大理石,然后又从斯塔公国砍伐了最好的木材,其他的行省和公国献上各种用品,在王宫的各个角落里栽上树木和鲜花,抽出甘甜的地下泉水……法玛西斯帝国的宫廷是整个卡亚特大陆上最让人向往的地方之一。
克里欧跟在赫拉塞姆身后走过正殿,穿过绿色的葡萄藤架,他留意着道路两旁的花朵——盛开的名贵品种的玫瑰,还有蔷薇和玉兰,以及很多作为陪衬的“格阿丝”蔓藤;它们被园艺师编织成美丽的图案,巧妙地分开不同的花。
克里欧的目光在红色的蔷薇上来回打量,他不能要求赫拉塞姆停下来让他一株一株地仔细查看,不过他能猜测到这些花中就藏着他要找的东西,因为在游吟诗人回头去看跟随在后面五步远的“仆人”时,菲弥洛斯就向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侍从领着他们走过长长的回廊,最后在一幢圆柱形的建筑面前停下来。“请稍等。”侍从弯了弯腰,“我去为您通报。”他轻手轻脚地把华丽的木门推开一条缝儿,然后侧身进去了。
“陛下每天早上都在这里处理政务。”赫拉塞姆解释道,“他想在这里接待您或许算比较正式。”
游吟诗人点点头,不一会儿侍从拉开了门,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陛下请克里欧•伊士拉先生和仆人进去,还有赫拉塞姆队长,陛下请您也进去。”
克里欧跨进那扇棕色的门,立刻觉得眼前一亮,阳光从窗户外面落到地上,拉出一条条倾斜的光柱,在圆形的四面墙上全是书,一直垒到了天花板下面,而那一层白色石料磨出的天花板离地面超过了一层楼那么高,日光从特殊的石材中透出来,显得好像白玉一样。几架木制的扶梯靠墙放着,还有很高的、可以移动的灯,上面沉积着蜡油。看得出它们的主人已经习惯了在夜晚的时候阅读。这里的书远远多过游吟诗人在杜克苏阿亲王那里看到的——恐怕足足多出了十倍,而他不肯定这是不是国王的全部藏书。
一张很大弧形的桌子放置在窗户下面,有个修长的身影靠在桌子旁边,听到他们走进来以后,那个人站直身体,张开双手。
“欢迎您,克里欧•伊士拉先生,欢迎来到我的王宫。”
游吟诗人单膝跪地,深深地低下头,向年轻的国王行礼。
“起来吧,伊士拉先生。”罗捷克斯二世走到他面前,用轻快的语气说道,“辛苦你了,长途跋涉很累吧?”
克里欧仰起头,因为背光,他并没有看清楚国王的脸,只看到了在阳光下耀眼无比的金发。
 楼主| 发表于 2010-8-29 16:46:45 | 显示全部楼层
天幕尽头(十七 游吟诗人的秘密)

在国王陛下的图书馆里,飘荡着一种淡淡的味道:似乎燃烧着香料,还混合着皮质的书和陈旧纸张的味道。克里欧•伊士拉稍微动一下,流过的空气就会让这个味道更方便地钻进他的鼻子。
而站在他面前的罗捷克斯二世身上也有类似的气息,不过更为浓郁,似乎他的衣料都被昂贵的香料熏染过。
“格拉杰。”国王说,“来,请我的客人坐下。”
年轻的队长低声说了遵命,然后把游吟诗人带到书桌旁边的长椅边。菲弥洛斯很沉默地站到了椅子旁边,低着头,但克里欧知道那不是因为恭敬,只是觉得无聊而已。
国王回到书桌旁边,他侧身子的时候,克里欧•伊士拉看清楚了他的脸,那让他想起了阿卡罗亚的米亚尔亲王,一个非常坚强的少女。这两个人都有一头漂亮的金发,还有白皙的皮肤和蓝色的眼睛,这是皇族血统最显著的特征。因为是表兄妹,他们甚至在轮廓上都很相似,不过国王陛下更加硬朗,有着男性的英气。
游吟诗人注视这张面孔,虽然还是很拘谨地端坐着,脸上却露出柔和的表情。国王对他笑了笑:“伊士拉先生,听说您在弗拉那里进行了精彩的表演以后,我就一直期待着亲耳听听您的歌声。”
“这很容易,陛下。”克里欧•伊士拉取下七弦琴,“我随时都可以为您表演,但是请宽恕我的无礼,您派出赫拉塞姆队长带着皇族的徽章来找我,总不会是因为想听一听歌儿吧?”
他的口气让菲弥洛斯轻轻地笑了一声,而侍卫队长则紧张地盯着他。
年轻的国王并没有生气,他拍拍手,说:“当然了,欣赏您的表演是我的愿望,但是向您请教关于妖魔问题将更有趣。”
“费莫拉德祭司大人一定给您详细描述过了。”
“是的,还有尽职的格拉杰,”国王看着旁边的侍卫,摊开手,“在这个国家里很多事情我都知道,伊士拉先生,甚至包括你真正的身份。”
游吟诗人看着他,银色的眼睛闪动了一下
国王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他胸有成竹地问道:“伊士拉先生,您是杜纳西尔姆人,对吗?”
克里欧觉得耳朵里好像突然被针刺了一样,很久没有人直接提出这样的问题,一些沉淀在心底的东西被那个词搅动,逐渐上浮,而面前的国王带着微笑,脸上的神情表明:实际他上并没有期待得到回答。
游吟诗人干涩地说:“陛下,如果我没弄错,您是在问我是不是属于一个灭绝两百年的部族?”
罗捷克斯二世从容地笑着:“您在暗示我这很荒谬?不,伊士拉先生,我刚好还知道一种神奇的时间禁咒,它能够让任何有生命的东西永远保持着被施咒时的模样。费莫拉德告诉我您的手被切断以后,很快就恢复了原状,加上您那么了解妖魔的秘密……对了,还有您的这位仆人……”他蓝色的眼珠转向沉默的菲弥洛斯,“他好像具有强大的法力,甚至超过主神殿的祭司。”
包着缠头的妖魔看了国王一眼,没有理会他,却似笑非笑地把目光转向游吟诗人。
克里欧知道“皮革商人”理所当然地把法比海尔村的事情报告给了他的主人。游吟诗人无声地叹了口气,把双手交握在一起:“陛下,您需要的不是我的承认,您已经得到答案了。”
国王的嘴角慢慢的弧度慢慢加大了,仿佛非常开心,他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拍着手:“哦,是的,谢谢您的坦率。真是想不到,太好了,太好了!一个杜纳西尔姆人,我只在书里读到过你们的故事!伟大的除妖部族,卡亚特大陆上到处都有你们的传说。”
克里欧不由得苦笑:“只有消亡的东西才能成为最神秘的传说。陛下,您需要杜纳西尔姆人再次去除妖的话,我可能要让您失望了——我身上没有任何法力。”
“怎会呢?”罗捷克斯二世意外地皱起眉头,惊讶地追问道,“杜纳西尔姆人一出生就带有法力,否则怎么可能是天生的除妖者?伊士拉先生,当年在索比克草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么强大的杜纳西尔姆族会全部灭绝?”
游吟诗人没有立刻回答。
国王倾过身子,诚恳地说:“伊士拉先生,您已经知道了,法玛西斯帝国的很多地方已经出现妖魔的踪迹,也许在卡亚特大陆的其他地方同样有,我们需要您把当年的秘密说出来。说不定将帮助我们预防可能发生的大灾难。”
这时,一直没开口的菲弥洛斯用不大不小的音量说:“告诉他吧,主人,告诉这个国王,他肯定不会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傻瓜。您应该高兴,他已经意识到了妖魔复苏的危险,而且他有不少的珍贵资料……看看这个书房,说不定他会知道关于骸卵的事情,您一直在寻找的不就是那个吗?”
妖魔的口气里还是有些嘲弄的成分,但说的却是事实。游吟诗人难以判断身旁的人是真的想帮助他,还是只出于有趣而随意给他点建议。而国王对他们的窃窃私语并不介意,甚至没有表现出不悦,他交叠着双手,非常有宽容而有耐心地等着对方做出决定。
克里欧•伊士拉叹了口气:“请原谅菲弥洛斯,陛下,要拿个主意很难。”
“我完全理解,伊士拉先生。”
“谢谢,陛下。”游吟诗人把手放在胸前,向他欠身致意,“那件事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噩梦,我不愿意再去回忆,但是我可以全部告诉您,希望您能在听我说完以后也给我一些帮助。”
国王严肃地点点头:“我答应您,伊士拉先生,我会尽我所能。”
克里欧微微仰起头,看着国王身后的那扇窗户,金色的阳光也镀了些颜色给他,让他的面孔像雕塑一样反光。他紧紧地皱着眉头,手指箍在七弦琴上,那弯曲的指尖仿佛在剥离往日的伤口。然而他开始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却没有一点儿凝滞或哽咽,好像漫长的时光已经把悲伤埋藏得太深,很难畅快地释放。
“诚如您所知的,陛下,”克里欧说道,“杜拉西尔姆族是光明之神拉加提的后裔,是神之骑士卡西斯的部下,我们肩负的任务就是维护卡亚特大陆的安宁。我从出生开始就在学习关于妖魔的一切知识,还有音乐和歌唱的技艺,这是每个杜拉西尔姆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两项内容。我记得那场噩梦发生的时候,我刚过了成年礼三个月,正要迎接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庆典,但是……在庆典开始前一个晚上,忽然有可怕的巨响从地底下传来,那声音就好像是炸雷在地表下滚动,然后……妖魔就出现了。”
“妖魔?”国王的口气中带着紧张,“果然如此……是什么妖魔?”
游吟诗人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在书上看到过,也从来没有人说过。它们非常庞大,力量强得足以撕裂大地。起初我们都以为是地震,但是后来有黑色的腕足从土里钻了出来……”
黑发的男人闭上眼睛,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水,就好像再次置身于那个可怕的夜晚。
“……腐臭的味道从地下散发出来,所有的人都被惊醒了。妖魔的腕足越来越多,每一只都足足有两个人合抱那么粗,它们把草原撕开,缠住神殿,把石墙绞碎。我们都很震惊,但是没有人害怕——杜纳西尔姆人已经习惯了和妖魔战斗。没想到的是,那天晚上所有的战士竟然无法抵御这来历不明的妖魔,它们太强大了。开始用法术削断妖魔的腕足,还能保护着女人、孩子逃走,后来它们就一只一只爬到地面上,完全暴露出来,我们结成的防线很快就崩溃了。”
国王忍不住追问:“是地魔吗?”
“不,”游吟诗人痛苦地摇头,“绝对不是地魔,地魔打不垮杜纳西尔姆人。当时出现的那种妖魔,每一只都有一幢楼那么高,鳞片就好像盾牌,眼睛很亮,头上还有螺旋形的角,发出的吼声就如同打雷,每跨出一步就能踏死几个人。它们嘴巴里有硫磺和火,喷出来烧毁了房子和植物,有时候它们还会用腕足卷起人吃下去……到处都是血腥味儿和焦臭味儿,什么都完了……无论多么强的法术,对它们来说都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风刃、火球、冰霜……都不过是在它们表皮上留下擦伤。”
“不能逃走吗?”
“来不及了。我们当时担心这样可怕的妖魔会袭击别的地方,那会造成更大的损伤,也以为倾尽我们全族的力量可以消灭它们,所以没有撤离的准备,后来死伤的人越来越多,想逃也逃不了了。”
国王斟酌了片刻,问道:“那么,伊士拉先生。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您会活下来吗?”
克里欧睁开银灰色的眼睛,脸色更加苍白,他的手微微发抖,指尖因为用力而退尽了血色。菲弥洛斯按住游吟诗人的肩膀,却没有说话。克里欧捂住眼睛:“我本来是会死的,因为我的法力不算最强。我和最后的那一批人都退守到了凯亚圣殿——那是最后一座堡垒,但是妖魔的腕足打破了我们的防御壁。我的父母……他们要让我活下去,于是对我施了时间禁咒……”
“原来如此,不过……”年轻的国王沉默了片刻,“我听说实施时间禁咒有很可怕的后果……”
“看着自己的父母在顷刻间衰老、死亡、干枯,并最后化为尘埃?是的,那确实非常可怕。”
国王明朗的面孔上掠过一丝暗淡,他显得有些不忍:“很抱歉,伊士拉先生,我并不想让您太难过。”
克里欧苦笑起来:“您真是太客气了,陛下,作为一个君主,仁慈地顾及到别人的心情其实是件困难的事儿。”
罗捷克斯二世并没有责怪他说得太直接,只希望和蔼地表示想知道后来的事情。
游吟诗人垂下目光,低声说:“后来啊……我逃走了……我听到最后一个杜拉西尔姆人筋骨碎裂的声音,于是不顾一切地向外面跑。圣殿倒塌了,我被妖魔卷起来抛在地上,虽然骨头都断了,可没有真的死掉,因为时间禁咒会立刻让我恢复。妖魔的喷出火焰焚烧索比克草原的时候,我的身体开始长回原来的样子……我闻到了焦臭味儿,还看到所有的东西都在燃烧,废墟、尸体……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国王捂住嘴,仿佛想象那死神肆虐的景象让他的胃部很难受。“为什么那些妖魔没有出现在其它地方?”他疑惑地问道,“当时各个国家都很紧张,戒备了很久,可是连它们的影子都没见到。”
“它们确实想走出草原的,我躺在火里无法动弹的时候,看见它们朝草原尽头移动。我以为整个卡亚特大陆完了,没有杜纳西尔姆族,那就更没有人能阻止它们……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它们又重新沉入了地下。”
“哦?”
“不是它们自愿的,我能分辨出来,它们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拖回去的。妖魔努力地想对抗这个力量,但是没有办法挣脱。我现在都记得它们当时的叫声,好像连心脏都会被震碎……在它们全部消失以后,我恢复过来,熄灭身上的火,离开了那个地方……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回去过。”
随着这缓慢地讲述,室内的空气好像也多了一丝血腥与焦臭,游吟诗人悦耳的声音消失在空中,但那种味道却若有似无地一直弥漫在房间里。罗捷克斯二世有些不自在地咳嗽着,眉头紧皱,很显然——克里欧的回忆满足了他对于杜纳西尔姆族灭绝之谜的好奇,但这答案并没有让他轻松起来。他蓝色的眼睛转向菲弥洛斯,仿佛预料到了更多的麻烦——
“一个强大的役使。”年轻的国王喃喃地问,“那么,伊士拉先生,您身上的法力消失,是因为您施展了禁忌的魔法,对吗?”
游吟诗人没有回答,转向菲弥洛斯:“把缠头取下来吧。”
妖魔从椅子旁边走出来,大步来到国王的面前,他的动作很快,以至于赫拉塞姆有些惊慌地朝他的主人靠近,并做出防御的姿态。
菲弥洛斯没有看他一眼,径直取下缠头,露出前额,上面的十字伤显得很醒目。
罗捷克斯二世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他盯着那两道陈旧的疤痕,双手握成了拳头。“血盟!”国王激动地说,“我没有想到,共享生命的魔法竟然真的存在。而且,伊士拉先生,您选择的对象还不是同种族的生物。这太奇妙了!”
游吟诗人也走过来,淡淡地笑了笑:“您比我想象的还要博学,陛下。十字伤确实是最明显的证据,横伤划开生命的边界,竖伤是打破种族的限制。不过我付出的代价,是失去了全身的法力。”
“万能的神啊。”国王惊叹地说,“伊士拉先生,您的仆人到底有怎样的能力值得您花那么大的代价去征服呢?他难道是神族吗?”
菲弥洛斯忍不住笑起来:“别把我和那些龟缩在神殿上空的家伙们搞混了,国王,人类膜拜他们,对妖魔才下得了这样的手。”
“妖魔?”
克里欧点点头:“是的,陛下,菲弥洛斯是弥帝玛尔贵族。”
“天哪,”罗捷克斯二世再次发出惊呼,“伊士拉先生,您舍弃自己的法力也值得了。”
妖魔冷笑道:“当然非常值得,用法力换取强大的奴仆,再加上永远不老不死的生命,这比成为神族都更加让人心动吧。主人,您应该受到更多的景仰,毕竟您是现在唯一一个可以驱使弥帝玛尔贵族的人,您下一个命令,我甚至得去对抗妖魔王。”
“够了,菲弥洛斯。”游吟诗人的脸颊上微微发红,他喘了口气,“陛下,现在我能告诉您的已经全说了。”
年轻的国王请他们重新坐下来,菲弥洛斯不再掩饰额头上的伤,他扔掉了缠头,跟着他的主人回到椅子旁,而侍卫队长则警觉地注视着他。
罗捷克斯二世看着游吟诗人的脸,有些感叹:“快要两百多年了,伊士拉先生,您大概在卡亚特大陆上游走了很长的时间。您都在做什么呢?有没有想过找出杀害您族人的妖魔呢?”
“这是我活着的唯一目的,陛下。”
“看起来您没有找到。”
“是的……您大概也知道,自从杜纳西尔姆族灭绝以后,大陆上各个国家都曾经以为会有妖魔的大举侵袭,但实际上却没有,好像被害的只有我们这个部族。我到处寻找妖魔的踪迹,但是除了一些低等的小精灵,再没有任何线索。”
“这很古怪。只灭绝了除妖部族,却没伤害其他人类;出现了一次,然后又消失……请不要责怪我,伊士拉先生,其实我有点庆幸。”
游吟诗人苦笑起来:“是的,陛下,这无可指责。”
“直到今天您还在寻找吗?”
“一直找到世界末日也无所谓。”克里欧轻轻地说,“但是,陛下,也许您可以帮助我。”
“噢……”国王郑重地说,“我刚才答应过您,我会尽我所能。”
“非常感谢。”游吟诗人银灰色的眼睛里多了点亮光。“陛下,您听说过‘骸卵’吗?”
罗捷克斯二世愣住了。


