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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宗罪之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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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3 21:48: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E伯爵 于 2009-8-10 20:38 编辑

七宗罪之嫉妒


(楔子)


1886年的初冬,我路过格罗斯特郡的时候,被临时邀请去主持一个葬礼。其实我并不愿意为了一个陌生人而打乱自己的行程,可是当来客怯生生地敲开我的房门,说要找「亚森‧加达神甫帮忙」的时候,我却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那是一个老妇人,大约有六十多岁,也可能刚刚五十出头,但如果她说自己已经七十了我同样会相信的,因为她的外表让我觉得,面前的女人完全一个苦难的综合体:干瘪的身子佝偻着,顶了一头已经花白的、乱蓬蓬的黑色长发,羊毛披肩又脏又旧,裙子的边儿已经磨破了,鞋子上全是泥水;她脸色枯黄,皱纹像干枯河床上的裂口一样又深又密,而且瘦得厉害,颧骨高高地突起,指套外面的关节被黑黄色的皮肤包裹着,就好像干尸的爪子。但是她的眼睛却很亮,并且是一种纯粹的黑色,丝毫没有衰老的迹象。当她盯着我的时候,那双眼睛实在是亮得有些过分了。
「我叫莉莉斯‧赫恩,神甫。」她站在门口用沙哑的嗓音对我说,「我需要您的帮助……」
我迷惑地看着她:「乐意为您效劳,赫恩太太,但是我想我们没见过面。」
她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上面是一个我熟悉的签名:「梅勒神甫说只有您可以帮我,是他介绍我来的。」
「噢……」我想起来几年前我确实欠了那位同行一个人情,并在三个星期前写信告诉他我将因故在这里逗留一周,于是我把旅馆房间的门拉开了一些,「请进,夫人,请进吧。您也许愿意喝点儿热咖啡……」
冰冷的风从外面吹进来,天快黑了,走廊上的光线非常暗。我把房间里的煤气灯拧亮,桔黄色的灯光似乎带来了一些暖意,但身后并没有如我想象的一样响起小心翼翼的脚步声。
那个老妇人站在原地没有动,用枯瘦的手抓着披肩。「我的儿子死了,神甫,」她说,「亚当‧赫恩……他死了……他需要一个葬礼。」



(1)


我乘坐着赫恩太太的马车跟随她赶回黑橡树村去,主持她儿子的葬礼。那个偏僻的村子离切尔滕纳姆有大约大半天的路程。
村子座落在迪恩森林外围,但大片的山毛榉树、栗子树、松树、橡树、云杉和冷杉已经蔓延开来,遮蔽了路上的日光,我看到的是一条黑暗的小道,弯弯曲曲地通向远方。那些粗壮的树干中间有许多灌木和杂草,胡乱地冒出地面,填满了剩余的空隙。在吱吱嘎嘎的车轮声中,我能听见野兽在其中悉悉索索地穿来穿去,偶尔还有绿莹莹的光点闪烁。
我把帽子压低,拉紧外套,双手揣进怀里。身旁的赫恩太太抓着缰绳,面无表情地驱赶着马匹,她双唇紧绷,脸上的皱纹就像石刻的一样。冬天的风从道路尽头朝我们刮来,不时能听见呼啦啦的响声。我的面颊好像被冻得麻木了,皮肤也有些微刺痛。
其实我也问过这位夫人为什么不请她所在教区的本堂神甫来担任那个分内的工作,但她用绝望的眼神看着我,喃喃地说「谁会在乎呢」、「没人管我的亚当」,那种口气和她发亮的眼睛让我觉得拒绝她真是一种罪恶。
从赫恩太太断断续续的诉说中我大概知道,黑橡树村周围大部分居民是信仰新教的,所以这个全是天主教徒的村子就相对闭塞,显得有些孤独,加上茂密的吉恩森林围绕在外部,进出的交流更少了。不过森林中种类繁多的菌类和野生动物却又让村民们多了额外的收入,因此一个好的猎人就显得非常重要了。
我很能体会赫恩太太的痛苦,那不光是亲情上的失落,更是生计上的困窘。于是我决定打起精神好好完成即将做的工作。

当太阳的边沿已经快要落入地平线以下之前,我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在村子的入口处有一个木牌,它被钉在橡树上,上面的红色油漆已经快落光了,隐约还能看出「黑橡树村」这个名字以及潦草的树木图案。这个摇摇晃晃的牌子让我感觉非常不好,因为那生锈的钉子似乎会随时断裂,砸在某个倒霉的人头上。但让我感觉更不好的是这个村子的模样——
老旧的房子杂乱无章地塞在一块平坦的空地上,惨白的石墙外面包裹着恶心的墨绿色苔藓,因为潮湿而朽烂的木料让空气中始终挂着一丝恼人霉味儿。青色的烟从烟囱里冒出来,弯弯曲曲地浮上半空,又扩散开来,要死不活地笼罩在房子周围,像幽灵一样。当马车驶过狭窄而泥泞的道路时,我看到一些村民躲在黑洞洞的窗口后面打量我们,有个村民赶着他的几只羊和马车擦肩,看了我一眼,紧接又把头低下去了,我注意到他飞快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我们从房屋密集的地方一直向西,路过了一片空旷的小广场,然后又路过了大门紧闭的礼拜堂,居民的屋子逐渐少了,最后终于在赫恩太太的家门前停下来,这周围没有任何邻居。
我早就从她的衣着上知道她很贫穷,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她的生活窘迫到了这样的地步。那座房子——如果我还能叫它房子的话——已经倾斜到了一个摇摇欲坠的角度,缺少修理的栅栏和木门斑斑驳驳,野生的蔓藤植物顺着墙根一直攀爬到了屋檐,似乎连窗户都被它们淹没了。因为一块外墙脱落而暴露出来的木梁明显有朽烂的痕迹,我真担心它们会因为接下来的一场暴雨而坍塌。
赫恩太太把马拴好,然后领我进去,在开门的时候都没有掏钥匙,就那么随意地推开。「有点儿黑,神甫。」她满怀歉意地说,「请让我点燃蜡烛。」
在踏入这屋子的头一刻,我就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很臭,又像是辛辣的东西。我想把鼻子捂住,但终于因为太失礼而作罢。不一会儿蜡烛就亮起来了,赫恩太太请我在椅子上坐下来。
这屋子里面并没有比外边好到哪儿去,房间里的家具很少,仅有的桌子和橱柜也非常陈旧;褪色的窗帘和桌布上全是黑乎乎的污迹,壁炉中的灰已经堆到了外面,彷佛很久没有整理了。有些晒干的草药堆放在桌子上,我想那种辛辣的味道就是从它们那儿散发出来的。
赫恩太太点燃了炉火,然后烧了一壶热水为我泡茶。那是一种味道古怪的草药茶,我只喝了一口就不愿意再尝。我已经深刻地意识到自己遇到了怎么样的苦差事,只想赶快结束它。
「赫恩太太,」我问道,「您儿子的葬礼决定在什么时候举行呢?」
她疲惫地摘下帽子,梳理自己花白的头发:「明天,越快越好。」
「那么……教堂的墓地已经选好了吗?」
「教堂?」她瞪着我,「不,没有,亚当不去那儿。明天我会用马车送他去喜欢的地方,然后……请您……」她困难地咽了口唾沫,说不出来了。
我点点头,承诺一定让她的孩子安息。我猜想这位可怜的夫人也许正是出于经济原因而无法给孩子一个体面葬礼,请我来也好,埋葬教堂以外也好,她想尽量为她的孩子多做一些。不过……这个村子里的人也不提供帮助吗?也许赫恩太太的家境让她没什么朋友,或者她比我想象的还要孤僻……
「神甫。」女主人咧了下缺少血色的嘴唇,算是在微笑。「亚当就在隔壁的房间,您要见见他吗?」
「噢……」我站起来,「好的,夫人,我也可以看看还有什么得准备一下的。」
她端起一个烛台,带我走到一扇深色的门前,我看到木头上延伸的裂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当赫恩太太推开这扇门的时候,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我的胃部痉挛,差点儿吐出来。这种味道很清楚地告诉我:有什么东西腐烂了。
「我请人做的棺材,也许不太好看,但是很舒服。」赫恩太太把蜡烛放在门口,朝房间中一个简陋的长方形木箱走过去,并且弯下腰注视着里面的尸体。
我勉为其难地朝那个方向挪了几步,离棺材远远的。注意到尽管那种味道刺鼻的草药和石灰都堆在周围,但是依然无法阻挡令人作呕的臭气。棺材里躺着一个年轻人,衣着整齐,但看不出具体的年龄,因为他的面部彷佛发涨了,呈现出一种可怖的紫黑色。当赫恩太太轻柔地用手触摸尸体的脸时,我忍不住担心:她如果稍微用力些,或许就会弄破那层浮皮,流出水来。
「这是亚当,神甫。」她对我笑了笑,「我给他换了新衣服,还放了他最喜欢的东西进去……您得知道,他是一个非常好的猎人,最好的……」
我打量着里面简陋的陪葬物,那一把老掉牙的火枪。「亚当他……很安详,赫恩太太。」我含含糊糊地说,「我觉得……挺合适的,嗯,什么都不缺。」
老妇人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希望明天一切顺利……」
「上帝保佑,夫人……不会有问题的。」天啊,我真想捂住鼻子。
女主人看着棺材里的儿子,继续抚摸他的脸,当她躬下身把嘴唇凑近尸体的额头时,我终于忍无可忍地咕哝了句「抱歉」,然后逃出这个房间。
也许赫恩太太会觉得我没礼貌,并且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可我现在已经不介意她把我想得更坏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快步走出大门,在室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着清冷的空气,尽管这空气潮湿、难闻,并且带着一股朽烂的木质味道。
我扶着栅栏,发现有两个中年女人在四五码外的地方探头探脑地望着我——尽管她们手里提着木桶,好像是在干活儿。
「晚上好,女士们。」我冲她们笑了笑。
这两个女人中有一位年轻些,脸上布满了雀斑,五官很粗糙,但是身材苗条,穿得也算整洁。她犹豫了一下,才对我说:「您好。」
我走出栅栏,来到她们身边:「我是亚森‧加达神甫。夫人,您来找赫恩太太吗?她就在里面,请进吧。」
「噢,不,不。我们是路过,对吧,莉萨?」
她的同伴,那个有着红色头发和臃肿身材的女人连忙附和:「没错。神甫,我们不进去了。」
「原来如此……我以为你们是来看望赫恩太太的。」
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撇撇嘴,彷佛这话冒犯了她们。
我连忙岔开话题:「明天就是葬礼了,两位也会来参加,是吧?」
「当然不会!」年轻的女人尖锐地说。
「噢,这样啊……宾客少些也好,赫恩太太不会过于劳累。她很伤心,应该好好休息。不过……她似乎没有别的亲人来帮忙,对吗?」
红头发的女人好奇地打量我:「您和她不熟,神甫?」
「不,我只是应她的恳求来主持葬礼,以前从来没见过她。」
她们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要我是您,神甫,我就不会来。」年轻些的女人说,「瞧,格林斯神甫都不愿意为她的儿子主持葬礼。她纠缠了很久他也不答应,现在拖不下去了,只好去外面请人。」
「格林斯神甫管理这个教区吗?」
「是的,他是一个好人,非常仁慈,每周日都会到我们的礼拜堂来布道,而实际上他的教堂离黑橡树村很远。上帝保佑他身体健康。」
「为什么他拒绝为亚当‧赫恩举行葬礼呢?」
这两个女人相互看了看,最后年轻的那个耸耸肩:「自杀吧,好像是这样的……我们也是听说的,他在森林里朝自己开了枪……不过那个女人坚持是意外。」
「赫恩太太?」
「没错。」
「这都是胡扯!」红发的胖女人压低了声音,「亚当一直是村里最好的猎人,他能管好自己的枪。要我说,他会去死一点儿也不奇怪,反正他和那个女人也不是虔诚的天主教徒——」
「好了,莉萨!」年轻的那个打断同伴的话,胖女人的脸色变得跟她的头发一样红,两腮也鼓了起来。
「我们得走了,神甫。」年轻的那个女人急匆匆地说,「上帝保佑您,祝您好运。」
「再见,女士。」
她们提着木桶走远了,一路上仍在交头接耳,还不时回头来瞟我一眼。此刻天边只剩下了最后一丝血红,光线被急速地收拢到夜幕中,森林的阴影似乎像一块绵软的天鹅绒,正一点点把这个村庄包裹起来。我踟蹰在赫恩家破败、腐臭的房子外面,只觉得夜空猛地沉降下来,厚厚地悬在头顶上方,只要一点儿意外的力量就会被拽落,砸中我的脑袋。
突然之间,我胸口憋闷,感觉到呼吸困难。


晚上睡觉之前,我吃了一顿并不美味的晚餐,事实上想到赫恩太太和儿子间的恋恋不舍,我对那些面包和汤根本提不起胃口。好在她很体贴地为我准备了一杯甜甜的热饮,总算让我不至于空着胃入睡。
赫恩太太在壁炉旁便布置了一张简陋的床——她原本希望我在客房里睡,但那里沉重的霉味儿让我无法呼吸,何况跟停放棺材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我躺在临时的床上,盯着跳跃的火苗,怀疑自己是不是会睡眠不足,可惜身体的适应能力大大好过了我的预料——从酣睡中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完全亮,我居然连梦也没做。
一阵「砰砰」的声音不断传进我的耳朵,我揉着眼睛,看见那扇陈旧的门半开着。
我走过去稍微瞟了一眼,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正在里面钉棺材。我咳嗽了几声,打了个招呼:「早上好……请问,赫恩太太在哪儿?」
这个男人用左手指了指外面。我走出去,看见赫恩太太提来一桶清水,
「早上好,神甫。」她一边让我梳洗,一边指着那个房间说,「等一下肯特先生会和我把亚当抬到车上,但是他不会跟我们去墓地。您到达后可以帮我搬一下棺材吧?」
我能说不吗?
