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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安门衍生】《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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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13 16:24: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事先说明,这是悲剧,并且悲剧得莫名其妙没有道理可讲。要是对从这里找和右安门关联的地方有兴趣,倒是可以一路发现一下= =+。就是这样。
《刑》

1

明天,是我的刑期。
天亮之后,我就要被执行死刑了。我要被枪毙了,因为我是个杀人犯。
然后,我现在想花点儿时间回忆一下儿的,是我沦落到这个地步之前的那些年。
我即将画上句号的,短暂的人生,是从一九五九年开始的。在那之前的一九五八年,在全国都在热火朝天大跃进的年月里,建安里搬来了一户新房客。
据说那是个分外炎热的夏天,我刚领了结婚证的父亲搬到了右安门建安里一带,那时的建安里尚没有现在这般破败,在我极为模糊的儿时印象中,那一排排的房子,那些筒院儿都还算敞亮整齐的,廊前还有木制的柱子,支撑着铺垫着青灰色砖瓦的房檐。
我的父亲,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是比较传统的那类人,他在新婚前除了忙着做该做的那些事儿,就是先找到了当时跟我们家住街坊的一家人,他有求于人家。
我爸说,在他敲门之后,开门的,是个身子硬朗的中年人,那种典型的,一看就是当过兵的人,对方面色和蔼却声音洪亮的问了句“有事儿嘛您?”,便拉开了我们家和他们家之后那些年你来我往相交甚欢的序幕。
那天,我爸跟人家应该是有这样的对话的:
“大哥,我刚搬来的,麻烦问一句,您贵姓?”
“啊,免贵姓裴。”
“裴师傅,我跟我们家那口子吧,是刚结婚,准备就跟这儿住着了,明儿个办喜事。”
“哦,恭喜您了啊,那怎么着,用我们帮把手嘛?”
“不用不用,没大排场,就是……我想问您一下儿,您家里有没有……小点儿的男孩儿?”
我爸一句话,据说是把人家给说愣了。那中年汉子一皱眉,一抬眼,随后紧跟着迟疑的问了句“您问这个,是要干嘛?”
这大概要从我们家的老传统说起了吧,那时候,我爸迷信一件事儿,就是新婚之夜让界比儿一个小男孩儿在婚床上睡一夜,将来这对儿夫妇能早得贵子,于是,我爸便找到了裴家,想“借”一个能给自家带来儿子,带来福分的,没结婚的童男子。
最后,被成功“借来”的,是裴家的小儿子,听说人家听我爸说完,了然的笑了几声之后,就回身冲里屋喊了一嗓子:“广胜,出来!”
一声答应之后,一个个子挺高,脸膛儿黑灿灿儿的男孩子大步走出来了。剃得整整齐齐的小平头,洗的干干净净的白衬衫,军绿的裤子,军绿的鞋。
我不知道这个叫做广胜的男孩儿,和后来老让我追在屁股后头喊“哥”的,那个帅气、强壮、开朗、豁达的裴广胜究竟有多少分未曾变化的东西,但那个人,确实就是在我整个童年到青少年,即便一直到现在,都时刻惦念着,时刻缠绕在脑海里的身影。
“明儿晚上,你跟李家睡一宿,后儿早晨回来,可别睡过了啊。”声如洪钟的爷们儿这样叮嘱自己的儿子。
裴广胜,显然是没明白父亲的意图,因为他挑了挑眉毛,问道:“啊?爸,您说什么哪。我干嘛上人介家睡觉啊……”
听我爸后来说,他一看见那个表情灵活,鼻直口阔的半大小子,就错不开眼珠儿了,他就琢磨着啊,要是将来他的儿子也能像这孩子一般,长个大高个儿,晒一身健康的黑,有个亮堂堂的嗓门儿,卷起来的袖口露出结实的胳膊,那该多壮门面!
年轻的父亲并不知道,他的这个儿子,这个虽然不争气不是个东西的混蛋儿子,实际上从很小开始,在自己还不曾真的拥有那些什么大高个儿也好,结实的胳膊也罢之前,就一直把已经拥有了这些的,这个邻家大哥,完完全全当成了自己的憧憬,自己的幻梦。
并且一梦就是好多年。


2

那一夜,裴广胜的确是留在我家过的夜,他睡在了我父母那张婚床上,我爸,这个准新郎官儿,则一个人在外间屋打了地铺。
我不知道这个睡在街坊家,并且还是以这种比较奇怪的理由睡在街坊家的裴广胜有没有觉着别扭,但他终究还是在我家认真的睡了一夜,然后,第二天,我爸将那个在第二年生了我,又在几年后生了我妹妹的女人接进了门,成了他的妻,成了我的妈。

五九年,炎夏,我出生了。
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天塌不下来,树木就照样生长,水里的鱼就照样要游,女人就照样要生孩子。话糙理不糙,五九年,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全国勒紧裤腰带的裉节儿上,我出生了。
爸妈给我起名儿叫国强,他们希望这个国家能强大起来,至少能强大到不必让百姓挨饿,他们希望我也能强壮长大,至少能强壮到可以支撑起这个家。或者……可以强壮到像界比儿那个裴家小子一样,像朱自清的《春》里描写的那样,有着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
我不知道,如果他们能够预知我后来的命运,还会不会愿意让我被生下来,还会不会愿意抚养我长大。
童年是没有心理负担的岁月,在我模糊的记忆当中,在我还只能坐在那种老式小竹车里,让人推着看世界时,就总会有一个每天风风火火准时准点儿跑进院子里,都顾不上进屋喝口水,就要嘭的一把攥住推车的横梁,然后嘴里喊着“走咯——玩儿去咯——”,就推着我顺着建安里的老街巷绕上一大圈儿。
我想,我的胆儿,横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还没车高的我,扶着车上的挡板儿,在风从耳边带着声响吹过时,笑的一街两巷都能听得见。
推着车的大男孩,跑得挺快,天热时,晒得黝黑的脖子侧面,汗滴会顺着筋脉流下来,洇湿了印着铁路路徽的,白到刺眼的大背心。天冷时,他会跑着跑着就停下来,把自己的厚棉帽子给我扣在头顶,然后挺大声儿的问我一句“冷不冷?!”
我似乎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学会了大声说话,学会了用音量占上风。
“不冷!”我喊,却怎么也做不到让我叫“广胜哥”的那个男人般声音浑厚而且亮堂。
但每次我回答不冷的时候,裴广胜都会咧开嘴,露出那满口整齐的白牙,笑得那么大大咧咧,笑得那么自自然然。
那年,是一九六三年,那年,我四岁,广胜哥呢?他十九。
他是个已经当了几年工人的大小伙子了,他心急的父亲已经开始操心他的婚事,然后,就在第二年,广胜哥见了他头一个相亲的对象。该说是他们相处很顺利吧,又是一年之后,在我背起书包上学堂那年,他要跟那个女人结婚了。
那女人,该怎么说?很端庄,很大方,爱笑,有一双会说话的,明媚的眼。
这是我现如今能够回忆起来的,那张脸当时的模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具体描述当时的心情,我只觉得,一直以来属于我的广胜哥,就要成了人家的了。
即便是我已经再不会坐着那样的小竹车让他推着我玩儿,即便是我已经再不用他教给我那些他小时候学会的儿歌。
但是,若原本就让我在那一刻绝望了也就好了,偏偏那个本该远离的人又再度靠近过来。
广胜哥走到我面前,抬起有点儿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头顶,接着,他说:“让小强子给我参谋参谋,来,见见你准嫂子。”
那声音依旧洪亮,听得我心里一阵颤动。
“那他要是不同意,你就跟我吹啊?”带着笑音的话来得很快,那女人走过来,弯下腰,用温柔的手轻轻拢了拢我让广胜哥弄乱了的头发,“你就是小强子吧,你广胜哥老跟我说你,说他当初推着你玩儿,今儿你跟姐说说,那都是真的吗?”
快人,快语。绝对没错。
但我那时没给她任何回答,我一转脸就跑了,我跑回自己家,甩上门,然后靠在门板上,解恨一样的扔掉自己的新书包,继而在沉默之后发泄一样的,把这个陌生的“姐”刚给我弄整齐的头发解着恨的都抓得乱七八糟。
我想问一句,广胜哥,你想让我说什么?说同意?说不同意?
“要说广胜你也是,他一小屁孩儿你还让他参谋啊,你瞅他那点儿出息,见着个生人儿就吓跑了吧。”我爸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哪儿啊,小强子那是表示很赞同。”广胜哥的父亲,那个我一直叫“大大”的人回了一句。
“我瞅啊,你们家小强子是不好意思了,头回遇上这么俊的大姑娘,你赶紧问问他是不是也想要媳妇儿了吧!”街坊大妈跟着插话,惹得院儿里几个人一通哄笑。
我没记错,那时候,我听见广胜哥的笑声时有多想哭,我永远也忘不了。



3

那年,是1965年,是文革开始的前一年,一年之后,这个红色的国家愈加殷红一片了,我到现在才懂得庆幸自己那时什么都不懂,上山下乡与我也没有任何干系,我只是老老实实做我的孩子,老老实实跟着大人学念那些歌颂伟大祖国和伟大领袖的字字句句而已。
然后,在大脑除了玩儿,除了做那些现在看来毫无意义的事儿之外,我会去想想广胜哥,想想那个也许很快就要结婚了的男人。
再然后,他真的很快就结婚了。
那是场革命的婚礼,没有排场,没有鼓乐喧天热闹非凡,有的,只是简简单单一桌酒菜,和新郎新娘夸张的笑脸。
“来,尝一口,算是给哥道喜了。”广胜哥用筷子尖儿挑了一点儿白酒,小心送到我面前,我探出舌尖,舔掉了那苦辣的液体,然后觉得所有苦辣都涌上了眼眶。
革,十年,这十年似乎发生了无数的事件,全国的,全北京的,全建安里的,而对我来说,当中最大的一件便是广胜哥当了爸爸,66年,他的女儿出生了。
那是我头一回看到那么小的婴儿。
“小强子,来来,瞅瞅,这是你妹妹!”广胜哥带着年轻父亲的狂喜,把那个孩子抱到我面前。
“什么妹妹啊,小强子管你叫哥,你儿子能是他妹?”我妈站在我身后,扶着我肩膀,怀胎八月的肚子就顶在我背上,她摸了摸我的头发,“你瞅广胜美的,脑子都乱了。”
后头那句话,是冲着我爸说的,我爸笑了笑,然后说:“要是让小强子头你结婚的时候,上你家住一宿,兴许是个男孩儿……”
广胜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我爸的话就让我妈一下儿给打断了:“哎,你少说两句吧……!”
“那有什么的。”
“那是迷信……!”我妈拽了我爸的袖子一把,表情恐惧起来,“这是当着广胜,要是让外人听见了,你不怕挨整我还怕呢!”
“嗐,孟婶儿,不碍的,孟叔在外头肯定不会这么说。”广胜哥笑了两声,递过去一个安慰的眼神。
我不大明白大人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这里头必然有我不能理解的东西,这东西铲不掉洗不去,这东西成了一种伤痕,留在那个年月的人们心坎儿里。
广胜哥的女儿,叫裴建红,他说,那是“建设红色政 权”的意思,这个名字好听与否我懒得去想,我只是觉得,有了女儿之后,这个曾经用小竹车推着我走街串巷的人,怕是再也不可能再跟我玩儿了。
建安里不是个大地方,随着搬进来的住户越来越多,房子,就显得越来越少了,于是,有的人若不想拥挤,便只能离开。广胜哥的女儿还不到一周岁的时候,他的父母就搬走了,据说是去了自己的大儿子家,那时我才知道,广胜哥不是家里的独生子,他有兄弟姐妹,可究竟有几个,我却始终没有问过。
革的第二年,我的妹妹出生了,看着那个整天哭个没完的孩子,我只觉得这个家拥挤到让人不堪忍受,那年,我二年级,可现在仔细回想起来,我似乎比同龄人要显得沉默许多,我不爱说话,很多时候也不想和同学一块儿玩儿。街坊和老师说我这是少年老成,我只觉得,我这是阴郁和憋闷。
而后,1968年冬天,我感觉我所有的阴郁和憋闷都上升到了一个新的水平。
广胜哥的儿子又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来来,小强子,看看哥这大宝贝儿,也让你爸妈瞅瞅跟你小时候像不像?!”那个声音洪亮的男人第二次抱着襁褓中的小生命来到我面前。
我咬着牙,看着那个对我来说还不能称之为“人”的孩子,轻轻笑了一声,然后说:“他眼睛太小了。”
我妈从后头给了我脑袋一巴掌,说:“这孩子还会说点儿人话嘛?!”
我并没有觉得委屈,眼里的泪是装的,是假的,我只是在心里某个最阴暗的角落隐隐感到了一种报复的快乐。
可是,我现在想问问自己,我报复的,又是什么……?
广胜哥的儿子,叫建军,我想,那是为了和建红有一种顺承关系,但我确实不喜欢这个孩子,就好比我压根儿就很不待见他姐姐一样。裴建红的出生,对我来说是个打击,裴建军更是第二次打击,两次打击相隔了一年多,效果,哼,是加了码翻了倍的,我只能这么说。
其实,我在长大后,也真的考虑过当初我的抑郁是为了什么,结果显而易见,明显到好像我杀了人就要偿命一般,但该来的还是躲不了,该走的还是留不住,也好像死刑,好像我的命……
我记得,从三年级开始,我就不怎么跟同学玩儿了,我唯一的长进,就是从某一日爆发出来的打架的本事。
一个同班同学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小道消息,非说我偷了他的铅笔。
这对我来说应该算是奇耻大辱了吧。对,我沉默,对,我阴郁,对,我不容易接触,可这些并不能当作怀疑我的理由,污蔑我的基础。
那次,我是真的动了拳脚的,在班里原本就算是高个儿的我,把对方打了一顿之后,一脚踢到了教室门外。
打那一顿,不算严重,踹那一脚,却让那小子用手支撑地面的时候摔裂了腕骨。
我永远记得他家长不依不饶的样子,我永远记得我爸妈低头弯腰的姿态,我咬着牙,看着胳膊上缠着绷带的,那个几天之前还和我毫无瓜葛的家伙,终于在最后微微挑起嘴角冷笑了出来。我就那么低着头,用垂着的眼睫毛下透出来的目光看着他,接着,我没有出任何声音的,只是用口型说了一句:
“再敢说我坏话,让你那只胳膊也完蛋!!”
也许,他是真的看懂了我的意思了,一阵重重的寒战,他猛的躲到了他父母背后。
“怂蛋包!”
我再次用口型给了他一个讥讽的定义。
 楼主| 发表于 2009-8-13 16:27:41 | 显示全部楼层
4