天幕尽头(十八 主神殿 )

罗捷克斯二世的双唇开合,轻轻地重复着游吟诗人说出的最后一个词。
“骸卵……”
“您一点儿也不吃惊,陛下。”克里欧•伊士拉看着他的眼睛,追问道,“您听过这个东西,是吗?您知道关于它的事情?”
年轻的国王朝书架的方向走过去,打量着那无数卷图书堆成的墙。“骸卵……”他用没有一点儿薄茧的手指抚摸着下巴,仿佛是在尽力回忆,“是的,我有些印象。那是一个极为生僻的传说,凯亚神的骑士卡西斯死去后,遗体化成了那东西,据说蕴藏着强大的力量,虽然有人认为它在卡亚特大陆上出现过,可是却连一点儿可信的证明也没有,这是上古遗留下的诸多传说中不怎么吸引人的一个。伊士拉先生,您觉得它真的存在?”
游吟诗人走到国王身边,看着他数量庞大的收藏品:“您读过关于骸卵的记载?”
“读过,这里所有的书我几乎都读过,而我的记忆力也不差。可是,骸卵的记载少得可怜……关于它的来历您很清楚,伊士拉先生,现在您还想知道关于它的什么事情呢?”
“它在哪儿?我想知道骸卵的下落,陛下。”
“噢……”国王拖长了声音,“您的口气让我觉得您对它的真实性确信不疑。”
克里欧笑起来:“不用试探我,陛下,我可以告诉您原因:杜纳西尔姆人一直都确定骸卵的存在,因为很早以前我们有长老用它来消灭妖魔,但是后来没有关于这件事的任何详细记录,反而是在王朝祭司的口中流传了一些信息,它就变得神秘了。陛下,您知道的应该比我多吧……”
“让我想一想……”罗捷克斯二世眯起眼睛,“嗯,在那次被利用之后,唯一会召唤和操纵骸卵的人——也就是杜纳西尔姆族的长老——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骸卵也回到了‘极西之地’。如果您要想找到骸卵,最主要的是找到‘极西之地’。”
“您对魔法传说的了解超过我的想象,陛下,这些事情连除妖部族都没有听说过。”
“我也是从书里读到的,那是一个古老的祭司笔记残本的复制品。”
克里欧知道,罗捷克斯二世将来能得到原件的,杜克苏阿亲王过世后,会把自己的收藏全部献给他,这或许比别的宝物更让国王喜欢,而老人一生的至宝也多多少少可以为他的儿子博得陛下的欢心。克里欧忍不住摸了摸胸前,那个防水的皮袋子被他放在衣服里,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极西之地’……”游吟诗人喃喃地念着这个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地方。难道这暗示着一直向西走吗?”
“字面上的理解确实如此。”国王走到一面墙,拉下一根亚麻的绳索,一张巨大的手工编织挂毯垂落下来,上面有整个卡亚特大陆的地图,而西边那片黄色的沙漠逐渐消失了,余留下一片空白。
罗捷克斯二世抚摸着地图底端的流苏:“‘极西之地’没有人去过,因为从来没人走进了沙漠之后能活着回来,而按照大陆传说,西边是太阳落下去的地方,是世界尽头。要是得到那里才能找到骸卵的话,伊士拉先生,或许我有生之年也难以再见到您了。”
克里欧仰起头,注视着那片宽阔的空白,没有说话。罗捷克斯二世回到书桌前,坐下来:“伊士拉先生,骸卵有克制妖魔的法力,这应该是真的吧?”
“是的,陛下,那是凯亚神直接赋予的,因此非常强大。”
“这样的话,杜纳西尔姆人为什么会没有留下关于它的记载呢?”
“我不知道,陛下,这也是我的疑问。我在这片大陆上游荡,就是为了找到答案。”
“您很想得到骸卵?”
“陛下,我的族人莫名其妙地死在了神秘的妖魔手中,父母以生命为代价给我实施时间禁咒,并不是要我当一个行尸走肉的。我必须得到骸卵,并且依靠它的力量消灭妖魔——不管是杀害我亲人的凶手,还是别……”
菲弥洛斯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是盯着游吟诗人的背影。
罗捷克斯二世叹了一口气,摊开双手:“坦白地说,我也和您一样非常想找到它。伊士拉先生,您知道现在斯塔公国出现的异常。”
“是的。”
“当费莫拉德祭司回来告诉我关于阿卡罗亚发生的事情以后,我为可怜的弗拉难过,也非常吃惊;接着斯塔公国出现了同样的问题,而同时来报告的还有另外三个行省。伊士拉先生,我让格拉杰把你请到帝都,就是想知道您是不是能给我一些更有用的帮助。”
“我愿意来到这里是出于同样的目的。”
“很好……”国王顿了一下,“那么,找到骸卵是唯一的选择吗?”
“是最好的选择。”游吟诗人问道,“陛下,可以告诉我,目前您知道的已经出现妖魔的报告有多少”
“十四种,其中八种是具有智慧的中等妖魔。我把主神殿的祭司派出去了不少,现在应付起来已经有点紧张了。”
“您如果相信我的话,陛下,我想知道得更加详细,这样才能给您正确的建议。”
“这很合理,伊士拉先生,我稍候就会派我的秘书官去告诉您详情。”
“谢谢,陛下。”游吟诗人点点头,“那么我能给您两个方面的帮助,第一:我可以帮助您消灭比较难缠的妖魔;第二,我会告诉您该怎么去预防更可怕的妖魔出现,教人们怎么杀死它们。不过我希望您能慷慨地让我查阅您的资料,那里面或许有我需要的东西。”
“我允许您这样做,伊士拉先生。”罗捷克斯二世挥了挥手,“我将赋予您和一等祭司一样的特权,您在我的宫廷中会不受拘束,我的书房也可以随时来。”
游吟诗人向他欠身行礼,感谢他的慷慨。
国王又说道:“格拉杰•赫拉塞姆将是您的向导和随从,我让他和他的小队供您差遣。”
棕色头发的侍卫双手交叉在胸前,向国王深深地弯下腰,表示服从。
罗捷克斯二世终于满意地点点头:“真庆幸您能来到帝都,向您寻求帮助是完全正确的。不过接下来我得处理一些内政,让赫拉塞姆队长带您去主神殿吧,我已经吩咐费莫拉德祭司好好的和您谈谈了。”
克里欧再次向年轻的国王行礼,然后告退,当菲弥洛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走向书房大门的时候,罗捷克斯二世咳嗽了一声,补充道:“还有件事,关于您的役使……奴仆,请不要显露他的力量,这会让人们恐慌的。”
克里欧顿了一下,点点头,而菲弥洛斯则用嘲弄的目光看着游吟诗人,又意味深长地瞟了国王一眼。

现在已经接近中午,阳光变得更加灿烂,热度也增加了不少,照在脸上有些发烫的感觉。叶片和花朵上的露水早已消失,剩下一种很纯粹的本色,这也让它们看上去都差不多,一眼望去好像都很正常。宫廷里的园丁正在为一些花朵修建枝叶,他们带着藤编的宽沿帽,安分地干着手里的活儿,当格拉杰•赫拉塞姆带着游吟诗人走过的时候,他们也不过是从帽沿的阴影下抬了抬眼皮。侍卫队长对克里欧说,“现在快要到午祷的时间了,我必须先去祭司那边知会一下,您可以用餐后再去主神殿。相信我,您一定不会喜欢那里的食物。”
“当然可以。”
于是在赫拉塞姆离开以后,仆人们殷勤地送上美食,然后退下了,把克里欧和菲弥洛斯留在房间里。
克里欧并没有什么胃口,他端起一杯葡萄汁,走到窗户边。从精致的窗格子里能看到那个巨大光轮的底座,就好像巨人的足部——凯亚神仍然坚实地站立在宫廷中,站立在法玛西斯帝国的土地上。
“您为什么不更坦率一点呢?”菲弥洛斯低沉的声音从游吟诗人背后传来——他也没有吃东西,只是倒满了一杯果酒。
克里欧没有回头:“你想说什么?”
“既然要告诉那国王往事,就别隐瞒吧。您可以告诉他,您之所以被实施时间禁咒是因为您的身份——杜纳西尔姆族的王子,您活下去就意味着杜纳西尔姆族最重要的血脉在延续,您还可以说在灾难发生时正要举行的庆典,就是您的即位仪式——”
“还要告诉他我的未婚妻在我面前被撕成了两半,我的兄弟帮助父母把我按在地上,强行实施了时间禁咒,告诉他其实我宁愿那个时候就死去,也不愿意渡过这孤独的两百年?”克里欧苦笑起来,“不,菲弥洛斯,我还没想靠炫耀痛苦来博得别人的好感。”
淡金色头发的妖魔沉默了片刻,:“你真的认为那个有漂亮面孔的国王可以帮您找到骸卵的下落吗?”
“他还没有告诉我全部。”克里欧冷冷地说,“但可以肯定的是,确认了骸卵真的存在,他会对它感兴趣,这比我单独寻找好得多。”
“是的,主人。您一直都很善于利用别人。”
克里欧烦躁地皱起眉头:“不要做出冷眼旁观的样子,菲弥洛斯,你是从这个地方找到的那东西,对不对?”
“这里的花儿太多才引起您的怀疑吗,主人?”
“有一个对魔法那么感兴趣的国王,吸血蔷薇出现在宫廷里也不奇怪。”
“这话很危险,主人。”菲弥洛斯笑起来,“不过我确实是在这里发现的那东西。”
“具体位置是在哪儿?”
妖魔耸耸肩:“花园里某丛玫瑰的花苞中的一个,当我飞过的时候闻到了那种带有腐臭腥味的香气。”
“还有别的吗?”
“至少在花园里没有了,我没有到其他的地方去。大概放在那儿的人是等着某个倒霉的花匠被叮上。”
游吟诗人并不想责备菲弥洛斯没有仔细调查,因为对于妖魔贵族来说,黑魔法出现也好,有巫师隐藏在帝都也好,都和他无关,如果自己没有明确地给出一个命令,他会把即将发生的灾难当成一出戏,并饶有兴趣地看到结尾。不过他既然这样说,那么宫廷中的吸血蔷薇可能十分稀少,并且还没有太多的受害人。问题是,罗捷克斯二世是不是也发现他的王宫里有黑魔法的存在呢?什么样的巫师能够在国王的眼皮底下实施那么邪恶的法术呢?
克里欧转动着手里的杯子,觉得更多的问题正源源不断地出现,他叹了口气,向喝着果酒的菲弥洛斯说:“吃一点儿鸡肉吧,帝都的炭烤鸡很好吃,在进入主神殿以后,你就不能吃肉了。”


供奉凯亚神的神殿在法玛西斯帝国一共超过了一千五百座,最重要的是坐落于帝都的主神殿。事实上,它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样巍峨,甚至连一个富裕公国或行省的次神殿也比不上,它在帝都最靠近内陆的东北边,斑驳的外墙周围有一片广大的空地,面积几乎相当于三条街,那里没有任何的植物或者建筑,只有光滑的石板。一年到头都有虔诚的信徒匍匐在被阳光晒烫的石板上,面对着这个斑驳的平顶建筑祈祷。密密麻麻的人群是它昭示身份的最好标记,而古老得没有太多装饰的陈旧建筑则是它悠远年代的证明。
这座神殿比法玛西斯帝国的存在时间还常,从最早的部落联盟时代就已经有了雏形。传说在神殿的地宫中,供奉着凯亚神的一支箭,那是创世神唯一留在人间的东西。后来随着人类的虔诚崇拜,这座原本简陋的地宫也不断地扩大,在四百年前成形,并且一直保持下来。即使在王国动乱的年代,也没有一个狂妄的君主去惊扰这个地方。
主神殿没有像王宫那样在最高处耸立起一个巨大的光轮,它的正殿是一个正方形,在周围则平均分布了八个圆形的偏殿,它们供奉的是神的臣仆,而正门入口朝向西方——这也是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射的方向。
克里欧•伊士拉跟随着格拉杰•赫拉塞姆队长穿过祈祷的人群,步行进入了主神殿。这里和宫廷不一样,没有闭合的大门,在方框下只有一条金色的横线,跨过去就表示进入了凯亚神的领地,而一般能够被允许进入的只有祭司、皇族和一些特殊人物。
十个宫廷侍卫留在了大门外,克里欧跟在格拉塞姆的身旁,而菲弥洛斯落后了两步。两个年轻的祭司正在他们前面领路,一些路过的祭司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三个陌生人。来到正殿的时候,一个五十多岁的高个子男人正在那里等着他们,脑门上的光轮刺青和金制串珠都让游吟诗人觉得眼熟。
“又见到您了,伊士拉先生。”一等祭司费莫拉德笑着对克里欧招呼道,“欢迎来到帝都,欢迎来主神殿。”
“您好,”游吟诗人说,“感谢您的迎接,大人,这离我们上一次见面的时间并不太久。”
一等祭司点点头:“是的。非常抱歉,因为现在法玛西斯帝国出现了一些很危险的事情,所以我向陛下汇报了您的一些情况。”
克里欧表示他并不介意,祭司微微侧身,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那么,按照陛下的意思,我们将给您看一看其他地方的妖魔事件,请跟我来……”他的目光在移向游吟诗人背后的菲弥洛斯时有些不大自在,但很快就照常向神殿内部走去。
正殿除了门,四周是完全封闭的,在中心位置的地面上有一个很大的光轮图案,上方是宽阔的圆形孔洞,日光从洞中照射下来,刚好落在光轮图案上。在孔洞的周围,还有很多细小的圆洞,在每天阳光照射的不同时段,都有打磨光滑的镜子把光线反射到神殿的各个角落。
费莫拉德在进入正殿以后,匍匐着向中心的光轮行礼,克里欧和赫拉塞姆也深深地弯腰低头,对凯亚神致敬,只有菲弥洛斯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
“请到这边来。”祭司起身后,领着他们走向了左边的一个门,从那里直接来到了一个宽敞的房间,里面摆放着长长的石桌。这里没有像正殿大厅一样直接采光,而是点燃很多粗大的蜡烛,有细细的微风从墙角的通风管道中吹出来。
“请坐,先生们。”费莫拉德祭司将一捆羊皮包裹着的东西推倒桌子中间,“伊士拉先生,关于这段时间里各地的妖魔事件,都在这里了。按照陛下吩咐的,我们没有任何保留,请看吧。”
“谢谢,大人。”
克里欧•伊士拉的手解开了包裹着密报的绳子,仿佛从这一刻起,他触摸到了一个古怪的坚果,敲开外面的硬壳,即将面对那流着毒汁的果肉。
 楼主| 发表于 2010-8-29 16:47:05 | 显示全部楼层
天幕尽头(十九  审问)

