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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逆水混合同人|鼠猫/戚顾】笑瞰远山[1-40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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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16 13:27:4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hyuki猴 于 2011-12-22 01:38 编辑

七侠五义、逆水寒、四大名捕等各武侠小说电视剧水煮乱弹。
容我在北宋末年戳一个洞……
大侠始终是大侠,我爱大侠。
原著粉考据派请慎入。
主CP:鼠猫鼠、戚顾
辅助CP:王白、方无等,你想得到想不到的也许都有……
以上。


=====================================

上卷
序一

“骥儿,给你爹净净面。”
“是。”棺木边的中年男子应了,自仆从手中接过块干净巾子,浸了水,仔细擦拭棺木中横躺的老者面孔,眼看着那张脸上的皱纹随着他的每一次擦拭变得越来越少、轮廓变得越来越年轻,一颗心跳得飞快。
“骥儿,给你爹正正襟。”
默默颔首,他将巾子搁了,仔细给棺中老者理了理衣襟,又将他的双手好好摆在身侧,却似在期待着什么似的,将那双手捏在手里执了半天。
“骥儿,撒手吧,盖棺了,趁着吉时,好送你爹上路。”
“娘……再等等……”他终是耐不住地回了一句,手仍旧捏着那双手——仍是冰的。
“……撒手吧……”双眼红肿浑浊的妇人静了一阵,叹息一声,就落下泪来,却没有哭出声,只抬手用袖子沾去了泪花。
“……唉……”哀叹一声,他将手松了,侧身让到一边,眼看着仆从给棺木上了盖,钉了钉,回身走到妇人身边跪下,与她一同烧了纸钱。
外面的唢呐声在此时响了起来,妇人喟叹一声,又抬袖沾了沾眼角,道:“去吧……”
他默默应承,抱着牌位迈开大步走了出去——他原也就不该胡思乱想的,爹既是寿终正寝,又哪有睡在棺中却突然返魂的道理——先前……怕是他看花了眼吧……

一行人吹着丧曲凄凄艾艾上了山,却不料空中忽有响雷当头劈下。众人俱被吓得一惊,尚未及转过魂来,那雨就泼似的往下倒过来。
“哎哟,不好了,不好了,这叫什么事哈!”
人群中于是七嘴八舌地炸开了,曲儿也没法吹了,各自抱头的抱头、撩袍子的撩袍子,却好在俱都没乱走;那抬棺的汉子们也没打算丢了家伙,只都瞅着前头,指着中年男子能丢个话什么的,拿个主意。
“有劳大伙儿,这雨来得猛,想来应该也去得快,且在此等等吧;只是这山道不好走了,还请大伙儿都帮帮手,千万别叫泥水污了棺木。”中年男子哪有不明白的,当下站直了身子回身高喊一声,手下却不忘用衣袖仔细盖着怀中的牌位。
“好嘞!”众人俱高声应了,不再混乱,立在原地抬高衣袖顶着,也不管究竟能不能遮得住雨,只都帮着看顾那棺木。
正在此时,忽听远处有人惊呼一声:“了不得了,山上下来泥洪了!”
众人寻声望去,果真看见远处山上有滚滚泥浆翻腾,还伴着隆隆声,眼看着眨眼就到跟前!这下谁也顾不得那棺木了,纷纷撒手四散逃去,只余了那中年男子还堪堪护在棺前。
“爷,咱也快走吧,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临近身边有个老仆,死命里拖着他的胳膊就往山下拉。
“你先走,那泥洪看来不大,我跟这儿看着棺木,待这一发过去了,你再带人回来,我们继续上山,断不可就如此弃了爹的棺木而去。”中年男子的脾气倒硬,也是仗着艺高胆大,一边说着,一边就撩手将老仆一托,眼见着老仆就脱了手,落在了一丈开外。
“哎哟,我的爷诶!”那老仆口里唉叹了一声,却也莫可奈何,只得甩着袖子朝下面跑去。
这一来一回之间,山上的泥洪便到了,势头却也真不算大,击在棺木上拍起半身高的泥浪头,将那守在棺边男子打得黄浆满身。男子是个硬气汉子,只伸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连眼都没多眨几下,一心一意护着父亲的棺木,生怕一个不留神棺木就被泥洪冲滑下山坡。
岂料真如常言道“天不从人愿”,男子这一番孝心不知怎的竟未被老天感知——那泥洪刚过,山上竟又来了一发,且比先前的泥洪更凶险些,乃是夹着山石的石流!那男子又一次伸手抹过脸,尚未及喘口气,一块巨大的山石便乘着泥水朝着棺木倾轧过来,只听“轰”的一声,那棺木就势被冲压得朝一侧倾了过去,眼见就要翻下山去。
男子见势不好,赶紧探身过去要扶,但他双掌早被泥水打了个透,遇着水更滑腻无比,根本不着力。饶是如此,他还是拼着一身本领,突得一跃而起,就近窜上身边的一棵树,再猿身一探,揪着树枝又跃上更前面的一棵,又紧跟一个千斤坠,“碰”一声落在下山口棺木即将翻落下去的地方,硬是用背顶住了,缓了那棺木的去势。
叹只叹人算不如天算,他那边只顾着稳着棺木的去势,却不想自己落脚之处竟是这山上一个坳子的边角,而那棺木本是要被冲下山去的,被他这一挡却改了方向,正在这山坳边上横了过来,又就着泥水的势头,向着山坳的方向滑了几分。这一来棺木两头便不平衡了,只听“哗”一声翘了头,整身立了起来,就着水势,直直朝着山坳子里落了下去。那男子这才发现不好,想要伸手却哪还赶得及?只见又一道泥水浪子打将过去,只一眨眼,便只剩下满目黄汤泥水,哪还有棺木的影子……


序二

远处忽一阵锣声乱响,人声嘈杂道:“铜网有了人了!”
他心下一拎,暗道:“不好!”却已是不及,只感到从头上至脚下,无处不是利刃,周身已无完肤,痛彻心髓。
再来便是无边的黑暗,痛也无了,恨也无了,只还有一股气憋在胸口,不吐不畅。他于是几番试着张牙切口,欲将那股郁气吐将出去,却无奈五感皆失,只空留着一丝浑浑噩噩的意识,根本无从施力。
再之后他便连“黑暗”这一层感触也无了,只觉得空落落的一身,也不知自己是飘着还是走着、站着还是躺着、活着还是死了,触目一片含糊,周身一片混沌。再等到那片含糊混沌的感觉也无了,他便静了下来,自觉一动不动。
……好不漫长!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他一时似来了心潮,突地想到:这一片不声不响的好不恼人!而后那火暴焦躁的性子便上来了,刚要发作,却听见远处清冽冽一响,只一声:“滴答。”
他随即想到:是水声,但复又一想,却不知这“水”原该是如何的模样。于是再度静下来,却是与之前有了些许不同,只是一劲地想着这“水”是何种模样。
之后仍是一味的漫长,但他渐渐地想起了水该是清冷的、透明的、无味的;有泉水丁冬、有湖泊静谧、有江河澎湃,更有泱泱大海波澜壮阔。
水之后便是火——热焰欲炽人、烈火会焚身,红红的苗子、蓝蓝的焰子、白亮白亮的,盯着久了便会眼疼。
再然后他便开始想起那些疼痛的感觉,有一片记忆最是清晰,似是根植在心里,又似通体彻骨,狠狠地扎入肉中,叫他忍不住龇牙咧嘴,丝丝抽气。接着,他双腿蓦然一瞪,猛然睁开双眼,霍地坐起身,却不料兜头便被盖下一堆沙子泥土。
“呸呸呸!这回倒真给治成了土耗子了。”抬手手胡乱地在头顶挥了挥,他口中喃喃念着,撑着站起身。眼前随之一片明亮,却是融白月色,并不刺眼。
他于是借着月光四下望了望,大约认出自己是身在军山,当下思忖了一番,却如何也想不透自己如何会到了这里。心中正在犯疑,肚子却叫了起来,饥渴之感顿时排山倒海地袭来,一时竟难以忍受。
无奈只下只得想着先去寻些吃食,岂料他方迈出脚步,就听“咔啦啦”一阵零碎之响。低头一看,周围竟是碎了一地的瓦坛片子,混着松散的泥土,倒像是被埋了百年。心中不由地更加疑惑,但一时却也想不出个头绪,他索性甩甩脑袋不去想了,迈开步伐朝着记忆中的山路走去。
方走出不多远便听见了水声,他双眸一亮,纵身飞跃,几个起落寻到了一处溪流,二话不说便上前捧着灌了好些水。此时月光正明,穿过林间繁复的枝桠落上水面,莹白的一片倒成了现成的镜子,将他通身通体映了个真切。
他本是好洁爱净之人,一见如此光景便想到方才被沙土兜了满头,不如就着这溪水洗洗,当下便伸手捧了些水将脸洗了,再借着月光往水里一瞧,却把自己生生惊得愣住了。
——这算是如何?一夕梦醒生白发?
心中不由地很是恶嘲了一番,他抬手解下束发的带子,拢了一缕发丝至眼前细看,却是与水中一般的情景;再抬眼看向水中倒影,依旧是朗眉星目、唇朱齿白,仍是二十而上的模样。
顿时禁不住有些发怵,他正在犯疑,就见手中的发带竟似经不住轻扯,已然断作几截。胸中随即便有种古怪的情绪翻腾起来,似是有个认知自心底浮将上来,呼之欲出,却又被他的恶劣性子压着,总不欲承认。
如此静默了良久,他耐不住胸前忽狂忽乱的心跳,索性又低下头去看向身上的衣料——早不见了本来的颜色,且丝丝片片零落不堪。正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一片喊杀之声,接着一阵鬼哭神嚎、风声四起,末了竟再无人声。


章一
祸起桃花村


官道上行着一支镖队,只十多人,押着一车整三只包铜镖箱。车身上插着猩红绣金的镖旗,上书“尚武”二字,迎着风,猎猎作响。镖队领头的镖师是个四十多岁的北方汉子,生得虎背熊腰,留着半长的胡须,一双眼细而有神。他身背双刀,挺胸昂首,目中一片坦然无波,但细看之下却其实暗藏警惕,正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此时正是三月早春,日光明媚,四下芳菲始盛,只是今日晨风略大了,想来或有些倒春寒。这样的天气原是适合行路的,但现下却令这领头的汉子心生不安——眼见着就要入山了,如此风声大作,若是突然生变,怕是不利他们分辨敌踪。
心下不由升起一丝不安,汉子突地慢下来,回身举起左手,高声道:“要进山了,大伙儿警醒着点儿,脚下加把劲,莫多作耽搁!”
“是!”镖队里众人应了,俱都提了提精神,迈大了步伐朝前走去。过不多时入了山道,路不如官道好走,众人的步子也就散碎下来,却都暗自提了速度——大伙儿都明白,这押镖的营生,最忌走山道、林道,此时脚下快一分,危险也就少一分。
如此向前行了半刻,忽闻一声哨响,林间似有人影闪动。领头的汉子立时一凛,抽刀在手,脚下速度却丝毫不敢减慢。镖队众人也知有变,各自取了兵器,换了队形,将镖车围起,然此一来一往之间,林间人影已闪至近前。
一支响箭率先发难,将镖车右尾边的一名镖师当场射毙。那镖师喉间中箭,血尚未洒出,就有数名黑衣人自四面欺上,将外围一众镖师砍杀在地,俱都不出三刀。
那领队的汉子一见此情景便知来者不善,当下扯过最近身的一名镖师,背着身自怀中掏出一物塞入他的掌心,同时猛然施力将人向前一托。那镖师与汉子搭档多时,不用言语便已明白汉子之意,就势一个纵身,落地便在几丈开外。只见他额头生汗,双目通红,眼见着就要落下泪来,却终是不敢耽搁一刻,转身几个起落向山中飞奔而去。
其中一名黑衣人见那汉子应变如此之快,不由冷哼一声:“真不愧是金字招牌的尚武镖局。”随之更痛下杀手,先将近手边的一名镖师一刀斩落首级,而后一个纵身上前缠住领队的汉子,同时吹出一声响哨。
周围的黑衣人听闻哨响,立刻分出一组向那逃走的镖师追去,行动交接干净利落,显是受过严格的训练。那领队的汉子暗道“不好!”想要抽身前去阻拦,却无奈与之交手的黑衣人刀法诡异、刁钻伶俐,一柄轻薄钢刀与他的双刀缠斗,竟是丝毫不落下风。而余下的黑衣人虽比先前去了半数,战力却丝毫不见减弱,只一转眼便将剩余镖师斩杀干净。领队的汉子见状便知今日这关断是过不了了,当下双目圆睁,拼起全力朝黑衣人砍杀过去,心下只一个念头:他刀下多断送一个,那带着红镖先行逃走的镖师便多一分活命之机!

话分两头。
且说那先行逃脱的镖师带着红镖在山中一路狂奔,起先还能明辨方向,但不出一刻便发现身后有黑衣人追来,于是四下边跑边藏,不多时已不知身处何地。他心中不禁又气又急,脚下却不敢怠慢,只拼着全力一味地向前跑,却不料身后忽来破空之声,尚未及闪避,腿上便中了一支响箭。
身体随之一歪、失了重心,他心下却忽地一转,索性就着山势朝下滚去。这一滚倒叫林间积厚的碎枝残叶将他的身形掩了,山间枝繁叶密光线昏暗,黑衣人一时也难确定他的踪迹。他于是寻着机会飞身窜上近身处的一棵树,在枝桠间隐住身形,先咬牙将响箭拔出,又撕了袍子将伤口扎紧。一抬眼,他隐约瞧见远处山谷中似有炊烟,心中略一思忖,便伏在树上静待黑衣人走远,而后自树上落下朝那处山谷奔去。

那镖师在树上无意间发现的山谷乃是山下临江的渔民为了避涝而修缮的村落,因谷中一入春便开满桃花,所以村子也就应景叫了桃花村。村中之人俱都和善淳朴、邻里和睦,一个村子倒像是一家人,而当那镖师拖着伤腿朝村子奔来之时,村中的渔民方自江边回转,正各自在家门前收拾鱼具、准备晚饭。
村南首的一间草舍前,一名二八年华的少女正卷着衣袖坐在木盆边拾掇一尾白鱼。只见她动作利索,去鳞、开膛、洗剥内脏,不一会儿便将鱼收拾净了搁在盘中。对面一名也在杀鱼的妇人瞧见了,笑呵呵地开口对身边另一正在洗菜的妇人道:“你瞧瞧,鳞丫这手脚麻利的,谁要是娶到她做媳妇,可是修来的福气。”
洗菜的妇人连连点头:“可不是?可惜我那狗娃还太小,不然我一准找人给他说媒,怎么着也要把鳞丫娶回来做儿媳。”
“哟,哪还轮得到你?”杀鱼的妇人笑声更大,“这村头到村尾,多少少年娃子排着队巴望着,就指着鳞丫能多瞧他们一眼。”
“可不是,”洗菜的妇人连连点头,顿了一会儿,又摇头,“唉,只可惜……”
“嘘——”杀鱼的妇人打断她的话,朝着鳞丫的方向使了使眼色。洗菜的妇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正瞧见一个暗蓝身影自鳞丫隔壁的草舍内走出来。
“大哥,就吃饭了,还出门吗?”鳞丫一见那人出来,立刻站起身迎上去。
“嗯,我去江边走走。”蓝衣人颔首,年轻英俊的面上笑意轻吐,温润如玉。
“那可要赶在晚饭前回来,这鱼可是今年头一网的江白,若是放凉了,就白白糟践了。”鳞丫鼓了鼓嘴,俯身将鱼端起来送到他面前让他瞧。
“好,我只去两刻便回。”蓝衣人笑意更深,而后转身朝村口走去,目光迎上对面两名妇人之时礼貌地欠了欠身。
待那蓝衣人走远,那洗菜的妇人才望着他的背影又接着道:“其实吧,这孩子人长得俊,又能写会算,还会武功,若是鳞丫跟了他倒也不亏。”
“可是他只肯认了鳞丫做妹子,可见心里没她,但鳞丫这孩子心眼却死。”杀鱼的妇人说到此,也停了手里的活儿,朝那已经模糊的蓝影望将过去。
“唉,小女儿家家的,不都是这么着么?日子久了,慢慢就会好的。”洗菜的妇人说着,又叹了口气,“那孩子跟咱不是一路人,也不会长留在这儿,等有一天他走了,鳞丫没了想头,自然也就看开了。”
“哟,你知道得倒多。”杀鱼的妇人睨她。
“那当然。”洗菜的妇人颇有些得意,“我家那口子说了,那孩子来历不明、相貌生异,又没病没痛地在咱这一躺就是两年都不醒,多半是个江湖人,着了什么仇家的道。他现在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才会留在这儿,一旦他想起来,也就到离开的时候了。”
话说到此,那远去的暗蓝身影已然看不见了。两名妇人于是转回了视线,各自加快了手里的活儿,又胡乱说了些闲话,便各自回家开了炉膛准备做饭。
鳞丫此时也将菜备好了,拿进屋里准备下锅,却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声惨叫,像是村尾李老爹家毛娃子的声音。小村里人人都习惯了互相照应,鳞丫也不例外,于是立刻走出去想要看个究竟。谁知屋外的情景却将她吓得一呆——数名黑衣蒙面正追着一名手提钢刀、浑身是血的汉子从村尾朝这里过来,而他们所过之处,竟是尸横满地!
“你们这些没人性的畜生,凭什么乱杀人,老子跟你们拼了!”对面鱼嫂家的阿牛,也是听见了惨叫声出来的,一见着满地尸体便红了眼,抄起鱼钩就冲了上去,却抵不过黑衣人一刀。
鱼嫂惊得连哭声都变了,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扑上她男人的尸体,却不料正挡了一个黑衣人的道——又是一刀。
鳞丫顿时只觉全身的血都僵了,双手紧紧地捂着嘴,连哼都哼不出来。下一刻,她就看见那混身是血的汉子倒在了自己身前。
几乎尖叫出声,但声音早已发不出了。鳞丫慌忙朝后退了一步,却不料被那汉子抓住了脚踝,一个没站稳,向后倒了下去。
那汉子此时突然抬起了头,看见她的脸,愣了一下,又慌张地回头看了那些黑衣人一眼,接着猛地抓过鳞丫的手将一个锦囊塞了进去,然后便如疯了一般弹起身举刀黑衣人扑将过去。
鳞丫先是僵在地上不知所措,而后蓦地省得了什么,起身拼了命似的朝着村口跑去。她跑出了村子,在山坡上看见了江面,也看见了江滩上的一抹蓝影。
身后的脚步声却急促起来——近了,更近了!鳞丫这时却反倒大了胆子,也发得出声音了,扯着嗓子大喊:“大哥——!”脚下一绊,几乎扭了脚,她也顾不上,只拼了全身的力气连滚带爬朝那蓝影冲过去,又叫:“大哥——”
这一声那人显是听见了,转过身来,先是一怔,而后忽一纵身,几个起落便来到近前,却不想仍是迟了一步,眼见着黑衣人的钢刀自鳞丫的肩头劈下,飞血四溅!
“鳞丫!”双眉蓦地一蹙,蓝衣人抽剑而上,挡下了黑衣人正要劈下的第二刀,反手一剑刺穿那人左肩,另一只手同时托住鳞丫倒下的身躯,往怀中一带。
“……哥……村里……村里……”鳞丫靠在他怀里,紧紧地揪住他胸前的衣料,口中喃喃念着,同时摸索着将手中的锦囊塞入他的衣内。
“鳞丫!”蓝衣人见她气若游丝,便知她伤势过重,怕是受不住了,不由一阵气闷心痛,双眉皱得更紧,一抬眼,却见那尾随鳞丫而来的黑衣人正朝着自己挥刀而来。
心下不由怒火上涌,蓝衣人手腕一翻,在钢刀即将劈上颈侧之时以一个极端不可思议的角度插入了黑衣人的咽喉。怀中鳞丫的身躯也在此时沉了下去,无声无息,如同一尾沉入江中的小鱼。蓝衣人见状眉头深锁、胸中气痛难当,却仍将鳞丫轻轻放下,一刻也不敢耽搁地朝村里飞奔过去——就鳞丫方才所言,黑衣人定然不只一人!

世事难测,祸福旦夕。前一刻还是一派祥和的桃花村,此时却是陈尸满地、一片死寂。一名手执钢刀的黑衣人俯身在那名镖师的尸身上翻找了一阵,终是一无所获,不由地怒气横生,挥起一刀将镖师的首级斩落。
身后一人见状上前一步道:“头儿,莫不是叫方才跑出村去的丫头带走了?”
黑衣人的首领随即横眉,冷哼一声:“只怕她走不远!”显是先前混乱之中已然确定有手下尾随那少女而去,现下方能成竹在胸。不料话音刚落,却闻“碰、碰”两声,只见两名黑衣人全身脱力地被人从村口方向踢落眼前,落地便口吐鲜血,再无战力。
黑衣首领大惊,猛然回身,就见一人自村口而来,仗剑而立。他一身蓝衣,发白如雪,面貌却极是年轻,看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一双眼亮如星子。再看他的身形,虽是剑尖指地,只这么平平常常地站着,却似随时可向任何方向发出攻击——黑衣首领明显未料到这山野之地竟会有这般人物,当下便有些心惊。
“你们是何人,为何在此滥杀无辜?”蓝衣人方自站定,一见满地的尸体,顿时又惊又怒。他双目圆睁,握剑的手紧紧纂起,张口喝问却不失礼貌,倒是一派侠义之姿。
黑衣首领并不答话,只一挥手,同时挥刀而上——既已屠村灭口,就断无留此人活命之理!
蓝衣人见他们一声不响便出手相杀,当下更怒了几分,身形一闪出剑相迎。但他手下却仍是留了情,剑尖几次点中黑衣人,却只见血留痕,并未重伤。黑衣人见他如此,反觉得了什么护身符,出手更加狠辣,刀锋之下俱是杀招,为首的那个更抽空向蓝衣人射出数枚响箭,速度之快,角度之刁无一不是夺命之险!
几番缠斗之下,蓝衣人见黑衣人招招夺命,便知再无必要手下留情,于是陡然一错身形,再长身一跃,人已跳出战圈,落在黑衣人夹攻之外。黑衣首领见状不由惊呼一声“燕子飞!?”手下更不敢怠慢,急急变招,复与众人一同再度攻上。
蓝衣人此番出手再不如先前一般。只见他手腕急翻,长剑挽出无数剑花,剑光所过之处皆听得一声脆响,黑衣人手中钢刀纷纷被截成两段。
黑衣首领这时才发现蓝衣人手中之剑颇有来头,刃长三尺有三,柄长七寸,剑宽且重,心道莫不是失迹已久的宝剑巨阙?正自思量,却见蓝衣人举手剑已将手下众人斩毙剑下,正回剑递过一记平刺攻向自己。
慌忙之间出刀疾挡,黑衣首领忽又想到对方宝剑厉害,不敢硬碰,动作不禁略有迟疑。然高手过招,胜负只在一瞬,这略一迟疑便露死门,待剑风疾停,蓝衣人剑尖已经指定他的咽喉。
“说,你们究竟受何人指使,为何无缘无故滥杀无辜?”蓝衣人此时虽是横眉怒目,却仍掩不住一身温润如玉的气质,只不过人有百态,玉亦有百色。
黑衣首领却不答他,只冷哼一声,口中忽一用力将牙中毒囊咬破,只一瞬便已毒发身亡。蓝衣人虽已发觉不对却仍是迟了一步,只得眼睁睁看着黑衣首领瘫软在身前,暗叹一声,还剑回鞘。
此时天色已然黑尽,整座桃花村却不复往日热闹欢乐的景象,只余一片死寂。蓝衣人举首四望,呆立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向那些无辜惨死的村民走去。
他借着几家屋内燃着的炉火之光将村民的尸身一一掩埋,临到末了,突然发现除了村民和黑衣人之外,竟有另一具外人的尸体。看此人身上装束,倒像是个镖师,只是身首异处、面目全非,身上更无任何印信标记,想要确认身份已是不能。
心下不禁又一阵轻叹,蓝衣人默默将那镖师的尸首也埋了,再回头看向满谷新垒的土堆,一时间竟不知何去何从——他自三月前醒来便在此村中,除了记得自己姓展,常被人称作“玉猫”之外,对自己身世来历皆一无所知,而如今,却连这可容他暂时栖身的村庄竟也突遭横祸……
颇有些萧索地起身,他定了定神,转身走回自己所住的草舍——鳞丫的尸身就被他葬在窗下,木刻的墓碑前放着她尚未及下锅的江白鱼。他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那墓碑,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想到鳞丫临死前似往他胸前塞了一个锦囊——他随即将锦囊自衣内取出打开观视,只见里面只有一颗附着金印的鸽蛋大的珍珠。
“这是……”贡珠?
借着灯光将珠上金印细看,却不料竟是自己认得的标记,他不由心下犯疑,一是疑自己为何会知道这金印乃皇家之物,二是疑既是押送贡物,这镖师又岂会只得一人。
前一项百思不得其解,他于是索性放弃了,单去想这第二项,不消片刻便得出了结论——这镖师想是因镖队遭劫,拖命自镖队中携珠逃出,却不料仍被人追杀至此,而这桃花村上下几十条人命,便是因此而被牵连灭口。
“看那镖师与黑衣人功力悬殊,想来这镖队遭劫之地必然离此不远。”心中如此便有了些眉目,他于是提剑出去在山间细细搜寻了一阵,果然在距离入山口不远处的山道上发现了被斩杀殆尽的镖队。上前仔细查看了死者的衣着,确定了与死在村中的那名镖师乃属一路,他便又看了镖旗,将“尚武”暗暗记下。
接着,他返回村中简单收拾了几件衣什下山而去,打算先从镖局下手查起——无论如何,他不能让桃花村上下几十口人死得如此不明不白,更何况他心中总还有个模糊的声音远远响着:“展某职责所在,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章二
现迹万香楼


每个地方都有万香楼,就如每个地方都有悦来客栈,不过江宁府的万香楼不似别处的秦楼楚馆,而是正正经经规规矩矩的酒坊。此处最出名的酒是十三年的女儿红,色泽嫣红,妙香四溢,正如其年分一般微妙可人,令尝过之人无不念念在怀,回味在心。
有了此一镇店之宝,万香楼的生意自是日日兴隆,但凡是商人总巴望生意越做越红火,因此自本月十三起万香楼的万老板又花了大价钱请来京城最有名的说书先生坐堂说书。这说书的营生,乃是口口相传,因此一处便有一处的特色,而有道是“外来的和尚回念经”,这远道而来的说书先生自然也就更为吃香。
且说正是十三这日,万香楼里一早就坐满了人。那京城来的说书先生一见如此场面,心中虽是十分得意,却更不敢怠慢,摇着扇子便来到书台上,拱手向在座的各位一揖,也不耽搁,张口便讲开了。
他今日说的这一折本子在京城其实早搁了一年多不再有人提起,只因天子脚下正是事发之地,那百款千样的不同说法早给说了个遍。不过这江宁府远离京城不下千里,当年事发之时也难知个中详细,如今事过境迁,自是少有人再提起,如此一来这一折陈年旧本倒如同全新的本子一般,方一开讲便引得在座众人聚精会神,半刻也不肯错过。
自然,客人们听得再入神,那跑堂的也不能闲着。他不但得照应着堂上的客人,不时地添茶倒水、配果子加菜,还得随时照应着店面外来的来客,给寻个位子看个座,或是打包些路上吃的酒水干粮。这不,他才刚给楼上的一位爷添完茶回到柜前,还没喘过一口气,那边就有客人上门了,这小二哥于是赶紧抓来柜上自己的茶碗胡乱灌了一口,便急急回身迎将上去。
“哟,白爷来了!”一打眼瞧见那张熟悉的俊秀面孔,小二哥原本就笑着的脸笑得更开了。他将毛巾担上肩头,弓着腰将来人让进来,紧跟在近前寒暄着:“您可是有阵子没来了,咱二掌柜的都念叨好几回了。”
“他念叨我做什么?”那被称作“白爷”的男子在柜前站住了脚步,回身问道,一双精明透亮的凤儿眼总似含着三分笑意三分讥诮。只见他的面相不过二十出头,却不知为何竟生的满头白发,以一条纯白发带随意在脑后束起,再配上一身纯白绣面的氅褂和腰间一柄白柄白鞘的宝剑,直让人觉得这世上再无一人比他更配姓白,也再无一人姓白比他姓得更妙。
小二哥被他一问,面上笑容变得更加讨好:“大掌柜上回自窖中捎来两坛五月红,准准的十三年,特地给您留的,说是除了您白爷,谁也尝不出个真好。”
“真的?”白姓男子闻言双目随即一亮,自唇边弯出个亮堂堂的笑,竟似要把这三月里的明媚春光也比了下去。
“自然是真的,小的哪敢在您面前胡嘞嘞?”
“好好,那快去拿来,白爷有赏。”
白姓男子于是挥挥手让那小二哥下去拿酒,自己则随随便便潇潇洒洒地往柜台上一靠,漫不经心地去听那书台上的先生说书。这不听还好,一听倒让他听到个熟悉的名字——顾惜朝?当下便来了兴趣,于是双手抱胸,细细听来。
只闻那说书先生“啪”地一拍惊堂木,正说道:“……哪知这顾惜朝的竟是个阴险狡诡之人,前一刻方在生杀大帐里与戚大侠和众位当家拜了香,这一刻听闻官军前来围剿,便暗暗拔了随身的小刀,隔着帐帘‘噗’一声捅了戚大当家的肚子……”话音未落,就听“碰”的一声巨响,吓得那说书先生立时闭了口。
堂上听书的众人也俱是一惊,回首看向声音来处,却只见眼前白影一闪,再看那柜台,竟生生被砸塌了半边。众人见状俱都骇然,正不明所以,就听那说书先生“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当下赶紧又回头朝着书台上看去,只见一人白衣白发,竟生得一副俊美无匹的少年模样,此时正怒气冲天地拎着说书先生的脖领子,嘴角边似仍含着笑,目光却比那数九寒天的冰凌子还冷。
这可真是天降横祸,说书先生想破了头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言哪语惹着了这位爷,却不敢造次,只连连道饶。白衣人却似嫌他话多,又一提领口勒得他闭了嘴,方才开口一字字地问:“你方才说……那顾惜朝如何?”
“他……他……”说书先生憋红了一张脸,半天才憋出两个字,白衣人这才发觉自己手下勒得紧了,冷哼一声将他松开。
回身勾过近身前处的一张长凳,白衣人撒开架子坐下,目光仍旧冰冷地逼视着说书先生,道:“说。”
“是、是。”说书先生连连点头,却怎样也想不透这位爷究竟是何来路,是想听好话还是坏话,急得额上直冒汗。
白衣人见他口里称是,却不答话,额上还大汗淋漓,当下便明白了,复又开口道:“你只管说照你知道的说,不得有半点含混欺瞒。”
这一来说书先生倒略略放了心,心道这人莫不也是顾惜朝手下害的哪家苦主,方才在这里听到仇家所为?于是再不敢耽搁,只将那书本子里有的桩桩件件一一道来。堂上众人随之也跟着静下细听,只觉如此这般的听书,今次还是头一遭。
那说书先生因想着白衣人也许是不明详情的苦主,因此说得甚为仔细。什么连云寨、霹雳堂、毁诺城,顾惜朝机关算尽、杀人无数,真是字字血债。堂上众人听得入迷,却不知那白衣人早已气得七窍生烟,一张俊脸白了又白,亮澄澄的凤儿眼里直像着了两团火。
忽而又一声巨响,白衣人怒火冲天地站起身,竟不知是如何做的,又将先前坐着的长凳生生裂成两半!在场众人无不大感骇然,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只都缩着脑袋怔怔瞧着他,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他的怒气牵连。
之前那下去后堂拿酒的小二哥这时回来了,一见此景,立刻慌了神,忙不迭地抱着酒坛子跑到白衣人跟前:“白爷、白爷,这是怎的了?是小的哪里招待不周?”
白衣人却不答他,只将袍子一撩,大步踏出向外面走去。
小二哥见状只得跟着跑过去:“哎、哎、白爷、白爷,这酒……”
“先寄着!”那白衣人瞧也不瞧他,只丢下一个银锭,话音方落,人已在几丈开外。

且说这白衣人离了万香楼,只觉满腹恶气乘着怒火“噌噌”直冒头顶,他一路飞奔,不多时便来到城外一处竹林。那竹林之边建着两明一暗三间草舍,屋前一方花田,正满满地开了一丛杜鹃——白衣人方一走至花田边,便“铿”一声拔出身上佩剑,三两步上前踢开最右首那间草舍的屋门,大喝一声:“顾惜朝!”挥剑疾砍。
屋内正有一青衣书生,手捧一本医书立在屋正中的一张书案前,对着面前的一堆药材沉思。忽然闻得白衣人的声音,方自抬头向他看去,就见剑光骤闪,已来到身前!他面色陡然一沉,抽身急退,同时翻手自身侧挎包中勾出一柄小巧的银色小斧,堪堪架住剑尖,挺秀双眉随即怒挑,沉声喝问:“白老鼠,你又发什么疯!”
白衣人却不答他,也不撤剑,反而就势将剑锋一横,压在青衣书生颈侧。青衣书生见状怒眉倒竖,手腕施力一抬以小斧将剑架开,另一只手反推一掌,直拍白衣人面门。白衣人冷哼一声,侧身避过,反手将剑身立起,自下而上划向青衣书生,虽是以剑克敌,行的却是刀招。青衣书生丝毫不敢怠慢,身形疾转的同时将手中小斧掷出,人已落至窗边。
白衣人自是知道小斧厉害,当下连翻几个筋斗向后跃去,落地的同时回身以剑锋挽了个大半圆,“铿”一声将飞转回头的小斧击落。那斧来势极猛,震得他虎口发麻,他却不管,挥剑又要砍上。那边青衣书生却先一步抬手一挥,大喝一声:“慢着!”心下却气愤莫名盛怒难当,回手“碰”一声将身边的花架子击了个粉碎!
“慢什么慢?”白衣人口中虽是不放松,但见青衣书生似有话说,却还是顿住了动作,将剑横指一旁。
“你发什么疯?”
青衣书生咬牙切齿,垂落腮边的卷发微微轻颤,怒不可遏。

白衣人仍旧不答,却反问道:“我且问你,顾惜朝可是你的真名?”
青衣书生横他一眼:“顾惜朝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那你可识得一个叫戚少商的?”白衣人又问,目光紧紧逼着青衣书生,倒似要将他身上看出两个透亮的窟窿。
青衣书生闻言蓦然一震,而后双目微眯、杀气横生,冷冷道:“认得又如何,不认得又如何?”
白衣人见他如此,心下已知八九不离十了,目光随即更显冰冷,横指的剑锋也因感觉到他周身的杀气而嗡嗡作响:“若是认得,白爷今日就将你立斩剑下,就当从来没救过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青衣书生闻言反倒笑了:“那也得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接着双目陡然一厉,举掌拍将过来,“你将我顾惜朝当作什么,由得你想救便救、要杀便杀?”
白衣人见他如此,竟也自笑开了,道了声:“白爷等的就是你这句——看招!”随即虚晃一招跃出屋外,却将手中长剑掷了,返身挥拳而上。
顷刻之间,竹林再不复平日的清静。只见一青一白两道身影在林间来回穿梭,拳来掌往,带起草叶落英四散飞舞。白衣人拳快如电、虎虎生威,顾惜朝掌风阴柔、犀利刁钻,一时之间却是难分高下。正在难分难解之际,忽闻林外传来一人焦急的呼声:“顾先生!顾先生!”二人当下对视一眼,虽仍有僵持,却终是同时撤了招,转而跃向声音传来之处。
出声的是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怀中抱一襁褓,面色仓皇。此少年二人是认的的,乃是对面李家村的孤儿小三,而他怀中襁褓内裹着的乃是他娘死时留下的棺材子,村人顺着他的名字给取了个小号,叫小四。
“顾先生,顾先生,求您给看看吧,小四刚才还好好的,但吃了我带回来的菜粥就突然没声了。”一见顾惜朝自林中步出,小三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忍了许久的眼泪也终于掉了出来,给脸颊上的灰一混,成了个大花脸。
顾惜朝闻言立刻上前将襁褓接在手中,先抬手翻看小四的眼睑,接着飞快地转身向自己的那间草舍走去。小三担心弟弟,连忙起身也跟了过去,却又怕打扰了先生,只敢站在门前。
白衣人见他如此,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道:“去烧些热水,一会儿顾先生用得着。”待小三点了头、擦着眼泪走开,他便上前一步自窗口朝屋里看过去,皱着眉,盯着顾惜朝的一举一动。
心中无疑是有些矛盾,因为万香楼中听说的顾惜朝背信弃义、杀人如麻,但眼前这个自己在两年前无意救下的顾惜朝却是性情爽烈、妙手回春——前一个搁在他眼里无论几回都该一刀剁了,但后一个他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出下刀的理由。他于是忍不住叹息一声,心道老天爷啊,你怎么这么待见白爷、这么爱给白爷出难题?心念一转却忽地沉闷下来——事到如今,你又独留白爷一个身在这百年之后,却是连个说话商量的人也无了……
正想着,忽见远处林间似有人影闪动,白衣人于是蓦地飞身跃将过去,却不料竟扑了个空。他心下不由一阵犯疑,又四处查看了一阵,但仍是一无所获。
无奈之下只得回转草舍,正见得顾惜朝自屋中步出,取了些热水给小四擦了脸、交回小三怀中,复又回到屋中配了几帖药拿来,让小三一同带回去。他心中不知为何竟突然响起一个久违的声音,温如水、沉如山:“白兄可知,浪子回头金不换?”
“臭猫,又想教训白爷?”面色不由微变,白衣人口中念念有词,末了,却净剩下怀念。再抬头见顾惜朝站在屋前,眼含警惕地望着自己,他突地一挑双眉,重又笑出一脸灿烂:“好了,不打了,白爷想通了,救了你到底还是比杀你来得划算。”
顾惜朝闻言脸色变了又变,终于还是抬手掷出一柄小斧:“老不死的老鼠妖,下回要疯死回山里疯去!”
“顾惜朝!你少给白爷老鼠长老鼠短的,若论起辈儿来,白爷可是你爷爷的爷爷!”


章三
白发人


这白衣人自称顾惜朝爷爷的爷爷,看似口气托大,其实倒也不然。你道他是谁?正是仁宗年间以盗三宝引发鼠猫之争,后归义开封府,又为助颜查散破襄阳王一案而三探冲霄楼,最后殁于铜网阵的锦毛鼠白玉堂!他原在冲霄一役被乱箭穿身、死无全尸,却怎料入土百年之后竟又还了魂,而那百年前血肉模糊得连四肢俱都不分的尸身更似着了神迹一般恢复得连伤痕都未留下一道,只是头发全白透了,也算是落得个身过百年的凭证。
这事若只是平日听人说道,顾惜朝定是全然不信的。但两年前白玉堂自仇家手中救下身负重伤的他时,所在之地正是传闻中锦毛鼠的埋骨之地军山,那人又如此自称,且神思清明不似疯癫,因此虽深觉不可思议,但他最终还是信了——这世道本就无常,又有多少奇行异事能真正寻得一个原因?倒不如既来之、则安之,权且当作神迹,虽然在他顾惜朝眼中,那举头三尺的朗朗青天一向都是空的,从来就无鬼神之说。
心思微动,顾惜朝神已飘远。他的目光落向屋前花田里盛开的杜鹃,良久,又自移开。那花丛之下有晚晴的骨灰,一捧一捧,是他亲手与散落的花瓣一同埋入土中——却不知若待百年之后,这花下是否还留得住那一缕香魂芳踪……
忽而,眼角处似有黑影一闪,他随即抬眼细看,却只见竹林空旷,并无异状。心下不由生疑,但转而一想至多不过是仇家找上门来,便冷哼一声,随他去了。此时白玉堂已然将他掷出的小斧击落,正重新提了那柄白鞘的宝剑,打算重回万香楼去取那两坛准十三年的五月红。顾惜朝原就不愿多问他的闲事,便折回屋中寻来先前被白玉堂打落的医书继续研读。

月上中天之时,七道人影无声无息,在竹林内四下散开,悄悄潜近林边的三间草舍。其中一人率先跃至最右首边的那间,紧贴着半掩的窗格,透过缝隙中朝屋内望去。
内中只有顾惜朝一人,正借着灯光仔细擦拭一柄银色小斧,神色动作看来十分平静,似乎并未发现异状。他于是抬手向林中轻晃了一下,而后弓下身朝正中的草舍移过去,却见屋内漆一片,细听之下,并无人声。
第二次抬手轻挥,那人接着再度弓下身,逼向最左边的第三间草舍。此时已有三名同伴来到近前,按他所指先后潜进了中间的一间,轻手轻脚地四下翻找起什么。他随即同样就着窗格的缝隙朝里看去,并侧耳细听——无人;于是抬手又是一挥,便又有三名同伴瞬间跃至近前,轻轻将窗格挑起,探身而入。
小心地伏低了身躯,那人在此两间草舍之间待了片刻,方要起身,却忽见顾惜朝屋中灯影一闪。他心下一紧,立刻飞身跃将过去,却见屋中空无一人,哪还有顾惜朝的身影?心中不由暗道:“不好!”脚下已腾空飞出,同时将嘴一嘬吹出一声响哨。不料哨音未落,中间草舍的屋顶上就站起一人,白衣白发,在四下一片漆黑之中甚是显眼。
“三更半夜偷偷摸摸,莫不是惦记白爷的酒钱?”不消说,这人自是白玉堂。只见他一手拎着一个酒坛子,另一只手举剑扛在肩头,虽在夜色中看不清面目,但只听声音便知他定然满面讥诮。先前那人闻言并不答话,只暗暗将手移向腰间。下一刻,他突地将手一扬射出两枚飞梭,同时抢上一步、整个人腾空而起,双掌齐齐推出拍向白玉堂!
说时迟,那时快!当白玉堂听闻飞梭破空之响,人已然自原先所站之处向右斜飘出两尺,但此时来人双掌已至,纵他身法再快,却也避无可避。所以白玉堂索性不避,只将手中酒坛平平向前推出,继而在来人双掌与酒坛接触的瞬间突然松了手,改将提着酒坛的手捏成拳,如闪电一般挥出——只闻“碰”一声酒坛迸裂,碎裂的陶片竟生生扎满来人手掌!
虽是忍了又忍,但来人仍是痛得“啊”了一声,心下却是又惊又骇——才仅一个照面,自己竟被废去双掌!他于是急急翻身回跃,想借着白玉堂那一拳之力重新落回屋前的空地,却不料方自跃至空中就听见一阵鬼哭神嚎之声在脑后响起!
神鬼夜哭,神哭小斧!
来人心念电转,只一瞬便领悟到这鬼哭之声的厉害。心下不由更觉骇然,但身形却半点不敢迟缓,拼尽全力折身一扭,却只是避过了断首之险,脖子上仍被那小巧的银光剌出一道长缝,登时血流如注。当下无论如何也不敢恋战,他随即就着身体的去势,以左脚借右脚之力凭空作了一个鹞子翻身,倏地没入竹林。那边白玉堂与顾惜朝见状却也没追,想是各自都明白穷寇莫追的道理。
“还有几个呢?”见那人在竹林中隐没了身形,顾惜朝收回在空中回转的小斧,抬眼看向房上之人。
白玉堂就地往屋顶上一坐,屈指向下点了点,另一只手将剑一掷,重又拎起一坛酒道:“躺下了。”
顾惜朝随即进屋查看了一番,片刻之后将人从屋里丢出来,问道:“死了——你怎么也不留个活口?”
白玉堂却似吃了一惊,霍地起身自房上跃下:“不是我杀的。”
顾惜朝闻言双眉微促,回身重又将尸体细查,却不料那六人竟都是服毒自尽,而毒药乃是藏在牙齿之中。
“看来这些人是训练有素的杀手——顾大公子,莫不是你的哪个仇家?”闻得了来人死因,白玉堂却展颜一笑,双手将剑抱于胸前。
顾惜朝横他一眼,并不争辩,却有疑问:“若是仇家,大可直截了当上门喊杀,何须如此蒙头盖面、偷偷摸摸?”稍做停顿,他将来人先前的举动细细思忖了一番,而后轻挑唇角,竟也露了个笑脸:“只怕是耗子偷衔了哪家的油壶,叫主人家寻到窝里来了。”
白玉堂闻言双目一厉,正要发作,却思及方才夜袭之人所为确像是来寻自己的什么东西,便讪讪地顿下了动作。但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透那些人寻的是什么,因为自复生以来,他便身无长物,就连手中这柄宝剑,也是年前方自来寻顾惜朝看诊的某个劣绅手里讹的。
心下不由疑云重重,却一时也想不出个头绪,白玉堂索性道一声:“罢了。”重又翻身跃上屋顶:“此行失败,那些人定会再来,到那时再问个清楚也不迟。”
顾惜朝心知现下也只得如此,便也不再多言,转身回到自己的草舍,不料方自关上门,窗口就突地落进来一颗圆石子——
“顾惜朝,你把这些尸体堆在白爷门口,让白爷怎么喝得下酒?”