时间,总是过得飞快的,在飞驰而去的时间流转中,有许多事情改变了,也有许多事情又回到了起点。
71年,那个了不起的林副主席在温都尔汗摔死了,那年,我五年级,72年,我上到小学最后一年的时候仍旧不敢相信也不大明白,怎么那个让全国人民喊了好几年“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的领导,一夜之间就成了谋权叛国的逃犯了呢?
国家大事,我也许不需要懂得,那么家里的,学校里的呢?我的班主任,一夜之间成了反动文人,还在课堂上就让一群人给连拉带拽揪出去了,这仍旧让我费解。也许是我费解的事太多,也许是事情本身就没人能明白为什么。
从那时起,知道世上原本就很多事无法做什么追究的我,也就更加不想去追究什么了,我变的更加沉默,唯一不变的,就是越来越严重的打架成瘾。
评书段子里会这么说:“话不投机,当场动手。”我那时便是如此,几句话说不对付,我也许就出手伤人了,我并非管不住自己,而是很大程度上我根本就不打算管住自己。何必呢?反正明天永远都是未知数,那么认真又有什么意义?
然后,当学校终于认为我没法管了之后,当家长终于决定放弃说服教育之后,我爸的皮带,便成了仅有的管教方式。
第一次他拿皮带抽我的时候,我就站在原地一动没动,我甚至连眼睛都没闭,我想,你干脆一皮带把我眼珠子抽出来好了,真成了瞎子,倒省得我上学了,我倒乐得个轻松自在!
但那都只是我气盛时的极端想法,我爸那一皮带没打瞎我的眼睛,只是在我脸上留下了一个之后就再也没能消失掉的疤痕,那是皮带扣生剐出来的。
不深,但是很丑,浅褐色,而且凹凸不平。
而在这道疤痕形成之前,那里,是一个被剐掉了一道子皮肉的伤口,血流不止,疼痛难耐。
可我忍下来了,就在我妈哭着喊着让我爸住手的时候,我转脸就大步走出了家门。然后,我一个没留神就撞在了听见哭喊声要赶过来看看出了什么事的广胜哥。
为了扶我,他的手掌不留神摸到了我的左脸,摸到了那道子血痕,下一秒,他的手好像碰了硫酸一般的缩回去了,哆嗦起来了。
“小强子,你怎么了你?!啊?!谁给你打成这样儿了?!”大声问我原由的男人弯下腰扶着我肩膀,接着拉着我就往他家走,“赶紧的,上家来,哥给你洗洗!”
那时候,我眼眶开始发烫,鼻子开始发酸,我跟着广胜哥往他家走,直到进了他的家门,都没回头看一眼我家的方向。
我只是听得见传来的声音,那混杂着父亲的斥骂,母亲的劝阻,和那个还不懂事的妹妹小英子声嘶力竭的哭声。
那个过去只是让我觉得拥挤的家,现在完全就是喧嚣混乱到让我这辈子也不想回去了。
“来,小强子,哥给你把血擦干净。你可忍着点儿啊。”小心拿着干干净净的白毛巾,广胜哥把毛巾的一头蘸了蘸刚倒进脸盆里的热水。
“哥……”我舔了舔嘴唇,舔到了流到嘴角的血,腥气的味道让我一阵想呕,“哥,算了吧,没事儿。”
“什么没事儿啊!你瞅瞅都流的衣服上了!”他固执,我也就跟着固执,一个劲儿的往后躲着,我皱眉看着那张满是心疼表情的脸。
“哥,我自己洗洗就成了,别把你毛巾弄脏了。”
“放屁!让你别乱动你就别乱动!”广胜哥喊了我一嗓子,他是真急了,我能看出来。
“哟,小强子怎么了这是?!”走出来的,是广胜哥的老婆,她手里拉着自己的儿子,看见我一脸血吓了一跳。
“还能怎么了,家大人管孩子不说不骂上来就打,你瞅这样儿,估计是拿什么家伙事儿了。”广胜哥颇有点愤愤不平的低声念叨了一句,接着用手里的热毛巾很小心很小心的给我擦着脸上的血迹。他擦到伤口上,热水渗进来,就让我钻心的疼,但我忍了,我死死抓着自己那条满是泥土的破裤子,把所有的疼都咽回了肚子里。
“哟……这哪儿成啊,头一回就这么手重,这以后要是再动手,还不把孩子打坏了啊。”广胜哥的老婆也跟着皱眉,已经是两个孩子母亲的女人凑过来,轻柔的弄整齐我凌乱的头发,那力道就和当初她第一次见到我时一样,甚至比那时还多了几分慈爱。
“真是,回待会儿我得跟孟叔说说这事儿,这哪儿是管孩子呢,这不要孩子命呢嘛。”广胜哥又埋怨了一句。
我终于沉默不住了。
“哥,我没事儿,您甭替我说话,是我不争气,我爸是逼急了才打我的,估计,他也没想到我没躲开。”话,我说出口了,却连自己都不知道掺杂着多少违心的成分。
广胜哥看了我几秒钟,然后长长的叹了口气,他说,你瞅瞅,小强子多懂事儿啊,还知道向着他爸说话呢,这么懂事儿的孩子,哪儿就至于了下这么狠的手打呐,唉……哎对了,敏子,帮我再打盆干净水来。还有,咱家那止血的药面儿放哪儿了?
我看着那个让自己的儿子先出去玩儿,却忙着给我换水找药的女人,看了半天,终于开了口。
“嫂子,算了吧,不上药也成,已经不疼了。”我的话说到一半,哽咽的感觉就再也止不住了。
“谁疼谁知道,你小子跟哥还装什么汉子啊!”广胜哥来了气,可又像是怕吓着我一样,刚说了一句话就又把有头的话放低了音量,他给我整了整衣襟,然后带着叹息,带着无奈和期待跟我说,“小强子,你以后可千万别打架了,啊。”
我没有应声,我只是吸了吸鼻子,鬼使神差一般转换了话题。
“哥……你还记得我跟你家建军那么大的时候嘛,你拿小车推着我满处跑……”
“……怎么提起这个来了,你小子啊真是,嗐,哪儿能不记得呢,那时候你还没这脸盆架子高呢。”广胜哥说着,脸上是一个当了父亲的男人才会有的笑容,他用手轻轻碰了碰一边那个陈旧的铁架子,接着一扶膝盖站了起来,“怎么着啊,还想让哥推着你玩儿啊?”
“……”我想回答一声“是”,却觉得自己似乎不能完成任务,我想用一个“嗯”来简化这个肯定答复,却在喉头一热时连这么个简单的音都发不出来了,于是直到最后,我只能用一个点头来说明一切,可我刚点头点了一半,猛然间涌上来的眼泪就再也没能拦得住。
我哭了。
我哭着说:“哥……我真想回那时候去,那时候、那时候……多好啊……”