被送到帝都的密报尽管都包装得很好,但是在长途的旅行后,又经过国王和高级祭司们的传阅,多少有些破损了。当克里欧•伊士拉打开那一捆捆绳索,淡黄色的羊皮卷就散落到桌子上,有些边角卷曲着,还残留了不少腊封的油迹。
游吟诗人拿起其中的一些,慢慢地用手指摸索着那些用红色颜料写出的密密麻麻的小字,那背后纪录了近一年之中法玛西斯帝国各个公国和行省中发生的异常情况。
除了阿卡罗亚公国和斯塔公国出现的妖魔,最东边的拉格夫行省也出现了低等地魔那加达兽,好在很快就被消灭了。
比较麻烦的是邻近的阿尔拉吉提行省,那里一个城镇中的19名少女被莫名其妙地咬断喉咙,目击者向总督和祭司们描述,施暴者看上去像是高大的男人,但是嘴巴却可以咧得很大,长长的獠牙上有青色的寒光,并且双手可以变成翅膀。在祭司和军队围捕它的时候,那妖魔冲上天空就消失了。
此外在一个叫做月亮山谷的地方,猎户们报告说那里的树木在大面积枯死,很多鹿和蛇也都不见,总督派去的士兵们都消失在山谷的深处,至今也没有回来……
克里欧看完了所有的羊皮卷,感觉胸口有些发闷。
费莫拉德祭司为他倒了一杯清水:“这里面的妖魔您都能认出来吗,伊士拉先生?”
“是的,大人。”克里欧把格拉夫行省的那几份密报拿出来,“之前陛下告诉我,现在有八种具有智慧的妖魔出现,我想我基本都知道它们是什么。”
“太好了。”祭司露出微笑,“除了在阿卡罗亚抓住的库露,在斯塔公国抓住的娜科,我们按照古老典籍的记载,可以肯定中等地魔阿努格德也出现了,还有吸血兽波克菲。”
“咬断少女脖子的是魔狼,吸干植物的是水魔比达,还有可以化形的银羽鸟和肉虫巴斯杰特。”
“听起来很可怕……”费莫拉德祭司说,“我们现在把能实施白魔法的人都派出去了,还有受过祝福的士兵,但是只能勉强剿灭一些低等的妖魔。如果要消灭有智力的中等妖魔,祭司的数量和法力都不够。”
克里欧点点头:“关于妖魔的种类和传说,现在很多修习白魔法祭司并不了解,因为妖魔们已经被封印得太久了,很多人都没想到它们会重新出现。我可以尽快把那些对付不同妖魔的基本方法整理出来,还有一些杜纳西尔姆族的咒语——和白魔法互通的,这样大概能帮上一些忙。”
“非常感谢您,伊士拉先生。”
“不过说到有智力的中等妖魔,在斯塔公国我们抓获了一只娜科,您和陛下知道吧?”
“是的,接到密报的时候我非常吃惊。祭司们星夜兼程地把它押送回来,关在神殿的地牢中。
“真是迅速,那么从它的嘴里应该能问出一些端倪。”
“希望如此,不过娜科是有智慧的妖魔,它们就像女人一样有非常细腻心思,要分辨真话假话可不容易。”
“可是现在必须这样做了。”游吟诗人把那些卷宗排列出来,指着其中的一些:“北边的阿卡罗亚公国、中部的斯塔公国、东边的格拉夫行省、以及靠近南边的阿尔拉吉提行省,这些地方都有妖魔,如果把出事的地点连起来,您可以发现作为卡亚特大陆最中心的法玛西斯帝国各个方位都出了问题,几乎能画一个圆,这说明封印妖魔的‘第九层圣殿’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即便是娜科说谎,我们也可以摸索出一点儿线索,这会很有用的。”
“您怎么能够从它们的谎言中分辨出能相信的部分呢?”费莫拉德有些迷惑地说。
“不,不是我,”克里欧将目光移向身后。
室内安静得很,过了一会儿,一直沉默着的菲弥洛斯从光线黑暗的地方走出来,他轻蔑地看了看那一桌子羊皮卷,笑道:“娜科只会在同类面前放松一些,祭司大人,你可以安排一个合适的时间。”
一等祭司犹豫地看着游吟诗人,后者却缓慢地点点头:“是的,大人,让菲弥洛斯去提审那只妖魔比较好。”
祭司脑门上的光轮有些变形,他顿了一下,随即谨慎地说:“请原谅,伊士拉先生,我并不愿意怀疑您的仆人,可我知道他不是人类……”
“说得对。”菲弥洛斯响亮地打断了祭司的话,“这很合理,大人。我不是人类,只是你们的工具,一个工具是不会欺骗主人的,你不必对我心存疑虑。”
费莫拉德很尴尬地看了看他,还是没有答应。
“如果您不相信菲弥洛斯,大人,您总该相信我。”克里欧继续坚持自己的提议,“我和菲弥洛斯有‘血盟’,他不会违背我的命令。”
菲弥洛斯脸上露出了冰冷的笑容,却又重新退回到黑暗当中。
光头的男人想了想,最终点点头:“好吧,伊士拉先生,那就要拜托您了。”他走到门外,吩咐一个祭司去叫人,不一会儿外面就来了一个很年轻的祭司。他大约二十来岁,长着一张端正、严肃的脸,额头很宽,颅骨的形状饱满而优美,红色的光轮刺青在他的皮肤上竟然意外地合适。他穿着浅红色的长袍,脖子上挂着乌木包铜的念珠,看上去一个低等祭司。
“伊士拉先生,这位是六等祭司甘伯特。”费莫拉德向游吟诗人介绍,“请他先带您去地牢等候,我必须请别的高等祭司一起见证牢门打开的过程。”
“好的,阁下。”
那个年轻的祭司欠欠身,用浑厚的声音说:“请这边走,先生。”
他的礼仪规范,态度沉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气度,让游吟诗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靠近北方的偏殿供奉的是神的骑士卡西斯,在门口上方有个石雕的宝剑作为标志。在这个偏殿的祭坛后方,有一个通往地下的旋转石梯,直接通向主神殿的地牢。因为卡西斯是凯亚神扫除妖魔的得力干将,所以地牢建立在这座偏殿之下也有一定的象征意义,祭司们相信卡西斯的正义力量可以震慑邪恶。
不过在地牢入口处职守的却是一个更加年轻的祭司,甚至不到二十岁,他个头不高,有一张娃娃脸,穿着白色的长袍,甚至连念珠都没有——他还只是一个见习的祭司。
“比特尼尔,”甘伯特叫这个见习祭司的名字,吩咐说,“遵照费莫拉德大人的指示,我带这两位客人去地牢,开门吧。”
他伸出手,年轻的比特尼尔恭恭敬敬地把手掌朝上与他碰了一下,只见他们皮肤间闪过一道光,然后矮个子的实习祭司就点点头,转身把手贴在一个凹槽里,打开了石门。他高高地举着油灯,引导克里欧•伊士拉和他的仆人走下石阶,并羞怯而礼貌地微笑着,提醒他们小心脚下。
石阶的尽头是一个正方形的小房间,四面都坚硬光滑的黑色岩石,五支火把插在墙上的铁环中燃烧着,人影落在地面上摇摇晃晃的,但这里并没有被捆起来的娜科。
他们刚刚进来,费莫拉达就带着另外五个高级祭司赶到了。彼特尼尔在向他们行礼之后,安静地退到了一边。
“伊士拉先生。”费莫拉德笑着迎上来,手中有一支小小的卷轴,“我向陛下要了您提审妖魔的授权,但是陛下吩咐绝对不能让它死掉。”
游吟诗人恭敬地接过了那只卷轴,说:“感谢国王陛下,您大可放心,菲弥洛斯会知道分寸的。”
“当然,我完全相信。”
一等祭司从腰间取下一支小瓶子,然后来到一面黑色的石墙前,他用手指蘸着瓶里的水,在墙面上画出一个个整齐排列的符号,然后唱诵出一连串咒语。石墙渐渐地朝两边退去,露出了一间黑乎乎的屋子。在幽深的屋子尽头,两盆绿色的火苗燃烧着,隐约能看清楚一个像女人一样的东西躺在地上。
“请放心,娜科被施了昏睡咒,它的尾巴被七根长钉钉在地上,绝对没有危险的。”费莫拉德又指了指旁边的四个祭司,“哪怕发生了意外,我们也会立刻控制它。伊士拉先生,请进来吧。”
游吟诗人摇摇头:“不,大人,我不进去,菲弥洛斯一个人就够了。”
祭司们的脸上都有些错愕,他们有些无措地看向费莫拉德,后者露出了不安的表情:“您的意思是,让您的仆人单独提审妖魔?”他把重音落在了那个敏感的字眼儿上。
“是的。”
“可……这好像不合适……”
“您知道菲弥洛斯和我的契约,大人,他会比我做得更好。”
一等祭司沉吟片刻,还是勉强同意了,他退开几步,看着菲弥洛斯。身材高大的妖魔用嘲弄的眼神瞟了瞟他,然后向游吟诗人夸张地弯下腰。
“听从您的吩咐,主人。”他用讥讽的的口气说,“请您安心地等待我的好消息吧。”
他走进了昏暗的地牢,一等祭司唱起了咒语,厚重的石墙吱吱嘎嘎地合拢过来,隔绝了里面的妖魔和外边儿的人类。克里欧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黑色石墙上的缝隙变细,最后完全消失。
费莫拉德叹了口气,摆摆手:“既然这样,伊士拉先生,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了……比特尼尔,把凳子推出来,再给我们拿点儿水。”
“是,大人。”实习祭司连忙拉动角落里的链条,使镶嵌在墙根里的一些方形石凳凸出来,等所有的人都坐下以后,他又急急忙忙地走上了石阶。
不过当这个少年与克里欧擦身而过的时候,向游吟诗人笑了笑,并且飞快做了几个口形。
克里欧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说的是“别担心”。


地牢中有股阴冷潮湿的味道,虽然两个火盆都熊熊燃烧,但是没有任何帮助。在靠近墙根的地方,渗出了地下水,沿着石头的缝隙慢慢沁润着。
菲弥洛斯对这环境有本能上的反感,因为他喜欢开阔明亮天空,一展开翅膀就仿佛没有边界,而这里却连空气的流动都觉察不到。他的心情会随着空间的缩小而越来越恶劣,即使这不会损害他的理智,但是也会让他不自觉地显露出厌恶的表情。
妖魔贵族从指尖上弹出一簇小小的金色火苗,落在娜科身旁的地面上。蜷缩在地板上的女妖抬起头,浑浊的眼珠转了两下,很快就把目光落在菲弥洛斯身上。
“噢噢,”她娇媚地笑起来,“瞧瞧是谁,一个奴隶。你要来做什么,帮你的主人折磨我?”
菲弥洛斯看到她粗长的尾巴被钢钉钉在地上,指尖也流出了淡绿色的血液,这让她的凶悍力量完全无法施展。尽管这只娜科想要维持天生的妩媚,但是已经沙哑的嗓音、凌乱的头发和消瘦的身体让她看起来非常狼狈。金色的火苗在地板上燃烧着,她的脸庞被照亮了,绿色的眸子反射着奇异的光。
菲弥洛斯走到娜科的跟前,面无表情地说道:“名字……”
娜科笑了起来:“果然只有同类才会注意到我们都有不同的名字。怎么?你对我感兴趣吗?”
“我不想重复问第二遍。”
女妖费力地爬起来,用手梳理着凌乱地头发,擦干净脸上的血迹:“我叫瑟芬娜,你呢,帅哥?你能变化成人类,应该是更高级的妖魔吧。”
“不,我不用变化成人类。”菲弥洛斯更正道,“事实上,我诞生的时候就是人形,而我能变化的形状是一只鹰。”
女妖的动作停下来了,眼睛因为惊骇而渐渐睁大,然后她僵硬地抽动着嘴角:“别撒这么蠢的谎,一个弥帝玛尔贵族不可能成为人类的奴仆。”
“既然你们都能从第九层圣殿里爬出来,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菲弥洛斯让发出蓝色光芒的指尖相互碰撞,迸发出一簇簇白色的火花,“瑟芬娜,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会苏醒?地下怎么了?”
女妖眼睛里的露出嘲弄:“我们当然会苏醒,娜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好男人了,非常寂寞,而且……我们需要孩子。”
“封印破裂了,对吗?有什么力量介入?”
“哦,大人,您阻碍了我们找新的丈夫,还想继续盘根问底。”
“我相信凯亚神的封印是不会那么容易从内部破裂的,你们的沉睡只能因为平衡被打破而结束。”
“大人,您太无趣了。难道您不相信我们只因为寂寞所以才出来?”
“这个破裂的过程应该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开始苏醒的是谁?你们沿着地裂爬上来的?还是说一点点低挖到了地面?”
“啊,对了,其实那些卫兵里有一个很可爱,他一直在看守我,我想或许他会明白我的意思——如果我没有被送到这鬼地方的话。”
“瑟芬娜!”菲弥洛斯顿了一下,轻轻地说,“你还不明白什么等着你。”
娜科脸上的笑容有些不自然,她的爪子紧紧地握在一起。
妖魔贵族让金色的火焰从手上流下来,落在地板上:“你已经无法回到树林中和阳光下了,可你不会死,黑漆漆的地牢就是你未来几百年呆地方,并且这次你还没那么好运可以一直沉睡。人类会不时来看看你,加强你身上的禁咒,让你活着,除此之外没别的。也许你会连续几年一个人看着射不进光线的牢房,躺在地上苟延残喘。瑟芬娜,没有自由、没有朋友、没有光,连死的机会都没有。”
娜科打了一个寒战,笑容僵硬地附着在脸上。
菲弥洛斯拍了拍手,让剩余的火星溅落在地板上,然后站起来,看着那两个燃烧着的火盆。
“瑟芬娜,你知道我的身份。弥帝玛尔贵族没有被封入地下是幸运的,对吗?凯亚神对我们仁慈了?”
“大人,您和您的朋友从来都不关心别人,而且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永远不老不死的能力,这可比我们好了很多。”
“人类也这么看。”菲弥洛斯冷笑着摇头,“不,不,可怜的瑟芬娜,你们都没有发现,伟大的凯亚神让我们例外是因为他早在创造我们的时候就赐予了惩罚。每个弥帝玛尔贵族都有唯一的属性,不会有相同或者相似的伴侣,所以孤独会一直伴随着我们,直到这个世界灭亡。如果你知道这一点,就会明白为什么每个弥帝玛尔贵族都会有一样足以致命的爱好,并且愿意为之付出一切了。”
女妖的表情柔和了很多,她抚摸着头发,仰头看着菲弥洛斯:“大人,您付出的是尊严和自由吗?”
妖魔贵族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你觉得阳光有那么诱人吗,瑟芬娜?”
娜科再次微笑,娇媚的面容上带着人类女性绝对不会有的魅力。“阳光很好,大人,很温暖。”她懒洋洋地尝试着伸直山羊一样的腿,“我记得在被封印之前,树林里的阳光照得我非常舒服,当时我遇到了一个男人,我们度过了很美妙的下午……大人,要知道,其实远古的人类对我们的戒心不重。我们也并不像传说地那样把男人们吃掉,如果真心喜欢一样东西,怎么会把它吃掉呢?他对我很好,我想即使是片刻的温存,他也真的喜欢我……我以为我会有个孩子——就跟别的娜科一样——等有了孩子就让他回去。可是当凯亚神的封印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时候,我就被土地吸进去了……”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还记得他的指头从我手掌上划过去的触感,他想拉住我。我在地下沉睡前的最后念头就是‘完了,我本来想要一个像他那样有黑眼睛的孩子’。”
“瑟芬娜,已经几百年了,那个男人早就不在了。”
“是的,大人……”女妖的脸颊上划过一道清晰的泪痕,“我只是觉得……那个卫兵很像他。”
菲弥洛斯交握着手,闭上眼睛:“所以你可以理解,死了,有时候比活着要好。”
娜科用破损的指尖抹了一下眼角,深深吸了口气:“第九层圣殿里并没有出现什么特别的变动,我们是自动醒来的。开始的时候,我感觉到周围有同伴在动,可没有光,什么都看不见,似乎也非常安静,我猜想醒来的人并不多……我在地上爬,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触摸到第一条植物的根……”
“依靠植物移动的本能吗?”妖魔贵族又问道,“你醒来的时候,最先感觉到的是什么?”
“泥土的味道……浓重的泥土味儿。这和森林里的泥土味儿不一样,森林的土是芬芳的,但是那个黑暗中的味道很臭。我说不出来像什么,但让我非常恶心。”
“你为什么会一直爬行?因为醒来的时候身上没有力气。”
娜科愣住了,似乎这个问题她也没想到。女妖皱起眉头,回忆了片刻:“您倒提醒了我,大人,我确实完全没想过要站起来,可当时我的身体并不存在什么问题。”
“你有没有注意到脚下地面?”
“噢……到处都是泥土……非常松软,好像可以陷下去……所以我身上一点儿擦伤都没有。”
菲弥洛斯缓缓吸了口气,又默然无声地把它吐出来。这个阴暗的地牢中好像也有什么古怪的臭味在弥漫,它们随着娜科的回忆,不断地从青石地面下渗漏出来。
菲弥洛斯轻柔地托起女妖的脸,嘱咐道:“瑟芬娜,谢谢,现在我要你闭上眼睛。”
娜科仰头看着黑发男人,又带着那种自然而然的妩媚微笑:“感谢您的仁慈,大人。可以让我问您一个问题吗?”
“嗯?”
“您也准备好了吗?”
菲弥洛斯的眸子闪动了一下。
“大人,弥帝玛尔贵族不能承受屈辱,即使摆脱了奴仆的身份,您也会杀掉侮辱您的人;如果不能摆脱——”她看着菲弥洛斯的额头,“——您会造成更大范围的毁灭……您打算什么时候死呢?”
黑发的妖魔发出低沉的笑声:“是啊,瑟芬娜……我会什么时候死呢……”
女妖专注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按住他的手,闭上了眼睛:“其实我并不想知道答案,大人。”
“哦,其实我也没有答案……”菲弥洛斯的手缓缓滑到女妖纤长柔美的脖子上,隐约地泛出蓝光,“再见,瑟芬娜。”


天幕尽头(二十  意外的弟子)

