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身边彩云略过,风影呼呼,背后星殿渐渐远了。
冷静下来,千里眼只觉莫名懊恼,他是怎么了?
刚才那番言语……
不禁轻叹,是的,他是在迁怒。
只因听得开阳因他之故受了帝君鞭责,又擅动火云枪,心下既急又恼,急是想快些见了开阳查看他身上伤势,恼是恨自己只可眼观一切偏无力相帮。
偏偏摇光仍是不依不饶,言语轻漫,自己终于还是忍不住,呈了口舌之快。
想起那位娇柔的星君咬唇隐忍的模样,千里眼又是一声叹息。
竟把这位诸仙让道的破军煞星给得罪了……
天上诸仙向来自恃甚高,纵有对他不满,却亦碍于天威,不屑与他为难。
以至于千万年的沉默,被仙家以为懦弱。
无人挑衅,自然无从知晓,其实这个男人,一开始,便不是好与之辈。
他的双目,能窥天地,纵在九霄天外天,纵在鬼狱幽都下,没有任何仙魔妖人,可避过他的法眼。
他把一切看在眼里,谁能知晓他到底知道多少秘密?!
纵是高高在天的仙人,亦有隐而不宣之秘,之于他人,便是弱点。
所谓擒蛇打七寸,千里眼虽能力低微,却通晓天上众仙积弱之处,便连至尊帝君,亦无例外。
摇光星君,若当真以实力相比,乃是泰山鸿毛之距。但始时轻视于他,便像踩了蛰蛇之尾,被咬了一口,实属无辜。
远处卷来一朵红云,千里眼远远便看到那熟悉的星芒,遂催动脚下风涌,截了红云上匆匆赶回来的开阳。
“咦?你怎么出来了?”
开阳背上扛了个大布袋,愕然地看着千里眼。
千里眼只道:“破军星君正在你殿内做客。”
“啊?”一听摇光到访,开阳连忙拉了他急问,“他可有为难你?”
为难不是没有,但他也不见得是吃亏……
只是这些也不便与他细说,千里眼便道:“末将与破军星君不过说了几句闲话。”
开阳这才放下心来,笑道:“你也会说闲话?呵呵……”他看向星殿方向,殿里多了那颗煞星,一想到便大为头疼。
千里眼仿佛知晓他心中所想般,指了云下偏西方向,道:“末将府宅便在附近,不若先到那里再作说话。”
此邀正中开阳下怀,武曲星君连忙大大点头:“如此好极!”
在千里眼宅院按下云头,开阳对这幢简朴的房子早是了如指掌,也不管客主之别,推门便入。
将布袋放到桌上,一阵捣鼓,从里面弄出一棵酱紫色的仙草,又挖出药椿和药碗,将仙草捣个稀烂,抬头招呼千里眼:“这是天界最好的疗伤仙药九天紫蕊,你且过来,我给你敷在伤口上,保证明日便见不得伤疤了!”
千里眼慢慢走过去,伸手接了那药碗。
开阳奇了:“你伤在脖子上,上药也不方便,还是我替你敷吧!”
“开阳。”
初次听到他唤自己名字,与帝君莫可奈何的传唤不同,与天枢怒极而骂的责喝不同,千里眼的声音很低沉,慢慢的起伏,那感觉他说不出来,只是,觉得好似……这男人伸了手,正极是温柔地疏理一只猫儿的毛发般……
开阳觉得后颈有些酥麻,打了个抖,发觉自己居然没听清楚千里眼后面的问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呃,我没听清楚……你刚才说什么?”
千里眼并未马上重复,看着开阳,眼中神色更深,片刻,才道:“可否褪下衣袍,让我瞧瞧你的后背?”
这回倒是听清楚了,但开阳却情愿没听到,他装糊涂地呵呵笑道:“我后背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熊腰虎背,脊梁骨倒是有一条。”
千里眼也不强迫,只慢慢道:“你何不想想,我刚才遇到的是谁?”
开阳转念一想,登时跺脚骂道:“我就知道摇光嘴碎得很!”
“如若破军星君并未告知,然则,你就打算一直瞒着我?”
开阳瞥了一眼,看到千里眼僵硬的脸色有些发青的严肃,他挠了挠头发,轻啧一声,道:“此事本是我的不对,也该领受惩责。累你多番受罪,五百雷鞭,其实已算轻了。”他边是说着,边脱掉衣袍,露出结实的上身,转了背后,果然是鞭痕满布,大概之前已经处理过了,如今并无流血,但看得出之前痊愈的痕迹又重新撕裂再度愈合。
千里眼只觉这条条鞭痕像抽进他的眼珠子一般,疼得双目酸刺。
伸手想要触碰,却怕弄疼了他,顿在半空,不敢探前。
“这……哪里轻了。”
“其实也不是极疼,抽几鞭还算好了,”青年星君吐了吐舌头,咋舌道,“我当时还真害怕帝君把我发配下界去当几百年的大肥猪!”
千里眼的嘴角一阵抽搐,脸皮子极不自然地扭动,也不知是笑是气,反正,眼神是缓和下来了。
“既然害怕,那下次可莫要再轻犯天威。”他将捣烂的仙草捧了过去,“既然这是仙家妙药,便让末将为星君再上一次药吧。”
“等等,这药可是为你准备的!”开阳急急推开,一把将千里眼摁到床上,见他挣扎,翻身便压了上去。
千里眼虽比他高上半头,但武曲星君腕力过人,连天青石都能砸碎的力量岂是他能顽抗,嘴角一动,正要阻止,却在抬起眼睛时,看到那身结实强壮的青年躯体,开阳光裸的上身武将特有的坚韧肌肉,明明早过了亿万年,仍带着青涩的气息。
呼吸略起急促,压在身上的青年,本就是他追逐了千年的光芒,如今,落在他的怀里,千里眼居然无从知晓自己该做些什么。
他愣愣地凝视着开阳,看着他将一整碗的草药全敷到自己颈上,又用白丝布条仔细包扎……
直到他才放开他,跳下床去,他才如梦放醒般回过神来。
开阳穿好衣衫,回头见千里眼一副神游天外,魂魄未归的茫然,以为他挂心自己伤势,便道:“你大可放心,我早敷了仙药,鞭伤再过半日就能痊愈。”
千里眼点点头,随意应了一声。
开阳过去打开桌上的布袋,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摆开阵势:“这是天蟾酥,有开窍明神、纳元归心之效。这是紫灵丹,服一颗便能益寿延年、骨肉不腐。还有这个是……”待他一一道来,这小小石桌已摆上了一堆仙药灵草。
“你把这些都吃了吧!”
千里眼终于清醒过来,盯着那堆凡人趋之若骛的仙丹妙药,却觉得肚肠抽筋:“真要吃?”
“全都要吃!”开阳拿起一块白玉般晶莹的蟾酥,递到千里眼面前。
瞪着开阳毫无妥协余地的坚定面相,武曲星君的霸道他早是见识过了,眼下他要敢摇一下头,开阳便要将天蟾酥直接塞进他肚子。
千里眼接过天蟾酥,犹豫片刻,在开阳强迫的目光下,双眼一闭,吞了。
脑袋里浮光一过……
“把这堆东西吃完,说不定要成佛了。”
然而成佛并没有千里眼想的那般容易。
吃下那堆武曲星君的“好意”之后,他仍是好端端地坐在天上的宅院里。
除了肚子涨了几日,也耳聪目明了不少。可惜看来他资质愚钝,未能借助仙药修升一层境界。
他自己倒无所谓,就是开阳有些扼腕,不过转头也就忘记了。
这些天来,仿佛又回到了百年之前。
每日他从殿前当值回来,必能看到院里坐着久候多时的武曲星君,桌上总是堆满了仙果美酒。
只是这回开阳已少了初时的隐讳,大大咧咧地说明来意。
这位武曲星君似乎认为,经历了之前种种误会,他们两个之间也该算是交心的朋友了,所谓有福同享,他打算把千里眼也拉拨到自己这边,只要他也一并下凡,自然便不怕被告发了!