话分两头。
且说那夜探竹林草舍之人重伤逃脱之后,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来到了近城门口的一处山神庙,自腰间取出一枚哨箭,点火放入空中。片刻之后,南头街边便浮出一道人影,黑衣蒙面,转眼已来到身前。
“如何了?”黑衣人见他伤势沉重,却并不关心、只问结果。
“失……败了……”那夜袭之人此时已站不住,“碰”一声倒了下来,双手紧紧捂着颈上的伤口,但可想而知根本无法止住血流之势。
黑衣人闻言目光一闪,却未动怒,只俯下身凑近夜袭之人,又问:“可确定是那白发人?”
夜袭之人挣扎着点头:“……白发……少……颜……与消息……相符……”
“那他现下人在何处?”
“城外……竹林……”
“身边可有同党?”
“顾……顾惜……朝……”
话音刚落,忽闻远处一阵衣袂振动,黑衣人蓦然起身,大喝一声:“谁?”人已向声音来处一跃而出。
谁知来人竟不退反进,月光下只见银光一闪,挺剑而来:“戚少商!”
黑衣人闻言一惊,立时收招以足尖点地,反向身后跃去。却不料戚少商剑锋已至,只闻“噗”一声,右腿脚踝已被刺穿。
心下不由大骇,却深知断不可落入他手中,黑衣人于是拼力一挣,硬生生将腿自剑尖拔下,同时两手各射出两枚飞梭,直打戚少商上中下三路。戚少商来势极快,一时间躲闪不及,只得回剑疾挡,黑衣人便趁此时机纵身又是一跃,没入夜色之中。
待戚少商挡开飞梭,想要再追已是不及,他于是还剑回鞘,转至庙前查看那夜袭之人的情况。那人因血流过多,此时已然断气,戚少商只好仔细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口——只得手掌和颈上两处,却似出自不同人之手。
心中随即想起方才在暗处所听得的消息,戚少商双眉微促,又低头细看了看夜袭之人颈项上的伤口——确系神哭小斧。他不禁眉头深锁,狠狠捏了捏手中长剑,而后起身飞快地向城外掠去。
——白发人……顾惜朝……莫非你真与贡珠劫案有关!?


章四
神龙斗锦鼠


六扇门接到贡珠被劫的消息时,诸葛神侯刚刚离京使辽。追命和冷血分别在山东与河南查案,无情又须留京坐镇,于是这个案子就落到了暂代铁手之职的戚少商手上。其实眼下时局混乱、江湖人心浮动,像这类贡物被劫的案件早已屡见不鲜,六扇门原本并不会立刻就分派人手出去撤查,但此次除了贡珠遭劫之外还牵扯了一个渔村上下几十条人命,所以无情才没有将案子压下。
根据无情得到的消息,当日那个渔村附近一共死了三批人。一批是押运贡珠的镖师,一批是身携武器的黑衣人,还有一批是渔村的村民。这情形看似令人费解,但若仔细推敲却又不然——据当地县衙上报,镖师与村民尸身上的伤痕都与黑衣人所携之兵器相符,那么黑衣人既死,贡珠又不知去向,不消说当时现场定然还有第四方人手。
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类情况在以往的案件中层出不不穷,因此戚少商打从一开始目的就很明确。他前去地方县衙寻的就是这第四方人手的线索,所以他只看了黑衣人的尸体。
那些尸身上致命的剑伤俱都只有一道,既宽且深。由伤口的情况看来,若非杀人的兵器其宽、重尤胜逆水寒,便是凶手臂力惊人,且招式凶猛、大开大合。除此之外,尸身上还有多处被剑尖挑破皮肉、只微微见血的轻伤,着实令人费解——既能一剑毙命,却又多费时间留下这些毫无意义的伤口,凶手用意何在?此疑点之一。
疑点之二乃是据衙差所言,当日他们到达现场之时,渔村村民的尸身已尽数被掩埋,且墓前都立了块木牌为碑,上面清楚地刻着死者之名。他们原以为村中尚有幸存之人,但查对户籍之后却又发现不然,倒是有一位月前曾去村中巡视过的老衙差在看过村民的尸体之后发现,那渔村中曾经收容的一个白发人不在其中。据老衙差回忆,那人相貌生异,白发少颜,腰里悬着宝剑,看来颇有些功底。但他并不确定案发时白发热是否还在村中——也许那人只是在村中暂作停留,过不多时便走了呢?而恰是在这个时候,戚少商却无意间在山神庙听见那两名黑衣人说起一人白发少颜,还与久已不闻其名的顾惜朝是同党,这一惊之下少不了诸多联想,不必细表。
只说戚少商一路向城外掠去,却不明竹林方向,因此多绕了些路。这一绕却是让方才负伤而去的黑衣人抢了前,先他一步召集了人们围击竹林小屋。待戚少商到时,竹林外已然杀声四起,火光冲天。
戚少商心下不由一凛,暗道:不好!却并未急着上前。他定睛细看,只见那火光乃是竹林外的三间草舍中的一间着了火,而不远处,正有一青一白两道人影与数名黑衣人缠斗在一起。那青衣人卷发垂肩,一身书生装扮,眉目清朗但满眼含煞,却不是顾惜朝是谁?而另屋顶上的白衣人,看面目不过二十出头的光景,竟生得满头白发,一双吐着酒气的凤儿眼暗含讥诮,唇角边看似勾了一抹笑,却也带着煞气,冷得扎人。

那白发人自然是白玉堂。先前他与顾惜朝一起打退了黑衣人,便回到屋顶上细品那剩下的一坛五月红,却不料酒刚喝了一半,那些黑衣人就来了第二拨。心下自是恼烦生厌,他却并不动弹,仍旧横身侧躺在屋顶的茅草之上,一口接一口地饮着坛子里的酒。而顾惜朝则在屋中静坐着看他的医书,似是半点也不把屋外的黑衣人放在眼内。
黑衣人见状不由面面相觑,暗道这两人忒是轻狂,又想到之前一拨同伴不到片刻即被他们打发,心下不由更暗暗小心了几分,待到出手之时,却是招招狠辣,力求在最短的时间内给对方以重创。他们似是得到了指示,甫出手时俱都攻向白玉堂,只留下几人四散守在顾惜朝的草舍之外,以防其出手襄助,只可惜他们并不知道顾惜朝此番其实是打定了主意看热闹,只要白玉堂不出声求援,自己便决不出手,因此白白浪费了全力合攻白玉堂的好时机。
四名黑衣人分从四面跃上屋顶挥刀砍向白玉堂之时,白玉堂仍在半躺着喝酒。但只一瞬他人已跃起,足尖一勾将先前被自己掷于一边的剑踢上半空,继而抽剑挥剑一气呵成。他出手快如闪电,只一剑便将右手边的黑衣人劈倒在地,同时蹂身一跃,用酒坛挡开左手边黑衣人挥至颈侧的钢刀,并以双足将另两名黑衣人踢翻在地,落地回身又是一剑,竟是自左手边黑衣人的面门直劈胯边,登时飞血四溅!
原先未跃上屋顶的黑衣人见状不由骇然,却并不退缩,仍旧咬牙上前。这一轮却有八人跃上屋顶,加上之前被白玉堂踢倒的二人,分从十个方向合力攻之。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屋顶上又地方太小,难免施展不开手脚,白玉堂渐渐也觉吃力,但他自恃艺高,人又天生狂傲,因此快剑飞挑之间,酒坛竟仍未离手。
忽而,一支响箭破空而出,自顾惜朝的窗口边直打向白玉堂背心。白玉堂此时正与身边之人缠斗,一时无暇亦无法抽身。但那响箭方自射出他便听见了,于是上身斜错,借侧身之机运起臂力将酒坛扔出,只闻一声,酒坛子自半途截落了那支响箭,去势竟未减弱,只稍稍偏了方向,穿过窗口直落进顾惜朝屋中。
顾惜朝此时前虽一动不动地仍在看书,但耳朵却一直仔细留意着外面的动静。此时忽闻一物自窗口直奔屋内而来,抬手便是一掌,却未成想竟是白玉堂的酒坛子。他这一掌力道不弱,只闻咔啦一声,酒坛应声而碎,其中还剩着的半坛五月红便就势泼出,溅了他一袖。他双眉顿时一蹙,喝道:白玉堂,你往哪扔!同时缩手转身,却不料动作过大,竟将桌上的油灯带落在地,灯火遇酒即燃,瞬间便烧了起来,连顾惜朝沾了酒的衣袖也引着了。
顾惜朝于是急急将衣袖一卷,压灭了刚燃起的火苗,但地上的火势顺着酒洒出的方向已然烧着了木质的桌椅,再难控制。他只得暗叹一声,纵身跃出窗口,那边白玉堂一见此景,竟似气极,大喝一声:还白爷的酒来!反手一刀便将距离自己最近的黑衣人砍毙当场,脚下步伐随之疾变,竟反向黑衣人攻了过去。而守在顾惜朝屋前的黑衣人一见他跃出,也立时挥刀而上,生怕给了他喘息的机会,神哭小斧便会得空飞出。岂料顾惜朝正在气头,出手便是杀招,小斧捏在掌中,只银光一闪便封喉见血。黑衣人见状大骇,更加不敢怠慢,合力围攻上去,登时屋上屋下一青一白两道身影,各自与黑衣人战作一团。

戚少商来到竹林边,细心观察之时,看到的便是如此情景。他于是按剑而立,也不上前,只目不转睛地盯着白玉堂手中宝剑。
那是柄轻薄细长的剑,配合白玉堂如电疾走的身手,在夜色中宛如游龙,周身银光灿灿,舞得甚是漂亮;但锋过之处落招却是极狠,招招见血、步步为杀,丝毫不留余地。
戚少商见状不由眉头紧皱,却碍于黑衣人亦是劫贡珠的势力,不愿出手打草惊蛇。但当他侧目看向另一边的青衣人时,握剑的手却蓦地一紧,几乎就要拔剑而上——顾惜朝手中小斧飞转,尚未离手,已在几个照面之内林杀三人!
心中不由暗喝:“真是死性不改!”戚少商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在又一名黑衣人倒下之时挺剑而上,架住了顾惜朝的小斧。顾惜朝乍见逆水寒,却是一惊,遂横目望将过来,不想来人竟真是戚少商!
手下不由更捏紧了小斧,顾惜朝厉声道:“让开!”另一只手抬掌便是一招“落凤索喉”,抓向戚少商咽喉。
戚少商推剑侧身,险险让过,口中却一声断喝:“你又杀人!”
顾惜朝不怒反笑:“戚大侠当真可笑,他们要杀我便杀得,怎么我杀他们便杀不得?”言罢目光一沉,反手便是一记小斧射出,鬼哭声中正中一名黑衣人背心。
戚少商随即大怒:“你若不做亏心事,又怎会有这么多人想杀你!”说着挺身递出一剑,剑花轻挽,刺向顾惜朝。
顾惜朝闻言不再答话,只冷哼一声,重又勾出一柄小斧,捏在掌中先一推手挡开削向自己右臂的逆水寒,再斧口向外,使出一掌“落凤回巢”,直拍戚少商胸前三大要穴。
一时间,战况急变。
戚少商的加入使得黑衣人压力顿减,他们于是索性弃了顾惜朝,集中全力向白玉堂攻过去。岂料白玉堂竟是越战越勇,手中长剑劈、挑、砍、削,半点不落下风。但他此时却在暗暗留意顾惜朝那边,因为方才加入战圈的蓝衣男子功力不弱,但顾惜朝却不知为何已失了平日的冷静——高手过招,最忌心浮气躁,他恐怕顾惜朝要落下风。
心下方如此想着,那边顾惜朝便不慎被一具尸体绊住,右脚随之一软,竟向下跌去。白玉堂暗道不好,心想莫不是牵起了腿上的旧伤,当下剑锋一转“铿铿铿”几声挥开面前挡路的黑衣人,长身一跃向顾惜朝那边掠去。
戚少商并未料到顾惜朝竟会被尸体一绊就失了平衡,此时想要收势已是不及,眼见着剑尖直奔顾惜朝前胸而去,正急寻变招之法,就见眼前白影一闪,“铿”一声剑尖已被挑起。方自回神,就见那白发人顺着挑起的剑尖走势飞快将剑划了个半圆,再一拧上身回手横削过来,剑锋片刻未停。
“欺负个腿不好的算什么英雄?过来让白爷教训你!”白玉堂手中剑一招快过一招,口里却也没闲着。顾惜朝闻言直想翻白眼,但眼见黑衣欲随后抢上与戚少商合攻白玉堂,便不敢怠慢,抬手疾射出两柄小斧。
斧过人亡,戚少商眼见黑衣人又倒下一片,双目立时赤红,怒喝道:“顾惜朝,那是人命!”却无奈逆水寒被白玉堂紧紧缠住,一时间竟无法脱身。白玉堂闻言虽有些奇怪这黑衣人的首领为何竟认得顾惜朝,心地还好似挺仁厚,但此时情势却不容他多想——戚少商急火攻心,出手也随之狠烈起来,且招招精妙,逆水寒更是宝剑御光,剑锋所过,处处留影,令人眼花缭乱之外更有性命之虞!
白玉堂不敢分心,手中宝剑疾旋,招招抢攻,招招快攻。他本是剑行刀路,招式大开大合,颇有独到之处,因此对上逆水寒也毫不逊色。但他却不知正是如此的用剑之法令到戚少商心下更笃定他就是当日在渔村杀了黑衣人并劫走贡珠的白发人,因此打定了主意断不可让他逃脱。
逆水寒破风龙吟,戚少商将剑斜推,看似舞了半个“抱月势”,但剑尖挨到白玉堂身前五寸之时却忽地一转,挑了个剑花,如腾龙出海,点向白玉堂左腕。白玉堂见势却不避,左手握拳拳向外一振,拳风恰击在逆水寒的剑身上,其力道之大,竟令剑尖向外偏了半寸。而只这半寸的赢余,他便得以侧身还击,右手剑锋斜削戚少商下盘!
戚少商见他竟以拳风挡开剑势,暗叹此人胆识过人,且拳法剑招竟配合得天衣无缝,看来的像是个人物,就不知为何要做这杀人劫贡的勾当?手下却丝毫不敢怠慢,剑势疾走,在白玉堂宝剑近身之前出力一挡将其架开,又速接一记平刺,袭向白玉堂胸前。
白玉堂见他此剑来得平常,心下却知这才是险中之险。所以他退,身形架势俱都不变,只双足点地,飞快向后平移。戚少商起剑直追,剑尖不偏不斜,依旧是一记平刺,看来无惊无险,却把白玉堂逼得无路可退。白玉堂无奈之下只得举剑回击,却明白这一剑一定要出得巧,否则恐怕要吃亏,心念电转之下瞬间便有了计较,唇角微微一挑,挺剑也递出一记平刺。
这一记是实打实的剑招,并非刀招演化而来,是以招式动作都比白玉堂先前所用之招来得秀巧,连带地,竟让他周身的气息也变得温文谦和了许多。但戚少商却明白如此的变化其实更含风险,因为他无形之中已给了对手一个暗示:这平平一刺之下可接的下文也许比常人来得更多,而你却无从掌握。
正所谓“攻心为上”,戚少商不禁暗自叹服此人在如此情形之下竟还能想到这般攻心之策。他却不知道白玉堂其实根本没想这么多,他只是势急求变,心想着你平凡无奇,干脆我也平凡无奇,于是便有了这一击。但其实这一招出手却并不如他自己所想那般普通,因为他生平用刀,脑子里印象深刻的剑招有限,所以这一记平刺实际上是他暗中硬记的展昭的招式——当年鼠猫相争之初,他夜入开封府寻刀,后被展昭无意间将刀砍断,那时展昭所使剑招的起势便是这一平刺。此招看似无奇,所接之变化却是精妙,而白玉堂为报断刀之仇,既暗自将此招牢牢记下,并每每在脑中悉心演练苦思破招之法,实际上早将此一平刺之后所接的变化也详熟于心了。
白玉堂一记平刺递出,心思未动,身体已自然而然凭着心底深刻的印象将此一招之后的变化完整舞了出来。戚少商自他挺剑而来之时便谨慎以待,此时更急急变招相迎,逆水寒与其手中宝剑数度相接,“铿铿”之声不绝于耳。那边顾惜朝此时已将黑衣人尽数杀净,抬眼见他二人打得起劲,也不欲出手,只将小斧收回袋中,冷眼旁观,倒真似看热闹一般。
忽闻一阵脚步声自城内方向过来,顾惜朝双目一厉,小斧迅速入手。但他很快便看清来人乃是城内衙差,便随即敛了目光,暗暗将小斧收回袋中。
那些衙门差之中有个长在附近巡视的,一见顾惜朝便赶紧跑了过来,问道:“顾先生,出了什么事,房子怎么烧着了?”想来该是在巡街之时见得了火光,因此才带人赶来。
顾惜朝闻言侧目瞥了一眼仍与白玉堂斗作一团的戚少商,唇角轻扯,露了一丝冷笑:“没什么,只是遭了土匪。”
众衙差闻言大惊,赶紧抽了刀看向远处正在缠斗的两人,欲分辨哪个是土匪,却不料其中一人竟是戚少商,当下惊呼一声:“神龙捕头!”就要上前襄助,那边白玉堂却突地将剑一拨跳离战圈,貌似气结地大声喝问:“你是捕头?怎不早说!”


章五
遇凶


戚少商听闻白玉堂所言,又见他突然收招,心下虽疑,却也不便再攻,于是也收招跃向一边,但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回答白玉堂的喝问,只好双手抱拳报了家门:“在下戚少商。”
不料白玉堂闻言竟是一笑,目中的煞气也褪了,整个人似迎着阳光一般亮堂起来:“原来你就是戚少商啊,这就难怪要一见顾惜朝就动手——这回倒是白爷眼拙,瞎淌了趟混水,抱歉啊。”
戚少商闻言一怔,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幸而顾惜朝已从身后走了过来,站在二人之间,正好解了僵局。
只闻顾惜朝道:“戚大捕头远道而来,又一见我这朋友便打得难分难舍,想来应该不只是要为那些黑衣人打抱不平吧?”原来他神思清明,早看出戚少商有擒捉白玉堂之意,只是遍想不出其中关节,仅能想到也许与黑衣人找上白玉堂之事有关。
戚少商看他一眼,心道这人仍是这般心思敏锐,却不多言,只望向白玉堂:“在下此来,确有一事相询——敢问兄台高姓?”
“姓白,白泽琰。”白玉堂答得干脆,却只报了表字,因为“白玉堂”此名已被说书人传得太广,而他自有了顾惜朝那方的经验,已不愿再对自己的身份多作解释。
戚少商抱了抱拳,又问:“敢问白兄,本月初三,也就是十日之前,傍晚时分,你身在何处?”
白玉堂闻言一顿,先与顾惜朝互望了一眼,而后开口:“在城中李府家的帐房,替小顾去结诊金。”
“那此后可有去过别处?”戚少商接着问,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生怕漏看一丝一毫的异状。
“应是去了药铺……”白玉堂略想了一下,又看向顾惜朝,“你让我结了银子直接去药铺取乌头的是不是那天?”见他点头,方才回首看向戚少商,“我到药铺替他去取之前在那儿订的四钱乌头,后来被掌柜的留下来喝酒,一直在城里待到二更。”
稍稍顿了一会儿,他见戚少商似在思忖,心底突然升起一种久违的兴致,随即露齿一笑,算准了他的下文似的接道:“李府帐房和药铺掌柜的都是人证。”接着,他又指了指起先第一个跟顾惜朝说话的那名衙差:“我那天喝多了些,回来的时候是小王捕快给我开的城门。”
那名王姓衙差闻言连连点头,上前一步走到戚少商身前道:“确是这样没错,那天正是卑职当班巡夜,巡到西街济生堂药铺门外之时遇见了白爷……白大侠,就跟他一路走到了城门口,开门让他出了城。”当然,他没敢说他之所以在宵禁之后还要开城门让白玉堂出去,是因为怕他又乘着酒兴到衙门的屋顶上赏月。
戚少商闻言微微点头,虽不置可否,但心下显然已有了些计较。只见他再一次向白玉堂抱拳:“如此看来,今日之事许是有些误会,还请白兄给戚某一个求证的时间,一经证实,戚某定当上门赔罪。”
“诶,戚捕头言重了。”白玉堂挥了挥手,看来豁达通情,岂料下一句却是风头疾转:“不过话说回头,戚捕头这样一上来就拉拉杂杂问了这么一大堆,难道不觉得该跟我们解释解释究竟所谓何来么?”
戚少商显未料他有此一着,一时有些发怔,但很快便反应过来,沉声道:“戚某身在公门,案件内情说来多有不便,还望白兄见谅。”
这话是打的官腔,一般人若听到此,即使心有不甘,却也不会再问了。毕竟江湖与官府无干,而戚少商出身江湖,却作此一说,这其中的拒绝之意自是毫无回环。但那是对一般人而言,对白玉堂却没那么容易奏效——想他当年自盗三宝闹东京之后,与这官府的干系从来就没有厘清过,更何况白爷想知道的事,又岂会随随便便就让人搪塞了去?
眸光一闪,白玉堂心道就晓得你小子要给白爷来这套,面上笑容却分毫未变:“戚捕头哪里话,正所谓天下人管天下事,何况这事我已被牵扯其中,自然要问个清楚明白,不然哪天被人杀了还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言语间意有所指地瞄了一眼地上黑衣人的尸体。
怎料这戚少商竟不开窍,仍是一抱拳:“这些黑衣人亦是本案的干系,戚某保证结案之后定给白兄一个交代,只是官府之事,还请白兄勿再过问。”这下听得白玉堂有些火了,正要发作,却被一旁的顾惜朝扯住了衣袖,尚未及发问,就见他已上前一步,双目冷然却唇角含笑,挑衅似的看向戚少商。
只闻他道:“戚大捕头这官话说得响亮,心里算盘打得也响,只是就算顾惜朝性命轻贱,戚大当家不屑亲自下手想假手他人,却也没道理牵拖上白兄不是?”言下之意竟是暗示戚少商若是不说,便是有意借黑衣人之手除掉他这不共戴天的仇人。在场众衙差闻言无不面面相觑,一是惊这形容单薄却医术高明的书生竟就是当年追杀九现神龙、后金銮殿逼宫的顾惜朝;二是疑他话中暗示所指,心想以他二人之仇,戚少商或许真有此一想也未可知。
戚少商听他此言,又见周围衙差面带疑虑看向自己,心下不由怒火上涌,但只是横眉瞪他一眼,却未多言。一方面他此刻已然从乍见顾惜朝的恨怒中冷静下来,对于先前之举自觉有些理亏,另一方面则是想顾惜朝既已经将本名报出,那便等于笃定了他二人的恩怨,此刻无论他说什么恐怕都是越描越黑。
多言无益,他于是转而重又向白玉堂抱了抱拳,请他借一步说话。其实这真乃多此一举——就方才所见顾惜朝与白玉堂的交情,毫无疑问白玉堂一旦得知内情,就必会告知顾惜朝。但此刻戚少商心下有气,所以干脆来个“你既如此说,我便不否认”,单将事情说给白玉堂听,索性摆个他真有借刀杀人之意,只是不想牵上无辜之人的样子。这倒像小孩儿闹脾气似的举动,白玉堂看着有趣,心想这戚少商看似正直内敛,闹起脾气来倒是和顾惜朝一个脾胃,只可惜两人结了八辈子都解不开的血海深仇,不然说不定还真能成一对好知己。此乃题外话,按下不提。

且说戚少商将白玉堂引至一边,背着顾惜朝,也未细讲,只说他手头有个劫镖杀人的案子,凶手有可能是个如他一般白发少颜的用剑之人。白玉堂心里明白他话未说全,却也不好再问,只将他说出来的线索暗暗记下,打算回头再想办法打听个究竟。如此一来一往之间,东边天色便有些发白,戚少商于是向白玉堂告了辞,又向衙差说明他要去别处查访,便先行离去。众衙差目送他离开,方才回过头去料理黑衣人的尸首,而顾惜朝与白玉堂则对着那三间已经烧成灰烬的草舍,各自想着心思。
顾惜朝在看那屋前亦被烧得乌黑一片的杜鹃花田。他心中慢慢升起一阵悲哀,倦倦地自眼底浮将上来,而后化作一抹轻愁,淡淡地隐入眉间。他有些茫然,于是抬头看天——灰蒙蒙的,只东边亮着巴掌大的一点,除此之外,却是空空一片,连头几天还看见的南迁的燕儿也无。这本是他平日有些怕见的景象,但此时站在这一堆废墟之前静静地看着,心思却不知为何倒觉平静下来——或许……是他本就没资格过这清静安逸的日子,所以老天终究还是一把火烧了他的安身之地。
——晚晴之身早已葬于杜鹃花下,正所谓尘归尘、土归土,既无缘别了这一世,他又伤她至深,想来下一世也断轮不到他……
——这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他原不该妄想以那一方花田就此拘了她的魂……
——是了,是了,如今万般相思都成灰,他也该断了这念想……
忽而,肩上着人轻轻一拍,他蓦然回首,却见白玉堂正亮着一双眼看着他,开口并无安慰之词,只压低了嗓音道:“我套到话了,戚少商查的是贡珠被劫的案子。”
一时有些反应不及,顾惜朝先是一怔,而后才回过神来:“贡珠?”心思一转,倒将之前那般哀愁的情绪不着痕迹地掩了下去。
白玉堂点头:“听意思该是有人劫了押运贡珠的镖车,又在案发之地杀了满村子的人,可是劫镖的人后来也死光了,贡珠也不知去向。”顿了一下,他突地一挑眉,笑弯了一对几乎亮出光的凤儿眼,“而那个杀了劫镖人的家伙,听说也是长着一张少年面孔,却白发满头——你说,会不会除我之外还有另一个百年还魂的人?只是这杀人夺贡……却不太像是跟白爷有什么交情之人……”
顾惜朝对他的推测却颇不以为然,一来似他这般悖逆常情的情况这天下能有其一已是不易,二来既是杀人夺贡,若不欲为人所获得,自少不了扰人视听、故弄玄虚之举。是以他摇了摇头,冷哼一声打断他的妄想:“白发少颜,只需易容便可。”
白玉堂闻言眉锋一剔:“你是说有人故弄玄虚?”回头想想也是,若当真天生这一副异相,又怎会在杀人夺贡之时以真面目示人?难不成特意让人寻起来方便么?
这一来他方才那般高兴的劲头便去了一半,脸上的笑容也没了,摸了摸鼻子转去面前那堆废墟之中找寻先前被他随手掷于屋顶上的剑鞘。顾惜朝见他如此,明白他心中失落,却并不多言——他二人均不是需要安慰的人,况且君子之交宜淡而远,若行得太近,便唐突了。但他却没想到那白玉堂心情大起大落,来去竟也如出手一般迅速,只不过片刻工夫,就提了找回的剑鞘长身一跃回到他身前,一双眸子里重又点着了亮,兴致勃勃地问道:“左右这屋子也没了,白爷要去寻那夺镖之人,也找找他的晦气——你去不去?”
顾惜朝忽觉头顶似有只老鸦自飞过,心中一阵无力,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他既与安逸清静无缘,倒不如重回江湖浪荡漂泊,而他二人眼下也算卷进了这个案子,就权且顺藤而上吧——也免得空落落的一颗心漫无目的……

再说戚少商自别了白、顾二人和衙差,便一路西去,直奔此趟负责押运贡珠的尚武镖局。他心中有些疑问,因为竹林一战,那些黑衣人拼命的打法不似一般因财劫贡的绿林强盗,倒像是受雇于人的死士,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再回头联想案发之时黑衣人的屠村之举,他越想越觉此案别有内情,于是飞鸽传书给无情请他调查此案所涉及之贡珠的来历背景,自己则打算从镖局方面入手,打探一下托镖人的消息。
一路马不停蹄,戚少商花了七天时间来到尚武镖局所在的江州,此时夜幕刚刚降临,再只得片刻城门就将关闭。他于是加快脚步,赶在关门之前入了城,却没有去府衙,而是寻了间客栈稍作休息,便乘着夜色未浓前去尚武镖局登门拜访。
戚少商几年前来过江州一次,去过一趟尚武镖局。那次是为了神威镖局有一批要紧的红镖要从江州借道,想借尚武镖局的人脉护送一程,因此请了戚少商出面协调。至此戚少商便与尚武镖局的总镖头卢振兴成了朋友,只是后来因为连云寨战事繁多,便一直没有机会往来,再后来戚少商又因逆水寒一案到了六扇门暂替铁手做捕头,就更少了自己的时间。
虽说如此,但戚少商对尚武镖局的位置还是记得很熟的——这便是江湖人的门道,去过哪里,在哪儿落脚,只要一次便不会忘,为的是遇敌遇险之时便于找寻退路。是以戚少商出了客栈,不多时便来到了尚武镖局所在的城西拐头巷。这巷子地处偏僻,却是块风水宝地,尚武镖局自卢振兴爷爷那辈开始就未挪过地。
此时天已黑尽,城中大路上还有些路人零星地走着,但这偏僻城边小巷却早已无人了。戚少商站在巷口遥遥朝巷内看了一眼,隐约看见镖局门头上的灯亮着,便又加快了脚步朝内中走去。然而就在此时,他却忽然闻见一股浓重的血腥之气顺着风自巷内缓缓飘来,心下不由一惊,立即纵身一跃来到镖局门前,却不料大门紧闭,内中一片死寂!
心中暗道:“不好!”戚少商不敢耽搁,一个纵身跃墙而入,却不料目光所及竟是满地尸体,而总镖头卢振兴更是身首异处,被人用绳拴住双脚倒挂在大厅正中。戚少商见状不由急怒攻心,当下满眼赤红,却硬压着性子上前查看尸首——尚有余温,想来凶手并未走远。他随即抽剑在手,正要四下勘察,就见一人蓝衣白发,自内堂之中掠了出来,手中提着一柄染血的宝剑,剑身既宽且沉,竟似是传闻中失传已久的宝剑巨阙!


章六
御敌


来人正是当日桃花村中杀了劫镖的黑衣人、后携珠而去的蓝衣人,自那日离了桃花村,他便一路向西直奔江州而来。说来也奇,他虽对自身之事记得断断续续、模模糊糊,但对其它一些看来与他毫无关联之事却又记得分明,就比方说当日负责押镖尚武镖局,他一看旗上的标记,脑中就立时想到应是在江州,总镖头卢烈是个二十冒头的粗短汉子,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但所有的清楚明了便到此为止了,当他回过头去细想自己究竟身份为何、又是为了何事与这卢烈见的面呢?脑中那些线索却又混乱模糊起来,左右摸不出一点头绪。无奈之下他只得如平时一般暂且将其放置一边,只把心思放在那贡珠之上,一连五天,沿着官道一路直去,半点不敢迟延。
谁知饶是如此,在途经安庆之时他仍被耽搁了下来,原因无它,只得八个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八个字是天底下所有有血性的汉子都时常挂在心尖上的信条,他虽算不上什么大侠客,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分明,但既然遇见了,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不管,因此在离开桃花村的第七天,他头一次找了间客栈住了店,并且在安庆一住就是两天。
要说蓝衣人此回遇见之事,其实并不复杂:起先是一名恶霸在城中茶楼上打发时间,看上了卖花的小姑娘,于是上前调戏,岂料这小姑娘竟会些拳脚,上来就将那恶霸打了个狗啃泥。茶楼上众人看着无不拍手叫好,不料却将那恶霸惹恼,狼狈逃去之后竟又带了人来,不分青红皂白上楼便是一阵乱打乱砸,毁了茶楼的物什不说,还打伤了好几名无辜的茶客,末了因遍寻不得那卖花的小姑娘,竟将茶楼老板的妹子拉出来充数,强行抢回庄里去。
蓝衣人到达茶楼之时,茶楼老板的妹子已着人抢去多时,他一人在茶楼里面对着满目狼籍,又想着妹子此去必是凶多吉少,当下便萌了死意。幸得蓝衣人时出手,以一片碎瓷射断了老板用以悬梁的腰带,人救下之后便是细问究竟,而后这事也就管定了。
据茶楼老板所说,这恶霸乃是朝中一位大官的外甥,因家中有钱,十五岁上头就捐了个员外。后来年岁渐大,他又四处招揽了些江湖上的闲人来庄里做门客,仗着那些人武艺高强,在乡里横行起来,日子久了,竟连府衙老爷也全不放在眼里。这类事蓝衣人自觉也见得也不少,因此先将老板安慰下来,当晚就去了那恶霸家里探庄,一见之下便知是个藏污纳垢之所,当下也不再犹豫,决定先将人救出,第二日再来拔庄。
你道这蓝衣人单身匹马就要救人拔庄,这岂非是痴人说梦?其实也不然。想当日桃花村内那十多名训练有素的黑衣杀手,只一眨眼便俱都命丧其剑下,想来他的本事自是毋庸质疑。再看他今日救人的身手,其轻、快、柔、巧竟全就不像个人,倒像是那极擅攀檐爬高的猫儿一般。而那些投石问路、声东击西、避重就轻的精细门槛儿,更一看便知是个老江湖,不动则已,一击必中,因此可想而知若非有十成把握,这拔庄之事他根本想也不会想。此先按下不提。
且说这蓝衣人当晚救了老板的妹子回茶楼,又将顺手自那恶霸庄上卷来的银两悉数交给他二人作为安顿,乘夜便送他们离了城。回城之时,他特地放慢了脚步,直到天快晌午才又来到茶楼附近。不出他所料,那恶霸因前一晚丢了女人和银子,此时正气急败坏地在茶楼里拆房子挖地,四下撒着火气——他只远远地看了一会儿,便转身回到客栈进食休息,一整天都没迈出房门。
这一待便待到二更,天一黑尽,蓝衣人便自窗口跃出,沿着屋顶又来到恶霸庄内。此时恶霸尚未就寝,正和庄里的江湖闲人一起围着桌子喝酒,并乘着酒性大放厥词,说着如果叫他寻回了那茶楼老板兄妹儿人定当如何如何。蓝衣人伏在屋顶了听了一会儿,一向温文的唇角边竟难得地扯出一抹冷笑,而后一个纵身跃入后院,来到头一日寻得的银库之外。
大约是因为头一日丢了几百银子肉疼,那恶霸今日多派了些人手,在库房外面左左右右地来回走着。但只这几个家丁户院又怎难得倒他?只见他轻轻跃下屋顶,在院中一排疆竹的阴影里掩了身形,蹲下伸手一捞摸了一把细石子。起身重又看向巡视的家丁,他看准了两班人错身离开向院子两头分行之时,先一抬手一连射出六颗点倒了自己近前的六个家丁,再一闪身将他们一一接扶住轻轻放倒,而后又一抬手,在对面六人方自转身往回走之际又连将石子射出,竟分毫不差,几乎在同一时间又将那边六个点倒在地。
前后只一瞬间,他又将后六名家丁接住放倒,而后来到库房门前,拔出宝剑在两侧门轴下一顶,那门便悄无声息的倒了下来——原来他前一日走时便在此做了手脚,因此根本不用去管那恶霸又给库门多上了几把锁。
想起来有些好笑,这一招其实是他印象中见人做的——那人的模样姓名早已跟他自己的来历一般模糊了,只记得是个爱穿白衣的俊哥儿,年岁略比自己小些。那也不知是哪年月的事情,只隐约也是如此在酒楼了遇着了不平事,夜里便到恶人家做些手脚,替苦主寻些安置费,哪知远远地竟看见有人与自己做帮手来了,于是便先隐了身形,打算待那人开了库门再做打算。岂料刚将库门捣腾开,那边前院就来了人声,那俊哥儿于是便在门上作了如此手脚,而后跃上屋顶躲藏,大约原想着待人走过再重新回来。怎知他一身白衣在黑暗之中竟露了行迹,至此竟索性躲也不躲,起身喊着“看爷爷教训你们”,便撒开架势打了起来,而他则得了这个空借那俊哥儿将人引开之际进去卷了一半银两,带出去安顿苦主。
脑里模糊的印象电转即逝,蓝衣人此时已进到库中。他凭着头一日查探的印象将能翻出来的银子全翻出来,用随身带来的两张大被单子卷了,也不走远,只一路拖入院中。接着,他拔出宝剑将地上家丁用的钢刀一一砍断,还特意弄大了声响。果然不出片刻,前院那边就有嗡嗡的人声传来,他于是一个飞身又上了房,寻了一处阴影藏好身形。
那些人声自是恶霸带了手下的江湖闲人前来围剿不速之客,但可惜慢了一步,只见得库前倒了一地的家丁,“贼人”却不知所踪。恶霸当下气愤之极,方要发作,那几个闲人却发现了院子里的两大包银两。所谓见财眼红,他几人本是江湖上杀人越货,专做无本生意的主,见了这多银两岂有不动心的理?于是这事情的结局便不言而喻了,正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这其中枝节便不一一细表。

由于耽搁了这两天,蓝衣人上路更不敢再多作迟延,虽然不明就里,但他心中总隐隐觉得越是迟一天到镖局,越可能有事情发生。于是在出城之前向农人买来一匹马,他日夜兼程,硬将五天的路程缩短到三天,并且赶在天黑之前入了江州城,方才下了马换作步行,却停也未停就到了城西拐头巷。
此时天尚未黑尽,镖局门前才刚上了灯。蓝衣人见那灯影晃动,也未多想,就上前拍了门。谁知拍了很久都不见有人来应门,他于是心下犯疑,方打算上房探看,却听“呀”的一声,深褐的木门开了半扇,一名三十上下的男子自里面探出来,面色看来不太平静,似是有些不耐,更似含着些煞气。
心下立时便有些生疑,但却不露声色,蓝衣人将拳一抱道:“敢问,卢总镖头在吗?在下姓展,远道而来与总镖头有事相商,还望通传。”双眼却不着痕迹地将那人自上而下打量了一番。
那人张了张口,搪塞了一句:“不在,出镖去了。”便将门碰地一关,但片刻之后却又将门打开,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道:“哎呀,方才不知道是展爷,多有得罪了,快请、快请!总镖头这两天身体有恙,不太愿意见人,于是我们就习惯了见人就挡,却不想竟怠慢了展爷,还请展爷多多包涵,千万不要跟小的一般见识——请,请。”
蓝衣人淡淡道了句:“哪里。”也不多言,只跟着他顺着门廊向里走去,但心下却已暗自戒备起来,因为面前之人虽然身着半长过膝的家丁服,但脚上却蹬着一双黑色的紧筒薄底快靴。这一上一下的不协调,令他很自然便猜想到那件半长布衣之下莫不是一身黑色短打更显得自然些?心念电转之间,人已来到大厅。
堂上坐着一名大汉,也是三十出头的光景,一身锦袍短打,看来倒像个镖头。但此人与他记忆中的卢铁相貌却有些差异,而之前对前来引路之人又已起了戒心,因此蓝衣人并未急着开口。但那边的锦衣大汉却已站起了身,平伸出双手直向他走来,洪声道:“哎呀,展贤弟,怎么不说一声就来了?这么远的道,路上可是辛苦了,来来来,快坐,快坐!”
蓝衣人立时便觉不对——印象中卢铁应是唤他作前辈,怎么此人竟叫他作贤弟?当下疑心更重,正暗自戒备,就见锦衣大汉突地向前一步,竟似拼尽全身力气向他扑来!
他下意识地抽身一侧飘向一边,却不料那大汉落地竟是顺势一滚跟到他脚前,抬手迅速将一物塞入他的靴筒,随即大喝一声:“快走!”想要翻身跃起,却无能为力,蓝衣人这才发现他右脚的脚踝之上竟拴着一根几乎透明的细绳,而这一来一往之间,那细绳竟蓦然收紧,直把那锦衣大汉整身倒吊在屋梁之上!
说时迟,那时快!只闻一声哨响,大厅四处竟骤然窜出十数名黑衣人,个个手执钢刀,也不作声,只齐攻向蓝衣人。蓝衣人随即挥剑招架,心中却惦着那被倒吊起的锦衣大汉,抽空扬声道:“卢铁卢总镖头何在?”
那大汉一听此名,似有不解,却仍挣扎着答道:“家祖已辞世多年……”话音未落,就见一名黑衣人自侧面跃将过来,手起刀落,锦衣大汉登时身首异处!
心下不由一阵疾怒,蓝衣人双眉紧蹙,手中宝剑疾转,一记飞身挺刺将杀人者立毙剑下,继而回身,竟以剑使出一招“横扫千军”将随后攻上来的黑衣人削倒一片。接着,他反守为攻,起剑直追之前吹哨的黑衣人首领,手下招招不留情,却又招招不要命,看来是想生擒此人。黑衣首领见状不敢怠慢,将刀横在身前,急退数步。但他却未急着还击,只是尽可能避过蓝衣人的剑锋,以躲闪代替挡招。
如此数招过后,蓝衣人心下便知这些黑衣人应是自那批死于桃花村的黑衣人身上了解过他的招式兵器,于是双目一沉,手中长剑突地一立,而后直直劈下,竟是使了一记又快又狠的刀招!黑衣首领本还想再避,却不料此招来势极快,无奈之下只得挥刀疾挡,只听“当”一声,钢刀不出所料,应声而断。
但黑衣首领既已算准自己刀必断无疑,自是留了后着。只见他以刀挡剑,方一触上便松了手,另一只手自袖中抖出一枚钢镖,就要射出!但他却不知蓝衣人这一剑直劈之下竟是接有后招,且一式快过一式,竟毫无起承之势,便硬接了连环三斩,直把他逼得自顾无暇,又哪来的机会发镖!无奈之下他只得急中求变,豁出一掌向蓝衣人面前虚晃过去,打的竟是舍了这条胳膊的主意。蓝衣人虽已看出他的心思,但无奈手下刀招快如闪电,只一眨眼间,便见得一蓬血雾带着一条手臂漫天飞溅开来!
有了着一臂阻了蓝衣人一下,黑一首领立时反身向后堂退去。蓝衣人起剑直追,但方追出前厅,四下就又窜出十数黑衣人,前后左右将他团团围住。一时间也无法顾及那逃开的黑衣首领,他于是剑路一转,回身疾挡黑衣人的合力之击,只闻“铿铿铿铿铿”数十声兵器交鸣,待剑光闪毕,身边已再无活口。
戚少商便是在此时跃入尚武镖局的。当他发现卢振兴的尸身尚暖并拔剑在手之时,蓝衣人方在厅后解决了合攻他的黑衣人,正一个飞身掠入厅中。四目相接,他二人各自持了宝剑,似在彼此猜测对方来历,又似彼此估量对方的身手,下一瞬,二人竟同时举剑向对方刺去,剑势落定之处,却是对方脑侧一寸之余!
飞血四溅!但倒下的却是二人身后的黑衣人。戚少商一言不发,将逆水寒平举至眼前,身体同时就地一旋,剑尖立时向外。蓝衣人几乎也在同时旋过身去,与戚少商背脊相向,剑尖则是对着相反的方向。下一刻,他二人同时挺剑刺出,将欲近身而来的黑衣人逼退数步,接着又同时长身一跃,分自两个方向自屋顶跃出!