5

我是请算过的,长这么大,我只因为难受掉过两次眼泪。一回是在见着史向东的尸体时,一回,就是这次,在广胜哥给我擦掉脸上的血迹时,我哭得像个让父母丢弃了的孩子。
我没有记错,当时,广胜哥是抱着我安慰我的,他说小强子你就哭吧,有委屈,跟哥说,哥听你诉苦!
但是,我什么也没再讲,我讲不出口。
到最后,我只是擦了擦眼泪,忍着咸涩的液体浸泡着伤口时那种生疼,压下了所有想要喊出来的话,仅仅摇了摇头,告诉他说,我不要紧,我已经不要紧了。
我想,如果他当时问我一句“真不要紧了吗?”,我可能就再也忍不住窝在胸口的言语了。
但广胜哥没问,他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发,跟我说,小强子,今儿就跟哥家住吧,回头我跟你爸聊聊,劝劝他。
他的提议,我拒绝了。
我不知道我留下的话,这算是什么,我想我孟国强虽不能算个汉子,但最起码是个爷们儿吧,爷们儿有了罪孽,自己吞,自己咽,不必躲在他人身后装可怜。
我回家了。
从广胜哥家里出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了,他家的建军正傻呵呵的绕着院儿里那棵老石榴树跑圈儿,那小子跑得很认真,像是在完成什么任务。
我收回视线,走到自己家门口,沉默了半天之后终于推开门,迈过了门槛。
眼前是一片平静到憋闷的景象,我爸,正斜坐在炕沿儿抽烟,看见我进来,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扫了我一眼,就重新把眼光放在正在床上仔细摆弄那一大堆毛主席像章的小丫头片子,那是我妹,是我那一向老实听话像个小大人儿似的妹妹。
我不如她。
可能家里有两个孩子就是这样,想两全其美终究容易成为妄想,更多的时候,两个当中,会有一个不争气,至少是不够有出息。
我想我可能就是生来便注定要做没出息的那个的。
“回来了?”我妈从外头进了门,手里端着刚热好的饭,“来,先把饭吃了吧。”
“……嗯。”没有多说什么,我点了点头,从我妈手里接过盘子。
那天,我始终没有再多说话,我沉默的吃饭,吃到一半就听见有大卡车开过的声音,还有乱乱哄哄的说话和叫嚷声,又过了不多时,那乱哄哄的声音再次顺着原路返回了。
这声音我并不陌生,我知道,一定是谁家又被抄了。在动荡的十年里长大的孩子,耳闻也好,目睹也罢,恐怕已经习惯了那种阵势,其实这个国家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一点儿也不懂,但在那时,在我们懂得些什么之前,我们就已经先学会了习惯。
习惯与懂得,看来果真是无所谓先后顺序的两个存在。
那天的事儿,到后来我就记不太清楚了,模模糊糊像是听见了广胜哥叫他儿子吃饭,又模模糊糊像是听见广胜哥在和别人说话,可说的是什么,我就再听不清内容了。
事后,我才知道,那天被攻击的,是三巷的老周家,他们家的大儿子当时还很小,混乱中瞎打误撞跑到了我们这个院儿,是广胜哥把他送回家的,这两家人后来就近乎起来,那小子后来也就渐渐跟裴建军成了形影不离的玩伴。
玩伴,玩伴,说到这个我其实是很有点儿感慨的,从小我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就算是知道我的脾气秉性让我不可能有投缘对劲儿的伙伴,但格外孤单的时候,我还是会不知不觉间油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悲哀来。
然后,就在我还没学会处理这种矛盾情绪之前,我已经成了新初一的学生。
初中三年,我是在右安门二中念的,当时那个学校还挺破败,在没有几个人正正经经念书的岁月里,我更是成了闹得最欢实的一员。
那时候,最让我亢奋的,就是当初让我打了一顿,还摔裂了腕骨的小子,竟然又跟我同班了。
我真觉得那都是命里注定的,而在分座位时,更加命里注定的事儿发生了,他被分到了我前头。
我和他的距离,不到一米。
这应该算是自从那次他让我打得鼻青脸肿之后,我们俩最近距离的一次接触了吧,我对于这种近距离格外振奋起来,想必已经许久没有显露在脸上的笑容不由自主出现了,我看着他提着书包,低着头走到座位上,小心坐下,又往前拽了拽椅子,然后抬起一只脚,帮当一声踹在了他的椅子横梁上。
他吓了一跳,全身哆嗦了一下,但他只是又往前挪了挪,却根本就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我的无名火腾地烧起来了。
“哎,你丫装什么蛋玩儿呢?!”我冲他来了一嗓子。
没有回答。
“嗨!我他妈叫你呢,你聋啦?!”我又踹了他椅子一脚。
仍旧没有回答。
“史向东我操你姥姥!!”我想我是真的恼火了,一下子从位子上站起来,我在班里其他同学的注目下离开自己的桌子,走到他旁边。
他仍旧只是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我抬起手推了他一把:“你丫还他妈来劲了你?!”
让我给了一下子之后,他总算肯转过脸来看着我了,那小子咬着牙,太阳穴都绷了起来,皱着眉头,眼睛里是恐惧和怨恨混合在一起的目光。
坦白的说,他那眼神,让我很是不舒服。
但我没来得及抬手抽他,因为班主任推开门走进来了。
“孟国强!你干嘛呢?!”嗓音尖利的女老师直接点了我的名字。
我轻蔑的瞧了她一眼,继而笑了出来,我笑得很懒散,边笑还边揽住了史向东的肩膀。我说老师我跟他闹着玩儿呢,我们俩打小学就是哥们儿,他叫史向东,他还有一弟,叫史向阳,老师您见过他弟嘛?他弟楞头磕脑的,说话还结巴,逗着呢。
班主任没搭理我的废话,她让我闭嘴,回位子,坐下。
我冷笑着撇了撇嘴,然后在回到自己座位上之前用手在史向东后脖颈子上用力捏了一把。
你小子敢跟老师说一句我的不是,我这回连你的脖子一块儿给你拧断了!
这是我那时候,心里唯一的想法。
他直到我回到位子上都没动弹,就那么僵硬的坐在原处,肩膀微微发抖。我从后头看着他瘦到发干发柴的背,不知怎的,视线就是总也无法离开他脖子上让我刚刚掐出来的那个红色的印痕……

  

6

我欺负史向东,起初,只是觉得好玩。
或者说,那叫做心理阴暗者的发泄性举动。
可以这么讲,从打史向东坐在我前头开始,他就基本上没过一天好日子。我上课踹他的椅子,拿铅笔在他衣服上画道儿,把废纸捏成小团一个接一个扔到他头上,甚至高兴了就干脆冷不丁从后头捏他的脖子一把。
每次我捏他,他就会重重打一个冷战,但是从来没见他回过一次头。
他对我采取完全忽视的态度,说实话这才是我最不能忍受的,打架,我不怕,告状,我也不怕,我唯独受不了单方面的举动却完全得不到回应。于是,我对他的折磨开始逐渐升级,并且变本加厉起来。
“史向东,你丫是属咸带鱼的吧,又干又柴,就俩眼珠子倍儿大,你吃饭时候不怕掉碗里呐?”
“史向东,我看你是聋了,哎,过来,我帮你给耳朵切下来算了,反正留着也是摆设!”
“史向东!大——傻——逼——!”
“史向东,听说你妈搞破鞋,你爸当王八,你赶紧回家问问自己个儿到底是哪儿来的野种吧你!”
有过一次,我隔着教室窗户,朝在外头的那个干瘦的背影这么喊的时候,他难得的终于回过头看了这边一眼。
我不知道他是因为距离的缘故才有了回头的胆量,还是说他就在某一时刻总算开了窍,意识到我需要的不是他躲避给我带来的成就感,而是他回应给我带来的愉快?但总之,他回过头来了。他看着我,然后在我说下一句话之前就又突然转过身大步走开了。
我肝火烧的比以往都旺盛起来。
只是,这次这肝火烧了不到五分钟。
天知道他是从哪儿找来的一把刀,或是他原本就是带着刀上学来的,但总之这小子走进教室,边朝我走边从袖口里撤出那明晃晃的凶器时,我让他那种从未展现出来的眼神吓了一跳。
愤怒,以及绝望。
他像是困兽一般,在明白无法摆脱困扰时,终于决定采取最极端的手段了。
他朝我扑了过来。
自认为在班里算是没人敢惹没人打得过的我,让他一个瘦小枯干,还不到我眉毛高的男生就那么死死的压在地上动弹不得,他瞪大眼看着我,看了几秒钟,然后猛的举起刀来。
我想,他但凡要是真一刀下来,怕是我就真的送了命了。
我又想,他但凡要是真一刀下来,对他倒兴许是个好事儿,最起码,不至于有后来跟我之间那么长时间的纠葛,不至于让我一步一步逼上绝路。
而那时候,我其实也是在另一种程度上把他逼上了绝路的。否则,一贯沉默不语的史向东,你就是打死他,他也想不到拿刀砍人这一步。
最后,那刀刃,就是齐着我的脖子戳下来的。
一阵凉风瞬间划过,一声刀尖刺入了硬物的响动之后,我闭着眼等了好一阵儿,才确认了自己没有死,又睁开眼,我看见了仍旧骑在我身上的史向东,他紧咬着嘴唇,全身哆嗦着啜泣出来,紧跟着,一种从没有过的疼痛感就从脖子上瞬间传递到身体的各个部分了。
我抬手去摸,摸到了滚烫的血。
我该感谢他,他没有刺穿我的动脉,大夫说,再多错一点儿位置,我就非死不可了。
说来也怪了,差点儿死在他手里之后,我竟然再没欺负过他,并非我怕他,而是他在我眼里在我心里的印象变了,不是那个懦弱无能的史向东了,而是一条瘦瘦弱弱却长着铁骨头的汉子,一个小老爷们儿。
但在我改变看法之前,住在医院里的那些时日,我听到了学校要开除史向东的消息。
我坐不住了,脖子上还缠着绷带,我就从医院跑了出来,我一路跑到学校,然后直接冲进了校长室。
“谁他妈要开除史向东,连我一块儿开除了先!!”
我看着正在屋里开会的校长和几个主任,扯着嗓子喊了这么一句。
男男女女几个元老回过头来看着我,脸上的讶异表情让我事后每每想起来都觉得异常可笑。
史向东,没有被学校开除。他只是背了个处分。
因为我跟学校说了所有经过,我说,我欺负史向东来着,他是受不了了才这么干的,不是一开始就想宰了我!再说我没死,我活着呢,我要是死了你们开除他也成,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呢嘛!还有,他成绩跟那儿摆着呢,你们不能昨儿个还说人家品学兼优,今儿个就把人家开除了呀!要开除,你们先开除我吧,反正我跟这学校里呆着也没什么正面作用!
所有在场的人都愣了,我后来想,他们一定是没想过我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在很多老师眼里,我一直就只是个阴暗的,坏到家了的,从来都是用拳头代替口舌的败类而已。
他们以为,我怎么着,也不可能做出来逼着学校收回成命留下史向东的事儿来。
但我真的这么干了。
……
这小子接受了处分,结束了反省时期,重新提着书包上学来的时候,我已经出院两天了。
老师把我们的座位调开了,离得挺远。但我无所谓,我反正可以用眼神追着他,于是,我就那么坐在位子上,看着他低着头一语不发走进教室,走到他新安排的位置上。
放下书包,他拉开椅子,坐下了,没搭理周围人的眼神和议论,没跟任何同学说任何话。史向东还是那个沉默的史向东,或者说,他比以前更加沉默。
但我没有允许他就着么沉默下去,我像个发现了猎物的猎人,对一瞬间让我另眼相看了的家伙萌生了无法遏制的兴趣。紧跟着,我就再也控制不住的顺着自己的兴趣,顺着目标的方向,一路追随下去了……
某一天,放学的时候,我在校门口等着史向东出来,然后在他出现时并未做声,等到他低着头,挎着书包从我面前走过,我才迈步追了上去。
“哎。”叫了他一声,我没有期待他能有反应,他一贯的表现让我以为这家伙还是会沉默着继续朝前走。
可事情总是会出乎我意料,史向东停下了脚步,然后捏紧了书包背带。
我一步步靠近,最终站在了他斜后方,歪着头瞧了他一会儿,我才开口。
“你们家住哪儿?”
鬼知道我为什么要问他这么一句话,还是说我当时压根儿就没想好该问他什么,但为了打破沉默的气氛,我只能用这样的言语来处理僵局。
和一开始的没指望他停下一样,我并没有期待他回答,可他第二次让我意外了,他低垂着眼皮,好半天才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用低沉冷静到让我意外的声音开了口。
“西边儿……老玉米市儿。”
“哟,那跟我们家不远啊。”双手插兜,我绕到他面前,看着他有点凌乱的头发,还有那双怎么都不肯抬起来的眼,“那我以前怎么老没见你走这条道儿啊?”
“我,从前……走南头儿河沟子那条路……”头更低,声音也像是低下去了似的,史向东回答我。
“哦……”我点了点头,手指下意识的沿着脖子上那条不长的伤疤缓缓磨蹭,接着,我又开口说,“哎,打今儿起,我跟你一块儿走吧。”
“!……”他绝对是吓了一跳的,下一刻,让我的话刺激的一下子抬起头来的人就在那一瞬间和我四目相对了。
我看着他那双惊异的眼,看着那张我好像从来就没认真打量过的脸,突然觉着他的眉眼儿,和某个人有着如此的相似之处,相似到让我从发现这一点起,就再没法把视线轻易从他身上挪开去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8-13 16:28:22 | 显示全部楼层
7