他的如意算盘倒是敲得噼里啪啦,可惜对方却不买帐。
开阳每日悉数下界种种见闻乐事,他伶牙俐齿,听得更像亲身体会一般,若是其他仙人,怕早便按耐不住内心骚痒,虽他下界见识去了。可惜千里眼总是静静听着,从不应承,只是,偶尔也会搭话。
渐渐的,开阳发觉千里眼其实也颇为博闻广见,而且每每他若说得偏颇之节,他总能指点其中关键。言简意骇,如醍醐灌顶。
始时或是有意说些趣事好让千里眼也对凡间生些心思,可到了最后,反而是开阳自己乐意为之。
到这小小宅院里坐上半日,有时不说话,听着风幽鹤鸣,与面前平寂而乐的男人,细细品着琉璃盏中的仙酿,或许这样一过百年,也是不错。
这日开阳又抱来一捧漆绿的莲蓬。
他随手掰了半个莲蓬丢给千里眼:“这是瑶池新纳的鲜莲蓬,尝尝!”自己倒是先丢了一颗莲子进嘴,这一嚼,莲子清脆甘甜,只是莲芯却苦。
千里眼也剥下一颗,送入口中,淡涩苦味与莲子清香萦绕,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看了开阳连连嘬嘴的模样,道:“莲芯寒苦,倒是适合心火大、脾气燥之人食用。”
开阳皱眉:“喂,你是在说我吗?”
“不敢。”
开阳嗤之以鼻:“你有什么不敢的?这几日摇光都快把我的殿给掀了。也不知你跟他说了什么‘闲话’,他一听到你的名字便是咬牙切齿。”
千里眼眼角都不曾抬,继续剥他的莲子:“末将也不记得了。”
“我说你啊……”开阳从他手里捻来那颗翠如玉珠的莲子,两指施力一捏,顿将莲子破开两半,露出中间翡翠般的莲芯,他恶作剧地将莲芯抠出来丢回给千里眼,道,“就像这棵莲芯!”
千里眼不禁一愣,低头看了掌心中那枚瘦瘦长长,性寒味苦的芯芽,诧然失笑。
虽然他脸上的笑容仍旧过于僵硬以至似抽筋一般,但开阳大概是看得习惯了,也随他笑了起来。
天空忽响起锐鸣,开阳闻声笑了,抬头看到那只瑞光千条的金乌飞了进来。说也奇怪,这只金乌自从在蛇腹被开阳救出,便一直跟随不肯离去,但金乌有负日之任,偶尔偷闲,便要来寻开阳戏耍。
开阳也是喜欢这只金乌,任它停在肩上,甚至随身带了一枚红玉石榴以喂饲鸟儿。
金乌身上光芒太过刺眼,坐在旁边的千里眼不禁皱眉,并非不喜此物,但因目力过人,这光刺得眼睛生疼,只是他无意扫兴,微是别过脸去。
开阳正逗着金乌玩儿,突然天际红光大作,天庭上下猛烈震荡,惊得仙鹤四飞,神兽咆哮。
震荡始停,云卷如滔天巨浪,奔腾飞涌,天地异变,日月失华,便连千里眼与开阳也不曾见过这般异象。
随即天殿方向疾起钟鸣,洪亮钟声响彻天际。
天钟一响,天地生变。
他们不敢怠慢,驾云往天殿方向飞去。
天地异变,竟因天外天有飞星骤降,非但天域震荡,凡间更狂雷暴雨三日不歇。
不知因何缘故,昆仑锁妖塔上灵珠骤裂,塔内群妖尽释,妖邪肆虐,凡间自此多事;魔域之门亦告破损,但魔族有尊主压制,尚未有魔流窜人间,但时若加长,亦未可定。
锁妖塔乃下界镇妖法宝,不容有失。
灵珠既毁,必要再寻,以塑宝塔。
天帝眼见事态严峻,急下法旨,遣天枢、天璇、开阳等七位星君下界襄助寻珠。
然天地异数已改,凡人命数大动,天盘生变,脆弱不堪,故这些星君下凡,均不可携下真身,以免错乱人间道。
天阶之下,千里眼静静站立,看着从天域降下凡间的七颗流星光华,其中一颗,如火璀璨。
曾近得如在怀抱的星芒,如今渐在远离,心中,不禁怅然若失。
不过凡间几十年的光景,应可再见了吧?
高瘦的男人转过身,慢慢走到天阶前,坐下,又像千万年来的那般,笔直着腰杆,面无表情地眺瞰凡尘。
第十三章
之前的千万年是如何度过,他已经忘了。
只记得仿佛弹指一挥,时间眨眼流逝,然而如今,他居然初次感觉到年月的漫长,以及等待的不耐。
帝君有旨,让他密切注意七位星君的动向。
七位星君性情迥异,择选凡身亦是各施各法,便像那巨门星君,偏选了一具死尸附体。至于武曲星君,则选了个断了两魂三魄的七岁幼童,令那勾魂幽使勾走四魄,留下魂元依凭,保肉身无恙,此法倒也取巧得紧。
虽说留意七玄动向,但千里眼看得最多的,始终还是那颗他追目千年的武曲星。
如今开阳只是个黄口稚童,跟随他那个捏面人的伯父走东闯西,虽是辛苦,但开阳身负星君法力,也自得其乐,消遥自在。
想必这趟差使,对这位喜好人间游玩的武曲星君而言,是最好不过。
弹指间又过三年,灵珠所在仍是茫无头绪,人间开阳已达幼学之龄,长得虎头虎脑的少年在千里眼的眼皮子底下上窜下跳,好不自在。
少年开阳遇上了凡间的巨门星君,记得之前开阳曾到这位巨门星君殿中搜掠仙药,想来二者之间关系不错,故千里眼又不免对这位星君多留了一线注目。这位性情清冷的巨门星君身边跟了一头黑狼妖,星君法力非凡,乃将妖域闹了个天翻地覆。
更令他意外的是,巨门星君与那黑狼妖之间的关系,似乎绝不单纯。
坐在天阶上的高瘦男人不禁皱起了眉头。
仙妖有别,他们难道要逆天而为么?