章七
展玉猫


夜色深沉,皓月如烟,城西拐头巷的屋脊之上,一瞬间跃上两道蓝影。浅白的月色中,只见二人发色一黑一白,手中长剑俱是古器,映着月光,有如白练直泻,龙吟声中招招见血!然有杀气,却无煞气,白发者如玉凝魄,君子谦谦;而御怒气,则更显豪气,黑发者磊落如山,正气浩然。他二人尚未互道过姓名,但起手落招之处却已将对方看了个坦荡明白,正所谓英雄不英雄,手下见真章,此一番并肩御敌,已令得二人对彼此各有了一些认知。
戚少商将最后一名黑衣人毙于剑下之时,蓝衣人已然以剑鞘点中黑衣首领胸前要穴,令他动弹不得,但无奈他口中毒囊却是藏于后槽牙之中,因此只需咬紧牙根,毒药便可流出。是以当戚少商走近之时,那黑衣首领已是满面乌紫,蓝衣人见状轻叹一声,回身之际看向戚少商道:“他牙齿中藏有剧毒。”
戚少商闻言微微颔首,而后抬眼看向四周,只觉满目陈尸、死气弥漫,双眉不由紧皱,心想这贡珠究竟有何秘密,竟可令人如此作为?但眼下明显不是说话之所,因此他收剑回鞘,道了声:“先离开这里再说。”便先行跃下屋顶。蓝衣人随后也收了剑向下跃去,与戚少商一同没入夜色之中。
戚少商将蓝衣人引至自己落脚的那处客栈,没有惊动任何人,直接从房上跃入。进了房间,他将油灯点燃,又回身关好房门,这才重又仔细打量了蓝衣人一番,而后双手抱拳道:“在下戚少商。”
蓝衣人也乘此将戚少商打量了一番,但在自报姓名时却略有迟疑,实在是他自己至今尚还搞不清自己的全名,无奈之下只好权将印象中的“玉猫”二字当作官名报上:“鄙姓展,展玉猫。”
戚少商乍闻此名,便觉似在哪里听过,一时却想不起来,但反观蓝衣人气质与方才身手,又觉当真是人如其名。不过现下有急事待查,没时间深想,他于是暂将姓名之事搁置一边,手一摊引那人坐下,便转了话题:“展兄,在下开门见山,有些事情相询,还望展兄据实以告。”见展玉猫双目坦然看着自己,并无回避之意,他才接着道:“实不相瞒,在下是六扇门的捕头,今日前往尚武镖局,乃是为了一杀人夺镖的案子。”说着,他将隐在衣襟下的腰牌解下示于对方以作证明,“而据在下已掌握的消息与今日在镖局所先,此事似乎还与兄台有些关联,因此在下冒昧想问兄台几个问题。”
展玉猫之前便在猜测戚少商的身份与前往尚武镖局的目的,此时闻他一说,又看了腰牌,心下便即了然。但他自知贡珠一事非同小可,更明白官府之事其中多有暗桩曲折,因此不动声色,只道:“戚兄请说。”
戚少商于是也不多作耽搁,直问道:“敢问展兄,可知道一处名为桃花村的渔村?”
展玉猫颔首:“在下此前便在村中居住。”
“那么本月初三之时,展兄可曾在村中见过一班与今日在镖局之中所见之黑衣人装束相同之人?”
戚少商又问,双目直视于他,见他双眸亮如星子,始终一派坦然,心下不由暗暗称好。

“见过,他们不问情由便杀人屠村。”展玉猫答道,“展某当时身在村外,待返回时已相救不及,因此出手欲将其擒下查问,却不料他们竟步步为杀,不得以之下只好如今日一般将其击毙。”
戚少商接着道:“那么那些黑衣人身上除了致命伤之外的多处皮肉之伤,便是展兄为生擒他们而手下留情所至?”
“不错,我以剑尖挑破其皮肉,落招多在要害之处,本意是在警告,岂料他们毫无顾忌,一心只想置展某于死地。”展玉猫说到此,似有些无奈,双目不经意地飘开了一会儿,微有喟叹之意,但很快便回过神,重新看向戚少商。
戚少商暗自将所知细节与展玉猫所言一一比对了一番,却不置可否,只又道:“那为村民下葬立碑之人定也是展兄你了?”
“正是在下。”
戚少商这才点了点头:“如此看来展兄便是在下所获消息所指之白发人了,却不知展兄今日到尚武镖局又是所为何来?”
微微顿了一下,展玉猫注意到戚少商在问及桃花村一事之时并未提及贡珠,心下于是稍作一番思忖,方才答道:“不瞒戚兄,展某亦是为查案而来。”
“哦?”
展玉猫双眼直视戚少商,目光磊落笃定:“展某受桃花村救命收容之恩,此番村人无端遭劫,全村上下数十口死得不明不白,展某虽不才,却欲查明真相,给他们一个交代。”
戚少商闻他此言,心中虽赞其知恩图报、江湖义气,却仍存有疑问:“但此应为官府分内之事,展兄为何不将事实经过报至官府,交由官府侦办?”
“戚兄这是在试展某了。”不料展玉猫闻言却是一笑,“戚兄身在公门,岂会不知像如此恶性的案子,地方衙门根本无力侦办,势必要上报入京?而以案发之地与京城相距之遥,若是等到案情上报,京里再派人侦办,岂非无端给了凶手湮灭证据线索的时间?”顿了一下,他眸中微闪,接着道:“再者,以这些黑衣人的手段看来,其幕后之人必定非同一般,更何况此案还牵连贡物……这几项权衡之下,展某才决定顺线而下先行查探,若有所获,待京中派出人手侦办之时也或有些助益。”
戚少商闻言先是一怔,心道此人对官府办案程序倒是熟悉,而后闻他提及贡物,便也自笑开了,心想你这不也是在试我么?原来他方才特地隐起这贡物一节不说,一是因其涉及皇家、不便细说,二是为看这展玉猫会否自行提及,以试其坦言程度。而此时展玉猫如此回答,一则是向他示了诚意,二来却是抛出对侦办之人有所助益的说法,试探他的态度,看他对往后之事如何打算。是以他心下当即便有了计较,话锋一转道:“展兄心思缜密、用心良苦,戚某实在佩服。只是今日镖局一战,对方来势之凶可见一斑,就不知展兄之后如何打算?”言罢抬手自桌上茶盘中拿出两个杯子,为彼此各斟了一杯茶,已是一幅商量讨论之态。
展玉猫见他如此,又未探问贡珠下落,心道这同行之势看来已笃定了,便也不再多绕圈子,低头自靴筒中取出一物交与戚少商道:“此物乃是卢镖头今日拼死暗留,想来应是重要之物,或许会有些线索。”
戚少商赶紧接过来一看,乃是一只锦囊,只得半寸见方,四周着人用金线细细锁了边,内中却是空无一物。他于是又将锦囊举至灯下,细细看了其上花纹,而后重新将之交与展玉猫道:“乍看之下并无半点线索可言,只除了这锦囊的材质……”
“乃是黄绫卷。”
展玉猫脱口而出。

戚少商看他一眼,却未深想,只点头道:“黄绫卷非是易得之物,就算尚武镖局常常押运皇镖、受天子赏赐,也难有如此精巧的随身之物——由此看来,此物多半与托镖之人有关。”
“若是如此,卢镖头拼死留下此物便有两种可能:其一,指引查案之人前去寻找托镖之人,其二,暗示托镖之人与此案有关。”展玉猫闻言微微颔首,面带沉思,“但这一来其中又有矛盾:查案之人若是在镖局查不到线索,自会向上追查至托镖人之处,而此镖既是贡物,要查明托镖人为谁自是不难,如此,卢镖头拼死留物就未免多次一举。”
戚少商此时亦眉头紧蹙:“不错,倘是第二种可能,那托镖之人又为何自行劫镖?若说是故弄玄虚、混淆视听,那将镖局之人赶尽杀绝又是何意?此亦是疑点。”言罢,他二人对视一眼,又各自思忖了一会儿,仍不得要领,便决意先行休息,待明日再到镖局打探一番,看看能否寻到其它蛛丝马迹。

戚少商随即唤了小二来在屋中添了一张铺位。展玉猫也未推辞,待铺位添好之后又与戚少商随意说了些闲话,二人便各自睡下。但他一时却并未睡着,一来此时早过了平日入睡的时辰,精神反而好了起来,二来他已养成了习惯,一静下心就会不自觉地去回想从前的事情,于是索性闭上眼睛休息,放任自己的思绪飘了开去,心想着也许反能想起些细枝末节的头绪说不定。
他起先仍是在想自己的名字,但脑子里仍是模糊一片,只记得总被人唤作“玉猫”。不过他今日却比往日都笃定此二字决非自己本名,因为之前将之作为官名告知戚少商时,他明确地感到这最后一字“猫”十分难于出口,仿佛一说就会引来什么祸事。但当他想要就此细究下去之时,那些线索却又断了,仅剩下一些刀剑相击的铿锵之声模模糊糊地响在远处,再接着,另一组画面便突地插将进来,将之前的思绪重又乱成一团。
之后浑浑噩噩了一段,他似是睡着了一会儿,而后又醒了过来。思绪渐又有些清晰,他随即想起今日在镖局之中与那位卢镖头的对话,想到那人称卢铁作“家祖”,并称他已辞世多年。心下不由地又混乱了,总也想不明白自己印象中正直壮年的卢铁怎就成了另一壮年汉子的祖父,还早已作古了呢?若是如此,自己被那卢铁叫作“前辈”,岂非也早该身过百年?那他此刻仍然在生又该作何解释?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之际,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响动,他警觉地睁开双眼,却发现是戚少商自梦中惊起,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剑,额上满是大汗。他随即便要起身询问其状况,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妥,于是重又闭了眼睛,待听得戚少商起身走出房门,又等了一会儿方才起身。此时天已大亮,正东边的屋顶上有一缕阳光穿国窗格子直射入屋内,落在额头上,有些刺眼。
走出房间,戚少商正一人独立在院中一棵老树下,背影看来颇显寂寥。展玉猫默默地看着,心中似有些感慨,是以并未上前,而是转去前面唤了小二,取来些水自行洗漱了一番。再回头时戚少商已自行从那寂寥的阴影中摆脱出来,重换上一身豪爽洒脱,眸子里透着亮,人尚未进屋,声音便已传了进来:“展兄,我们出发吧。”他随即一笑,颔首应了,提起剑向外走去,正看见戚少商将一小块银子和几枚制钱交到店小二手中。
那店小二因为手中还端着脸盆,所以一时没有拿稳,将制钱掉落了一枚,恰滚至展玉猫足前。后者于是俯身替那小二将钱捡起,重新放回他手中,一垂眼,不经意地瞥见钱身上的年号,不想自己竟是从未听闻——“宣和”。
心下不由突地一跳,他待店小二离开,便转向戚少商问道:“戚兄,那宣和二字可是如今的年号?”
戚少商闻言面露不解:“是啊,怎么了?”
展玉猫却不回答,只又问道:“那戚兄可曾听过‘嘉佑’这个年号?”
戚少商沉吟一阵,而后点头:“应是仁宗皇帝时的年号吧?百多年前的老年号了——展兄何来此问?”
展玉猫随即沉默下去,良久之后方才开口,却仍是疑问:“戚兄,你说百多年前的人,有可能活到如今么?”
戚少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但见阳光自展玉猫身后照过来,照亮了他满头的白发,为他周身镀上一个虚影,一瞬间,却觉点头亦无不可。
 楼主| 发表于 2011-2-16 13:28:48 | 显示全部楼层
章八  杀机再起

日光下的尚武镖局,较之前日夜间更多了几分凄凉,偌大的庭院着人毁得七零八落,门厅与回廊中还残留着血迹。戚少商与展玉猫到达之时,地上的尸体已然清理完毕,只还有三五个衙差在院中查看一些痕迹,见他二人进来,就要上前阻拦盘问,戚少商已先一步亮了腰牌,而后四下略过一眼,与展玉猫分头进了左右回廊。
戚少商一路向左,很快来到一处偏院,抬眼却正便瞧见府台大人半拖着靴子靠在院门边,一张脸青白得吓人。他立时便知了大概:一个三科会考出身的文官,若脱去官服便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何曾一下子见过这么多的死尸?心下随之想到,这般狼狈之态那府台定然不愿被人瞧见,于是就地旋身转了个方向,打算不着痕迹地绕开以免尴尬。却不料转身之际脑中思绪疾转,竟似看见一抹发丝卷曲的黑影,亦作书生装扮,却伴着匕首的寒光自眼前一闪而过,留下满目血红光影、尸山一片。
心下蓦地一颤,他连忙住了脚步,将逆水寒紧握在手,连吸两口长气定了定神,心道夜间噩梦当真坏了精神,之后待心绪平稳,方才重新举步向前走去,周身肌肉却比先前紧绷了许多。此时正有一名之前在门厅见过衙差朝这里过来,一见是他,立时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叫了声:“爷。”声音虽不高,却仍是惊动了那边的府台大人,那府台随即起身略整了一下衣冠走过来,将戚少商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你是何人?”
戚少商见状只得回身抱拳一揖,道:“在下戚少商,因有一案牵涉尚武镖局,特来此找寻线索。”而后将腰牌亮出为证。
府台闻言略显吃惊,但随即也一拱手:“原来是神龙捕头,失敬,失敬,下官江州知府韩子澄。”
“韩大人,”戚少商又一抱拳,也不寒暄,只直言道:“请问现场勘察的情况如何?这镖局中人的尸体可曾全部找到?”
不料韩子澄却是略作思忖,而后抬眼看向他,不答反问:“戚捕头昨夜可是来过镖局?”见戚少商面露疑问,他随即一笑,解释道:“镖局遇劫,下官自四更到此,至今尚未能确定贼人究竟是意在杀人还是劫物,戚捕头却上来就问尸体是否找全,岂非是早知个中内情?而之前在院中所见那些黑衣人的尸体,其身上致命之伤多为宽、重之利剑所至,戚捕头又身携名器,是以下官才大胆作此猜想,还望戚捕头切勿见怪。”
戚少商听罢不由心道此人眼利心快,倒有些见识,同时朗然一笑:“大人说哪里话?为还案件真相,查案问情本当处处留心设疑,此番是戚某疏忽,一心只惦着前来找寻线索,却忘了应先去衙门将所知之情告知大人,还望大人海涵。”
“诶,戚捕头言重了。”韩子澄道,“能劳动神龙捕头出马,想必定是大案要案,下官岂敢耽搁?只是不知这案件如何竟扯上这尚武镖局,更至州府之中发生如此命案——还望戚捕头指点一二。”
“大人客气。”戚少商见他寒暄之中已将问题点明,便也不再多绕圈子,只将尚武镖局押镖失劫之事大致作了说明,又将昨夜之情形与黑衣人之死大约描述了一番。韩子澄听罢,虽知他对劫镖之事有所隐瞒,却也明白有些案件内情机密不便多言,便也不再多问。稍作停顿,他回身命先前之衙差取来纸笔,而后转向戚少商道:“戚捕头既有要案在身,势必不可多作耽搁,下官也就不请你回衙了,只是还得有劳戚捕头将内情笔书一份,以备下官上报案情之用。”
“这个自然。”戚少商心知此事必不可少,也不推辞,当下便随他进入一边的偏厅,陈书一份,并以平乱玦作印为证。韩子澄接过书信收入怀中,也不再多言它物,只将之前勘察镖局所得之结果告知戚少商。戚少商暗将内容记下,打算待一会自己与展玉猫再行查探之后再细加比较分析,如此便向韩子澄道了告辞,转而走了出去。
方自走上回廊,那边展玉猫便从另一头走了过来,远远叫了一声:“戚兄。”
戚少商随即快步迎了上去,问道:“查得如何?”
展玉猫摇头:“后院屋中并无寻到任何镖契书信,而据衙差所说,黑衣人身上也未有类似之物品。”说话间他不经意地抬眼,正看见韩子澄自屋中走出,微顿了一下,略压下嗓音问道:“那人可是本地府台?”
戚少商回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见韩子澄已然走到近前,正面带疑惑地看着展玉猫。他于是上前欲为二人引见,韩子澄却已先一步开口问道:“敢问这位兄台……可是姓展?”
展玉猫闻言一惊,却不动声色,只抱拳颔首:“见过大人,草民确是姓展。”他手中握剑,是以抱拳之时便不经意地将剑送至了韩子澄眼前。
不料韩子澄见剑却是神色大变,突地上前一步将剑身一抓,急问道:“此剑可是巨阙?”
展玉猫见状更为吃惊,心下似有情绪鼓噪而上,直叫他一颗心“怦怦怦”狂跳不已,当下便颔首答道:“大人所言不差,此剑正是巨阙。”
韩子澄闻言将双目睁得老大,慢慢松了手,自上而下又将展玉猫瞧了个仔细,但见他双眉紧皱,却似有什么疑问难解,许久都未再开口。
如此两相正在僵持,那边前院却忽然传出一声响箭,接着便是一阵刀兵相接之声。三人顿时回神相望,当下便知有事,于是暂将方才之事搁置一边,飞快赶向前院。奔跑间,韩子澄忽将官袍一脱与顶上乌纱卷起抛上廊边围栏,露出内中一袭扎袖短打,竟全然一派武生装扮。展、戚二人忽见此景,不由对看一眼,心下同是一个想法:“不想今日竟是看走了眼!”身形飞纵之间人已至前院。
此时院中人影交错,兵器交鸣之声不绝于耳,四下尽是杀声一片。他三人举目望去,只见六七名红衣衙差与一众黑衣战在一起,身影交错间又有一青一白两道人影夹杂其间。那些黑衣人的装束与昨日死于镖局之黑衣人装束相同,且身手干净利落,一看便知训练有素,在场衙差全然不是对手,是以那青、白二人便成了个中主角,两相分立院中左右各与十数黑衣人战在一处,却是丝毫不落下风!

那青衣人一身书生装扮,修眉鹰目,卷发披肩,当真是好俊俏一张面孔。岂料他出手却是一阵鬼哭神嚎之声,手中银色小斧处处落招见血,杀人留命更是连眼都不眨,眉宇之间煞气森然,犹如六道修罗。而另一边的白衣人则是白发少颜,天生一对似笑含情的凤儿眼,精亮逼人,也是个嫡仙似的人物,此时却满眼煞气全不在青衣人之下,手中长剑舞得有如龙惊九天,招式开合之间触身即见血,其狠辣程度亦是不在话下。
此二人如此的相貌身手,除了顾惜朝与白玉堂,自不作他人想。原来他二人自日前离了竹林小屋,便寻着戚少商也一路到了江州。说来这其中还有着一段小插曲。原本白玉堂意在寻那夺镖之人找找其晦气,只想着去江湖上打听打听,却并无确定的方向可寻。后来顾惜朝决意与他同行,却不愿这么漫无目的,于是便想追上戚少商,暗地里多探些线索,再自行探查下去,也可少绕些圈子。但彼时戚少商已然先行一日,又是快马加鞭、不明方向,白玉堂便道这要如何追法?怎料顾惜朝却似成竹在胸,只在城外官道附近逡巡了一个多时辰便笃定了一个方向,同了白玉堂策马而去。
之后这一路便依照顾惜朝的指挥前进,直到入了江州府,在街上中打听到戚少商落脚的客栈,竟只比戚少商晚到了半日。这一来白玉堂当真是有些佩服了,心道这顾惜朝在追踪术方面还真有两把刷子。但他却不知顾惜朝这些个“追踪有术”竟全只对着戚少商的,此番若了换了别个人,就不一定会有这么顺利了。
你道这是为何?其实说来也没什么大名堂。只是当年顾惜朝为逆水寒一案千里追杀戚少商,早将他的行事脾性甚至起居习惯摸了个底儿透,因此才可借由一些诸如干粮购买、银两兑换之类的细枝末节判断出他将行的路途长短与方向,并尽量寻些近路前往。这招在当时屡试不爽,好几回顾惜朝都先戚少商一步赶在他前头欲将其截下,最后却都因戚少商遇人相助而功亏一篑。事易时移,顾惜朝自当年大败皇城之后,早将这些个无用之物尽抛脑后,全不想再提起,却不料这次竟派了用场,且用时信手捻来,仿佛从不曾忘却一般,这倒令顾惜朝自己亦感意外。此题外话,暂且按下不提。
且说白、顾二人今日一早入了江州,便听闻城西的有家镖局出了事,死了满屋子的人。四下打听之下竟发现那家镖局就是运送贡珠失镖的尚武镖局,便不耽搁,直接朝镖局而来。彼时戚少商与展玉猫正在后院房中找寻线索,而前院门厅及花厅之中则有衙差看守,他二人来时只见到衙差,又不愿惊动,于是商定分头打探状况,一个去查看暂时停放在花厅的尸体,一个去主人书房或卧室找些消息。岂料待顾惜朝小心跃至花厅,就见一名黑衣人点倒了仵作和看守花厅的衙差,正打算翻看尸体,他随即飞身而入将其制住,不想却惊动了隐在暗处的另两名黑衣人。
顾惜朝见状暗道自己一时大意,竟没想到这些黑衣人必不可能单独行动,当下反手一记小斧飞出,只闻鬼哭声骤起,两名黑衣人立时倒地。然而其中一名黑衣人倒下之时却已将响箭射出,是以不过片刻,便有同伴来援,并与听闻响箭而赶到的衙差和白玉堂以及顾惜朝战作一团,那边戚少商三人在后院闻人亦迅速赶至,于是正好看见这一幕。

再说戚少商至后院赶至前面之时,一眼便瞧见了人群中的顾惜朝,再抬眼看向那边的白衣人,当下目光一沉,提剑而上。只见他左右两剑各挑翻了一名黑衣人,顺势一个旋身,人已来到白玉堂身边,同时手腕外翻倒挽了一个剑花将身边黑衣人逼退数步,接着转身疾问:“白兄,你们怎会在此?”
白玉堂早知他有此一问,面上随即一笑,煞气竟在瞬间尽褪,答道:“来帮你忙啊。”同时剑柄倒掣,再振臂疾挥,竟将右手边一名黑衣人的左肩生生斩下!而后他就势飞起一脚踢飞正欲上前的另一名黑衣人,再凌空接一个鹞子翻身,收势之时双腿同时踢倒身后两人,却是向顾惜朝那边张了一眼,随后挺身一个后翻回到戚少商身边道:“这里用不着你,去那边帮你的对头,他腿不好使。”
戚少商闻言不由气结,心道你既知他是我的对头,怎也不想想我如何会去帮他?目光却下意识地顺着他看的方向朝顾惜朝那边看去,只见那人身形疾旋,起落间却有高低之分,显然一条腿隐有痼疾。
双眉不觉紧皱,他心中暗想那人腿伤的由来,脚下同时一步步向那边靠将过去。待到近至顾惜朝身前,见他回身一眼朝自己横将过来,心中竟是一顿,惊道莫不是金銮殿前被那熊牙所至之伤?
顾惜朝此时却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忽见他向自己这方靠来,本能地起了防备之心,双眉一凛,横目望将过去。岂料那人竟似着了疯魔似的突然顿了下来,瞪直了两眼望向自己,连身后黑衣人的刀势已到也似不知一般,全然不见避让!
说时迟,那时快!眼见戚少商就要命丧黑衣人刀下,顾惜朝未及多想,手中小斧已然飞出相阻!那边戚少商同时亦有了动作,逆水寒在手中划出半个圆弧,上身就势向左微倾,再回剑反刺,剑尖便以一个极端微妙的角度刺入身后黑衣人的右胯!黑衣人中剑吃痛,惨叫一声,手中刀势却竟未偏,仍顺着之前刀路直取戚少商右肋!但此时耳边鬼哭之声已至,他只觉喉中一凉,双手便再无持刀之力。
顾惜朝眼见黑衣倒下,暗舒了一口气,抬手接住回转的小斧,接着双目一横瞪向戚少商道:“大当家的若想死在这种无名之辈的手中,还请离远点再找个合意的坟地,别在此污了在下的眼!”随即转而继续去招架又一轮攻上来的黑衣人,仿佛方才一切并无发生。
戚少商见状双目一沉,心中有气却又觉自己没理,只得暗自切齿,同时挺剑而上集中精神对付黑衣人。
那边白玉堂抽空朝这瞧了一眼,见他二人相安无事,便也自放了心,手下更无顾忌。只见他将手中宝剑直立而起,作了刀势“刷刷刷”几下将近身处的黑衣人放倒,而后纵身一跃,跳入不远处黑衣人与衙差们的战圈。
此时展玉猫与韩子澄亦与黑衣人战在此处,白玉堂一抬眼瞧见展玉猫的一头白发,心中顿时一颤,再见他手持巨阙、身轻似燕,一招一式皆似曾相识,当下心头一热,便脱口叫了一声:“展昭!”
却不料只这一瞬的走神,竟让近身处的黑衣人得了空隙一刀砍至,刀尖在白玉堂右手臂上剌出一条二尺来长的口子,深可见骨!白玉堂乍然吃痛,手中宝剑竟然脱手!但他随即便以左手挥出一拳,也不见有何变化,只是快,飞快,正砸在伤他之黑衣人的脸门上,登时换来一声颅骨碎裂之声!


章九  故人、知音

那展玉猫先前与戚、韩二人来到前院,一眼便将目光落在了人群中的白衣人身上,暗道竟有人如他一般白发少颜,就不知会否与他相识?但他未及细看已与黑衣人战在了一起,只在换招错身之际以余光瞥见戚少商与之交谈,看来似有交情,于是明了此人是友非敌,当下也无暇多想,只一心一意对付围攻而来的黑衣人。
不远处的韩子澄此时业已亮出兵器,乃是一对精致锋利的钢爪,以钢圈封接蟒皮套于手上,招式运用灵活有如双手,展玉猫见状只觉似曾相识,因此抽空多瞧了两眼,但手中宝剑却片刻不敢怠慢。岂料正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明白清晰的“展昭”二字似一把钢锥“夺”地敲入他心底,他心中一紧,反射性地回头看向声音来处,却不想竟是那白衣人!
——白玉堂?白玉堂!
仅仅一瞬,脑海中便涌上一个名字,与那张傲气逼人的俊秀面孔重叠起来,直冲得他心头发热。但他尚未及深思其中含义,那边白衣人却忽被黑衣人一刀砍中手臂,宝剑离手、白衣染血!双眉立时紧皱,他想也未想便将剑尖向内一挽,正中身边黑衣人的右腕,接着疾步而上前探出左手接住掉落的钢刀,反手向后掷与白衣人道:“白五弟,接刀!”心下竟是笃定那人擅长使刀更胜于剑,且双手贯通、左右皆精!
再说白玉堂起先脱口叫出那声“展昭”乃是一时心血上涌,心中并未笃定,虽然那人的身形招式都极为眼熟,但他却明白以时下的年份,展昭应该早已作古多年。而后他宝剑脱手,思绪便被手上伤痛打断,只想着回招抵挡,一拳将那刀伤自己的黑衣人打得脑浆迸裂。不料方自回神,那边蓝衣人却回身掷过来一柄钢刀,口中竟是叫着:“白五弟,接刀!”再看那疾转过来看向这边的面孔,如玉润泽、朗眉星目,却不是展昭是谁!
心中无数情绪顿时决堤而出,白玉堂只觉心头滚热,好似几百年都没这么乐过,连受伤的手臂也不疼了。他随即提脚踹开近身处一名黑衣人,上前一步以左手接住钢刀,同时身形疾变,回手便是一套连环斩,将周围的黑衣人逼得毫无招架之力。此时他目中煞气极盛,脸上却几乎笑开了花,手中钢刀几砍杀成狂、触身即死,倒比受伤之前更显骁勇!黑衣人见状无不胆战心寒,招架之中竟生退意。
忽而,其中一名黑衣人吹出一声响哨,率先撤出战圈,飞身一跃自院墙上窜出。其余黑衣人见状亦有了动作,各自虚晃一招向后退去,分从几个方向跃出院墙。白玉堂此时正斗在酣处,一见敌人要逃,立时便要追去,却不料方自提息便着人在肩上一按,接着就闻一声熟悉的嗓音自身后响起:“五弟,穷寇莫追。”
心中蓦然一顿,白玉堂唇角上弯,目中煞气登时尽褪,飞快地回身看向来人,但仅一瞬双眉却又蹙起,肩头一拧自那人手下脱出,不满道:“死猫,哪个是你五弟?”
展昭闻言微微一怔,却无下文,只因那五弟二字他虽叫来顺口,但与之相关的记忆却仍旧模糊,是以忽见白玉堂如此,他一时也不知对错,只呐呐又道了一声:“五弟……”目光略显迟疑。
不料白玉堂见状竟将手中钢刀一振,几乎指着他的鼻子道:“展小猫,你不过虚长我几岁而已,如今你我皆是百年之身,那几岁的差距算来不过是个屁,你就少来五弟长五弟短地在白爷面前妄自尊大!”
这一来反倒将展昭的疑虑打消了一半,因为脑中对面前这张脸孔这般的强词夺理、无理取闹记忆深刻,他于是索性不去多想,只由着下意识的反应出言相对:“好好好,这是展某的不是,是展某一时口快,还请白兄切勿见怪。”言罢将剑还鞘,探手自怀中掏出一瓶金创药,上前一步转了话锋道:“你的手莫非不疼么?”
白玉堂经他一说,这才想起自己手臂上还有伤,此时忽然省起,只觉疼得火辣钻心,眉头随之皱得更紧,却是不见了怒气,口里“丝丝”地吸着气道:“你不说我还忘了。”见展昭已然拿出了金创药,也不多言,只将手臂抬起递了过去,由着他上药包扎。
此时周围众人早聚过来多时,见他二人如此一来一往,看似对头又像朋友,眼中俱是疑问重重。唯有顾惜朝明了白玉堂的底细,又听他“猫”啊“猫”地称呼展昭,心下已将此人身份确定了八九分。但他心知此等情形在常人听来有如天方夜谈,因此并不多言,只开口道:“黑衣人虽退,但此处非是说话的地方,白兄又身受重伤,我们还是先寻个静僻的所在,稍事休息,再作打算。”言语间下意识地抬眼看向身边不远处的戚少商,似在征求意见。
戚少商知他言之有理,于是颔首称是,那边顾惜朝便将目光一敛,不再看他。戚少商随即也将目光转开,看向韩子澄,方要开口,就见韩子澄已然先一步向展、白二人拱了拱手道:“下官府衙距此不远,不如就近前去,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那便叨扰了。”展昭回身抱拳,耳里听得白玉堂在一边轻哼:“猫去官府不就像回窝?”也不理他。
顾惜朝见状又道了声:“事不宜迟,再拖这里恐怕有变。”之后见展昭同了白玉堂随韩子澄而去,自己则转身去寻白玉堂的剑。
岂料方自转身,戚少商已在远处捡了剑插回剑鞘,见他回身,便向这里走来。顾惜朝冷眼看他行至身前,也不言语,只一抬手将他递过来的剑接在手中,却不料戚少商并未立刻松手,反而将剑身紧握,同时抬眼直视他的双目。他目光随之一厉,但很快又敛了下去,冷冷道:“大当家的有何指教?”
戚少商也不回答,只紧紧盯着他,良久,将手一松,别开目光道:“那位白兄……真名可是叫白玉堂?”
顾惜朝心知他方才想说的断然不是这些,但见他已将话题转开,也不想追问,只点头道:“他确是百年前的锦毛鼠白玉堂。”
“那么那位展兄便是当年的御猫展昭?”戚少商闻言自是一惊,心中连道不可思议,“这……怎有可能?”
“人已站在你面前,便是可能。”顾惜朝言语间不经意地将目光转开看向远处不知名的一点,语调随之有些飘忽,“或许是他二人知音缘浅,因此上天有意还他们一世相知也未可知。”
戚少商闻言将眉峰一挑:“怎么你如今也信了这等天命之说?”神态语调倒似那日在旗亭酒厮把酒谈心、弹琴论剑。
顾惜朝回眸看向他,一时间竟有些发怔,神思心绪俱有些恍惚起来,似不知今昔何昔。但仅一瞬他便回过神来,目光一沉,自唇边挑起一抹冷笑:“顾惜朝从来不信命。”
戚少商正欲再说什么,但见他人已转身而去,只得作罢,心中似有情绪翻腾,却是乱得可以,丝毫分辨不出头绪。无奈之下只得一声叹息,戚少商随即举步亦朝府衙方向行去,手中逆水寒却不知为何竟忽又铮铮而鸣。心思回转间,他只觉脑中隐有四字渐渐清晰:知音缘浅……知音、缘浅——蓦然抬眼,只见那人青衣猎猎,卷发轻扬,已先他一步进了府衙大门。

且说展昭与白玉堂与韩子澄一同回到府衙,便一路随他入了后堂。韩子澄请二人坐下,又传来下人看茶,并吩咐若见到戚少商与一青衣公子随后而来,就直接将他们引到此处。
展、白二人经过之前一场打斗,确感口渴,尤其白玉堂更身中一刀,失了不少血,因此也不多做客套,端起茶杯便喝。岂料这边一口茶水方自入口,那边韩子澄却突地双膝跪地,向着二人重重地磕了个响头,扬声道:“孙儿韩子澄叩见二位叔祖爷!”
展昭忽闻此言,只觉一惊,硬生生将口中热茶咽了下去,却不知该如何反应。那边白玉堂则是“噗”地一声将茶水尽数喷出,双目圆睁,霍地站起身来喝道:“小子,你胡喊些什么?哪个是你祖宗?”
韩子澄见状却又磕了一个响头,答道:“五叔祖爷,孙儿的曾祖爷爷乃是您的拜兄,彻地鼠韩彰。”
这一来倒叫白玉堂惊得无话可说,只愣愣站在当场,一双眼自上而下仔仔细细将韩子澄瞧了一遍。正在疑惑,却见顾惜朝先戚少商一步自门外走了进来,淡淡道:“原来是彻地鼠韩彰之后,难怪韩大人一双铁爪使得出神入化。”
白玉堂一闻此言方才省起之前打斗之时韩子澄确是使的一对钢爪,且身形招势皆有些眼熟,不过那时他忽见展昭,后来又中刀受伤,一心只惦着杀敌,是以并未深想。此时经顾惜朝如此一说,他便立时省到:那不正是二哥的身法么?心下随之一喜,上前两步搀起韩子澄急问:“你当真是二哥的后人?”
“曾祖爷英名盖世,孙儿岂敢冒认?”韩子澄连忙点头,并自身后拿出那对钢爪交与白玉堂观视,“这对钢爪乃是曾祖爷在世之时亲自寻人锻造,先是给了家父,而后才传到孙儿手中。”
白玉堂将那钢爪拿来左右看了看,当下不再怀疑,但心中仍有不解,于是问道:“你如何竟会认得我二人?”
韩子澄答道:“孙儿家中设有一忠义堂,内中一直供奉着五位曾祖爷及展家曾祖爷的画像,孙儿自幼便时常见到,因此一见之下方能认出二位的相貌。”
展昭此时业已起身来到韩子澄身前,闻他此言,随即问道:“是以你方才初见我之时才问我是否姓展,并且认得我手中之剑乃为巨阙?”
韩子澄颔首答道:“正是,只是当时孙儿并未想到竟会是您本人,后来见您二人言语相向竟真如祖爷爷们描述的一模一样,方才真正确定是您二位无疑。”顿了一下,他抬眼来回看了看展、白二人,略作迟疑之后接着道:“不过孙儿愚钝,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二位为何竟还在生,并且与那画中一样,仍是一副少年英雄的模样?”
白玉堂闻言挥了挥手,回身重又坐回椅子里,道:“这个问题别问我,我当年死得透彻,什么也不知道。”
稍作停顿,他转而看向展昭,忽而一笑:“不过想来白爷我死时便是如此年纪,因此还魂之后仍是一副少年相貌,倒也还说得通。但猫儿你就不同了,听人说你可是寿终正寝的,那么死时没有一百也该有八十了吧?怎地如今看来倒显得比我还年轻些?莫不是学人姑娘家爱美,竟戴了什么人皮面具么?”说着忽一探手,就要去扯展昭的面皮。不料展昭闻言目中却是迷茫一片,似是全然听不懂他的话,白玉堂手下不由一顿,难得正经地敛起笑容,有些担心地问道:“猫儿,你怎么了?”
展昭见他如此,下意识地微笑以对以示宽慰:“无事,只是不瞒白兄,展某对过去之事所能记起的部分甚少,是以方才白兄与韩大人所言,展某听得甚为糊涂。”
白玉堂闻言不由大惊,双眉蓦然一蹙,道:“你说你不记得?那你方才又称我作五弟?”
展昭见状却是苦笑:“展某对白兄的记忆仅止于此,其余的,当真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章十  变机

月上中天之时,江州府衙后堂的屋顶上,并排靠坐着两个白发人影。左边一个身着白衣,生得一张俊秀非常的脸孔,双眉斜飞入鬓,下嵌一对似笑含情、精亮逼人的凤儿眼,正是百年前名动江湖的陷空岛五鼠之一,锦毛鼠白玉堂。右边一个一身蓝衫轻逸,面色如月、温润如水,却是当年为保青天包拯而入官门,蒙仁宗钦赐封号“御猫”的南侠展昭。此二人皆是原该早已作古之人,此时却在这百年之后的府衙屋顶上并肩而坐,手中各执了一个酒坛,一副对月邀饮、欲提酒卧醉之势,想来当真是造化弄人、世事难料。
只见展昭将酒坛置于膝上,略侧着上身看着白玉堂道:“依白兄所言,我二人的相识倒真似一段孽缘。”
“那也是你的不是,”白玉堂轻哼一声,倒未对展昭的用词显得不满,只是撒开架子随意向后一躺,斜靠上屋顶,“明知我兄弟以鼠为号,偏偏还要叫猫。”
“可白兄不是说那‘御猫’之号乃是圣上所赐?”展昭闻言眉锋一挑,亮如星子的眼里渐渐浮上了笑意,心下总算有些明白之前自己以“玉猫”为名时为何总对那“猫”字有所疑难。
白玉堂当即将眼一眯:“臭猫,你是不是又想说白爷小家子气?”身体却未动弹,只抬手将酒坛送至嘴边饮了一大口,而后哼声道:“告诉你,白爷说话算数,当年既是应了四位兄长不再与你计较,今时今日便定不会再翻旧帐。”
“那展某便谢过白兄大人大量了。”展昭闻言拱手一揖,目中笑意更深。但那白玉堂却不领情,横目望将过去,哼道:“死猫,假惺惺。”虽然记忆模糊,但展昭对他如此脾性却是印象深刻,是以也不多言,只将目光挪了开去,面上笑意却是半分未减,唇角微微向上扬起。
此时月正当空,莹白月光如水轻漫,缓缓落得二人一身。展昭举酒轻酌,遥遥望着那夜中白月,一时间身心俱有些朦胧。那边白玉堂见他如此,似是心有感触,也将目光转了过去,半晌,喃喃道:“都是上辈子的事情,忘便忘了吧。”
展昭闻言回眼看他,心知他是在安慰自己,却不说破,只将手中酒坛冲他举了举,接着仰首灌下一大口,算作谢过。白玉堂见状却是笑得眯了眼,重新坐起身来朝展昭手中的酒坛里张了一眼,道:“许久不见,你这猫儿的酒量倒是见长啊。”
“尚不及白兄海量,”展昭说着一笑,一手将酒坛按在膝上,垂眼间却看向白玉堂受伤的右臂,“只是白兄你有伤在身,这酒还是不要多饮的好……”恰在这个当口,下方忽而传来一阵声响,他二人随即寻声望去,只见是韩子澄引了戚少商自仵作房的方向过来,一路低声说着什么,正欲转去后堂。
展昭心知他二人定是在讨论尚武镖局及贡珠被劫的案情,当下便起身欲前去参与,却不料竟被白玉堂自身后一把拉住。他下意识转回身去,但见那人双眉微促,目中似有不耐,言语间微吐着酒气问道:“做什么?”
他随即答道:“戚兄与子澄前去验尸,或有线索,我想去看看对案情可有助益。”却惹得白玉堂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双手抱胸摆出一副要不得的表情看着他道:“我说你这猫还真是劳碌命,人家官府中人讨论案情,又未请你,你便是要去做甚?还当你是那个什么劳什子御前护卫供职开封府么?早不知是哪年的黄历了。”
岂料展昭却是一脸正色,颇不以为然道:“白兄此言差矣,正所谓天下人管天下事,展某现下虽非官府中人,但路见不平尚有拔刀相助。何况这事我自开始便被牵扯其中,那桃花村一众村民有恩于展某,又是在展某眼前丧命,试问展某岂有不管之理?”
白玉堂闻言先是一愣,心道这话听着怎么听着这么熟?再一想竟是那日竹林边自己用来反驳戚少商的,心下不由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这猫死过一回了居然还是这么一副要不得的臭脾气,笑的则是这猫心怀侠义倒有几分白爷的范儿,也不枉白爷当他是条汉子欣赏一回。但他心中虽做此想,手却并未放开,仍旧捏着他的手肘。
只闻他道:“白爷早知道你这死猫的脾气,自不会拦着你,只是这案子的情形想必你也清楚,一时半会儿难有进展,你现在进去恐怕也只是跟着他们一起愁眉苦脸,倒不如先在这儿陪白爷把酒喝完,白爷再同你一道去,也好多个人多份计较,怎样?”展昭听他说得有理,又想到今日原就应了陪他喝酒在先,便不坚持,重新坐了下来。
于是二人便如之前对月畅饮,说些闲话,暂且按下不提。

再说戚少商与韩子澄在仵作房查看尸首,确是并未得到什么新的线索,那些黑衣人使用的招式兵器皆随处可见,并无半点蛛丝马迹可寻,想来背后之人计算相当严谨。是以戚少商决定在此地稍作停留,待收到无情的回信之后再作打算,当下只与韩子澄又将案情之细枝末节重又细细对了一遍,见无差错,便各自回了房间。
踏上回廊,戚少商见对面屋顶上对月邀饮的二人仍在,下意识地慢下脚步,但见他二人时而高声时而静默,间或举酒相对,其间流露的默契叫他人全然无处插足,心下不禁生出些许感慨。有道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而似这般百年重聚、把酒当歌,又该是怎样的纵情快意?当真是羡煞人也、羡煞人也……心思不觉竟偏了开去,只觉视线渐有些模糊,双眼早已不知在看哪处。
直到一抹青影自眼角边一闪而过,戚少商才蓦地回过神来,心下本能地一凛,他飞快地朝那抹青影消失的方向看去,却哪里还有那人踪影?当下顿感额角微跳,他于是紧了紧手中的逆水寒,也未及多想,人已追将过去,时间倒是十分巧合,待他落至回廊尽头之时,正看见顾惜朝身形一闪出了后院角门。
心中疑窦顿生,戚少商心想这么晚了他是要去何处?脚下丝毫也未迟疑,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只见顾惜朝出了府衙所在的巷口,约向前行了百步,忽而折进了右手边的一条小巷。那是去拐头巷的一条捷径,戚少商前次来尚武镖局之时记过这条路,是以他心中疑问更盛,一时间掠过数种设想,只是尚未有所结论便硬生生地将脚步停了下来,因为正当他紧随顾惜朝身后折入那条小巷之时,那人却自巷口中返身走了出来!
“大当家真是好兴致,三更半夜跑出来游街,就不知是为听风呢还是赏月?”张口便是一番讥诮,顾惜朝背着光向戚少商一步步走来,整个面目俱被阴影所遮,仅一双眸子隐隐映出月光。
戚少商因跟踪被他撞破,一时有些语塞,却也不掩饰,仅顿了一下便道:“顾惜朝,事情既已摆明,又何必多绕圈子,你明知我是尾随你而来。”
“哦,”顾惜朝此时已然行至他面前,但见他面上并无丝毫表情,一双鹰眼里却写满嘲讽,“那么可否请戚捕头告知在下此举何意?毕竟三更半夜被人提剑追在身后并不是什么好受的滋味,你说是么?”
戚少商闻言却是一笑:“怎么你还会觉得不好受么?”深邃双眸随即定定看入顾惜朝眼底,看似无风无浪,却是潜藏深意:“我还当你顾大公子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早习惯了被仇家尾随追赶。”
顾惜朝双目随即一厉,但仅一瞬便敛了下去,稍作停顿之后淡然开口,道了声:“跟我来。”便又转身而去。戚少商见他如此,心下有些意外,又有疑问,一时却无暇深想,只得快几步追将上去与他并肩而行。
一路无话,顾惜朝直走到尚武镖局墙外方才停住脚步。他回身看了戚少商一眼,也未言语,便弹身而上跃入院中。戚少商不知他意欲何为,只得随后跟上,但心下暗自提了警惕,毕竟跃墙而入不似上房,中途极易生变,若顾惜朝心有诡计,此时便会是个机会。
不料落地之时顾惜朝却在墙边等他,且面色平和、目光淡定,全无任何异状。戚少商不由更加疑惑,又见他一句话不说就又要走,便上前一步挡了他的去路。“等等。”他道,言语间抬眼四下扫了一眼,“你来这做什么?”
顾惜朝闻言侧首看他,目中似有不耐,却仍是答了两个字:“查案。”
戚少商略有一怔,似是未料到他会答得如此干脆,但随即便正色道:“我之前已说过,此案若与你无关,你就不要插手……”岂料话未说完,那边顾惜朝就突地一眼横将过来:“戚少商,我顾惜朝做事何曾需要你来指手画脚?”
心下不由气结,戚少商暗道你这人倒真是无论如何都能理直气壮,面上随即有了怒色,但转而一想他深夜到此又如此自信满,莫非真是有所发现?当下便也不去计较那些琐碎口角,只上前一步道:“你有何发现?”
顾惜朝见他面上神色变了变,开口却转了语调虚心询问,心道这人毕竟还是直率豪爽,是以也敛了怒气,但嘴上却是半点不减讥诮,问道:“戚大捕头英明神武,怎么竟未发现那州府大人对案情有所隐瞒么?”
戚少商闻言目光一顿,脑内飞快地将韩子澄今日以来的言语动向默默复了一遍,却不明所以,只好再度开口询问:“此话何意?”顾惜朝见他问得如此坦然,又想着方才引他前来原就是打算邀他与自己同去的,便不再卖关子,直把自己的怀疑与推测与戚少商说了一遍。
原来方才戚少商与韩子澄前去仵作房验尸之时,顾惜朝便在窗外。他原是早一步进了仵作房,后来听得戚少商的声音,为免麻烦,便跃出窗外隐起身形,心想着顺便也听听韩子澄掌握了哪些消息。这之间他曾不经意地向窗内瞥了一眼,正看见戚少商将卢总镖头身上的盖布揭开,而身处他背后的韩子澄面色恰在此时变了一变,目中流露出的痛楚竟是如丧至亲!
“如此说来,你是怀疑韩大人与卢镖头或有深交?”戚少商方闻到此,心下亦想起今晨初见韩子澄之时,他面色确是有异,不过当时只当他是白面书生未见过这多死人,后来虽见他短衣扎袖,又使得一双好钢爪,但经黑衣人一扰,又有白玉堂与展昭知音重聚那一幕,他便只当是自己看走了眼,却未深想。
顾惜朝颔首:“我当时也只是怀疑,后来在院子里看见白玉堂和展昭,又想起韩子澄认亲之事,方才笃定了八九分。”
“是了,那卢振兴乃是姓卢!” 戚少商立时恍然,但心下却仍有疑问,“但韩大人此举何意?如若卢总镖头当真是他世交的兄弟,那他岂有让他含冤九泉的道理?”
“这一点我也不甚明了,”顾惜朝摇头,“但既然察觉他有所隐瞒,那他所提供的线索便不可尽信,是以我才想再探镖局一趟。”