我和史向东之间的缘分,按说持续了挺长时间,我们从小学认识,从初中熟悉,从那次他要操刀宰了我靠近,然后直到初中毕业,这段缘分暂时要用分别画个分界线了。
但在真的分开之前,我都一直没有中断过的事儿,就是每天跟他一块儿上学放学。
鬼知道,真是鬼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干,早晨起来我会早早儿的上他们家那片儿的街口等他,晚上放学之后我又会在校门口等他,他是好学生,他得晚走,于是,等他,渐渐成了天经地义,成了理所当然。
我习惯了。
不知道他是否习惯。
但我想,也许他一样是逐渐默许了这种状况的,因为他对于这件事的态度,逐渐从最初的不解和提防,一点点转变成了后来的接受与习以为常。
于是,上学也好,回家也罢,路上的我们俩已经从最开始的沉默不语,发展到后来的略有交谈,直至最后的正常聊天。
他放开了不少,即使他仍旧对他家里的琐碎避而不谈,对我个人的善恶不置可否。
我曾经问过,哎,史向东,你是不是觉着我特死了活该?我这么祸害你,你就不恨我?
他走在我前头,听到我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后背颤抖了一下,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说,你现在,不是不祸害我了嘛。
我沉默了一下儿,接着又问他,那,我过去那么祸害你,你就都能当没那么回事儿?
他这次后背没发抖,只是抬头看了看天角淡淡的云彩,然后又叹了口气,说,我不是……还差点儿拿刀……那什么你嘛。
我明白了,你在扯平,你在试图把彼此做过的事儿扯平,在你眼里,给我的那次临近死亡的恐惧体验,完全可以和之前我对你所有的侮辱和恶戏相互抵消。
可是,真的能相互抵消么?
我不知道,那时候的我,也懒得追寻,我只是觉得,能够和他这样变化着关系,对我来说,是一种莫名的,细致入微的快乐。
然后,我在忙着快乐的同时,发觉到史向东也在一点点改变对我的策略。
他开始干涉我的内政了。
不过在这种干涉之前,他有过一次让我比这种干涉本身更加不敢相信的举动。
那是一个礼拜天,我还记得,我因为几句话说得不对付,跟头条几个孩子动了手,我急了,就好像以往的每次打架一样,我到最后都会越来越进入“状态”,越来越收不住手。就在我骑着其中一个对手挥拳头的同时,我听见耳后几声脚步,紧跟着是一声挺凄厉的叫嚷。
猛回过头看,却看到一个刚让我打倒在地的家伙让一辆二八大盖儿正撞上了后腰,整个人摔倒在地连声的哎哟。而再抬头看骑着那辆自行车的人,我怎么也没想到,那居然是史向东。
他从车上下来,气喘吁吁,想必也吓得够呛,手惨白,脸惨白,哆里哆嗦站在那儿,眼睛直愣愣盯着我,接着,他用颤抖的声音开口说了句:“他……他要从背后,拿板儿砖、打你……”




8

我想,那一幕怕是我下辈子都忘不了的吧。
瞪着大眼睛,抿着薄嘴唇的史向东,让我惊异到连话都没能顺利说出来。
那回,我放走了让我按在地上抽嘴巴的小子,也没再对想从背后害我的家伙做什么更过分的事儿,我就只是踹了他几脚,就被史向东一把拉住了胳膊。
他跟我说,算了吧,别打了,别出了人命。
算了吧,算了吧,别打了,别打了,真别打了……
他用不高的音量反复这么说着,那声音跟一种催眠似的,让我最终没能再多给蜷缩在地上哀鸣的对手一些拳脚。
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停手,但我就是没再动手,看到我停下来的史向东似乎很快明白了我听了他的话。那张瘦削的脸开始流露出一些喜色来了,他松了口气,松开了拽着我胳膊的手,眉头还没有完全舒展开,嘴角却已经淡淡挑起来一个说不上是微笑的表情。
眉目和唇角之间,让我看得有点傻了的,是那种绝对的神似!
史向东,竟然有那么些地方,和裴广胜有着异乎寻常的一致……那是一种仔细看,便再也找不到,猛一看,却分外明显的相似。
该说是巧合,还是命里注定?让我遇见一个有着跟广胜哥那么接近的某些神情的人?
我说不好。
或者说,我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初三毕业的时刻就不声不响来临了。
那个在之后多次小心翼翼对我催眠着“别再打架了”的史向东,那个已经在干涉我内政,并且让我开始逐渐习惯有他干涉内政的史向东,就要在毕业之后回他父亲的老家去念高中了。
我没来得及伤感。
他临走之前找过我,他临走之前跟我说,孟国强,你知道我为什么那回要跟你拼命吗?
我说,我不知道。
他苦笑着叹了口气,告诉我,之所以会那么冲动,只是因为我说的,都是真的,他史向东,确实是个“野种”,他妈当年在家当闺女的时候,不知道跟哪儿的野汉子勾搭在一块儿,有了他。他妈是怀着他嫁给他后来的父亲的,这些,都是那个让他叫了十来年“爸”的男人一次醉酒后的吐露。
一个八辈儿北京城土生土长的女人,就着么嫁给了一个满嘴口音的外地农民,一个家里一群兄弟姐妹,打了半辈子光棍的中年男人。
我早该知道,那原本就不是因为爱情。
“我妈说,我亲生父亲有权,有钱,可唯独不能有我这么个野种。”史向东坐在河边儿,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就直勾勾的盯着那时还很深的河水。
“你妈没跟你说他是谁?”我问。
“没有,我怎么问她都不说。”他摇头,继而轻轻笑了一声,“后来,也就无所谓了……不知道也好。”
他这么说的时候,那语调听了让人心里难受到说不出来。我突然想,史向东心里大概也是这么难受的,难受,却无法表达,于是干脆不再试图表达,他那么沉默,那么隐忍,任由我欺负了那么长时间,最根本的原因,竟然会是这样……
其实,那天我想跟他陪个不是的,却怎么都张不开这个口。
那年夏天,史向东走了,跟着他父母,和他那个说话仍旧有点结巴的弟弟一块儿,上了回老家的火车,尽管,回的根本就不是他的老家。
我的日子在他走后一切照旧,只是偶尔,我会想起来自己对他的不好,偶尔,会怀念跟他一块儿走在南头儿河沟子边儿上,一前一后,一起往家走的日子。
每次想起来,我都会觉得他还是就在我面前慢慢行走。他背对着我,红得像血的夕阳把光辉泼洒在他身上,把他瘦到显得弱不禁风的肩膀和裹在身上那件陈旧的军绿色上衣染上诡异的色泽。
那光很亮,让我抬不起头,让我睁不开眼。




9

我没上过高中。
这话说着都可笑,我要是上了高中,那才叫新鲜了呢。
初中毕业后,史向东走了,他回了“老家”,我进了一家铁路上的厂子,成了最底层的工人之一。
筛沙子,这就是我整天要干的事儿,从老师傅手里接过发紫发亮的铁锹把儿,卷起破工作服的袖子,紧紧裤腰带,我的活儿就开始了。一铁锹一铁锹,粗沙变细沙,从早晨到下午,除了中午饭和休息的片刻,就都是在重复同一个动作。
长这么大,我没这么累过。
那年,是1975年。走入社会,我的日子过得混乱之极,无知又冲动的年纪里,我跟着大溜干了多少毫无意义的事儿,都记不清了,我只是觉着,虽说没劲,可随大溜毕竟不会给自己惹事儿,厂子不是学校,我清楚。我是混,但我知道什么地方我能晃着膀子横着走,什么地方我只能夹着尾巴猫着腰。
那段时间,我很少和别人发生冲突,我总觉得是环境的改变让我一下儿闷住了,也蒙住了。
我当时并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变成什么样,我过一天算一天的活着,仰仗着我爸妈都是一穷二白的无产阶级而远离了种种那个年月特有的阴影。“极左”、“绝对”、“凡是”的年月里,我没有什么麻烦,也没有什么恐慌。
只是偶尔会有一些惦念。
下班之后,我有时会蹲在四巷后墙根儿抽烟,看着暮色里越来越稀疏的人来人往,然后在困劲儿上来之后钻回家里睡觉。
有过那么一次,我正冲着远处发呆,一个人出现在我旁边。
“哟,小强子,挨这儿哪。”亮堂堂的声音突然响起来,我一下子乱了思路,转头看,是和我一样穿着一身儿蓝布工作服的裴广胜。
“啊,广胜哥……”晃晃悠悠站起来,我慌忙掐灭了手里的烟头,“你下班儿啦。”
“下班儿了,刚单位有个会,比平常晚了点儿。”他冲我乐,微微发青的胡子茬儿和更有男人味儿的脸提醒我这个人早已经三十开外了。我稍稍低头,看着他敞开的褂子里头露出的白背心儿,那背心上有个鲜红的铁路路徽,和一个显眼的“奖”字。
“那什么……你吃饭了嘛?”下意识的问了一句,得到的是他几声憨厚却爽朗的笑。
“傻小子,你没看我刚回来嘛。道儿上买了点儿菜,还有几条带鱼,哎,晚上叫着小英子上家吃饭来,啊。让你嫂子给你俩做红烧带鱼吃。”
他的话说的挺快,我听得挺茫然。
“噢,那什么……不用了,哥,你们吃你们的。”我突然客套起来,“再说,建红跟建军也得吃啊……”
“嗐,他们俩饭量小,你嫂子跟我又不爱吃荤的。”他一只手扶着自行车,另一只手一下子搭住我的肩膀,“走,先上家坐会儿去,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
“啊,是,我早晨得早走,不单位远嘛……”让他那从卷起来的袖口中露出的半截胳膊碰到皮肤时,我只觉得从脊梁里过了一股热风。
那天晚上,我确实是在他家吃的饭,只是我没想到饭桌上还有一个别人家的孩子。
那个坐在建军旁边儿的,又瘦又矮,唯独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子,是三巷老周家的大儿子,我还记得几年前我让我爸打了一顿,跑到广胜哥家里的那天,就是这孩子他爸让人抓走挨斗的那天。后来虽说裴建军跟这孩子开始形影不离,我却几乎从来没怎么从正面儿看过他。
我的眼睛看着的,一直都不是别人,这个日渐狭窄的破烂院子里,我乐意拿正眼看的,始终就只有一个人。
“来,英子,嫂子给你择刺儿。”广胜哥的老婆用筷子灵巧的给我妹夹了一块带鱼。
“嫂子,您甭麻烦了,我都多大了,吃鱼还得让人伺候?您吃您的,我自己来。”伶牙俐齿的小丫头片子流畅的说着我说不出来的话,拿筷子头儿小心拨弄掉鱼刺之后却反而把干干净净的几条肉分别夹进了裴建红和裴建军,甚至那个周家孩子的碗里。
“哟,瞅这丫头,刚多大就会疼人了。是不是你妈教你的?”广胜哥有点儿诧异。
“哪儿啊,我就是瞅着您跟我嫂子都顾不上吃,光忙我跟我哥了。”小英子边说边轻巧的给自己夹了一块儿很窄很薄的带鱼尾稍。
我这么些年,一直想不明白的,就是为什么我妹始终比我强,而且还强那么多。她听话,乖巧,懂事儿,会疼人也可人疼,街里街坊一提起孟国英来,挑的都是大拇哥,然后紧接着,我都不用猜就知道,后头跟着的,绝对是“可他们家小强子怎么就那么不争气呢”这样的评价。
我习惯了。
我爸妈也习惯了。
只是他们不知道,他们向我投来的那些没什么期待可言的眼神,并没有投向小英子的那种爱之入骨的眼神更具杀伤力。
那天,我的话并不多,而且绝大多数都是跟广胜哥说的。
我记得他很高兴的和我聊天,然后有点突然的说了一句“行,小强子越来越有老爷们儿样儿了。”
我不大不小吓了一跳,他却只顾用那亮堂堂的声音继续念叨。
“瞅瞅这胳膊,看着就结实,再过几年,再蹿蹿个儿,指不定多精神呢。”
“……哥,你就甭拿我开玩笑了。”我怪异的笑着,虽没有撂下筷子,却慢慢别开了最初直视着他的目光。
从1975年算起,到1982年夏天,我在那家厂子总共呆了七年,我干了七年的粗活儿,筛了七年的沙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这些年我过的麻木,麻木之中也就渐渐忘了日子到底该怎么过,人到底该怎么活。
我上班儿的第二年,文革结束了。76年秋天,这场从我上学之前就开始折腾的大革命,在我上班之后画上了句号。它留给我的,是家里那些满是“老三篇”的旧课本,和一个在错过了最珍贵的学习阶段之后,已经基本不用再考虑是否有前途的未来。
在看着建安里那些欣喜若狂跑到街上去欢呼胜利了的人们,那亢奋的笑脸时,我只是无聊的一撇嘴,然后趿拉着一双布鞋,双手插在裤子兜儿里,默默沿着反方向走过河边儿。
追着秧歌队,忙着从地上捡那些没点着的小红炮仗的两个小孩儿打我腿边儿上跑过去了,还是裴家二小子和那个我老是忘了叫什么的老周家的孩子。他们俩没注意我,我也没再多把视线停留在他们俩身上。
远远看去,右安门桥头矗立的两座纪念碑一般的石头柱子上,“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的字迹还在,虽说那个没能真的万寿无疆的伟大领袖已经扔下了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撒手而去了。我记得那两个方柱子是专门为了贴大字报和标语而建的,很小的时候,我曾经在那两个柱子底下玩儿,玩儿累了,就坐在下头的高台阶上使劲儿往远处看。那年月,多层建筑还是稀罕物,只要站在比平地稍微高一点儿的地方,就感觉能看出去很远很远。
继续顺着河溜达,我在路过某个位置时停住了。那是我曾经跟史向东聊那最后几句话的地方,站在那里,瞧着仍旧因为深度而有些瘆人的河水,我好半天之后,才连自己都吓了一跳的惊觉到,原来我此刻空洞的眼神,竟和分别之前他投向河心最深处的目光是如此的相像……
 楼主| 发表于 2009-8-13 16:29:38 | 显示全部楼层
10