克里欧•伊士拉接过见习祭司比特尼尔倒的第二杯水,安静地低着头。他身边的费莫拉德和其他神职者则不断地看向那扇没有缝隙的石墙。他们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因此更显得有些焦躁,当时常年的苦修让他们能够压抑内心的情绪,只是在目光中透露出了一些担忧。
突然,石墙上传来了滑动的声音,黑色的大理石重新开启,那个高大的身影从里面慢慢走出来。
所有的人一下子都站起来,游吟诗人把水杯还给一旁的见习祭司,向他的仆人问道:“有什么收获,菲弥洛斯?”
妖魔贵族冷冷地回答:“第九层圣殿的结界破裂确实是外力介入,不过很有可能是从第十层神殿中散播的……有人埋藏了巫术,污染了凯亚神的神圣魔法。”
“不可能!”费莫拉德祭司惊惧地反驳说,“凯亚神的魔法是不会被破坏的。”
菲弥洛斯露出轻蔑的微笑:“他确实是创世之神,可是要知道,他只是从混沌中取出材料来重新塑造而已,妖魔是混沌中暗的一面,是本来就存在的东西。他封印妖魔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作品们,却没有办法一劳永逸毁掉,让我们永远消失。尊贵的祭司大人,这是什么原因您不知道吗?”
一等祭司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平衡啊,大人们。”菲弥洛斯嘲弄地说,“妖魔的消失会破坏这个世界的平衡,这是即使是伟大的凯亚神也不敢尝试的事情。”
虔诚的神职人员都因为他不恭的语气隐约动怒,克里欧阻止了妖魔贵族的阐述:“菲弥洛斯,娜科说了什么?”
妖魔贵族转向他的主人:“瑟芬娜给我描述了她从沉睡中苏醒时的一些细节,泥土有不正常的臭气,并且松软,而我所知道的是,凯亚神在封印妖魔的时候,为了避免地魔、水魔等等有特殊属性的妖魔遁逃,创造出了虚无空间,那里摈弃了所有的自然元素。在封印妖魔王的时候,却将从虚无中诞生的五位妖魔王嵌入了岩石中。娜科们醒来能触摸到泥土……发出臭气的泥土,那肯定是巫术融化了岩石。”
“等、等一等!”费莫拉德祭司震惊地打断他,“我们从来没有发现这么强大的巫术力量啊!整个帝国中的神殿祭司们,已经一百年没有发现过强大的巫术痕迹了。”
菲弥洛斯颇不耐烦地摆摆手:“我说了,那种巫术是‘埋藏’起来的,远远超过了一百年!”
一个佝偻着身体的年老祭司耷拉着眼皮,浑浊的眸子里透露出怀疑,他用沙哑的声音对游吟诗人说道:“请原谅,伊士拉先生,我们相信您绝对是一位值得陛下信任的客人,但是……您的仆人,他说的一切是否属实呢?”
菲弥洛斯甚至没有看这个人一眼,他盯着游吟诗人,然后闭上嘴。
克里欧平静的面孔上露出一丝明显的怒气:“大人,既然我能在陛下面前为菲弥洛斯所做的一切负责,当然现在也可以。”
老祭司稍微欠欠身,解释道:“我无意冒犯,伊士拉先生,不过现在是敏感的时期,并且您的仆人并不是我们的同族。与您比起来——我的意思是,夺取了他自由的您——也许娜科显得更加亲近。”
这个时候,站在一旁探头探脑的实习祭司比特尼尔盯着洞开的地牢,突然发出了短促的惊叫。
老祭司顺着他的目光把灰色的眼珠转向那边,紧接着像被冻住了一样僵立在原地。他干瘪的嘴半张着却没有发出声音,眼睛中流露出了一丝恐惧。
“怎么了,赫特大人?”费莫拉德祭司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肩膀,老祭司伸出颤抖的手,指向地牢中那两个火盆的中间。
所有的人都望向那边,祭司们刷白了脸,纷纷向匍匐在地上的娜科跑过去。费莫拉德知道一切都晚了,他从离尸体五步远的地方捧起了女妖的头,那张五官姣好的面孔上居然还残留着微笑。他看了看头颅的断口,上面有些烧焦的痕迹。
一等祭司的脸色青了又红,一股怒气从心底升起,他脑门上的光轮因为肌肉紧缩而发皱,扭曲、变形。
菲弥洛斯站在原地,冲他做了个“抱歉”的手势。
这个时候,连游吟诗人的脸颊上都显露出少见的红潮。“你杀了它?”克里欧质问到,“这只娜科是陛下明确要求保留的,菲弥洛斯,我想你应该听到了这个命令。”
“瑟芬娜。”
“什么?”
妖魔贵族郑重地看着游吟诗人:“被捉到的娜科,她的名字叫做瑟芬娜。”
克里欧愣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吩咐道:“你呆在这里,菲弥洛斯。”
妖魔贵族看着这个男人的背部挺直了一些,走进了那间黑漆漆的牢房。祭司们围绕在女妖的尸体周围,不安而愤怒地看着他。他蹲下来先检查了一下,然后又起身和费莫拉德谈起来。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菲弥洛斯什么也听不见。燃烧的火盆将橙红色的光照在他们脸上,形成了新装怪异的阴影,一等祭司的脸部肌肉因为怒气和急促的说话而起伏运动着,别的祭司们好像是各种工艺不同的面具,悬挂着惊讶、慌张、怀疑、畏惧等等各种表情。而克里欧•伊士拉刚好在火光中露出了侧面,他秀美的轮廓被照得很清楚,跃动的火苗让他眼眶和鼻梁出的阴影不断变化着,但他的眼睛却始终看着那个被费莫拉德祭司丢在地上的头颅,除了偶尔回答几句话可以见到他动动嘴唇以外,很多时候他的表情始终是淡淡的,没有改变。
过了一会儿,祭司们终于停下了讨论和质问,费莫拉德又说了些什么,克里欧•伊士拉点点头,然后回到菲弥洛斯的身边。
“走吧。”他对妖魔贵族说,“现在你和我在一起,我们必须呆在主神殿,等到国王陛下做出决定才能够离开。”
菲弥洛斯笑道:“怎么了,主人,难道他们要软禁我们?”
“他们只是害怕,菲弥洛斯。你应该知道,在比你弱小很多的人类面前,只有按照要求去做,才会让他们有安全感。”
妖魔贵族挑高眉毛:“不怪我给你惹了麻烦吗?”
“我不是第一天知道你的任性了,菲弥洛斯。不过,没有关系……如果你真的想那么做……为了瑟芬娜。”



这个晚上注定是不能休息的了。
克里欧•伊士拉和菲弥洛斯被重新送回了之前待过的房间,然后几个年轻的祭司便一直留在门外没有离去。现在费莫拉德和年长的祭司亲自去觐见罗捷克斯二世,剩下的就是等待国王陛下给出裁决。
那个叫做甘伯特的六等祭司一直待在他们身边,直到午夜过后,才把他们带往伊萨克偏殿。那是供奉河流之神的地方,就在东边,面积并不大,距离也近。
克里欧•伊士拉想象过那只娜科的死会带来的最恶劣的后果,也准备接受罗捷克斯二世的处罚,却没有想到这件事竟然让年轻的国王在深夜亲自驾临神殿。他不得不承认,在看到那披着一头灿烂金发的背影时,他有点儿吃惊。
“陛下……”他向国王行礼,注意到费莫拉德和别的祭司正以一种严肃的姿态站在旁边。
罗捷克斯二世转过身来,他只穿着单薄的白色长袍,披了件斗篷,看得出是匆忙从睡梦中被唤醒。这个空旷的偏殿中光线非常暗淡,只有一个小火盆在照亮,侍者和祭司们都穿着深色长袍,只有他的白色身影异常醒目。
“伊士拉先生,我信任您。” 国王抱着双臂,紧绷着脸,用低沉的声音说,“在祭司们转达了您要提审妖魔的请求以后,我毫不犹豫就批准了。我只是要求您让这只妖魔活着,您应该明白它现在对我们的重要性。”
“是的,陛下。”
“您要求让您的仆人去做这件事,并为此担保。”
“是。”
“但是现在的结果并不是我想看到的。”国王微微提高了声调,“现在最重要的一条线索断了,而我们还不能判断您的仆人是否给了我们真实的信息。”
克里欧的脸上保持着平静,他再次深深地鞠躬:“我对违反您的命令表示歉意,我会为菲弥洛斯所作的事情负责,如果您要惩罚我,我会欣然接受。不过,陛下,我也想请您相信,菲弥洛斯从娜科口中探听到的信息绝对真实。而且,我相信他得到了对我们有用的全部事实,才会杀死娜科。”
祭司们都诧异地看着他,中间夹杂了明显的恼怒,仿佛他的偏袒再一次让他们大大地不悦。
“哦,给我理由,理由!伊士拉先生,我凭什么相信呢?”国王皱着眉头摆摆手,“要知道,您的仆人是明目张胆违抗了您的命令——您肯定嘱咐过他要遵守我说的要求,对吧?并且,他说的一切太匪夷所思了,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费莫拉德,作为大祭司的你能判断真假吗?”
严肃的中年男人沉默着,最终摇摇头。
罗捷克斯二世摊开双手:“看,这就是问题。我看得出来您和您的仆人对于妖魔确实和我们的观念不大一样。好吧,伊士拉先生,哪怕您的仆人杀死那只女妖是可以理解的,我们又怎么来验证他给我们的信息呢?”
克里欧完全明白,要从口头上劝国王和祭司们相信一个妖魔单方面的话几乎是不可能的。游吟诗人转向国王,郑重地说:“陛下,我可以告诉您,其实您的王国确实有巫术的踪迹。”
“巫术一直都有,那些骗人的戏法儿是禁不了的,但是您的仆人所说的强大巫术不存在。”
“如果您认为连‘吸血蔷薇’都算是‘骗人的戏法儿’,那当然不会觉察到任何巫术的存在。”克里欧毫不客气地说。
罗捷克斯二世大吃一惊:“‘吸血蔷薇’?你说的是那种提炼人血来增加魔力的邪恶巫术?”
“是的。”游吟诗人顿了一下,“而且我可以告诉您,陛下,这种东西我已经亲眼见过了,并且就在萨克城。”
祭司们瞠目结舌,而国王的脸色阴沉下来,他的手指紧紧抓着斗篷的边儿,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您在哪儿看到的,伊士拉先生?您有证据吗?”
“如果我能够拿出证据,那么您就应该相信巫术确实在卡亚特大陆重现了;相应地,您也可以考虑菲弥洛斯之前说的情况,他给我们的消息并不是谎言。”
罗捷克斯二世沉吟了片刻,点点头:“好,伊士拉先生,我也想亲眼看看传说中的巫术是什么样的?如果您能找到‘吸血蔷薇’,那么私自杀死娜科的事情就一笔勾销。实话说,虽然处罚您或许是困难的,而且非常徒劳,但我没想过为此放弃对于法令的维护。”
“我完全理解。”克里欧再次行了个礼,“那么我会给您找出来的,但是我无法施展白魔法,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费莫拉德大人同意让一位年轻的祭司暂时当我的助手,我会将一些杜纳西尔姆族的咒语交给他。”
“我想这没有什么问题,您有人选吗?”
“甘伯特祭司就非常合适。”
严肃的中年男人和其他高等祭司对于国王的决定也都没有反对,但是他们的表情仍然带着不满——对于失去一个活的妖魔俘虏,他们确实很难释怀。
费莫拉德祭司用克制的眼神看了看克里欧,然后来到门口高声叫道:“甘伯特,请你立刻进来。”
年轻的六等祭司很快听从吩咐,恭敬地进入房间。费莫拉德祭司对他说:“按照陛下的指示,这两天你将会向伊士拉先生学习一些失传的法术,好好努力吧。”
英俊的青年微微愣了一下,随即鞠了个躬,表示服从。
罗捷克斯二世的脸上终于稍微露出了些缓和的迹象。“伊士拉先生,什么时候能看到您给我的证据呢?”他追问到。
游吟诗人稍微想了想:“如果您允许我自由地进入萨克城的任何场所,我会在三天内找出一株活的吸血蔷薇。”
罗捷克斯二世的手指敲打着自己的上臂,然后又取下一枚戒指,递给了克里欧:“好吧,您有了这个就能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哪怕是我的卧室。”
游吟诗人接过来,看到戒指上有一个用红宝石和黄金铸造出的玫瑰图案,在花朵中心仿佛隐约有液体在流动。
“那么今天的事情暂时这样吧。”罗捷克斯二世略带疲倦地揉了揉眉心,说,“费莫拉德,关于妖魔的尸体处理,你看着办吧。我累了,只希望多看到一点顺心的事情,然后能睡个好觉。晚安,先生们,噢,不,天都快亮了,我得回去了。”

黑沉沉的夜晚逐渐过去,萨克城的喧嚣在经历了一个短暂的沉静之后,又逐渐开始复苏。夜幕从东边慢慢被揭起,露出一条灰白色的细边儿。太阳用无形的手一点点拽下了蒙在天上的黑布,终于将光明重新还给了大地,于是寒冷和噩梦都被赶走,每个人一睁开眼睛就是新的一天。
克里欧•伊士拉睡得很安稳。
奇怪的是,在昨天发生了那么意外的事情,他却并没有太多的慌乱和气愤,甚至能平心静气地和闯祸的那个人在同一个房间里休息。
因为是在凯亚主神殿,菲弥洛斯没有像他经常做的那样变成鹰飞到外面去。他老老实实地待在克里欧的身边,并且像一个人类那样入睡。当金色的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里射进来的时候,克里欧醒过来,转头看着那个靠着墙熟睡的妖魔。
他光滑的侧脸完美无缺,额头上的十字伤也只延伸出了一个小小的尾巴,当嘴角没有讥诮地翘起来,他的面孔甚至可以说是柔和的。克里欧思考同伴熟悉又陌生的种种表情,直到他醒过来,黑色的眼睛正对上自己。
“他来了。”妖魔贵族轻轻地说。
克里欧•伊士拉愣了一下。
菲弥洛斯慢慢起身,伸展着手臂:“我是说你的小徒弟,我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快点起来吧,主人,您至少得做出一副勤勉样子。”
游吟诗人整理好衣服。他刚刚从罐子里舀出水来洗脸,门口就有人在问早安。
菲弥洛斯打开门,年轻的六等祭司穿着浅红色的长袍,端着一个托盘,向他微微欠身:“早上好,伊士拉先生,我给您送来了早餐。”
“谢谢。”游吟诗人侧身让他进来。
甘伯特把面饼、鸡蛋和一些羊奶放在桌子上,菲弥洛斯过来看了看,然后皱着没有转开了。
“他不吃这些的。”克里欧洗漱完毕以后,对年轻祭司解释到,“以后请少拿一些食物来吧。”
“我明白了,先生。”
甘伯特对菲弥洛斯的身份已经有所了解,但是他并未表现出排斥和恐惧,即没有刻意地保持距离,也没有多看一眼。这让克里欧感到满意。
“告诉我,甘伯特,”游吟诗人一边吃一边问,“你是什么时候成为主神殿祭司的?”
年轻人愣了一下,随即回答到:“16岁。”
“是从学僧开始,然后进入见习祭司阶层吗?”
“是的。”
“你是帝都的人?”
“不,先生,我的家是在菲尔多,属于斯塔公国。我十岁的时候被父母送来成为学僧的。”
“今年你多大?”
“二十三岁,先生。”
“嗯,很好。”克里欧笑着点点头,“这么说你学习白魔法的时间至少也有七年了,对吗?”
“是的。”
“那么已经达到什么程度了呢?”
甘伯特想了想:“对于赶走梦魇虫一类的除魔魔法稍微差一点,但是对于净化和祈祷一类的则好些。”
“好到什么程度?”
“呃……祈祷‘凯亚明灯’的话,能够持续一昼夜。”
“哇,真不得了。”在一旁的菲弥洛斯做出夸张的表情,“能用白魔法仿造太阳照耀那么长时间,一般中级祭司的法力都难以达到啊。”
甘伯特英俊的脸上没有一点儿得意的痕迹,他挺直的眉毛甚至连一丝颤动都没有。
游吟诗人对甘伯特说:“很高兴费莫拉德大人把这么一位法力高强的祭司指派给我,我想你应该可以完全掌握杜纳西尔姆人的咒语。但是我得说明一下,你身上后来学来的法力和杜纳西尔姆人那种天生遗传的法力是有区别的,所以你用我们的咒语也会相应地出现不同的情况,有可能效果会减弱,可能会增强,也有可能产生副作用……我无法预知会在你身上发生什么,也不知道你施展那些咒语的时候会遇到什么危险。你明白吗?”
甘伯特郑重地点点头,接受了游吟诗人的警告。
“不过我也可以告诉你,这对你来说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杜纳西尔姆族的除魔咒是从来不曾外传过的,如果我们还有一个人活着……一个蕴藏法力的人活着,这咒语是不会让外族的人学会的……”克里欧很快把嘴角边的一抹苦笑隐去,“如果你学会了这些咒语,我希望你能继续把它们传给你挑选出的学僧和祭司。如果卡亚特大陆上真的出现了巫术和妖魔的危机,或许还能发挥点儿用。”
年轻人将手按在自己额头的光轮刺青上,严肃地向凯亚神发誓,不会将那些法术藏私。他的声音在吟唱誓词的时候就如同铜管风琴在鸣响,竟然出人意料地动听。
游吟诗人放下手中的陶杯,对于甘伯特优异出众的嗓音有些意外,但是也略微有些欣喜,甚至怀着一些期待——
消失了一百多年的杜纳希尔姆族的咒语又能被唱响,并且重新发挥出力量。光是这个事实本身,就足以让克里欧觉得这样做是值得的。
 楼主| 发表于 2010-8-29 16:47:30 | 显示全部楼层
天幕尽头(二十一  疑点)