话说到此,顾惜朝稍作停顿,向四下扫过一眼,而后道了声:“走吧。”便侧身绕过戚少商。
戚少商眼见他自身边走过,却未立刻跟上,而是沉声问道:“你方才在府衙院中一晃而过,原本就是想引我来此?”
顾惜朝闻言背向着他顿住了脚步,忽而一笑,抬眼看向夜中悬月,口气却是如一的讥诮:“大当家的好聪明啊。”
“为什么?”戚少商随即转身,侧跨一步抢至他身前,双目紧紧地盯着他,深不见底,“若说是白玉堂与展昭故人相聚,你不忍打扰,但以你的脾性,为何竟不独自前来,反而故意引了我同来?”
顾惜朝抬眼看他,暗道这人倒真不愧与我知音一场,竟看出我此番行为失常,口中却是分毫不让:“大当家的莫非忘了那班随时可能出现的黑衣人?惜朝虽自恃武功不弱,却也知何谓双拳难敌四手,那些黑衣人每次一出则数目众多,我又非一肩能担八百斤的大侠,若不寻个帮手,又怎敢前来?——大当家的,有勇无谋乃莽夫啊。”此一言连拐了数个弯子夹针带刺,说得戚少商满身不自在,偏偏又句句在理,叫他批驳不出半句,悻悻之下只得将脸一沉,转而先行向内中走去。顾惜朝看他离开,慢慢敛了面上讥诮嘲讽之色,飞扬剔挑的眉也沉了下来,目中浑浑然一片,看不出半点情绪神思。
再说戚少商经顾惜朝言语点拨,当下便对所要察访之疑点有了计较。回想今日所查对照韩子澄之言,他料想韩子澄所能隐瞒且不至被发觉之处只在镖局的人口数目,于是纵身来到卢振兴的卧室,在墙角凳下四处摸索。顾惜朝随后而来,见他如此作为,便知他与自己所想一致:若韩子澄有心隐瞒镖局尚有活口,必会寻个不被人发现的法子将人带出镖局,而以他的身手背景,想来这法子必是入地无疑,再者若卢振兴真乃当年五鼠之首卢方之后,那韩子澄与卢振兴是既为世交,韩子澄又已在此地为官多年,那么此次所入之地道便极可能修缮已久,是以他二人现下所要找的便是那地道入口的机关。
当下也不耽搁,顾惜朝见戚少商在卧室内查找,自己便折去另一边入了书房,一般这等暗道入口多安置在此二处,常有的位置是床铺内、桌椅下、橱柜或挂画的后方。然而遍寻之下却全无所获,他随即回到院中,但见戚少商亦是如此,不由心道:“莫非不在此间?”那边戚少商却忽而双目一亮,迅速转身折往花厅。
顾惜朝见他往花厅而去,立时便想到了那花厅正中直铺至门口的地毡——想当年逆水寒一案,若非生杀大帐之中那条隐在地毡下的密道,恐怕戚少商一开始便已成他剑下之鬼。心下不由顿生感慨,他暗道自己果然只能算得半个江湖人,脚下却未作迟疑,快几步跟了上去,方入得花厅,就见戚少商已然将地毡揭开,而原先被遮盖住的地面上果有一方地砖四周缝隙明显,一看便是密道入口。
顾惜朝随即上前一步,欲催促戚少商将入口打开,但细看之下却发现四周并无拉锁把手等痕迹,想来若要打开,还须另寻机关。他于是低眉凝目,而后忽然起身来到花厅正中的红木交椅旁,在把手四周摸索了一阵,接着唇角一勾,以拇指扣下一枚微凸的木钮,那边密道口的石砖便“碰”地一声向下翻落进去。
“开了!”戚少商见状心中一喜,回身看向顾惜朝,见他正来到身前,想也未想便与之相视一笑,之后忽而省起什么,面上随之一怔,却见那人亦同时僵了笑容,不禁颇觉尴尬。当下只好硬将目光移开,他低头向墓道中看了一眼,道了声:“我先下去。”人便纵身向下一跳。顾惜朝见他如此,也未多言,只将袍襟一撩,随后跟进。

落地之处是一片砖地,地上年久积灰,经他二人衣风一扬,略有些呛鼻。顾惜朝随即闭了鼻息,同时自衣内摸出火折子照亮四周。此时戚少商只在他头前三步,亦拿了火折子,且全神贯注于前方密道深处,竟将背后空门整个暴露在他眼前!顾惜朝见状不由一阵思绪纷涌,脚步略停了停,一瞬间竟有伸手去摸小斧的冲动!
戚少商却在此时忽然回过头来看向他,静了一会儿才道:“看来是没错了,地上有新近的脚印。”
顾惜朝一时失神,顿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轻点了点头,也未开口,只上前略低了身子,以手中火折去照戚少商前方的地面。
戚少商默看他的动作,眼睑微垂,若有所思,片刻之后,见顾惜朝回身看了自己一眼道:“应是这里没错了,不过前面有两条岔路,地上却无痕迹,不如你我各走一条……”竟未等他说完便出声打断:“此等救命用的密道,既有岔路必有机关,现下只有你我二人,还是一起走,一条一条探看。”顾惜朝闻言未置可否,只转身率先入了左侧一条岔道,却不料方自前进两步便触了机关,脚下石砖突地裂作两半!
说时迟,那时快!顾惜朝尚未及反应,人已蓦地向下落去,幸而四周石壁相距并不很远,他情急之下将身一蜷抬脚踏将上去,同时自袖中抖出随身的匕首深深插入另一头的石壁之中。如此又向下滑落了数尺,匕首勉强停住了去势,他整个人便斜斜悬在半空中,手中火折子早已掉落低部,他垂眼向下看去,只见隐有一片银光、鳞次栉比,显是着人密密布了一层刺刀阵!
饶是顾惜朝胆大包天,此时也难免渗出一身冷汗,但他却不知戚少商在上面见他落入洞中,纵身而上却未及拉住,又一眼看见洞底的刺刀阵,竟也激出了一身冷汗。只见戚少商自洞顶向下探着头,一面叫着:“顾惜朝!?”一面将逆水寒的剑鞘向下伸将过来,欲让他抓住剑身,但逆水寒虽比一般宝剑长出寸余,此时却仍是短了一尺有余,全然派不上用场。
情急之下戚少商忽然想起当年钩子勾青锋常挂在嘴边的逃生之道,正打算伸手去解腰带,眼角却忽然瞄见密道入口处的石墙上似乎挂着一卷绳,他心下一喜,向顾惜朝道了一声:“你等等。”便飞身过去将绳取来。那绳粗看似与普通麻绳差不多,但手感细滑如丝,戚少商心中虽疑,却也未及细想,只迅速回转洞口,将绳的一头垂落下去。这一来长度便足够了,顾惜朝伸手便将绳攥住,却不料方一用力,手中却是一滑,竟险些又向下滑落了些。
双眉随即紧蹙,顾惜朝正想着这是哪里来的鬼绳索,就听戚少商的声音又自上头传来:“顾惜朝,这绳子太滑吃不上力,你且将它绑在手上。”心下暗道也只有这么办了,他于是单手捏住绳头将绳在手腕上绕了几圈。那边戚少商此时也依样照做,而后道了声“起!”双手便用力向上一提。顾惜朝几乎在同时将匕首自石壁里拔出,脚下随之借力而上,纵身自洞口跃出。
眼前豁然一亮,颇有些重见天日之感,顾惜朝旋身站定,暗暗舒了一口气。戚少商正在此时踏前一步来到他身前,脱口问道:“你没事吧?”
顾惜朝闻言微怔,却未回答,只摇了摇头,而后垂眼将匕首收回袖中。戚少商本还想说些什么,但一眼瞥见那柄匕首,话到嘴边便又咽了回去。
暗自将牙一咬,戚少商沉沉呼出一口气道:“走那边吧。”说着转身欲走,却不料右手腕上突地一紧似被什么东西牵住,低头一看才发现方是才为救顾惜朝而拴上的绳索尚未解开。心下顿生一丝恼怒,他于是抬手欲解,不料竟遍寻不见那打了结的绳头,正在疑惑间,就听顾惜朝道:“戚少商,你在哪里找来这绳索,怎么好像解不开?”


章十一  捆龙索

话音刚落,那边密道入口突然传来一阵人声。戚、顾二人心下一紧,一时也顾不得仍旧绑在手上的绳索,同时侧身跃入身后墙边的一处死角,俱都敛了鼻息。继而凝神细听,发觉来人亦是两名,且身法内力均不在他二人之下,顾惜朝随即将眉轻拧,探手至挎包中勾出一柄小斧,待那边人声近了,便“咻”一声掷了出去。
一时间密道中鬼哭之声四起,小斧在前头拐弯处“铮”一声擦上石墙,再借力回旋,竟不偏不斜正朝着人声过来的方向旋转而去,而顾惜朝动作间气息微吐,仅使得戚少商手中火折上的火苗闪动。戚少商见状眉眼低垂,正在想这人当真了得,仅凭来人声音和方才入地道之时的草草有眼就已将石墙弯道记清,并且算好了落斧借力之处,就闻那头忽来一声兵器交鸣,竟是小斧遭人击落!
顾惜朝面色随之一沉,目中煞气顿生,正欲提掌而上,就听一人自那头扬声探问:“顾惜朝?”他顿时停住身形,回眼看向戚少商,道了声:“是白玉堂。”便收了掌力朝那边迎了过去。戚少商随后跟上,方行了两步,就见那边拐角处一晃跃出两道人影,俱是白发少颜,正是白玉堂与展昭。
原来白、展二人之前在府衙屋顶上喝酒,待到酒尽意酣之时,忽见得顾惜朝与戚少商先后跃出后院,心下便知有事,于是一同飞身追将上去。但他二人心中所想却不尽相同:展昭不知戚、顾二人的恩怨纠葛,只当他们是发现了什么案件的线索,而白玉堂却是想着这两人仇深似海,戚少商又面色不善,莫不是要寻个地方私斗。
之后二人一路追至镖局墙外,方自跃上墙头,却见顾惜朝对戚少商恶语相向,而戚少商面上神色看来怒极,与顾惜朝两相对峙而立,全然一派不共戴天的仇敌之态!展昭不由心生疑问,下意识地回眼看向白玉堂,但见他面色平常,竟似早已料到一般,当下便低声出言询问,白玉堂就将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逆水寒一案向他说了个大概。
展昭听罢自是大吃一惊,但转而一想那顾惜朝虽看来平平一介书生,但武功招式狠辣歹毒,且眉宇之间煞气颇重,若说其人阴险狡诡、胆大包天,倒也非绝不可能。只是这戚少商与他相识一场,又知他、信他,到头来却落得个千里追杀,最后又竟能罢手留他一命,这其中的情绪纷杂,想来倒真非一般人可以体会。当下几番寻思斟酌,再看他二人现下情形,他心知此时不便现身,于是同了白玉堂一起仍旧伏在墙头。
彼时戚少商面色极差,对顾惜朝之言却并未反驳,只一言不发地转身而去,顾惜朝则在他身后稍作停顿,而后也随他入了后院。白、展二人见他们各自在主人卧室与书房中四下探看桌椅墙角、花瓶挂画,立时便明白他们是在寻找机关,心下随即有了联想,暗道那卢总镖头莫不是卢方之后?!此一念头既出,白玉堂当即便红了双目,左手蓦地将剑紧握,脖子一挺就要纵身跃下墙头。
展昭见状赶紧抬手按住他道:“白兄且慢。”却不料那人竟回眼瞪将过来,目中尽是杀气:“死猫,放开。”他却不动气,只沉声问道:“白兄意欲何为?”
白玉堂倒也坦然,将腕一抖,仗剑指天道:“回去找那韩姓小子!白爷倒要问问,为何他兄长一家满门被灭,他竟还若无其事端坐家中,在白爷面前更是只字未提!”
展昭闻言却不以为然:“白兄可有证据证明那卢镖头就是卢岛主之后?”
白玉堂随即将眉一横:“顾惜朝与戚少商正在内中寻找密道机关,若非是对韩子澄所言有疑,他二人此刻又怎会在此?”
“但他二人只是怀疑有密道,现下并未找到不是吗?”展昭抬眼看他,目色清朗、神思分明,“若是此处其实并无所谓的密道机关,而韩子澄又否认与卢镖头有旧,那白兄要如何自圆其说?”
白玉堂双目圆睁,本欲大喝一声:“他敢!”但转念一想左右是与不是现下已死无对证、无人知晓,他又为何不敢?更何况普天之下卢姓之人为数众多,那卢振兴若说实非卢方之后亦有可能,当下满心急痛怒火便稍敛了些,语风一转,问道:“那你待如何?”
展昭见他面色稍缓,便知他那执拗的兴头已然过去了,心下暗自松了口气,道:“依展某之见,既然顾公子与戚捕头怀疑在先,想来必是寻得了些蛛丝马迹,你我二人倒不若暂且在此等候,看他们究竟能否找到暗道机关。”稍作停顿,他抬眼看见顾惜朝自书房无功而回,略作思忖之后又接着道:“我若记得不错,白兄你对密道机关也颇有研究,乘此机会亦可暗中查访一番,或可比他二人先一步找到暗道。”
白玉堂听他此言,心觉有理,又闻他尚记得自己喜好侍弄机关,面上登时一喜,干脆道:“好,就按你说的!”话音刚落,就见那边戚、顾二人似是想通了什么关节,一前一后迅速折往花厅。
当下便知他二人多半是有了眉目,白玉堂随即一拍展昭:“许是有了消息,咱们过去瞧瞧。”展昭心知他此行门槛熟道,于是颔首应了,与他一同跃下墙头。待到入得花厅,但见地毡被人掀起,正中偏里靠近太师椅的地面上露着个两尺见方的暗门,宽窄正好可容一人进入,想来戚、顾二人已然入内,他二人随即相视一眼,也不多言,便一先一后也入了密道。
白玉堂让展昭先行,自己则在厅中多留了片刻,待在椅子扶手下寻得了机簧,方才随后进入。展昭正在下面等他,手里执着个火折子,用手掩了一半亮光,以免被前方戚、顾二人发现他们尾随而来,想到方才在院中对峙之事闹得两相尴尬。见到白玉堂下来,他正欲转身,却见那人并未上前,反而在门边石墙上来回摸索,似是寻找什么,刚要开口发问,就听“嗒”一声脆响,密道暗门随之闷声顶起,重新将道口封了起来
“白兄,这是……”抬眼见白玉堂一脸怒笑皆非,展昭心下一紧,上前一步问道。
白玉堂目色深沉地看向他:“这里的机关门道与当年陷空岛上的通天窖极为相似,若非后世有人破解了其法,便是出自五鼠后人之手无疑。”
展昭闻言一怔,心道如此说来,岂非尚武镖局为卢方之后一事已笃定了八就分?神色随之有些黯然,一时间全不知该说什么是好。白玉堂则硬着一张面孔不再言语,只将手中宝剑紧了紧,举步继续向前走去。正在此时,四周忽一阵鬼哭之声四起,紧接着“铮”一声金属碰擦墙壁之音夹着几不可闻的裂空之响飞快地向他二人疾射而来!
“神哭小斧!”白玉堂闻声一惊,手下丝毫不敢怠慢,立刻抽剑相挡。幸而他此前与顾惜朝同住竹林小屋之时对此小斧早已积累了许多对战经验,知它专破武人罡气,因此举剑之时并未运上半分气劲,只是出手飞快,是以反而得以及时将斧击落,无惊无险。心下同时暗想以顾惜朝的脾气,又身处这情势不清的密道之中,怎会如此唐突贸然攻击?莫不是正着了机关?口中随即扬声探道:“顾惜朝?”而后与展昭一同向前跃了过去。

此时顾惜朝亦同了戚少商一起自前方拐角处跃出,四人见了面,心下俱都松了一口气。只闻展昭道:“二位可是触了机关?”不着痕迹地避过了戚、顾二人探问他与白玉堂自何时尾随而来之机。
顾惜朝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而后颔首道:“前方有两条岔道,其中一条道口处设了陷人的深坑,坑底布了刺刀阵。”
白玉堂随即回眼看向展昭,面色比之先前更加难看:“你可记得通天窖入口双分,亦是布了此阵?”展昭略一颔首,心知此刻态势已明,白玉堂更是怒极攻心,若那韩子澄没有足够的理由说明他为何隐瞒案情,恐此事必难善了,当下便暗自留起了心,以免一会儿见到韩子澄,话未说清那人就举手一剑将人剁了。
那边戚少商听闻白玉堂说起通天窖,知是书文中所说锦毛鼠在盗三宝之时为“气死猫”而用来关展昭的地窖,心下便知韩大人对案情有所隐瞒之事已是笃定,再看白玉堂面色不善,显然亦是为此,于是不想再多作耽搁,开口道:“以现下的情形看来,这密道出口多半在府衙或是韩家老宅之内,我等不如先寻过去,待到事实俱在,才好向韩大人问清原由。”
展昭闻言点头称是,顾惜朝却未言语,只转身欲率先向前头走去。但他手上绳索尚未解开,这一动就牵住了戚少商,戚少商本能一挣,竟使得他不得不停步。心下顿升一阵烦躁,他于是抽出藏于袖中的匕首向那绳索削去,却不料“叮”一声火星四溅,那绳索竟未伤分毫,反将他震得虎口发麻!这一来他与戚少商俱都吃了一惊,怔怔看着那绳索,一时竟无下文。
岂料那边白玉堂见状却“啊”了一声,继而笑弯了一对凤儿眼,回头看向展昭道:“猫儿,你瞧这绳索你可认得?”
展昭心中本已有些眉目,此时听他一说,便知八九不离十了,面上随即也显出几分笑意,道:“可是捆龙索?”
“正是干娘那劳什子的破绳!”白玉堂听闻他记得,心下更喜不自胜,一时倒将韩子澄的事忘去了一边,上前拉了那绳索送至眼前细看,“真是许久不得见了,不想竟是传给了大哥家的,更未曾想居然把你们两个给捆了。”说着,他别有深意地来回看了戚、顾二人一眼,目中笑意更盛。
戚少商见他神色有异,又想着这绳索乃是他寻来让顾惜朝与自己各自绑上的,不禁有些沉不住气,上前一步问道:“白兄,不知这绳索……”
“捆上就解不开了!”白玉堂却未等他说完便先一步道出答案,面上笑容竟是有些幸灾乐祸。
顾惜朝闻言双目一厉,绕过戚少商逼上前道:“白玉堂,你说什么?什么捆上就解不开了?”
白玉堂却是一脸无辜:“这捆龙索乃是我干娘祖上所传,材质诡异、用法特殊,一般人若是被捆住,无论如何也无法解开。”
顾惜朝自然不信他的鬼话:“既有法捆,必有法解,这捆龙索既是你干娘之物,想必你们五鼠定然知道解法。”言下之意便是一定要白玉堂说出解法。
哪知白玉堂却将手一摊:“那你可真冤枉我了,这破绳的解法我是当真不知,不信你问那猫,当年我和他一起被干娘用捆龙索捆住,也是用尽了办法也没解开。”
顾惜朝随即转眼看向展昭,见他颔首,不禁心内一凉,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却不再去问白玉堂,而是对他道:“那你二人后来又是如何脱出?”
展昭凝眉沉思,似是努力回想,却不料越是想眉头皱得越紧,良久之后方才迟疑着开口:“展某记忆模糊,也不知是否有错——好像是……我与白兄一同跳崖……?”言语间回眼看向白玉堂,意在求证。
不料白玉堂竟然笑得更开,抬手一把揽住他的肩道:“我说猫儿,你说你记忆模糊,对白爷之事知之甚少,但这些该记的不该记的倒是桩桩件件记得挺清啊。”
展昭正不知如何回答,就见顾惜朝将眼一眯,自牙缝里硬迸出两个字:“跳、崖……”手上同时银光一闪,竟是摸出一柄小斧:“倒不如直接剁了膀子来得干脆!”
白玉堂却似早料他有此一着,及时横剑一挡,阻了那斧的去势,口中同时疾问:“是剁你还是剁他?”
“自然是剁他!” 顾惜朝想也不想便答道,继而横目瞪向白玉堂,“你当我是瘸了一条腿不够,还想撂下条膀子作陪不成?”
另三人闻言却俱不言语,因为他小斧去势虽快,但仍瞒不过他们此等见惯了高手的武人——依那小斧方才的去势,若白玉堂不曾出剑相阻,那顾惜朝那条左臂现下必定已去为他的伤腿作陪!


章十二  分道

戚少商此刻心如擂鼓,全说不清是怎样一种滋味,但看白、展二人俱与他一般闭口不语,料想亦是看出了顾惜朝的心口不一,一时间只觉有些尴尬。而以他所知顾惜朝的脾性,如若他们三人中有任何一人顺而将此话题延续下去,必会令其恼羞成怒,将场面闹得更僵,是以他适时侧目看了顾惜朝一眼,将话题一转道:“白兄当初英年遭劫,确可能不知解法,但韩大人身为五鼠之后,又极可能与这密道之主卢镖头有旧,想来或许能知其解法也未可知。”
展昭闻言立时接道:“戚捕头言之有理,我看我们还是先找出口吧。”言语间将正欲开口的白玉堂向前推了推:“这密道既与通天窖构造相似,卢镖头又疑似五鼠之后,白兄,恐怕还要烦劳你头前带路。”白玉堂先还有些气展昭出言阻了他的话头,但一抬眼见他正冲着自己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心思一转便即了然,于是略一颔首,转而朝那左右双分的岔道口走去。
展昭与戚少商见状互望一眼,各自暗松了一口气。展昭随即举步跟上白玉堂,而戚少商则先放松了被捆龙索捆住的右手,然后回眼看向顾惜朝道:“走吧。”顾惜朝并不言语,只转而跟着白玉堂与展昭向前走去,其间看也未看戚少商一眼,戚少商知他余火未消,是以并不在意。
四人进而来到先前顾惜朝触动机关的岔道前,白玉堂先行一步,在道口查看了一番,而后回身道:“走这边。”
顾惜朝原还有些迟疑,但转而一想既然此处岔道双分是为混淆敌踪,又怎会将陷人的机关安在入口之处?想来定是以反反而正之法掩饰正确之路无疑了。心下不由越发有气,暗道自己今日竟失了冷静,倒叫这一番夜探看来可笑之极,再一垂眼看见手腕上仍捆着的捆龙索,他随即将牙一咬,狠狠看向戚少商道:“果然你一出现就准没好事。”戚少商心内实则有些委屈,心道不是你引我来的么?却不想因与他争执而再节外生枝,因此只管闭着嘴往前走,并不言语。
一路无话。
白玉堂头前带路,虽对此暗道中之机关排布成竹在胸,却仍行得谨慎,每向前丈余必扔出一枚圆石子往前方探察石壁与地面,看是否设有与当年通天窖中不尽相同之机关。但一路行来却是畅通无阻,他于是更加笃定此暗道必是他们五鼠后人所置,面上神色随之又冷硬了些,左手将剑握得死紧。展昭落后他半步,将他周身的气息变化俱都了然眼底,却明白此刻多说无益,是以并不多言,只暗自留心。
如此约又向前行了半里地,四人方才看见密道尽头。白玉堂随即上前一步,在石壁上一阵摸索,而后着力在其中一块石砖上一按,头上密道顶端便忽地向两边裂开,露出如入口一般大小的方洞,同时垂下一条软梯。洞外随之有光线泄入,想来定是出口无疑,四人见状便不耽搁,欲攀梯而上,但此时展昭却未再让白玉堂领头,而是抢上一步先于他握住了那梯上的绳索,接着飞身一跃,率先自洞口跃出。
“死猫,真当白爷不问青红皂白就要剁人不成!”心念一转,白玉堂立时便明白了展昭的用意,心下不由有气,说话间人也跟着跃上地面,岂料话音未落,耳边却传来两声破空之响,分自左右两侧向他直射而来!那东西来得极快,一眨眼已至身前,白玉堂于是凌空将身一团,左手同时递剑而出,以惯性送剑出鞘,再就势翻身、回鞘疾点,只闻“叮”一声脆响,剑柄与剑鞘竟同时将两枚暗器击落!
“白兄,你无事吧?”展昭此时也自前方折回,且剑、鞘分持两手,显然方才出密道之时也着了暗器袭击。白玉堂点点头,而后抬眼看向四周,才发现此处乃是一偏厅,而那密道出口正在厅中一方香案之后。再细看厅中布置摆设,只见无桌无几,只单置了六张红木高椅,分立在左右墙边,且每张椅子上方均挂了一轴丹青,画上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的陷空岛五鼠与御猫展昭!
见画不由一怔,白玉堂暗道我当年死得早,难道四位兄长之后竟与这展小猫也拜了把子不成?否则后人怎会将他的画像与我们兄弟供在一处?心中正自疑惑,就听展昭在身后道:“想来,这便是韩大人所说供奉我二人画像之处了。”白玉堂随即回首,但见那人正立在自己的那张画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画中红衣官履、英姿飒然的青年,眼神混沌不清。心下顿有几分情绪涌动,他于是上前一步,方欲说什么,就见展昭已然收回视线,转而看向他道:“如此,这偏厅必定位于韩府之内无疑。”
白玉堂闻言颔首,略想了一下道:“待我将那韩姓小子引来,你且去看看顾惜朝他们,那密道出口仅能容得一人出入,他与戚少商为捆龙索所缚,要上来恐还得多费些力气。”见展昭点头,他便转身走向门口,但方行出两步又回身叮嘱:“方才出口处的暗器应是由香案两侧的长明灯内射出,你去时小心些,切勿触了出口上方的那几条红线。”展昭于是依言来到密道出口,果见上方一人半高之处垂直悬着几条极细的红线,而红线的另一头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竟分别连着香案两侧的四盏长明灯,若有人不慎触动了红线,那灯中便立刻会有暗器飞射出来,速度之快一般人实难招架。
心下顿时便对这机关的门道有了几分了解,他不由暗道设计此机关之人必定心思巧妙,且行事阴险、出手狠绝。原来这机关的一切关节全在这红线悬挂的高度上:一人半的高度,若是自己人通晓此机关,出道口时必沿着软梯慢慢爬上来,那样无论从何角度也断触不到那红线;但倘若换作不识门道的外来者,之前在密道中受困,一旦见到出口必将精神大振一跃而出,此时无论以哪种轻功,都必因腾空而上而触及红线,进而触动机关,而那分置香案两侧的长明灯距离洞口甚近,来人又腾身于空中,对自灯中发出的暗器几乎避无可避!
思及此,再回想方才约出洞口之时的情景,展昭不由暗道一声:“好险!”但他却不知这既巧妙又阴狠的机关正是当年白玉堂所初设,而后经由四鼠传给后人。先前自洞口跃出之时,白玉堂本因许久不用此机关一时竟忘了,以至自己也差点遭了殃,后来在击落暗器的同时抬眼看见那些红线方自省起,这才又回身提醒展昭小心。此中末节前情已表,就此按下不提。

再说顾惜朝与戚少商眼见展、白二人先后自出口跃出,心下便同想到一个问题:这出口的大小仅可容一人通过,而他二人各有一手被捆龙索捆在一处,此时除非并肩,尚难前行,又如何能出得去?心下不由犯难,戚少商于是抬手捏了捏那软梯上的绳索,却不想这一捏竟捏出了一个点子,他随即回首看向顾惜朝道:“我记得你当年修习九幽魔功,似乎能够以手代足,倒立向上跃起,是也不是?”
顾惜朝闻他此言,立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他因皇城一战伤了经脉筋骨,上下之气难以贯通,身上魔功早已废去多时。不过这些他自不会说与戚少商听,况且就眼下的情形看来,也唯有戚少商所想之法能使二人脱出密道,是以他未置可否便凝息丹田,聚就一股真气猛然将身一提,整个人便悬空倒立而起,隔着捆龙索引着戚少商向上跃去。
戚少商随即也提气而上,左手一攀登上软梯,意在减轻顾惜朝所负之重量,但顾惜朝却在此时突地向下坠了过来,一张脸涨得通红,看似气力不济。戚少商急中求变,被捆龙锁捆住的右手下意识向上伸出,一把托住顾惜朝同被缚住的左手,再着力向上一推,脚下同时在软梯上借力一点,硬是将顾惜朝双腿送出了道口。
此时展昭正好依白玉堂之意回来探看他二人情形,一见此景,立刻出手相助,打算扣住顾惜朝的脚踝将人提出道口。岂料手尚未触及,那人便腾地回脚一踢将其荡开,同时凌空施了个鹞子翻身,落地站定。戚少商随后也自道口跃了出来,但因一手被缚,只堪堪跃出道口,并未腾身触及上头红线。展昭见状暗舒了一口气,上前道:“二位可还安好?”
戚少商向他点了点头,但随即便转眼看向顾惜朝,问道:“方才你气力不济,可是因为腿伤至使上下之气无法贯通?”
顾惜朝却不说话,只看了他一眼便将目光移开,一面暗自调息,一面向展昭道:“看这里的布置摆设,想来应是韩府无疑——白玉堂呢?”
“他去设法引韩大人前来此间。”展昭答道,言语间抬眼探了探他的脸色,料想应无大碍,便又回眼看向戚少商,见他眉头深锁,心内不禁有些想笑。正在此时,就听门边“碰”地传来一声巨响,竟是韩子澄着人用力搡入屋内,摔了个踉跄!
“白兄!”心下不由一紧,展昭立刻上前一步,立至白玉堂身前,方自开口便招来一记瞪视:“死猫,让开!”
展昭略有迟疑,但转眼见韩子澄身上并无伤痕,只是面色有些发白,便也不坚持,重又向后退了一步,口中同时叮嘱道:“有话好好说。”白玉堂随即又一眼横将过来,却只停了片刻便转了回去,直逼韩子澄。
略作停顿,白玉堂将面色一整,走到其中一张红木高椅上坐下道:“来到此处,白爷量你回话也不敢有虚,我且问你,那卢振兴你可认得?”
韩子澄见他几人俱在此间,又见戚、顾二人手上为捆龙索所缚,当下便知无法再瞒,暗叹一声,答道:“认得,他乃是孙儿的拜兄。”
“你说清楚,是怎样的拜兄?”白玉堂双目微眯,将上身前倾,嘴角边看似勾着一抹笑,但目光却冷得扎人。
韩子澄随即咬了咬牙,面色比之前更加苍白:“是世交过命的拜兄,正如您老同几位祖爷爷一般……”
“那你为何眼见他惨遭灭门、身首异处却在戚少商前来查案之时隐而不提?”话音未落,白玉堂即拍案而起,上前一步以剑柄指向他道,“你倒给白爷说说,你这算是哪门子的兄弟!”
韩子澄闻言双眼圆睁,笔直望向白玉堂,直把两眼瞪得通红,而后“碰”一声重重给白玉堂磕了个响头,目中泪光涌动:“叔祖爷明间鉴,孙儿与大哥生于同年,从小到大真比亲兄弟还亲,眼见他满门被灭、自己身首异处,又是在自己管辖的地界之内,岂有不疼煞心肺之理?”展昭见他堂堂五尺,现下却泪如泉涌,不禁有些动容,道:“但你将此一层关系隐而不提却是事实——其中可是另有内情?”
韩子澄闻言一怔,正在迟疑间,就听那边顾惜朝忽而开口:“韩大人,那卢总镖头家中幸存的活口可还安好?”
此言一出,便是将一切都挑到了明处。韩子澄心思一转,暗道他四人既已知晓他隐瞒了与卢振兴有旧之事,又怎可能不去推敲原因?当下便知先前白玉堂的怒斥责问与展昭旁敲侧击根本是搭着黑白脸儿在套他的话。心中不由暗叹这二人之间默契绝佳,竟真如祖辈们说的一般滴水不漏,只是叫那顾惜朝性急破了局,否则保不定还有什么更精彩的在后面呢。
但眼下显然不是惋惜的场合,韩子澄于是敛了心神,原原本本将事情说了。原来那日尚武镖局遭劫,确有两人幸存,乃是卢振兴的独子卢田和他三月前自南方带回来的一名少年。他二人应是在镖局众人与黑衣人交手之时被人送入密道,之后便一直待在其中,直到韩子澄次日凌晨带人前来勘察现场,方才将他们经由密道直接送入韩府。而韩子澄之所以对此事只字未提,一是怕黑衣人尚有余党,二是因为白玉堂带来了顾惜朝——话说到此,他回身向顾惜朝歉意一揖,道:“下官生性多疑,从前又听了不少有关顾公子的传闻,是以乍见顾公子到来,一时难辨敌友,还望顾公子海涵。”
顾惜朝随即将手一摆道:“韩大人多虑了,顾惜朝名声不好,大人有此一防自是该然。”也不管白、展、戚三人同时略带吃惊地将目光朝自己转将过来。稍作停顿,他接着道:“只是后来大人得知了展兄与白兄的身份,又知他二人俱曾为黑衣人所扰,亦同是为尚武镖局贡物失劫之案所来,却为何仍未向他们提及此事?”
韩子澄抬眼看他,又转而看向白玉堂与展昭,而后轻叹一声:“二位叔祖爷蒙天惠重生,方故友重逢,又与下官认了亲,正在兴高采烈,试问下官又如何忍心告知他二人那仵作房中身首异处的尸体乃是其故人之后?”
几人闻言同时陷入一阵沉默,心中俱都暗叹这韩子澄用心良苦,实不愧为一条重情重义的真汉子。戚少商更是上前抱拳道:“韩兄至情至性,戚某佩服,若蒙韩兄不弃,就与戚某在此交个朋友,再不以官职相称,如何?”却不想他这厢豪气冲天,几乎拉人拜把子,那边顾惜朝一只手被捆龙索同他缚在一起,也被牵着上前一步,颇显狼狈。
顾惜朝面色随即一沉,方欲发作,就见韩子澄指着那捆龙索道:“下官方才就想问了,二位这是……”
“还用问么,捆上解不开了呗。” 白玉堂适时自身后飘来一语,惹得顾惜朝又一阵杀气横生。
戚少商见状干咳一声,道:“不瞒韩兄,戚某正想请教此事。方才在密道之中,我二人因误中机关,机缘巧合之下寻得此索自救,却不想竟再无法解开,就不知韩兄可否指点一二?”
“这……”韩子澄面露难色,“实不相瞒,这捆龙索虽是我五家传家之宝,但是其用法其实早在我祖父那辈便已然失传了。”
“这么说便是无法可解了?”戚少商心下一凉,下意识地回眼看向顾惜朝,见他面色阴晴不定,不由暗自留心。
韩子澄闻言一怔,回首看向白玉堂与展昭:“怎么二位叔祖爷也不知其解法么?”
“知道他们就不会来问你啦。”白玉堂说着,向后一跃坐进先前那张红木高椅,唇角向上弯弯地勾起,这回倒是笑得真心。
韩子澄见状不由心道:“这岂非是幸灾乐祸么?”正不知该如何反应,就闻展昭突地出声引转了话题:“对了,方才漏了一事,有关那贡珠的托镖之人。”
戚少商随即接道:“展兄不提我还忘了,傍晚时我接到无情的飞鸽传书,尚未及观视。”说着,他将无情送来的短笺自怀中取出,大致看了一眼,接着道:“无情说宫中所查,并无贡珠托镖进京的记载。”
展昭闻言与白玉堂对视一眼,继而转向韩子澄道:“卢总镖头生前可曾向你提起过此趟贡珠的托镖人为何?”
“不曾。”韩子澄摇头,“怎么,戚兄所言尚武镖局所失之镖乃是贡物?”
戚少商颔首:“就当地府衙上报之言,确是如此,而展兄既也如此说,想来那失物上必也有如此标记。”见展昭点头,他略作思忖之后接着道:“如此看来,此案尚有其它隐情,明日我即回京一趟,看看无情那里可有其它线索……”不料话未说完,就被顾惜朝从旁打断:“不行。”
“怎么不行?”心下不由气结,戚少商随即侧首疾问,却见顾惜朝正抬手将捆龙索举至他眼前。只闻他道:“大当家的,难道你打算带着我一同进京去六扇门?你是当我傻还是你自己傻了?”
戚少商闻言暗道:“我倒忘了这一层。”当下顿觉有些为难,那边展昭见状已适时开口:“戚兄,不如由我与白兄代为京城之行,同时也可将贡珠送至六扇门妥为收藏。而你与顾公子就不妨走一趟江南,若我没记错,黄绫卷年年所贡皆有细微不同,或许二位可借由卢总镖头所托之锦囊自织造府探得些许倪端——顾公子,你意下如何?”
岂料顾惜朝心不在焉,此时竟是不答反问:“当初你与白玉堂一同跳崖,那悬崖下方可有水流?”一言既出,惹得白玉堂与戚少商同时惊呼:“顾惜朝,你不是当真要试吧?”


章十三  花石纲

正午,日头正烈。官道两边的老榆树叶子被晒得油光发亮,翠绿欲滴。此时道上无人,只隐约有马蹄声自南边穿来,听声音只道来得极快,一转眼便已到眼前。
那是两匹高头油棕的枣红马,毛色相近,额头上都生着一点白印,连背上所背之鞍具也是一般的模样,看着有几分像是官府里专门选与衙差备用的官马。但那策马之人却都是一副江湖人的打扮:当先一人身着蓝衣,面色如玉,眉宇间英气卓然,双眼亮如九天之星,另一人则白衣飒飒,生着一张俊秀无匹的面孔,上嵌一对似笑含诮的凤儿眼,叫人看一眼就舍不得别开眼去。
他二人俱都提着剑,看面目都不过二十五岁上下,头发却都已白得不见有一丝黑。这般的白发少颜,令所见之人无比啧啧叹奇,但他们却似早被人瞧惯了,且显然有要事在身、忙于赶路,是以并不在意,只一路快马加鞭,不多时便到了前头的小镇。此时刚过了饭时,镇上乡民都陆续从家中走出来,熙熙攘攘地都拥在道上,将路面占了大半,他二人远远地见了,赶紧勒马慢下速度,以免马匹误伤了路人。
只见那白衣的一个略催了催马赶至蓝衣人身边,半眯着被日头刺得难受的眼,侧首道:“今儿出门没看黄历,猫儿,这什么日子啊这么些人?”
那蓝衣人随即回眼一笑,道:“今天是端午,此时天已过午,想来这些乡民该是赶着去看龙舟会的。”
白衣人闻言一乐:“那敢情好,这一路行来快马加鞭,几日没沾酒了,如今正赶上端午,咱不如乘此机会到前面镇上寻个地方稍事休息,顺便也弄两坛雄黄酒应应景如何?”
蓝衣人听罢不由莞尔,心道就知道你的酒虫又在作怪,又想此时日头正毒,自己也觉干渴,便点了点头道:“就依白兄的意思。”白衣人于是笑得更显灿烂,也不多言,双腿一夹马腹便头前寻觅酒家去了。

不消说,此二人便是白玉堂和展昭。日前他们在江州府与那府台大人韩子澄认了亲,又经密道一行,将那尚武镖局灭门一事问了清楚明白,再对照贡珠被劫一案,发现其中内情纷繁复杂,便打算与戚少商和顾惜朝分头追查,由他二人带着戚少商的亲笔信进京将贡珠送往六扇门,而戚少商与顾惜朝则另道江南去织造府探查卢振兴所留之锦囊的线索。
此一盘算本是顺理成章,一者他二人皆为白发少颜,贡珠又在展昭身上,因此由他二人同行上京必可牢牢牵住黑衣人一伙的注意力,从而也许能引出杀人劫镖的幕后之人。二者即便不能使幕后之人现身,但由他二人牵住黑衣人,那边戚少商与顾惜朝南下探察锦囊之事也可少些阻力,更何况彼时顾惜朝正与戚少商同缚于捆龙索,要将他二人分开与展、白二人分而同行自是不可能。是以展昭才提出此议,原想着顾惜朝即便想不答应,但碍于捆龙索却也无法可施,正好也可借此机会给他与戚少商二人一个重新相识相判的机会,毕竟他二人曾经知音一场,虽则已不共戴天,但往事已矣、死者已矣,就算化不开冤仇,至少也可让活着的人不必夜夜噩梦沉沉。岂料那书生对此提议却半句不置可否,而是当即反问他道:“当初你与白玉堂一同跳崖,那悬崖下方可有水流?”
展昭闻言一怔,又听戚、白二人一声惊呼,心下不禁也以为他真欲尝试跳崖解索之法。但他随即念转,又觉不对:以他这一日来所见顾惜朝之为人,先不说他根本不会轻信于人,就算他信了展昭君子之心、一言九鼎,也断不可能贸然去尝试跳崖这等难以自行掌控生死之举。而以其断言韩子澄对案情有所隐瞒之心思快决、条理分明,又岂会只闻其然而不思其所以然?果不其然,待他颔首向顾惜朝答曰:“确有水流。”之后,顾惜朝当即便请韩子澄命人备了一桶水,而后拉着戚少商一起将被捆龙索所缚之手浸于水中。
心下不由暗道此人才思敏锐、实非池中之物,展昭复又叹息一声:“只是性子太过倔强狠绝、不留余地。”同时暗自惋惜此一分道之议恐将难以成就。那边白玉堂却是不动声色,半眯着双眼看着那浸在水中的绳索,虽不似先前那半幸灾乐祸,却也不见有什么惋惜扫兴之态。展昭见状不由心道:“难不成这其中还有什么其它门道?”当下也不做声,一面细细回想,一面也紧紧盯着那水中绳索,半晌之后,但见顾、戚二人将手自水中取出,但手却仍是被捆龙索缚在一处。
顾惜朝此时面色铁青,一脸杀气横生,蓦地抬眼逼视白玉堂。白玉堂却不怕他,反而开怀一笑:“顾大公子的才思也有撞墙的一天,不过想也知道,这捆龙索既名为‘捆龙’,又怎可能经水一泡就能得解?若真如此,那哪还配称神器?”
顾惜朝也不争辩,只一抬手亮出小斧,怒道:“既是如此,就拿你的耗子血来祭祭,左右神器见血则污,保不准如此便可得解!”
白玉堂知他这一斧夹怒而来,出手必定狠绝,心下不敢怠慢,面上笑容却是丝毫未褪:“白爷知道你忍得久了,正等着呢,尽管招呼过来便是!”话音未落,四下鬼哭之声已起!
展昭此前曾眼见白玉堂无惊无险地挡下小斧,是以虽见那斧来势汹汹,却并不十分担心。那边戚少商则心知他二人相识已久,且性情脾气略有相似,想来此等言语不合动辄相杀之事早成家常便饭,因此也不在意,只无奈一只手与顾惜朝捆在一处,动作之间难免有所牵连。不过经先前顾、展、白三人的一番对话,倒令他对这捆龙索的解法有了一番联想,因此当顾惜朝抽出匕首上前欲与白玉堂杀作一团之时,他也同时跃向与白玉堂不过一步之遥的展昭,问道:“展兄可否告知,你与白兄当初解开此索之前,可曾说过什么有可能被用作口诀的词句?”
展昭闻言略作思忖,而后道:“展某只记得当时似曾言道,能与白兄生死相惜、死而无憾,却并无什么口诀之类。”
戚少商听罢忽觉有些眉目,正待细想,却见眼前剑光一闪而至,下意识地侧身避过。展昭也同时旋身闪过一剑,方自回神,就闻“铿铿铿”一阵兵器交鸣正响在耳边,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他二人随即凝神细看,只见那青白二人见其有话要说,竟隔着他们以刃相拼,倒似两个孩童绕柱戏耍一般,只除了满眼煞气凌人,不似一般孩童能有,当下不禁相视苦笑,一时间颇感心有戚戚焉。
那边韩子澄见他四人聚在一处,且剑影纷纷,看来甚是凶险,不由急道:“五叔祖爷、顾公子,二位请先助手,子澄有一法,或可解这捆龙之索!”
顾惜朝闻言立时收招,也不管白玉堂剑锋未转、只在眼前,兀自抽身转向韩子澄,稍顿了一下才道:“大人请说。”
韩子澄眼见他收招,又见白玉堂适时收剑,剑势回得干净利落、全无惊险,这才暗舒了一口气,道:“顾公子可知妙手班家?”待顾惜朝点头,他便又接着道:“在下有一故友,乃昔日班家一外戚之后,其人天赋异鼎,又得班家半数之真传,专擅机关锁石之制造。”
戚少商于是上前一步道:“韩兄的意思,可是想我与顾惜朝去找此人?”
“正是。”韩子澄颔首,“方才在下一番思索,这捆龙索虽称神器,却必定还是经人制造而得,只不过材质特殊,并且布设了常人难解之精巧机关,因此方有‘捆龙’之能。班家世代专擅机关,不仅手法一流,对机关之物更是博古通今,几乎无所不知。是以在有此一想,二位不若前去一试,纵然捆龙索设计独到他当面未必能解开,但以其对机关锁石之广博见闻,或许对捆龙索之名有所听闻,又或者对其解法能知一二也未可知。”
戚少商听罢回首看向顾惜朝,道:“如今看来,此法倒可一试。”见他回眼看向自己,并不言语,便又向韩子澄问道:“就不知韩兄这位朋友现在何处?”
“素居平江。”(注:今江苏苏州。)
戚少商随即与展昭对视一眼,而后回眼再度看向顾惜朝道:“如此看来这江南一行,你我定须同往了。”
顾惜朝此番却未发怒,而是挑眉一笑:“既然大当家的都虚怀若谷,不忌讳与我这常施暗算的小人同行,我顾惜朝又岂可一再推辞、自暴其短?同行便同行吧,左右夜不安枕的又不是我。”
韩子澄见状连忙道:“如此在下有一信物交于二位,到平江之后将其悬于客栈之外,在下那位友人便自会前去与二位见面。”说着,自身上解下一条扎腰的镂金丝绦交与顾惜朝。如此他四人道分二路之事方才成就,次日清晨,展、白二人便先行策马上京,而戚、顾二人因有不便,是以徒步南行。此先按下不提。

且说展昭随着人群进了头前小镇,不多时便看见了白玉堂的马。他随即抬眼,果见那人正伏在旁边一个小酒楼的二楼栏杆上朝这里张望,一见自己过来,便露齿一笑,将手里酒杯高高举起道:“猫儿,这里来,这酒忒是香醇,在几里外就闻见了。”
展昭见状不禁莞尔,心道这入镇才多远?该是你那酒虫在几里外就开始闹腾了才是。随即请店小二代为照看马匹,而后才不紧不慢地入内向楼上而去。
此时白玉堂已然坐回了桌边,展昭至他侧坐下,见桌上已摆了江虾、草苋、烧肉及咸蛋四味红菜与一碟青粽,自然,更少不了一坛入了雄黄的女儿红。心下不由暗道这人的吃食挑拣倒是纹丝未变,说是应景便当真应了个十成十,也不盘算盘算兜里的盘缠可还应付得到京城。那边白玉堂似是明白他在想什么,将杯里斟满了酒推至他面前道:“今儿既是端午,也算是个团圆日,你我一别经年,这还是头一遭坐下来吃顿安生饭,你就别老在那儿惦记银两,至多不过后几日紧紧便是。”
展昭闻言心想也对,盘缠不够再另想办法便可,他二人再生之后也就剩下彼此二人,唯知有一后人韩子澄又远在江州,今天既是端午,不若就如他所说安生吃顿团圆饭,当下也不再多想,只举杯道:“如此,展某就先敬白兄。”
白玉堂随即一笑:“这才是好猫儿。好,我就先干为敬!”言罢仰首将杯中酒一口饮尽,再看向展昭时眼角竟似染了桃花的艳色一般,叫一双原就含情的凤儿眼看来更显多情。展昭见状不由暗道这人如此的相貌人品,若叫一般女子瞧见了,能有几个不动心?难怪当年他身殁之时不过二十小几,那云瑞却已有五岁了。
心中忽来“云瑞”二字,展昭着力一想,终于想起是白玉堂的儿子,便兀自点了点头,而后才将杯中之酒饮尽。这一饮之下才发觉此酒性温味甘,又以井水镇得刚好入口,再辅以雄黄清苦之香,恰去了这端午日头下的枯热暑气,难怪白玉堂赞不绝口。周身困乏不由得随之也消减了不少,展昭只觉整个人轻快了许多,话也多了起来。他二人于是一阵吃喝闲谈,间或朗声清笑,只觉舒畅快意,那贡珠之事也暂且放置一边去了。
这方酒菜将尽,那边街上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他二人随即停箸探看,远远地只见大批乡民争相自前方哄跑过来,其间碰撞摔倒之事不时发生,哭嚎哀叫之声迭起。白玉堂见状二话不说便一跃而出,抢上前去救得两名孩童免遭人群践踏,展昭则紧皱双眉招手唤了店堂小二前来付了账,同时问道:“小二哥,你在下头探看多时,可有问到那边是出了什么事?”
小二收了银子,听他一问,面色便苦了下来,答道:“回客官的话,问到了,说是那边码头上出了事,龙舟刚下水便遇上了运送花石纲的官船要靠岸,官差要龙舟让道,船上的汉子不肯,两边争执起来,官差便要动武,还同时派兵驱赶岸上围观的乡亲——这世道真是要到头了,平日里日日逼压着捐兑银子置办这花石纲还不够,连难得一个喜兴日子也叫花石纲搅了。”
展昭闻言略有不解,问道:“请问小二哥,这花石纲是为何物?”
小二不由一惊:“客官竟不知那花石纲?莫非不是中土人士?”随即抬眼将他上下仔细打量一番,见他白发少颜,确似有异,这才又道:“客官有所不知,这花石纲乃是进贡到的内的贡物,以船计数,每一船为一纲,皆是些奇花异石之类的风雅物什,所以叫做花石纲。”
展昭又问:“既是贡物,自应走官运河道,却为何要在这江边支流占用民道,更派兵扰民?”
“还不是因为运送花石纲的官船众多,官运河道里行得不畅?他们这才绕用民道,都争着想快些将自己搜刮来的东西送进宫,也好快些领赏升迁。”
展昭闻言面色一沉,冷道:“怎么如今只要运送此类物品入京便可升官?那这官也未免升得太轻易了吧?”
“客官有所不知,如今的天子可是大度豪爽得很。上个月光邻县就升了三个正五品,听说朝中大元的家里,连看家护院的佩的都是正七品的金腰带。”
展昭听罢不由心火上涌,正在暗道岂有此理,就见掌柜的跌跌撞撞地自下头跑了上来,面色苍白地冲着他道:“客官、客官,不好了,您那位穿白衣的朋友听人说江边有官差驱赶乡民,提着剑就朝那边去了!您要不赶紧将人追回来?我听人说这批花石纲的督办是那朱勔,这人可是惹不得……”话音未落,就见眼前蓝影一闪,再一看哪还有人影在?!