若是果真如此,以开阳个性,断不会坐视不顾,只怕也会跟着闹腾一通。
心中不禁一叹,法目挪移,便锁紧巨门星君一举一动。
果不期然,上古大妖九婴作乱,巨门星君破开妖域法阵,竟纳下一枚百妖灵珠,魂体受妖力所侵,所幸星君仙力不凡,即使控制元神,暂保无恙,但千里眼却亦知道,如此一来,待巨门星君重返天庭之日,必入天池净水洗炼元神,忘尘弃忆,重归真身。
这样的话,那狼妖……
千里眼心念一动,所谓旁观者清,他早是看出那头性情刚烈的黑狼对巨门星君恋慕至深,若当真如他所想那般……
叹了口气,再施法目,寻那巨门星君所在。
入目情景,竟让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珠子,紧接着,他首次在观凡之中强收法目!只因收得太疾,一时控制不住往后仰去,“嗑——”的一声,后脑勺敲在玉石阶上,撞得他眼前发黑,脑袋发胀。
他却并不急着起身,竟就此摊在梯级,合上双目,良久,方长长喘了口气。
下界,在那太姥山中,那头黑狼妖居然将星君摁倒在石楠草的床上,赤裸的两人恣意地紧贴在一起,行着人世极乐之事。
凡间燕好交欢他并非未曾见过。
却不知为何,看到他们契合如一的亲密,竟在那刹间,觉得如此窥视,乃是一种亵渎。
今日方知,何谓……非礼,勿视。
他张开眼睛,看着天上寥寥星云,缥缈霞彩,慢慢地掐算时辰。
直至黎明时分。
千里眼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再开神眼,探向太姥山方向。
昨日旖旎的洞穴此刻已不再温暖,皆因那位严酷霸道的贪狼星君亲自驾临。
巨门星君平静如昔,而那头黑狼妖,为了阻止他带走巨门,竟执意挑战降妖无数的贪狼星君。
可惜实力悬殊,下场不言而喻。紧要关头,巨门星君出手相阻,并表明不会遂贪狼之意随他重返天庭。
千里眼没有错过贪狼星君脸上的失落,也意外地看到,贪狼并没有强将巨门星君带返天庭。
是对是错,只怕此刻,连那位刚正不阿,严酷冷静的贪狼星君亦无法判断。
此时只见红光一闪,那位总是爱凑热闹的武曲星君又从不知哪里蹦了出来,自然少不了挨了贪狼星君一顿排头,但看来,开阳与那巨门星君甚是交好,虽知他与黑狼妖之事不见好办,仍是义无反顾一昧支持。
仙妖相慕,已动天数,前路祸福未知。
这一仙一妖,可否坚持?……
若是历经生死,仍是坚持,那他们,又可得到什么?……
千里眼心中只有一片茫然。
忍不住,回过眸去,去凝紧那火耀般的星芒。
千里眼坐在天阶上,一直看着巨门星君与那黑狼妖,仿佛要从他们身上看到什么,但若是自问,却又惶然不知要看些什么。
琅琊山界,巨门星君为救被九婴老怪囚禁的黑狼,终于放弃仙灵,择入妖道。
眼见一切,千里眼平寂千年的心,不能不说震撼。
他确实想不到这位看来清冷寡情的巨门星君,会毫不犹豫,择妖道,或者该说,他在无上仙位与黑狼之间,作出了最绝决的选择。
琅琊山的屠戮,变得非常惨烈,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到处是妖众现出原形的尸身。最后,还是贪狼星君与开阳及时赶到,阻止了这场浩劫。
千里眼看在眼里,心中知道,很快巨门星君便要重返天庭,毕竟他业已入妖,以贪狼星君那性子,绝对不会坐视。
忽而注意到开阳抬头看向自己的方向,露出一丝狡诈,随即手弹火焰,遍烧山野妖尸。
千里眼不禁打了个突,随即明白过来,嘴角抽动,扭出一个颇不自然的笑脸。
想毁尸灭迹?
故意挑在自己不当值之时是吗?可惜,所惦念的星芒如今便在下界,是否当值,他都会坐在天阶上展目追望。
便是因为开阳身在此处,反而更能引他瞩目。
纵然避开他一双神目,然而星君入妖,天道大乱,帝君岂有不知之理?他便是焚毁琅琊山,也断不可能瞒过天帝。
不过……
开阳居然记得,他何时当值……
笑意更深,高瘦的男人收了法眼,慢慢转身迈上殿阶。
威严天殿内,位极至尊者正颔首闭目。如今下界妖邪肆虐,凡间正值多事之秋,位居高堂,天下众生重责在肩,他哪里得是清闲。
千里眼迈入殿堂,平素总有众仙簇拥乃至神光明亮的殿堂,如今只有那年轻的男子独坐在高高帝位上,虽有深海夜明珠作灯,金华盘龙柱辉映,却难抹孤高的寂寥。
天帝听到脚步声,未启双目,张口言道:“说罢,又出什么事了?”
沉稳天音在殿中黯有回响,无尚威仪隐然其中。
千里眼禀道:“乃关乎巨门星君。”
“天璇?”帝君终于睁开眼睛,叹了口气以指捏揉眉心,“这倒是出乎朕意,本以为先呈报的该是武曲。”
千里眼嘴角不禁一抽,但随即稳下心神,将巨门星君与黑狼妖之事细细禀告,当然,其中太姥山一夜只隐匿其辞,并未详禀。
座上帝君一直聆听,眉峰亦渐收紧,神色也转冷凝,待千里眼禀明一切,他始终未至一辞,静默沉思。
仙人入妖,乃是逆天不恕之重罪,便是天帝,亦无从赦免。
千里眼亦知天帝纵有慈悲,此时却也不能纵容。
也不知过了多久,帝君终于抬目看了他一眼,苦笑道:“离娄,怎不听你替天璇说情?”
“末将之职,乃悉传凡间世情,据实而禀,再无其他。”
天帝失笑:“你答得也算圆滑。天璇之事有你这般详述因由,朕又怎好怪罪?此举可比无端说项来得有用。”
“陛下……”
“朕只是好奇,你冷眼旁观万年,这天地间,可有什么能令你动容?”
千里眼闻言一愣,未曾作答,那帝君已抬臂挥袖,一卷金黄轴帛横空而现,缓缓落在千里眼面前。
“去吧,传朕法旨,令值日神将率五百天兵,下凡捉拿天璇巨门星君!!”
第十四章
法旨本是轻若鸿毛,在他手中却觉重比泰山。
若是开阳知晓是他传达法旨,擒拿巨门星君,必定气得跳脚大骂。
这日当值神将乃是增长天王魔礼青座下大将陶元信,千里眼眺目一望,便知他身在天外天。陶元信极好猎狩,此时他骑了一匹天马在天外天奔驰,正追踪一头五角灵鹿。
千里眼却不往天外天处传旨,四下一望,转身降下南天门。
南天门下正有一名神将与几名天兵闲聊,见千里眼从天而降,却未相迎。千里眼也早是习惯这般无礼对待,他品级虽高,但所事之职不过传音而已,且法力低微,常是连天卒也对他漠视不理。
他手中法旨金光一骤,照得南天门处堂亮如日,为首神将略是一愣,脸上神色立变,迎上前来,拱手行礼,恭敬问道:“未知天目神将到此,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千里眼木无表情,手持法旨,曰:“帝君有令,命值日神将陶元信领五百天兵下凡,捉拿巨门星君。请问石副将,陶将军何在?”
此人正是陶将军座下副将石远信,他一听事态严重,连忙道:“陶将军有事暂离。请大人稍候片刻,待末将即刻通传!”
千里眼双目炯炯,只看得石远信一阵心虚。
“当值神将,理应身在天宫方圆八百里,随候帝君召使。却不知,那天外天可在这八百里内?”
“这……”石远信想起眼前这位天目神将目力可逾千里,陶元信现在何处,他一看便知,顿急出满头大汗。疏忽职守,当值行私,乃是天界大忌,更莫论帝君旨下调遣,疏懒延缓,更是罪不容恕。
正是不知所措,却闻那千里眼道:“也罢,既然有石副将在此,法旨交予你手,亦是一样。”
石远信登时愣了,对方如此好说话倒是出乎意料。当下不假思索伸手接来黄金法旨,又闻他道:“既然石副将到下界办差,本将倒是有一事偏劳。”
“未知大人有何差遣,但管说来,末将自当效劳!”
千里眼道:“本将与武曲星君向来交好,若石副将在下界见了星君,代末将问句安好便是。”
石远信当下莫名其妙,他受旨去拿的是巨门星君,又有武曲什么事?但眼下却不能得罪了千里眼,只有连连点头应下。只到后来才是知道,那位急功好义的武曲星君原来便在巨门身边,便因千里眼这一句微薄之言,竟就此弥消了擒拿巨门星君时一场武曲大战五百天兵的恶战。
千里眼看着那石远信领了天兵匆匆驾云往天外天飞去,大约是急寻陶元信去了,剩了他一人站在南天门下,云雾缭绕,几乎迷了他的双目。
仙妖相慕,天理难容,偏有逆天而行者,只为情之所爱,尽弃所有,唯求相聚。尘世种种,犹如棋局,棋子未落,胜负难分。
但他始终站在局外,唯观万年,亦不过是一个旁观者。
不知为何,巨门星君与狼妖这一局棋,他居然看得有些入迷了。
恍惚间,也不知站了多久,待察觉时,暮色渐浓。
捻算时辰,若无意外,陶元信应已将巨门星君带回,开阳若在巨门身边,也必定跟随而来,心念一动,以他莽撞性子,也不好说会捣出祸子,便连忙驾起云头往天殿赶去。
正巧是碰上天枢带了那巨门星君——天璇觐见帝君,千里眼却见天璇凡体毁去,又未复真身,不禁是皱了眉头,便站在殿柱外,未入内打扰。
就听那年轻的帝君问道:“天璇星君,你可知罪?”