在承诺给国王陛下找到吸血蔷薇的第一天,克里欧•伊士拉并没有如高级祭司们所料的那样,急匆匆地在萨克城里到处寻找巫术的蛛丝马迹。
他在第一天几乎没有离开主神殿——他教年轻的六等祭司甘伯特先学会杜纳西尔姆语的标准发音,让他尝试着说一些简单的韵节,然后再把几条如歌谣般优美的咒语教给他。
好在这个青年比他预料的还要聪明,对于咒语读音和吟唱音律上的掌握快得惊人,这大大节省了时间,等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克里欧觉得他已经可以独立施展已经消失很久的引诱魔法了。
“我们不能浪费时间。”游吟诗人对他的学生要求到,“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得尽快地找出这座城市里隐藏的巫术。甘伯特,我的身体无法再蕴含法力,而菲弥洛斯——”他看了看躺在床上假寐的妖魔贵族,“——他是不能施行白魔法的,所以只有你能协助我,请你保证一切都要按照我的吩咐去做。”
“没有问题,先生。”
克里欧点了点头,看向窗外:天空是一片瑰丽的深红色,并且逐渐地过渡到黑色,微风中开始充满一些松油燃烧的气味,若有似无地从市井间弥散到主神殿内。即使再怎么神圣的地方,还是和凡人浸润在同样的空气啊。
游吟诗人背上七弦琴,推开门向神殿外走去。
罗捷克斯二世指派给他的侍卫格拉杰•赫拉塞姆队长在主神殿的大门外,当看到克里欧他们出来的时候,这个棕色头发的青年带着几个部下连忙迎上来,他们已经准备好了马匹。
“您接下来要去哪儿,先生?”他问到,“陛下已经吩咐过了,这三天内您可以要求去任何地方。”
皇家侍卫只是复述了一遍他得到的命令,却并没表明他是否知道这命令的来源——从昨天请示到提审妖魔的命令以后,他就一直在主神殿外警戒。克里欧向他说了声谢谢,然后提出径直去王宫,但是不必从正门进去,赫拉塞姆队长点点头,同样没有探究原因。
在路上的时候,游吟诗人从皇家侍卫的口里知道,今天晚上国王陛下和皇后陛下照例共进晚餐,还有艾尔维娜公主——她是罗捷克斯二世的第一个孩子,很受宠爱。这个时候王宫中的气氛很悠闲,也没有白天那样肃穆和忙碌。对于白魔法的施展而言,静谧的环境始终会让效果更好一些。


到达王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被白色纱笼围起来的灯按照一定的比例摆悬挂在走廊和屋角。宫中的仆人没有随处闲逛的权力,所以各处都是极少的几个人在值守,偶尔有带着武器的侍卫路过,在看到赫拉塞姆身边的几个人时,他们只是停下来行了个礼,并没有任何阻拦。
白色大理石建造的宫殿在月光下仿佛覆盖了一层银光,美丽而纯洁,屋角下的风铃在夜风中传来温柔的脆响。一些泉水被导引着缓缓从道路旁流过,浸润进泥土,灌溉着茂盛的植物。
克里欧不久就看见了“格阿丝”蔓藤,他第一次进入宫殿就碰到的植物,用来编成精致的图案,使得花圃中各种花朵不至于混杂。它的出现,也意味着这一片地方的绿化是以花为主,树木很少。
游吟诗人对跟在旁边的年轻祭司说:“就从这里开始吧,用八行韵的拟巫咒。哦,赫拉塞姆队长,请您阻止其他人不要靠近甘伯特身边,可以吗?”
侍卫长立刻吩咐手下的人分别散开,拉出一段距离,在年轻的祭司周围组成了一道屏障。
克里欧也退到了这道屏障之外,他注视着甘伯特黑色的双眼,缓缓地向他点点头,而年轻祭司则沉稳地欠了欠身,转过头去。
菲弥洛斯来到游吟诗人身边,笑着说,“看起来您对这个小朋友很器重啊,主人,您很满意这个‘徒弟’吧?”
他的口气中没有那么浓烈的嘲弄,所以克里欧也笑了笑:“没有想到在年轻祭司里竟然有资质这么好的孩子,如果不出意外,他在三十岁的时候就可以达到一等祭司的水平了。如果能研习到更加高深的白魔法,我也很难预料到他的成就。”
“您的意思是这个小朋友或许能达到杜纳西尔姆族消失之前的水准?”
克里欧点点头:“我希望他能够尽可能多地继承我们的魔法,这样即使我死了,杜纳西尔姆族仍然在卡亚特大陆上留有痕迹。”
菲弥洛斯不再说话,这个时候甘伯特已经开始施展他新学到的法术:把双手交握着,竖起两根食指,低声吟唱咒语。这咒语是用杜纳西尔姆语唱出来的,虽然六等祭司的吐字优美,而且低沉的嗓音无比悦耳,但这条咒语始终透露着一股阴郁的气息,绝对不会让人听了觉得愉快。
随着甘伯特的吟唱,他的食指顶端飘散出一丝稀薄的烟雾,然后这烟雾慢慢地飘散在空气中,仿佛有意志一般朝浓密的花丛中浮游过去。
克里欧惊喜地对菲弥洛斯说,“看,拟巫术的气息和吸血蔷薇呼应了。”
甘伯特的吟唱没有停止,他顺着烟雾飘浮的方向慢慢移动,其他的人跟随在后面。侍卫们用略带惊疑的目光看着这一诡异的景象,但他们都没说话,并且尽量克制着,放轻脚步。
这游丝般的烟雾渐渐地偏离了绿化带围绕的主路,甘伯特踏进了花丛。
“他这是去哪儿?”克里欧向格拉塞姆队长轻声问到。
“这个方向是前往皇家学院的宫内厅。”年轻侍卫解释说,“那是教育皇族和其他贵族的地方,同时陛下也允许老师们做一些研究,有些新的机械工具和药品都在这里发明的。或者您可以把这地方称之为麻烦制造所,”他挤了挤眼睛
宫内厅是几个连接在一起的方形建筑,分为上下两层,外墙上有大大的窗户,能清楚地看到房子里面的情况。白色的外墙没有多余的装饰,朴素而又带着严肃的气氛。高挑修长的迷香树和柳树栽种在外面,还有玫瑰和杜鹃的花坛,而更多的盆栽则放在走廊上、窗台上,还有无土的水仙花摆在桌子上。
有几个人在里面读书,随侍的仆人恭敬地站在墙角里。
当甘伯特一边吟诵着一边走近的宫内厅的时候,里面的人有些吃惊,不过赫拉塞姆首先进去通报了一下,于是他们安静了下来,好奇地从窗户里注视着年轻的祭司。
在走到宫内厅大门口,甘伯特停下了脚步,但他的拟巫咒在继续,食指间的烟雾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浓,甚至凝结成了一团,像有生命一般蠕动着,似乎在判断方向。
“快要找到了。”克里欧专注地看着前面祭司。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盆栽突然掉落在甘伯特面前,哗啦一声摔了个粉碎!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年轻祭司也因为这意外中断了咒语,他指端的烟雾顷刻间就消失了。
克里欧有些气恼地抬起头,看到了二层窗户上的人——科纳特大公正探出头,露出了不安的表情。
“噢,真是没想到。”菲弥洛斯有些嘲弄地笑了,“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永远别以为事情尽在掌握’!”


其实在斯塔公国的时候,杜克苏阿亲王就告诉克里欧•伊士拉,他唯一的儿子在国王陛下的宫廷中学习机械,所以科纳特大公出现在宫内厅也不奇怪,但是他无意中打断了甘伯特施咒倒是出乎游吟诗人的预料。
意识到自己闯祸了的科纳特大公脸色有些难看,他下了楼,尽管所有人都像他鞠躬行礼,但他仍然显得不好意思。
“那个……”他犹豫了一下,对游吟诗人说道,“请进来吧,伊士拉先生,哦,还有您的仆人。”
格拉塞姆队长和侍卫们留守在大门外,菲弥洛斯和甘伯特跟着克里欧进入了宫内厅,仆人们急忙把摔碎的盆栽打扫干净,然后又引领着他们来到二楼。一些在这里看书的贵族少年和辅导老师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几张生面孔,不时交头接耳。
科纳特大公让他们来到一个大房间,里面全是书、设计图,还有一些未成型的机械,木头碎片和各种工具摆满了架子。在房间的一侧有几把椅子,还有一张大得离谱的书桌。
“请坐,请坐。”科纳特大公很客气地说,“抱歉,伊士拉先生……唔,我想我刚才,可能打搅了这位祭司大人的……嗯,某种仪式?”
游吟诗人笑了笑:“或许有点儿影响,但这并不严重。大公殿下,这么晚了您还呆宫内厅,有重要的事情吗?”
“哦,是的,”脸上有浅色雀斑的青年摆摆手,“有一组联动齿轮,嗯,用于运送比较大的石料,我实验了好几遍,总有点儿小问题。”
“看起来您经常呆在这里。”克里欧又朝四周看了看,“宫内厅里有不少花儿,您却好像不太喜欢。”
“哦,唯一的一盆玫瑰都在刚才摔碎了,我只不过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大公腼腆地笑了笑,“我需要宽敞的地方,没什么障碍物。伊士拉先生,宫内厅我很熟悉,如果您要找什么,我可以帮助您。”
游吟诗人恭敬地低下头:“感谢您的慷慨,大公殿下。既然您经常出入宫内厅,不知道这段时间是否发觉有人生病。”
“哦?”
“比如消瘦、苍白,或者提不清精神。”
“这个嘛……”科纳特大公有些困惑地摸了摸他乱糟糟的蜂蜜色头发,“我觉得都很正常啊。同学和老师都没有谁生病,很健康……”
站在旁边菲弥洛斯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他有些无礼躬下身,轻声说道:“主人,您就别指望能从这个傻乎乎的孩子嘴巴里问到有用的东西。他除了做手工,对别的毫无兴趣。”
克里欧看着面前的贵族青年,他的双手有些黑色的污迹,衣服上也沾满了油脂——他实在是一点也不像斯塔公国的未来领主。克里欧的嘴角挂上了一丝微笑,他微微侧过身,说道:“殿下,这位甘伯特大人是主神殿的六等祭司,我们按照国王陛下的要求,要找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我们觉得它有可能就在宫内厅。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让甘伯特和我们在这里待一个晚上吗?”
“哦哦,好的,这没有问题。”科纳特大公敦厚地笑了笑:“您和他们都可以待在这里,今天晚上本来就没几个人。我等下就要回去,其他的同学和老师也不会在这里过夜的。您需要什么请吩咐这里的仆人。”
“非常感激。”
这个时候,另外一个轻快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晚上好,先生们。”
所有的人都转过身,看见罗捷克斯二世正好进来。
“陛下……”他们向突然出现的国王弯下腰,而菲弥洛斯则退到一边。
年轻的国王穿着一件灰色长袍,金发束在脑后,英俊的脸上充满了笑意,他的手上还抱着一个幼小的女孩儿。她大约只有三岁,有着和父亲一样的金色头发,不过却是柔顺的直发,明亮的大眼睛如同清澈的海水,嘴唇像花瓣儿一样透着粉色。
“我正好吃了晚饭,带着我的小不点儿到处走走。”国王笑着对他们说,“皇后陛下觉得,她虽然肩负着照顾王位继承人的责任,但是偶尔还是得有休息的时间。”
艾尔维娜公主对于这些话并不太懂,她的一只小手绕在父亲的头发中间,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陌生人。
国王把女儿放下,牵着她走到游吟诗人面前:“我听说您今天白天一直都留在主神殿,晚上才出来,而且是直接来我的宫廷。”
克里欧点点头:“是的,陛下,我无意冒犯,不过按照甘伯特施法的结果,我觉得宫内厅应该有我想找的东西。”
“是这样……您能有多少把握呢?”
“八成。”
“那好吧,既然如此就干脆点儿。”国王向年轻的大公说道,“科纳特,现在就让这里的人都离开,全部!除非伊士拉先生允许,否则连你也不能进入。”
科纳特大公有些吃惊,似乎对国王出乎意料的严厉感到不可思议,但他对自己地位尊崇的表兄完全服从,非常恭敬地应了声,然后就出去疏散宫内厅里逗留的人。
“好了,现在这里您可以完全做主。”罗捷克斯二世对游吟诗人说道,“也许您能提前给我答案,对吗,伊士拉先生?”
“我会竭尽全力不辜负您的期望,陛下。”
国王低头看了看艾尔维娜公主,又把她抱起来:“走吧,宝贝儿,我们还要去看鹦鹉——你喜欢的白鹦鹉。”
小女孩儿不眨眼地盯着克里欧,似乎对他银灰色的眸子充满了好奇,连父亲的话都没回答。罗捷克斯二世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脸蛋儿,在她耳边重复了一遍,年幼的公主总算回过神,连忙点头,不过在离开的时候,却突然从国王的肩膀上歪过头,对着克里欧挥挥手,并且用稚嫩的嗓音说:“再见!”
游吟诗人忍不住也朝她挥了挥手,露出一个非常柔和的微笑。当罗捷克斯二世和跟随的侍卫走出这个房间时,艾尔维娜公主还好奇地盯着他。


因为有国王陛下的突然命令,整个宫内厅很快就变得空空荡荡,连科纳特大公也很快向伊士拉告辞。
“西尔迪•恰克队长在宫门外接我,”大公对游吟诗人说道,“如果您忙完了,也可以直接回别院来休息。虽然……虽然我不知道陛下交给您多么重要的任务,但还是请您保重自己。”
“谢谢,殿下。您非常仁慈,就像您的父王一样。”
年轻的大公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不用客气,伊士拉先生,我父亲非常器重您,他嘱咐过我要好好照顾您,所以……唔,我能做的也不多。”
游吟诗人再次真诚地表示了感谢,于是科纳特大公最后一个走出了宫内厅。
克里欧让甘伯特先在整个宫内厅做了一番检查,然后才开始准备下一次拟巫咒。
当这个房间里只剩下克里欧和菲弥洛斯两个人的时候,游吟诗人走到了窗户边,探出头向下看去,正好瞧见了盆栽摔碎的地方,尽管仆人们已经清理了,但仍然借着火光看得到泥土留在白色地面上的一点儿痕迹。
“真危险。”妖魔贵族的声音在克里欧耳边响起来,他用手撑在窗台上,也朝下面望去,“看,主人,这盆花差点就要了那小祭司的命。”
“科纳特大公也许就是像你一样朝下望的时候,碰倒了花盆。”
“嗯,绝对有这个可能。”菲弥洛斯似笑非笑地回到了屋内,大剌剌地翻看着那些堆在桌子上的图纸和机械模型,“这位大公可和小女王的未婚夫完全不同。您看到他的眼睛了吗?就像只小鸽子。”
克里欧记得在阿卡罗亚发生的一切:即使被妖魔占据了身体,布鲁哈林大公也比科纳特更像个贵族,俊美而且风度翩翩,无论怎么样都不会让人有青涩的感觉。
克里欧沉吟了片刻,说:“刚才你说过从科纳特大公嘴巴里问不到我们想要的情况,这话没错。对于沉迷于机械学习的大公来说,他能注意到的大约只有贵族同学和老师们,他们没有表现出异常,但甘伯特的拟巫咒表明巫术的痕迹确实在宫内厅有很明显的残留。这样看来,也许吸血蔷薇是寄生在某个奴仆的身上。”
“是的。不过刚才那位慷慨的、慈祥的国王陛下,把奴仆们全部都赶走了!”菲弥洛斯仿佛充满遗憾地摇了摇头:“我猜,这个时候您再让那小祭司施行拟巫咒,可没有那么好的效果了。”
游吟诗人没有反驳妖魔贵族的话,因为他知道这样的情况很可能出现。
菲弥洛斯黑色的眼睛中有些说不清的情绪,“您真倒霉,主人。不过——”他伸出食指和中指在克里欧面前晃了一下,“——您还有整整两天的时间。”


天幕尽头(二十二 迷人的巫师)