章十四  剑下留人

再说白玉堂飞身自酒楼上跃下,先救得了两名孩童免遭人群践踏,之后又将一蹒跚老妪扶至街边。再抬眼时,头前哄乱的人群已然散了大半,街面上不再像先前那般拥挤,他于是寻着机会拦下一名路过身边的青年,问道:“请问兄台,前面是出了什么事?”
那青年因被拦下而显得有些不耐,草草答道:“还问什么,快走吧,江边来了运花石纲的官船,跟赛龙舟的杠上了,官兵正在赶人呢,再不走保不准就要没命!”说完人已绕过他继续随着人群跑了开去。这短短一句话,白玉堂其实只听明白了八分。但仅这八分在他眼中已然足够了,因为事起因由已然清楚:官船靠岸正遇着龙舟下水,于是官民不相让,最后官差赶人。
算来这类事他生平也见过不少,想当年五鼠结义于陷空岛,那周边水域的渔民也有误入官运河道而遭遇官兵驱赶的。但此时正直端午,既有龙舟赛事,依理来说乡民必定上报地方并已获准,如此那龙舟入水即便是遭遇了官船,也应决无派兵驱赶之理,更逞论不走就要没命?是以他心下立时作了一番计较,暗道十之八九是遭了什么欺民的赃官!双眉当即冷冷一横,提剑就往江边而去,口中还念念有词:“今日遇上白爷,便算是你几世修得!”
待来到江边之时,岸上的乡民早已散得寥寥无几,白玉堂一眼瞧见十数官兵正手执长枪与几名端着船桨的汉子混战在一处,二话不说便跃了过去,手中宝剑带鞘飞挑,只一眨眼便将那几名汉子划出战圈之外。
那些汉子见状先是一愣,而后明白来了帮手,心中顿时勇气大盛,大喝一声,举桨便要再上。哪知白玉堂却是回剑一扫,“钪钪钪”几声将船桨尽数拨了开去,喝道:“蛮搅什么,都不要命了么?还不给白爷滚!”言语间眉宇含煞、目光如刀,面上一派森然,全然不似救命的菩萨,倒像是催命的阎罗。
众汉子被他喝得面面相觑,正在不知所措,就见一蓝衣人影落至眼前,与那白衣人同是白发满头、少年面孔,面色语调却是天渊之别:“各位,你等手执船桨,决非那一众官兵的对手,还请依在下朋友一言,速离此地。”
众汉子闻言心觉有理,虽则心有不甘,但最终还是依言弃了船桨迅速离去。
蓝衣人正是展昭,此时见那几名汉子安然离开,便随即回身朝白玉堂那边跃去。白玉堂正与那一众官兵斗在酣处,手中宝剑仍未出鞘,却已将十数官兵逼得全无招架之力,是以眼见展昭跃至眼前,面上便突地绽出一抹笑,剑尖回挽间扬声道:“猫儿,你来晚了。”
展昭见状先舒了一口气,而后双眉一剔,抬眼向他身后看去,面色微整道:“还不算晚。”言语间“铮”一声抽剑出鞘,同时拧身自他身侧向左滑开。
原来那十数执枪兵卒此时已然后退数步,换得两名锦衣绣袍之人自江边一艘泊船中飞身跃出,一刀一剑朝他二人杀将过来。那持刀之人横刀而至,来势汹汹,目标正是面对着与他说话的白玉堂,但展昭却不管他,而是抽剑对上另一持剑之人。
此举一是料那持刀之人断伤不了白玉堂,二来他清楚白玉堂的脾性,若是他挥剑相阻,少不得又要被当作瞧他不起,那之后的一番胡搅蛮缠想来便有几分头疼。是以展昭连出声示警也无便自向左滑开,只对那持剑之人,巨阙立身前刺,剑吟声中剑尖已至胸前!
那持剑人见状自不示弱,侧身避招的同时即挥剑相迎,看来自视颇高,招式有来无回,竟是全无守势!
然展昭却毫不动容,手中长剑直刺,也不变招,只将手腕轻轻一抖,那剑尖去处便有银光一闪!
似夜空流星,更似雪落梅绽!
无声无息,却是瞬息惊变!
持剑人只觉耳边龙吟之声顿失,心中一紧,当下撤剑变招却已不及!但见展昭之剑在他剑上一磕,如游龙盘柱、逡巡而来,待到剑光散去,剑尖已点在眉心!

这边白玉堂听闻展昭之言,又见他抽剑而去,心中正在生疑,就听耳边忽来一阵风声。他于是乍然回身,但见一人锦衣绣袍,以左手反握钢刀,刀锋向外冲他推将过来,只一眨眼已至身前。心下不由暗暗吃惊,心道这人好快的身法,心念电转间手中宝剑业已出鞘!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白玉堂亦以左手提剑,剑身掠过鼻尖之时陡然立起,顺手腕外翻之势倒挽了个剑花,堪堪与锦衣人刀锋相擦而过,“噌”一声激出火星四溅!而他这一剑力道之巨更是大出锦衣人之所料,是以那人后力未济,竟生生被他将刀势荡开,人也向后退了半步!
锦衣人见状心中大骇,却不知白玉堂本乃习刀之人,且刀路一向快、狠、绝,是以手上力道乃堪比一般习斧之人。而他手中所持之剑却是轻薄秀巧,是以方一照面便给了对方以招式亦走轻巧之错觉,如此两相交手,自是一开始便占了大便宜。
不过白玉堂对此却是全无半点心思盘算。他只是见招出招,凭借一身快捷身法和敏锐的直觉,在最适合的时候,用最合用的招数。是以他的许多招式都无任何起承转接,其变招之快、之怪常令对手顾此失彼、疲于招架。
正如现下对战此锦衣人,他前一刻以反手倒削将人逼退半步,若是换了旁人,下一刻定然回剑直追,或向上斜挑颈、肩、腰三处要害,或向下斜削下盘。但是他却不然。他就势抱剑于胸,以快绝无匹之身法凌空跃起,再回身侧翻,人已在锦衣人后退之去处等着他!而后撤剑反身,乃是如执刀一般自上而下直直向锦衣人劈将过去,其势如冰破寒竹,只堪二字:快!绝!
锦衣人身法虽快,此时在吃惊之余却也已闪避不及。是以他只得长身前扑,同时拧身回刀硬接此招!有了先前那一招的经验,他心知白玉堂此番来势力道更甚,于是在举刀相迎之时以右手托了左手一下,欲以双手之力与之抗衡。但他却不料这一刀竟是迎了个空!原来白玉堂那看似全力的一劈实是行了个幌子,剑身只劈至半途便重又折回上挑,取了个绝刁的角度正点中锦衣人咽下二寸!

时间恰似算准了一般,白玉堂与展昭一左一右,将那刀剑二人点在剑下,竟是同时敛息收招。四周顿时没了人声风响,他二人于是侧首遥望,相视一笑。
只见白玉堂双眉高挑,双目精亮,一双眼弯得有如新月:“好猫儿,许久不见这功夫倒是不见你落下,快跟白爷有得一拼了。哪时候闲来无事,我二人再寻个地儿比划比划,看如今谁更胜一筹!”
展昭闻言温文一笑,谦道:“白兄说笑了,展某不过占了先发制人的便宜。”
白玉堂见他如此,正欲开口道这死猫又在假惺惺,就闻那边船上忽来一阵掌声。他随即抬眼张望,只见鼓掌之人锦袍合冠,端坐在一众官差兵士之中,看来像个大官。心下不由一阵疾怒,暗道这厮以官欺民不说,竟还敢把白爷当猴看!当即便回手撤剑,一脚将面前那锦衣人踹开,再借力反身腾空跃起,宝剑直指那锦袍大官而去!
展昭见状暗道:“不好!”心里明白这锦袍老儿触了白老鼠的倒毛,如今正赶在火头上,别说是一顿粗饱定跑不了,保不准还得没命!当下也弃了剑下点着的锦衣人,纵身追将上去。
那船头上坐着的大官正是此批花石纲的督办朱勔,他自杭州逆水而上,本是为抄近路而借道此处,却不想正遇上端午的龙舟下水。不过在他眼中自是官家最大,更何况他还是蔡丞相眼前的红人,又正奉督办贡物,是以当即下令龙舟让道,并派兵遣散岸上围观的乡民。
龙舟队中有几名汉子心生不平,抄了船桨执意相抗,但朱勔毫不在意。他手下有从京城蔡府借调出的五十名近卫,还有皇上御赐的刀剑二卫随身,区区几个乡野汉子自是难入他眼内。但他却未料到这乡野之地竟另有高手潜伏,更未曾想那白、展二人如天兵骤降,顷刻间便将他的刀剑二卫双双制于剑下!心内的惊惧骇然自不必说,但他却并未乘隙而走。
你道这奸人既已胆寒,却为何不走?说来还与他此番南下的目的有关。原来他此下江南明里是为皇帝置办新造林苑所需的花石,但暗中却是受丞相蔡京的支使来寻一项事物。这事物据悉是一枚千载难得的夜明珠,蔡相四下寻访多年,终于寻得了去向,但那得珠之人却千金不卖。无奈之下蔡相只得将此事交托于他,命他此去路过江州之时前去尚武镖局再探,若是得了此珠,便是大功一件。
自然,这是明里的说法,朱勔知晓此中必有内情。若非如此,蔡相必不会在临行之前差人带来“破椟取珠”之言,更不会在命他前去尚武镖局之后又另派人手去劫尚武镖局上京的镖车。而几日前他在回程之中所接蔡相之信函更令他笃定了此一推测——明珠失落,力寻白发人——想来此珠欲求之人甚众。
正是有了如此这些前因,方才眼见白、展二人眨眼便制住刀剑二卫之时,朱勔才没有走。因为此二人俱是白发少颜,正与蔡相信中所言之白发人特征吻合,而普天之下,此等样貌之人却是凤毛麟角。是以他强自按下惊惧之情,坐在椅中纹丝不动,末了还高声拍起了掌,心内打的竟是以识英雄之意将二人诱至船中的主意!却不想这招却是用错了地方、施错了人——他这边掌声未落、尚未开口,那边白玉堂便已提剑而至,先一剑挑翻他近身边的一名兵卫,再一脚当胸将他自椅中踹落,接着抢上一步踏将过去,稳稳将人定于足下!
“你……你要做什么?放……放开本官……!”胸口乍然一阵剧痛,朱勔大骇之余只觉混身动弹不得,连呼吸都感困难。那白玉堂面上却挂着笑,只目光冷锐,一只手仗剑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周身煞气森然。
朱勔见状暗道:“不好!”心中骤然一紧,正在想此人莫不是想取我性命?就见眼前白光一闪!紧接着“铿”一声火星四溅,竟是白玉堂之剑着人在半途架住,险险停在他鼻端!

出手的是展昭。他在白玉堂举剑之时飞身赶至,情急之下挺剑而上,剑尖微挑,在白玉堂之剑落至朱勔鼻端前一寸之时险险将剑架起,口中同时道:“白兄,剑下留人!”
白玉堂见状大吃一惊,而后蓦地冷了脸,横眉道:“让开!”
展昭自是不让。虽说如朱勔这等赃官在他眼中亦不屑一顾,但他却稀罕白玉堂。依先前酒楼掌柜所言,再看这锦袍男子的装束,他已然确定此人定是那朱勔无疑,因此他决不可让白玉堂如此乘兴而为。一来此人身居高位,却在民间口碑狼籍,想来定是个阴险狡诡之徒,且朋党必定众多,二来他既可奉命督办贡物,想必在当今天子面前亦是红人。是以若白玉堂这一剑落下,无论是杀是伤,都必将惹来一身官非——有道是宁欺君子莫犯小人,他虽对过往记忆模糊,但独对此点却是记得深刻。
自然,白玉堂一身傲骨嶙峋、睥睨天下,连皇帝老子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会在乎这些?但白玉堂不在乎,他却在乎!因为他如今所知所有仅得白玉堂一人,是故友也好、知音也罢,总之他不愿白玉堂有分毫损伤。是以他提剑凝眉,定定看向白玉堂道:“白兄,不可冲动。”手上力道分毫不让!这一来对白玉堂可谓是火上浇油,只见他双目微眯,唇角却更显上挑,口中半个字也无,只将手腕一抖蓦地将剑锋上提,再落下时竟是冲展昭而去!
展昭见他此举,却似早料到一般,手中长剑骤然回撤,剑身向外轻轻一撇,便“铿”一声又与白玉堂之剑相缠。巨阙虽宽且沉,但他着力秀巧,是以招式也显得轻灵。但白玉堂却与他完全相反,手中宝剑轻薄细巧,一招一式却大举开合,出力更如持斧劈山,其蛮、狠自不在话下,但他身法却又极快,且招无起承、式无转接,因此忒显刁钻。
说话间,二人已全力战在一起。白玉堂为攻,左手挥剑斜削,“刷刷刷”连出三剑,速度之快竟似用了三柄剑,同时攻向展昭上、中、下三路。展昭则以守为攻,见其来势,不进反退,同时手腕轻抖,向左右各挑一剑,再就势向外划一半圆作为收势,末了又勾手一挑,稳稳接了他三剑。
白玉堂却不在意,剑势片刻未停,又作一“开山势”自左而右向展昭平平劈去。这一招落势应在下盘,是以展昭蓦然腾身,双腿向后上踢至半空,使的正是独门轻功“燕子飞”。如此一来白玉堂此剑便又落了空,但展昭双腿倒踢向上,起落间却也留了一瞬间隙,白玉堂便乘此时忽而反身向后跃去,剑尖去向竟是冲着朱勔!
展昭见状心思顿明,不由暗道自己大意。原来白玉堂明知他有燕子飞一招,方才却仍将剑势落向他下盘,打的就是要让他向上跃起的算盘。如此一来他便得了空隙反身而去,而展昭却慢了他半步!待他紧随白玉堂之后再次跃上甲板之时,白玉堂之剑已然将朱勔头顶纱帽挑落,接着抬起一脚“碰”一声硬将他踹落江中!
“白兄,你!”展昭紧随其后而来,一见朱勔落水,只叹了一声便自折返,腾身一跃跟着跳落水中。
白玉堂见状惊喝一声:“死猫,你会水么!”想也不想便随后跟着跳入水中。他此刻心中又气又急,气的是自己已然给了展昭面子,不去伤这奸人性命,只将他踢落水中教训教训,但展昭却不明白;急的是展昭不通水性还偏偏入了水!情急之下却未想起自己原也是不会水的!


章十五  顺水舟、逆水舟

有道是“人无完人”,说的是无论什么人,也无论他的身份如何,总会在一些事上存在缺憾,使得他并不如人们所期望的那样完美,这些缺憾有些是在身体上,有些是在性情上,还有些则是在所知所学的本领上。而对于白玉堂而言,除却他性格的冲动莽撞之外,他自觉生平最大的缺憾就是不通水性,因为这个缺憾曾经让他吃过两次大亏,一次是在独龙桥底被蒋四哥灌了个水饱,另一次则是在追缉花蝴蝶花冲之时让他水遁而去。
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白玉堂既在此事上吃了两次大亏,自然也就对此多留上了心,当年襄助颜查散破襄阳之时,他就曾想过待事情了结之后定要将这泅水一技学到手。只可惜壮志未酬身先死,冲霄一役,彻底了断了他与水的缘分,后来还魂之后他虽也依水傍居,但因已身过百年又落得一身孑然,是以也没了那兴头。
所以白玉堂至今仍不会水。他不会水,但他却知道入水必当闭气。而正因他落水时闭气及时,是以并未沉得很深便又渐渐向上浮起——这一情况令他一惊之后很快心思稍定,接着他就试着张开了双眼。
他要找猫,所以他必须睁眼。他记得曾听四哥说过水中视物其实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困难,只要睁着眼,而且水质足够清澈。一般人因为对水心存恐惧,是以落水之后多紧闭双眼,半点不敢睁开,但其实当真睁开了,也就起先被水浸得有些发涩,待习惯了之后便不觉如何了。
白玉堂睁开双眼之时心中便是作此一想,但他并未深思,只本能地划动手脚试着调整方向。然而这在陆上不过是一回头或是一转身的轻松事,现下对他而言却变得颇有难度,好在那猫儿落水之处距他并不遥远,因此他虽然很难掌控手脚,眼睛却很容易便瞄见了那漂在水中的暗蓝衣料。
双目骤然一亮,白玉堂随即更用力划动四肢,欲向那衣料漂浮之处挣过去,却不料胸口竟在此时候渐渐开始涨痛了起来。心中不由暗道:“不好!”他心知是闭气过久急需换气,却苦于不得其法而为之。正在这个当口,那边的暗蓝衣料竟自行向他漂了过来,他心下一喜,猛一探手将其牢牢抓在手中。
胸中涨痛随之越发剧烈起来,但白玉堂仍在忍耐。他只道他抓住了展昭的衣角,而这猫儿不会水,因此必须得尽快将其托上水面。但他却未想到自己此时已近窒息,又身在水中全无借力,却是何来力气将人往上托?就在此时,那边展昭却竟向他靠了过来,且一伸手揽住他的脖颈,嘴唇同时不偏不斜正对上他的,略一施力,压得严丝合缝。
心中蓦然一惊,又恰值闭气已至极限,白玉堂下意识地微张双唇。展昭就在此时将一口气吹入他的口中,白玉堂这才省得他此举原来是为向他渡气。心下随即却又有了另一重疑问:这猫既不会水,此时却如何还能给他渡气?但他尚未及深思,展昭便已松了双唇揽着他一同向上游去,不多时,二人便一同浮出水面。
方喘得两口气,白玉堂便抬手揪住展昭臂上的衣料问:“你这猫,自哪里学得这些,白爷竟不知道?”
展昭当他是为自己居然会水而感到疑惑,随即答道:“是蒋四哥和兆蕙教的。”
白玉堂心中一跳,蓦地瞪大了双眼问:“四哥和丁老二给你渡过气?”
展昭被他闹得莫名,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我跟他二人学的泅水。”
白玉堂闻言一滞,正要再说什么,就听一男声自身后响起:“敢问二位,可有什么需要在下帮忙之处?”他随即回首,见是一白衣男子,正立在不远处的一条船上向这里张望。心下随之一喜,他心道有船正好,方于开口,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又向水中沉去,幸而展昭正揽着他的肩,此时见状赶紧又将他向上提了提。
船上那白衣人见他二人如此,料是有些明白了,赶紧道:“快先上船来再说吧。”
白、展二人见他双目澄清、面色诚恳,于是相视一眼,同声道了句:“多谢。”便由展昭带着白玉堂一起跃上了船头。
此时正有一锦衣男子自船中走出,口中问着:“小石头,怎么停船了?你在跟谁说话?”一抬眼却将目光定在白、展二人面上,面上神色微愕。
白衣人随即回头答道:“二哥,这两位想是落水了,我见这儿离岸边尚有一段距离,便请他们先上船来。”言语见笑嘻嘻地看了白玉堂一眼,“这位仁兄看来不会水。”
白玉堂闻言将眉一横,但见白衣人笑容坦然,并无恶意,便也并未发作,只将眼神别向一边,抬手去抹脸上的水。展昭见状上前一步,向白衣人抱拳道:“在下展昭,多谢兄台出手相助。”
白衣人闻言摆摆手,而后还礼道:“哪里,举手之劳罢了,在下王小石,这位是我二哥,白愁飞。”
“兴会。”展昭进而也向白愁飞抱了抱拳,接着微一侧身将白玉堂让向身前,道:“这位是在下的好友……”
“白泽琰。”白玉堂抬手抱拳,先展昭一步自行开口,仍是以表字作名相告。
王小石闻言又是一笑:“原来兄台也是姓白,这可近乎多了,来,先请到内中将湿衣换下吧,虽说已至端午,但湿衣服总在身上阴着也是不好。”
展昭随即与白玉堂相视一眼,而后微一颔首道:“那便叨扰了。”
“展兄客气。”王小石说着,将二人让进船舱,那白愁飞却未跟进,而是背手而立,站在船舷边遥遥望向岸边。那里正停着一艘官船,且船上船下嘈杂一片,看来也是有人落了水,船上的人正设法营救——他随即将眼一眯,又自凝视那方良久,而后喃喃道了声:“朱勔……?”

话分两头。
正在白玉堂和展昭在入京途中遇上花石纲扰民之事的当口,戚少商和顾惜朝还未走出江西地界。他二人因被捆龙索所缚而无法骑马,徒步行进之间又有诸多不便,因此耽搁下了行程。所幸自江州往南尚有水路可行,顺水行舟,若再辅以顺风,至多不过三四日便可到达平江,是以他二人在路途方面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行水路,只不过各是心下默想,并未出言相询。
同是端午之期,正午时分,近南之地更显酷热。江岸边连一丝风也无,纵使岸堤上垂柳若丝,却也少了几分微风袅袅下的婀娜之姿。戚少商与顾惜朝自官道行来,在江边久伫多时仍未寻得可去平江的舟船,心下正在疑惑,忽闻前面江上远远传来鼓声雷雷,极目远眺之下方才省起现下正是哪时光景。
“那边正在赛舟,想来附近的船家定是载人看热闹去了,一时半会儿恐怕还回不来。”抬手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水,戚少商微眯着眼开口,说话时目光一直盯着那边的江面,既未回眼也未侧首。然而顾惜朝却知道戚少商此话并非自语,而是对着他说的,因为他声音虽然不高,甚至可以说很低,却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让他听个清楚分明。
此乃这些日子同行以来所得之经验,虽是被迫而为之,在顾惜朝看来并不值一提,但是日子久了却会不知不觉地形成某种习惯。正如他此刻紧抿双唇却仍是下意识地答了一声:“嗯。”虽是未置可否,却已给了戚少商足够的讯息:一是顾惜朝赞同他的推测,二是顾惜朝面对如此状况同样无法可施。
是以戚少商的下一个动作便是看向离岸不远处的一小片水杉林——杉木择水而栖,且树高而叶密,此时此地正好用以暂避日头。顾惜朝现下也正枯热难当,便不说话,率先返身朝林中走去,算是默许了戚少商的提议。
林中幽静,只偶能听得几声蝉鸣。顾惜朝寻了一处视野较好的位置面对着江岸席地而坐,落座之后亦举袖按了按额角。戚少商随之在他身侧坐下,而后解下腰间挂着的水囊,一声不响地递过去。顾惜朝也未说什么,接过来浅浅喝了几口便又递回。
继而无话。
仍是无话。
一如他二人自江州府离开至今的每一次休憩一般,戚少商与顾惜朝只是静静坐在一起,在常人看来挨得很近,却是各自沉默,一言不发。他们各有一只手是自由的,此时正一人握着剑,一人按着腰侧的布包,看似随意,但其实随时都可以出招相迎。而他们的另一只手则被一根晃金的绳索缚在一处,垂在二人之间,全无着力地置于地上的杂草野花之中,似是被缚得久了,早已不见初时的僵持。
——半是暗潮汹涌,半是风平浪静。
古怪。古怪到了极点!
藏身于杉林深处的身影在见到如此情景之时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他的气息随之紧紧一促,极其细微地变了变。如此变化除非是距离极近,否则一般人很难发觉,但是却惊动了他近身处树干上吸着的一只蝉——蝉鸣乍止,四周便有鬼哭之声骤然而起,伴着半月大小的一点银光自前方一闪而至,“夺”一声没入眼前用以遮掩身形的树干,只在他眉前三分!
“什么人?出来!”
背上方激出一身冷汗,尚未沾湿衣料,那边戚、顾二人已然跃起、并肩而立,向着这方直直逼视过来。戚少商手持逆水寒,剑鞘不知何时已笔直插入身侧的地面,顾惜朝则有一斧在手,在林中昏暗的光线中隐隐泛着银光。
来人于是暗暗咬牙,上前一步自阴影内走出,林木的枝桠间便有一丝光线正落在他的身上。戚少商一见他面容,逆水寒剑尖顿时斜划,却是指向了地面:“雷将?你是雷将?(注:去声)”
顾惜朝闻言目光微敛,手中小斧立时斧口向外、蓄势待发——霹雳堂、雷家庄,遇着他顾惜朝,必有一场死战。纵使他本就欠他们一门血债,但江湖杀人人杀,讨债保命各凭本事,要他引颈就戮却是休想。戚少商心中却在暗道不妙:他一路只想着既与顾惜朝同行,若入江南定要小心避讳些,以免与霹雳堂起了冲突,却不想竟忘了霹雳堂之崛起原本就在江西,而这沿江一带正属他们的势力!
正在思索间,雷将已然又向前踏出一步,抱拳道:“戚大哥,久违了。”未待戚少商还礼,他便又接着说道:“雷将性子火暴,有话直说,若有得罪,还请戚大哥多多担待。”顿了一下,他向顾惜朝横了一眼,见他脚下已踏了个起势,随即冷哼一声,身后林中便有人影窜动,一转眼即形成了个鱼网阵,“实不相瞒,我今日是来找这顾贼寻仇的。虽然全天下都知道戚大哥悟了饶人之剑,放了这恶贼不死,卷哥也有话撂下,不准我们再四处寻他报仇,但他今日既又踩入了我姓雷的盘子,我便必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好手好脚地离开!”
顾惜朝闻言冷哼一声,双眉微挑,侧目看向戚少商道:“大当家的,你怎么说?”他这一声问得轻巧,但戚少商却明白这是顾惜朝故意在将难题丢给他。
其实若依戚少商的脾性,纵然当年放了顾惜朝不杀,此时也断不会出手干预别人上门寻仇。但偏偏现下顾惜朝正与他同缚于捆龙索,若真动起手来,这出手之间的磕擦相碰势必难免。戚少商旁的不怕,只惟恐往来之间误伤了雷家的兄弟,因为逆水寒一案,他亏欠霹雳堂的已然太多。至于顾惜朝……除了那日自江州分道之时,白玉堂在他耳边留下的那句“人白爷可是好端端交给你的”之外,如今他自己倒也并无眼睁睁见人将其围杀的意愿。
是以戚少商决定劝,他将逆水寒入鞘,抬眼看向雷将道:“雷兄,可否听戚某一言?”见雷将并无反对,方才继续言道:“不瞒雷兄,戚某此下江南,乃是为了调查一件案子。这案子就目前看来可能与顾惜朝还有些联系,所以戚某此次才会与之同行。”
雷将闻言略作思忖,而后直眼看向他道:“戚大哥言下之意,就是在案子没查清之前,要我们不要动手杀他?”
戚少商微微颔首,同时向周围众人一抱拳道:“还望众兄弟行个方便。”
话虽如此说,但戚少商并不认为雷将会就此罢休,却不料雷将竟毫不含糊地答了一声:“好!”面上还露了一丝微笑。他心中不由暗松了一口气,方欲开口道谢,却见雷将忽地翻手自身后亮出一对银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向顾惜朝双腿!幸而顾惜朝早有防备,双腿向后跃出的同时蓦地将左手在身前一拉一绕,险险以垂与二人之间的一小截捆龙索将那双钩缠住,落得“叮”一声脆响。
心下不由一阵怒火上窜,戚少商横眉道:“雷兄,这是何意?”
雷将却又是一笑:“戚大哥方才说了,案子没查完之前我们不能取这顾贼性命,所以我只留下他一双腿,好歹也算祭祭咱天上的兄弟!”
戚少商闻言面色一沉,心道这岂非强词夺理?正要再说什么,那边顾惜朝却忽而冷道:“横竖他就是要我死,大当家的,你说不赢的。”言语间已然出手将小斧递向雷将颈项,速度之快令人乍舌心惊!戚少商见状想也未想便已出手相阻,左手在顾惜朝腕上一叼,右手同时松了缠住雷将双钩的捆龙索,再飞起一脚将其逼退数步,恰解了他刎颈之危!
然而这一来却将顾惜朝的火气逼了上来。只见他双目一厉,反手就将小斧朝他劈来,口中同时怒道:“戚少商,你少管闲事!”戚少商连忙回手相迎,却不料方自将顾惜朝格开,那边雷将却又举钩攻了过来!
心下不由暗叹一声:“左右已经里外都不是人了。”戚少商索性将心一横,反手抽剑出鞘,拧身一舞,“铛铛”两声将双钩挡了开去,右手同时借捆龙索之力将顾惜朝往身后一扯,当然,没有忘记适时低头避过自身后削将过来的斧口。
四周雷家众人见状将阵形一变,方欲一举攻上,助雷将一臂之力,耳边却忽闻一声哨响,而后只见眼前黑影一晃,那边雷将已然双钩离手,遭人制住!当下不由哗然,众人各自亮了兵器,正要上前,就见那人突地又将雷将松开,不紧不慢地将两只手插回袖中。接着就见戚少商也蓦地停了手,愕然看着来人道:“卷哥……”


章十六  往日今时

来人正是雷卷。
只见他仍旧团着一身裘皮,双手缩在袖中,处在这端午日的正午时分,倒似身处腊月间的冰雪地一般。他两眼目光如炬,先默默看着雷将,直将他看得放下了手中双钩,带着一众雷姓兄弟向后退出二十步,而后才慢慢转身看向戚少商。
戚少商此时已然认出是他,手中逆水寒亦放低了指向地面,呐呐道了声:“卷哥……”心中只觉尴尬万分、百般不是滋味。然而雷卷却一言不发,只平平看了他一眼,而后蓦然出手,双手拇指高高翘起,一瞬间已向他点出二十三指,且每一指的去处都是要紧大穴!
戚少商不及招架,因为雷卷距离太近、出招太快,而他单手持剑,却不能也不愿向雷卷挥剑!所以他退,快退,左手松了剑柄,将剑留在原地,右手同时在身后将捆龙索又在腕上绕了两圈,而后略一探掌抓住顾惜朝的手腕。
顾惜朝见状立刻明白他是有了雷将方才那一着,恐情势再变,遂欲以身相护。心下虽不愿领情,却也未节外生枝,只依着戚少商之意随着他手中推送之力与之同时向后跃去,起落间竟有如一个人一般。如此作为倒不是他怕了雷卷,只是以目下之情势与雷卷的功力,他明白戚少商断不能有片刻分心——且不论这人此番护他究竟本意为何,总之先已有了一个晚晴,之后无论如何他都不愿再见任何人因为护他而有半点差池。
那方戚少商虽未回头,但感到顾惜朝明白了他的意思,并且依而为之,不由暗松了一口气。然而这仅是一瞬间的心思电转——雷卷一击不中,紧接着又一轮抢攻过来,竟似将他周身要穴都罩入了指网之下,逼得他不得不出掌相迎。戚少商一生擅剑,此时无剑在手,虽说以指行剑路亦有独到之处,但少了剑本身的锋芒,终还是短少了锐利,更何况这手上功夫原就是雷卷之所长,而他还是以单掌敌其双手。
转眼间,二人高下已判:戚少商退无可退,眼见雷卷一指直奔自己胸前檀中穴而来,想要撤招相挡又已不及,无奈之下只好运功硬接。而以“失神指”直取檀中,纵是内功深厚如铁手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戚少商内力远不及铁手,想来重伤之势已然笃定。
是以雷家众人此时各都屏了呼吸,且紧握兵器、跃跃欲试,俱都盘算着待戚少商重伤不济,便可一举攻上拿下顾惜朝的人头。但他们却未想到事到临头反易生变:只见戚少商身后青影一闪,如一叶落定,恰将雷卷点向戚少商的一指截在了半途!
是顾惜朝!
只有顾惜朝!
只有顾惜朝身处的位置与身手有机会也有能力截住这一指!
雷卷不知道?
雷卷当然知道。
他不但知道,而且还一直在等着顾惜朝出手。

江风一啸而过,待风过蝉鸣,方才出手的三人也俱都停了动作。戚少商左手与雷卷缠在一处,右手紧紧捏着顾惜朝的手腕,而顾惜朝则侧立在二人之间,以右肘格住雷卷自半空点下的右手拇指。
三人如是僵持,看在二十步外的雷将等人眼中,似以内力相拼,因此纵然心焦如焚,却不敢枉自上前。但他们彼此却明白对方早已敛了内息,这所谓的“僵持”不过只是表相而已。
先说话的是雷卷。他的声音很低,低到只有近身处的戚顾二人可以听见,但他说话的对象却只是戚少商:“三天前,有人密送一封信函来雷家庄,说顾惜朝人在江西,并且由你陪同,准备行水路往江南而行。”顿了一下,他见戚顾二人相视一眼,似是有些眉目,便抬眼问道:“这回是什么事?”
戚少商随即答道:“一件案子,与他一位朋友有些牵连,正好六扇门派我来调查,所以顺路同行。”
雷卷闻言低头瞄了一眼捆龙索,而后重又看向他道:“是顺路,还是不顺路也不行?”
戚少商微微一顿,接着回眼看他:“是顺路,正好不顺路也不行。”
雷卷随即侧目看了一眼顾惜朝,见他眼睑微垂、面色平和,也不避讳,直接问戚少商:“你还信他?”
戚少商不语,良久之后长舒一口气:“信或不信,总归是今时不同往日。”
雷卷随即默叹一声,举目看向远处的江面,少顷,又将目光转回来,向着顾惜朝道:“若没有方才这一挡,我是半分也不会再信。”
顾惜朝闻言冷冷一笑,抬眼朝他看过去,目中尽是讥诮:“那现在呢?雷堂主,现在你又信我几分?”
雷卷却不答他,而是将目光转回戚少商身上:“送信的人是谁我不知道,但你们应该知道。我也不多说,总之他能把信送到霹雳堂、送到雷家庄,就能再送到别处——顾惜朝别的没有,仇人有的是,随便来几拨阻你们几天路程想是不难。”又顿了一下,他将双手一撤重新插回袖中,后退一步扬声道:“顾惜朝既是由你押解的人犯,那我做哥哥的若再为难你就未免太不尽人情,况且官府的事我们江湖人也不愿招惹——罢了,权当我姓雷的没在江西见过他,你且尽管押他去办你未完的案子,等什么时候案子结了,再来霹雳堂祭那些天上的兄弟们不迟。”
此言一出,戚少商立刻便明白了雷卷的意思:以他在霹雳堂的地位,要替他们解此地之围不难,但前路漫漫,顾惜朝的仇家又多,饶是有他戚少商在侧,这一路上也未免难行。但如若顾惜朝是戚少商押解的人犯情况就不同了,一来江湖人素不爱招惹官府之事,二来顾惜朝既有案在身,又为戚少商所擒,再加上从前皇城逼宫之事,其下场如何可想而知,众人也就没必要再亲身前去围杀——毕竟一旦牵扯上官府,戚少商就不再只是戚少商,而是六扇门的神龙捕头。
是以雷卷作此一说,待此地事罢,江湖消息随风走,不多时便可天下皆知,届时纵然仍有些人不甘心前来阻挡,但压力却已大大不同。计自是好计,然而戚少商却想着顾惜朝生性自傲,又向来容他不得,此时又岂肯委身背个人犯的名头,还偏偏是为他所擒?却不料顾惜朝却哼也未哼一声,竟似默认了一般,只静静将小斧收回袋中,后退一步立于他身侧。
此时雷将等人已然来至近前,面色忿忿道:“卷哥,难道就这么算了?”
戚少商见不便多想,遂将此事暂放一边,抱拳道:“多谢卷哥和众兄弟成全,待此番事毕,戚少商一定登门谢罪。”
“谢罪就免了,你只要心里还记得霹雳堂那么多兄弟的在天之灵也就是了。”雷卷说着,缓缓转身看向头前江面,“不过此人奸诈狡猾,你这一路可得多加小心。”
戚少商自觉不便说什么,于是默默颔首。雷卷见状也不再多言,只转向雷将众人道:“我们走。”
雷将虽心有不甘,但见雷卷已然发话,且自己也不欲招惹什么官府的是非,是以只狠狠盯了顾惜朝一眼,便转身率众而去。雷卷见他走远,方才慢慢举步前行,路过顾惜朝身边之时略作停顿,淡淡丢下一句话:“我仍是半分也不信你,但是我信他,也愿信……今时不同往日。”
顾惜朝默不作声,只平平与他对视一眼,而后蓦然转身道:“有船了。”戚少商随即抬眼看去,只见那边江面上果然零星有几条船只朝着岸边靠来,便一颔首与雷卷别过,与他并肩朝江边而去。

日暮黄昏后,月上柳梢头。
船家携妻儿在船头甲板上摆起小桌之时,顾惜朝与戚少商不约而同地转身进了船舱。虽说端午节赶午不赶晚,但总归是个团圆的日子,即使船家不介意,他们也不便打扰。况且,他二人俱是茕茕孑立、形单影孤,面对此时此境,免不了有些触景伤情。
顾惜朝在船舱右侧的窗边坐下,一声不响地看着窗外。戚少商碍于捆龙索的牵扯,只在他身侧留了一尺的空隙,目光却自左侧的窗口向外看去。他们各看着半壁江面,顾惜朝眼中有落日悬江,而戚少商则可见空中初升之弦月,那一方红云沁水碎一池潋滟,这一处银钩闲挂会半缕雏风。
忽然,顾惜朝开口打破了沉默,问道:“戚少商,那日皇城战后,你与息城主可曾重新约定了婚期?”
戚少商被他问得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来,摇头道:“没有。”接着在感到顾惜朝略显吃惊地回头看他之时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一向心思清明,明白我非是她的良人……去年冬天,她与小妖成了亲。”
顾惜朝闻言点了点头,闭口没再说话。戚少商却想说明什么似的,紧跟着说了一句:“我和她还是朋友。”
顾惜朝随即抬眼看他,而后重又将目光转向窗外,淡淡道:“我知道。”
——知道你戚少商爱交朋友,也有很多朋友。
——知道你戚少商能活到现在决少不了那些朋友。
——知道你戚少商往后还会交更多的朋友。
——不仅知道,还很了解。你的脾性、你的多情、甚至你此刻心中其实酸涩苦闷,因为从今往后与她“还是朋友”、“只是朋友”,因为终究还是应了那句“君失红泪”……
戚少商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看着他的轮廓被窗外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一道模糊的金边、半边脸全被阴影所掩盖,想到他刚才那句淡而随意的“我知道”,突然之间兴起一阵伤感——他想起旗亭酒肆的一夜弹琴舞剑,想起生杀大帐里的背后一刀,想起连云寨至京城的千里追杀、鲜血满地,想起皇城一战的满目飘红,此时此地,却忽然只剩下伤感。
——因为你顾惜朝曾是戚少商唯一的知音。
——因为你顾惜朝了解戚少商说出那“朋友”二字的百感杂陈。
——因为你顾惜朝明白“失晚晴”的痛彻心肺,所以能体会“失红泪”的酸涩苦闷。
——可笑可叹即便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到了今时今日,能被戚少商称为知音的仍旧唯你顾惜朝……
船身在此时突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打断了戚顾二人各自的沉思。他们同时回过神,见是船家端了一个浅碗走了进来,憨笑道:“二位客官,今天过节,这船上也没什么好招待,只有些当日新钓的江虾,可是新鲜,还请二位将就将就。”
“诶,船家,你这说的哪里话?这江上游船,最好的不正是现打的江鲜么?”戚少商闻言展颜一笑,起身接过碗搁在顾惜朝身前,又自怀中掏出一角银子递过去,“这一路南下,少不得还要麻烦你们夫妻张罗饭食,这些银两且先拿去,若是不够,再来向我取。”
“哎,够了,够了,哪用得这许多?您二位请慢用,我还去前头张罗船去。”船家笑呵呵地收妥了银子,又向二人鞠了个躬,然后才重向船舱外走出去。
戚少商目送船家出去,这才转身看向顾惜朝。只见他正自袖中掏出一只青瓷的小瓶,瓶口封着一方红布,捏在他手中,甚是精致好看。空气中随之飘来一股极淡的香气,戚少商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而后双眉一挑,道:“你哪来的酒?”
顾惜朝抬眼看他,竟似在唇边抿出了一个小勾,语调却仍是淡然:“这是药酒。”
戚少商闻言又自扬了扬眉,不再说话,重新在他身侧坐下,却未去碰那浅碗中的江虾。顾惜朝见状将眉锋一剔,一边拔下手中瓷瓶的封口,一边道:“若我方才未在这碗中下毒,这虾便可以吃了。”
戚少商听罢反而伸手去碗中捞起一只虾,剥了壳送入口中,道:“依卷哥所言,那夺贡之人似乎对我们行踪知之甚详,所以这一路上的吃食起居还是小心点好。”
不料顾惜朝竟是抿唇一笑,一边将瓷瓶中的药酒倒上右手的手背,一边道:“你不疑我下毒,吃了虾也就是了,还要多作解释,岂非显得做作?”
戚少商本不欲多言,但一只手被他的动作牵动,目光便随之也往那边看过去,这一看之下才发现他右手的手背竟肿起了寸余,且隐有两根筋高高暴起,自手腕一直延伸至食、中二指的指中关节!
“你的手怎么了?”心中蓦然一跳,他下意识地伸手过去,将顾惜朝的右手拉至眼前。
顾惜朝却不在意,只淡淡道:“是雷卷的失神指,施了个分筋推骨的伎俩,小伤而已。”
戚少商随即想起先前在岸边林中顾惜朝替他挡下的一指,当下只觉心中满满的不是滋味。顾惜朝看他一眼,似是明白他的想法,坦然道:“他出手虽重,却不是有心伤我,反是我小看了他的指法,也算是咎由自取。”
戚少商闻言抬眼看他,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之后索性抿了双唇,只抬手接过他手中的瓷瓶,替他擦药推拿。顾惜朝一手被缚,上起药来原就不太方便,见他执意如此,也就随他去了。
此时窗外天已黑尽,只船头有一点渔火和着空中弦月的些微光线自窗边漏进舱内,照得见一些物什轮廓。顾惜朝百无聊赖,也不想去看戚少商替他上药的动作,于是将头靠在窗边闭目养神。岂料这一靠之下竟不知被什么绕住了头上的发髻,拉扯间拽得生疼,他下意识地抽息一声,抬手去摸头皮,一时间倒忘了手上的捆龙索,牵动了戚少商。
戚少商随即抬眼,但碍于光线太暗,看不出他在做什么,只好开口问:“你做什么?”
顾惜朝不说话,只用牵着捆龙索的左手在头上一阵摸索,半晌,却仍未得解脱。
戚少商此时倒是看出了一些眉目,略向前探身道:“想是舱棚上的索扣缠住了头发,你这样硬拉是不成的。”言语间同时抬手探向那人头顶,先沿着船棚摸索了一阵,而后道:“看来是缠得乱了,你的发髻可拆得?”
顾惜朝微点了下头,而后以左手按住发顶。戚少商便在此时拔下了他的发簪,接着很快寻得了被索扣绕住的那缕发丝,轻轻将其解下。
顾惜朝始终未发一语,只在发丝得解之后飞快地自他手中拿回发簪,也不顾右手的伤势,背过身去重新将发髻盘起。
戚少商起先还想说什么,但一抬头见眼前卷发轻颤,只觉心头发紧,气氛有些不自然,却不知说什么好。是以他仅看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开,重又向窗外江面上落去,随着那月光下的粼粼波光一同载沉载浮。