「谢谢,我给您准备的面包和水果,您不介意在路上吃吧?」
如果能节约时间了结这个事儿,我怎么样都不介意。
那个男人很快钉完了棺盖,我忍着反胃的感觉走进那间屋子,在赫恩夫人的坚持下,看着他们俩把单薄的、窄小的棺材抬上马车。那股恶心的腐臭味儿因为棺材被封闭而稍微淡了一些,但是一想到它还是会漂浮着一直到葬礼结束,我就很沮丧。我决定回到切尔滕纳姆之后好好洗澡,并且从里到外换身衣服。
我看了看怀表大约七点钟的时候,赫恩太太终于准备好了所有的东西,她一甩鞭子,马车便朝村子的东南方走去。
这个时候天色逐渐变亮,灰白色的晨光中有淡淡的红色,就好像陈旧的血迹。云层的尽头残留着夜晚的气息,所以显得灰蒙蒙的。昨晚下了雨,地上泥泞又湿滑,灌木丛和树林间飘荡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因为没有风,只好一团一团地聚集在一起,让马车周围远一点的地方都显得模模糊糊的。
我坐到车上,来帮忙的男人朝我挥手告别,我冲他笑了笑,然后转身问道:「肯特先生不一起来参加葬礼么?」
「哦……」女主人冷漠回答,「他是村子里的铁匠,有很多活儿。」
「我以为他是您和亚当的朋友。」
赫恩太太露出的神情好像是在讥笑我的说法,于是我再也找不到任何话题了。
我们逐渐离开了村子,零零星星的房屋在低沉的雾气中冒出倾斜的尖顶。忽然,有几只乌鸦从扑棱棱地从村子的某处飞出来,一边发出沙哑的鸣叫,一边掠过我们头顶。我觉得背上发凉,不由自主地拉紧了领口。


赫恩太太赶着马车进入了吉恩森林。原本就不明亮的天空越来越暗,清晨就好像是傍晚一样,树皮和枯木浸透了雨水,潮湿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周围安静得不得了,我听不到任何鸟类或者野兽发出的声音,只有老朽的车轮吱吱嘎嘎响着。我吃着干巴巴的面包和酸涩的水果,背上的寒意丝毫没有散去。
马车在赫恩太太选定的墓地停下来,这一是一片平坦的开阔地,正上方就是天空,我的眼前一下子亮了起来。这里很难得的没有高大的树木遮挡阳光,于是开满了柔弱的野花,在繁茂的野花丛花中,有一个早就被挖好的深坑。赫恩太太请我帮助她把儿子在棺材搬下来,我认为作为一个男性,应该承受更多的重量,于是暗中托住了主要的受力点——就是较为宽大的头部,然后把棺材放进了墓穴中。
我摒住呼吸,忍耐着那股可怕的味道,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然后稍嫌匆忙地念完悼词。赫恩太太则把堆在旁边的泥土填进墓穴,然后从车上拿来一个木头的十字架,深深地插进土里。她木然地做这令人心碎的工作,没有要求站在一旁的我插手帮忙。我并不是刻意偷懒,因为我知道这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或许算得上寄托哀思的一个方式。而另外一个方面,我也为帮完了这个忙而舒了口气。
尽管泥土掩盖了大部分腐臭味儿,但我还是觉得全身都不舒服,当赫恩太太提出要回去的时候,我简直高兴极了。希望她能在天黑前就把我送回切尔滕纳姆,这样我今天晚上就能痛快地洗个澡,然后在自己的床上好好睡一觉了。
我们沿着原路返回黑橡树村,那些阴森森的景色不再让我烦心,我完全明白「通过苦难,走向欢乐」的过程是需要耐心的。
我们很快就回到了村子里,雾气已经散去了,不过还是没有什么人。赫恩太太在她摇摇欲坠的房子前把车停好,然后问我是否愿意进去休息一下。我委婉地告诉她,我明天还有重要的事情,于是她请求我稍微等一下,她去屋子里拿点东西就送我离开。我当然同意了,不一会儿她就拿着一个被洗得褪了色的帆布包出来,并把它放在车后面。
就在赫恩太太要上车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然后几十个男男女女匆匆忙忙地朝我们跑过来。他们人人脸色阴沉,有些还拿着农具和绳子,看上去不像是来致哀的。
「不准走!」领头的一个男人叫起来,「站住,莉莉斯‧赫恩!你哪儿也不能去!」
我惊愕地看着他们像狼一样扑过来,把瘦弱的赫恩太太一把抓住,然后粗暴地绑起来,拉一头牲口似的拽着她枯草般的头发往村子里拖。
我被这暴行惊呆了,生气地大喊道:「住手!你们在干什么?快住手!」
抓着赫恩太太的几个男人愣住了,一个扯着她头发的女人也惊讶地盯着我。我从马车上跳下来,走到他们面前,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想干什么?」
大概是我的身份让他们有所收敛,这些人都讷讷地不说话,垂下了眼睛,而之前领头的那个男人则走上前来,摘下了帽子——他大约有五十多岁,穿着发黄的白衬衫和质地厚实外套,带着样式陈旧的假发,一双眼睛像青蛙似的鼓出来。
「对不起,神甫,」他对我说,「我是乔治‧米勒,黑橡树村的村长,我们并不是坏人。」
「那么,米勒先生,您能告诉为什么要对一位女士使用这样的暴力吗?」
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用厌恶而又畏惧的眼神看了看赫恩太太:「您大概不知道,神甫。她是一个女巫,她刚刚杀了两个人!」
 楼主| 发表于 2009-8-3 21:48:46 | 显示全部楼层
(2)
死者是两名男性,一个叫做奥立佛‧伯特,一个叫做华尔特‧埃奇沃思,都是差不多三十来岁。尸体是在奥立佛‧伯特的家中发现的——确切地说,是在他的后院里。发现尸体的是一个年幼的女孩子,她每个月会抽一天在完成的挤奶工作后,偷偷地给奥立佛送一小桶牛奶来,得到两个便士的酬劳,而这次……显然她的运气不太好。
「这与赫恩太太有什么关系?」我问道,「为什么说是她干的?一个瘦弱的老妇人要杀掉两个壮年男性,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会向您证明,神甫,也希望您能见证一切。」米勒先生一边恳切地对我说,一边带着我朝村子的南面走去,那是死者奥立佛‧伯特的家。
我担心的看了看身后的赫恩太太,她被人押着,毫无反抗之力。我要求在米勒先生证明他的指控之前,不要伤害赫恩太太,他虽然很不情愿,但是仍然同意了。于是我跟着他穿过了簇拥在周围的村民,来到发现尸体的地方。
那是一幢半新不旧的老式房子,平凡无奇,就跟这村子里其它的房子一样,灰暗、呆板毫无生气。几十个村民站在篱笆外面探头探脑,妇女把孩子搂在怀里,还有些人在窃窃私语。当看到我和米勒先生以后,他们稍微退开了几步,而被绑着的赫恩太太走近时,这些人忽然都大声诅咒起来,孩子们向她扔石子儿,甚至有些中年妇女朝她吐唾沫。
「您不能把她先关在什么地方吗?」我忍无可忍地对米勒先生说,「难道现在还要像野蛮的中世纪那样游街?」
米勒先生看了看我胸前的十字架,对那些「警察」嚷嚷了两声,于是赫恩太太被送到了另外一幢屋子里,两个男人和我昨天见过的那个叫做「莉萨」的红发胖女人负责看守她。因为低着头,凌乱的长发遮着脸,我无法看见她脸上的神情,但从刚才开始她就一声不吭。现在虽然她仍被绑着,可至少避免了更多的羞辱,这让我稍微放心一些。
我跟着米勒先生走进了那幢房子,穿过狭窄、黑暗的客厅和厨房,到了后院。几个穿着体面的年长者和两三个年轻人站在那里相互交谈着。
两具尸体已经被搬动了,躺在冰冷潮湿的地上,盖着白色的布。一个哭得快要昏厥过去的女人靠墙坐着,两个老妇人一边擦眼泪一边照顾她。
米勒先生脱下帽子,向我介绍了这些村子里有威望的人,我也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和身份——亚森‧加达,一个普通的传教神甫,和赫恩太太并不熟。
「左边的就是奥立佛,右边的是华尔特,」米勒先生掀开了白布对我说,又把头微微偏了一下,「那位可怜的女士是华尔特的妻子。」
奥立佛是一个中等身材的瘦削男人,他的左眼窝血肉模糊,像什么东西插进去了,一看就知道是致命伤;而华尔特身材高大,正面看上去什么伤痕都没有,干干净净的,不过脑袋下面则有些血迹,我微微托起他的头部,不出所料地看到了一个凹陷的伤口。
两位死者模样都不大好看,但这吓不倒我,我见过比他们更难看的,可让我不满的是他们明显是被清理过了,从奥立佛被擦拭过的脸就能看出来——搬动尸体、还让那么多人来来去去地在这五十平方英尺的地方进出,他们已经毁掉了很多可以找到凶手的线索。但我不能去责备这些村民,他们不懂什么叫作「保护现场」,虽然警察赶到这里的确需要一段时间。
「好吧,」我叹了口气,对米勒先生说,「您为什么一口咬定是赫恩太太的『巫术』杀了他们呢?」
村长大人向一个男人递了个眼色,后者立刻拿着两样东西走过来:一枝带着血迹的箭,另外还有一张脏污的纸,上面画着一个绞索,一棵橡树还有个长着鹿角的人。
「这些都是从奥立佛身上找到的,箭插在他头上,纸条儿在他的兜里。」我疑惑地看着米勒先生,他鼓出来的眼睛里有些了然,「您不知道,对不对,神甫?当然了,您是外地人,或许没有听说过这个传说,您不知道吉恩森林的过去。可是,我们任何人看到这个都知道那代表什么。」
「坦率一点儿吧,米勒先生。」