事实上确实如菲弥洛斯所猜想的那样,在宫内厅完全属于了游吟诗人他们后,尽管让甘伯特再次从头到尾不受干扰地施行了一遍八行韵的拟巫咒,但他手指尖上的烟雾却始终无法重聚。
克里欧•伊士拉放弃了徒劳的努力,但是他并不打算就这样忽略掉宫内厅——他让侍卫们找出一些毯子,然后吩咐甘伯特就在这里休息,那么等到天亮的时候奴仆们逐渐来这边工作,就可以探查他们身上有没有巫术的残余。
“您要去哪儿呢,伊士拉先生?”跟随他的侍卫队长格拉杰•赫拉塞姆问道,“是要回神殿休息?还是回柯纳特大公那里?”
“哦,我都忘记了。”游吟诗人笑了笑,“您得一直跟着我的,对吧,赫拉塞姆队长?”
“您跟我的眼睛一样重要,伊士拉先生。”
游吟诗人微笑着说:“今天晚上我睡不着,赫拉塞姆队长,我想去萨克城里转一转。”
“伊士拉先生,您的意思是……一个人?”
克里欧摇摇头:“当然还有菲弥洛斯。请放心,赫拉塞姆队长,我不会借机逃走的。”
侍卫队长的笑起来:“您逃走我倒是不担心,但是甘伯特阁下恐怕会感到寂寞的,他乐意跟着您身后。”
“甘伯特在这里会很安全。”克里欧解释说,“而且目前他已经实施了两次拟巫咒,如果连续做第三次,他的精神会有很大的负担;况且目前疑点已经锁定在了这个地方,只要稍微等一等,还能找到巫术痕迹的。至于去萨克城里看看……只是因为我睡不着。”
这个理由虽然很难让人相信,但同样很难让人阻止。赫拉塞姆想了想:“我听从您的吩咐,伊士拉先生,不过您知道,我是个最好的向导,也是个不错的保镖,带上我,我能给你说说有趣的事情。”
游吟诗人的双眉微微拧了一下,赫拉塞姆又补充道:“只有我一个人,伊士拉先生。”
菲弥洛斯朝克里欧笑着说:“让他跟着吧,主人,毕竟这座城市变了很多,也许你真的会迷路哦。”
克里欧不再坚持,他朝侍卫队长点点头:“那么就辛苦您了。”


当他们三个人走出王宫的时候,萨克城正经历着一天之中最后一段热闹的时间:出来散步的居民,摆货摊的小贩,还有表演的流浪艺人,把几条主要的街道都挤得满满的,他们中有人在谈笑,有人在争吵,中间还夹杂着各种乐器,嘈杂的声音传出很远。在王宫周围还没感觉到,但是渐渐地走进了连成一片的灯火中时,克里欧•伊士拉忽然发现这景象似乎表明:萨克城确实比他上一次来的时候更繁华些了。
他看着新建起来的一些房屋,还有拓宽了的道路,注意到居民身上的衣服和他们手中抱着的宠物,忽然想到了罗捷克斯二世——那个年轻的国王运气很好,他能干的父亲给他留下了一个完整、强大的帝国,他要做的只是守护它,并且继续维持下去就够了。
“那个小朋友干得还不错吧?”
克里欧回过头,听到身边的菲弥洛斯正跟他说话,露出了意外的眼神。
淡金色头发的妖魔笑了笑:“我说的是那位年轻的国王。一般来说,开国君主太过于强悍,而继任者就会有些无所适从,地位很尴尬。不过目前从萨克城的现状看起来,那个金发的小子并没有什么好大喜功的念头,这对他来说也是好事。”
他指了指一些正在挑选首饰的年轻女子,说:“瞧,我们当年来到这里的时候,很多女孩儿都只能带着铜手镯,现在连银制的项链也这么普遍了。看来萨克城作为发展的贸易港口,确实很富有。新增加了房子,也就是说新增加了居民,”菲弥洛斯向跟在后面的赫拉塞姆大声问道:“队长,现在萨克城里有多少人你知道吗?”
棕色头发的青年立刻回答道:“现在的居民总人数在二十五万左右,每年还有流动的客商大约三万到四万,所以接近三十万人了。我喜欢这样的地方,就像添加了各种味道的大锅!”
“人多商业就繁荣,这倒没错。”菲弥洛斯又转向了游吟诗人,“不过从另外一个方面看来,要让这三十万人都干干净净可不容易。”
克里欧当然明白他这话中的潜台词:虽然吸血蔷薇出现在了宫廷中,但是保不定外面还有些秘而不宣的东西,而这宫墙内外是不是源自同一巫术,更是难说。要在两天内破解这些,光是想一想就很头痛。
三个人走进了叫卖声此起彼伏的夜市中,这个时候突然有人在叫着克里欧的名字,他回过头就看到索普•赫尔斯正骑在大房子卡顿的肩膀上,兴奋地朝他挥手。
“伊士拉先生!”
这个从法比海尔村逃出来的男孩儿对于克里欧非常亲近,一看到他就像猴子似的从卡顿身上爬下来,费力地挤过人流跑过来。
“索普!”克里欧笑着地摸了摸他黑色的小脑袋,“你们怎么在这里?”
“我们出来逛逛,听说这里的晚上很好玩!”男孩儿笑嘻嘻地回答,“对了,卡顿先生找到了新工作!”
“噢?”
原先的大胡子店主也挤了过来,向克里欧他们问了好,然后接上了索普的话茬:“科纳特大公殿下的别馆刚好还缺厨师,就留下我了,以后我们都住在别馆里。”
克里欧有些欣慰地点点头。
索普拉住克里欧的手,问道:“伊士拉先生,你们也是出来玩的吗?”
“嗯,随便走一走。”
男孩儿欢呼起来:“那太好了!咱们一起吧,刚才卡顿先生给我买了好吃的烤番薯,就在那边……啊,还有还有,我看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变戏法呢!”他拽着克里欧,指着街道的另外一头,一脸的期盼,“伊士拉先生,很有意思,卡顿先生说他们用了障眼法,可我觉得他们和……和您的仆人一样,都会真正的法术呢!”
这孩子天真的话让游吟诗人愣了一下,随即看看身边的妖魔,菲弥洛斯的嘴角翘起来,低声说:“这可真是意外的收获,主人,为什么不去瞧瞧热闹呢?”
他的意见也得到了赫拉塞姆的附和:“我们也应该去看一看,伊士拉先生,可能这跟您在追查的东西有关系。外来的流浪艺人中有很多都无法查到底细,而他们中间有些什么人也很难说。”
大胡子卡顿看着他们三个人严肃的脸色,忙拍拍索普的肩膀,板着面孔说道:“你又在乱猜了,不就是在头巾里藏了只小鸟吗?”
“可是他们还能从手指尖长出花儿来呢!”男孩儿辩驳道,“大家都亲眼看到的。”
“好了,索普。”克里欧拉紧男孩儿的手,温和地说,“我想只要我们看一看,就能判断你和卡顿先生谁的眼睛更锐利了。”
索普对这鼓励非常满意,他拉着克里欧的手,领着他们三个人在拥挤的街道中穿行,就像一条开路的小鱼,异常灵巧。
这条街上有太多的外来客人,再怎么特别的发色也不会让人过于惊讶,当索普把克里欧他们带到流浪艺人的临时舞台旁边时,游吟诗人还是为那对表演者火一样的红发吃惊。他们站在高出地面半个人的木制舞台上,正随着鼓点儿跳舞,精瘦的身体就像皮鞭一样强韧。那是一对很年轻的少男少女,大约只有十七八岁,少年穿着宽松的长裤,赤裸的胸膛上挂着很多贝壳制成的装饰;少女的裙摆飞扬着,用颜色灿烂的布裹着胸脯。他们的眼睛大而明亮,秀丽的五官看上去非常相像:竟然是对双胞胎。
“好像是克拉克斯人。”菲弥洛斯在克里欧身边轻声说。
游吟诗人点点头——这对双胞胎轮廓分明,服饰也不同于卡亚特大陆的人,他们更像是来自遥远的克拉克斯岛,那儿有许多红色头发的美人,阳光让他们的皮肤呈现出迷人的古铜色,并且会跳很多热情奔放的舞。他们喜欢航海,经常会乘船来到大陆上游玩一阵,以卖艺为生,然后又架着船到别的岛上旅行。
克里欧把索普抱起来,指着那两个人问道:“变戏法的是他们吗?”
索普肯定地点了点头:“是的,那个哥哥最开始绑着缠头,然后他一解开,就从头发里飞出来一只鸟儿;那个姐姐,她的手指这么绕了两下,就变出一朵花来了。伊士拉先生,等他们跳完舞就要开始了。”
克里欧笑了笑:“那好,我们就看看他们这次有没有新的戏法。”
在舞台一侧打鼓点儿的是个花白胡子的瘦小老人,他青筋毕露的手或快或慢地落下,两个舞者的腰肢就或快或慢地扭动,台下许多人都不由得停住脚步,看得入迷。等到最后一个鼓点儿结束的时候,少年和少女如同蛇一样面对面地绞缠在一起,他们的手交握着,当台下爆发出一阵阵掌声和欢呼的时候,那十只修长的手指缓缓张开,两只手掌中缓缓地出现了一朵玉兰花,并当场从花苞变为盛放的形态,然后双胞胎猛地一抬手,无数地花瓣儿爆开来,飘落在人群中,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气。
周围的观众像是着了魔一样发出惊呼,连索普都不断地鼓掌尖叫,小小的身子在克里欧怀中扭来扭去。
菲弥洛斯低声笑起来:“真有意思,看起来像是血肉之花。”
克里欧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看着那两个双胞胎皱起了眉头。这个时候少年和少女分别捧着一个铜盘跳下舞台,观众们纷纷把钱币投进去,有的忍不住在他们的脸上和腰上摸了几把。那两张漂亮的脸蛋儿没有露出任何不满,熟练地调笑着,不一会儿,穿着暴露的少女就走到了克里欧的面前。
游吟诗人掏出两枚银币,放到她的铜盘中,少女用带着克拉克斯口音的通用语甜甜地说了声“谢谢”
在近处看来,这个少女的年纪还要更小一些,但是绿色的眼睛却有着大人一样的狡黠,她的眉心有颗暗红色的痣,似乎暗示着等过几年她会变成怎样一个大美人。
被克里欧这样一个俊美的男人盯着看,少女并没生气,但她望见他那双银灰色的眸子时,还是微微地愣了一下,但很快她就扭着纤细的腰肢回到了舞台上,和那个少年向着观众们又鞠了一躬,便将铜盘中的钱币交给大鼓的老人,收拾好行装下场,把舞台让给另外一组表演喷火的艺人了。
克里欧对满脸期待的索普笑了笑,说:“好吧,这次我得承认你看得很准确,那两个哥哥姐姐确实会一点儿神奇的小魔法,不过跟菲弥洛斯的却不一样。”
男孩儿很得意地从卡顿抬着下巴。
克里欧把索普放下来,对大胡子老板说:“你们不要玩得太晚了,科纳特大公已经回别馆了。以后你们俩渐渐熟悉了这个城市,还会发现很多有趣的地方。”
自从在法比海尔村被救之后,卡顿就对克里欧隐约有些敬畏,所以当然是毫无疑义地接受了这个建议。他和索普跟游吟诗人道了别,向着别馆所在的“玫瑰区”的方向走去,男孩儿不断地回头给克里欧招手,引得他忍不住微笑。
赫拉塞姆向游吟诗人询问道:“伊士拉先生,我们要做蜜蜂吗?我闻到了甜味儿。”他的眼睛望着双胞胎消失的方向。
“嗯,”游吟诗人点点头,“我们应该认识一下那对出色的艺人,他们真的不一般。”


从热闹的街区往海港走,是偏向萨克城东边的杜拉区。“杜拉”这个词在卡亚特大陆的俚语中是“棚屋”的意思,而因为靠近海港,许多刚到大陆或者要离开大陆的人都聚集在此,人口的流行性非常大,所以鱼龙混杂,是本地人不会在深夜涉足的地方。
克里欧他们随着卖艺的双胞胎渐渐走进入了杜拉区。街道旁边的光线开始暗淡,而行人也越来越少,这里没有三层以上的建筑,全部都是老旧的木制建筑,只有个别做生意的酒馆和娼寮用了美观的大理石。没有人把明亮的彩灯挂出来,大部分都只悬在室内,或者照亮门前的一小块儿地。屋子里不断地有嘈杂的声音传出来,偶尔几个喝醉的外地人颠颠倒倒地走过,带来一股浓烈的酒臭味儿。
菲弥洛斯在进入这里不久之后开始抱怨味道太难闻了,他不等克里欧回应,就走进一个狭窄的无人小巷,不一会儿,一只黑色的鹰突然冲上天空,在游吟诗人的头顶盘旋。
克里欧对目瞪口呆的赫拉塞姆笑了笑,并没说什么解释的话,而侍卫队长也迅速地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其实他也见识过了那位“仆人”的力量,只不过对于亲眼看到他变化还是有些不适应。
这时那对双胞胎已经穿上披风遮住诱人的身体,不过红色的头发还是暴露在了月光中。他们跟着前面那个击鼓的老者,对周围不时上来调笑的醉汉丝毫不理会,完全不见表演时那种圆滑。他们很熟悉杜拉区,在没有多少光亮的大街小巷中快速穿行,最后进入一间很小的平房内,不一会儿,房间的窗户中就透出了淡黄色的光。
“是这里吗……”克里欧和赫拉塞姆两人在街对面停下了脚步。
棕色头发的侍卫打量着周围,说:“好像是克拉克斯人聚居的地方,看,他们喜欢在窗户上挂椰树形状的风铃。伊士拉先生,现在该怎么办?需要过去看看吗?”
克里欧拍拍背上的七弦琴,对赫拉塞姆说:“我过去,你这身打扮太正式了,他们会以为是来找麻烦的军官呢。”
赫拉塞姆犹豫了一会儿,说:“好吧,我想门外至少还有点空地能让我站着,我得装作是个稻草人。”
克里欧点点头,然后脱下兜帽过去敲门。
开门的是那个小姑娘,她望着游吟诗人,很快就认出了他。“是您呀,先生。”她用略带异国口音的柔软腔调问道,“怎么了,您如果还要看我们的表演,可要等到明天哦!”
克里欧向她微微欠身:“打搅您了,小姐,是这样的:我是一名游吟诗人,今天看到您炫目的舞蹈,非常地吸引人,我有一首曲子,也许和您正相配,不知道您是否愿意听一听呢?”
那少女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又回头看了看屋子里另外两个人——那少年正脱下表演时的饰品,绿色的眸子里闪动着好奇的目光,而打鼓的老人则没回头,沉默地擦拭那只鼓。
少女转过头,对着克里欧嫣然一笑,又将门开大了一些,柔嫩的手臂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那么请进来吧,先生,哦,快告诉我们您的名字。”
“请叫我伊士拉,尊敬的小姐。”
游吟诗人迈进这个宽敞的平房,那扇门便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了。
 楼主| 发表于 2010-8-29 16:47:54 | 显示全部楼层
天幕尽头(二十三  地下入口)