章十七  风起

有道是天涯共明月,正当戚少商端坐于船舱中远望江面的粼粼波光之时,另一边,展昭也正站在王小石与白愁飞的船头,看那一弯银钩倒映于水中。之前他与白玉堂得王小石相助上了船,待换得一身干净衣裳,王小石又得知他二人此行也是往京城而去,便一定要留他们下来同行。展昭心知此行必凶险重重,为免连累无辜,本欲拒绝,却无奈敌不过王小石那一双热情诚恳的眸子,是以只得暂且答应,心想着待到前路停船靠岸之时再寻个理由告辞不迟。
之后几人言语寒暄,各自报了家门来历,但双方都各隐了些细节。展昭由此判断他兄弟二人或也与他和白玉堂一般身上压着些不便言明之事,于是更打定了主意要走。待到天色近晚,王小石差摇船的小厮在舱门口摆了一方小桌,又搬出两坛竹叶青,拉了他二人与他们兄弟同桌,盛情难却之下展、白二人也就客随主便了。
那酒据说是王小石自江南一处秀水之地带回的,应景地入了雄黄,于此江中泛舟之时对月小酌,倒真是别有一番滋味。白玉堂向来好酒,又与王小石甚是投缘,是以说说笑笑不多时便已喝尽了一整坛。白愁飞看来不胜酒力,待到酒过三旬便向白、展二人告了罪,挪到船舱右侧的窗边吹风去了。展昭见白玉堂正在兴头上,料想劝他少喝定是不成了,便自己留了几分量,也借口吹风醒酒出了船舱。
此时江风习习,带着一丝水气的温凉,吹动他身上长衫轻舞,倒与眉宇间的温和沉静相得益彰。王小石与白玉堂在船舱中哥俩好地搭肩挤作一堆,无意间抬眼望见,竟不约而同地停了口中的杂语闲谈。
王小石生性直爽,又喜爱一切美好的事物,此时见状不由脱口道:“看展兄如此一表人才,再衬以这江中风月,倒真似画中嫡仙一般。”
白玉堂闻言下意识地颔首,弯弯地眯起一对凤儿眼,喃声道:“要说这猫别的不行,就一身皮相确是生得好极,只是平日里甚少见他穿白衣,倒未曾想竟也这般合适。”
言语间不经意地侧首,他忽见王小石看得目不转睛,竟连酒也忘了喝,眉心不由突地一跳,抬手在他额上一拍道:“那臭猫学人扮风流有甚好看?来,喝酒。你尚且欠我一杯呢。”
王小石原本有些微醉发懵,被他这一拍倒清醒了几分,笑呵呵地回过头来,先干了杯中酒,再一抬眼瞧见白愁飞伏在对面窗栏上似是睡着了,便向白玉堂侧首示意,起身过去打算叫醒他,或是至少给添件披衣。
白玉堂此时也已喝干了杯中酒,抬手晃了晃酒坛,见已没了声响,便将其搁置一边。一转眼,他见展昭仍在前面船头上负手而立,忽而挑眉一笑,起身朝他走去。
岂料他方自船舱内步出,仅来得及开口叫一声“猫儿”就听见船下水中传来几声轻微异响。接着,那猫儿便飞快地回身朝他靠将过来,沉声道:“有人!”
一瞬间,四周气氛骤变!展昭话音刚落,原本平静的江面上就忽地升起数道丈余高的水柱,布帘一般裂成片,迸出与水柱数量相当的黑衣人。他们俱以钢刀为兵器,看装束似与先前几番偷袭的黑衣人同出一处,但身形架势却明显高明了许多。
白玉堂与展昭见状对视一眼,心中当下便有了计较。只见他二人同时纵身,白玉堂旋身而起,如鹏鸟展翅盘旋,起跳翻转间双拳齐出,直将右面船舷边乃至船头前的黑衣人尽数罩于拳风之下!而展昭则弹身而上,似一鹤冲天,至半空中以双脚相踏借力,继而身子一拧,竟是冲着数十丈之外的江岸而去!
左面船舷之外尚未与白玉堂拳风相接的黑衣人见状立时转身追将过去,动作间交替落入水为同伴借力。而剩余的一众黑衣人似也不欲恋战,与白玉堂交手间借力反身,眨眼间竟也分出了半数人手前去追赶展昭。
但他们却不知道白、展二人原本打的就是如此主意!只因他二人随身宝剑此时并未带在身边,若以徒手与众执刀的黑衣人人缠斗,纵使他们武功高出许多,但时候一久也必会吃亏。而黑衣人来得太急,他们又不愿在如此状况下入船舱取剑为王小石和白愁飞带来麻烦,是以便决定由展昭以轻功将的半黑衣人引开,白玉堂则伺机前去取剑。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白玉堂双拳虎虎、快如轮转、出手俱是杀招,片刻间已将余下的四名黑衣人尽数击毙。王小石在舱内一见展昭飞身跃去,心下便知他的打算,此时更纵身探手,先将白、展二人原先置于桌下的两柄剑递向白玉堂,再一施力将那两个酒坛从窗口抛出数丈。
白玉堂立身于船舷之上,待双剑入手,竟连起势也无便长身弹将出去,而后在五丈开外一脚踏上浮于水面的酒坛借力,再一纵身却是向上跃起,恰与旋身回弹的展昭在半空中打了一个照面!接着二人错身而过,手中已是各执自己的宝剑,旋身落定之时,更是分别立在了飘于江面上的两个酒坛之上!

那边王小石自将酒坛抛落江中,便与白愁飞自一同步出船舱,远远地瞧见这一幕,心下不由暗叹此二人的武功默契实属难得。但见他二人仅以酒坛为支撑,又念及白玉堂不识水性,便催促小厮将船向那头划去,待船驶至近前,顿觉迎面扑来一阵浓重的血腥之气。
王小石定睛一看,只见黑衣人出招有去无回,虽不是展、白二人的对手,几乎俱已周身染血,却竟似逼杀成狂一般丝毫不见退缩。面对这等不要命的打法,展、白二人又因陷在水中招式无法尽施,是以渐渐也露出疲态。王小石原就是个侠义为天的汉子,又已将白、展二人视为朋友,此时见状不由双眉一紧,遂欲纵身上前襄助,却不料方自提息手腕却被白愁飞从旁按住。
心下自是不解,王小石回眼看他,正要发问,却闻他低声道:“你不要出手,此处血气太重,我杀性已起。”再看他面色阴冷,目光却利如刀锋,其中杀气暗藏,倒似那日初见雷纯之时一般。心中不由一跳,他下意识地反手捏住白愁飞的手,深吸一口气暗暗将内息压下,却仍是开口那边喊了一声:“白兄、展兄,过来船上好施展!”
白、展二人闻言隔水互望一眼,心里明白各自气息已乱,若要速战速决尽快摆脱黑衣人的纠缠,此时除了上船别无他法,是以也不犹豫,纵身一跃同时落上船来。但他们却俱是选了船尾作为落脚,为免打斗之间牵扯进了王、白二人。幸而王小石虽挂心于他们,却似乎并未有插手之意,而白愁飞更是面色冷然,一副事不关己之态,倒令他二人心中少了挂碍。
忽而,右首岸边传出一声哨响,其声短促而尖锐,乍一听倒像夜惊鸥啼。但余下的四名黑衣人闻声却突地止了攻击,继而虚晃一招,反身欲退。
白玉堂之前在水中打得缩手缩脚,正自憋闷,此时哪肯罢休?只见他一步踏前,将手中宝剑对空划出一个十字,再于收招处侧身斜劈,便生生斩落近前一名黑衣人的一臂一腿,将其踢落水中。此时他满目煞气森然,应着头上苍白月色,看来倒似个夜叉转世。王小石见状不由更紧地握住了白愁飞的手,心脏却随着指腹下隐隐可觉的丝丝脉动越跳越惊。
展昭心知以白玉堂的脾性,方才又在水里憋闷了许久,此时若不将这一众黑衣人杀尽定然不会罢休。但他却不能放他如此,一来穷寇莫追,他恐怕白玉堂就此追去,在水面江中讨不了好,二来他二人此番进京就是要引出那黑衣人背后的夺贡主使,而这些黑衣人这么快就找上他们,想来应是自江州尾随他们而至,他还需其将他与白玉堂上京之消息带回。是以他撤剑纵身,在白玉堂即将跃出船身之时落至他眼前道:“白兄,让他去吧。”同时若有所指地向他施了个眼色。白玉堂当下便即明了,心中却有不甘,仍是朝那黑衣人遁去的方向狠狠瞪了一眼。
但他们谁也没料到白愁飞竟在此时动了!王小石仅是觉得手中一空,那人便已不在身边!
他心中暗道:“不好!”随即举目向那黑衣人逃走的方向看去,果见一道暗色身影,苍白着一张脸孔,在月色之下如一叶飘落。
无声无息,只看得见那只如面色一般苍白的手连出三次!
惊神三指!
那剩余的三名黑衣人便几乎同时落入水中,只溅起一声水响!

江风骤停,带落四周一片寂静哑然,空气中凝结的血气越发浓重起来,随着水流的方向在船身四周逡巡不绝。白愁飞长衫飞舞,返身间踏碎江中冷月,待身后溅落的水花静默无声,人已回到船上。
他仍是落在王小石身侧,站定之时以左手的拇、食二指轻轻将右袖口的一处褶皱抹平,而后重又将双手背至身后。这个动作做得轻而顺手,看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一眨眼间的一个极小的动作,但其间他已经回答了王小石的一个问题——
为什么?
“他们是蔡京的人。”
王小石的问题是从他那双黝黑而澄亮的眼睛中问出来的,看到这个问题的同时,白愁飞还看到了他眉心微微隆起的川字形皱纹。那不甚深刻的痕迹中隐藏着他所熟知的不认同与些许激愤,却没有丝毫的不信任,所以他知道只要他有答案,王小石就一定不会怀疑。况且他们此行隐秘,原本就需避人耳目,在这一点上,王小石始终与他有共识,因此不论是蔡京还是其他任何一个不属于金风细雨楼的名字在此刻都足以打消王小石的疑虑。
但是白愁飞还是选择了蔡京,因为他知道那些黑衣人的确是蔡京的人。
那边白玉堂眼见白愁飞忽而飞身跃出,一出手就将他放走的三名黑衣人尽数击毙,心下不由窜起一股恶气。他心中暗道:“白爷放的人你也杀,岂非是专门来拨面子的?”随即双目一横,就要提剑而上论个道理。
展昭见状赶紧闪身将他截下,同时向白愁飞道:“恕展某冒昧,听白兄方才之意,似是知晓这些黑衣人的来历?”原来方才白愁飞回答王小石的那个问题时并没有刻意压低嗓音,是以让站在不远处的展昭听了一清二楚。
白玉堂闻言当即顿下了动作,回身看了展昭一眼,而后还剑入鞘,却仍是沉着一张脸看向白愁飞。白愁飞却不看他,只在转身前略作停顿,随后抬眼看向展昭道:“在下也只是猜测而已,但看他们的衣着身手,确实像是蔡京暗中培植的杀手。”
白玉堂听罢忽而一笑,未待展昭开口便上前一步道:“既是暗中培植的杀手,那想必不会轻易让人悉知,就不知白兄是凭哪一点作此猜想?”
白愁飞这才回眼看向他,面上同样挂着笑意道:“实不相瞒,在下与那姓蔡的乃有宿怨,是以曾不只一次地与这帮黑衣人交过手。”
白玉堂闻言笑意更深,回身看向展昭道:“原来如此。猫儿,你看白兄的定力可是远胜于你?夙敌当前,竟能忍到最后一刻才出手……不过也是,这‘夙敌’原就不是来寻他的。”
白愁飞听罢闭口不语,将双手负于身后,微微侧身。王小石见他如此,又听出白玉堂话中有刺,恐生误会,赶紧上前一步道:“白兄、展兄,这其中恐怕有些误会……”
展昭见状先伸手揽住白玉堂的手腕轻扯了一下,而后才向王小石道:“王兄多虑了。我二人虽不甚明了,但对那蔡京之为人沿途而来却也有些耳闻,如此倚势专权,想来仇家定然难以数计。方才那些黑衣人一出手便是冲着我二人而来,白兄虽识得他们的来历,但既有宿怨,便更不宜出手,这是有祸不与人牵连,我二人身在江湖,这些道理自然懂得。”顿了一下,他回身看了白玉堂一眼,微微一笑,接着道:“只不过白五弟正杀得起劲之时却叫我拦住了,偏偏白兄又伺候了那几个漏网之鱼,于是便代我受了这些闲气,若要论起来,还是展某的不是。”
白玉堂见他笑得讥诮,又听他如此一说,立时便将眼一横道:“死猫,白爷几时给过你气受?”
展昭目中笑意更深,却是摆了个极端无辜的端整脸孔道:“这不就是了?”言罢与王小石互望一眼,而后朗声大笑起来。
这一笑之下便将方才尴尬的气氛冲散了,白玉堂的脾气原就来得快去得也快,况且展昭先前一番话也算圆了白愁飞对他的说辞,此时便不欲再与白愁飞计较下去。白愁飞则是看了展昭一眼,而后先行转身回到船舱。余下三人经过方才之事自也没了酒兴,是以大约说了些闲话便也各自回了船舱休息。
一夜无事。待到日出东方之时,展、白二人借着船靠岸增添补给之时向王小石告了辞,打算仍旧行陆路上京。一来人多招摇,更容易引起黑衣人幕后的主脑注意,二来经过昨夜之事,更笃定了展昭不愿牵连王、白二人的想法。王小石原本还想挽留,但见展昭心意已决,又想到昨日的黑衣人,念及自己此行之事实不宜为蔡京等人获悉,是以也不再坚持。
三人于是在岸边互道珍重,其时白愁飞尚未起身,因此展昭请王小石代为向其道别。之后白、展二人便重又循陆路而行,其中买马问路等等末节便不一一细表。
此时日色渐盛,天际金光一片,将官道两边的老榆树映得葱郁非常。时五月初六,夏至未至,偶见微风。
 楼主| 发表于 2011-2-16 13:29:39 | 显示全部楼层
下卷
章十八  江南雨

那头戚少商与顾惜朝乘船沿江而下,一路顺风顺水,只行了三日便入了平江。落船时仍在宵禁时分,他二人于是在城外寻着一间无人的茶棚稍事歇息,打算待天亮了再行入城。那棚子是挨着护城河岸临水而建的,棚外依檐有一树垂柳并着一株海棠,一遇风动,便有几缕柳丝伴着海棠的残瓣轻舞,款款摆摆、悄无声息。
“看这天色,明日恐怕有雨。”戚少商一入茶棚便随意寻了张凳子坐下,顺手又提了另一张搁在自己身侧,并用衣袖掸了掸上面的浮灰。
顾惜朝闻言抬眼看了看天色,坐上那张凳子的同时开口道:“怕是等不到明日便要下了。”
戚少商不置可否,兀自又仰头看了一阵,而后忽然回眼看向他道:“我记得你曾说家乡在江南?”言罢见顾惜朝似有一怔,方才省起这话原是不该问的,是以当下又沉默了下去。
然而顾惜朝却仅怔了一下便即回过神来,见他忽然闭口,心里反觉坦然。他于是深吸一口气,微微仰起下巴看了看对面的河岸,而后抬手一指道:“粉巷花街,虽则处处皆有不同,但入夜掌灯却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戚少商不语,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看夜色中一道道黛瓦粉墙上高悬的红灯,一瞬间竟恍惚看见那日连云寨里里外外结满的红绸,只觉美得令人心痛,却又有份搁不下忘不掉的痴缠。
顾惜朝见他如此,似也心有感触,转而自背囊中摸出随身的陶埙,放在口边轻轻吹奏。乐声幽婉,如孤鸟暮归的倦鸣,在四周逡巡而起,又散得悠远。戚少商忽觉面上一凉,蓦然回神,却发现竟是雨水。再抬眼,只见满目流银飞絮,自夜空中斜斜飘落,竟似先前的海棠残瓣,全无半点声响,只是模糊了远处挑檐上挂着的红灯,令人如雾里看花、水中弄月,朦胧间竟似入了梦中一般。
忽而,耳边乐声稍歇,不期然换作清朗嗓音,幽幽然吟道:“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戚少商心中莫名一动,下意识也吟出一首词相和,却是:“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顾惜朝听他吟罢,有些愕然地看向他,胸中一阵情绪翻涌,一时却未言语。戚少商则似并未发觉自己究竟念了些什么,仍旧望着眼前那一片雨雾灯花,思绪已然飘远。
如此过了半刻,戚少商方自敛了神思,回首看向顾惜朝道:“自那日在江边上船,我就有话想要问你,但是一直没问。”
顾惜朝抬眼看他,静了片刻之后方才开口:“言下之意便是你此刻打算问了?”
戚少商颔首:“当年在鱼池子,你问我三个问题,所以我也只有三个问题问你。”稍作停顿,他见顾惜朝面无表情地将眉峰轻轻挑起,略沉了沉气息道:“第一,那日我在江边对卷哥言道今时不同往日,你可有异议?”
顾惜朝闻言微微一怔,而后摇头道:“没有。”
戚少商看着他,不置可否,只接着道:“第二,在你而言,如今的戚少商可还称得上知音二字?”
这回顾惜朝没有片刻停顿,面色也比先前放松了许多,只在言语间轻垂了一下眼睑:“顾惜朝一生,知音只得一人,从前如此,往后亦然。”
戚少商闻言顿了一下,目中眼波似微有闪动,但仅一瞬便自隐没:“那么此行至平江,待天亮后入城,若是寻得了那班家后人、解了这捆龙索……你会如何?”
顾惜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重又抬眼深深看进他眼底,片刻之后忽将唇角一勾,反问道:“大当家的如此问,是希望我如何?”
戚少商看着他面上眼中的每一分变化,而后蓦地将被捆龙索捆住的右手摊开向他伸过去,沉声道:“我希望……你可以再给我一次信你的机会。”
顾惜朝默然不语,只静静地看着戚少商伸出的手,接着忽而扬眉一笑,抬起同被捆龙索捆住的左手与之击掌而握:“我现在就答应你!”

素风,弱雨。
曙光初现之时,戚顾二人便离了茶棚,入得城内。此时天色仍显阴沉,但应着城中各处的黛瓦粉墙、青石小径,看来却别具江南水乡之风韵,像极了文人笔下的写意之卷,而他二人并肩而行,一青一蓝两道身影叫周遭的水气一染,便似有神来一笔,恰倒好处地点入画中一般。
西市街上有间客栈最早开门,店小二一间二人便迎了上来道:“二位爷,这赶早地入入城,想是还没用早饭吧?小店里有一早现蒸的什锦包子,豆浆也是现榨的。”
戚少商闻言一笑,回首与顾惜朝对看一眼,而后道:“好,就来一笼包子,再来两碗豆浆,然后给我们找间干净的房间,咱们要在这儿住两天。”
“好嘞!”小二哥听罢将抹布朝肩上一搭,连忙将他二人让进堂上坐下,先麻利地给布上了吃食,然后才又一哈腰道:“请问客官,这房间可是要挨着?”
戚少商一向豪爽惯了,话也没听仔细便要点头应声,却忽被顾惜朝从旁一拦,道:“我们只要一间房。”
那小二闻言面色微微一僵,但很快又笑了回去,点头道:“哎哟,您瞧我这耳朵,一天阴就犯背,方才没听清楚,客官您别见怪啊。”顿了一下,他两眼提溜转着在戚顾二人脸上来回看了看,然后不经意似的挨到戚少商身边接着道:“说来也怪这天气,才刚过端午就跟着进了梅,两人挤一间屋子实是闷得紧,所以头前来的几拨客官都是一人要了一间房,我也就跟着闹成了习惯。”
戚少商这回听仔细了,明白小二哥是想鼓动他多要一间房。这要在平时他早二话不说就应下了,但此刻他还与顾惜朝捆在一处,又不好将二人捆在一起的手亮出来给小二哥看,是以应不得、推不得,倒闹得有些为难。
无奈之下只有低头闷吃,却不想那小二哥并不死心,仍旧凑上前来说话。戚少商正觉头疼,就闻“砰”的一声,顾惜朝已重重地将左手拍上了桌面。
只闻他道:“戚大捕头真是好心性,牵着我连赶了几天的路,好容易得了个落脚的所在,听着这么一大堆废话也不觉头疼。”说话间双目微眯,看似不经意地扫了店小二一眼。店小二被他这一眼扫得没来由脊背发凉,又一眼看见他手腕上捆着一截绳,另一头正捆在戚少商腕上,再想到他开口称戚少商为“捕头”,心下顿时一惊,硬生生地把到嘴边的话给吞了下去,也不再多言,赶紧打了个哈哈便向后堂退去。
戚少商见店小二走远,这才抬眼看他,嘴里嘟哝了几下,将嚼着的包子吞下去,却未说话。顾惜朝回看他一眼,稍顿了一下之后伸手拿来个包子咬了一口,而后道:“依那日雷卷之言,你我此次南下既已人尽皆知,也就无什么遮掩的必要。如此言行坦然,待之后前去官府织造查访也更自然些。”略作停顿,他将手中的包子吃完,又端起碗喝了豆浆方才重新抬眼看向他:“再有,你既仍当我是知音,而我昨夜亦应了你,这言行之间便不必过分小心——孰是孰非你我心里明白便是,况且我顾惜朝虽则算不得虚怀若谷,但对于既成之事实,却还能坦然以对。”
这一番话说得平静泰然,听在戚少商耳内却是百般滋味。他不由默然凝视那人良久,之后喟然一笑:“你说得是,这回倒是我不够爽利了。”言罢转眼看看桌上碗盘皆空,他便又唤来小二哥,将他二人领至预备好的房间。
此时天已大亮,街面上也渐多了些人声。他二人待小二哥出去,便由顾惜朝拿了韩子澄交与他带来的镂金丝绦,打开临街的一扇窗,结在外面的窗棱上。戚少商站在他身侧,自半开的窗口向外望去,仔细留意了一下街上路过的每一个人,片刻之后回身道:“如此寻人,恐非一时半刻就能找到,倒不如先休息一下,待过了午时先去织造府走一躺。”
顾惜朝闻言颔首,同时伸手去将半掩的窗关好,不经意之间似乎看见一个黑壮的人影驾着马自城门的方向进来,手里拿着丈八长枪,一时只觉有些眼熟,却也没在意去想那是谁。
但他却不知道那人也在他关窗时的一瞬瞧见了他,并且立时双目圆瞪,只恨不得马上冲上前去一枪将他挑杀!幸而他此行目的原不在此,而且世过境迁,他也在连云寨做了两年的大当家,这一个“忍”字总算学懂了七八分。


章十九  同心则解

那手执长枪的黑壮人影非是别人,正是昔日连云寨八大寨主之一的阵前风穆鸠平。自当年逆水寒一案了结、戚少商应了诸葛神侯之邀留在六扇门暂代铁手之职,他便孤身一人回了连云寨。他是个天生巨力的直莽汉子,打出生起心里就只知道那片连云山水,而跟着戚少商和其他几位寨主多年的抗辽打拼,让他明白只要他还活着,就无论如何都要守着这片生他养他的地方。因此想也不必想,他就干起了老本行——在马掌柜画画的地方重新拉起了生杀大帐,将虎尾溪一带的连云子弟们召集回来,依着当年戚少商的葫芦画瓢,仍旧打着义军的旗号,守着边关的百姓们,时不时地寻着机会对付辽兵。
战场是个消磨人的所在,尤其当你手下攥着大把的人头,一不留神就会害得成群的孩子身首异处、漫山遍野血流成河的时候——哪怕敌方叫阵已经叫到你姥姥头上,你都得收拾起火气,一忍、再忍。两年下来,穆鸠平已经基本练得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不再随随便便就举起长枪喊大喊杀,在边关一带也零星地获得了一些战果,但是有些人天生就不是做将军的料,而带兵打仗的日子越久,穆鸠平就越是觉得他阵前风最合适的位子仍然是在阵前做先锋。
是以在一个月前,他决定暂离连云寨,前往京城将戚少商重新请回来挂柱连云寨。但事不凑巧,当他到达六扇门之时,戚少商却刚刚离京去了江西一带办案。他于是一路追赶,待到了江州,又听闻江湖盛传戚少商已南下平江,并且还抓了顾惜朝!心血沸腾之下,他连夜策马顺流而下,终于赶在今日到达了平江,却不想一入城门就远远地瞧见顾惜朝在对面客栈的二楼窗棱上结上一条丝绦,看起来怎么都像是个刻意留下的记号。
心下不由暗道此贼不知又在玩什么花样?穆鸠平立马前眺,忽而想到传闻他乃为大当家所擒,此时半开窗口做这些小动作,莫不是想逃,或是又想着法子对大当家不利?他对顾惜朝成见极深,也是当年顾惜朝杀得他们太狠,是以此一想法方在脑内闪现,他便当下笃定了十分。此等情形若是放在前两年,他定然二话不说便提枪而上,左右先将那顾贼挑个对穿再作计较,但是如今他却明白打草惊蛇与事无益——这顾贼即是在做记号,想来必还有帮手,此时动手,倒不若待人来齐了再一网打尽来得妥帖。
如此在心内暗作一番计较,穆鸠平跳下马,在戚顾二人所住的平江客栈对街寻了一间小客栈,打算先在这里住下,也方便监视那顾贼的举动。但他却未发现对面戚顾二人所住的房间此时窗户又开了一条小缝,而戚少商正顺着顾惜朝所指看向他。
“老八?”看着穆鸠平将马交给对面客栈的小二,戚少商不自觉地将双眉蹙起。顾惜朝闭口不语,只伸手将窗重新关好。
戚少商与他对看一眼,略作思忖之后接着道:“他兴许只是路过——连云寨距此千里之遥,他既今日已至平江,这路上恐还来不及听到什么风声。”
顾惜朝却摇头:“那日你我自江州出发,未出江西便遇上了雷家的人,可见那幕后之人散布消息之迅速。而雷卷若要帮你,在速度上又怎会逊色于他?这三四日该是早就人尽皆知了。”抬眼见戚少商默不做声,他顿了一下又道:“不过穆鸠平此来倒的确不像是为了寻我。算算路程,他至少一个月前就该从寨里出来了,而此时风尘仆仆来到平江,我猜他多半是为了寻你。”
“你是说……边关可能有变?”戚少商听他一说,心中蓦然便有了一想,双眉随之比先前蹙得更紧。
顾惜朝颔首:“我虽隐居多时,但对外界之事却仍不时会有耳闻——穆鸠平新集结的义军两年来也常有捷报传出,此时他突然离了连云寨,除了边关有变,我倒真还想不出什么别的原因。”略作停顿,他长叹一声看向戚少商:“当日联金抗辽之举既成,这一天便已笃定了迟早要来的。”
戚少商面色深沉,却只抬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事到如今也只有行一步算一步了,眼下还是先将贡珠之事了结,何去何从才好再另做计较。”
顾惜朝心知他言之有理,便自点了点头,但经方才这一番思前想后,却也不再觉得困倦。戚少商见他如此,便言道不如索性先去了织造府,先将能问到的事情一一问清再说。这一来正合顾惜朝之意,二人于是便出了客栈直奔织造府而去。

江南一带的贡物织造,在平江素以针绣素织为主,是以平江的织造府,实则就是一间官用的大型绣庄。戚少商与顾惜朝达到绣庄之时,恰值督办外出办差,不在府中,他二人无奈之下正打算先行离开待晚些再来,内中却忽然出来一名衙役向他二人道:“戚捕头请留步,绣庄蒋夫人有请。”
戚少商闻言与顾惜朝对视一眼,而后回身道:“请问这位兄弟,不知这蒋夫人是……?”
那衙役随即答道:“回戚捕头,她是绣庄的总管,平时大人不在,若是来了要紧的客人,她便会代为招待。”
戚少商闻言一笑:“如此说来戚某也算是要紧的客人了?真是惭愧,还请你头前带路。”
那衙役见他一笑,面上便也跟着放松下来:“神龙捕头大名鼎鼎,难得来访,自是要紧的——来,这边请。”
说话间那衙役便引着戚顾二人入了前厅,又穿过天井,来到一处偏院。这期间他曾两次在回身与戚少商说话之时将眼神瞟向顾惜朝,一次是看向他被捆龙索捆住的左手,一次是抬眼看他的脸。
顾惜朝自然明白他心中所想,却似全然没发现一般,始终冷着一张脸,眼神看似平静无痕,却又像始终隐着一柄利刃——那衙役在第二次看他之时不经意地被那柄利刃轻轻剜了一下,此后便再不敢望他第三眼。
三人行至偏厅,那衙役见厅中已有一妇人端坐其中,便向戚少商抱了拳,转身退了出去。戚顾二人这才得空仔细打量那名妇人:看容貌大约三十来岁,但看她目中静持淡定之睿气,却似年过半百的老江湖。见到戚顾二人进来,她即起身自原本坐着的太师椅上站起身,上前一步道:“不知神龙捕头来访,督台大人正好外出办差去了,我老婆子又有失远迎,实在是失敬,失敬。来来来,快先请坐,喝杯茶去去暑气。”
戚少商闻言眉锋微挑,同时抱拳一揖道:“夫人客气了。”言语间便与顾惜朝一同行至其右手边的两张椅子上坐下,又接了下人捧上来的茶,浅抿了一口便自搁下。
蒋夫人在他喝茶之时仔细也将他打量了一番,而后又转眼看了看顾惜朝,再将目光落向捆在二人之间的捆龙索,片刻之后方才收回视线。只闻她道:“戚捕头,我老婆子没上过什么大台面,后面庄里还忙,而你既登门来此,想必是有公务,我就开门见山,请问一下所为何事。若是与上贡的绣品有关,那这府中除了我老婆子,倒还真没第二个人能说得清楚分明,就请你直来直往直接发问。若是旁的事情,就请你告知我老婆子二位下榻的客栈,待大人一回来,我便转告他前去寻你。”
这一番话说得滔滔不绝,可见此妇人性情爽利,越发像是常在江湖中混迹。但或许是这等爽利太过江湖气了,却反而令戚少商心下有些生疑。但他面上并未表露,只抬手向她一抱拳道:“夫人既如此说,戚某就直言了。不瞒夫人,在下此次前来,乃是为了查一件贡物被劫的案子。涉案的有一匹黄绫卷,在下听说黄绫卷每批上贡皆有细微不同,于是特来此间,为的便是请教这匹卷黄绫卷的批次与年份——就不知夫人可否帮忙?”
言语间他回身看了顾惜朝一眼,后者便自袖中掏出一只绣金的锦囊递给他。原来昨夜在城外茶棚等门,到了后半夜,戚少商曾将锦囊拿出来交给顾惜朝观视,且之后并未取回,反叫顾惜朝代为保管。如此做法显然是向顾惜朝笃定了“信他”的心意,而顾惜朝对此断无拒绝之理。不过此时锦囊自顾惜朝袖中拿出,若是对照顾惜朝为戚少商所擒的传闻,倒是更显了几分真实。
再说戚少商自顾惜朝手中接了锦囊,往回一拉却发现其上锁口的细绳不知何时竟被挂扣在了捆龙索上,乍看之下倒像是顾惜朝将其套在腕上之时又为绳索所缚,是以若不将绳索解开,或是解开细绳上的绳结,就无法完全取下锦囊。但这锦囊是戚少商昨夜才交给顾惜朝的,他自不可能在被缚捆龙索之前就将其套在腕上,而现下情形却是如此,显然是他方才在袖中暗自做了手脚。
如此可见顾惜朝对这位蒋夫人亦有几分怀疑,戚少商于是眉锋轻挑,在看向他的眼中闪过一抹笑意。之后便不着痕迹地与他一同起身,行至蒋夫人身前将锦囊交至她手中道:“夫人请看。” 所幸捆龙索留出的长度足够在他二人与蒋夫人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并未唐突逾越。
蒋夫人接过锦囊,先左右看了他二人一眼,而后才将锦囊送至眼前细细观视。片刻之后,她将锦囊交还给戚少商道:“黄绫卷实则并非完全的绣品,而是江宁府的提花锦。但有时为了多些花式变化,也有织锦完成后再送来绣庄加绣隐纹的。”稍作停顿,她待戚顾二人重新坐回椅中,方才接着道:“不过自我接管绣庄以来,近十年间,加绣黄绫卷也不过两回。但事有凑巧,戚捕头你拿来的这只锦囊上确有绣纹,只需将锦囊向着光线微微侧放便可看见,是五色丝混绣的祥龙纹。”
戚少商依言而作,果见锦囊的明黄底纹之间隐有五色纹样,且形似一只龙爪。他随即问道:“夫人既如此说,想来此批黄绫卷该是经过夫人之手了?却不知是何年之贡?”
蒋夫人双目微垂,说话前轻舒了一口气:“若我老婆子没记错,当是去年年初的岁贡。”
戚顾二人闻言对视一眼,而后便同时起身,由戚少商抬手向着蒋夫人又一抱拳道:“多谢夫人。如此,戚某便告辞了,待督台大人回转,烦请告知戚少商有案在身,只好改日再登门致谢。”当下也不再拖延,即与顾惜朝一同走了出去。
蒋夫人起身应了一句:“戚捕头好走。”人却未移动半步,只站在原地目送他二人离开。良久,却见她也自袖中摸出一只黄绫卷所制的锦囊,捏在手中喃喃自语:“顾惜朝……不愧是顾惜朝。”

再说戚顾二人离了织造府,也未多在街上逗留,直接回了平江客栈。路过对面客栈之时,戚少商一眼瞥见老八坐在二楼临街的一间房内半开着窗子向外探看,但不想多生枝节,便不打算出声招呼。
顾惜朝自也瞧见了,却似全无看见一般,与戚少商并肩向客栈内走去,待进了房间,方才开口道:“先前我在窗上结那丝绦,想来是让他认定我又要想法子害你了。”
戚少商闻言先是一愣,而后明白他是在说老八见了他却不招呼,反而在对面客栈开了房间朝这里监视,面上却是一笑:“你也知道老八就那脾气,况且你也说了孰是孰非我们心里清楚便是,怎么这会儿反倒计较起来?”
顾惜朝听罢面色一冷,淡淡横他一眼道:“我是怕他坏事。方才在绣庄你也见到了,那个蒋夫人言行甚为可疑,如此想来恐怕那幕后之人早已先我们一步有所布置——我可不想一边帮你查案,一边还要被你兄弟从旁捅上一枪。”
“有我在,他不敢。”戚少商道,“况且老八也是条汉子,当年既当着我的面应了不再寻你的晦气,如今若无他因便必不会再向你出手。”话说到此,他见顾惜朝仅是冷哼一声,并未再说什么,便轻咳一声将话题转开:“不过说到那位蒋夫人……你当真觉得她会是那幕后之人所布之桩?”
“确有此可能,不然我方才也不会动那手脚。”顾惜朝说着,走到桌前坐下,伸手拿来茶碗斟满一杯冷茶浅啜一口,“不过她最后又将黄绫卷一事和盘托出,却有些令人费解。”
“或许是她觉得在此一点上无有隐瞒做假的必要。”戚少商此时仍旧站在窗前,说话的同时抬手将窗户推开一半,貌似不经意地看向街上来往的人流,“这些纹样批次,督台手中定有记载,虽然我二人今日并未见着他,但如若蒋夫人有所隐瞒,日后等我们见着了督台,一样可以查证清楚——既是如此,她便没有必要刻意隐瞒,使我们徒增疑虑。”
顾惜朝闻言颔首:“这或许是一个原因,但若她真是为那幕后之人所用,那此人既能控制这绣庄总管,又岂会控制不了督台?真要如此,你方才的说法便说不通了。”
“如此说来……难道这件事还有另一方人插手?” 心中忽而闪过一个念头,戚少商双眉一蹙,回眼看向顾惜朝,却见他轻摇了摇头,一手扶在桌上,另一只手则将捆龙索缠在掌间把玩。
“现在还不好说。”他道,“不过一个疑问若是沿着一条线说不通,那么将其一分为二倒不失为一个方法——先看看接下来的情况如何再作定论吧。”话音刚落,他忽地想起了什么,蓦然抬眼看向戚少商道:“这绳索是如何解开的?”


章二十  关中月

话分两头说。
这边戚少商与顾惜朝初探平江绣庄、回到客栈却发现捆龙索竟在不知不觉中得解,正在两相望着不明所以之时,那边白玉堂与展昭则在官道上顶着已有些灼人的日头一路侧马向京城而去。他二人自那日别了王小石与白愁飞,便重又买了马匹,沿陆路而行,一连三日马不解鞍,连干粮茶水都是在马背上随便吃喝。
说来这等无酒无菜亦无风月的日子,自不是白五爷平日惯享,但这一路而来却是他白衣飒飒一马当先,且始终一副横眉冷对的面容眼色,不必说展昭也明白,定是那白老鼠又被触着了倒毛。而这等倒捋鼠毛之事,想来与他姓展的还脱不了干系,否则这三日来就不是他前前后后地挨五爷白眼,而是白五爷粘着他鞍前马后地说道了。
忽觉一阵风起卷着尘土迎面吹来,展昭勒了勒马缰,抬眼朝头前看去,正瞧见白玉堂突地勒马长嘶,掉转方向朝着自己飞奔而来。面上不由微微露了丝浅笑,他心道这三日之期果真已至极限,也难得这人竟能闷了这许久方才发作。心念电转之间,那白衣身影已至身前,只见他双眉怒飞,直瞪着双眼看向他,没头没尾地恨声喝道:“死猫,你究竟说是不说?”
展昭闻言只觉茫然,心道这又是从何说起?面上却是温和:“白兄要展某说什么?”
白玉堂见状怒意更盛:“你还装!”言语间气息稍顿,扭着马缰在展昭面前直打转,“我且问你,那日在船上,那白愁飞话中可疑,我当面出言刺探,你却出面圆场,可是你心中另有打算?”
展昭颔首:“不错。白兄当时自也是心中有数,是以才让展某与王小石打了个哈哈含混了过去,并未追根究底。”
白玉堂闻言将眉一横:“既是如此,那这三日来一路策马向西,我快你便快、我慢你便慢,却始终不见你对此吐露只言片语,是何道理?”
展昭听他如此一说,方才明白这白老鼠是在气他有了打算却未主动与之商量计划,心中不由暗道这人还真是多年如一的爷脾气,此行大家既是同路,你若有疑问,只管出言询问便是,却怎么偏要人主动说与你听?但继而念转,忆起这人原是向来不肯听人说道的,此时却有心要听他的打算,想想已是不易,若再要他抹下面子主动前来探听询问,岂非是强人所难?心下随即一宽,抬眼展眉冲他露了个歉意的笑容:“原来是这件事,的确是展某的疏失,还请白兄息怒。”
白玉堂心中气闷了这三日,原是打算一股脑全冲展昭撒了过去的,此时见他迎风一笑,却不知怎的竟半点也提不起怒意了。但他心中却仍有些着恼,是以将马缰一扯,与展昭并骑缓行,沉声道:“那还不快说?”
展昭闻言侧首看他,见他双眉仍旧紧锁,朱色双唇更似孩童闹脾气一般紧抿着,心下不由一阵好笑,但面上却是如一的温润平和:“白兄可还记得,当日那白愁飞曾指称那些黑衣人的上司乃是蔡京?”
“当然记得。”白玉堂道,“当日若非他突然出手,之后又辩称此人与他乃是夙敌,我也不会觉得他可疑。”
“那白兄可曾想过,白愁飞并非愚人,却为何竟会脱口说出如此漏洞百出、引人质疑而他又无法自圆其说之言?” 顿了一下,他见头前迎面过来一辆牛车,抬手扯了扯缰绳,轻夹马腹让到一边,令它得以通过,而后回眼见白玉堂沉默不语,便接着道:“因为只有令我们心中起疑,王小石也明白我们心中有疑,才会不再出言挽留我二人与他们同路上京——他显是故意作此一说。”
白玉堂闻言双眉轻挑:“是了,他二人的来历不明,却可想而知必不简单,此行或有什么机密要紧之事……如此说来,那白愁飞最后突然出手,便是为了灭口。”唇角随即微微一勾,带弯了染着霞光的一对凤儿眼,“看来这白姓小子的行事作风倒也稳当妥帖。”
“是否稳当妥帖尚且不论,但其城府确是极深。”展昭一边说,一边看着白玉堂,目光在其面上略作停顿,而后转向已没入地面一半的日头,“是以我一直在想,他话中提到那蔡京与那些黑衣人有所关联……究竟是随意,或是另有深意。”
白玉堂闻言沉默了一阵,而后道:“如是随意则罢,若有深意,无非是两项:一是那些黑衣人确与蔡京有关,他此言是为提点我二人,二是他本身与劫贡之事有关,是以抛出蔡京为幌混淆视听。”
展昭听罢正色向他望过去一眼,同时接道:“还有第三项,他想就其本身所办之事借我二人之力——自然,此项之前提是那蔡京当真如他所说,乃是他的夙敌。”
这方话音刚落,那边西落的日头便蓦地一沉,全然敛起了四周的光线。白、展二人几乎同时感到眉心一跳,一时间相视默然。
少顷,待双眼适应了周围变暗的光线,白玉堂方才重新开口道:“我二人是何等人物,岂会如此轻易为人利用?猫儿,你可别尽涨他人志气。”
展昭随即抬眼望入他眼底,而后展眉一笑:“白兄说的是。”
心下随着那人重新缓和的面色而放松下来,白玉堂长舒一口气,忽而语调一转,道:“说来说去也没说出你心里究竟是如何打算的,猫儿,你可当真是年纪大了,竟变得如此罗嗦?”
展昭闻言先是一愣,而后没好气地横他一眼,反唇道:“我原也就虚长你几岁,如今大家同是身过百年,那几岁的差距算来不过是个屁——如此想来,若是我上了年纪言多嘴碎,那白兄定然也利落不了多少。”言罢见白玉堂双眉斜剔,眼看就要发作,他强自按下笑意,紧接着道:“罢了,还是说回正事——据这一路行来的听闻,那蔡京乃是当朝宰相,是以定在京中,而我们此行既要入京,倒不如也去他那方查探查探。且不论白愁飞提起此人的目的究竟为何,单这贡珠一案而言,其牵连必是朝中大员,我们也确有必要去结识一下这位丞相大人……”话音未落,就闻那边龙吟之声乍起,是白玉堂抽剑而来:“展小猫,少给白爷顾左右而言他,拔剑来我们手底下看看究竟是哪个不够利落!”