阶下清冷如昔,更多了一分决然的天璇星君干脆应曰:“天璇知罪。”
与他一同入殿的天枢脸色一变,正要替其说项,岂料帝君袍子一拂,止他说话:“天枢,你的说辞朕听够了,无需再言。”
帝君威仪,唯我独尊。天枢不敢轻逆,只得退下。
“天璇星君,朕要听你说。你何罪之有?”
天璇不紧不慢,应道:“天璇私得百妖之力,琅琊山下屠戮数百妖灵,自知罪犯滔天,如今到帝君面前请罚。”
此刻莫说是那天枢星君,便连下面听着的千里眼亦不禁心头一紧。
岂料天帝却是笑了:“罪犯滔天?倒不至于。你得百妖之力本非所愿,屠戮生灵亦是情非得已。”他眼角轻抬,瞄了瞄殿外一根柱子,“天目昭昭,岂有错辨之理?”
千里眼闻言一愣,知帝君已发现自己在柱后偷听,又见天枢目光射来,只得迈出一步,朝他稍一拱手,便闪身退回柱后。得知帝君有意赦免天璇罪责,他亦不好再作停留,转身直出殿去。
不料刚迈出殿槛,火耀星芒皱降眼前。
火光隐去,开阳匆匆现身,想必是知晓天璇受帝君召见,便要直闯入殿。
“星君慢来。”
面前却有人阻挡,开阳正要将碍事者推开,抬头却见原来是那千里眼。
“让开!我要进去!”
千里眼未有退让:“未经帝君传唤,众仙不得入殿。”
“废话!!天璇早有弃世之心,根本不会在君前自辩,帝君不明就里,岂不冤枉了天璇!?不成!快些让开,我要进殿将事情说个清楚!!”
却见千里眼摇头道:“巨门星君之事帝君早已知晓,当不会冤枉了他。”
开阳猛是一愕,突然想起方才他是从殿中走出来,脸上顿露出怪异神色,疑惑问道:“千里眼,可是你将天璇之事禀呈帝君?”
“是。”
“果然是你!!你——”开阳顿下勃然大怒,“当真可恶!!我便是知道,若非你在帝前搬弄是非,又岂会有天兵天将下凡擒拿?!天璇他得罪过你吗?上次他慷慨赠你仙药疗伤,想不到你这家伙居然是个恩将仇报的卑鄙小人!!我、我算是看错你了!!”
看着那清冽的双瞳中滔天而起的怒火,以及眼底彻底的失望以及不信任的绝决,千里眼心脏处突然像被那烈火烧痛一般,热得发胀,澎湃的情绪失控一般在胸膛处激烈冲撞。他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勉强让青白无血的脸仍如平日一般木无表情。
开阳骂了一阵,却见千里眼像僵尸一般,站在殿阶上任他发泄,心里突然一空,不禁孑然住口,狠狠地剐了他一眼,便跑上殿门外张望去了。
当他掠过身畔,男人仿佛被暴火吹袭过的高瘦身板微微晃了一下,慢慢颔首,在眼角余光处看了一眼一脸着急在殿前等待天枢及天璇的武曲星君,然后挺直腰板,头也不回踏云离去。
待天枢天璇从天殿出来,开阳连忙迎上,急问结果。
所幸帝君慈悲,未判重刑,只是责令天璇入天池净魂。开阳可算是大大舒了口气,又闻天枢言道幸得天目神将仗义相帮,殿前细述真相,方能免去重罚。
开阳一听便是愣了,适才一时火气遮眼,未及细想其他已将责任推在千里眼身上,如今想来,帝君令下,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左右,况且天璇有错在先,滞留凡间不愿归来,派遣天兵捉拿亦属在理。
偏偏自己只念着天璇委屈,以及黑狼何辜,忽略了千里眼一番心意。
心里空去的地方像塌陷般越来越坠,开阳也顾不了其他,连忙踏云而起,火烧火燎地往千里眼府宅方向飞去。
岂料千里眼宅中房门紧闭,任他大声叫唤,捶打门板,里面的人仍是一声不吭。
若是平时,开阳早是抬腿踹开,直接闯入,只是今日却是不能。
想起刚才一句句毫不留情的责骂,以及千里眼默默承受的僵白脸色,心口空落处渐似被根根利针扎着。
难受得紧。
他看着紧闭的门板,大概只有打开了这扇门,见到那个高瘦的男人的话,就不会再这般难受了吧?
开阳将头抵在门上,无力地唤道:“离娄,你开门好吗?”
日月易辉,开阳竟就在这屋外坐了一晚。
可惜屋内的人始终未有打开门扉,晨光刺目时,开阳也知再坐下去也是无用,天璇那边的事情尚未解决,终于慢慢爬起身,手按在门上,轻道:“离娄,你听得到吗?……之前,是我的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便冤枉了你……要打要骂,怎样都可以……只是不要这般关了门……”
里面仍是悄声无息,他犹豫片刻,“那……我先走了。”
终于还是驾起红云腾空而去。
良久,那扇始终紧闭的门从里面打开一条窄缝,高瘦的男人站在屋内的阴影中,那双闪烁锐光的眸子竟隐隐藏有阴桀。
千里眼眺望那渐远的红云,慢慢闭上双目,敛去眼底的深沉。
他并非不想开门,只是,他一直无法控制从心底深处攀援而起的情绪,无需镜映其貌,已可以猜到这张脸必定是难看至极。他不想让自己扭曲的面容落在开阳清冽的眼中。
门外的轻语他都听在耳里,话中的悔意也是真切得很。
他本该,原谅他的。
可,他始终无法说服自己,拉开屋门,跟之前一般,宽容地面对年轻的星君。
本不该如此啊!千万年来,纵是仙家冷眼,神人恶语,予他不过拂面轻风。然而在殿外的怒骂,言犹在耳,句句在心。
千里眼走出屋外,小院内那张青石桌仍习惯地摆放了两只杯盏。他坐到平日的座位上,拿起属于开阳的琉璃杯,捻转着,阳光折在杯身上,刺目非常。
嘴角扯出一丝自嘲的苦笑,自己似乎,一直,都不曾记住教训,总是这般的忘乎所以。
这一阵子的相处,开阳的热切,就像夏日般炽热,烈得透心。可是,当光芒太过刺烈,便会只余一片光华,让人如同目盲,忽略所有。
那一顿喝骂,让他终于知晓,原来在开阳心目中,他始终不过是个只懂在君前进言,弹劾众仙的卑鄙小人……
施舍的亲近……
“叮当!!”杯盏落地碎裂的脆音,在晨间极为刺耳。
“呵呵……”
抬起另一只手捂住双目,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已扭曲得可谓恐怖。
妄想而痴。当真可笑。
天上的星晨又岂是他这般下等神将可以触摸……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雷电暴响自南天门方向传来,天边云涌生变,千里眼心念一动,展目看去,乃见南天门外电闪雷鸣,竟有一头六尾青狮企图硬闯,守门天兵奋力相抗,但那青狮厉害非常,股后六尾齐震,狂雷暴起,只打得众兵全无还手之力。
上古雷兽!?