「哦,好的,」他终于不再故弄玄虚,「是这样,据说以前国王来这个森林狩猎——当然已经不知道是哪位国王了,反正比伊丽莎白女王的父亲都早很多很多年——他任命了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守林人来做猎人们的领队,他干得棒极了,猎到最多的鹿,因此不断地获得国王的赏赐。不过随着赏赐增多,别的猎人们开始嫉恨他。他们在一棵高大的橡树下聚会,说他的坏话,并且渴望让他失败。这时有一个陌生人来到猎人们中间,说,他也有同样的愿望,并且愿意在得到报酬以后让大家如愿。可是猎人都很穷,他们拿不出那么多钱。于是那个陌生人就让他们发誓按他的要求做,以抵消报酬——」
「实际上陌生人是魔鬼假扮的,他帮助猎人们除掉了头领,然后收走了他们的灵魂?」我有些乏味地插嘴,「米勒先生,英格兰所有的民间传说都是这样的,您要用这个作为依据吗?」
「不!」他彷佛被冒犯了,「后来不是这样的!当然了,那个陌生人确实是魔鬼,他让守林人的箭法变差了,他再也无法帮国王捕捉猎物,于是被嫌弃、被疏远,最终从皇家猎队中被赶出去了。在某个晚上,他走投无路地吊死在了那棵橡树上——就是猎手们曾经遇到魔鬼的那棵。而此后国王的猎物开始不停地减少,于是那位陛下就命令猎人们集合去找出偷猎者。您猜那杀死鹿的是谁?」
我的脊背有些发凉:「难道说是那个……吊死的……」
村长先生点点头:「是被谋害的首领,他回来了,头上长着一对雄鹿的角,魔鬼陪伴在他的身边。按照约定,猎人们必须听从魔鬼的吩咐,而魔鬼所要求的是:他们现在得像以前一样无条件服从他们的首领。于是守林人开始整夜整夜地带着他过去的部下杀死国王的鹿,而最后当国王召唤这些猎人责问的时候,他们终于说出了实情。国王勃然大怒,把他们全部吊死在了那棵大橡树上,而魔鬼则大笑着收走了他们的灵魂。」
不可否认,这个传说确实让我觉得阴森可怕,虽然乔治‧米勒先生用一种干瘪的形式叙述,没添加任何修饰词,但仍然带着寒冷的气息,好像有什么不详的东西因为他把这故事说出来而同时被唤醒了。
我脸上的表情让他觉得愉快,似乎我为刚才那小小的失礼遭到了报应,他肥厚的嘴唇咧开一丝微笑:「神甫,您知道那守林人叫什么吗?」
我摇摇头,把炫耀的机会让给他。
「赫恩,」他轻轻地在我耳边说,「那个长着雄鹿角的凶手,名字叫做赫恩。」
「就因为这个吗?」我感到不可思议,「就因为名字差不多,所以就要把一位女士判为女巫?」
「哦,神甫,您不明白。」米勒先生似乎对我的顽固已经开始生厌了,「莉莉斯‧赫恩的儿子亚当——就是您来主持葬礼的那个——他自杀了,不过那个女人认为是奥立佛和华尔特害死了他。」
我瞪大眼睛:「赫恩夫人从来没这样对我说。」
「她当然不会,因为这没有根据!那个小子从来都狂妄自大,从小就爱跟奥立佛和华尔特斗气,上一次打猎比赛他输了,所以——」他耸耸肩,没说下去。
我大概是弄清楚了前因后果,米勒先生想告诉我的是,赫恩太太为儿子的死迁怒躺在地上的两个年轻人,于是「用巫术」杀死了他们。
「您看这个,」米勒先生把那个箭头拿到我面前,「这个就是证据!黑橡树村没有猎人都是用火枪的,只有幽灵才用箭头!」
我很想对此嗤之以鼻——只要从眼眶插入大脑,用小木棍都能杀人——但是我没有那么做,如果要想挽救可怜的赫恩太太,这样做没什么好处。
「能让我跟发现尸体的孩子谈一谈吗?」我又想了一下,「如果您允许的话,米勒先生,我想跟其它人也谈一谈。」
「为什么?」他戒备地看着我。
「哦,只是谈一谈,以确定您对赫恩太太的指控,要知道上帝不会轻易放过一个坏人,但也不愿意看到我们误伤一个好人。」
他又看了看另外一些同伴,表示要和他们商量一下,我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背过身去。
米勒先生和那些村子里的体面人在旁边低声争执,而我则乘机打量这个地方:这附近没有别的邻居,再往远处走就是低矮的灌木,还有黑魈魈的吉恩森林,主人用石块儿和木桩围出一圈围栏,然后堆放了不少的杂物,像是为了防止一些动物进来。院落的另外一头是空地,堆着木柴,地上有一滩显眼的血迹,看来尸体就是在那儿被发现的。我又观察着周围,要穿过树丛把箭射进奥立佛的眼眶,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这个时候米勒先生回到我的身边,「神甫,」他用一种宽宏大量的口气说,「您可以自由地询问任何人,每一个人……我们觉得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特别是对您这样一位神职人员。如果您没有异议,希望在警察到来之后可以为我们作证。」
「作证?」
「是的。」米勒先生用手指勾住衣襟,挺起胸膛,严肃地说,「您得向警察证明,我们可没有逼供。」
是啊,甚至连审判都没有就直接定罪了。
但我还是点点头——如果我能够好好调查一下,说不定能查清楚真相,这无论对死者还是对赫恩太太来说都很重要。米勒先生终于笑了,他认为我站到了他们那边儿,我不想打消他的误解。
「就这样吧,」他拍了拍手,叫道,「约翰和纳尔特,你们把奥立佛和华尔特抬到屋子里去,咱们不能让他们躺在地上;肖恩,你把安妮带到神甫这里来。」
于是两位死者被抬进了屋子,奥利佛的尸体僵硬,而华尔特则软软地垂下手,他的那位遗孀跟随在后边儿,游魂一般地挪动着步子。在经过我身边时,我朝着白布念了句悼词,并画着十字,新寡的妇人感激地吻了吻我的戒指。尸体被安放在宽敞的客厅,而我则坐在后院的空地旁边,看着那摊血迹。
「请原谅,神甫,我还得派人去外面安排别的事情,您知道,警察们正在赶过来。」
我客客气气地送走了这位村长大人,对他表示了理解和感谢。
「神甫,」那个叫做肖恩的青年领着一个矮小的女孩儿过来了,「这就是安妮,她发现了尸体。」
那个孩子最多只有七岁,矮小、瘦弱,头发稀疏,脖子和手腕都细得像火柴,眼睛大而无神,脸上因为哭泣过后胡乱擦拭而显得脏兮兮的。
「过来,安妮。」我轻轻地对她说,「你叫做安妮,是吗?这个名字代表着善良和优雅,并且适合那些乐于帮助别人的女孩儿,很多公主都叫安妮。」
她呆呆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她依然没有说话,却不知所措地看了看旁边的青年。
「神甫,安妮这里——」肖恩点了点自己的头部,「——有点儿迟钝。」
「啊,」我遗憾地点点头,把那孩子拉到身边,用手轻轻地拍她的后背,用更加柔和的口气问道,「安妮,现在要你做的事情很简单,来给我说说今天早上的事情,就是你送牛奶的时候看到的……」
她的眼睛睁大了,鼻翼掀动,然后怯生生地看了看地上那一滩血迹。「伯特先生……他死了……他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的牛奶还是温热的呢……他本来应该给我两个便士……」女孩儿抽抽嗒嗒地哭起来,「我、我从来没有独吞在两个便士,我只留下一个,还有一个给约瑟的……」
「那是她的哥哥。」肖恩解释道。
我点点头:「你是个好孩子,安妮,别怕,继续说……」
女孩儿低着头,用彷佛只有我听得到的蚊子般的声音说:「伯特先生躺在那里,嗯,就是那堆柴的旁边,眼睛里插着东西……埃奇沃思先生趴在这里……」她用手指了指那滩血迹。
「还有呢?」我追问道,「安妮,你来的时候这里有别人吗?」
她摇摇头:「我是最早来的,因为妈妈让我六点钟就起床了,而且伯特先生说,如果我六点半之前不把牛奶送来,那么就不会给我钱了。」
「你以前把牛奶放在哪儿?伯特先生自己来拿吗?」
女孩儿摇摇头,细瘦的手指指向房间里:「就放在门口,那个旧椅子后面……我……我不敢把牛奶放在显眼的地方,要是被妈妈知道我偷偷拿过来,她会骂我的……她不知道我给约瑟和自己赚零花钱……」
「伯特先生是立刻付钱给你吗?」
「是的,我只要放下牛奶,敲敲窗户就可以了……但是今天我来时候,发现门开着,我开始也不敢进来,就一直敲,可伯特先生没出来……」
「然后呢?」
「我得拿到钱……否则约瑟会生气……所以我就、就进来看看……」
我同情地看着这个孩子:「那么,安妮,你发现伯特先生出事以后做了什么呢?跑去叫人了吗?」
她重重地点点头。
「你第一个告诉的是谁?」
「约瑟!他当时正在给牛喂草料!」
「然后那孩子跟着妹妹来看了,才报告给父母,接着我们都到了……」肖恩补充说,「您知道,安妮不太聪明,而约瑟是个谨慎的孩子。」
我点点头,对安妮说:「其实你做得很好,孩子,说得很清楚。现在我希望能见一见约瑟,你能叫他来吗?」
女孩儿点点头,跑开了。我问肖恩当时安妮的父母是不是直接去见的村长,他说是的,并且他自己也是跟着村长同时来到这里。
「您当时看到了什么?」
「哦,」他摸摸头,「奥立佛和华尔特躺在这里,已经死了,两个人相距不过三英尺。」
「能具体描述一下吗?」
肖恩露出难过的表情:「奥立佛仰面躺着,眼睛中箭,而华尔特睁着眼睛,脑袋下面流出了很多血……我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可怕的情形,神甫,太可怕了……那个巫婆应该被烧死!」
我忽略了他最后一句话,认认真真地在血迹周围察看,包括了那些柴堆的缝隙。地面上其实很干净,除了华尔特的血,什么也没有,而奥立佛躺倒的地方则有些凝固的蜡油——只有两三滴,非常不起眼。
我直起腰来四处寻找,而肖恩依然在絮絮叨叨。
「神甫,您一定不知道……莉莉斯‧赫恩,这个村子里没有人喜欢她,听说她年轻的时候就很放荡……我们都不知道亚当的父亲是谁……也许是魔鬼也说不定,他的打猎技术非常好,好得离奇,同龄人中没人比得上,可他心高气傲。那个巫婆从来都以这个孩子为荣,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您应该明白,她肯定气得发疯——」