我跟史向东分开,整整七年,然后在第八年的夏天,我和他重逢了。
挺不可思议的,我居然就这么跟他重逢了,就在大街上,就在护城河边儿。那天是几号我都记不住了,我就记得那天的天气。
暴雨。
我好像长这么大,就没见过那么大的雨,雨点子每一个都有分量,砸在身上比雹子也差不了多少,而且密集。这场雨下得天地间一片灰白,起了雾,雾气还来不及四散就又让雨点给砸落了。没有雷,满耳朵只有让人震到耳鸣的雨声。
我妈在屋里忧心忡忡瞅着外头的天,说,这雨一过,短不了得砸坏几家儿的顶棚。
我爸咳嗽了两声,然后叹了口气,说下吧,就咱这块脏地,就让老天爷给好好儿给冲洗冲洗吧。
我什么都没说,借口手脏没法儿帮着包饺子,我在小英子卷着袖子管儿过来给我爸妈帮忙的同时往外走。我妈喊我这么大雨别上外头去!我没听,好歹套上那件儿黑油布的雨衣,我趿拉着拖鞋,在我爸的唠叨和责怪声中往外头走。
外头的空气都透着腥气,那是一种雨水的腥气,我打三巷口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觉得瘆得慌了。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地上黄的白的顺着雨水流动的方向四溢,那是街边儿的黄土跟不知道从哪儿冲过来的白灰。趟着水,我往桥头走,琢磨着上煤铺边儿上那小卖部买两盒烟打发打发无聊的时间。
然后就在我刚走到能瞅见护城河的地方时,我就完全愣住了。
河挨哪儿呢?
我直想笑,又瞬间觉得特别恐怖,平了,这雨下的河水瞬间暴涨,才多半天儿功夫,河面儿跟河沿儿平了。隐约中我只能瞅见那一排破破烂烂的石头墩子还露着个头儿,雨水砸在河面儿上跟砸在路面上的动静也早就分不清了。
小卖部没开门,或者也许是刚关门,也是,这么大的雨,莫说我没见过,就是七老八十的也未必见过。
北京什么时候下过这么大的雨啊……老天爷疯了这是。
街上没人,四下里瞅瞅,就头条副食品店那儿好像还开着门,琢磨着反正也出来了,不如干脆就过去一趟,上那儿的烟酒柜台买了得了,省的雨停了再跑二回,我迈开步,趟着水,往东头的店铺走了过去。
然后,我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头啪嚓一声,像是有人摔倒的声响。
我回头看,就瞅见雨里一个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的男人正慌里慌张拼了命的想往起爬。他身边是辆横躺在地上的自行车,一片雨雾里,人也好车也好,都显得特别无力。
起初,我是真想看个热闹来着,可那人第一次站起来没成功时,我突然没有了看热闹的兴致了。
怪可怕的,那辆自行车打了个出溜,往河沿儿那边滑了一截。
想着算了,就算我雷锋一回,我几步赶过去,在那人第三次滑倒之前一把拉住了车大梁。
后来我就寻思啊,但凡那时候我没过去拉那一把,可能我们俩也就这么错过了吧。
我隔着雨水,就看了那人一眼,便已经认出来。
那不是别人,正是已经跟我分开了七年,在我记忆里每回被想起来,都还是那个小瘦鸡子一样,一脸苦命相,却有一双格外不屈服的眼睛的史向东。
他一开始好像是真没认出我来,因为他就顾着道谢了。然后等他发现我盯着他看,等他也发现我好像特眼熟,等他结结巴巴问着“你、你是……孟国强?!”,刚才还只有雨声的天,突然划过一道白闪,紧跟着就是咔嚓一个炸雷。
他吓了一跳,我不知道那是因为雷,还是因为我。
最后,我把他拉到头条东边儿那个小酒馆里去了。
我一手拉着他的自行车,一手拉着他,他想挣扎,我一句“掉河里去我可不捞你!”,他就老实了。
于是,那天,在馆子里头,我跟他叙了回旧。我说你行啊,这大雨天儿的楞敢往外跑,连雨衣都不穿还。
他说,不是,早晨出门儿的时候,还没下雨呢……
我笑他傻,早晨是没雨,可你没瞅见西北那天儿起了带根儿的云彩了嘛?那天阴的,就不是好兆。
他笑了笑,笑得有点儿凄凉,然后说,啊,我没以为会下这么大,我是想,赶紧给我弟把书送过去,然后赶紧回宿舍……
我愣了一下儿,把他的话给打断了,我问他:“你一家子都回北京了?”
“没有……就我跟我弟。”他拢了一把往下滴答水的头发,然后叹了口气,“我弟考上北京的大学了,本来说就让他自己闯,可我妈不放心。头年儿……我爸没了,我妈舍不得让向阳一个人儿挨外头。怕他……受委屈。”
“哦。”我一点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心说了,哦,跟着你就不受委屈了?我瞅你也没什么大长进呐,还那么瘦,还那么惨白惨白的,倒是这张脸比上学那阵儿看着舒服点儿了,而且仔细看看这眉眼儿……
“两位,今儿个没饭座儿,变天变得,锅没热透,这熘肝尖味儿忒一般,您凑合吃。”酒馆老板娘扯着大嗓门端着菜盘子过来了,她把盘子撂在桌子上,然后又把我要的那瓶子二锅头往旁边一敦,“您等着我给您拿启子去啊。”
“甭介了,费那个事儿……”我摆了摆手,然后抄起瓶子,拿后槽牙熟练的硌开了瓶子盖儿。
我给自己面前的酒盅满上,然后又给史向东倒了一盅。我看得出来他皱眉头是因为什么,在他拒绝之前,我就把“下雨,天凉,你刚挨完濯,要不去去寒可留神死得这上头。”当借口,挡住了他的那个“不”字儿。
那回,我喝高了,不知道是久别重逢兴奋的,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史向东好像也喝高了,他脸颊开始发红,眼神儿越来越呆滞,我伸手夹菜的时候,他就瞅着我的胳膊我的手发愣,等我夹完菜,一只脚蹬着凳子腿儿,就着老醋花生把酒盅里的二锅头一仰脖儿掫了个干净时,他就又看着我特市井的皱眉头和咂摸嘴的表情发愣。
我撂下酒盅,瞪着他看,他就又把视线给缩回去了。
他低着头,拿着筷子却不吃东西,还是那么皮包骨头的手腕子有点儿发颤。
“你冷啊?”我喷着酒气问他。
他摇头。
“哎我说,你现在挨哪儿住呢?”我又问他。
“哦……不远,跟原来住那地儿也差不了几步。”
“差不了几步?那你还住那小河沟子旁边儿啊。”
“不是……是……”
“行了行了甭说了!”我一扔筷子,他肩膀头瑟缩了一下儿,那怂样儿看得我有点上火,“怕我找上门儿去欺负你,是吧?哼,我就知道,要不你蔫吧出溜的回来了也不言语一声……”
“不是!”他突然太高嗓门反驳了我一句,那一嗓子让我有点诧异,哦,闹了半天你也会大声说话啊。可他的气魄好像就那一声就用干净了,后头紧跟着,他就又把头给低下去了,也把声音给低下去了:“……我上四巷看了一回,你们家……搬走了,那儿住着一家儿姓伍的……”
这回轮到我没话了。
我没想到,他居然还真的回去了,我想问他一句回去干吗?找我?不是吧。可我没问出来,我怕他说不是。
可笑到可悲,可悲得可笑。
“啊,我们家……七九年吧,就搬得三巷后尾【yi3】儿那块儿去了,我们家老爷子让人给换的房,这些年,我妹大了,原来四巷那套房忒小,不方便。”我也把音量降了下来,好像是在给他解释,但是思维已经跑远了。
我突然想起来,好像自打搬走,我就一直没再跟裴广胜近距离接触过了,我再没去过他家吃饭,再没长时间和他聊天。我只是偶尔在副食店里,在粮站,在排队买冬储大白菜的时候跟他见过几回,而那种下班后都能随时巧遇的机会,再也没轻易出现。
七九,到八三,四年了,我那个总会爽朗笑着非拉我上他们家吃红烧带鱼的广胜哥,现在已经是眼瞅着就四十的中年男人了……
我的手腕子也哆嗦起来,这样的想法让我心里头发凉,于是我赶紧找了个话题往别处糊弄。
“那什么……你,你现在干嘛呢?”
“啊?哦,我、我……”他又迟疑,但没敢迟疑太久,我猜他是怕我又摔筷子骂他戒心太重,最后,他在我没报什么希望等到答案时总算开了口,“……我在小学当老师呢。”
“嗬,成啊你,人民教师?”我仍旧冷笑,他呢,有些不快的看了我一眼之后,也就跟着我冷笑起来了。
我让他笑得有点毛了,然后,他后头的话就让我的发毛,变成了一种挺不是滋味的感觉。
他说,他得上班供他弟弟交学费,大学生啊,各方面花销都不少呢……家里也是,就他妈一个人在老家,街坊邻居亲戚朋友说是照顾着,可哪个乐意给你真往里头搭钱呐……这得亏那小学校有个宿舍,虽说条件差点儿吧,可终归省了房钱了,也好、这就挺好了……
他说话的时候,我就看着他的脸,他停顿的时候,我就微微错开点儿目光。他低声念叨着,低垂着睫毛,我看着他脸颊的轮廓,从鼻梁到嘴唇,越看越不知道自己看得到底是什么,想要看出来的到底是什么。
“……怎么了。”他终于让我看得不舒服了,干脆放下了筷子,他目光躲闪着问我,“你看什么呢……”
“哦。没事儿。”我干咳了一声,生硬的笑了笑,跟着再次端起酒盅来却没马上喝酒,我捏着小小的玻璃盅,眯着眼看着头发还满是潮气的史向东,沉默了片刻之后慢慢儿的张嘴出声儿了,我说,“我就看你,跟那谁有点儿像,尤其是那么一乐的时候……过去就像,现在……可就更像了啊……”