这间屋子布置得很简单,但的确符合克拉克斯人的口味。
地上铺着大大的、厚厚的草编席子,上面有柔软的棉布靠枕,一些贝克串成的装饰流苏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离头顶很近。虽然几乎难找到什么大的家具,但是墙角的矮柜上却摆满了各种鲜花的盆栽,还有些木雕的玩偶。
少女让克里欧进来,殷勤地为他布好几个靠枕,笑着说:“请坐吧,伊士拉先生,让我来为您介绍一下我的亲人们。”
她指着那位正在收拾表演道具的老人说:“这是我的叔叔米尔古,他对任何用手敲的乐器都很在行。”然后又拉过那个俊美的少年,“这是我的弟弟杰德,他比我小两分钟。”
游吟诗人向他们微微地欠身,算是打了招呼。
少女笑吟吟地把他拉到草席上坐下,又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歪着头说:“我,叫做娜尔萨,一般亲戚朋友们都叫我娜娜。”
克里欧轻轻地重复着最后一个词,这个女孩儿就像只色彩鲜亮的小鸟儿,很讨人喜欢。
那个赤裸着上半身的少年也好奇地在姐姐身边坐下来,颇感兴趣地问道:“伊士拉先生,你有什么曲子要给我们听呢?”
克里欧取下七弦琴,调整了一下弦,指尖拨出一个低沉的颤音。
那对双胞胎似乎对这样的弦乐器还不是很熟悉,脸上都露出了新奇的表情,连那个沉默寡言的老人都忍不住朝这边走过来。
克里欧微微一笑,十指轻轻地拨动琴弦,一首缓慢而悠扬的曲子从他的指端飘了出来。这曲子的节奏并不像双胞胎之前表演时那么快,但是却非常美妙,就如一阵海风,轻柔而又凉爽。双胞胎们都对音乐很敏感,那个少女甚至微微地扭动着身子,随着旋律的高低起伏,连她的弟弟也忍不住打起了拍子。
当这一曲结束以后,双胞胎兴奋地抓住克里欧,一迭声地说:“太棒了!太棒了!这曲子太好听了,真的可以给我们吗?”
“是的,当然了。”克里欧点点头,“你们可以编新的舞蹈,要改成别的乐器演奏也行。”
双胞胎非常高兴,对克里欧也亲近了几分,杰德还特地去剖开了一个椰子,倒水给他喝。
这个时候,那没说话的老人米尔古走到克里欧身边,坐了下来,问道:“伊士拉先生,您也是流浪艺人吗?”
“是的,我走过卡亚特大陆的很多地方。”
“哦……”米尔古永浑黄的眼睛打量着他,又问道,“那么您一定是个出色的艺人,不然可没法儿养活自己啊!不过,为什么会想到要和我们一起表演呢?要知道,舞者的分红可得高于演奏者。”
这个话让娜娜和杰德都愣了一下,他们同时注视着游吟诗人。
克里欧从容地将琴缓缓地放在膝盖上,然后回答道:“娜娜和杰德是非常出色的表演者,我只是觉得您可以让他们表演一些安全的节目。”
“我们并没有引来任何麻烦。”杰德解释说,“我们的收入虽然比一些表演者多点儿,但是从来不霸占舞台。而且,现在没人来找我们的茬儿!”
“并不是表演上的竞争。”克里欧打量着双胞胎,又把头转向满脸皱纹的老人,“我要是您的话,绝对不会让这样一对漂亮可爱的孩子去跳‘血肉之花’的舞蹈。”
他话音刚落,三个克拉克斯人都警觉地瞪大了眼睛,娜尔萨厉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是巫师吗?”
克里欧把手掌展示在他们面前:“我没有任何法力,也不是巫师,你们可以扎我的掌心,看看流出的血是什么颜色。我只是刚好知道一些法术而已,不是来找你们麻烦的。”
米尔古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他,口气冷淡地说:“娜娜和杰德都是普通的孩子,那个法术是学着玩儿的,也不过是想让舞蹈更加地好看而已。”
“或许我是管了闲事,不过这样的小戏法也是巫术的一种,在萨克城中公开地表演很容易引起注意。你们来到法玛西斯帝国也应该有一段时间了,难道没有听说过一些传闻吗?”
杰德性急地问道:“你说的是什么?是妖魔吗?”
娜尔萨拉了弟弟一把,然后挑着眉毛对克里欧笑道:“你要指那些可怕的故事,我们确实听说了,不过我们跟妖魔的出现毫无关系。”
“如果你们继续表演‘血肉之花’,就很快会被扯上关系的。”游吟诗人认真地说,“请不要忘记,这里有主神殿,是白魔法最强大的地方。”
双胞胎牵动着嘴角,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克里欧明白,克拉克斯人最崇拜的是河神伊萨克和海洋之神努尔多,对于主神凯亚却有些怠慢。
米尔古干笑着摇摇头:“感谢您的提醒,伊士拉先生,如果真的有您担心的问题,我们会换掉这个节目的。不是还有您提供的新曲子吗?”
“我甚至可以再为你们写一些曲子,如果你们回答我一些问题。”
“您想知道什么?”
“娜娜和杰德是怎么学会这种巫术的?”
老人沉默着,有些犹豫。
游吟诗人压低了声音:“正如您所说的,娜娜和杰德都是普通的孩子,那他们的身体要蕴藏魔法可不是轻易就能办到的。巫术既然叫做黑魔法,那么它的存在本身就有些邪恶的东西。魔法是神藏在天地之间的秘宝,必须经过神的允许才能得到。不经过神殿洗礼而向身体灌注魔法,相当于偷窃了神的东西,所以人的灵魂就会受到损伤。娜娜和杰德现在还年轻,但是如果不祛除身体中的黑魔法法力,将来会出问题的。”
双胞胎有些不安地互相看了看,少女走到老人的身边,靠着他的肩膀,用克拉克斯人的语言和他说了几句,然后转头看着克里欧:“如果您不是在吓唬我们,克里欧先生,我倒是可以告诉您我们遇到的事情,可谁又能保证您不是主神殿的密探呢?”
克里欧笑了笑,请杰德把窗户打开一扇,然后在三个人疑惑的目光中轻轻地吹了声口哨。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了扑打翅膀的声音,克里欧起身打开窗户,一只黑色的鹰飞进来,落到地上。一阵烟雾散去后,高个子的妖魔站了四个人面前。
三个克拉克斯人发出短促的惊叫,然后杰德和娜尔萨不约而同地从腰里抽出了一把闪亮的匕首,万分警惕地挡在胸前。
“不要担心。”克里欧平静地说,“我只是希望你们认识一下我的仆人,也许他能让你们相信,我并不属于主神殿。菲弥洛斯,你一定知道能歌善舞的克拉克斯人吧?”
“我还知道他们火辣的性格和高超的贴身搏斗技术。”有着淡金色长发的妖魔懒洋洋地抱着双臂,扫了一眼那两个满脸戒备的双胞胎,“好了,主人,为什么要去招惹有利爪的小猫呢?”
“你到底是什么人?”米尔古大声问道,又指着菲弥洛斯,“他又是什么东西?”
“喂!”菲弥洛斯有些不悦地警告道,“你最好有点儿礼貌,我从来不想和人计较,但前提是他们不惹我生气。”
克里欧走到三个克拉克斯人面前,说:“我们都是流浪者,不管是我、菲弥洛斯,还是你们,我们并不受白魔法的保护与祝福,所以只能自己小心了。现在你们看到了,我如果要去告发你们,那无疑也会让自己陷入危险。”
娜尔萨冷笑着反问道:“或者说是为了得到一些消息的黑魔法修炼者,所以完全不怕危险?”
克里欧叹了口气,突然伸手握住了娜尔萨的匕首,她尖叫了一声,想反手抽回来,却一下子拉出了一串血珠儿。
杰德和米尔古上前想要推开克里欧,但是菲弥洛斯用更快地速度把游吟诗人拉到了自己身边。三个克拉克斯人只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推力阻挡了自己前进,然后无法动弹。
克里欧和他们隔出了几步远,然后举起那只受伤的手,展示出血肉模糊的掌心,鲜红的血液顺着手腕直流,然后他放下了袖子,把受伤的手藏起来。
“我早就说过了,”他向他们解释,“巫师掌心的血都会因为黑魔法而变黑,可是我没有。我只是个流浪艺人。但是我必须知道娜尔萨和杰德的巫术是从哪儿得来的,这非常重要。”
双胞胎和他们的叔叔又惊又惧地彼此看了看,最后米尔古请克里欧重新在草席上坐下来。娜尔萨和杰德都乖乖地坐在老人身后,收敛起敌视的表情,乖巧得像两只兔子。
米尔古口气沉重地说道:“好吧,伊士拉先生。克拉克斯人的生活就是赌博,我们流浪到任何地方都可能遇到危险,所以要和风暴赌,和灾难赌,和恶棍赌。请务必原谅我们的小心谨慎。”他又惴惴不安地扫了一眼克里欧藏在袖子里的手,“您需要一些伤药。”
游吟诗人摇摇头:“血止住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您想让我好受点儿,那就告诉我您知道的事情吧。”
米尔古干涩而浑浊的眼睛眯起来,看了看娜尔萨和杰德:“其实这两个孩子并不是我的血亲,他们只是和我住在一个渔村里。大约三年前,我准备离开克拉克斯岛来卡亚特大陆,这两个孩子也跟着我来了。他们的父母死于一场海难,家里是住不下去了。我们搭上了法玛西斯帝国的一艘商船,从‘魔鬼海’往西走——”
“‘魔鬼海’?”克里欧插话道,“您说的是施特拉海?”
“哦,它原本是叫这个名字。”米尔古继续说,“不过,自从它开始喜欢留住水手们的性命之后,就有了新的名字。让我想想,那具体是什么时间呢……嗯……我曾祖父好像就那么说了……”
“是一百八十多年前吧……”
“啊!对!就是杜纳西尔姆人灭亡以后开始的!”米尔古叫道,“这个原本平静的海面开始出现了漩涡,它们神出鬼没,船一不小心就会被拖到海底。有人猜那是因为海面下有巨大的章鱼怪,可谁也没见过。我们搭乘的船原本不经过魔鬼海,但船主中途决定去那个地方的边缘岛屿贩一些珍贵的香料,于是就临时地改了路线。”
“都怪那个贪财的傻瓜!”娜尔萨努气冲冲地说,“当地人提醒过他在风暴来临前一定要避开‘白色幽灵’,可他竟然无所谓!”
“白色幽灵?”
米尔古解释道:“那是一种飘荡在海面的奇怪雾气。当地人说一旦起雾,就要赶快离开‘魔鬼海’,这表示漩涡形成了。当时船主为了装货,耽误了时间,离开几个岛屿的时候就被‘白色幽灵’追上了。船很快就完全动不了,好像被什么拖住,无论怎么鼓帆、怎么划桨都无法摆脱。然后就从船底传来了碎裂的声音,整个船舱都进水了。我们吓得要死,却无能为力,最后……船沉了。”
克里欧没说话,而双胞胎的脸上却浮现出痛苦的神色——很明显,那段记忆对于他们来说,远不止现在讲述的那样平淡。
“我们在海里泡了很久,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昏迷的,大概第二天的时候,却在一个海滩上醒了过来。我爬起来,简直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我居然活下来了,还有娜娜和杰德,他们分别躺在离我很远的地方。”
“只有你们活下来了?”
“是的,只有我们三个人。我找遍了海滩,没有看到别的船员。”
“那是什么海滩,离魔鬼海很近吗?”
“不……”米尔古皱起眉头,“奇怪的事情就在这里。我们三个人从来没有到过那里,那和魔鬼海周围的岛完全不一样。那片海滩到处是乱石和裂口,而魔鬼海的外围岛上只有金黄色的细沙。我们坐在地上的时候,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被冲到这个地方来。船沉以后,我们三个什么东西都没有抓住,按理说没有生还的希望。”
克里欧注意到这个老人讲述中的最后一句并没带上特别的狂喜,他追问道:“是谁救了你们,米尔古先生?或者说,是‘什么’救了你们……”
米尔古摇摇头:“我不知道,完全没有记忆。不过我们在海滩上却遇到了一个人,虽然没有办法肯定,但是我觉得或许与他有关。”
“是什么人?”
“他很怪!”杰德抢着说,“当时海滩上刮着风,他全身都罩在一件黑色的披风里,脸上还蒙着黑布,就像具裹得严严实实的尸体。当时我们都没有力气,这个人就走上来握住了我们的手,当时我冻得发抖,可是他摸到我的皮肤上时,我全身都温暖起来了。他说话的声音很模糊,不过我听得出来是卡亚特大陆的通用语。”
“他知道我们从哪儿来的,绝对知道!”娜尔萨也补充道,“他说我们从魔鬼海的漩涡中活下来很幸运,然后就告诉我们这片海滩叫做‘瑟里提斯’,一直向西走就可以找到有人烟的地方。然后他说:‘想不到克拉克斯人也会有胆量去魔鬼海,或许我该给你们一个礼物。’”
克里欧有些不解地问:“他是什么意思。”
米尔古悲哀地抚摸着娜尔萨的红头发:“他对这两个孩子唱了一首奇怪的歌谣,就突然走向一个岩石下的裂缝,离开了。之后我们按他说的朝西走,不久之后果然碰到了法玛西斯帝国的人。我们加入了一个商队,开始一边表演赚钱,一边在大陆上游历。有一次,娜娜和杰德在表演舞蹈的时候,突然能变出鲜花来,观众们还没有发觉,但是我们都吓坏了。”
少女回忆道:“其实我也万分惊讶,因为我跳舞的时候只是闪过一个念头:如果那个动作有鲜花的衬托会很美。于是指尖上就突然发热,出现了一朵玫瑰。我觉得皮肉仿佛被揪了一下,并不痛,可那花儿就好像是从我身上长出来的。杰德也一样,因为我们是双胞胎,经常同时涌出一模一样的点子。”
男孩儿使劲点头:“当时我们都以为自己身体出了毛病,或者有人在捉弄我们,可是花朵凋落以后皮肤上完全没有痕迹,我和娜娜也试过,只要我们想,就很快能在身体上变出花儿来,我们觉得这事情和那个古怪的人绝对有关系,说不定他就是一个巫师。开始我们都不敢做什么,可是过了很久也没什么别的异常,为了表演就干脆当作戏法儿了,没有人觉得奇怪,反而还让收入增加了。”
双胞胎看了看对方,眼神中多了一点点俏皮的东西。
克里欧的脸上越发严肃。如果这三个克拉克斯人讲的都是实话,那么他几乎能肯定——就是那个奇怪的人给双胞胎的身体灌注了巫术,而且是他们不能自主操纵的巫术。用意念来驱使血肉的异变,这比双胞胎们以为的更加凶险。
克里欧沉默了片刻,又问道:“那个人真的是走入了岩石下的裂缝吗?”
米尔古肯定地点点头:“没错,他就好像一条窜进珊瑚丛的鱼,直接进入了那个狭窄的裂口。没有人类会住在那种地方的,说不定他根本就是妖魔。”
最后那个词让游吟诗人的眼角抽动了一下,他抬头看着靠墙站立的菲弥洛斯,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突然有人在外面急促而猛烈地敲门。
双胞胎同时跳起来,闪电般地掏出匕首,而门外传来了格拉杰•赫拉塞姆队长的声音。
“请不要担心!”克里欧连忙按住双胞胎,“那是我的朋友,他是来找我的,没有恶意。”
娜尔萨和她的弟弟半信半疑地退开了,游吟诗人拉开门,果然看见年轻的侍卫队长难得严肃地站在外面。
“我不想打搅您,伊士拉先生。”他低声说,“但是王宫好像起火了!”


天幕尽头(二十四 新的计划)

格拉杰•赫拉塞姆带来的消息让游吟诗人吃了一惊。他下意识地朝王宫的方向望去,黑沉沉的天色如同厚重的棉被一样,看不出任何特别,而年轻侍卫队长少见的焦躁和惊慌又让他明白:这绝对不是将他从屋子里骗出来的借口。
“王宫着火?”克里欧•伊士拉低声问,“赫拉塞姆队长,您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棕发的青年稍微偏了偏头,一个黑色的人影正侍立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如果不是真的很严重,侍卫队也不会特地来通知。伊士拉先生,现在甘伯特大人还在王宫里,我们恐怕得立刻回去,而且……”赫拉塞姆朝屋子里望了一眼,“您是要把这三个克莱克斯人带走吗?其中有两个美人儿呢……”
游吟诗人回头看了看,双胞胎和那个老人都用戒备和疑虑的眼神盯着他。克里欧摇了摇头,对赫拉塞姆说:“不用对他们做什么,只要注意他们的去向就够了。现在我们还是先回王宫去吧。菲弥洛斯——”游吟诗人叫着妖魔的名字,“走吧,咱们得快点儿。”
高大的黑衣男人无声无息地走出去,没有再变成鹰。
而游吟诗人在临走的时候迟疑了一下,来到克拉克斯人的跟前,向他们微微一欠身,说:“感谢你们告诉我的一切,请不要担心,我不会对你们做什么的。不过那个不吉的巫术还是不要再用了,如果可以的话,尽快去主神殿做一次净化仪式比较好。啊,娜尔萨小姐,如果你们还需要,我一定会把新的舞曲送来的。”
杰德看了看娜尔萨,后者动了动丰润的红唇,却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于是克里欧向他们再次道歉,说了一句“打搅了”,便关上门离开了。
娜尔萨来到窗户边,看缝隙中望出去,只见有骑兵牵来了马匹,游吟诗人和他的同伴上了马,很快就消失在街道的另一头。
“怎么办?”年轻的男孩儿有些焦急地问姐姐问,“那个家伙究竟是谁?他绝对不是普通的卖艺人吧?”
“那还用说?”红头发的少女噘起嘴唇,“我从他的眼睛就看出来,就在咱们表扬的时候——我可从来没有见过那样一双银灰色的眼睛。”
杰德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遗憾地说:“这样说来‘血肉之花’真的就不能跳了。啊,对了,我们真的要去神殿做什么净化吗?”
娜尔萨有些犹豫地把目光转向屋子里的老人。
皱纹满面的米尔古用手摩挲着下巴,似乎根本没关心双胞胎们的议论,只是在喃喃地低语:“……真是没有想到……能操纵妖魔呀……仿佛是传说中的人……”
娜尔萨在老人的面前蹲下来:“叔叔,你在说什么呀?什么传说?”
“哦,哦……”米尔古对美丽的少女笑了笑,“一个关于灭绝的除妖部族的传说,下次再讲给你听吧。那个男人也许说得有道理,我们现在首先得想办法把巫术从你们身体里弄掉。”
“难道真的要去神殿吗?”
“是呀……也许会接受一点小惩罚,不过还是净化一下比较好。”米尔古轻轻地抚摸着少女的头发,“跳舞当然很重要,可是对于我这个老头子来说,还是不希望你和杰德出什么事情。”
少女晶亮的眼睛中露出一点点柔和的光芒,就好像一只收起了爪子的猫,她把头枕在老人的膝盖上,嘟嘟囔囔地说:“去就去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
“而且什么?”杰德把头凑近她,追问到。
娜尔萨轻轻地说:“而且我觉得那个男人……不像一个坏人。”
杰德笑起来:“哦,我知道,因为他长得很漂亮。”
“胡说!”娜尔萨白了弟弟一眼,“你一定得相信女人的直觉。”