「啊,在这儿!」我突然叫起来,打断了这年轻人的话,他吓了一跳,吃惊地看着我。
我从墙根处拾起一个烛台,上面有一节几乎快要燃到底的蜡烛。
「这是什么?」肖恩走过来瞧了瞧,「蜡烛?」
「是的。」我对他说,「现在我得去看看两具遗体。」
我把他丢在原地,径自走进了屋子。
作为单身汉的奥立佛‧伯特的房子谈不上整洁,不过离邋遢也有一段距离。客厅被清理出来,停放着他和华尔特的尸体,几个年轻人看守着,同时阻挡那些想要进来的村民。
我上前去掀开白布,他们并没有阻止我。我看了看奥立佛的表情,他没有特别的恐惧或者惊愕,看起来死的时候非常突然,这也免除了更多的痛苦。我分别检查他的两只手,只感觉硬邦邦地像摸着一块冰冷的石头,我仔细看看了看,果然在左手上发现了几滴蜡油,就溅在虎口和手背的位置。
我又走近墙壁,仔细看两柄挂着的猎枪,两杆枪的木柄右侧和后面都特别光滑。
我向跟着进来的肖恩问道:「奥立佛是左撇子吗?」
那个青年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是的,神甫,没错。不过,您怎么知道的?」
「他的猎枪,经常靠着垫肩摩擦的地方会更加光滑,一般人都是木柄的左侧比较明显,而左撇子则是右侧更明显。并且……」我晃了晃捡到的烛台,「蜡油也是滴在他的左手上。」
这个时候门口走进来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儿,他大约十岁,局促不安地跟在安妮的背后。
「约瑟!」肖恩叫他,「快过来,神甫大人正等着你呢!」
约瑟和他的妹妹一点儿也不像,他的眼睛很小,头发浓密,身子圆滚滚的,堆积着过多的废料。他瞥了客厅里的尸体一眼,连忙把头转过来,靠着墙根走到我面前。
「你好,约瑟。」我提议道,「我们出去谈吧。」
他忙不迭地点点头,似乎松了一口气。
我请肖恩让安妮回去,然后领着这男孩儿到了后院。
「别害怕,约瑟!」我安慰他,「只要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就可以回家了。」
他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打量了我一会儿,然后驯服地点点头。他看上去绝对比他妹妹机灵,其实应该由他来负责赚零花钱,然后再分些给那可怜的小姑娘。
「告诉我,约瑟,今天早上安妮什么时候来找你的?」
他想了想:「大约快到七点钟了,可能六点四十多吧。」
「你知道伯特先生这里发生的事情吗?」
「知道,先生。安妮每个月都藏一小桶牛奶送过来,我帮她瞒住爸爸妈妈,然后我们可以平分报酬。但今天该收钱她却空着手就回来了,还告诉我伯特先生死了!」
「为什么伯特先生不直接向你们家购买牛奶呢?」
「他脾气很暴躁。」约瑟解释说,「他和我妈妈曾经吵过一架,从此他们就互相不说话了,不过村子里养奶牛的只有我们家。」
「原来是这样……你开始没有把安妮说的直接告诉父母吗?」
「没有,神甫。安妮她常常做傻事,很多次了……我想,万一是伯特先生和埃奇沃思先生喝醉后倒在院子里睡着了,那就没必要大惊小怪的,所以我就先跑来看一看。」
这个小滑头,我暗暗地想,他是怕偷偷卖牛奶事情曝光,所以才会提前来确认。
「你看到了什么,约瑟?」
胖男孩儿朝尸体的位置努努嘴:「他们就躺在那儿,两个人都死了。伯特先生中了一箭,埃奇沃思先生躺在那儿,脑袋下面全是血。」
「两个人都仰面躺着?」
「是的,神甫,然后我就吓得赶快跑回家去告诉了妈妈。」
「谢谢,约瑟,你做得很对。」
「那……那我可以走了吗?」
我笑着点点头,于是他连忙拉着妹妹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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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我在华尔特‧埃奇沃思留下的血迹面前蹲下来,那一摊血迹大约有巴掌大小,边缘已经凝固了,变成黯淡的黑红色,还有一些因为搬动尸体的拖拽动作而被弄花的痕迹,中间残留着一些发丝。
我来到客厅,向肖恩问道:「奥立佛‧伯特和华尔特‧埃奇沃思的关系怎么样?他们是朋友吗?」
「哦,还行吧。」他回答我,「应该说我们村子里的人关系都还不错,除了跟那个巫婆和他的魔鬼儿子。」
「那么,华尔特经常到奥立佛家来吗?」
肖恩想了想:「以前应该是的,自从华尔特结婚以后就少了,不过他们仍然是好朋友。去年奥立佛的母亲去世,华尔特帮了他很大的忙。哦,对了,他们俩都喜欢喝酒,经常去米勒先生的酒馆里玩。」
「米勒先生有酒馆吗?」
「村子里唯一的一家。」肖恩指外面,「就在那边,他家不远的地方,其实也算不上是酒馆。米勒太太喜欢酿酒,所以会把自己做的拿出来卖。奥立佛有时候到外面去卖猎物也会顺便买点儿酒请华尔特到家里来喝,有时候还叫上我们。」
「是这样……那么,现在埃奇沃思太太在哪儿?」
「哦,我们送她回去了。她本来坐在这里,可看着华尔特就受不了,而且家里还有一个孩子……」
我请求肖恩带我去看望那位夫人,可这个时候米勒先生回来了,于是他把我的请求告诉了村长。
米勒先生略带责备地看着我:「您不该去刺激一个刚刚失去丈夫的女士,神甫,这个时候要对她进行盘问实在是很残忍。」
我摇摇头:「不,先生,您想象得太严重了,我绝对没有要那么做的意思。我只是去探望她,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做的,而且……了解一下华尔特死前的事情说不定能发现值得注意的情况。」
他对我的说法一直持保留态度,所以也没有附和,但是他仍然领着我向埃奇沃思家走去。之前围在房子周围的村民已经散去了一些,只有些老人或者孩子仍然在看热闹,不过因为有青壮年男子看守,所以没有人靠近。村民们窥视我的目光仍然和昨天一样充满了戒备,让我觉得彷佛行走在蛇群中间,我能够想象比我的情况更糟的赫恩太太在这里生活的感觉。我走在铺着沙土的道路上,冷风吹动着我的头发,脸部的皮肤也一阵发紧。
乔治•米勒先生并没有费心多照顾我,大约在他看来,有些年轻的我并不如他们的教区神甫那么和蔼可亲,并且对于异端也太过于心软了,但他还是愿意时不时地告诉我一些事情。
「我已经派了一个最机灵的小伙子去报警。」村长先生彷佛炫耀一般地对我说,他的重音落在了最后一个词儿上,我估计他是为了表示他并非一个不懂得法律的文盲,「现在,神甫,您根本不用为莉莉斯‧赫恩操心,她罪有应得,这些年来她就没有干过好事!」
「为什么你们都说她是女巫?」我用局外人的口气问,「总得有些根据吧?」
「根据?是的,是的……那可多了!她的父母是从外地搬来的,都是有文化的人呐,不过死得很早,她就成了个野孩子,成天地到树林子里去玩。她年轻的时候非常漂亮,神甫,我得说,那是一种野性的漂亮,每一个男人都会被她勾引。」
这话实在是让我吃惊,一想到干枯丑陋的赫恩太太居然也能跟「漂亮」扯上关系,我就觉得命运太奇妙了。
「神甫,您可千万别不信,以前村子里起码有一半的男人都想和她有那么点儿风流韵事,还有一半想娶她。不过后来嘛,据说她跟着别人私奔了……」米勒先生咂咂嘴,「看吧,这就是堕落的开始。她没多久回到这里,就生下了一个男孩,哦,就是亚当。她的名声完全毁了,不过这还不是最重要,不久之后有些妇女出于同情,就去她家看望。您猜怎么着?」
我故意耸耸肩:「啊,总不会是在吃孩子吧?」
米勒先生双手一拍,好像我猜中了最难的谜语:「几乎就是了,神甫!她竟然把孩子浸泡在胡椒水里,这真是可怕极了!这可是巫婆才干得出来的。后来很多次,大家都看到她一个人到森林里去,找那些奇奇怪怪的蘑菇和草药,她做的东西让人吃不下,总弥漫着一股怪味儿,她身上也是。您瞧,这难道不是女巫才干的吗?」
村长又喘了口气:「还有亚当,那个孩子也古怪!我从来没见过一个男孩儿有他那么好的打猎技术。他成天跟着妈妈在森林里玩儿,能捉到很多东西,甚至还能抓蛇。同龄的男孩儿们都不敢跟他做朋友,后来他长大了,变得更加出色,总是比其它猎人打到最多的猎物……这母子俩,都好像是得到了魔鬼的照顾!」
我不想插嘴,只有容忍米勒先生唠唠叨叨地讲述那些赫恩夫人的「邪恶故事」,谢天谢地我们总算到了埃奇沃思家门口,他也终于停下来了。
「好了,」他凑到我耳朵边轻轻地说,「千万别太严厉,神甫,华尔特的妻子和儿子现在都非常脆弱。」
我忍耐着他吐出的带着蒜味的气息,微笑着请他放心,然后来到屋子里。
心碎的埃奇沃思太太正靠在一位年长妇女的身上,她双眼通红,脸色苍白,一手拿着手绢擦眼泪,一手抚着胸口。她看上去不超过二十五岁,非常年轻,身体结实,是一个模样朴素的农妇。在她身后的中年妇女抱着一个不超过一岁的婴儿,轻轻地摇晃着身体。孩子已经陷入了沉睡,甜美地吸吮着手指头,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更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父亲。
米勒先生用最温柔的口气向他们介绍了我,那声音轻得让我以为他有哮喘。埃奇沃思太太客气地请我坐下:「咱们刚刚见过面,神甫。谢谢您特地来看我……」