【注:后尾儿:尾部,末端,一条巷子的后尾儿,就是说这条巷子的最后一排院子或者最后几间房的位置。】
发表于 2009-8-17 19:47:06 | 显示全部楼层
很有历史感的文,一个我不熟悉的年代,但是又很有兴趣去了解。
竖拇指~阿绣的耽美文,是我看过的京味儿最醇厚最地道的。与其他京味儿小说不同,这种京味儿不仅仅体现在潜字造句方面,体现在语言上,更有感染力的是人物的性格、思维、处事、作派、态度、景、物等等细节,无一不散发出浓浓的京味儿。[不是人物会耍贫嘴骂粗话,满篇口头语小零碎儿,行文罗里巴索就是京味儿文了。]
《刑》读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很沉重,与《走在右安门之外》的风格差别挺大的,“走”的整体基调是张扬和爽朗,这篇却隐隐透出压抑和残忍。
期待下文。
 楼主| 发表于 2009-8-19 20:58:27 | 显示全部楼层
to睫毛:
俺终于更新了= =,这次卡得好严重……大概因为自己也知道越往后越虐吧……真是莫名其妙的虐啊……连我自己都快要不能理解了。
又被表扬了……捂脸……
刑,确实很残忍,心理扭曲的孟国强不知道是唯一的疯子还是唯一的正常人,总之,只要作者还没疯掉,就接着写下去吧= =……虐啊虐啊的,就习惯了。orz
总之,感谢给我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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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到最后我也没说明白史向东到底长得像谁。他那样儿似乎是要问,却终究没有问出来。
酒醒之后我笑过自己的无聊,然而醉酒之中那了不得的发现,确实让我心里激灵了一下子。我觉着,我沉不住气了。
那之后,我没有那么简单就放过史向东,我开始主动找他,问出来他所在的学校,又知道他的宿舍在哪儿以后,我就时常在下班儿时直接去他学校门口等他。
我很乐于享受他每次送学生放学出来时候抬头瞅见我时,那一刹那的惊慌,他像是想要装作不认识我,可又有所顾虑,他猛低下头去,像是怕我跟他说话,可偷偷抬眼远远看向我这边儿的样子又像是等着我跟他说话。
我就那么靠在墙上,敞着蓝布工作服的衣襟,卷着袖口,趿拉着满是沙土的胶鞋,一边抽烟一边隔着淡淡的烟雾盯着他看。每次这时,他冲学生们摆手告别的动作就会不自然起来,然后,他会尽快的双手插进口袋里,转身用更加不自然的姿势走回学校大门。
我不着急,我就那么接着等,反正我回家了也不会有什么好玩儿的事儿等着我,还不如我就这么等着他更有乐趣。
他时常在学校停留挺长时间,似乎在努力不跟我见面,可宿舍不在学校里,他终归是要走出校门的。于是,在天快黑下来的时候,我总能等到他胳膊底下夹着书本,低着头,从已经关了的大铁门旁边的小侧门走出来。
我并不说话,只是迎上前去,然后一把从他手底下抽出那几本书。
他瞪大眼看着我,我挑起一边儿嘴角冲他毫无意义的笑笑,然后捏紧了他的东西,朝他宿舍的方向抬抬下巴。
起初的几次,他被逼无奈,让我跟着他回了宿舍。我一路不怎么跟他说话,就只是跟他身后慢慢儿溜达着,直到他到了宿舍门口,一语不发低着头等我还给他书本。那时候我就会像个恩赐者一般塞给他那些对我来说其实毫无价值的破纸,并在他逃进屋里之后转身,带着放肆的笑离开。
可是,他也并非一贯顺从,也曾经有一回他受不了的拼了命说了句“还我,我回去还得备课……”,我皱眉,接着想都没想就一甩手把他的课本和备课笔记扔在他脚边了。
他用屈辱的眼光看着我,嘴唇紧紧抿着,就像是当初他受了我欺负时的表情。我看得眉头皱的更紧,然后在他带着那种屈辱弯腰捡起自己的东西,小心拂去上头的尘土后,又一把打在他的手上。
哗啦一声,书本再次散落了一地。
这次,史向东没有再弯腰,他浑身都开始发抖,咬紧牙关,他干脆一转身想要离开。
我没让他走。
猛的伸手过去拉住他的腕子,我用力到让他疼得颤抖起来。
他似乎是真的急了,他冲我喊“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也跟着急了,我冲他喊“你他妈干嘛老躲着我?!”
他的回答来得特别快,快到让我都没反应过来,红着眼眶,颤抖着声音,他嚷了一声“你不这样我根本不会躲着你!!”
我愣了。
看着他剧烈起伏的胸口,看着他马上就掉下来的眼泪,感觉着自己手心里那一把硬而且柴的骨头,我半天没说出话来。
“你要是觉得这么干特好玩儿,最好换个别人!我……我……”他打了磕绊,说不出来了。
“你怎么着?”我有点轻蔑的问他。
可到最后,他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就只是在怔愣后拼尽全力甩开我的手,然后看也不看自己腕子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红印子,就转身往前走去了。
我从地上三两下捡起那几本书,接着大步追他。
“说啊!你话还没说完呢!”我冲他的背影逼问。
他不理我,反而加快了脚步,这让我格外火大,紧走了几步,我伸手用力扳住了他的肩膀。
“你他妈逼的有话别给我说半句成嘛!”我是真急了,可当我瞅见他脸上的眼泪时,后头原本更残忍的话,却都没能再说出半个字来。
他哭了。
这个小时候让我欺负了无数次,现在还在受我欺负的史向东在我面前哭了。
他瘦,干瘦,于是就显得那双眼格外的深,他白,苍白,结果就显得脸上的眼泪特别凄惨。我让他时隔那么些年依旧抹不掉反而加了个更字的苦命相给震住了。
然后,我不知怎的,所有的蛮不讲理都软了下来。
几下把他拉到一边的巷子里,我也不管过路的下班的人用什么样的眼光看着我们俩,干脆伸手过去给他擦眼泪。我骂他没出息,骂他一大老爷们儿挨马路上哭天抹泪儿的也不嫌寒碜?
他一巴掌打开我的手,然后说,对,他是不嫌寒碜,可我给他嫌寒碜的余地了嘛?!
我一时都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烦躁的叹了口气,我说,好容易又见面儿了,你能不能不躲着我?咱俩上回一块儿喝酒,不喝的挺高兴的嘛?
史向东听到这儿,突然笑了,是苦笑,他说,高兴?是吗?你觉得高兴了?
我火了,问他什么意思,他脸在路灯底下憋得通红,沉默了半天终于接连说了一大堆让我完全没有还嘴余地的话。
他说,不管高兴不高兴,又凑到一块儿堆儿,他认命了。可孟国强,你就不能不在学校门口等着我嘛?!你不知道你在这一块儿的名声啊?!连班里的学生都有认识你的!校领导为这事儿找过我了,问我到底和你什么关系,我有口莫辩呐我!!我和你有什么关系……我能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巴不得压根儿就没认识过你!要不是我弟上的是首医大,要不是为了离他近一点照顾着方便,我死也不会回建安里!!我告诉你孟国强,你敢再来一次我们学校,我就让传达室报警!有本事你就试试看!!
我听懂了,他的意思,我都听懂了,于是,我是真的觉着自己那几秒钟是疯了的。我一把揪着他的衣服领子,把他拉到自己面前,自上而下死盯着他看,可我看见的只是他拼了命也不肯屈服的眼神。他是真的让我给逼到绝路上了吧,否则,以他的性格,又怎么可能说出那么声嘶力竭的话来呢?
我和他,对视了好一阵子,我想,我是恼羞成怒,他是破釜沉舟,我想,但凡我敢动他一根手指头,他肯定是敢跟我玩儿命的……
楞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我终于松开了手。
“……成,你成。”我冷笑着后退了一步,“你等着的,有你用得着我的时候!!”
扔下一句特别下三滥,特别没底气的话,我终究还是转过身,迈开大步离开了。
我走得很急,我只顾着懊丧,于是我那时根本没寻思过史向东心里究竟会怎么想。
发表于 2009-8-20 13:17:38 | 显示全部楼层
呈大字型躺在地上。。。
你虐吧,你是虐习惯了。。。我被你给虐死了。。。

医生跟我说太压抑了不好T^T容易犯病orz 我这不是自己找虐么……飙泪!!
爬去北京啃你两口!!
发表于 2009-8-20 13:42:41 | 显示全部楼层
跟在后面,vi和草草,你们一个虐人,一个受虐,好般配啊!
我得小心肝啊!别虐的颠三倒四。。。
发表于 2009-8-20 13:46:59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文够味儿,偶等着后面呐~~~
楼主加油!
 楼主| 发表于 2009-8-24 19:03:28 | 显示全部楼层
12


史向东终于对我不再那么又恨又怕,大概是在他对着我发泄一样的喊出那些话来一个月之后。该怎么说呢,这期间,我对他改变策略了。那天冲他嚷了一嗓子“你早晚用得着我”,我为这句话翻来覆去了多半个晚上。
这辈子都没这么幼稚过,好像遇到史向东的问题,我就成了当初那个因为被冤枉偷了东西就暴跳如雷的小崽子。那么无聊,那么不懂得变通。
然后,我在积极进取和人生定向上从来没有灵活过的脑袋,在如何征服史向东的计划中,倒是好使了一回。
我不再去他学校门口蹲守了,转而我时常在他回家的路途中等他,或者干脆直接跑到他的宿舍门口去。确实如他所言,那栋楼就在离他学校很近的<U>二传<font size=1 color=red>【注】</font></U>东头,已经盖了不记得有多少年的两座筒子楼有的楼道窗户都已经在文革中被打碎了,可是,没人修,谁会为了两栋不知道哪天兴许就塌了的破楼房装新窗户呢?
想着这两栋楼真比起来还不如我们家的平房,我吐出烟雾的同时冷笑着叹了口气。
然后,就在烟雾还没有完全散开的时候,那个瘦瘦的影子出现在隔着烟雾的那头。
是史向东。
他迟愣了两秒钟,然后像是认倒霉了似的轻轻叹息,接着,他走过来,一直走到我面前。
我问他“下班儿啦”的时候,他只是很低的“嗯”了一声,然后,我听见他伸手到裤子口袋里掏钥匙。他不多说话,就那么站在我旁边儿,拿钥匙开门。我听着他僵硬的动作导致的凌乱的声音,听着他推门的动静,他开门之后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站在那儿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他犹豫着出了声儿。
“……你……吃饭了吗。”他问我。
“没呢。”我站起来,微微低垂着眼皮看着他,“打从一下班儿就跟这儿等着你了,上哪儿吃去啊。”
他又不说话了。半天,才总算又开了口。
“那……”我等他说出来什么让我跟他一块儿吃的话,但最后他说出来的却是“那,你赶紧回家吧……都这时候了……”
“哪时候了也不用你管。”我有点烦躁,“我回不回家的,我们家里头都没人在意,你管这个干吗。”
“……我没打算管你这个。”他皱眉头,仍旧站在原地不动,像是在犹豫到底该立刻轰我走,还是该直接摔上门,又或者……放我进屋。
我想他是不会放我进屋的,那大概等同于引狼入室,是足够危险的举动。于是,他就那么愣在了门口,半天才微微向后退了一步,看样子是终于狠下心来准备关门逐“客”了。
我没给他这个机会,突然朝前迈了一步,我一伸手就撑住了门框。
他吓了一跳,不知是因为我的猛然靠近,还是因为怕门掩了我的手指头,总之,他松了手,抬头瞪大眼看着我。
我是想了几秒钟才想到那个借口的。
“下礼拜三是我生日。”手扒着门框,我朝他凑过去一点,那一刻我们之间距离近到我几乎可以把嘴唇碰着他的额头了。
史向东一下子往后退了一步,他原本要习惯性低垂下去的眼睛再度抬起来看着我,好半天似乎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然后,他终于低下头去,又点了点头,说“嗯。”
“我要是带着瓶儿二锅头过来,想跟你喝两口儿……”我饶有兴致微微侧脸看着他,故意把语速放慢,声音压低,“……你不会连碟子腌白菜都不给我端出来吧?”
他脸红了,我不是瞎子,我看出来他脸红了,那点血色让他苍白的脸上有了些生机。
我突然觉得,他这样子……真的很好看。
“得,那我先回去了啊~”带着笑的,很浪荡的尾音,我特别成心的伸手在他头发上捋了一把,然后松开扳着门框的手,转身大步走出了阴暗的楼道。
我不知道他在我走后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我只是在后来回想,当时我都没等到他回答什么就走掉,归根结底,是我怕他的回答,或者哪怕只是一个抬头从我脸上扫过的眼神里有太过明显的拒绝。
但我始终不会忘记我恶作剧一般抚弄他头发时,他从脊梁骨传来的那一个战栗。
几天幼稚的期待过去之后,我等到了那个之前和他约好的“礼拜三”。
我真就去了他的宿舍了,真就是提着一瓶子二锅头过去的。我到他门口的时候,有点诧异的发现,他的门竟然是虚掩着的。而就从他屋里,一股足够勾引人食欲的饭菜香正淡淡的飘出来。
没有推门就进,取而代之的,我竟然抬起手来敲门了。
这举动,说实话连我自己都惊讶,可我真的敲门了。然后,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从那虚掩着的门缝里看见他的身影。他走到门口,小心打开门,抬头看着我。
“哟呵,没想到你还真在家啊……”我不冷不热的冲他笑,“我还以为,今儿个我得一人儿蹲你家门口喝闷酒呢。这算怎么着?为人师表?说到就得做到?那你这老师可还真是没白当。”
我其实,也许并不打算这么讽刺一样跟他说话的……
他皱眉看着我,继而叹了口气,让开了门口的过道。
“进来吧。”他说。
随手带上门,我晃荡进了屋。
这是我头一回进他的宿舍,却远不是最后一回,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不记得我来过多少次他这个临时的家,也不记得我多少次上过他那窄窄的床。
一张很窄的折叠床摆在墙边,做饭用的炉子就离床脚不远,锅碗瓢盆虽然特别简单,倒也干干净净各就各位。这是那种典型的单身宿舍,没有厨房,没有里外间,潮湿、闷热、夏天潲雨,冬天漏风的,最简陋的单身宿舍。
除了床,他仅有的家具,就是一张小折叠桌。
“这不窝得慌啊。”我看着那离地也就三尺高的桌面,抬高嗓门来了一句。
他半天才回了我一声“我没高桌子……”
“得得,凑合了。”把酒瓶子敦在桌子上,我想四下里找个凳子,却没发现屋里还有能坐的东西。
“你……坐床上吧。”他指了指那张小床。
“那你呢?”我反问。
“……我不饿。”他摇头,“你先吃吧,我……我判会儿作业。”
“那算怎么回事儿啊!”就在他转身要躲开的时候,我一把拉住了他的腕子,他那表情像是烫着了似的,可是最终也没有躲开,也许,是因为我真的抓得太牢了吧。看着他微微吃痛的表情,我稍稍缓和了声调开口,“哪儿有扔我一人儿吃饭,你跑一边儿干别的去的?再说了……我把桌子都给占了,你上哪儿判作业?”
“……窗台。”他看了一眼那老式楼房特别宽的窗台,边回答边想要挣脱我的束缚。
“得了吧你!”没给他机会,我一把就把他拽了过来,他没站稳,于是就一下子跌坐在床上。挨着我,靠着我,跟我的距离如此之近。
我估摸着,他是真的慌了,因为那张脸上的血色异常明显起来,把刚才那一刻为了维持平衡而不得不扶在我大腿上的手用最快速度缩回去了。
“干嘛呀,怕蹭你一手油泥啊。”我不动声色的笑他,却没有再得到他的任何回应。干脆把桌上另一双筷子塞到他手里,我往边儿上错了错,然后很是坦然的说,“这不坐俩人也成嘛。”
他什么都没有说,惟独脸上的红还是没有褪去。我催他赶紧动筷子,他却只是愣愣的看着我拿后槽牙开酒瓶子盖儿的动作,然后在我问有没有酒盅时才惊醒了一样的摇了摇头。
“那我可就对瓶儿吹了啊。”抬了抬眉毛,我直接来了一口酒,咽下那火辣辣的液体,我看了他一眼,“要不……咱俩吹这一瓶儿?”
他的拒绝倒是来得快,说是明儿个还得上早自习,他不能带着酒味儿进校门。我没多说别的,一口酒过,从桌上抄起筷子,我尝了尝离我最近的一个菜。
“行啊,你手艺不错啊。”我这回的表扬确实是挺认真的了,“成,有两下子,就是不太咸知道嘛……”
说着话,我扭头看他,我眼瞅着他把目光用最快速度从我脸上挪开,眼瞅着他撂下筷子,颇不自然的别过脸去,又眼瞅着他带着不知道是在高兴还是仅仅在应付场面的浅笑,低声开口,回了我一句“太咸了……不好。”
“怎么不好?”我看着他的表情,有点傻了。
“吃咸了……渴啊。”让我给看得不自在了,史向东稍微往旁边挪了一点。
“我还不知道吃咸了渴啊?”愣了也就一秒钟,我就笑出来了,“渴了就喝水呗。‘要解馋,辣和咸’,我口重知道嘛。”
他没说话,就光跟着我一起极为轻浅的笑了笑。那笑容,看得我有点迷离。
“……你今天,不在家里……过生日嘛?”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这么问我,有点犹豫,有点迟疑。
“干吗非得回家过生日啊。”我很不屑的哼了一声。
“……你跟你家里……”
他又想问,或者说,他只是在自言自语的推断着什么,这种令我起急的话题很快就让我蛮横的打断了。我说他有毛病,没脑子,但凡琢磨琢磨也知道我跟家里头也就那么回事儿吧。再说了,我乐意跟你一块儿过这个生日,怎么啦,你还不打算给我这个面子是怎么着?
他让我这一堆说不好是责难还是捧场的话给弄懵了。我看着他皱眉,看着他怔楞,又看着他似乎已经恍然。而后,他缓缓吁了口气,低下头去,嘴角挑起来一个有点无奈的笑容。
“是嘛……”他低声念叨。
没有更多的言语,也没有更多的表情,他就只是那么带着似有似无的惨淡的笑着,我就只是这么看着他那样的笑,品味着那似有似无的惨淡。
然后我觉得,我可能是酒劲儿上来了,我可能……是真的醉了。
才两口二锅头下去,我就醉了,比以往醉得快,比以往醉得急,比以往醉得深。
要不,我怎么可能干出那样的事儿来呢?
我仅有的记忆,就是我在仔细端详了他许久之后,在他已经觉得情况不妙之前,就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把他猛的拉到自己面前,都没有再在这如此之近的距离内多端详他一秒,就在他明显流露出恐惧的眼神里,结结实实堵住了他发白的嘴唇。