雷兽乃是上古便生于天地的至暴之兽,已在万年前失去踪迹。待他再看真切,却辨得这头雷兽竟是那黑狼妖所化!
当下顿知事态严峻,立起云头,急往天殿方向飞去。
此时战鼓擂动,已惊动帝君。千里眼来到殿时,已闻天奴匆匆向帝君禀过南天门处情况。
他正是担忧事态,忽闻帝君抬声问道:“天枢何在?”
如此问题,自然不是在问那天奴,千里眼展目一眺,却见天枢星君以捆仙绳缚了天璇星君,正往天池方向。心中叹息,只有迈出阴影,答曰:“天枢星君带了天璇星君往天池去了。”
帝君似乎早有所料,呵呵一笑:“看来天枢也知事态有变,抢先而动了。可惜心之所向,却非他能左右……”言罢,他又再打量那千里眼,半敛凤目,半是浅笑,“离娄,朕倒想听听这闯入南天门的雷兽是何来历。”
殿上站着的高瘦神将闻天帝唤其真名,不禁一震,遂略低头,回道:“它是雷兽烈俞与白狼霜映之子。”
然而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异色却逃不出天帝法眼,年轻的帝君笑意更浓:“烈俞?朕若无记错,它该已失踪万年了。”
对于雷兽,传闻甚多,但却鲜少有仙家知道当日欲擒雷兽为骑者,乃是这位天帝玉皇。当年他尚在年少气傲,巡游天河之时遇到那头青鬃雷兽,遂起意收为坐骑。岂料那雷兽性情烈傲,纵被天帝擒获,却不肯受他掌控,有人靠近即张口狂噬。凶暴难驯,更莫说为骑。无论天帝如何软硬兼施,亦始终不能折服其傲,最后被它咬断绳索,逃离天庭。
往后天帝亦渐渐淡忘此事,但雷兽之傲,倒是尚有记忆。
“是。烈俞虽为雷兽之尊,但性情孤烈,不愿在仙地为骑,遁入妖域,与白狼妖产下一子后亡故。”
天帝脸色未变,但眼神却渐有森严:“哦?原来如此,那为何之前不曾听你提及?”
“末将双目所及之事日数过千,时有遗漏,故未能尽报帝君座前。”
“哼!朕看你是有意隐瞒!”
天帝勃然大怒,一拳击在床背,吓得一旁天奴嗦嗦发抖,险些昏去,便是那一脸冷冰的千里眼亦难掩怯意,跪倒座前,叩首禀道:“帝君恕罪。末将当日有意禀承,但巧遇下界妖龙作乱,轻重缓急,便先承了后件,至于烈俞之事,过后便忘了。末将错失,还请帝君责罚。”
天帝看着跪在面前的千里眼:“仙妖结合,便生百劫。烈俞怕是为了维护妻儿,故逃不过天劫破魂。离娄,你知而不报,岂不知是害了它。”
千里眼挺直的腰杆微微一抖,却道:“心之所向,非能左右。”
“你……”天帝一时被他所言噎住。
“天帝恕罪。”
“哼!你可比泥鳅还滑溜!”天帝不再施威,挥袖道,“去吧,朕倒要看看他们心是何向?”
第十五章
然而巨门星君心之所向,原早已决择。
拒入天池净魂,宁入妖道,受百劫,许那烈性黑狼妖生死相伴。
便是天帝神君,亦难免动容,天劫在前,他亦无意为难,只下旨驱逐。如此结局本是不错,但千里眼眼力甚好,并未错过天枢星君冰酷脸上的黯然。
不禁错愕。
原来世情种种,尚有他未能看破之事。
帝君自然也是知晓,漏出叹息之意:“妖邪易灭,心魔难除啊……”
千里眼在旁道:“帝君勘破世情,实在难能可贵。”
天帝冷哼:“朕若真能参透,早登佛界净土去了,还用得着坐在帝座上听你阴阳怪气地说上几千年的垢事?”
“末将惶恐。”
“少耍贫嘴,要去救人便快去,否则武曲星君要等急了。”
千里眼闻言一愣,对了,开阳离去后必定会去寻天璇,天枢既要强行带走他,开阳岂会垂手一旁?
开阳绝非天枢敌手,想必也是被捆仙绳扎个结实,丢在殿里纳晾去了。
当下也没想其他,向帝君拱手施礼,便往星殿方向飞去。
待他降下云头,急急跑入星殿,果然见那开阳被捆仙绳五花大绑,丢在侧旁的柱下,愤怒的大眼珠瞪得圆滚,嘴巴张得老大,却偏偏半声都吭不出来。
“开阳?”
千里眼连忙过去将他扶起,开阳一见来人是他,瞬间两眼放光,喉咙哼哼嗯嗯的一顿,仍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可是贪狼星君给你下了封禁法咒?”
“呜呜……”开阳只得拼命点头,又不敢使劲挣扎,刚才一轮蠢动捆仙绳是越扎越紧,都快把他给勒断气了。
如今这位威武不凡的武曲星君,就像一条肉虫般在地上蠢蠢蠕动,呜咽着,吊起无辜的大眼睛看着千里眼,哪里还有平日横行霸道,一抬手便是暴火狂喷的架势?
千里眼心中暗叹,这天底下能够制住开阳者,除了那天枢贪狼星君,当不作他人想。
所幸封禁咒语并非高深法术,千里眼尚能勉强解开,就看他将手指点在开阳额上,念动法诀,亮光微闪,终于是解开了开阳难言之苦。
“呼……”开阳终于喘了口气。
但捆仙绳是仙家法宝,岂是能轻易解开?千里眼想了想,便打算回去寻那天枢。
开阳刚能开口,却见他抬身要走,不知为何一时慌张起来,想伸手将他拉住,却无奈双手被绑得结实无比,慌忙之中,居然张口将那千里眼的手腕叼住不放。
千里眼只觉手腕一痛,愕然回头:“你咬我作甚?”
“……呜勿容许煮……”
开阳嘴里咬着东西口舌不清,那双眼睛死死盯住高瘦的男人,千里眼突然有点后颈发凉,觉得自己的手便像是掉进猫儿嘴巴里的鲜鱼。
“有话好说,你先松口。”
“……容许煮……”
千里眼甩他不掉,只得僵持在那里。开阳那牙齿也是锋利得紧,两只小小的虎牙居然嵌进手腕筋络处,千里眼不禁皱眉:“疼。”
“啊!”这句话可比法诀有用得多,开阳连忙张开嘴巴,没有支撑的身体“啪嗒”一下重重摔回地上,只跌得他龇牙咧嘴。
他看到千里眼手腕上破损的齿痕,还有两个小小血孔,当下更是懊恼不已。他并非有意伤他,只是一想到那扇紧紧关闭,冷漠地拒绝了他的硬木门板,他心里便焦躁不已,无论如何,也想要留下这个男人。
“我不是故意的……”
千里眼叹了口气,即使星芒再是遥远,再是渺茫,只要尚有一刹那能够触到那光的温暖,那么只怕再过千年万年,他也不会记得被炽热灼伤的痛楚。
他重新蹲下身,慢慢说道:“请武曲星君放心,巨门星君虽遭贬谪,仍有百劫之难,但他与那黑狼妖终能得正其身,未常不是一件好事。”
“不是的,我……”
“这亿万年间,能渡天劫者并无一例,但以巨门星君身上百妖之力,加上雷兽神威,应该还是有机会的。”
“你听我说……”
“若星君还是不放心,可到不周山脚看看,末将适才见巨门星君带了那黑狼妖往那方向去了。”
开阳盯着千里眼那张平寂无颜的脸孔,慢慢皱起了眉头,喃喃说道:“离娄,你在生气。”
“星君多虑了。”
“你在气我是吗?”