「请您一定要保重身体,」我顿了一下,「您已经是一个母亲了,对吗?」
她的眼睛里又涌出泪水,用手绢捂住嘴呜咽起来,我耐心地等待着她把这一阵悲伤宣泄出来,同时用力握住她的一只手。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她抽泣着说,「上帝啊……上帝可怜可怜我吧,我该怎么办……罗杰还那么小……」
「夫人,上帝让您成为一个母亲,就是在给您勇气和力量。您得坚强起来,没有别的选择。」
「您说的对,神甫……」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可是我真的一点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上帝作证,如果我昨天晚上坚决地制止他去奥立佛家,或许,或许……噢,天哪……」
她绝望地拍着胸口。
「昨天晚上怎么了,夫人?能告诉我为什么华尔特要去吗?」
她平静下来,做了个深呼吸:「奥立佛常常和华尔特碰头……他们是很好的朋友……可是昨天罗杰一直在咳嗽,而奥立佛却请华尔特去他家。我就和华尔特吵起来了,我告诉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去,他得在家帮助我照看孩子……」
「他还是去了?」
「开始他听我的,老实待在家里……罗杰整夜地咳嗽,我们得轮流地喂他喝水,后来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华尔特坐不住了,好像说要过去看看……」
「那是什么时候呢?」
「这个……大概已经快要天亮了吧,我也没注意具体的时间,只记得床头的蜡烛快都要燃尽了……」
我点点头,同时明白了华尔特的尸体为什么更加柔软:「那么,夫人,是什么事情让华尔特一定要去伯特家呢?」
埃奇沃思太太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什么也没有说,我想奥立佛一定是有要紧的事……」
我尽量用不那么急切的口气追问道:「夫人,您知道奥立佛大概是什么时候向您的丈夫发出邀请的吗?」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我不知道,我根本没注意这个……我原本以为只是奥立佛请华尔特帮忙……」
米勒先生在旁边悄悄地拉了拉我的衣袖:「好了,神甫,您已经问得够多了……」
我不得不坐直身体,中止了和埃奇沃思太太的交谈。其实我并不想强迫一个新寡的女士一遍遍回忆刚刚发生的伤痛,可如果是为了弄清楚对另外一位女士的指控是否属实,我就只好硬起心肠这样做了。
米勒先生又客客气气地慰问了埃奇沃思太太,并且告辞,他突出的眼睛竟然也有些湿润,这让我越发觉得自己很冷血。但我暂时没想起还有什么需要知道的,于是就说些客套话,跟着米勒先生走到门口。
不料这时那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突然在我们背后开口了。「您真的要把那个巫婆交给警察吗?」她用尖利的嗓子问道,「米勒先生,您难道真的要这样做?」
村长大人回过头,遗憾地说:「是的,索菲亚,我们得这样做,即便是要吊死她,也得由警察动手!」
「可是她害死了我弟弟!」那个女人愤怒地说,「应该把她烧死!连同她那恶心的房子,还有那些毒药!您现在就该动手,把那个巫婆送走以后,说不定就没有机会了!」
如果不是因为已经知道这个村子里的人对赫恩太太非常厌恶,我会对一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农妇说出这样恶毒的话感到震惊。可屋子里的其它人都没有露出谴责的样子,那个安抚埃奇沃思太太的老妇人甚至赞同地点着头。
「请原谅,夫人,」我忍不住插嘴道,「听起来您非常肯定这件事是赫恩太太干的!」
「除了她还有谁?」那个女人反问道,「华尔特和奥立佛是多么可爱的年轻人,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他们从小就很听话,也不跟人结仇!他们是好猎人,也是负责的男人!唯一跟他们过不去的就只有亚当了!米勒先生,那个巫婆是为她儿子报仇,对吧?」
村长尴尬地用手帕擦试着额头,我把疑虑的目光投向他,他却没作声。
「让我告诉您吧,神甫,别被她可怜巴巴的外表骗了!」索菲亚盯着我说,「您是个好人,可您不知道来龙去脉!关于亚当的葬礼她是怎么跟您说的?她说亚当是死于意外?不、不,神甫,他绝对是自杀的!他和华尔特打赌,比赛狩猎,他输了,奥立佛就是见证人!亚当咽不下这口气,他从来都吹嘘自己是最好的猎人!他在森林里朝自己开了枪,而那个时候华尔特和奥立佛已经回到村子里来了!只有那巫婆一口咬定说华尔特和奥立佛伤害了她的儿子。她就像一只疯狗,一直叫嚣着要报复,甚至拖着不给亚当下葬!但是没有人理她,大家明白怎么回事!」
我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昨天那两个来窥探的女人所说的话,的确与这个索菲亚讲的吻合。
「瞧,她把您请来主持葬礼,这不是说明她早就打算报复了吗!如果不是我们拦住,她已经逃走了!米勒先生,您看到她的行李了吧?」
「哦,是的。」村长先生的青蛙眼睛眨了两下,「神甫,我们搜查了莉莉斯‧赫恩的包,那里面都是她最好的衣服,还零散的首饰,如果只是送您回切尔滕纳姆,她干嘛带这些呢?很明显,她想要逃走。」
他得意洋洋的腔调让我很不快,似乎这暗示着本来要跟赫恩太太一起离开的我「无意中」当了「共犯」。
「所以,把她交给警察不是个好办法!」索菲亚气势汹汹地说,「万一她在半路上施展巫术逃走了怎么办?我们应该把她烧死,就在这里!」
她最后那句话恶狠狠的语气把怀里的婴儿吓到了,他放开嗓门哭喊起来,几个女人连忙慌手慌脚地哄孩子,而米勒先生趁机说了句「告辞」,带着我走出了门。
「女人发起火来真可怕,对不对,神甫?」他朝我挤弄着眼睛。
我没理会他的小动作,只是阴郁地动了动嘴角算作回应。米勒先生不介意我难看的脸色,他像老朋友那样挽住我的胳膊,搀着我朝前走:「不用介意,神甫,莉莉斯‧赫恩确实善于骗人,如果您觉得自己犯了一个错误,那么还有修正的机会。来吧,请您先到我家休息一会儿,等警察来带走她以后,我会安排人送您回去的,您完全不用担心……」
「哦,您太好了,米勒先生,」我一边恭维他,一边客气地抽出胳膊,「不过我还得伯特先生家里去看看。」
「还要去?您到底要看什么呢?」他不满地嚷嚷起来,「死者需要安静,您应该明白吧!」
「完全明白,米勒先生。」我吻了吻缠在手腕上的十字架念珠,「但是生者也需要公正。」

我又一次走进了奥立佛‧伯特的房子,走进了摆放着主人和他朋友尸体的客厅。
肖恩正和另外一个青年留在房间里看守,他们生了壁炉以驱散初冬的寒气,同时熊熊的火光也照亮了他们的脸,把死亡带来的阴霾隔离在安全的距离之外。
对于我再次回到这里,肖恩有些意外:「我以为您到米勒先生家去了,神甫。」
「哦,我还有些事情没做完。」我满怀歉意地对他们笑了笑,「希望没有给你们添麻烦。」
肖恩连忙摇摇头:「您可以来,随时都可以,实话说,即使奥立佛和华尔特是我们的朋友,可留在这个地方也挺让人不舒服的……」
我颇为同情地点点头,然后走到两具尸体旁边——确切地说,是华尔特身边。之前我老是在注意奥立佛,现在却觉得也许我忽略了这个年轻的父亲。
华尔特比奥利佛高大一些,有一头乱蓬蓬的黑发,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双手很大,一看就非常有力,但他的表情比奥利佛更加痛苦,双眉拧着,嘴巴微微地张开,似乎在呻吟或者呼救。
我掏出干净的白手帕,轻轻地在他的胡子和嘴巴里擦拭了一下,手帕上干干净净的,除了一点唾液濡湿的痕迹,什么也没有。
肖恩从壁炉边走到我身旁,发现我正对着一块手帕发愣,他好奇地问:「您在看什么,神甫?」
我把手帕折迭起来放到口袋里,冲他笑笑:「就是什么也没有看到啊。对了,肖恩,奥利佛和华尔特念过书吗?」
「哦……他们俩大概就会拼写自己的名字吧?」这个年轻人毫不在意地耸耸肩,「村子里识字的人不多,稍微宽裕一些的会让儿子去学校,不过大部分则留在家里,或者去城里当学徒。」
「那么,亚当会吗?」
他愣了一下,似乎有些窘迫,但扭捏了一阵还是点点头:「他识字……那个巫婆教他的。听说莉莉斯‧赫恩能读不少书,可那又怎么样?她和她的儿子照样不受欢迎,谁知道他们有没有悄悄把我们的名字写给魔鬼呢?」
我对他们的陈词滥调已经反感到极点了,可仍然没有板起脸来教训他,毕竟我明白这个时候自己的中立立场是非常重要的。
我把遮盖尸体的白布揭开,先看了看华尔特的双手,虽然这双手非常粗糙,可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也没有蜡油。他的衣服很整洁,除了一些倒在地上时沾到的灰土,但是缀着皮质护肘的外套有经常洗涤的痕迹。唯一不相称的是他的下半身,麻布长裤扎在靴子里,虽然没有泥点子,可沾满了灰土。我又看了看他的衬衫领子,那上面倒和外套一样,没有常年累月积累的污垢,不过……他的脖子似乎有点儿脏……
「能给我一点儿光吗,肖恩?」
在我的要求下,旁边的青年稍微躲开了一些,我弯下腰,轻轻地拉开华尔特的衬衫,清晰地看到了皮肤上的勒痕!