【注:二传,就是北京市第二传染病医院,若干年后,它改名为佑安医院,又是若干年后,它成了03非典的主要战场之一。在老建安里居民心里口里,它永远都叫最初的那个名字。】
 楼主| 发表于 2009-9-2 13:09:22 | 显示全部楼层

13

【真搞笑= =,还以为是什么回帖,结果竟然是广告……百感交集】

他吓得忘了推开我时,我加深了那个也许可以说是吻的行为。他终于吓得想起来要推开我时,我只觉得我比他还要惊慌。
结果,就那天,我是逃出他的屋门的。
我跑了。
我跑回了自己的家,那次是我唯一一回觉得,家,也许还能称之为是个能让我躲避些什么的地方。
我躲了两三天,想了两三天,我的思路相当乱,甚至比此时此刻我就快要上刑场了还要乱。我不记得我到底是在琢磨自己为何那样对他,还是在琢磨自己那样对他得到的是什么。
但总之,两三天之后,我还是想去找他,无论如何,也要再见到他。
那算是一种领地确认了吧,我得让史向东知道,我亲他,不是简单的一时兴起,就算只是一时兴起,他也不能以为我在那之后怕了。我没有,我没打算对这件事负责,但是他休想从我嘴里听见“当作从没发生过”。
第四天,我去找他了,我是旷了半天儿的班去找他的,我以为可以把他逮个正着,可当我等到天色变暗也没见他回来时,一股无名火烧坏了我的脑子。
我用力砸门,我骂骂咧咧的让他别躲着给我滚出来!
到最后,被我砸出来的,是他的邻居。
一个戴着厚眼镜的男人走了出来,一脸的不耐烦。他问我到底要找谁,我说,我要找史向东。那人很反感的叹了口气,然后告诉我说,你也不瞅瞅日子,从前儿个就放暑假啦,他跟他弟昨天早晨回老家去了。
我完全愣住,全身都要凝固了一样的愣住,怕是就只有那一回。是啊……到后来我面对着史向东那紧闭的眼和惨白的脸时,也完全愣在了原地,但那次不是凝固,那次,是崩裂。
于是,听说他离开了,听说他不知是不是逃跑一样的离开了时,我是真的受不了了,真的狂躁了。
我的狂躁持续了一个假期,那回,我想是我头一次有了假期的概念。四十天,我从七月中旬,等到八月底。
这段日子里,我过得混乱,我照常喝酒打架,只是喝的比以往多,打得比以往狠。我不曾想过要收敛,我只是每次动手靠拳头压倒别人的时候,都会莫名其妙想起来当初那个瘦弱的,拉着我的手,让我“别打了,真的别打了”的史向东。
然后,那大概是八月的最后一两天里吧,我从单位晃荡回来时,一个格外眼熟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我视线里。
一开始,我真的以为那是史向东的,那个声音,那个腔调。但急着忙着赶过去,才发现那不是他。
那是他弟,史向阳。
一个书生,三个地痞。他正让西二条那几个比我还没正行的痞子纠缠不休,我不知道是他欠了什么,还是对方故意找茬。也许后者多一些吧,但不论如何,我都跑过去帮他了。我帮他几下拳脚就解了围,因为当时我突然想到,史向阳重新回到这里来,必定会有个人跟着一道回来的。
那次打架,我受了伤,我让其中一个痞子在肩头上划了一刀子,伤口不深,也不长,但没少流血。我那印着路徽蹭着油泥的白背心儿一边儿袖子上红了一大片。也许这阵势吓着了面前这个书呆子,要不怎么着他也不会在我已经站定他面前,告诉他“没事儿了”的时候,还一脸茫然。
那怔愣的样子挺招人烦,是那种臭知识分子的木德性,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他哥哥史向东眼里脸上也有这种木然,我是直到好久以后才反应过来,看见他那同样的木然时,我竟然从没有觉得厌烦过。
几个痞子跑了,有一个一瘸一拐,另两个骂骂咧咧。我没搭理他们,我只是一把抓住了史向阳的领子,把他拽到自己面前,然后用手掐住了他的下巴。
我看着那张真的跟他哥足够相像,却总也找不到史向东独有味道的脸,挑起一边嘴角笑了笑,接着逼迫一样的问他:
“你哥呢?”
“……什么?”他想抓开我的手,却又怕更弄疼了自己,于是干脆放弃了一样的用恐慌的神情看着我。
“少装傻,你哥呢?!他回来没有?!”我有点急了,掐着他的手就更加用力,史向阳终于疼的哎哟了一声,也开始挣扎了。
实在不想让他撕扯我的衣服,松了手甩开他,我看着踉跄了几步,差点跌坐在地上的书呆子,等着他回答我。
“我、我哥……”他说了几个字,停了一下,才紧皱着眉头告诉我,“你能不能别再找他了?!”
“……你再说一遍?!”当下朝他迈了一大步,我试图再次伸手去抓那个敢跟我这么说话的人,却被他用再次的后退给躲过了。
“我哥都、都……跟我说了!说你……欺、欺负他!”因为慌张,那个小学时候说话就不利索的家伙开始明显的结巴起来了。
他的话,听得我烦闷之极,也烦躁之极,我瞪眼盯着他看,直到看得他脸都红起来。
“我……哥说,你、你上……小学的时候就、就欺负他来着!”
“他什么时候跟你说的?!!”这次,我紧上前了几步,没有落空,一把揪住了那家伙的胳膊,我再次把想逃走的人拉到我面前,“是不是头放假前?!啊?!”
“不、不是!我……哥,我哥上小、小学的时候就……说过!”
看着那种好像快要哭出来的脸,我突然有点解脱了似的。史向东上小学的时候跟他弟弟说过我欺负他的事儿,那也就是说,后来没再说过。于是,我是不是可以认为,那上个学期我对他的骚扰,史向东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哪怕是他的亲弟弟?
我又可不可以更大胆的推测,对他而言,也许……那种骚扰算不上所谓的欺负?
收起有点莫名喜悦的心思,我松开了抓着史向阳不放的手,然后,我降低了音量,带着说不出是虔诚还是佯装的表情开了口。
我说,你说错了,我早就不欺负你哥了,真的。我跟他现在挺好的,不信你问他,头放假前我还跟他一块儿吃过一顿饭呢。
史向阳显然是不信的,因为他揉了揉被我抓疼了的手腕之后,咬着下嘴唇只皱眉看了我一眼,便转脸跑掉了。
然后,这回我没有追他,胳膊上的伤口已经让血顺着手臂一直流到了指尖,我低头看时,地上滴滴答答的已经有了几处细小的血点。
疼,真的很疼,可是我没有咬牙或者吭声,我心里还有比疼更让我在意的事儿。
史向东回北京了。
我就觉得,我得去找他。
当天,我就去了,随便处理了一下儿伤口,我直接赶到了他的宿舍。我想我可能从来没这么亢奋过,为了见一个受了我若干年欺负和逼迫的人,居然可以让我高兴成这个样子。我没时间考虑这是否正常,我就是想,我等了一个假期了,一个半月之后的现在,我要见他,我非见他不可。
不过,那天,我没有如愿以偿。
宿舍,我去了,门,我敲了,我又是敲了半天,可这次我连他带他的邻居都没敲出来。
最后一巴掌重重拍在门上,我直到从肩头传来伤口撕裂的疼之外,再没别的感觉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懵了。不,也许应该说,我乱了。
史向东在躲着我,他在躲着我!他明明已经回北京了却不跟我见面!难道他没回宿舍?难道他根本就不住在这儿了?!
我从没这么后悔过一件事儿,我后悔刚才放过了史向阳,我后悔没有让他带着我去挖地三尺把他哥给找出来。
那天,我去了好几个地方,包括史向东的学校,也包括史向阳的大学,我直到站在他的大学门口才想起来根本不知道他在哪个系哪栋楼,我想要去找个能查着人名册的地方,却很快就让人给拦出来了。
他们拦我,显然是因为我那还没来得及换下来的带着血迹的衣裳。
我火不打一处来。
我就想,史向东,你错了,真的,你又在做令我不能忍受的事儿了。
你错了。
我是直到开学之后的第三天才找到他的。前两天我始终在扑空,第三天,我才总算在他回家的路上把他抓了个正着。
他见了我,就像活人见了鬼。
他想转脸逃走,我却抢先一步就已经追过去,从后头一把抓住了他的肩头。
我想我是真的弄疼了他了,就好像刀伤同样在我拉扯他的时候弄疼了我自己一样。
我问他,为什么躲着我。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沉默。
史向东,你又错了,你居然又用沉默对付我,你明明知道我最怕的,最烦的,都是这个。
死死抓着他,随便他挣扎,随便他疼得脸色发青,我都没有撒手,我就那么抓着他,拉着他,一直往他的宿舍走了过去。
逼他掏钥匙开门的是我,一把将他搡进屋里的是我,转手摔上门,又卡塔一声落了锁的也是我。他眼里流露出恐惧的神情来,我伸手过去时他开始试图躲闪,这动作让我更火大,干脆抓着他的手腕,借着惯性把他硬顶在墙上,我在彼此身体已经距离近到令人窒息时,低头看着他,嗅着他发间淡淡的洗头膏味道,用令我自己都诧异的阴郁的腔调对他开了口。
“你以为自己能躲到哪天去?”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只是在挣扎之后突然又不敢挣扎一丝一毫了,皱着眉,红着脸,抿着嘴唇,他半天都没说出来一个字。
“你弟跟你说了吗?他差点儿挨揍的时候是我给他解的围?就头两天,挨河边儿。”
这下,他表情有了些许变化,但仍旧没有抬起眼来看我,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又没动作了。
我是最受不了沉默的,我刚说过了。
那么,史向东,你了不起,你为什么可以做到勇敢的能用沉默来一再激怒我的程度呢?
你不知道人在恼羞成怒的时候会干出什么来吧?你尤其的不知道我在恼羞成怒的时候会干出什么来吧?嗯?
“哼……”没有松开他让我压在墙上的腕子,我笑了,我说话了,我说,“你弟欠我一个人情,让我肩膀头儿上挨了一刀,毁了我一件儿衣裳流了我一胳膊血。我估摸着他是不打算还了,你一个当哥哥的……不如,就干脆……替他还了吧!”
发表于 2009-9-6 18:47:2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受不了追文了……挠墙……
举手,我知道“二传”,小时候我爸一同事得甲肝就住二传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9-17 15:39:20 | 显示全部楼层
14