“末将并未生气。”
“不。你生气了。”
“闭嘴!!”开阳的咄咄逼人终于挑断了男人最后一根弦线,明锐的眸中暴射出狠戾,他手掌一张,竟摁住开阳后颈,将他强按在地,压覆其上,纵然脸上表情僵硬,但起伏不定的胸膛全然泄露了他失控的情绪。
“既然星君心里装的都是巨门贪狼他们,又何必再来管末将是否生气?!”
沉得如同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声音,如斯贴近,甚至连气息都一并吹入开阳敏感的耳里,酥麻从颈子一直延伸直尾锥处。
“离娄?你要干嘛?”
开阳看不到背后的男人,更看不到布满阴郁的双目此刻掀起滔天波澜。
从来遥不可及的星光如今被禁锢在身下,而这个向来强硬无与匹敌的星君,露出了从未有过的脆弱,双手反绑背上,绳索都勒入衣物,勾勒出青稚的身躯。
千里眼抬起了压制他颈项的手掌,未待开阳移动,竟就此咬了下去。
“啊呀!!”开阳吃疼挣扎,岂料却被千里眼强压在地上,身上有捆仙绳所阻,他不能动弹分毫。“你这个睚眦必报的小气家伙!!”他以为对方是在报复手腕之仇,岂料对方一松口,竟将他像串烤肥鹅般翻了过来。
对上那双深邃得如同幽都夜黑的眸子,开阳不觉一栗。
两手摁住肩膀上如同铁钳,他居然不晓得看上去瘦巴巴的千里眼居然有如此神力。但他一向倨傲,岂能容忍被他人压迫,顿时恼羞成怒,喝道:“你放开我!!”
千里眼无视他的怒火,冷道:“星君恕罪,末将法力低微,无能解开捆仙绳。”
开阳只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一脚将他踹开。
“那你给我滚开!”
“末将本来就是个趁人之危、心术不正的卑鄙小人,星君不是早便知晓了吗?”
开阳闻言顿时一阵错愕,他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千里眼,透过那张冷漠的面具,突然地,他从这高瘦的男人身上,看到了孤独的悲伤。
明明得势在手,但这个男人,眼睛里却没有半点欢愉,施压的双臂微微地颤抖,连呼吸的起伏都似带上了艰难。
“离娄?你……怎么了?”
开阳困惑地轻问却像雷鸣般震醒了千里眼。
他顿住了,然后仔细地凝视着开阳,虽是十岁孩童的皮囊,但那倨傲的星魂在他的眼中如此清晰。
他居然……前一刻,他居然想要撕裂这副躯体,将这颗火热的星魂据为己有。
原来,这颗星辰,他已追目千万年,那视线从探究,到欣赏,如今,已孑然变味,只是他自己不知而已。
看着别人的棋局,却不知,原来自己早已在万之年前,在遇到为轩辕指点迷途的青年那刻起,便已踏入一盘死局。
“呵呵……末将大概……是疯了吧?……”
千里眼咳咳地笑了起来,可,这是笑吗?开阳皱起眉,适才的冒犯已变得无关紧要,因为眼前的男人,明明一脸想哭的表情,可仍旧从胸腔震出一阵阵笑声。
他张开嘴巴,想要说些什么,可眼前突然一黑,原来是千里眼抬手按住了他的双目,只听那男人低沉得几乎沙哑的声音在说话:“开阳……武曲星君……末将离娄……适才逾规了……还望见谅……往后……星君私行下凡时……记得小心莫要让帝君知晓……末将……不会再……”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却也越来越近,许是目不能视之故,开阳感观更觉敏锐。
忽然唇上贴来一片冷冷的,有些干燥柔软的物事,开阳未及反应过来,眼前已重复光明,刺目的光亮下,他只来得及看到千里眼离去的高瘦背影,他突然有种错觉,这个总是容忍坚韧的男人,再也不会回来。
“离娄!!你给我回来!!离娄!!你敢给我走?!给我站住!!”
可任他如何叫喊,千里眼离开的脚步亦不曾停滞半分,他踏出了星殿大门,终于停了。却仍是没有会回头,只慢慢伸手,将大门在自己的背后轰然关上,截断了落在开阳脸上的最后一扇光芒,同时,也截断了两道炽热得似要烧焦他背脊的视线。
那一刻,他像虚脱了般,好艰难,才能让身躯如平日那般挺直。
却在抬目的瞬间,看到在殿门旁站立的贪狼星君。
他来,想必是要为开阳解开捆仙绳。
千里眼看着天枢,高大的身影被阳光拉长落在玉石壁上,屹而不动,仿佛在这里早已站了许久。
他问:“贪狼星君为何不阻止末将逞凶?”
即使不久前发生了雷兽闯天,巨门堕妖之事,天枢那冷峻面上仍未见半分动摇,可也或许,只是看不见罢了。
天枢并未动怒,只淡然说道:“本君相信,你不会伤害开阳。”
千里眼拳头一紧,这话淡薄如絮,听入耳中,砸入心房,仿佛是隆隆滚木。
他不再停留,向天枢略一拱手,腾云而去。
贪狼星君抬目看着空中缥缈身影,待再看不清时,方才微微摇头,转身伸手推开殿门,释放了殿内震耳欲聋的吼叫:“离娄!!——”
第十六章
天域何其大?
仅帝宫便是纵横八百里广,更莫论千丈天河宽,万顷天外天。
如非有意相访,便是仙家之间亦百年难见一面。故此常有帝君举瑶池一宴,便是籍意让众仙相聚,免得太过疏离。
若对方有心不见,偏又去寻,自是比大海捞针,还要难上千倍。
开阳在天殿阶前已坐了一天一夜,前时巨门星君破魂天劫已渡,与黑狼妖重归妖域,他便放下心来,再回天庭欲寻那千里眼将那日之事问个明白。
可他翻遍天庭,却始终找不到千里眼。
自家府宅,殿前天阶。开阳发现,相处至今,除了受帝君意旨办差,千里眼竟从不曾离开这短短几十里之间的距离。
如今他走出去了,而他会在什么地方,自己竟是茫无头绪。
问过众仙家,也是没有一位知晓。心里不禁戚然,千里眼在这里,原居然连一个像样的、知道他心思的友朋亦无。
这般冷漠如坟的孤寂中,他是如何漠渡万年的时间?
开阳坐在千里眼平素总是坐着的位置上,伸手抚摸冰冷的白玉殿阶,那凉得刺手的冰冷,慢慢渗入身体,钻进心脏,居然,冻得让人生痛。
想起那人绝决地说,以后再也不会向天帝告呈自己私下凡间之举。
他居然,并不感到高兴,反而,心里空落,怅然若失。
总是在背后凝视的讨厌视线要消失了。再也……不会停留在自己身上。
“混帐的……小人……千里眼……小肚鸡肠……心胸狭窄……混蛋!!”嘟囔着突然爆发的一声怒吼,把躲在一旁的顺风耳给震得滚了出来。
开阳瞪着圆滚滚的、一脸讨好笑容的顺风耳,皱眉喝道:“本君心情正恶,莫要在此碍眼!!否则把你这家伙当成球儿踢!!”
顺风耳当真无辜,他不过是路过罢了,这几日不见千里眼,此刻又见殿阶上坐了一人,还道是他,便过来看看,岂料遇上了性情暴烈的武曲星君,一顿排头,吃不了,兜着走。
他连忙爬起身,见开阳已不理会他,继续坐了那位子似乎在等什么人,便边走边嘀嘀咕咕:“什么嘛……这位子可是千里眼的,星君大人来凑什么热闹……真是……”
“你说什么?!”
眼前红光一晃,刚才还坐得老远的少年已闪身挡在他面前,顺风耳顿时吓得跌坐在地,开阳一把将他揪起,喝道:“你知道离娄在哪?!”
“离娄是谁?”