我忽然抓住身边的青年:「肖恩,帮我个忙,好吗?」
「当然可以,神甫。」
我心急火燎地解开华尔特的外套:「来,帮我把这件衣服脱下来!」
他惊讶地僵立在原地,连另外一个年轻人也跑过来盯着我:「神、神甫,您这是——」
「难道你们不想知道『女巫』是怎么杀死华尔特的吗?我需要证实一下,就是现在!」
他们大概被我的严肃语气吓着了,伸手帮助我托住尸体,终于让我把那件外套脱下来。我们三个人在这一刻都瞪大了眼睛:华尔特贴身的浅色衬衣非常肮脏,到处都是灰土,背部和胸口都有!
我把尸体平放下来,请肖恩他们把外套穿回去,然后快步来到后院,不出所料地在柴和杂物的背后找到一小片落满了灰尘的角落,上面有被弄乱的痕迹。
我站在那里,只觉得喉咙口有东西不断地往上涌,那是一种苦涩的、让人胸口发闷的味道,这味道一直浸到我的舌根处,让我止不住地产生了呕吐的欲望。
但是我没有吐,我只是闭上眼睛默默地做了个祷告,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赫恩太太的那幢摇摇欲坠的房子走去。
 楼主| 发表于 2009-8-3 21:49:42 | 显示全部楼层
(4)
关押着赫恩太太的房子是属于米勒先生的一座小小的磨坊,那里面有一只常年被鞭子抽打而走着永远没有尽头的路的驴子。
当我提出要见「巫婆」一面的时候已经接近十二点,村民们都准备吃午饭了,连同看守她的「狱卒」也有些倦怠,还好那个叫做莉萨的红发胖女人用对待老熟人般的态度亲热地和我打招呼,把我放进去了。不过对于我这个外来者他们始终充满了戒备,三个看守都像猎狗似的留在屋子里,生怕我做什么——或者是赫恩太太对我做什么。
磨坊中陈旧的粉尘很容易被激荡起来,引起人的咳嗽,于是我的一举一动都很小心。赫恩太太被绑着坐在一个旧口袋上,她既不挣扎,也不激动,甚至在看到我的时候也不过是抬了抬眼皮,冷漠而又麻木。
「对不起……神甫……」她用疲惫的口气对我说,「我没有想把您牵扯进来……」
「这没有什么,」我平静地安抚她,「其实您没有让我觉得有多麻烦,我以前碰到过更加令人头痛的情况。」
「是吗?」她淡淡敷衍了我一句,又把头低下去了。
我没责怪她的无礼和怠慢,只是忙着把一些东西掏出来,莉萨好奇地看着我——那是一些干枯的植物,叶子啊,花啊,还有果实和枝干什么的。我认真地挑选着,然后选出了其中的两种,拿到赫恩太太的面前。
「请您告诉我这是什么,好吗?」我把这两种植物托在手掌里,一个是干枯的白色花朵和叶子,还有一个是带着突刺状的果实和几张酱紫色叶片。
赫恩太太的身体抖动了一下,忽然猛地抬起头来,她黑色的眼睛在这个时候显得更加明亮了,甚至有些疯狂的东西,但是她紧紧地咬着嘴唇不开口,就好像没听到我的问题。
我叹了一口气,把左手中的花举起来:「其实我也见过,这个在印度被叫做曼陀罗,不过欧洲也不少,但是名字却不一样。」我又拿起右手的果实:「这个嘛,看上去像荨麻,到底是青荨麻还是白荨麻都不重要。不过这几片叶子我倒真的认不出来,它们应该刚采下来不过两三天吧,瞧,我一掐就把手都弄成紫色的了。」
赫恩太太的身体开始止不住地发抖,我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答案,于是把这些都收进口袋,站起身来。这个老妇人在我的面前依旧贫寒、弱小而又可怜,我真心真意地希望她是无辜的,是一个被愚昧所迫害的人。
「神甫……」莉萨在我身后轻轻地叫我的名字,「您问完了吗?」
「哦!」我怒气冲冲地转身,向她命令道,「我要见米勒先生,现在,马上!还有,把这个『女巫』也带上!」
莉萨和她的同伴吃惊地看着我,似乎对我突然间大发脾气感到不可思议,她胆怯地说:「怎么了,神甫?您怎么了?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定罪吧!行刑吧!」我指着赫恩太太,「现在我什么也不说了!你们想怎么样都可以,甚至不用警察!烧死这个女巫!她犯了罪,她企图谋杀我,谋杀侍奉上帝的人!」
莉萨的脸色变得快跟她的头发一样红了,她睁大眼睛,张口结舌!
我突然抓住赫恩太太的胳膊,把她拉起来,大步地朝外面走去,那三个看守慌里慌张地想要阻止,却被我推开了。「去请米勒先生来!」我严厉地对他们说,「我就在奥立佛‧伯特的家里等他!想要看这个女巫被处死的人,都可以来,带上木柴吧!他们现在有实施正义的机会了!」
看守们愣在原地,当我拖着赫恩太太出去的时候,我听到莉萨大呼小叫地跑开了。在一路上,每个遇到的村民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一位年轻的、穿着肃穆的黑色外套的神甫拖着一个被绑得结结实实的老妇人朝停放着尸体的房子走去。他们丢下手里的活儿,像闻到了腥味儿的狗一样跟上来。当我走进了伯特家的时候,胆子大的甚至也进了门,还有些人干脆绕到屋子后面,也顾不上灌木会勾住他们的衣服,灰土会沾上他们的鞋子和裙摆。
我把赫恩太太带到伯特家的后院,就是发现尸体的地方,然后将她安置在柴堆旁边。
米勒先生气喘吁吁地挤过围观的村民,来到我跟前,他一边吆喝着让那些人退开一些,一边问我:「怎么了?神甫?发生了什么事情?您把莉莉斯‧赫恩带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冲他笑了笑:「别急,米勒先生,我并不想带她逃走!」
「您当然是不会的,可是莉萨说您非常生气!」
「我的确生气,先生……我对于现在才知道自己遇到多么悲惨的事情而感到生气!」
他看上去有些迷惑:「我不明白,神甫,好像是莉莉斯‧赫恩冒犯了您……」
「啊,」我看看沉默的「犯人」,「她确实冒犯了我,我想她应该受到惩罚,所以我希望能清楚地说明白这一点,您不介意吧,米勒先生?」
「不,完全不!」他宽容地说,「她早就该受到惩罚了,不管是过去的放荡,还是现在的罪行,她用巫术召唤幽灵杀死了两个正直的人,这是多么可怕的罪恶!」
周围的村民彷佛回应他的话一样,不约而同地点头,有些人高声表达着支持的看法。
「米勒先生,」 我提高了声音,「很遗憾,我要说的正是后面这件事情。恐怕我不得不反对您的判断,杀死奥立佛和华尔特的,不是什么幽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周围嘈杂的声音慢慢小下去了,米勒先生的青蛙眼睛惊愕地瞪着我:「神甫……」
「请原谅,米勒先生,赫恩太太并不能因为她没有做的事而接受惩罚,我所指的『冒犯』和您的理解恐怕不一样。」
村长大人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受到伤害般的愤怒:「她当然干了!我们都知道她是个巫婆,这么明显的事情——」
「明显的事情是你们因为偏见已经给她定了罪,而没有认真地去调查真相!」
他愣住了,彷佛觉得自己被背叛了,而那些围观的村民同样皱着眉头,似乎我正在脱下身上的法衣,变成魔鬼的同伙。我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张开手臂,对他们说:「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先生们,还有女士,请你们听完了我的话以后再来对赫恩太太做出裁决。我是一个外来者,我不偏袒任何一方,我所忠于的是上帝给与的公正。」
他们相互看了看,勉强安静下来,而米勒先生尽管生气,也不再反对。他就像今天早上一样,把村子里最体面的几个长者请过来,他们脸上的神情似乎是在等待我的辩解变得苍白的时候再做一次狠狠的反扑。
「肖恩,」我对站在一旁的那个年轻人说,「今天早上我捡到的烛台在哪儿?」
他回到客厅,从壁炉上把那个小小的锡烛台递给我。
「米勒先生,」我对阴沉着脸的村长大人说,「今天早上您带着我过来的时候,我为奥立佛和华尔特的死感到难过。在您和诸位先生离开以后,我仔细地查看了尸体和现场,然后我在奥立佛的左手上发现了蜡油,又在现场捡到了这个。肖恩告诉我,奥立佛是个左撇子,对吗?」
他点点头。
「奥立佛是左眼中箭,而当时他左手拿着蜡烛,而且他的尸体很僵硬,这说明死亡是发生在晚上,我有理由相信,他是在拿着烛台到这里来查看的时候被射中身亡的。幽灵要杀人的话,还需要照明吗?不,只有人才会借助火光确定目标。各位都可以想一想,当你们在黑暗中看不清楚的时候,是不是会下意识地把蜡烛或者马灯往上举,甚至刚好是和头部平行的高度。」
人群里有人做了做动作,米勒先生绷着脸没说话。
「奥立佛是在夜里就被杀了,不过华尔特是在凌晨以后才死亡的。我首先是从两具尸体的僵硬程度不同感觉到了蹊跷,后来埃奇沃思太太说,她和华尔特看护生病的孩子直到凌晨,这个时候华尔特才来到了伯特家,埃奇沃思太太回忆说,那个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所以应该是六点多到七点。奥立佛已经死了,而杀他的凶手却没有离去,一直等在这里。」我顿了一下,「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送牛奶的小姑娘安妮,然后是她的哥哥约瑟和其它的人。我问过他们,发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事情。安妮是个老实的孩子,大概你们觉得她不聪明,可我认为她说话很有条理。她向我描述了刚看到尸体的情况,她说,奥利佛眼睛插着箭,躺在地上,而另外一个人趴着。」我又转向看守这里的青年,「肖恩,这和你看见的不一样吧?」
他十分困惑地点点头:「我看到华尔特的时候他是仰面躺着的。」
「约瑟也这样说。那个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安妮既然能看到奥利佛的眼睛里插着箭,就没理由把华尔特的姿势看错。这只能说明从安妮跑回去向哥哥报信,到约瑟赶到的这段时间里,有一具尸体的姿势变了。」
「难道有人翻动过尸体?」米勒先生忍不住问,「等一等,神甫,这怎么可能?」他转头在人群里找了一会儿,从一个角落里拖出一个孩子。「太好了,安妮!你在这儿!」他蹲下来,尽量和蔼地问,「你今天早上过来的时候,的的确确地看到华尔特趴着吗?」
那个瘦弱的孩子似乎被他吓着了,他又追问了一次,可安妮仍然非常肯定点点头。于是他松开手,任由那小姑娘重新躲进人群,站在了哥哥的背后。
我向她送出一个微笑,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折迭的手帕:「米勒先生,我又仔细地检查华尔特的尸体,擦拭过他的胡子和口腔,上面并没有沾上尘土。如果他是趴着的,又怎么会没弄脏胡子和嘴呢?哦,对了,我在他的脖子上发现了一条勒痕,肖恩你也看到了,对吧?」