我说让史向东替他弟弟还了欠我的人情,一开始,就只是那么一说而已。
我没当真,我甚至拿出了一点儿欲擒故纵的本事来,那一刻之后,就松开了他的手。往后错了一步,我说,你好好琢磨琢磨该怎么还我这个人情吧,过两天我再来找你,我可告诉你史向东,你别给我一声儿不言语就跑了,但凡你敢,我让你肠子都悔青了!
威胁一样的说完,我走了,我那时是打算两三天之后再去找他,一是让他这几天缓缓,二是给自己一步退路。我得踏实踏实,我得让心里的东西沉沉底儿,因为我不明白为什么,就在我顶着他的身体,把他整个儿压在墙上的时候,他的体温传过来,会让我莫名其妙就有了一股冲动。
我确实是两天之后去找他的,只不过在这两天之内,我肩头的伤还没好,就又多了不知几处其它地方的伤。
我让头两天招惹史向阳的那几个人叫来的帮手,挨护城河边儿上结结实实照死里打了一顿。
没死,算我走运。
浑身是血逃到四巷一户人家儿,正赶上人家开着门,也算我走运。
从里屋听见响动跑出来的男人,一眼就瞅见我,喊了我一声儿“小强子?!”,就惊讶的没再多说出一句话来的,是裴广胜,这,还能不能算我走运呢?
他把我扶起来了,藏起来了,他端来热水,拿他洗脸的毛巾给我擦身上粘糊糊的血。我看着他紧皱着的眉头,和因为不敢下手而有点儿发抖的腕子,我忍了所有的疼,告诉他,哥,没事儿,我不疼,您使点劲儿擦吧,要不擦不干净。
广胜哥让我闭嘴,然后重重叹了口气。
“你啊……你说你这孩子……”他咬牙切齿,我知道,那是恨铁不成钢。
哥,你还能对我恨铁不成钢,我谢谢你,我谢谢你还拿我当回事儿!
“我知道我也劝不住你。”他到最后总算开口了,“小强子,我就跟你说一句话。”
“哎,您说。”我格外老实的等着他说下去,他却好像因为我的老实和我那个“您”字儿苦笑了出来,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再次叹息。
“小强子,你记着,哥不想瞅见你把自己个儿的命搭在这上头。打架……动手儿,有时候真是……没必要啊。”
我记得小学课本儿里头,有“语重心长”这么个词儿。广胜哥那时候的语气,应该就是语重心长的吧,我一贯听不得别人唠叨我或是教育我,但那回,我什么都没反驳。我挺认真的点头,然后“嗯”了一声。
我心里头说,哥,你放心,我绝不会把自己玩儿进去的。
这么想着,我看着面前这个扶着膝盖站起来,正准备给我换水接着擦伤口的男人。
我看着他眼角细微的鱼尾纹,还有即使不皱眉头也会存在的眉间的川字纹,多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这个男人已经快四十了吧……我记得是。
对……他确实快四十了,他马上就要四十了,头些日子挨道儿上偶然瞅见他们家裴建军和那个我老是记不住叫什么的男孩儿,我才突然反应过来,这俩孩子好像都上中学了……
我那个当初推着小竹车,带着我满建安里跑的广胜哥,已经是人到中年了……
我突然觉得,心里头像是让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似的,我又更加突然的觉得,之前,我总认定了史向东某些地方长得像裴广胜,纯粹就是放屁,纯粹就是幻觉。
他们俩一点儿都不像啊。
不管是眉眼,还是表情。
史向东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对我又疼又恨的眼神呢,他怎么可能跟广胜哥似的护着我又怪我不争气呢?
他不像裴广胜,他就是他,他就是史向东,谁也不是,谁也不像……
那回,我等广胜哥给我处理完伤口,跟他道了句谢谢,就迈步出了他的家门。
他留我在家吃饭,说要给我拿件衣服换换,我没答应,我说,哥,您昨儿上夜班儿来着吧,要不今儿个就不会在家,您累一晚上了,好好歇着吧。我走了,别回头让我嫂子跟您闺女儿子瞅见了,吓着他们……
广胜哥看着我,好像看着他自己的儿子,他低声叹着“这么好的个孩子,怎么就……”。我没等他说完,就大步走了出去。
我回家了。
我睡了一天。
然后,我带着仍旧明显的伤,晃荡到了史向东的宿舍。
他在家。
开门看见我的时候,他脸上的防备瞬间就变成不可思议了。他惊讶的看着我,我知道,那是因为我的伤。眼眶上的淤青还在,嘴角的血印子还清楚,他大概真的是极少能见到这种情况的。
“你……”他想要问,又把问题咽了回去,我猜他一定是因为本来就知道,像我这样的人,要是留了伤痕,除了打架,没有其他更深奥的原因和理由了。
“吓着了?”嘲讽一样的笑的时候,连伤口都跟着疼,我迈步进屋,随手关上了门。
“没有。”他没多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然后就只是站在那儿不动了。
我没管他是不是在紧张或者什么别的,我就是一步步走到那张窄窄的小床边,慢慢坐下,接着在他刚想跟我说句什么之前就开了口。
“你应该知道我是来要什么的吧?”
这个问题挺阴沉,相信他也感觉到其中的阴沉了,如若说两天之前我说这样的话时,还只是一时的兴起,那现在,我带着一身伤过来,可就已经是一路上想好了要用什么样的充分理由达到目的的了。
他靠着墙,双手无力的插着兜,眼睛没有看我,但是点了点头。
“想好要给我什么了嘛?”我挑起嘴角。
“……我能给你什么。”他也跟着挑起嘴角,但谁都能看得出来,那是苦笑。
“怎么着啊,啊?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轻轻用脚尖点了点地,我克制住自己的急躁,“我说,你不是瞎子吧,啊?你瞅得见我脸上的伤吧?知道这是哪儿来的嘛?”
他没回答,只是在看了我一眼之后摇头。
我突然觉得好像有了什么莫大的荣耀值得显摆一番了似的。
“这是为了给你弟解围,让那帮人打的。上回我就是挨了一刀,这回我可是差点儿没死了。要不是……”
要不是后头的话,我没说出口,我突然觉得,那些内容根本没必要让他知道。
“要不是我命大。”我说,“悬点儿也就死得河边儿了。”
史向东看来是让我说的话给吓到了,他瞪大眼,像是不可思议,又像是在努力确认我话里的内容。
“你弟欠我的。”我又说,“你是想让他亲自还我这个人情呢……还是你替他还?”
这个问题再次出现的时候,他没有像上次那样惊恐,他就只是面无表情看着我,继而皱眉,继而又叹了口气。
他说,我替他还你,只要你别去打扰他。
我笑了。
我说,行啊,我不去,兹你把我伺候舒服了,我今生今世也不去招他。
“伺候”这个词儿可能是刺伤他了,因为他别过了脸,但他终究还是回过头来,认命了似的问了我一声“你说吧,打算让我怎么办。”
怎么办?我打算让你怎么办?是问我的,对吧?你已经准备好要豁出去了,把你自己豁出去了,就为了保护你那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弟弟,你决定把自己豁出去了?
那好,那我还客气什么呢。
当时,我想我肯定是把前半辈子最损的心思都用出来了。
因为我的话,我的作为,现在想起来,都还是透着一股子恶毒跟无耻。
我告诉他了,我说,你过来,给我舔舔这个,舔到我射出来为止,咱俩这笔账就算是两清了。
他先是吓到脸色发白,继而紧跟着就变得铁青的样子,让我那时候超乎寻常的想笑。
我没有笑的太放肆,我就是微微挑着嘴角看着他,然后自己慢条斯理儿的解开腰带,接着拉开裤子拉锁。
“过来呀。”我催他。
我知道他不可能很积极的过来的,我很清楚,于是我用了更阴损的招数,我跟他说,你不过来,那好,我去找史向阳,本来嘛,他欠我的,就该让他还。
这句话太管用了。
他终究听了我的。
他终究没有反抗什么。
一语不发站在那儿,他咬着嘴唇,红着眼眶,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干脆宰了我解解心头之恨。但总之,他终究还是没有一直在那儿晾着,他走过来了。
我分开腿,从上而下看着他的时候,他没有抬头。
他扶着我的膝盖,哆嗦着指尖碰到我的身体的时候,我没有开口。
没有进一步的讽刺,没有鼓励,没有催促,我就是那么耐着性子等,等他终于把嘴唇贴了上来。
他闭上眼,皱着眉,嘴唇颤抖着一点点张开,然后在两三次的痛苦的迟疑之后,终于探出了舌尖。
我永远记得,那一刻,我看着他的表情,奖赏一般的摸着他柔软的头发时,脸上露出了怎样足够病态,也足够狂喜的浅笑。
我始终想不通,我这么笑着,是在嘲讽他,还是在鄙视我自己。
发表于 2009-9-23 19:02:19 | 显示全部楼层
传说中的沙发吗?跟着V姐到这边来了~竟然还是沙发!
发表于 2009-9-28 16:35:03 | 显示全部楼层
下面的呢???停在这儿也忒不厚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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