见顺风耳不知所问,开阳这才想起千里眼说过,这天界只有他与帝君知晓他的名字,当时也没在意,可如今看来,连与他同登仙界的顺风耳亦不知他名,便是说,在这仙庭之上,纵有大罗诸仙三百六十,也从不曾有一位,出言唤过他的名字……
心口突然堵得难受。
开阳慢慢松手,顺风耳掉回地上,趁他失神之际连滚带爬地逃了去。
抬头看了漫天飞舞的云絮,他知道再怎么坐着,也不会见到千里眼。只要他不想见他,不需要门扉,也可以拒绝他。
如今他身负寻珠之责,这个凡身,也不可在天庭逗留太久。
开阳轻叹一声,再看了一眼那没有了男人高瘦倒影的殿阶,转身催动云涌,下凡去了。
天上一天,地上百年,他这一阵逗留,人间已过百年光景。
物是人非,那位做面人的好心伯父早已过世,幸好开阳走前嘱四值功曹好生照顾,故而这老人在开阳走后安享百年之寿,终得善果。
开阳从怀里掏出乾坤袋,此物本为天璇巨门星君所有,乃是他临入妖域时交与开阳,道之前有缘觅得五色玄石,可以此为基,炼出神珠。
须知天地间有五金、八石、三黄。八石者,乃以玄石为尊,集天地灵气所成,几不可觅。玄石炼丹,非但有长生不老神效,更有飞仙入道。若觅得五行为根的玄石,再炼之,其力不可估量。
要炼这五色玄石,便要用藏于不周山中,女娲补天炼石时所用的玄武炼石炉。
可惜当日天璇只觅得玄石,丹炉却失之交臂。
故开阳落到凡间,第一件事,便是去探不周山。
何谓不周?不,乃否定之意;周,乃完整之解。山名不周,便是缺整之喻,相传当年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天柱。柱倒天倾,乃成凡间通天之径。
不周山上有守山天兽,凶猛非常。
开阳自然早有准备,他先是用帕捂了口鼻,从怀里扒出一扎墨绿线香,两指一弹,便将香头点起。这看来平白无奇的线香点燃后渐渐散出一种幽香,此香幽远而漫,虽远不淡,小小一扎,竟能覆盖整个山头。
片刻后,这不周山上众生共眠,便连那些凶猛的天兽亦倒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开阳一路上山,路旁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头头望天犼兽,他低头看了看手上烧去大半的线香,不禁咋舌,摇光的东西果然厉害啊!以前曾听他说过,从哪里弄来了神人难敌的醍醐迷香,便在离开天界前到摇光殿里翻了出来。
这玩意儿怕是得来不易,摇光藏得可深,都收到枕头底下去了,也不知他想用在何人身上?破军煞星的心思谁能知晓……
不过这种害人的东西还是赶快用掉的好,只是若让摇光回来发现他好自珍藏的东西不见了——呃。
开阳甩掉脑里那张修罗般的美玉脸蛋,攀到山后玄洞之外。
据天璇所言,这洞内有一口青铜古镜,乃是上古神物,化出虚幻镜像,以惑入洞者。
开阳倒是满不在乎,既知是假,又岂会被其所惑?
反正无论遇到谁人,只要不管不顾,直接走过便是。
他打定主意,抬脚就进了山洞。
洞内一阵光影闪烁,立时便出现了虚幻景象。开阳嗤笑,还真是说到便到。
眼前是天殿神宫,自己居然便坐在帝君宝座之上,座下一众仙家低首垂眉,恭敬而立,便连那平日恶形恶状的天枢也垂手一旁,不敢造次。
看得这般景象,开阳非但没有半分欢喜,反而如坐针砧,浑身的不自在,只见他一跃而起跳落帝座,骂骂咧咧地叫道:“开什么玩笑?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位子谁要坐?!”
言罢头也不回地迈腿大步离去。
权势贪欲,古来就有,利之所终,只为至尊宝座。可惜开阳自在惯了,若当真让他坐那天帝尊位,还岂能消遥,自然是撒腿便走了。
天庭景象瞬即扭曲隐去,光明再现,竟是大千尘世下,长安李氏一家的门口。里面灯火辉煌,仍是热闹富贵之像,但百年将过,很快这个受星君垂青的李氏一家就要没落。
开阳忍不住迈前一步,若是再施点拨,他们便能再有百年福荫。
然而……
“……天道循环,自有其理,轻率而行,纵有善德,难逃恶果……”
熟悉的声音在脑中响起,开阳望而兴叹,那家伙,实在可恶!即使不见了踪影,还能对他如此影响。
只不过……便是因己之轻率鲁莽,常让那家伙承受不必之苦。
“唉……”开阳轻叹一声,遂转身踏开,无视那被狂风吹落的大红灯笼,侧向离去。
绕过李宅,幻象再度消失,此刻四周一片黑暗,再也看不到一丝光亮。
再光芒展时,莫名已站在一座屹于众山之颠的峰顶上。
光秃秃的山峰上,突兀地长了一棵桃树。这棵桃树并未像平常果树一般蓬勃伸展,只长得高了些,干直枝挺地向天而昂。稀稀落落的披针叶儿疏懒地挂在枝桠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开阳正是奇怪,却见那桃树侧,悬崖边缘,高瘦的男人便坐在那儿。
即使背对着他,开阳仍能一眼认出——千里眼?!
他为何在此?
远处山峦起伏,深山之中人迹罕至,只偶尔有孤鹰鸣啸,回音荡荡,这寂寥,仿佛已存在了亿万年。
峰顶高耸入云,终年冰冷如冬,大约是不久前落了一场霜雪,地面雪皑如银。而那个男人就这样坐在雪里面,也不知是多久,肩膀和头顶都积着厚厚的白雪,连高瘦的身躯也都陷在了雪中。
开阳愣愣地站在他身后,仿佛就这样看着时光流逝,雪融春至,男人却仍是坐在同样的位置,看着同一个方向。
他的背影如此孤单,就像他身后那棵峰顶上唯一的桃树。桃树静静地挺立着,山麓下一片春意却无法感染它,卷嫩的绿芽冻在枝隙上,仿佛在等待着谁来靠近,为它拨走凝固的冷霜。然而这峰顶实在太高,连最强壮的苍鹰也只能盘旋在缭绕的云下,根本不会有鸟儿会飞近,在枝上稍作停留。
在这里,除了风动、雪融,再无声息……
开阳一阵茫然。离娄他,有神目千里,看尽人间极乐,生离死别,其实,却从不曾真正感受过,亦从来不曾明白,何谓欢愉,何谓悲哀。
所以,他总是那样的笨拙。便像从小就关在屋中熟读四书五经、诗词歌赋的孩童,他悉知沧浪之水,濯缨濯足,却不知晓,有水如沧,当在夏日,赤身跃入,寻那般浑身清凉的乐趣。
明知道那不过是虚假的幻象,但此刻,心却难以抑止地抽疼。
“混帐……离娄。”
什么女娲炼石炉,什么五色天玄石,此刻不再重要,他只想快些找到那个将千万年的孤独静静收藏的男人。
开阳最后看了一眼桃树下的背影,猛一转身,往后奔去。
雪峰的幻象在他身后逐渐消失,突然刺目的亮光暴起,随即一切恢复成常,开阳睁眼一看,原来自己一直便站在洞中,面前一面青铜古镜,幻象在镜面下收纳而渺。
他看到了镜后,一个碧绿精巧,遍体流有玄武镌纹的炼石炉。
尾声
若你想寻一人,偏是那人避而不见,当如何是好?
既然遍寻不获,不如让他回头来找!
天帝看着殿下议论纷纷的众家仙人,只觉得这百年来,他的头疼从未间断。
殿前站着一位面色不善的黄衣神人,天帝咳嗽一声,问道:“司命真君,凡间如今方至白露,离腊月二十三尚有许些时日吧?”