「是的,神甫。」
「难道他其实是被勒死的?」米勒先生问道。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继续说:「还有:华尔的外套除了沾上些灰土之外,别的地方很干净,他的指甲也很整齐,这说明埃奇沃思太太是一个非常贤慧的妻子,但是当我解开他的外套的时候,发现他的衬衫却非常非常脏,就好像在满是灰尘的角落打过滚儿。同样的,他的裤子也很脏,这不是非常奇怪吗?一个连手指甲都会为丈夫打理干净的妻子,竟然容忍他穿着这么肮脏的衬衫和长裤,却只给他干净的外套?于是我来到院子里,找到了这个地方……」
我用手指着那堆柴和杂物的角落,米勒先生和和几个村民都走过去探头探脑地打量着,他们脸上的表情让我知道——就是白痴也能看得出华尔特的衬衫和裤子是在什么地方弄脏的。
我转过头来对周围的村民说:「我问过埃奇沃思太太,她说奥立佛‧伯特先生确实来请华尔特到他家去,他们作为朋友常常在一起喝酒,这本来没什么,可是昨天华尔特的小儿子生病了,于是在妻子的严厉要求下,华尔特没有按时去朋友家,他是直到凌晨才过来的。当他来了以后,发现奥利佛已经死了,这个时候等在此处的凶手袭击了他,勒住他,所以他的脖子上留下了痕迹,可是那不是致命伤,我估计只会让他休克。因为这个时候安妮来送牛奶,她在敲窗户,并且一直在敲。安妮说她每个月都靠着这个时候赚点零花钱,而且如果没有拿到两个便士她哥哥会生气,因此她是不会离开的。所以凶手只能停下手中的工作,并且剥下华尔特的外套,把他丢在这个柴堆和杂物背后,然后伪装成华尔特的样子趴下来。当安妮等不下去并走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一个躺着的尸体和一个趴着的尸体。」
「我的天哪……」米勒先生刷白了一张脸,「这么说安妮看到的『华尔特』是凶手?」
我点点头:「然后安妮跑去叫约瑟,在这个时间里,凶手爬起来,把外套重新给华尔特穿上。为了省时间,而且休克的受害者不能反抗,他第二次行凶的方法是直接打碎了华尔特的头骨,他知道安妮很快就会带人回来,所以急匆匆地把尸体放在了原来的位置,就逃走了。」
「为什么他不让华尔特的尸体继续趴着呢?」
「米勒先生,我找遍了这个院子,没有看到别的飞溅的血迹,只有这个地方存在,所以我只能想象一个事实:凶手没有找到需要的木棒,只能把华尔特平放在这个硬梆梆的地方,然后抓住他的头猛地砸向地面……」
我做了一个模仿的动作,周围的人群中发出了一阵惊呼,很多人在胸前划着十字。
「还有一个可能,米勒先生。」我又说道,「如果让我猜的话,凶手更乐意看着华尔特的脸将他杀死,就像对奥利佛那样!」
「为什么?」他尖锐地问,「谁会那么残忍呢?」
「纸条儿……」
「嗯?」
「请把那张从奥利佛口袋里找到的纸条给我。」
「好!」米勒先生连忙掏出来。
我向他说了声谢谢,然后把那张脏乎乎的纸展开:「一个绞索,一棵橡树,还有个长着鹿角的人,这都指向了那个传说,『幽灵猎人赫恩』。当我听完您给我叙述这个阴森的传说后,我脑子里第一个涌出的词儿就是『复仇』。这张纸是一个复仇的讯号,是象征着被谋害的幽灵回来找仇人的麻烦。最有可能的就是,奥利佛知道了危险降临,于是才会约华尔特到家里来商量,可是不巧华尔特迟到了,所以才会出现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被害的情况。」
「可是谁会和他们有这么深的仇呢?」米勒先生转了一圈,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谁会这么恨奥立佛和华尔特?他们谁也没得罪过……」
他的目光落在赫恩夫人身上——其实不光是他,大部分村民都盯着被绑住的老妇人。
「不,不不,」我走到她面前,把那些刀子一样的眼神挡住,「诸位,别又回到原点,不要让我刚才说的都变成废话。一个没什么力气的妇女是怎么样都干不出那些事情的,搬动大个子的华尔特可不容易啊。」
「那还会有谁呢?」肖恩愤愤地反问,「除了这个巫婆,谁会恨不得他们死?」
「嗯……」我拖长了声音慢慢地说,「让我想想,华尔特的姐姐索非亚说过,亚当‧赫恩曾经和华尔特打赌,比赛他最拿手的打猎技术,可是他输了,于是那个年轻人就在森林里自杀了,而奥立佛刚好是他们赌约的证人。」
「大家都知道,后来的事情也清楚。」米勒先生点点头,「可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我看了看赫恩太太,她垂着头,灰白的头发透露出一种让人心酸的沧桑,可是在这里没有人会同情她,所有的人都对她铁石心肠。我看得出来她并不在意这个,那些刺伤人的话和眼神,她统统都不介意,长久以来的孤立让她已经放弃了能和村民们沟通的希望,彷佛我们所说的根本与她无关。
我转过头,把注意力重新放到其它人身上。
「对了,米勒先生,其实您知道我昨天就来了吧?」
「啊,」他尴尬地点点头,「是听说了,不过您住在赫恩家里,所以——」
「是的,我住在哪儿。」我并不怪他对那里的敬而远之,这在黑橡树村是正常的,「我昨天晚上睡在赫恩太太的客厅里,当时亚当的尸体就停放在隔壁房间。我得说,那幢房子里的味道不大好,除了各种各样的草药,还有些别的……米勒先生,亚当『自杀』是在什么时候呢?」
他露出嫌恶的表情:「这个……大约十天前吧。」
「十天……即使现在是初冬,尸体也应该开始腐烂了。把那么恶臭的棺材停放在屋子,即使是出于母爱也让我难以忍受,然而意外的是,昨天晚上我竟然睡着了,连梦也没做,睡得十分香甜。这实在是太奇怪了,于是刚才就回到那个房子里找了一下……」我向赫恩太太微微地欠身,「抱歉,夫人,我未经允许擅自闯入了您的家。」
她冷漠地看了看我,又把头低下去了。
我把口袋里的植物掏出来,拿出一部分:「赫恩太太被认为是女巫的一个重要原因,恐怕就是她在草药方面很擅长,当然也包括一些有毒的。曼陀罗可以让人产生幻觉,但是用得适当的时候也能产生安眠药的效果,所以我算是找到了自己在恶劣条件下睡得比平常更香的原因。赫恩太太对我的冒犯就在这里,她故意让我喝了安眠药,如果剂量不准确可能也会让我送命哦。不过更加奇特的是后来发生的事情……我早上醒来的时候,看到一个人正在把棺材盖子封起来。米勒先生,你们村子里有一位叫做肯特的铁匠吗?」
他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欧内斯会偶尔干些铁匠的活儿,不过我们一般都会到附近的镇上买工具,那儿有不错的铁匠。」
「真的没有吗?」我不死心地追问,「那个人身材瘦削,黑头发,还长着络腮胡子。」
「没有,神甫,村子里的人我都认识!」
我长长地松了口气:「好吧,现在我最后一个疑问也得到了回答。现在您可以去亚当‧赫恩的墓地,把棺材打开,您会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哦,不,也许有一些腐烂的肉——当然,绝对不是人肉。」
我话音刚落,就听到身后的赫恩太太虚弱地叫了一声,而与此同时村民中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米勒先生眼睛发直地看着我,好半天才挤出一个难看的笑:「神甫……我没听错吧……您的意思是,让我去掘墓?」
「确切地说,米勒先生,那不叫作掘墓,因为亚当‧赫恩很可能没死!杀死奥立佛和华尔特的,就是他!」
这句话就好像一块石头扔进冰封的湖面,所有的人都叫起来,然后议论纷纷。他们的脸上充满了震惊,还夹杂着一丝丝恐惧。肖恩脸色刷白,张着嘴合不拢,他惊疑不定地看了看米勒先生,村长大人毕竟德高望重,他很快镇定下来,并且要我告诉他这么说的根据。
「请想一想,让儿子腐烂的尸体一直停放在家里,让来的人闻到恶臭,这是一个讯号,赫恩太太是在使别人相信,亚当的确是死了。村子里的人不会来认真验尸,而本教区的神甫也不来主持葬礼,所以我这个外来者就是证人。我看到了棺材里躺着人,不过因为太恶心了,我不会仔细地去看。当我今天去赫恩太太家里找到荨麻和这种紫色的叶子时就明白了:荨麻让皮肤能够微微发红、发肿,再把酱紫色的草叶捣碎,敷在外面……哦,米勒先生,我当时都快要吐了,您不会怪我疏忽了吧?」
他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还有,当时我被赫恩太太急急忙忙地带上马车去墓地,连早饭都是在路上吃的,这说明赫恩太太非常赶时间。让我想一想,安妮发现奥立佛死亡是在六点半左右,之后约瑟过来确认,这个时候凶手已经离开了现场;然后这两个孩子告诉父母,他们的父母再去报告给米勒先生,加上召集其它人,等到各位来到现场的时候,肯定已经过了七点了。而与此同时我和赫恩太太正在朝墓地走……至于我醒来时看到那位『铁匠肯特先生』,谁又会在意他去哪儿了呢?」
 楼主| 发表于 2009-8-3 21:50:24 | 显示全部楼层
(5)
米勒先生青蛙一般的眼睛鼓得几乎快要爆了,他的额头冒出汗水,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最后紧紧地盯着赫恩太太。「阴谋!」他扯着嗓子叫起来,「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阴谋!莉莉斯‧赫恩,你从一开始就跟你儿子准备谋杀奥立佛‧伯特和华尔特‧埃奇沃思!」
赫恩太太低垂着的头慢慢地抬起来,她满是皱纹脸上流露出一种轻蔑的表情,黑亮的眼睛里透出冰冷的光。尽管她非常狼狈,可是当她艰难地把身子直起来的时候,我却忽然觉得她的态度变得很高傲。
「阴谋?」她打量着周围的人,用沙哑的声音说,「难道不是你们所有的人首先这样对待我和亚当吗?」
愤怒的村民叫起来:
「你这个巫婆……」
「胡说!」
「你想狡辩吗?」
赫恩太太提高声音:「得了吧!不要以为自己都是好人!你们才是杀人犯!你们对亚当都做了什么,装作不知道就行了吗?华尔特‧埃奇沃思是一个恶棍,奥立佛‧伯特也是!他们有多少次故意伤害亚当,你们都知道,可没人阻止!如果不是为了让他们少找麻烦,亚当是不会答应跟华尔特打赌的!哦,不,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打赌,华尔特是故意向亚当开枪!他怎么跟你们说的——亚当输了,所以自杀?我的儿子是最好的猎手,即使你们都讨厌他也没办法否认这一点,比赛枪法他是不会输的!即使是输了,也不会自杀!那两个恶棍,他们把他打伤了,然后将他留在森林里等死,如果不是我去找他,他就会被狼吃掉!可是即便如此,那两个人来向我表示过歉意吗?没人关心他的死活,你们对待我们就像对待畜生!不,在你们眼睛里,其实亚当连牲口的价值也比不上吧?」