剑风如电!
白玉堂出手素来极快,且全无起势,看来毫无章法可言。但展昭却显是与他招架惯了,只随意地举剑一档,便轻松将来剑格住,继而稍稍使力将剑压下。如此作为若要换了旁人,定然惹得白玉堂怒气上翻,但此时面对展昭却丝毫不见他气恼,反而扬起双眉露齿一笑,右手就势还剑回鞘,只在眨眼间,便又换了双拳重新招呼过去。
展昭见此情景,自是奉陪到底。只见他一双肉掌手指紧并,如蛇、如鹰、如蒲扇、如缅刀,或缠、或叼、或拍、或劈,招式轻快柔巧。只不过白玉堂的双拳也丝毫不显逊色,二人拳来掌往之间竟似早已套好招式一般,打得有如行云流水。再看他二人胯下的马匹,却竟是丝毫不受影响,仍旧如同先前一般并排沿着官道缓缓前行。
如此大约过了两刻间,他二人隐约看见头前的官道边似有一间客栈,当下便各自收了招,也不用多言,全凭二字默契。白玉堂率先一步赶至店前,翻身下了马,将缰绳交给看马的小厮,便一面跟着小二向店中走去,一面向他交代要准备的房间饭食。
展昭随后而至,进入之时见白玉堂已然选定了靠窗的位置坐定,便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也走了过去。方自落座,白玉堂即推过来一杯茶道:“这茶不错,水温也刚刚好,先饮一杯去去暑气。”
展昭依言接过茶一饮而尽,接着深吸一口气略整了整内息,继而抬眼,见白玉堂捻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戳着桌面,还不时回头看向后堂的方向,目中笑意顿生,问道:“你可是点了鱼?”
白玉堂闻言回过眼来看他,竟是笑得有如孩童一般,颔首道:“方才进来之时正看见厨子拎了条活跳的大红鲤,足有二三斤呢。这陆路不比水路,可不是随时能有这等货色,我又已连啃了三天馒头干粮,岂能容它便宜了别人去!”言罢见展昭满眼含笑,眼珠忽而一转,随即转了话锋:“你这猫儿,未见着鱼却能猜到,可是闻见鱼腥谗了嘴?”
展昭看他双眉高挑、笑的一脸讥诮,却只和色道:“‘白五弟好鱼’,这事当年颜大人时时挂在嘴边,又细说得惟妙惟肖,如今看你这副急不可耐的模样,我若还猜不着,岂非当真应了你的说辞,成了傻猫、笨猫?”言语间略作停顿,提来白玉堂面前的茶壶又替自己斟满一杯:“这些日子与你一路同行,也让我想起不少从前之事。”
白玉堂听他如此说,只轻“哦”了一声,却未多言,又回过头去张望他的鱼。展昭见状轻抿了抿唇,而后道:“是以有一事我一直想问,那捆龙索的解法……白兄当真不知么?”
此言一出,那边白玉堂身形似有一僵,接着回过头来看他:“知道如何,不知又如何?左右你也已帮着我撺掇他二人同下了江南,想来也是希望他们能早日和解,如今又来放这马后炮做什么?”
“话虽如此,但此行一去多日,你也知道那位顾公子的脾性,戚兄又与之有仇在先,似这般心中无底,我自是有些牵挂。”话说到此,展昭端起茶杯浅抿了一口,适时地垂下眼睑,敛了神思。
“牵挂什么?”白玉堂眉锋一剔,“你可别跟白爷说你没看出来那顾小子对戚少商全就狠在一张嘴上。这一路同行,若是戚少商当真一言九鼎、如他所说一般不再追究当年之事,那他二人根本不会起丝毫冲突。”言罢稍作停顿,他若有所思地抬眼看向窗外明月,片刻之后又自开口:“又倘若戚少商当真如世人所言那般胸怀坦荡、豪情纵天,肯主动向顾惜朝释出善意,我恐怕那捆龙索此时早已解了。你展猫儿一向心精眼准,又岂会不知这知己交心、同心同力两项放在那二人身上,唯一的阻碍便是那段不共戴天的仇怨。”
“听白兄言下之意,便是说那捆龙索是为同心则解?”展昭听他说到此,适时开口接上一言。白玉堂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而后蓦地省起什么,回眼看向他道:“好你个狡猾的猫儿,来回绕这许多圈子,原是在这等着我呢。”
说话间见展昭抿唇但笑不语,白玉堂也不气恼,反而略向前探了探身子,侧目道:“想来你这几日忆起的当年之事果真不少,竟重又计较起白爷不愿与你以友相称之事了?”接着忽一扬首又重新端正了坐姿,高挑起双眉显出一脸得色:“果是不够白爷洒脱,这都百多年了还这么斤斤计较,难怪白爷当年看不上你。”
展昭见他如此面色言辞,一时间只觉又好气又好笑,正好这时小二哥端了盘子过来布菜,他便暂抿着嘴唇不说话,只将个空茶杯捏在手中把玩。待小二哥退下,他才略抬起眼睑看白玉堂给二人分别斟满了酒,而后将茶杯放过一边,幽幽然道:“白兄英雄少年,自是爽利潇洒些。展某惭愧。可有些事既属‘积怨’,又数十年寻不得结怨的主,久而久之,便也成死结解脱不开了。”
白玉堂闻言蓦然抬眼,却见那人半侧着脸孔靠在窗边,被窗棱上落下的阴影掩了大半的面容,看不真切。但先前那番话他却是听得清楚明白,是以心中沉沉一跳,只觉怦怦然说不出是怎生滋味。不过他终究是个直肠直肚的心性,因此并未待许久便将手一挥,转而以双手端起酒杯向展昭道:“如此,也算是我姓白的过失,劳你挂念这许久。今日我二人既蒙天惠得以重聚于此,白玉堂便当着这顶上明月敬你一杯,此后上天入地,都认了你展昭是我的交心好友,再不言半句推搪反语!”言罢举杯将酒一饮而尽。展昭见他如此,一言不发地也将杯中之酒饮尽,落杯时只觉心中豁然,似有什么长久滞于心中的气闷一扫而空。
此时窗外月色正浓,银白月光自窗口缓缓泻落进来,令得二人的面色身形看来俱都有些朦胧,而心内暗结既解,他二人便极有默契地不再去提起,各自举箸吃喝起来。那白玉堂果真爱极食鱼,一桌四色小菜,却只见他对那红鲤鱼频频落箸,于其它几味竟仿如未见一般。展昭见状心觉有趣,却不做声,只默默少将自己的筷子落向那尾鱼。
如此待到一坛酒饮了大半,外面路边忽然传来一阵车轴之声。他二人应声望去,见是一辆宽棚马车,车前坐着个头戴草笠的小厮,自他二人先前的来路朝这里缓缓驶来。白玉堂对此并未在意,只看了一眼便重又将视线转回,又将二人的酒杯分别斟满了酒,那边展昭却忽而抬手轻按了按他的手腕,沉声道:“白兄你看,那驾车之人可是子澄么?”


章二十一  迷局

再说戚少商正站在客栈房间的窗户前深思蒋夫人之事,却忽闻顾惜朝问道:“这绳索是何时解开的?”这才省起这窗边至桌前的距离早已超过了捆龙索的长度,随即低头一看,果见那捆龙索已从他腕上脱落,正静静地躺在地面上,一头绕在顾惜朝手中。
顾惜朝见他如此,便明白他也与自己一般难知其详,于是也不待他回答,将绳索送至眼前详加研看。
戚少商随即走到他面前拿起绳索的另一头,细看道:“这也真是个稀罕玩意儿,原先想尽办法也解它不开,如今不理会了,它倒自己解了,也不知是何道理。”言语间不经意地抬眼看向顾惜朝,却见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心思随之一转,蓦然想起白、展二人那日在江州关于解索之言,不由顿觉恍然。再看顾惜朝的面色眼神自也是明了了,他便定定地向他回望过去,只在唇边微微挑起一个小勾。顾惜朝见状目光隐隐地飘忽了一阵,末了又转回他眼中,蓦地一展双眉,也自露了笑容。
戚少商见顾惜朝一笑,双眸忽而一亮,自己也跟着笑开了。他正欲开口说话,却闻外面突然传来扣门之声——三急两缓,听来稍有迟疑。
顾惜朝闻声立刻敛起了笑容,双眉微横,侧首道:“谁?”
门外随即便有一青年男音稳稳响起:“鄙姓班,鲁班的班。”

“妙手班家”在江湖上虽已销声匿迹多年,但一旦提起却仍是无人不知。而这一句“鲁班的班”相传更是其家族的写照,以至于江湖虽无定律,但若非班家之人,决无敢轻易以鲁班自比。不过传说终究只是传说,究竟能否采信还须依实际情况而定,就如此时此刻,当来人隔着门板沉声道出回答之时,戚、顾二人却是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目中同时闪出一个疑问:怎么这么快?
不消说,答案有二,一是巧合,一是刻意。但在未见来人之前,他二人谁也无从判断。是以在重又互看一眼之后,戚少商便转而上前开门,顾惜朝则将捆龙索卷起绕在左腕上,略作思忖,又将右手腕也绕了进去,一看之下倒像极了被缚住双手。
来人是一布衣束发的青年,看样子不过二十五六,生得眉清目秀,却又甚为普通,似乎一转眼就会被人遗忘,很难令人留下什么印象。见戚少商前来开门,他便自袖中取出一根镂金丝绦,微一拱手道:“在下是为此丝绦而来。”
戚少商低头一看,那丝绦与韩子澄交他带来的一模一样,心思微转间又抬眼将来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口中却道:“班先生,快请。”随即将人让进屋中。擦身而过之时,他忽而一顿,侧头看着他若有所思,之后才关好门跟在他身后走回屋中。
顾惜朝此刻仍旧坐在桌边,双手绕着捆龙索搁在桌面上,面上看不出表情。来人行至屋子中间,看见他便停下了脚步,待戚少商重新走到眼前才开口:“在下班杰,请问阁下与江州韩子澄是何关联?”
戚少商于是上前一步道:“在下戚少商,韩大人乃在下同僚,此行江州乃得韩大人指点前来向先生求教一事,这丝绦便是韩大人临行时交与在下的。”
“原来如此。”班杰颔首,将丝绦收进袖中,而后重又开口:“只是不知戚兄所为何事?”
戚少商闻言微顿,轻咳一声,似有为难,顾惜朝便冷不丁酸溜溜一句话丢过来:“没什么大事,只不过九现神龙被六扇门那块金字招牌炫糊了脑子,一心只想寻个宝贝物件捉了我顾惜朝回去领赏,却不想寻得了用法却忘了解法,闹到要与仇人同吃同住不说,还得衣食住行处处帮手包办。”说着便将看似被绳索缚住的双手晃了晃,眼中讥诮一片。
戚少商闻言面色一沉,却不理他,只干咳一声向班杰抱了抱拳:“实不相瞒,在下先前为擒这贼人,向韩大人借得家传之捆龙索。此索不仅材质奇特,更有妙用,在下得之如虎添翼,果将此贼一举擒获。然而当时擒贼心切,却漏听韩大人一言,乃是此索之解法已然失传……是以在下此行平江,便是想请先生襄助,看是否有法可解这索上的机关。”
“原来这就是捆龙索?”班杰听罢双目一两,回身向顾惜朝身边走了两步,“之前总听子澄提起,却一直未有机会亲眼得见,这回倒是意外之获。”
戚少商随即上前将顾惜朝被缚的双手朝班杰这里拉了拉:“还请先生过目。”顿了一下,见班杰似不欲上前,便又开口道:“先生不必担心,此贼虽看似行动自如,却已被在下制住了功力,现下最多也只能逞逞口舌之利罢了。”
班杰这才上前,先摸索着将绳索仔细看了个遍,而后自言自语低估了一句“为何不见绳结所在…”之后才转向戚少商道:“似乎有些麻烦。”
“先生此话何意?”戚少商似有不解,也过去拉了那绳索到眼前看了看,而后眉心微促,抬眼盯住顾惜朝看了一眼。
班杰道:“这绳索看似普通,摸在手里也似乎只比普通绳索柔软光滑,但将人捆住却不见绳结,要想解索便是无从下手——看来这便是此索的精妙之处,但在下之前只闻其名,却从为深究过其中奥妙,一时之间却也无从下手。”
顾惜朝闻言冷哼一声,随即收了手去,转而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推开少许,默不作声地朝外看了看,而后抬起双手将悬在窗外的那根丝绦摘了回来,动作举止很有几分轻蔑之意。
戚少商见状正欲开口,那班杰却倏地站了起来:“戚兄不必多言,在下虽为班家外戚,但今日既姓了班,来此一趟便不能毁了班家百年声名,待我回去再多翻些史料、钻研几日,改日前来定当为戚兄解这捆龙索之扰——告辞。”说着也不待戚少商回答,便转身拂袖匆匆而去。
“诶,班先生、班先生……?”戚少商追至门口,却未跨出,而是左右看看无人便将房门关上退了回来。转而见顾惜朝已然重新坐回桌边,他赶紧快几步走了过去,将那被缚双手拉至眼前道:“这怎么回事?”
顾惜朝见他神色紧张,眉目间豁然一展,很带着几分调侃:“见你方才与我配合戏演得挺好,怎么原来并不明白我用意何在么?”
戚少商见他笑意盈盈、眸光闪亮,之前收紧的心思蓦地便放松了些,但口中却仍不放松:“你明知我所指为何——这绳索是不是又解不开了?”
顾惜朝颔首:“也是我自作聪明,原先只是想这捆龙索已解,便无从试探来人真假,于是便将两手缠在绳上权且做个样子。却不想这绳索当真奇特,我只是松松系了一个活结,只一转眼却再寻不见结扣了。”顿了一下,他将话头一折:“不过这样也好,反而叫方才那出戏演得不出破绽,只是方才那位班先生,你可觉得他很有些不自然么?”
戚少商本还想再说什么,但见他已然将话题绕开,便只得先跟了他的步调,颔首道:“的确。这悬丝寻人也算是隐秘之法,但见我去开门他却半点迟疑也无就亮出了自己袖中的丝绦,这也未免太不小心了些。”
顾惜朝点头,双手提了茶壶给彼此各斟了一杯茶,示意他坐下再说。
戚少商随即落座,执起茶杯喝了一口,接着道:“再有他事先并不知晓我是戚少商,进了屋见你在座,所有言语也只对我一人说;若说是见你双手被缚看来可疑,看神色却又不甚在意,再对照之后要他靠近你查看绳索时的小心谨慎,就更有些说不过去了。”
“但若是他原本就知晓你的身份,只是装作不知道,这一切便显得自然了,对么?”顾惜朝说着,双手将茶杯送至唇边轻抿了一口,因为双手被缚,动作看来倒有几分乖巧,配上他因深思而安静得不见横眉冷对的眉眼,看在戚少商眼里,竟彷如二人初识之时一般令人觉得赏心悦目起来。
一瞬间不觉有些走神,但戚少商很快又回过神来,跟着他的思路微微颔首:“那么我们现在要知道的,就是他是从哪里得知的你我二人的身份。”
“江湖传闻我为你所擒,人正在平江,若说是他精明世故、看人的门槛精细,一打眼就猜到了三五分倒也说得过去。”顾惜朝眼睑微垂,似乎刻意停顿了一会儿方才重新抬眼看向他,“但若是如此,他本身必定是个会事事留意、将所有也许用得上的信息都尽量搞清楚便于随时取用的人,那么之前既多次听闻韩大人提到捆龙索,又与韩大人论为知交,更作为班家门人,又怎会一次都没有见过捆龙索?所以这是一处矛盾。”
“既有矛盾,便不自然,也就是说,他之所以会知道我是戚少商并非道听途说,而是……”忽而,戚少商在唇边勾起一个笑容。
“而是……?”顾惜朝见他笑得别有深意,便知他已有眉目,于是高挑起双眉静待下文。
“他见过我们,并且就在最近。”戚少商说着,忽而朗声笑起来,右手在鼻尖上轻揉了揉,“顾惜朝,你信不信我能分辨出见过的每个女人身上的脂粉味?”
顾惜朝闻言面上乍然一红,紧接着又白了白,双眉蓦然一横,目光有些凌厉,似有什么话到了嘴边又给生生咽了回去。而后他面色微转,目光之中似有领悟,却是乍然一亮:“你是说……蒋夫人?”
“对。”戚少商颔首,将手中茶杯“咔”地放回桌上,“之前自他进门我就一直在奇怪他布衣一身却是哪里来的香味,又好像在哪里闻过,方才这前后一推敲才想起那分明就是蒋夫人身上的脂粉香味。”

此时天色已然过午,外面日头转了向,使得屋中更加明亮起来。顾惜朝和戚少商各自就先前所得出的结论顺着事情的前后线索重新整理,忽而同时将眉头一促,道出两个字:“不好!”
话音一落,二人彼此互看一眼,戚少商便道:“你先说。”
顾惜朝也不推辞:“我怕是我们都着了那位韩大人的道,白玉堂和展昭身已入局却还什么都不知道。”
“不错,”戚少商说着提剑而起,“事不宜迟,我们得赶紧前去通知他们,再做打算。”
顾惜朝却未起身:“你去,我留在这里。”
戚少商闻言一怔,而后略自定了定心神,重新在他对面坐下:“你是怕打草惊蛇?”
顾惜朝颔首:“不错,况且就现下的状况,我们至多只知道我们走入了韩子澄所设的一个局,但这一局背后究竟是何目的,这目的与之前的贡珠一事是否有牵连、又有几分牵连我们却一无所知;就这么走了,将此处已然浮出一半的线索错失,我怕又要绕个大弯子从头查起。”
“既是如此,留我在此岂非更加合适?你一个人势单力孤,现在双手又为捆龙索所缚,万一遇事岂非自身难保?”
“戚少商,你不要总让我觉得你一遇到我的事就乱得毫无章法好不好?”顾惜朝忽而高声,似是因为什么情绪动荡而显气结,“你也说了我双手被缚,此去通知白玉堂和展昭,自是越快越好,我这样的状况又到处是人等着杀我,恐怕还没出江浙就身首异处了!”
顿了一下,他见戚少商抿唇不语,略自整了整心绪,拎起茶壶将自己的茶杯斟满。戚少商亦在此时长长舒出一口气,接着忽而起身直行至门外,再回来时竟是将穆鸠平拎了进来。
原来穆鸠平一直担心顾惜朝悬挂丝绦是为了通知同党前来对戚少商不利,因此之前见顾惜朝从窗外摘回了丝绦,立刻就从对面客栈赶了过来,藏身在屋外打算伺机行动。而戚少商先前追班杰至门口时便已发现了他,当时并不打算理会,但方才被顾惜朝一语惊醒梦中人,这才省得自己确是有些乱了步调章法,在现时的情形下,竟连如何布置分配人手助力都忘却了。
心思随之总算冷静清明了下来,戚少商有些汗颜,因而不发一语,只将穆鸠平拎到顾惜朝面前,按他坐下。
顾惜朝一见穆鸠平,面上颜色倒稍有缓和,眼神里却又透出几分讥诮:“这么大的个子学人缩脖子钻墙角——听够了?”
穆鸠平并不搭理他,狠狠将头别向一边,却不想正对上戚少商的目光,便又低了头不去看他。
戚少商却不打算再这么耽搁下去,又搡了他一下道:“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但你方才在外面也听了不少,想来也该明白了一些。此次与我同行至此,顾惜朝是全为帮我,现在事情有变我必须与他分头行事,而他双手被缚行动不便,所以我希望你能暂时替我留在这里帮他。”
穆鸠平仍旧不发一语,在他说话间却抬眼看向顾惜朝,将他由上而下仔细打量了几遍,最后才突然开口,只问了戚少商一句话:“你还信他?”
“信。”戚少商答得干脆确定,同时坦然一眼看向顾惜朝,看得他略一怔忡。
“好。”穆鸠平将长枪一立,重重地磕在地上,“你既信他,我便帮你,但要我信他却是休想!”
顾惜朝随即灿然一笑:“你不必信我,只须依我之言行事便可。”


章二十二  锦囊计

入夜时分,平江客栈的后院墙上跃出一个人影。只见他一身夜行装扮,身背一柄用布包裹的长兵,虽立身墙上却步履轻盈,跃行数十丈竟未踏响一砖一瓦,身手看来甚是了得。而自他跃出之后,便有人从院中尾随而去,经院门跟出几个巷口方才纵身上房,远远得跟着他一路出城。
前行之人似未察觉,出城之后便直奔一处废弃的茶棚,将不知何时拴在那儿的马匹牵出,翻身而上。身后背着的长兵在这时便显得碍事了,他于是将其取下,解开布裹,露出里面一柄怪模怪样的兵器。尾随之人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其实是一柄长剑,只因剑柄上用丝绦接了一截长棍,因此才显得模样古怪。而那前行之人待拆完了布裹,又将长棍解下弃置路旁,接着勒马回身,朝着平江府城深深看了一眼,而后忽的将覆面黑巾扯下策马而去,露出的面孔竟是……九现神龙戚少商!

“大当家的应该已经出城了吧。”月上中天之时,穆鸠平终于耐不住一室寂静,挨在窗口对着月亮说了一句话。
顾惜朝背身坐在桌边,咬牙切齿似的应了一句:“若是……你那匹马够快,他此刻……该到江边了。”
“我那马儿可是连云寨最好的马,它娘以前是大当家的坐骑,哦,你也骑过的,后来扔在虎尾溪了。”穆鸠平心不在焉地说着,突然觉得顾惜朝似乎有什么不对,来到桌边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张大了眼睛,刚要开口询问就见他眼神忽然一利,接着耳边一声破空之响,屋里的灯便灭了。
“嘘……”顾惜朝轻轻按住他的手,同时示意他屏息倾听,接着,便有一声极其细微的窗纸撕裂的声音从门的方向传来。
这情景穆鸠平太熟悉了,那些年在关外挑辽营,他们没少用这类吹人迷香的法子,是以他直觉的反应就是用衣袖掩住口鼻,同时运气周身,以抵御迷香的侵袭。
然而顾惜朝却在此时踹了他一脚,“砰”地一声将他踹倒在地。他碍于运气掩鼻,无法出言质问,正在气愤难当,就见顾惜朝也“砰”的一声扑倒在桌上,同时就着窗外照进来的朦胧月光,举着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朝他比出一个连云寨的暗语:勿动。
心中蓦然一跳,似恨似悲,穆鸠平一阵心潮涌动,却是攥紧了拳头一动未动。顾惜朝至此方才终于放心似的轻舒了一口气,收回手置于桌下,静静等待。
良久,门口方向又再有了声响,是有人撬门而入。来人一进门便直冲桌边而来,先俯身探了探穆鸠平的鼻息,见气息微弱却似昏迷,这才跨过他来到桌边,伸手探向顾惜朝两袖之间。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来人用一只手拉开顾惜朝左手的袖口、另一只手探入摸索之时,他忽觉腕上一凉,有什么东西似蛇一般缠绕了上来。心中乍然一惊,他方才省道:“不好!”那边穆鸠平已然翻身而起,将丈八长枪向他“呼”地刺来。他下意识地侧身躲开,双手却在这一躲闪之间又被那蛇一般冰凉滑腻的物事在腕间绕了一圈!他心中猛跳,忽然省起那物事可能是什么,却在下一刻又被自己否决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班先生,你猜得不错,正是捆龙索。”顾惜朝的声音在此时忽然响起,伴随着屋中重新亮起的灯光,他看见顾惜朝拈着火折的左手上满是鲜血,似乎整张手的皮都被揭了下来,伤可见骨。蓦然间,他直觉满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整个头顶都在发麻,再看自己的双手,已然像白天在这里所见的顾惜朝一样,被捆龙索牢牢地缚在了一起。
“你……”一时间几乎找不到适合的词句,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似顾惜朝这样一个书生白面、又为了一身名利而落得人人喊杀之人,竟会对自己下得了如此狠手,为了脱捆龙索之困而硬生生揭下自己一层手皮!倒是穆鸠平趁此机会“呼”地又将长枪刺将过来,在他未及躲闪之际将枪尖逼在了他的颈侧。
一回头看见顾惜朝的手,穆鸠平默然一顿,而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递过去:“先去上药,你要是手废了传出去,闹不好倒叫我阵前风背了黑锅。”
顾惜朝不置可否,却是伸了右手过去接了药瓶,背过身去将药敷了,又从内袍上扯下一块白布包好。继而转身,他一面轻轻喘息,一面抬手用衣袖拭去额角上渗出的汗水,稍顿了一下才再度开口:“班先生……或许应该称呼你蒋夫人更加合适吧?惜朝不才,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还请夫人不吝赐教。”

“你先告诉我,你是如何猜到我的身份的?”事情到了这般关头,扮作班杰的蒋夫人反倒承认得坦然,再开口时连声音也恢复了原状。
顾惜朝挑眉莞尔:“是戚少商,他闻出了你身上脂粉味。”
顿了一下,他见蒋夫人面露不屑,轻咳一声接着道:“不过即便没有这一层也不难猜到,一来你白天来时已然破绽百出,二来方才你既不四下翻找也不搜身,直接就向我袖中取物,若非是曾见我将锦囊系于腕上的蒋夫人,还会有谁?”
“看来戚少商离开便是诱我前来之计了?”蒋夫人轻哼一声,面色镇定自若,倒像自己才是那个占了上风之人,“可是你又如何确定我今夜一定会来?”
“夫人何必明知故问?以夫人之心思缜密,白天那些破绽如此明显,若非刻意,还真有些说不过去。”顾惜朝说着,转身至桌边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惜朝前思后想,夫人之所以刻意做出这许多破绽,令我二人产生怀疑,进而联想到韩大人,目的无非是想将我二人分开——戚少商一走,我双手为捆龙索所缚,即便再怎样阴险狡诈,恐怕也不是你的对手;至于你究竟是今夜来还是明夜来,那便要看我这袖中之物于你究竟是否急需——只是你未想到不单戚少商留下了穆鸠平,我还自己舍了一只手掌从这捆龙索里脱出,更没想到我还能用捆龙索反而将你困住。”
“我的确是棋差一招看错了你……”话说到这里,蒋夫人长声一叹,似对面前这青衣书生显出几分折服,但她目光之中却无一分慌乱,似乎仍对眼前局势胜券在握。
顾惜朝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如同陷入沉思的沉默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更助长了她的这种自信,但下一刻她却突地紧张起来,因为顾惜朝笑了,并且笑得十分笃定:“夫人可是以为……这天下间只有你会易容么?”

那份起先屹立心中的自信似乎应声碎裂——蒋夫人在顾惜朝露出笑容的同时看见一直默不作声用长枪指住自己的穆鸠平忽的也露了一笑。这笑容之中的神气明显不该属于这张脸,而随之而来的朗朗笑声更是很容易便令人想起那江湖中人赠与他的雅号:九现神龙。
果不其然,笑声落时,那位手持丈八长枪的“阵前风”便抬手自脸上抹下了人皮面具——似书生落拓、却侠骨风流,却不是戚少商是谁?!
“跟息大娘纠纠结结这么些年,你倒是也学了不少本事。”眼看着面前之人恢复了原貌,顾惜朝面上的笑容更舒展了些,似乎一时间也将手上的剧痛忘却了。
戚少商摇首轻叹:“却还是没逃过你的眼睛。”
“不然。”顾惜朝摆手,“非是我看出破绽,而是你的话实在太多——穆鸠平生性鲁莽憨直,尚未与我结仇时跟我已是话不投机,似如今这般见了我便恨不得一枪洞穿的光景,又怎会一再主动开腔与我说话?”
戚少商闻言露了个“原来如此”的表情,而后一整面容,重新看向蒋夫人:“如何?夫人设计将我二人分开,想就此各个击破,却反被我二人将计就计——这正反反正之道,我二人用得可还使得?”
蒋夫人此时已然从先前的震惊之中恢复过来,但神气早没了先前的笃定,一双眼睛也显得有些黯淡无光。她长叹一口气,道了声“后生可畏”,稍稍端整了一下身姿,道:“事已至此,你们要问什么便问吧。”
戚顾二人随即互换一眼,而后顾惜朝执了茶杯退至桌前坐下,由戚少商开口相询:“事情千头万绪,但关节却只有一样,便是我等全力追查的贡珠一案其实重点并不在珠,而在这盛珠的锦囊——是与不是?”
蒋夫人闻言颔首,却闭口不语,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先看看这二人究竟将事情关节掌握了多少再做打算。
戚少商似乎早料她有此一着,也不着急,反将原先抵在她颈侧的枪尖移开,端来一张凳子请她坐下。而后他接着道:“那么就此反推,在江州涉案之众人之中,唯一知晓我二人身携锦囊并且促成我二人来到平江与夫人你见面之人便是韩大人,而这位班杰先生紧接着我们与夫人见面之后便立刻出现,便更令我们笃定了这一点。”
“这是我刻意为之,你二人即便参破也没什么大不了。”蒋夫人听到此,面色似有不屑,但仅出一言便又闭口不语。
“不错。”戚少商颔首,“但夫人此举却令我二人笃定了一件事:那劫贡的黑衣人与你们并非一路。”
稍作停顿,戚少商行至桌边,将丈八长枪搁置桌面,自顾惜朝手中接过一杯茶来递给蒋夫人,见她接茶不语,也不在意,只接着开口:“一来卢镖头满门被灭决非作假,二来韩大人既抛出白兄与展兄携贡珠为饵,则可见他原本便知道欲夺珠者另有其人。不过前后推敲,这夺珠之人恐怕也已着了韩大人的道,只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贡珠之上,却不知这真正要紧的却是锦囊吧?”话说到此,他忽而俯身看向蒋夫人:“但是夫人可知,那二位携珠做饵的仁兄身上不但带着贡珠,还带着另一只锦囊?”
 楼主| 发表于 2011-2-16 13:30:03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二十三  夜遇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正当戚顾二人携手困了蒋夫人于捆龙索、并将白展二人所携还有另一只锦囊一事道破、引得一直咬定银牙的蒋夫人乍然失惊之时,另一边,白玉堂与展昭则被一辆马车牵住了视线。那马车乘月色而来,原本并无甚要紧,但那驾车的小厮被头上草笠的阴影遮住大半的面容却是像极了远在江州的韩子澄。
要说这世上人也有相像的,但偏偏这马车来路又与他二人相同。两两相加,又在此贡珠一案悬而未决之非常时,凭他二人多年在江湖混迹之直觉,看在眼里就多少有些不寻常了。
于是在桌上拍下银子叫了小二来收,他二人并未多言,便双双执了随身佩剑朝那马车前进的方向追了过去。白玉堂身似飘雪,展昭如落羽飞天,施展的是全然不同的两样身法,却俱都是俊逸非常,更恰有异曲同工之妙处。只是在此山林野地,又是入夜时分,四周除了走兽飞鸟,并无旁人欣赏,而他二人一心只在前头疾驰而去的马车身上,一时间倒也无暇分心去在乎对方的轻功路数如何了。
一路尾随,二人因顶上月色甚明,怕惊动了驾车之人,是以一直未敢过分跟近。然而如此不过数里,那马车却忽而弯入林间深处,四周光线骤减,令他二人蓦然之间失了方向。所幸夜深林静,那车轴之声顺风而来听得尚且清晰,然而好景不长,当他二人追至一处岔道前时,那“碌碌”的声响却突地静没了,像被黑暗吞噬一般,许久未再响起。
“……无声无息,那车总不能凭空没了,大概是到了地方,或是你我跟得太近露了破绽?”在岔道前来回走动了几步,展昭抱剑沉思,末了回过身来看向白玉堂。黑暗之中,他只见得那人一双眸子晶亮,面上的表情却看不分明。
“那定是你三脚猫的轻功不济。”但他一开口便将此刻面上神气全然显露了,展昭几乎看得见他那对笑弯了的凤儿眼里盛得满满的得意戏谑,“不过白爷大方,不与你计较,只是这岔道两分……看来你我是要分头而行了。”
展昭闻言不由暗笑这人总是如此恣意随性,即便前一刻刚认了你是换帖弟兄,后一刻逮了机会嘴上便宜却仍要占得。而他这里心思一转,对白玉堂之言便未置可否。那边白玉堂却也不等他回答,话音刚落便一个纵身跃入右边岔路,再一个起落,便连一片纯白衣角也看不见了。展昭见状略一迟疑,但转念一想目下也别无他法,便兀自轻叹一声,朝左边去了。

林间幽暗,越是深入越不见一丝光亮,展昭极目望去却也只看得见数尺来外的景象。继而深入,脚下的林道也显得越发难走起来,他于是索性攀上树枝凭着一身轻功在林间跳跃,起落间或猿臂长探或错足弹身,那般柔韧灵巧当真活脱脱一只猫儿一般。
如此前行十数里并无发现,展昭正自踌躇,却忽见远处一点亮光蓦然闪动。那亮光既远且弱,黑暗中又一闪即逝,若要换做一般人,恐怕只一瞬间便会错失了。然而展昭毕竟是展昭,非但眼力非凡,更是心细如发!正在那点亮光似从未出现一般再次没入黑暗之时,他已然顿住身形折身而反,朝那亮光出现的方向追将过去。
风声恰在此时略起了些,不经意隐没了起落间的衣袂振振。展昭于是更加施展开一身精妙身法,只顷刻间便又向前跃出数里。而后他凭借直觉在先前一瞬间目测出的亮光所在顿住身形,屏气凝神、侧耳倾听——果不其然,叫他听见了一阵细微人声,似是隐在什么背风封闭的地方低声交谈,由那言语间的截然不同气息长短,可以听出大约是三个人。
于是更加放轻了脚步身法,展昭敛息而上,顺着声音来处摸索向前。他刻意放低重心,总以双手先触着地面为准,以免黑暗中踩响枯枝惊动了交谈之人。如此大约前进了丈余,他渐渐可以听清那三人言语间的一字半句,而令他心中疑窦愈甚的,则是其中一人的声音越是靠近越听得分明,正是像极了那此刻本该在江州府衙料理公务的韩子澄。
眉心蓦然被什么思虑牵动,他只觉心中似有一丝脉络隐约可见,但仔细去想却又混沌一片。而此刻他的去路却被一块山石所阻,待弹身跃过,才发现那山石乃像一座天然的石门一般,恰好遮挡住了后首的一个山洞。
那山洞深处正是三人的交谈之所,只是不知为何其中仍是漆黑一片。展昭心中揣测,脚下遂又向内走进了几步,却不料那边山洞里竟蓦地没了声响。接着一阵衣袂车轴混响,他心下一惊:“莫不是五弟也到了?”人却已追着那车轴之声纵身而去。谁知方一个起落,那拉车的马儿鼻息便已喷在近前,再过去看后头的车里车外,却哪里还有人在!?

然而展昭却未想到,那惊动了洞内之人的来者并不是白玉堂。虽然白玉堂也与他一般追着那一点闪光而来,但因先前走的右边岔道盘根错节、凭空多教他绕了些路程,故而在洞内人声忽然隐没之时,他才刚刚到达洞外。但他在未寻得此山洞之前亦如展昭一般由草木风动声中听得了些许人声,是以到得洞前见里头反没了声响,便明白是有人惊动了。随即念转,他想到先前与展昭一同尾随那马车而来,途中并无发现有第三人在,而他既能寻着那一闪即逝的亮光寻到此处,想必展昭自也不在话下……如此说来这打草惊蛇之人,岂非就是展昭么?!
心中于是蓦然一拎,他暗道一声:“死猫,真是没用!”却是片刻也不敢耽搁地朝内中而去。但他却非直接进入,而是纵身一跃踏上了洞壁,接着如履平地一般,在洞壁上飞步前行。他如此动作自是有所盘算:一来洞中全无光亮,里头更不知深浅,这途中若是设有机关,他迎身而上便无疑自投罗网;二来他所处之地就洞口大小来看应是马车入口,若此地只是临时取用,此刻洞中之人既为外人所惊动,若无他路可逃则定要退回来路,那么在此一片漆黑之中以暗器探路便是常情。而他走壁上行,既可自保又可居高临下在遇变之时取万事之先机,想来实不愧为老江湖,门槛处处精细。
闲话休提,但说白玉堂踏着洞壁如此进入,那等轻巧灵敏真如成了精的耗子一般。他始终屏息凝神,却并未听出洞中有何异样声响,不由地暗暗称奇。而后不多时他便似踏到了山洞末端,再往前几步便转了向,朝着来时的方向又回转过去,他随即想到:此洞莫非也是岔道两分的?若是如此,他沿着一侧洞壁而入,想来是走进了其中一边,而将另一边的动静声响错漏了。
心下顿时便有些着急着恼,他本又是火爆心性,此时便将心一横,暗道:“左右不过是露了踪迹打一场!”随即自袖中取了火折子出来引燃。这一来眼前一切便明了了——果是叫他猜中,此山洞在三丈之外便一分为二,而他此时所在应是左边的一侧的死路。也是时候凑巧,正当他借由火折之光亮看清此山洞的岔道之时,那边岔道的路口却有一人影骤然闪出,朝着他先前进来的洞口飞身而去!而那人去势虽迅,看身形却并非展昭,一时间倒叫白玉堂有些踌躇究竟是追或是不追了。
自然,以白玉堂素来干脆的性子,那一时间的踌躇不过也仅是一瞬而已。随即他便提息而上追将出去,路过岔道时将手中火折遗在当中。虽则他心中仍是有些挂碍,但他却更明白那猫儿的心性——若是日后叫他知晓他撂了现成的线索不追反去帮他,那之后的一番长篇说教恐怕有几百只白老鼠也得给他全数念成灰的。
心中如此一想,白玉堂口中咂然一声,身形便比先前更加快了几分。那头前之人见他追来,忽而一个飞身朝林子深处钻了进去,再一听衣袂声响,却似是窜上了树梢。白玉堂闻声紧随其后,在空中乍然旋身,双手一勾捞住一棵树上横出的枝桠,再顺势往上一振,人便如离弦之箭一般骤然窜起数丈。这一窜便近了顶上枝叶错落的树梢,那些枝桠树叶间的缝隙大了,漏了月光下来,叫他在两丈之外终于看清了那人身上亦是同他一般穿着一身白衣。

这边白玉堂追着那白衣人而去,速度身法上正有些僵持,那边展昭却也有了发现。原来他在洞中追着那车轴之声而去,不过一个起落就发现马车被遗在洞中、而驾车之人早不见人影、正在踌躇间却忽见前方不远处有火光亮起。
那火光正是白玉堂引燃的火折,不过展昭当时并不知晓,而当他寻着火光来到这山洞中的岔道口时,看着眼前被人遗在当中地上的火折,他却忽然感到四周有些莫名的不对之处。那是一种直觉——在黑暗之中突然发现光亮的人,已然身处这光亮的中心,却总感觉周围有一处似乎始终摆脱不去的阴影……
阴影!
他蓦地抬头,果真在顶上的洞壁之上看见一个人影,如同壁虎一般匍匐着,看不清面孔,却正巧在他的头顶上方、在那已然被地上的火折照亮的一片洞壁上形成了一处不同于四周的阴影!
说时迟、那时快!当展昭为看清那人面孔而蓦然而起以“燕子飞”起势跃向那人之时,那人却猿臂一探,昏暗中也看不清是用什么吸住了洞壁,凌空几个翻身竟向洞口跃了出去。展昭不由心道:“这人好古怪的身法!”脚下却也未停顿,以双脚相互借力,紧紧跟在他身后从洞口跃出。
外头没有丝毫光亮,而方自洞中看过火光,乍然之下双目犹如失明。展昭无奈,只得将自己袖中的火折也取出来,起落间拢在掌心避风引然,而后向空中一抛,以使短暂的火光尽可能大面积地照亮四周。
此举倒也奏效,火光一闪之下,那人的去向便有了,展昭随即纵身而上,起落间更加快了步法。而那在山洞中以古怪身法赢得数丈先机的人物,自出了山洞却反而显得轻功有些不济,前后不过三五个起落便被他追至并肩!眼看着展昭左手成爪使了个锁扣已然向他探将过来,他忽而凌空使了一个千斤坠,硬生生将身子沉落地面,再蓦然拔起直冲树梢,陡然丕变的身法虽显僵硬,却是解了燃眉之急。

此时此刻白玉堂追着那白衣人亦正在树梢间逡巡至此,那人这一记纵身虽然险险避开了并肩上来的展昭向他肩上探来的扣手,却阴差阳错地正撞向了疾速掠过的白玉堂。但他却已来不及再变身法,情急之下只好连出双掌但求一阻。白玉堂正在追那白衣人的紧要关头,却不料底下突然冒出来一个人,还一上来就出掌相迎,不由双眉一凛;只见他去势丝毫未缓,手中长剑却已出鞘,毫无疑问是打算一剑将此来人劈了也免得多费功夫误了他去追那白衣人。
正所谓电光石火,一发千钧!眼见那人一双肉掌先后而至却定是避不了白玉堂如此刁钻快绝的一剑,紧随其后的展昭却在跃出树顶的瞬间看清了白玉堂的面容。而在看清的同时,他也意识到情势危急,若他还想要留着此人的活口,就必要出手一阻白玉堂!
于是当下便脱口一声:“白兄,且慢!”展昭同时再度提息,将双腿交互一碰,竟是凌空又转了一记“燕子飞”!而他手中巨阙同时亦送了出去,剑鞘在那人胸前半寸险险格住了画影,再着力上挑,硬是由剑锋之下救了那人一条命!
那边白玉堂听得展昭的声音,又见他举剑而来,硬生生插入自己与那来人之间,面上颜色瞬间变了几变:一时因这猫儿安好喜形于色,一时又恼他多管闲事,再一回神见他因化解了自己的剑势而将背后空门亮在来人掌下,更是大惊失色!当下立时断喝一声:“死猫,小心!”他四肢同时抢上,一面是双手捉了展昭一臂将人往怀中拉将过来以求避那来人掌风,一面是双足旋踢将那来人双掌格开,再凌空转过一个鹞子翻身,腿风之劲硬是将那来人荡出一丈开外!然而即便强弩亦有末势,如此再三提息变招,白玉堂气息已有些不济,是以当他终于安安稳稳将展昭抱在怀中并且确定他并未被那人击中之时,想要再度提息稳住身形已是不及!而展昭先前亦是几度变招,半空中又被他突然一拉,情形实不比他好过多少,于是这当年名震天下的两位大侠,就在这融融月光之下手忙脚乱地相互拉扯住衣襟袖摆,而后“碰”的一声自半空中的树顶之上摔落林间,重又没入一片黑暗。

这一跤跌得可谓丢脸之极,白玉堂自问从十二岁上就再没跌得如此狼狈过。但他着地回神之后第一件事却仍是有些忙乱地起身摸索摔在旁边不远处的展昭,语调更是难得严肃:“展昭,你怎样了?”
“我没事。”展昭应了一声,随即闷声笑了起来,“只是这一跤跌得如此狼狈,实是面上有些抹不过去……好在这林间伸手不见五指,白兄,你我便在此击掌立约,今日之事切不可泄露半句。”
白玉堂本来心里还有些羞恼,此时听他一说,面上反而笑开了,只是黑暗中展昭看不太真切,仅听得见他语调立时转轻,多少还含着些戏谑:“你这猫忒是要脸。”但他转念一想又立刻明白这多半是展昭为消他脾气的作态,心中便有些讪讪。然而此时却又听得展昭轻声道:“让白兄见笑了。”想来便可知他面上该是有温文一笑,白玉堂于是暗道:“为我这脾性他也真是多陪着小心。”继而扬眉轻叹,转眼间便又扫尽了那些讪讪之气。
展昭并不知道白玉堂这番心思回转,他见白玉堂默不作声,便又想先前是否还有什么细节会令他不快。他如此小心倒也并非刻意,只是心中隐约记得对这人就是要好言相哄才是,只要无关痛痒,稍纵容一些也是无妨。正在思索间,远处林间却忽然闪出一点亮光,伴着一白衣人影急急朝这里奔来,不过片刻便来到近前。白展二人立时仗剑起身,正自凝神,却见那人将手中火折子举在脸侧,向着他二人长舒一口气:“原来是白兄和展兄,如何?二位可曾受伤?”
——竟是……王小石?!