夜晚的空气中浮动着一股不安的情绪,就好像一阵呛人的烟雾在每个人的喉头间哽塞着,惊惧疑虑都只好闷在肚子里。从王宫那里传来的不祥的消息已经开始在萨克城中扩散,如同蛛丝一样在延展出去。再加上士兵开始在城中戒严,越来越多的人觉察到今天晚上可能有些不同寻常。
小摊贩们正在把商品收好,急匆匆地往回走;街上的人越来越少,不少酒馆都在关门;带着武器的士兵开始巡逻,他们背着弓箭,腰际还有长刀。
格拉杰•赫拉塞姆很快就领着游吟诗人和其他的属下回到了王宫,在他们到达侧门的时候,这里已经比之前更加严整了。全副武装的侍卫们镇守在那里,刀都是出了鞘的,他们的眼睛藏在头盔后面,万分警惕。
所有的人都下了马,接受盘查。赫拉塞姆同检查的侍卫官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和游吟诗人一起进入了王宫。
“着火的地方在仆人们住的房子里。”他对克里欧说,“不过听说蔓延得很快,所以怀疑是有人纵火。”
“噢?”游吟诗人微微地挑了挑眉头,“为什么有人会去烧仆人的房间?是私仇?”
侍卫队长有些愤世嫉俗地笑了笑:“谁知道呢?赌博或者通奸引起的仇恨能干出很多事儿,人与人之什么也说不准。但不凑巧的是,虽然王宫中分布着20个仆人住的平房,但是着火的这个刚好临近宫内厅。”
游吟诗人停下了脚步。
“甘伯特大人没事。”赫拉塞姆连忙补充,“现在他正在宫内厅外面等我们。”
“这么说火已经烧到了宫内厅吗?”
侍卫队长点点头:“陛下也被惊动了,不过现在他先去安慰皇后陛下和公主殿下了。陛下吩咐:等您见过了甘伯特大人以后就请您过去。”
在王宫中是不能骑马的,贵族们出行有时候可以乘坐软轿,但是大部分人都步行。因此在戒严以后,只能看见跑步前进的侍卫和抢救财物的仆人。等他们来到宫内厅外的时候,火势已经逐渐减小了,马上就会被扑灭,不过白色的大理石建筑已经被熏黑了半边,漂亮整洁的花坛也因为救火的缘故,被踩得一塌糊涂。高高架起来的水泵围绕在外墙周围,很多仆人举着大火把,并且搬来了火盆,把这个地方照得亮堂堂的。
克里欧一眼就看到了年轻的六等祭司甘伯特,他坐在一个侍卫的身后,两个女仆正在为他包扎手臂。游吟诗人诗人走过去,看到这个青年浅红色的长袍上满是黑色的灰,下摆还有一些烧焦的痕迹,脸颊也被弄脏了。
“甘伯特。”克里欧有些担心地问道,“你受伤了?”
“哦,伊士拉先生。”青年祭司连忙站起来,“您回来就好了。请不用担心,只是一些小的灼伤,不要紧。”
游吟诗人点点头:“那就好。你去救火了?”
甘伯特点点头:“是的,不过没有起什么作用,还是侍卫队搬来了水泵以后才好些的。”
“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青年祭司指着宫内厅的背后,“火是从那里燃起来的,就是仆人的住处。当时我正在二楼的休息室里睡觉,侍卫们在一楼,我们都没有发觉。”
因为之前连续实施了拟巫咒,青年祭司的精神有很大的负担,体力也消耗了不少,游吟诗人可以想象他睡得有多沉。
“后来火势大起来了,侍卫们叫醒了我,我看到外面的迷香树和柳树都燃烧起来了,立刻跑出去帮忙,水泵还没有来的时候,我们只好用提着桶用井水灭火。这完全起不了什么作用,所以您看到了,大火一直烧到了宫内厅。”
“弄清楚起火原因了吗?”
甘伯特摇摇头:“从来没有听说过王宫内会突发这样规模的大火……非常奇怪。”他黑色的眼睛看向那条从仆人宿舍延伸到宫内厅的灰烬的痕迹,却没有再说话。
游吟诗人似乎明白他的意思,淡淡地说:“今天晚上辛苦你了,现在得麻烦侍卫们送你回主神殿了。”
“现在就回去吗?”甘伯特似乎有点意外。
“难道你认为再继续实施拟巫咒还会有效?”
甘伯特沉默了片刻,然后站起来向克里欧微微地一欠身:“我听从您的吩咐,先生。”
克里欧请赫拉塞姆派出护卫送年轻的祭司离开,然后他转过头注视着侍卫们扑灭最后的余火。难闻的焦臭味在空气中弥散着,一阵阵黑色的烟从废墟中升腾起来,奇形怪状地浮在半空中。从克里欧站的位置看不到完全被烧毁的仆人的住处,但是他也没有想过要过去仔细地查看,只是向刚才给甘伯特裹伤的两个女仆问道:“有人在这场大火中伤亡吗?”
女仆们相互望了一眼,一个年长的回答:“我们不是住在这里的,也不太清楚,先生。不过听说是有几个住在最里面的人没有跑出来。”
“好像是三个人,叫什么我们就不知道了。”另外一个接口道。
游吟诗人在心中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回到了深棕色头发的侍卫身边:“好了,赫拉塞姆队长,走吧,不要让国王陛下等得太久了。”

罗捷克斯二世并不是一个性好奢华的人,所以即使是他的寝宫也没有特别的装饰,同样是浅色的大理石的双层椭圆形建筑,只不过因为王后和公主殿下需要,所以又特别开拓出一片松软的草地,栽种了没有刺的花草,甚至还有一个清澈见底的小池塘——整个寝宫就仿佛是独立的乡间庭院。
不过今天“庭院”外的侍卫比平时多了一倍,而且都板着脸,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克里欧走进去的时候,被收走了七弦琴,而侍卫们按照惯例去要搜查菲弥洛斯,赫拉塞姆却制止了他们。“这应该没什么意义,对吗,伊士拉先生?”侍卫队长难得地开了个玩笑。
妖魔贵族故意屈伸着有蓝色微光的手指。
他们三个人穿过草地上的小路,进入了寝宫的外室。这座建筑的里面有带着暗花的淡绿色墙壁,用布料包裹着底部的家具,一眼就能看出是为了小公主而特别设计的。椅子的摆放没有尊卑的区别,地上甚至还有一些棉布的玩偶。无论怎么看,这屋子都和一个普通的平民的家很相像。
当游吟诗人他们向罗捷克斯二世行礼的时候,年轻的国王正坐在巨大的软绵绵的玩具兔子上,安抚他的小女儿,旁边有一位穿着丝绸长裙的女子。她身材娇小,头发是奇异的乳白色,浓密而且顺滑,像水流一样一直拖到地上,她的面孔仿佛精致的雕塑,既美丽又柔和,绿色的眼睛好像是猫眼石,在烛光中闪闪发亮。她正把艾尔维娜公主抱进怀里,并且柔声细语地在她耳边说话。
还噙着泪水的小公主一边叫着“妈妈”,一边抓住女子的头发,把脑袋埋进她的肩膀。
原来这就是王后陛下,游吟诗人听说过她,她平时很少在臣民面前出现,只有祭典和其他场合才会陪伴在国王身边,所以虽然传说是个美丽无比的女性,却几乎不为人所见。在看到外臣们以后,她吻了吻罗捷克斯二世的面颊:“我先带艾尔维娜去睡觉,罗尔,你也要注意休息。”
王后陛下亲昵地叫着国王的名字叮嘱完,然后抱起小公主进入了内室,游吟诗人和赫拉塞姆恭敬地低下头送她们离去,只有菲弥洛斯冷冷地站在门口,照例对于人类的君王没有任何敬意。
年轻的国王站起来,把金色的头发扎好,他的脸上看不出愤怒的情绪,却带着一点点不满——那是一种被吵醒的人常有的表情。
“让我想想,”他摊开双手在椅子上坐下来,“上一次王宫里半夜起这么大的火,是在我父亲刚刚即位时,我还没有出生,所以那件事只写在了宫内日志中,我也从老宫女们的嘴巴里听故事一样听过。那时候我还觉得太过于惊心动魄了,不过烧掉了一个花园的工具房,有什么了不起,现在当了国王才知道,原来起一场火背后往往埋着可怕的炸药。伊士拉先生,您才找到了巫术出现的地方,那里就起了火,您没有什么要跟我说吗?”
游吟诗人点点头:“很抱歉陛下,您和我之前所约定的事情,恐怕无法完成。”
“嗯?”
“三天之内找到巫术的施行者,无法完成。”克里欧平静地解释道,“现在线索已经断了,如果我估计得没错,如果允许我检验那些被烧死的仆人的尸体,我想其中一定会有吸血蔷薇的种子。”
“居然潜伏在王宫吗?”罗捷克斯二世深深地皱起眉头,“那么现在您只能找到尸体,又有什么意义呢?”
“的确,除非那个巫师再次寻找牺牲品,否则他只需要蛰伏在暗处,我们就毫无办法。”
“然后等着他在某个时候再把什么鬼东西再弄到人身上?或者招来妖魔?”国王有意无意地看了看菲弥洛斯,而那个高大的男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陛下,请不要生气。”克里欧说,“我可以将最有效的法术教给祭司们,杜纳西尔姆族的法术多少会起到防御效果,短期内能够有效地遏制巫术蔓延。我建议您明确地下令增加祭司们的数量,特别是掌握白魔法的祭司。如果可能的话,不光是主神殿的祭司们要身负法术,连全国各地的次神殿祭司也得开始学习。”
“这话听起来让我有种感觉:好像您在告诉我马上就会有一场大的风暴,关于巫术还是妖魔?”
“您要听实话吗?”
罗捷克斯二世低声笑起来,他把手臂抱在胸前,却没有开口。
“好吧……”游吟诗人想了想,“从我在阿卡罗亚遇到低等地魔那加达兽开始,我就在想,也许法玛西斯帝国出了问题,不过今天我几乎可以断定,不只是法玛西斯帝国,整个卡亚特大陆都出了问题!”
“听起来真可怕!”
“绝不是危言耸听,陛下。我在阿卡罗亚遇到了那加达兽,在法比海尔村遇到了大量的库露,在斯塔公国抓住了娜科……很多活生生的妖魔,陛下,并且还有些是您接到了报告却还没处理的。再加上菲弥洛斯从娜科口中了解的事实,我们可以断定:妖魔已经开始大规模地苏醒了。这个时候,王宫内出现了巫术,恐怕不是偶然。而我还听到了一个消息:有普通人被赋予了‘巫术’。”
国王吃惊地重复着他的话:“赋予?”
“是的,就是不通过修炼而被强行灌注了黑魔法。这样的很多人就会在不知不觉间成为‘点’。巫师们能够根据巫术来分辨‘点’的存在,‘点’如果多了,就会连成‘线’,‘线’连接起来,就会成为咒符,一旦身处要害的‘点’——也就是巫师——发挥了作用,就会造成极大的破坏。萨克城现在关键的‘点’也许就藏在王宫中。”
“巫师会有什么企图呢?”国王面色严峻地问道,“如果如你所说,他们选择了平民作为‘点’,你有怎么知道的?”
“今天我已经碰到了懵懂无知的‘点’,如果没有意外,他们很快就会去主神殿请求净化。而在宫内厅中纵火烧死仆人,割断我们的线索,这不是普通的‘点’能做到的。至于巫师的企图……”克里欧停顿了一下,“陛下,您在担心他们叛乱吗?”
“对于权力的奢望难道不是人类最大的贪婪?黑魔法被白魔法压制了那么多年,他们会积蓄力量反抗也不奇怪。”
“不,不。”游吟诗人摇着头,“我猜会更加糟糕,妖魔的苏醒和巫术频繁出现是同时开始的,它们一旦联合,推翻法玛西斯帝国都是小事,它们的力量足以毁灭整个卡亚特大陆!”
罗捷克斯二世甚至从椅子上站起来:“您在开玩笑,这连想一想都很可怕!”
“陛下,我也不想看到杜纳西尔姆人的浩劫在整个大陆上重演,可是如果按照现在各种迹象来看,恐怕我的猜测不会错:有人在用巫术和妖魔的力量进行融合,他们正在组成联军。”
国王用手按住眉心,他的额角上开始渗出冷汗:“不行,我还需要看到更加确凿的证据,这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判断真假的事情。”
游吟诗人向前走了一步:“很快的,陛下,萨克城中会有人来主神殿要求净化。您可以到那个时候再来验证我的话。不过,如果是真的,您还要顾及宗教势力的扩大吗?”
罗捷克斯二世狠狠地瞪了克里欧一眼,仿佛这太过直白的话让他觉得被冒犯了,但是身为上位者的他很快又压下了自己的情绪追问:“难道说,短时间内增加魔法祭司就一定有用吗?”
“首先,陛下,简单的法术可以让祭司们先净化被灌注了黑魔法的平民,这是一项全国性的行动,而且越快越好,这样至少能破坏巫师设下的线。其次,如果年轻祭司们学习法术的天分好,我可以让他们很快地掌握防御和攻击魔法,这样就能抵挡中等妖魔的进攻。”游吟诗人顿了一下,“更重要的是,我会让他们了解妖魔的弱点。他们可以把防御魔法加注到士兵的身上,也可以让武器带有杀死妖魔的力量。陛下,您如果要想依靠祭司们现在的水平来预防可能到来的一切,根本不现实。”
罗捷克斯二世抿着嘴,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他蓝色的眼睛打量着克里欧,忽然问道:“伊士拉先生,请等一等。为什么您刚才说的对策让我感觉您不会一直留在这里?您难道很快就要离开吗?”
“不是一直呆在主神殿或者萨克城才会有办法抵御妖魔的。”游吟诗人笑了笑,“我和菲弥洛斯要去另外一个地方,也许那样会对您的帮助更大。”
“什么地方?”
克里欧沉默了片刻,低声回答:“瑟里提斯,也有可能是魔鬼海……那里一定有‘第九层圣殿’的入口。”
年轻的国王大叫起来:“你想进入封印妖魔的地下迷宫?”
游吟诗人没有说话,却缓慢地点了点头。国王的脸上顿时露出畏惧的神色,连一直毫无表情的菲弥洛斯都微微地皱起了眉毛。
房间内一下子变得寂然无声,罗捷克斯二世愣了一会儿,慢慢地坐回去,问道:“伊士拉先生,没有人找到过地下迷宫的入口……如果……我是说如果您真的发现了、进去了,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不会有人比我更清楚了,陛下。我是杜纳西尔姆人。”
国王的脸上阴晴不定,他的呼吸有些急促,金色波浪一样的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的侧脸,他的十指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好一会儿才缓缓放松。
“去吧,”他低声说,“伊士拉先生,请好好地休息,我希望您在睡过一觉之后,再告诉我您的最终决定。赫拉塞姆,在宫中安排一个僻静的住处让伊士拉先生暂住。”
侍卫队长接受了命令,领着游吟诗人走出了国王的寝宫,他看着克里欧的时候想说什么俏皮话缓和一下,却只张了张嘴,背过身去,在前面带路。
此刻东方天空的黑色正在退去,仿佛有一层白色正从那里慢慢地渗出来,逐渐将浓重的夜幕漂洗干净。月亮和星星都在坠落,就好像嘈杂的私语正逐渐平息,黑暗与光明交错的这段时间,倒成为了这一天最安静的片刻。
游吟诗人默默走着,突然被身边的妖魔贵族拉住了手,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菲弥洛斯冷冷地笑道:“真是一个惊喜啊,主人,您的胆子比我现象的还要大。进入‘第九层圣殿’,连神族都不敢去尝试。”
“你害怕吗,菲弥洛斯?”
“怕您的愚蠢让我们都死在那儿?不,主人,我怕您进去以后发现这对于卡亚特大陆上的可怜虫们一点帮助也没有。”
“你会和我在一起吗?”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主人。”
菲弥洛斯用力捏着克里欧的手,游吟诗人听到了骨头吱嘎地响,他忽然有些愉悦:“那么就是这样啊,菲弥洛斯,你得跟着我,哪怕是到地狱。”
妖魔贵族的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神色,既像是痛恨又如同是解脱,而游吟诗人笑起来,那张苍白的面孔上少见地多了一点活人的气息。他轻轻地迎着东方的日出闭上眼睛,喃喃地说:“让我睡一觉吧,菲弥洛斯……天快要亮了,我们要准备好,迎接新的一天。”
真的,太阳虽然还没有升起来,但是一切都这之前开始酝酿。


(第一部完)
发表于 2010-8-29 21:06:22 | 显示全部楼层
最爱的一部,也是让我追得最辛苦的一部。有五年了啊!
 楼主| 发表于 2010-8-30 21:23:09 | 显示全部楼层
猛虎伏地~
对不起,辛苦你们了~~TAT
发表于 2010-10-2 00:01:31 | 显示全部楼层
坐等第三部,E大要加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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