我看到一些村民尴尬地把脸转开,甚至有一些故意避开了赫恩太太的视线。这个老妇人薄薄的嘴角露出讥讽的笑:「当然了,所有人都说我是女巫,从几十年前就开始了。黑橡树村的人都对这个说法津津乐道,却没人愿意听我的辩解?这是为什么?就因为我当年比其它的女人漂亮,讨人喜欢?还是因为我识字?或者是因为那些想跟我睡觉而被我赶出去的男人不停地说我的坏话?而亚当……他那么出色,所以你们同样也不喜欢他吗?」
赫恩太太的话问得其它人都哑口无言,有些人悄悄地往后面走,似乎不愿跟她的目光接触。我看着她苍老、憔悴的面容,似乎能从侧面的轮廓上看到她年轻时的影子,宽广的额头、秀气而挺直的鼻梁,她也许真的美丽过。但是这里,美丽成为了一种罪过,特别是当年她热情、有思想,并且被很多男人喜欢的时候,流言对她的伤害就更大了。这伤害延续到了她的儿子身上,最终造成了今天的惨剧。
没有人叫赫恩太太住口,甚至连米勒先生也没有,他们都彷佛被催眠了,就这么看着那个老妇人孤独地站在这里,指控他们。赫恩太太的语气彷佛是压下了沉重的石头:「你们都生活幸福,你们每个人,有完整的家庭,健康的孩子。我不介意贫困,也不指望你们救济,可是你们对亚当做了什么?你们用看垃圾的眼光看他。他从小就没有朋友,他非常羡慕你们,当没一个人愿意当他的朋友。在奥立佛和华尔特伤害了他以后,我决定离开这里,哪怕出去乞讨,也要离开。但是亚当决定在走之前报复你们,我认为这是正当的,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几十年的不公正对待,我们需要得到补偿。这里的每一人,包括您,神甫,都没有资格来审判我。」
我向她微微的欠身,对她说:「您说的对,夫人,我没有资格,其它人也没有。在这件事情中我做的是上帝要我做的——找出真相。关于您和您的一生,还有亚当和黑橡树村的人,该由他还是世俗来审判,这不是我能左右的事情。」
这个时候,在人群的外围有人发出了惊叫,他们纷纷让开了一条路,就好像摩西分开的红海那么明显。一个高个子的男人举着猎枪从伯特家的大门进来,穿过客厅,一步一步地来到了院子里。他有一头黑发,身材瘦削却结实,长着黑色的络腮胡子,身上的衣服上沾着灰尘和一些枯叶。村民们惊惧地盯着他,就好像看到鬼魂一样忙不迭地往后躲,连米勒先生也颤抖着往边上靠。
「你好,亚当……」我向他问候,「嗯,没有叫你肯特先生你不生气吧?」
他的双手紧紧地握住猎枪——曾经作为他陪葬的老掉牙的猎枪,「你要烧死我母亲,对吗?」他愤怒地质问道,「村子里的人都来了,他们欢呼着要烧死女巫!你怎么能这样,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对她做过什么?」
「现在我知道了,亚当,我也知道奥立佛和华尔特对你做了什么。哦,还有你对他们所做的……」
「那是他们活该!是他们的报应!」他激动地吼了一声。
「所谓报应啊,难道不是因为掌握在上帝手里才会被视为理所应当吗?」
「跟我辩论神学没有用,神甫。」他威胁我,「现在,让我们走!我和我的母亲不会再回来了,你们大可把我们忘了!」
「埃奇沃思太太永远不会忘记,我相信她也不会让她的儿子忘记。」
亚当的脸上涌出一阵红潮,他端着枪的手有些发抖,这个时候赫恩太太朝前走了一步。米勒先生想要伸手拉住她,可我伸手挡住了他。
赫恩太太并没向儿子走过去,我看到她一直冷漠而僵硬的面具松动了,干涩的眼睛变得湿润起来,接着两行泪水流下了脸颊,清楚地反射出光彩。她的嘴唇在发抖,张了几次,却始终没有说出话来……最后她缓慢地看着儿子摇了摇头。
我懂她的意思,她绝对不希望儿子在此刻出现。
亚当直视赫恩夫人,他的情绪似乎非常激动,我看到他的身体在颤动。他完全理解母亲的动作,这让他觉得更加难以忍受,彷佛随时都会失控。
就在僵持的时候,就站在米勒先生身边肖恩忽然冲过来,他猛地把亚当的枪口向上一推,只听到砰的一声,然后很多人尖叫。
我退了一步,很快发现没有人受伤,那一枪射向了天空,而看准了机会的村民已经一拥而上,把亚当按住了!
「感谢上帝……」米勒先生吓得满头大汗,他一边擦拭着脑门上的汗珠,一边拍着胸口,「终于结束了,神甫……我的天啊……终于结束了……」
我看着赫恩夫人的背影,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飘动起来。那些村民们欢呼着把亚当捆起来,有人在相互安慰,还有些抱着孩子呜呜地哭,然后被她们的丈夫带着离开了。人群在渐渐散去,而赫恩太太孤立在这世界以外,彷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米勒先生在向我祝贺,说着恭维的话,当时我却没有一点儿高兴的情绪。


我是连夜回到切尔滕纳姆的。
在苏格兰场的人来把赫恩太太和亚当带走以后,米勒先生坚持要亲自送我回去。他让我坐他那辆简陋的四轮马车,而肖恩也自愿充当了车夫的角色。一路上米勒先生不断地发表着感叹,其中包括了很多对我的赞美,他蹩脚的修饰词让我觉得这趟旅程甚至比跟赫恩太太在一起的时候更难熬。
「不过,神甫,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他第四次这样说了。
「当然,先生。」
「您到底是怎么会想到那个铁匠是亚当伪装的呢?」
「哦……」我懒洋洋地说,「安妮当时不是跑去叫约瑟吗?即使是趴着,但至少也能看见侧脸吧,如果是没有胡子的年轻人,安妮知道了死者身份以后会提出疑问的,所以我认为凶手和华尔特一样都留着络腮胡子……而且从跟莉萨和她朋友的交谈中我知道赫恩太太在村子里没有什么亲近的人,为什么会特意有人来帮她钉棺材呢?如果有交情,钉了棺材为什么又不参加葬礼?」
他彷佛恍然大悟一般点点头,又问:「那么亚当为什么要特意回去定棺材呢?」
「应该是把弓箭放进去。」
「哦?」
「杀死奥立佛的弓箭无论扔在森林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可能被人发现,封到棺材里是最安全的。也许还有一些他看重的,无法带走的东西。米勒先生,反正你们会去把棺材重新挖出来的,到时候就知道了,我也可能猜得不对。」
「您已经让我们大开眼界了,神甫。您怎么会怀疑到死者身上去的呢?」
「纸条儿啊……那个画着图的纸条儿。您给我看的时候,我发现那画很精致,很形象,绝对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画的。华尔特和奥立佛都是文盲,但是亚当受过教育。他和他母亲都恨这两个人,一个好的猎人动手掉两个男人应该不成问题。」
他连连点头。
我有些刻薄地讥讽道:「不过,米勒先生,那纸条最初的意义其实是亚当想传达出他『蒙冤报复』的正当动机,而到了你们手里则变成了赫恩太太施展巫术的证据,人与人之间因为迷信而导致的差异竟然会这么严重,实在是让我大吃一惊。」
米勒先生脸上有些发红,可他仍然拧着脖子冲我嚷嚷:「但是,他们母子俩的确犯了杀人罪!而且……莉莉斯‧赫恩确实是想趁着那个机会逃走!对吧,神甫?不过她和他儿子也挺冒险的,我们很快就能抓住她,大不了也是让亚当逃走。」
我已经懒得再跟他解释了:如果亚当逃走,被逮捕的赫恩太太也没事,法官不会因为一张纸条儿和莫名其妙的女巫传说就判她绞刑的。
「不过,米勒先生,我还是得提醒您,关于『幽灵猎人赫恩』的传说,也许是真的呢!」
「哦?」他又紧张起来。
「真实的地方就是那个引诱猎人们杀害首领的魔鬼,他可能还在你们村子里呢……嗯,其实应该说,他在你们每个人心里……」
米勒先生既恐惧又迷惑地看着我,而我把脸转向了车窗外——
魔鬼的名字叫做「嫉妒」,它可以衍生出无尽的罪恶。黑橡树村的女人们嫉妒赫恩太太的美貌和才学,于是导致了她的不幸;男人们嫉妒亚当的才能,于是陷害他……可是谁又知道,说不定在这母子二人的心中,也在嫉妒着他们所拥有的友情、爱情和完整的家庭呢?


(END)
 楼主| 发表于 2009-8-3 21:50:42 | 显示全部楼层
哇哈哈哈,我来占领第一帖!!
发表于 2009-8-3 22:05:09 | 显示全部楼层
- -+明摆着欺负我不会写文…………

明天上班摸鱼的时候看,哇咔咔咔咔~!
发表于 2009-8-3 23:03: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贴的字体和后面貌似不一致啊。。。
伯爵把第一贴的字弄成纯文本以后再贴一次试试?
发表于 2009-8-4 07:17:1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友情客串改好了~伯爵,不用太感谢我哒~少抽我几下就可以了……囧rz
 楼主| 发表于 2009-8-4 21:14:59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草草同学,今天就不抽了= =
发表于 2009-8-14 17:12:23 | 显示全部楼层
嗷嗷嗷嗷嗷~~~~~第一时间买了书看~~~~~~~~~~(抖抖抖抖抖·)
至于那个插图……我…有权保持沉默= =b
伯爵大人~~~~请继续吧~!!!!!!!!!
发表于 2009-8-15 23:22:34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好看的说~~~
今天看了个开头,明天继续~~~
我果然对七宗罪这种的宗教文感兴趣啊~~~
大人,继续啊~~~
 楼主| 发表于 2009-8-16 19:29:57 | 显示全部楼层
西米同学,谢谢你的支持~~  以后也许还会继续给《推理》写的,争取把七宗罪写完,嘎嘎~

LS的同学,我会继续的,欢迎继续看哦~
发表于 2009-9-29 21:39:52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如既往的喜欢伯爵大人的文以及文风
感觉这次的亚森加达神甫的情绪鲜明了一点 嗯 不像原来一样难以琢磨 非常喜欢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4 13:55:25 | 显示全部楼层
神甫同学么,其实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腹黑,咩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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