这位神人正是司命真君灶王爷,每年腊月二十三,灶君晦日归天,向帝君秉呈凡人善恶。但如今时辰未到,他却早早上天,却未知所为何故?
只见灶君两手一伸,双掌各变出两个罐子,一口墨色紫金,一口玉白光洁,帝君低头一看,见玉白罐子里盈满圆润的豆子,至于紫金罐子,倒是一颗也没有。
闻那灶君道:“陛下,臣手中这两罐,一为善罐,一为恶罐,凡人为善作恶,均由臣以豆为数,仔细记录。”
帝君见他左手上那口紫金恶罐空无一物,笑道:“善罐满承,恶罐为空,不是挺好么?”
灶君冷道:“这恶罐空无一物并非因凡人向善无以为恶,乃是有人将这紫金罐里的豆粒全倒进白玉罐中!!”本来恶罐即将盈满,却不料一下子全变成了善果,怎不叫那灶君气得七窍生烟?!
“何人如此大胆?!”
灶君嘴角一抽:“武曲星君。”
他话音刚落,身后有四位威风凛凛的武将神人排众而出,这四位分别披挂青、白、朱、黑四色盔甲,就听他们高声齐禀:“臣等亦要状告武曲星君!!”
天帝扫了一眼,叹道:“不知四方神君要告些什么?”
四方神君,乃是青龙孟章神君、白虎监兵神君、朱雀陵光神君、玄武执明神君。
为首青盔青甲的孟章神君拱手言道:“陛下,臣等乃军中司神,专事军容列阵,庇护将士。如今虽说是太平盛世,但凡人军务亦未废弛,常有操练,偏那武曲星君总来军中捣乱,烧毁四象旌旗,移山倒林,扰乱战营,打击军中士气,实在可恶!!”
他说得气愤填膺,旁边三位武将神君亦连连点头,脸上表情看来大概也是吃了不少苦头。
紧随其后,四渎龙神、五方真君、六丁六甲纷纷上前,所言种种,竟都是受那位武曲星君所祸,虽多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恶,但三不五时,显然是心血来潮的骚扰,实在让他们苦不堪言又无可奈何,唯有都上天殿来求帝君做主。
天帝听了众仙力陈,剑锋般的眉角是越跳越厉害。
还说那位武曲星君难得不来闯祸,让巨门星君闹了个先,岂料一闹便是不得安宁,倒真是位不甘寂寞的主。
待最后一位苦主——城隍爷吐完了苦水,天帝终于凉凉开口道:“行了,众位卿家先归本位去吧!朕自有主意。”
众仙面面相觑,帝君天威在上,喜怒难测,但既然帝君业已开口允诺,众位仙家也不好再是纠缠,只好纷纷散去。
待殿上清静下来,天帝揉了揉眉间紧皱,缓了片刻,才离座下阶。他在阶上顿步,侧目,看向殿侧一根盘龙柱。
凤目微敛,袍摆一甩,一道黄金卷帛凭空而展:“下界去,把那个惹是生非的家伙给朕看牢了!”罢了,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卷帛咕噜滚到殿柱边上停下,高瘦的男人方才从柱后走出,他慢慢弯腰,捡起那卷不容违逆的法旨,僵硬的脸露出些许茫然。
皑皑雪峰顶,那棵孤独的桃树依旧挺立朝天,即便枝桠上坠了霜雪,但阻拦不了绿叶傲阳而展。
千里眼驾云来到这熟悉的地方——天峰绝顶。
他已经记不起是何时开始坐于树下,用一双眼睛窥看凡世。当他离开此地,飞升天域之时,这里恰巧,也是刚下过一场厚重的霜雪。
桃树下,年轻的星君似乎早在等待。
仿佛知道他来了,开阳回过头来,露出灿烂的笑容,眼中难以掩饰一丝得逞的狡诈。他在人间已渡十年,这些日子除了觅寻镇塔宝珠,其余功夫,都是翻着花样找各方神人仙家的麻烦,勤劳得紧。
如今眨眼十年,开阳正值弱冠,相貌堂堂,眉间英气凛凛。虽是凡人肉身,但有武曲星君魂灵附体,英武身躯挺拔如剑,傲意咄咄逼人。
只见他对千里眼上下打量许久,缓缓说道:“你是我见过的最没姿色,最乏精魅的桃精!”
千里眼不禁皱眉,的确,他的真身便是开阳身后那棵不知何时,亦不知如何长到这天峰顶上的桃树。不曾解冻的万年冰雪中,即使大地春暖亦难开花,更莫论秋熟之期来说结果。如此一棵桃树,还要求化出来的精怪有什么魅惑人心的美貌姿容?能够化有端正的人形五官就已经相当不错了。
他并未应和,只道:“武曲星君,请领帝君法旨。”
开阳随意“哦!”地应了,好似早已知晓有此结果,从千里眼手上接去黄金卷帛,展开一看,噗哧笑了,他瞄了瞄千里眼,道:“帝君责我三百年不得返天,为众仙差使,积善偿恶……乃由天目神将监督。”
千里眼亦是无奈,他本立意收心,决意不再追目星芒,只盼再过千年,能灭心魔不再自扰。岂料帝君却让他从旁监督武曲星君,偏又无法解释拒绝。
即便相隔万里而眺,尚不能平息旖念,更何况在开阳身边,他根本难以控制心底的翻涌不宁。
是不是该……抗旨不遵?……
正是犹豫,肩膀一坠,那开阳竟已无声无息地贴近身边,千里眼微是一愕,尚未出言相问,便感到右臂上一阵炽热,如同火炭烧焦皮肤般的热痛:“啊!”
开阳似乎也晓得他疼,眉头皱得紧实,但贴在他臂上的手掌却铁钳般不肯稍松。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热炽渐渐缓和,开阳才松了口气,放开手来。
“你做什么?”
千里眼只觉得上臂热气升腾,虽已无痛楚,但却似团了什么在那里聚拢不散。
开阳笑道:“既然帝君授意让你紧随监督,自然不能轻忽!我在你臂上种下魂精,日后纵隔万里,亦能通晓彼此状况!”
千里眼闻言登时愣了,连忙卷起袖子一看,果见臂膀上仿佛火烙出现了一道赤红色的火焰符纹,如链环臂,刺目得很。
一旦种入魂精,若被伤害,魂精之主便立会知晓。除非这魂精所属者亲自解除,否则唯有截肢剜肉,方能摆脱。如此一来,即使帝君收回成命,只要这魂精一日留在身上,莫论千里眼走到天涯海角,亦躲不开武曲星君。
“难道你以为我还会让你躲得远远的,连影儿都找不着么?”英俊的脸上现出绝对不适合星君身份的狡诈,“反正这三百年,就劳离娄你多多担待了!”
灶王爷好像派随侍过来说了,武曲星君不要过来捣乱便权当偿还之前作恶,想起那个苦着脸的随侍可怜兮兮的模样,开阳决定大发慈悲,暂不去灶君那边。如今天下虽安,但边境辽人蠢蠢欲动,四方神君想必在北方忙活得厉害吧?
上临星斗三千丈,下瞰燕云十六州。北辽边塞,比起京都繁华,自当别有一番韵味!
让千里眼踏足广若无边的草原,让他骑上四蹄如飞的野马驰骋旷野,让他在热情的牧民间畅饮马奶子酒……呵呵,不知这张僵硬的脸面会变出什么样的表情?
开阳心里盘算得欢,回头见千里眼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嘻嘻一笑,招来一片红云,伸手拉了千里眼跃上云端,朝北飞去。
风卷起兀峰的碎雪,吹出绝顶,碎玉般晶莹地飞散空中。
在那棵雪岭上挺立的桃树悠然地摇晃着,一根粗壮的横枝上慢慢冒出了一颗嫩红的花骨朵儿,颤颤微微打开的花瓣,片片殷红,竟是如火一般。
上卷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