章二十四  正手棋、反手棋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但此刻乍见王小石,却使得白展二人心思俱都暗自转了一转;尤其见他一身白衣,身影与自己先前追丢了的白衣人又有几分相似,白玉堂面上便有几分沉不住。但他到底也明白打草惊蛇并无益处,于是只将脸转去一边,索性将这绕弯子寒暄之事交与展昭。展昭便适时上前微微一笑先道了一声“无事”,接着话锋一转反问回去:“这么巧,怎么王兄也绕道此地了?”
王小石一见白玉堂别过脸去,又听展昭如此一问,立时便笑了起来:“想来白兄是还在计较先前那番追逐了。”说着便向白玉堂双手一揖:“实在是得罪,但方才那般情形之下,在下只当是偷听被事主发现,确未料到追我之人竟是白兄。”
白玉堂这才蓦地转过脸来,一双晶亮的凤儿眼直盯着他道:“你也是……”话一出口,他便觉出不对,但王小石却已与展昭一同朗声大笑起来。
三人于是同路向林外走去,王小石这才将自己之前的经历向白展二人细说清楚。原来因花石纲阻结河道,他与白愁飞两天前便也弃了水路转走陆路上京,今日傍晚时分方到达林外的一家客栈。晚饭之后闲来无事,他便独自到林边漫步赏月,正在百无聊赖之时,忽见一道人影向林中掠去,看情形很有几分诡秘。他生性好奇,又想到夜半入林多无益事,当下便尾随而去,一直到了林中那处山洞,方听得那人影是与人相约在此,却不料一不小心竟将人惊动了。
“之后便是那一番追逐,白兄你轻功了得,当真是让我狼狈得很啊。”王小石说着又笑起来,黑眼睛里很有些自我解嘲之意。
白玉堂随即弯了一双眼,眸子里头亮闪闪的,伸手一搭勾住王小石的肩,摆出一副难兄难弟的模样直摇头:“这话就休要在这猫儿面前提了。”言下之意是我追得也并非那么轻松。
但展昭这时却未发现他难得的自谦,只对王小石的一番话垂目深思,片刻之后方才抬眼:“那么先前我所追之人便该是你在林边看见的人影了。”顿了一下,他眼见白玉堂面有不满,方才会过意来,于是赶紧抛出问题给他:“只是他既为事主,发现密会有人偷听却不追究,反而只想自己逃脱,这未免有些不自然吧?”
白玉堂果然立时就将先前的不满丢至一边,面色一整道:“那倒也不尽然。如若他和与他会面之人遭人识破面目身份比他们所谈之事泄露所带来的危险更大,那么二者取其轻,便自然了。”顿了一下,他求证地看向王小石:“况且以我二人尾随那马车到达山洞到洞内之人被惊动这期间的时间推算,他们恐怕还什么都尚未及深谈吧?”
王小石随即颔首:“不错。从马车到达至我被发现,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工夫,我只听见那人与来者寒暄。”
白展二人一听到此,双目顿时一亮,同声道:“可有称呼?”
王小石顿了一下,似对他二人反应感到奇怪,但也并未多问:“那洞内幽深,一说话四周就嗡嗡作响,因此听不太分明,不过那人影对来者的称呼似乎是……‘王爷’。”
白展二人于是互看一眼,心下已有几分计较。
此时他三人已然走出树林,在一片柔白月色之下看见王小石和白愁飞下榻的客栈与他们先前拴马吃喝的那间相邻不过百步。王小石随即一笑,眼中尽是兴高采烈:“看来这回我们又可同路上京了。”
白玉堂本来与王小石投缘,但转念思及白愁飞,又想到之前下船后于展昭的交谈分析,此时便着意看了展昭一眼。展昭自然明白他的心思,温然一笑道:“既然缘分如此,那我们还是随缘吧。”
王小石随即抱拳:“那明日一早就请二位过来跟我们一起用早餐吧,我那间客栈的灌汤包子可是出了名的。”
“一言为定,告辞。”
“告辞。”
“暂且别过。”

再说展昭与白玉堂一同别过了王小石,回到客栈之后却是仍无睡意。先前那像极了韩子澄的驾车人与王小石的一席话让他心思难平,前后推敲之下脑中有两个字越发显得清晰:可疑。白愁飞可疑、王小石那番话可疑、那像极了韩子澄的驾车人可疑……而那个出自王小石口中的“王爷”二字……则使得整件事更加可疑。
心思不由一阵波动,展昭双眉一蹙,起身点起灯自随身内袋中取出那个装着贡珠的锦囊,打算重新查看一番。正在这时,门外却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伴随着白玉堂的声音:“猫儿?展昭?开门。”
展昭于是过去开门,却见他一身衣装竟似从未脱下。“我睡不着。”他言道,也不等展昭反应,就径自进屋在桌边坐下。
展昭倒也不在意,重新闩上门之后也跟着坐回桌边:“有心事?”
白玉堂斜他一眼,随手倒了杯茶端起来送到唇边,杯沿蹭着朱色唇角,后者轻轻一扯:“明知故问。”
展昭但笑不语,目光在他的杯沿停留了片刻,方才别开眼去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白兄既来找我,想是已有所获,展某还是洗耳恭听的好。”
“死猫就会惺惺作态。”鼻间轻哼一声,白玉堂却也未推辞,只将茶杯一搁,正色道:“小石头的话也许不假,但决非全部。”
展昭双眉微扬:“如何见得?”
“白愁飞。”白玉堂道,“他与小石头兄弟相称关系匪浅,就那几日同行所见,几乎形影不离,但今日小石头却独自闲逛,岂非有些奇怪么?而与我二人同路自林中出来,小石头竟半句也未提及白愁飞,这又是何等不自然?再有我二人自树顶坠落之时,他既已脱身,却又折返,是何道理?”
“所以你怀疑小石头所言不假,但却隐没了他尾随之人便是白愁飞一节,因为只有如此,他的独自闲逛和刻意避白愁飞不谈才可说得通。至于他在林间去而复返……我想大约是他在脱身之际业已看清了你我的面目,他担心白愁飞将我二人误伤,因此回来查看,如此看来先前我追的那人便该是白愁飞无疑了——是与不是?”
白玉堂闻言不语,一双凤儿眼似笑非笑地直盯着他看,唇角边的弧度微有些冷硬。
展昭见他如此,心中蓦然一顿,而后自觉理亏,面上便有些愧然:“展某从前身在官场,凡事先听后言迂回惯了,如今面对白兄竟也不能坦直,实是展某之过。”
他说话时面颊耳根都隐隐有些发红,目光却是坦然相对,久了倒叫白玉堂看得有些不自在。白玉堂于是抬手一挥,颇有些不耐烦地道:“罢了罢了,好容易寻着你一点不是,末了倒弄得像是白爷委屈了你——闲话休提,你便说说你想的什么,左右还是眼前这事更要紧些。”
展昭听他所言,又见他孩童似的满脸憋气得有趣,唇角不由一弯,又露了些笑意出来;映着桌上的昏黄灯光,看来清淡如水,却又似酒酣醇,一看之下却是叫人别不开眼去。白玉堂于是回想起当年他未与那丁家小妹订亲之际,开封府公孙先生的小屋曾一度叫媒婆踏平了门槛,倒是后来到他真与丁家小妹成亲之时,他却已是深埋地下,无缘得见了。
心思随即微动,白玉堂忽觉心中叹然,却一时寻不见那似惆似怅的失意之感源自何处。那边展昭却已开口将心中疑点一一道来,自恍惚间拉回了他的思绪。只闻展昭道:“就先前所言,我与白兄应是看法相同,小石头或有隐瞒,但本身大约与此事无关,至多不过因白愁飞而有牵扯;而单单白愁飞一线,也尚不足与你我之事牵上什么关联。但若再加上另外一点,今日这林中之会就定与这贡珠一事难脱干系了……”
“你是说那个‘王爷’?”白玉堂回过神,将思绪略做整理,接口道。
“不错,正是那个‘王爷’。”展昭颔首,“贡珠既乃贡物,此时又出现了一位王爷,这其中想要人不作联想也难。只是若要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贯穿起来,恐怕我们还得先做一个假设……”话说到此,他抬眼看向白玉堂,似乎有些踌躇接下来的话应当该如何开口。那边白玉堂却将面色一整,一脸坦然道:“你尽管假设那驾车之人就是韩子澄便是。”
这话说得爽利干脆,但展昭却仍是深看了他一眼,而后方才继续开口:“好,就先假设如此,那驾车之人乃是韩子澄。那么倘若他所驾马车之内的那位王爷与此贡珠有关,这位王爷就极有可能是至尚武镖局托运贡珠之人。如此前后推敲,韩子澄在江州所言种种能有几分真假便可得见一斑;再回想当时情形,你我此行与戚兄和顾公子的江南之行几乎由他一手促成,但他与前来抢珠之黑衣人又明显并非同谋……如此说来,脉络可是清晰了?”
“该是一清二楚了。”白玉堂听罢颔首,看面色似是如常,但一双眼睛却有怒火中烧。再看他一直捏在手中把玩的茶杯,早已“喀喀喀”裂成数片,鲜血顺着指缝汩汩流出。
“白兄!”展昭见状赶紧起身,先抓着他的手抖落了茶杯的碎片,而后取出金疮药小心敷上、包扎。
白玉堂一言不发,双眼入定般看着身前某处,良久方自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好个锦毛鼠,如今倒叫自家儿孙给做了饵食!”
展昭见他如此,担心他急火攻心,却又清楚以他的脾性此时硬劝不得,于是只得一手紧抓着他的手腕紧紧握住,一手轻按在他肩头;正在心焦之际,窗外却忽来一声哨响,紧接着闷然一声,桌上的灯灭了!

说时迟,那时快!
白展二人方自觉得眼前一暗,那边半掩的窗口便有人飞身而入,钢刀就着窗外微光朦胧一闪,已至身前!
那刀的来势正是展昭背后方向,他要转身已是不及,因此只得旋身侧踢。但这一踢仅仅是个幌子,展昭真正的目的是就势回至桌前去取他在白玉堂进来之前放置桌上的贡珠锦囊。而就在他这一幌之际,白玉堂也已得了机会回身抽剑——巨阙在手,再配合他大开大合的招式,仅仅剑锋间舞出的风声就以令人心惊胆战!
然而这黑衣人却与从前那些偷袭死士有所不同,一来他不畏战,二来也不硬上。他似乎很清楚白玉堂巨阙在手的威力,因此只虚晃一招,便重又攻向一边的展昭。他的刀法走势此时变得十分诡秘,出刀时反握刀柄,刀背紧贴臂下,使得每次出时手刀锋都似衣袖轻摆。这般招式套路虽是将兵器在手的一寸强势削减了,但在黑暗中与展昭之徒手相搏,却是更险了几分,占尽优势!而他此时如此持刀,分明还打着另一层的算盘:刀身为手臂所掩,黑暗中再不露半点锋芒,那边白玉堂即便仗剑而立,却也难在他与展昭缠斗之时分清敌我,不好贸然出手!当真是好缜密的心思盘算,难怪他先前一出手就先打翻了屋中唯一的灯盏!
眼见着那边二人缠斗自己却无从下手,白玉堂急恨交加之下却是心思飞转。而当他在瞬间领悟了来人用意,伸手去袖中寻找火折之时,却忽然省起他与展昭二人的随身火折俱都在早些时分弃置林中,而夜半投店,一时也未及补充。
——只是这等状况实属偶然,却不知这黑衣人是如何笃定的?
心中忽来一抹白光闪过,白玉堂双眉紧蹙,蓦然高声,叫了一声:“小石头!”果见那人身形一滞。展昭便乘此机会使出一招深海捞月,双手自他胸前掏下,再骤然外翻,同时在他肩窝一叼,随后一振双臂,将他荡开数步,再紧跟一招灵蛇出洞,将他持刀的手腕缠住,略一施力,钢刀脱手!
这连环三招说来缓慢,但当时却只在一瞬之间!黑衣人只来得及在心中惊叹一声:“不好!”那边白玉堂所持巨阙已然杀至眉峰!
正是千钧一发、一发千钧!白玉堂剑行刀路,走的是快决、狠绝之势,施得是杀人之招!黑衣人眼看避无可避,正在危急之刻,窗外却突然又跃入一条人影,以满弓疾矢之势直扑黑衣人!也不知他行的究竟是何路数,前后不过眨眼间,竟险险自白玉堂刀锋之下将那黑衣人推出数尺,落在门前!
一招惊变!白玉堂撤招不及,只得凌空连做了几个鹞子翻身,方才将剑势止住;继而回身,却见一先一后两个黑衣人皆已破门而逃,而展昭却只站在门口沉思,并未追出。心中不免有些气恼,他正待发作,却见展昭忽而省起什么,沉声道了一句:“跟我来!”而后纵身自窗口跃出,朝对面不过百步的另一家客栈掠去。白玉堂立刻就明白了他的用意,将先前的满腹气恼尽数抛诸脑后。


章二十五  攻即守、守即攻

夜深人静,树摇风轻,对面那间客栈同四周其它房屋一样早已熄灯沉眠。展昭引着白玉堂飞身跃入后首偏房,先将他支在一边,自己则前去自小二房前的窗口跃入。随后屋中一阵细微惊响,白玉堂等得不耐,就要冲进去自行询问,展昭却先一步走了出来,又回身温言道谢安抚了小二几句,扯着他的衣袖朝厅里去了。
一路轻手蹑脚,他二人直上了二楼朝南拐角的一间雅房,先附耳听了听——全无声响。
白玉堂满眼不耐,上前两步就要撞门,却被展昭拦下了,只得略作妥协,伸手去拍。
内中无人应门,白玉堂于是冷哼一声,看向展昭的目中已是笃定了先前猜测。心中随即都蒙上一阵难言之情绪,二人正在相顾无言,就见隔壁的房门忽然打开,王小石从内中探出头来,一见他二人,面上满是不解:“白兄、展兄?方才是你二位在敲门么?”
“……正是。”展昭见状心思微转,说话间已将王小石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他气息微喘、赤足乱发,身上除了一条明显是胡乱套上的长裤外只套了一件外褂,袒露的胸膛上还薄薄渗出一层汗珠。这情形若说他是方自经过了一番打斗回来,倒不如说是被人惊扰了春宵,使得展昭不由有些迟疑;反倒是白玉堂一心笃定不为所动,接着他的话继续道:“我二人突有点急事,想找你商谈,怎么你不是住那一间么?”
王小石被他问得面色一滞,白玉堂刚在想这下看你如何自圆其说,那边屋中的灯盏却忽然亮了起来,同着白愁飞略有些嘶哑的嗓音懒懒响起:“小石头,白兄展兄既是有事相商,你将人堵在门外,是何道理?”
白展二人随即向屋中看去,只见白愁飞站在桌前,刚放下了点灯用的火折子,正慢条斯理地系着身上唯一一件外褂的衣带。他的面色看来比王小石还要红些,唇似充血,一头散发之下隐约得见眼周有水痕微闪。白玉堂见状顿觉脑中嗡然一响,也顾不得先前的笃定,只将展昭一扯向后退了几步:“看来是我二人来的不是时候,还是明日再谈、明日再谈吧。”
王小石正待再说什么,他二人却几个起落出了客栈,一眨眼便再寻不见踪影。他随即上前将门掩好,而后回过身来,正色道:“二哥,事已至此,你还要再瞒我么?”

原来正如白展二人所推测的一般,先前王小石出现在林中,是尾随白愁飞而去的。那日与白展二人分道之后,他越想越觉得白愁飞言行有异,加之他又突然要改行陆路,于是便暗自留起了心。而后经过今日林中一事,他几乎可以确定白愁飞正在暗自筹划什么,他正打算回去寻白愁飞探问清楚,却不料竟从客栈的门缝里看见白愁飞换了一身夜行衣。
心下随即便有所计较,王小石于是也退回房中换了夜行衣装,仔细留心隔壁动静;待到深夜时分,终于见白愁飞自窗口跃出,朝对面白展二人所住之客栈掠去。王小石不禁又惊又奇,随即尾随而去,却不想他竟与白展二人战作一团,他几次想要出手相阻,却碍于白愁飞与展昭近身缠斗,无从下手。
之后便是白玉堂突来一声“小石头”使得白愁飞一惊之下钢刀离手落入下风,王小石正在诧异,却见白玉堂杀人之剑已到,白愁飞命悬一线!于是再顾不得多想,他立时飞身而入向白愁飞扑将过去,险险将人自剑下救出。待到离开客栈之时,他见白展二人并未尾随追来,又想到之前白玉堂那声“小石头”分明是已参破了白愁飞的身份,便赶紧同了那人回去在屋中稍作部署,成了方才那一幕下策。

此时白愁飞面对王小石正色相询问,明知已再无隐瞒余地,却仍是默不作声。他在桌边垂目思忖,良久之后方才轻叹一声“罢了”,抬眼向他看去。只闻他道:“此事凶险,我本不想牵扯你或是楼里,只当是我个人作为……但事到如今,我更不想你误会我。”
王小石见他语调深沉,心知事情严重,赶紧上前沉声追问:“究竟何事?”
白愁飞仍是不语,又自静默良久,方才将他的右手牵至身前,在掌心划下三个字:杀蔡京。
王小石见字不由吃惊,赶紧要他将事情来龙去脉一一细说。
白愁飞这才将他此行的真正目的道出,并将此前种种以及此时与白展二人的关联详说清楚。王小石听得入神,末了却忽然一蹙双眉,起身道:“二哥如此做法,岂是丈夫所为!”
此且按下,暂不细表。

再说白玉堂拉着展昭自王白二人的客栈出来,回到屋中俱都是一脸尴尬。展昭闷声不语,白玉堂躁躁不堪,但心中却都明白方才那一幕不过是王白二人为掩饰之前夜半来袭的作态。只是在当时那般情境之下,他二人又谁都不可能当真冲进去将事情揭穿——
“真是岂有此理!”末了终于还是觉得气不过,白玉堂忽而一掌击在桌上,桌面轰然塌陷。
展昭见他如此,先略有迟疑,而后还是伸手过去轻轻按住他受伤的那只手的手腕,道:“白兄,稍安勿躁。”
白玉堂闻言恨恨抬眼,但见他面色在灯光之下略显苍白,本已呼之欲出的一股无名火顿时滞在了胸前。“……罢了!”他道,“左右他二人不过是整件事中的一环,此路不通,另寻他路便是。”言语间他忽将双眉一紧,眼底有如被薄冰冻住了一般,寒光凛凛。
不消说,他自是记起了先前有关贡珠一事的脉络分析,而其中韩子澄一节确令他深受打击。一则他堂堂锦毛鼠白玉堂,在此身过百年之际居然为一后生小辈设计利用,二则五鼠交心换命之义竟只转瞬之间便从他眼前消失殆尽。
展昭料想他此刻心中必是诸多苦闷,想要开解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间不禁有些怔忡,但他一只手始终轻按在白玉堂腕间,温凉指尖实实与脉搏紧贴。

正是涩涩风引千头绪,叹一世幽冥,叹一世无情。

忽而,白玉堂手腕一震,牵动展昭蓦然回神。他抬眼回望过去,正听见那人向他言道:“王小石白愁飞暂且不理,现下仍有一事尚须厘清,便是那今日赶车之人究竟是韩子澄与否。”
展昭于是又再将他细细打量一遍,见他眉目之间怒气寒光稍敛,看似心绪已渐平定,心下总算暗松了一口气。他随即收拾心绪略略整了面色,不着痕迹地将手自那人腕间移开,沉声道:“是与不是你我早已心知肚明,但若要亲口听他说明原委,还须待明日一早至林中一探。”

话分两头。
另一边,远在千里之外的平江客栈,同一时分,蒋夫人因戚少商先前的一席话而显得面色苍白。顾惜朝坐在一边不无吃惊,因为他也并不知晓白展二人身上所携除了那枚贡珠之外,还另有一个锦囊。
戚少商随即解释道:“此事只有我与展兄二人知晓,原先并非刻意隐瞒,但对照现下情形,却是阴差阳错、歪打正着。”顿了一下,他转而看向蒋夫人:“若我猜得不错,夫人受命在此等候的,应是跟随贡珠一同上京的锦囊,是与不是?”
蒋夫人本不欲回答,但因想尽快了解情况始末,最终还是点了头。戚少商见状颔首:“那便是了。那只锦囊与贡珠从未分开,一直都由展兄保管,而我们现在看到的这只,其实是卢振兴卢总镖头在镖局灭门的当晚交给展兄的遗物。”
“也就是说,包括韩大人在内,大家都以为锦囊只有一只,并且错将此锦囊当作了与贡珠一同上京的那只?”顾惜朝听到此,心中已大致理出了头绪。
“不错。”戚少商道,“所有人都以为卢总镖头交给展兄的锦囊就是原本应和贡珠在一起的那只,却不知道这其实是贡珠失落之后卢总镖头用来留话的另一只锦囊。”
“那么以此推断,这只锦囊中所留的就极有可能是卢振兴遇难前的示警,而韩大人和蒋夫人你们真正用来传信的锦囊却还是跟着展昭一起进京了。”顾惜朝言及此,侧目轻瞟了蒋夫人一眼,见她虽面色苍白,神色却仍是半点不落下风,不由将唇角微微一勾。稍作停顿,他一面从袖中取出锦囊递与戚少商,一面道:“看来蒋夫人是认为你在危言耸听,戚少商,你还是将锦囊交与她自行分辨吧。”
戚少商闻言看了他一眼,却未多言,只将锦囊接过转交给蒋夫人。
蒋夫人双手被缚,略有不便,但要打开锦囊上的机关却似不难。只见她双手十指飞快翻弄,也不知使的什么手法,片刻间就在那看似普通的锦囊外侧打开一个平时无论怎样也看不出的小孔。那孔中正藏着一卷极小极薄的帛卷,蒋夫人取出展开,果见得上面只写着极为潦草的四个字:事已败露。
“如何?是卢振兴的笔迹么?”顾惜朝随即开口,眼看着蒋夫人面色越发苍白,却是半点也不放松。
蒋夫人仍旧闭口不语,但眼里分明已没了先前的神气。
顾惜朝于是步步紧逼:“只可惜卢总镖头以命相拼留下话来,竟辗转至今日方得见天日;而韩大人棋差一招,错以为那只盛珠的锦囊已然到了平江、那头又有白玉堂和展昭为饵、事情必再无败露之虞,此刻……怕是正依计而行吧?”话说到此,他突然转向戚少商,眉目之间锋芒微挑:“只是这原本要送进京去的消息既到了平江,那京城那边的接应又该如何通知到?戚少商,倘若是你当会如何?”
戚少商心知肚明他用意何在,当即洒然一笑,答得半点也不迟疑:“事情既在眉睫,可能的危险又已布好对策,自然是兵行险招——以韩大人的心思胆魄,此刻恐怕已在进京途中了吧……”
你道这戚顾二人如此一搭一唱对蒋夫人言语相激,究竟用意何在?原来他二人心知白玉堂与展昭身携贡珠做饵,当真是凶险旦夕,穆鸠平即便是快马加鞭也未必能及时赶上;而既然韩子澄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与蒋夫人串通化身班杰前来换取锦囊,想必他二人之联络必有捷径。此时锦囊之事一出,再加之他二人言语相激,蒋夫人救人心切,必会设法用最快的方式联络韩子澄;而一旦韩子澄之流得知那装有秘信的锦囊还在展昭身上,就断不可再放着白展二人为饵。如此一来,时间上便有余地了。
此计说来清楚明了,但在其时却是随着与蒋夫人问答中的抽丝剥茧而在他二人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此乃急中生智,并且他二人并无暇互通交流,之后却你来我往却配合得天衣无缝,其中默自契足可见一斑。而计既是好计,蒋夫人气浮心焦之下又岂有不中计的道理?于是这厢戚少商话音方落,那边蒋夫人双手便已做了一双拈花指,紧接着两声几不可闻的闷响破空而来,直取戚顾二人面门!
一时惊变,两件暗器快如疾风闪电,只一眨眼已至眉睫之间!戚顾二人挡无可挡、更无心去挡,只得同时屈身向后跃去。而只这一跃避闪的功夫,蒋夫人业已飞身自临水的那处窗口跃出!待到他二人回身追至窗前,却只见得水上波光粼粼,哪里还有人影!
“好漂亮的一身水下功夫,真不愧是翻江鼠蒋平的后人。”水面平定之后,戚少商忽而侧目一笑,看着顾惜朝开口。
顾惜朝颔首:“确是难得。况且她还双手被缚,若是换了你九现神龙,恐怕只有沉入河底做龙神的份。”
“哎,怎么无端端又来损我?”戚少商口中言道,却不在意,返身至屋中拾起先前蒋夫人用来射他二人的暗器,却不料竟是那一小片帛卷分揉成的两个小团。他随即回身重又看向顾惜朝:“我只道你如此激她,正想她要如何出手脱身,却未曾想她居然用得如此暗器。”
“那是因为你只注意女人身上的香味,却从不去想这女人是否已有了儿子。”顾惜朝侧目看他,鼻翼轻掀,面上表情看来似笑非笑,“看她相貌与韩子澄如此相像,岂非活脱脱一对母子么?而那姓韩的祖上除了一双钢爪,还有一项出名的便是暗器了。”
一番话说得半生半冷半真半切又半是调侃半是挖苦,偏偏还掺着些正经事,一时间倒叫戚少商应也不是驳也不是。但见顾惜朝言至后来面上反多了些笑意,一双如星黑眸在月色下盛着满眼波光,看来颇为神气。
戚少商起先还有一怔,但随后便心下了然、又即畅然,于是将双眉一展,重又行至窗前与他并肩而立:“如何?我的顾大公子,接下来可有良策?”
顾惜朝当即一眼横将过去,目中笑意却是未减:“你既已成竹在胸,又何必再来问我?我顾惜朝乐的是落井下石,对锦上添花之事却无兴趣。”


章二十六  网中鱼

骄阳似火。午后官道上一个行人也无,只路边茶棚里零星坐着两三个赶路人。远处忽一阵黄尘滚滚,伴着马蹄声,不多时便至眼前,再一眨眼便又远去了,唯马上一幅黄旗招展,行得远了仍看得清晰。
那是八百里加急的快马,却是少见地双骑并行。茶棚里的人一面避让着那马匹带起来的灰尘,一面却俱都盯着那黄旗远去,想要看得分明。而此时正有一人,背向众人悄无声息地起身,待离开茶棚有些距离,便蓦地隐入树丛,从宽大的衣袖中掏出一只白鸽放入空中。

回头说先前那骑着八百里加急快马而去的两人,其实并非旁人,正是当今的神龙捕头戚少商和以被捕为名与他一同南下的顾惜朝。那日他二人施计将蒋夫人擒而又纵之后,心知以目下情势与其如大海捞针般去寻展昭与白玉堂,倒不如快马加鞭直奔京城,借无情之力由锦囊来历查韩子澄背后之人。穆鸠平已然先行一步,若是寻得了白展二人便罢,若是寻不得,他们也已先一步在京城布置等候,便可做两手筹备。办法既定,戚少商便连夜至平江城外守军,以平乱玦动用了八百里加急的信道。
一路换马不换人,双马并行,也用了两日方才到毫州。正当夏至时节,顶上烈日炎炎,二人终是有些倦了,便在一处茶棚稍作歇息。
那茶棚中人说多不多,却多是些江湖客,一抬眼打量他二人装束,竟认了出来;有少年蠢蠢欲动,被身边的长辈按下了,仍是心有不甘,手中钢刀振振,刀锋反射着阳光,正落在顾惜朝眉眼处,甚是刺眼。
岂料顾惜朝却不理睬,只眉峰稍有耸动,垂了眼睑,避开那光线。他一心惦着白玉堂与展昭,只想缓下口气便尽快启程,这般的心思,戚少商哪有不明白的?于是草草揣了几口干粮,饮饱了茶水,便要起身上马,顾惜朝却在身后突地拽了一下他的衣摆,戚少商回身一看,竟见他目光凛冽,周身杀气隐而待发!
心中正自不解,那方却已有一人自茶棚外进来,四下看过一眼便向他抱拳道:“敢问阁下可是神龙捕头戚少商?”
“正是。”戚少商抱拳颔首,已将来人上下打量,乃是一身小厮装扮,腰间所携之剑却是……逆水寒?!
戚少商顿时便明白了顾惜朝杀气何来:此剑前日由穆鸠平携出平江,原是为寻得白展二人之时作为取信之物,此刻却在此地出现,那穆鸠平岂非凶多吉少?而平江距离此地尚有近千里之遥,他二人不停换马也赶了两日,此人却已携了宝剑在此等候,这其中的动作算计实不能不令人心惊!
“看来我们料得不错,韩子澄那方组织庞大,这消息速度,确是快极。”那人一旦开口,顾惜朝身上反倒敛了杀气,冷哼一声,将双手拢入袖中,负在身后。
戚少商将其动作尽收眼底,双眉一展,竟露了个笑容,转而朝那小厮道:“不知兄台寻戚某何事?”
那人听他此言,不出所料双手奉了逆水寒上来,道:“在下途径前头山道,偶然拾得此剑,又恰逢戚捕头在此,料想是不慎遗失的,便过来物归原主。”
戚少商见状也不迟疑,上前一步接了宝剑:“原来如此,戚某感激不尽。”当下拔剑在手,一眨眼却已将剑锋横在来人颈侧!而那边顾惜朝正在此时忽地一展袍袖,同时向棚外射出两柄小斧,一阵鬼哭神嚎之后,便有惨叫之声迭起,四五个与这小厮同样装束之人自不远处的树丛之中跌爬出来,轻则手脚已废,重则倒地便咽了气!
茶棚中人一见此景,有寻常百姓已作鸟兽散去,留下的江湖客纵是想要围观,却也退开数尺之外。先前那蠢蠢欲动的少年早已煞白了一张脸,一瞬不瞬盯着顾惜朝,猛地一吞口水,庆幸自己的脑袋还在。他却不知道小斧既出,此番之所有能有活口,乃是顾惜朝手上伤势所致,而顾惜朝天生自傲,寻常人寻常挑衅,却也半点入不了他的眼。
那方戚少商横剑抵在那小厮颈侧,面上笑容却是半分未减。他此番并未怪顾惜朝出手过重,两方对垒,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何况在此紧急时刻,半点不容差池。顾惜朝不由有些感慨:这仇恨一事当真能蔽人心智,而今他二人俱能放下,对彼此而言皆可谓之大幸。但此一念头不过在脑中一闪便即隐去,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急待解决。
只闻戚少商道:“兄台特为还剑而来,戚某却横剑相向,实是多有得罪。但戚少商天生了一副驴脾气,遇事专爱追根究底,而我这位顾兄弟又是天生的疑心病,所以不得以出此下策,还望兄台不吝告知,这剑是在何处拾得?拾剑之处可曾见过一阵风?”
那小厮眼见同伙眨眼间便或死或伤,自己脖颈上还架着剑,此刻早已面无血色,但想来平日训练有素,竟能控制着嗓音语调答得不卑不亢:“戚捕头若想知道,此去西北三十里处紫琅山便得分晓。”
戚顾二人闻言互看一眼,心知肚明此局虽险,却也是非去不可,于是便不为难那小厮,撤剑上马向紫琅山而去。

到得紫琅山时,日头正为云层所掩,隐隐透出的光线将山势勾出一段轮廓,竟似狼形。而山下虽有道路与陆地相接,但四周却多陷于江水之中,远远看去,整座山竟似于江中拔起,无端便多了几分险要之势。
戚顾二人立马山下,思忖片刻,下马经那一条羊肠小路向山上走去,只觉四周水气氤氲,为顶上日头一照,竟似蒸笼,不过片刻便汗如雨下。戚少商临江而立,只觉口干舌燥,再看顾惜朝,不光几缕卷发汗湿贴在额前,连睫毛竟也似沾了水气一般,便解了腰间水囊递将过去。
顾惜朝手上伤势未愈,此时正觉焦渴,便接了水囊来喝。戚少商则转至临水处,打算抄一些江水来洗脸。不料方自蹲下身,那边水中却忽然泛起一串泡泡,只一瞬便又归于平静,仅仅晕出细微水纹。他这里目光一凛,却不声张,仍旧抄了水来洗脸,末了起身走回顾惜朝身侧,四目相对,便已了然。
之后每踏出一步,二人都更加小心,但面上神态却是镇定如一,全看不出半点怀疑。如此行至一处山脊,内侧山坳深陷,外侧壁斜临江,脚下立足之处宽不过三尺,甚是险要。戚顾二人复又互看一眼,心知到得此处,对方便该有动静了,于是着意按了剑斧在手,不动声色,静待其变。
果不其然!待二人行至山脊当中之时,外侧江面上突然腾起数道水柱,托着六道身影高高拔起,举剑向二人攻来!那剑锋携着水势,浸在一片水珠之中,阳光下晶光透亮,甚是刺眼。
但二人却非措手不及。戚少商按剑在侧,长身一拧便已抽剑在手,逆水寒龙吟阵阵,与那剑锋水珠交相碰撞,竟似大珠小珠落玉盘,听在耳内并不似兵器相斗,反如琴音!而顾惜朝单手执斧,却未射出,反而处处以实招相应,看那青衣振振、身姿轻盈,却是锋过必见血,全不留情!
不过顷刻之间,第一轮六人六剑已经尽数落回水中,江面上几处血色沉浮,不一会儿便散了。然水波未平,却又有三人跃出,竟是就着水珠散落射出十数铁蒺藜!
暗器四散,来势极快,本已难招架,又为水珠所掩,阳光下看不清、辨不明,只能凭风声断其来势,更是难上加难!饶是戚顾二人身手非凡,此番也难免吃紧,虽是剑光频闪小斧飞旋,终于将铁蒺藜尽数击落,但脚下却被逼退了两尺有余。身后便是山坳,此刻雾霭朦胧,全看不清底端状况,若是其中设伏,落下去恐怕凶多吉少。
然而来人意图却正在此处!只见那三人未待铁蒺藜落尽,已自身侧解下一个流星锤似的物事抛向彼此,令链头上三枚铜锤似的圆球相互缠绕,再猛力一拉,竟张开一张绳网!三人便在此时将那绳网向戚顾二人着力一抛,那圆球中竟又射出十数暗器!
如此一来纵然戚顾二人已有余力分招过来,面对那网中暗器却也不得不再后退,而只不过数步的距离,便已无从落脚,双双跌落山坳之中!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正当戚顾二人遇袭紫琅山、掉落山坳之时,另一边,白玉堂与展昭却也已在某处山涧深潭被困了整整两日。
事情还得从头讲起。想当日他二人因在去京途中偶遇了驾马车而至的韩子澄,一下牵出了整件事情之中的诸多可疑之处,后因白愁飞一线暂时无从追究,二人便相约次日再往林中一探。于是第二日天光初现之时,他二人便携了宝剑再度入林,凭借头天夜里强记的路径,不多时便寻得了那处山洞。此时天刚大亮,那山洞看来不浅,却不知为何竟能一眼看到内中岔道两分之处。
二人于是互看一眼,白玉堂道:“先进去看看便知分晓。”
展昭颔首称是,便与他并肩朝内中走去。岂料入得洞中反觉日光更甚,二人随即向顶上看去,这才发现数仗之上的洞顶竟有一天眼,距此十丈有余,上头并无树荫遮挡,漏了阳光进来,正将洞中照得分明。但转而一想又觉不对,展昭忽道:“昨夜月光清亮,但入洞之时却是漆黑一片,若是当时便有这天眼,岂非怪哉?”
白玉堂闻言将眉一挑,漫不经心道:“莫不是你这猫儿糊涂,记错了方位?”人却已走向岔道双分之处,从地上拈起些许火灰。
展昭随即莞尔,心道这老鼠脾气当真是改不了了,不论心中作何想法,偏嘴上就爱跟他过不去。这般的孩童心性,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但这一路行来,他竟也惯了。心下不由暗道这习惯一事当真是可怕得紧,面上却未显露,只抬手也拈起些许火灰仔细看了看,道:“当是你昨日扔下给我照明的火折。”
白玉堂随即颔首,又自四下看了看,抬手指向一侧洞壁:“那是白爷的脚印,昨夜我便是自那边洞口进来的。”
展昭向他所指之处看去,稍顿了顿,又自仰首看向洞顶,道:“是了,昨夜白愁飞便是吸伏此处,但即便如此,也不至令顶上天眼透不下一丝光线。”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白玉堂闻言冷哼一声,周身气息乍冷,并着些杀气隐现,“昨夜之前,此处并无天眼,而如此上天入地之能,舍我五鼠后人其谁?!”
展昭心知他所言不错,但见他这般咬牙切齿,嗓音甚至有些凄厉,心下毕竟不忍,一时却又不知如何开解,只得伸手过去轻轻按在他肩头。两相就此静默,片刻之后白玉堂忽一挑眉,一手将他手背按住,问道:“原是白爷心里不爽快,如今却尽上了你的脸,是何道理?”
展昭先有一怔,而后轻抬唇角,不着痕迹抽了手回来:“便是……猫哭耗子假慈悲。”
白玉堂先还一笑,复又自冷哼一声:“总算你还有些自知,罢了,白爷暂不与你计较。”目光回转间又自向那天眼看去:“如何,可敢与我上头一探?”
展昭闻言朗声一笑,人已先一步弹身跃出,施了一记燕子飞:“有何不敢?”言语间身影几纵,于洞壁借力,直奔顶端。
白玉堂也不示弱,随后纵身抢上,不多时便已与其并行。再仰望那处天眼,已距离不到五尺,方才远看不过碗口大小,此时看其尺寸,却可由一人通过,待近至洞口,更可见四周布满铁爪新痕,于是先前那一番猜测便坐实了。
心下不由又一阵怒意横生,白玉堂双眉倒竖,忽一挺身施了一个倒钩,将自己吊于洞口之上,双手却向下伸向展昭。展昭见状也不多言,纵身一跃握住他的手,再借力而上率先出得洞口。继而回身将白玉堂自洞中拽出,他二人方得以稍作喘息,却忽见四周铁器刀光一阵闪烁!二人定睛一看,竟是数十官兵将他二人团团围住!而置身众人之后的一方乘輿上,身着锦袍的中年文官正笑得一脸奸狡,但那眉眼轮廓却是见过的,正是端午那日在江上为白玉堂一脚踢下船的狗官——朱勔!


章二十七  如人饮水

你道这狗官为何竟会在此?原来自端午那日被白玉堂踢落江中,朱勔便在榻上一连躺了三日。一来是久浸水中受了风寒,二来更是受足了白玉堂的惊吓。而这一躺不要紧,却耽误了花石纲入京,打乱了他早早打好的如意算盘。一怒之下,朱勔索性放缓了行程,誓要在入京之前将这两名白发人捉拿,以取蔡相所求之珠,更解他心头之恨。
此时白展二人早已不知去向,但朱勔因之前多番打探,却明白他二人乃往京城而去,于是并不心急,只吩咐手下沿路查访,以觅他二人踪迹。而那二人面容俊朗、相貌生异,凡见过之人无不记忆深刻,是以不过两日便有了消息。当时正值白展二人夜遇韩子澄驾车入林、后偶遇王小石与白愁飞,其中末节前情已表,朱勔夜半获悉,一时竟也下得床了,连夜点数人马追赶上去。
不过那朱勔终是身娇肉贵之人,又抱病在身,手下人一路护持,这行路自然也就慢些。待到大队人马赶到白展二人所宿之客栈,已然过了巳时,那二人早已退了房往林中去了。林中幽深,朱勔随从虽多,但若要围林细搜却是不济,而他一时并无良策,便只得带人驻守林外,权作守株待兔之势,但此林依山而成,可谓处处道、条条通,仅此五十人马又岂可围得周全?
正当僵持之际,忽有人送了封密信过来,让他移兵西北侧山顶,称必有所获。朱勔本来生性多疑,乍见此信,少不得一番联想,并不作信。但转而一想自己如此坐守也是无用,倒不如依信中所言姑且一试,却不料这一试竟恰与自山洞中跃出的白展二人撞个正着!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再说白展二人自洞口跃出,尚未稳住气息便又遭人团团围住,心下不由一拎。但无论展昭或白玉堂都乃见过大阵仗之人,是以不过眨眼功夫便已各自定了心神。而他二人既认出朱勔,又见他人马齐备,便可想而之对方乃有备而来。二人于是迅速换过一眼,手中按剑之际,身形业已转了背向而立,左前右三方对手各自盯好,但将背后空门交托与对方无疑。
正乃箭在弦,一触即发,然展昭未动,白玉堂纵然满心恶气,却也暂且按下未动分毫。虽则他以为现下若要与这狗官论口舌实属多余,但既然心有疑问,他也想落个分明——端午一事,料想必不至令此人延误下上京请赏的贡物,特地绕道来此一遭,而如此严阵以待,若说是偶然遭遇却又明显牵强。
如此心中正有一番联想,那边展昭已然开口道:“朱大人,真巧啊。”
朱勔斜靠乘輿之中,面皮微耸,似笑非笑,却并不答话。四周兵卒一见此景,并不耽搁,一阵呼喝声中便要上前拿人,却未曾想这白展二人岂会束手就擒?只见眼前黑影一闪,为首的两个已然遭人反制,一人被白玉堂稳稳踏于足下,另一人则被展昭轻而易举拿了手腕,一扣一送之间摔出丈外。
其余兵卒见状大怒,顿时一拥而上,全不论什么章法路数。朱勔不露声色,令乘輿退后数丈,携着刀剑二卫与六名近侍远远观战。此处山斜路陡,能供立足之地已然不多,更逞论与数十官兵战作一团?不过十数招过去,他便看出白展二人身手难以施展,几次三番有意脱身去往东面开阔之地。
忽而,朱勔微微侧身,朝那六名近卫低语几句,那六人便得令退下,飞快没入身后大片密林,那刀剑二卫亦在同时出手,刀风剑影飞速向人群之中掠去。白玉堂此时正被四周众人缠得不耐,忽见他二人加入战局,心头一怒竟展身拔地而起,手中宝剑飞旋,半空中竟似雪片飞舞,转眼间已与二卫换过数十招!
二卫此前吃过白展二人的亏,此时借展昭为众兵卒所困,虽是以二敌一对阵白玉堂,却是半点不敢怠慢。刀卫居左,以横刀错斧之势主攻,而剑卫则以快打散,快剑追击白玉堂腾空的下盘。白玉堂擅长以快打快,腾空之际气息力道极易流失,而他刀路迅猛,却全在下盘之稳健。他二人如此配合,下断其根,上卸其劲,本来天衣无缝,却不知他们从一开始便疏忽了一件事,一件要命的事!
事在人为,此人正是展昭!
他自白玉堂飞身之际便已留心,一面施招与众兵卒周旋,一面适时为他送上“人桩”以稳下盘。也是四周兵卒众多,展昭或踢或搡总能毫不费力借势将人头或肩膀置于白玉堂脚下,于白玉堂便像是由平地换上了梅花桩,虽则考究的是功力,但他根基既稳,那刀剑二卫则不足为惧。
说话间,上头刀剑二卫身形顿错,竟分从八个方向同时削向白玉堂足踝。白玉堂凌空独立,一脚踏在一名兵卒颈侧,周身一展竟成水平,险险避过一招。而此时他手中宝剑竖立,剑锋自下而上乍然削出,脚下一拧,凭空转出半圆,那剑锋经此一转,竟斜斜取了个刁钻角度,反在刀卫脚踝上一剜!
霎时间只闻一声惨叫,刀卫踝间“噗”地喷出一道血剑,泼洒了白玉堂半截衣袖!
剑卫见状大骇,又见白玉堂纵身而上仗剑直追,赶紧将身形一卷,抽剑过来助刀卫一力。
他却不知道此时白玉堂见血眼红,杀性已起,哪顾得剑锋过处取的是刀卫还是剑卫,不过挑中一个取一个,挑中一双取一双罢了。他那里出剑相格乃为救刀卫一命,却不想白玉堂剑身缠上了便不相让,“铿铿铿”几路剑花连番挑过,脚下沿着十数人头一路踏将过去,溅起火星无数!
当真是急之又急,险之又险!刀卫身负剧痛,但见如此情景却也不敢怠慢,奋力回刀相助。但他这一刀却未再攻向白玉堂,而是直冲他脚下踏着的兵卒而去!
那兵卒为白玉堂单脚所制,却为左右人潮拥住躲闪不得,正自苦不堪言,却忽闻一阵刀风自前方而来。他方自睁开眼打算一看究竟,就觉得喉间一阵冰凉,接着便眼见着自己的无头身躯渐渐远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
“噗”一声鲜血崩裂,白玉堂但觉脚下一沉,忽然不见了立足之处。他正与剑卫缠剑而斗,一时变招不及,人便向人群之中掉落而去。
四周兵卒见状纷纷举刀相迎,推搡之间竟俱将刀锋朝上,密密拼了一组刀网,只等白玉堂掉落其上,便可寸寸节节活将他现做一套鱼鳞剐!
那边展昭见状只觉心中一紧,周身宛若失温,手中剑路急变,竟连出杀手。只见人群中一阵火星血沫四溅,他身形业已腾空而起,接连施了两记燕子飞,终于险险托住白玉堂,再与他同时借力弹身,跃出人群往东面开阔之地去了。

双足落地之时,白玉堂长舒一气,禁不住叹了一声:“好险!”一转眼却见展昭面色苍白,整个人竟似全无血色,心中不由一惊,暗道莫不是方才不注意伤了哪处要害,便要上前查看。却不想抬手却见手腕着展昭攥得死紧,而那一双黑眸直勾勾盯着自己,竟似失了魂。白玉堂心中莫名,不由更紧张了几分,也顾不得后头追兵将至,追问道:“猫儿,你怎么了?可有哪里受了伤?”
展昭闻言周身一震,又顿了一顿方才醒过神来,双眼自白玉堂面上仔细看过一圈,长舒一口气道:“没有,展某并无受伤。”
白玉堂闻言心头一松,转而即换了一脸不满道:“那你怎么回事?突然丢了魂似的。”
展昭闻言略作迟疑,而后轻言一句“我想起些事情”,回身见远处追兵渐近,转言道:“走吧,那狗官之事虽有可疑,但现下你我寡不敌众,还是暂且放一放。”
白玉堂此时杀性已过,又对展昭先前的情形心有疑惑,于是也不坚持。二人随即并肩往林边山道走去,却不想到得边缘才发现竟无去路,乃是一方断崖。
身后追兵在远处林中若隐若现,二人对望一眼,俱都有些犯难。却不想正在此时,顶上却忽有一张绳网凌空罩下,伴着左右两处破空之声骤然袭来,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饶是他二人身手灵敏,忽然遇此埋伏突袭也难以闪避,无奈之下只得仗剑硬接。白玉堂举剑破网,展昭游剑截击,几乎在同时破了此一波突袭。
然而正在此时,却又有两道破空之声响起,方向自追兵处而来,却是近在咫尺!展昭此时方才截下右侧过来的弩箭,想要回身已是不及!
而白玉堂举剑破网,剑身与网丝略有纠缠,一时间竟未能闪避!
只闻“噗噗”两声,那两只弩箭几乎同时击中白玉堂,在他胸前一没而入,又自身后射出,带出一线极细的血沫!

当真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白展二人以寡敌众,面对半百之众亦能全身而退,却不想竟在此处中了朱勔的埋伏。
原来朱勔心知他二人武功了得、默契非凡,若单凭这五十兵众,莫说生擒不易,即便就地绝杀也非易事,于是在众人缠斗之初便做了另一番计较。他料想那边缠斗的山脊拥挤,白展二人若得脱身,必定往此开阔之地,于是遣六名近卫来此埋伏,只待二人稍一松懈便一网成擒,再不济一死一生也使得。他却未曾想过当此青天白日,那天理昭昭,又岂能容他轻易得逞!
且说展昭眼见白玉堂受伤,只觉急怒攻心,飞身抢上将他扶住。白玉堂口吐鲜血,面上怒意却更甚于展昭,手中长剑直振,还要上前。
此时朱勔的乘輿已随那五十兵卒来到近前,分从三面将他二人团团围住,全一副势在必得、盛气凌人之态,见他二人如此态度,竟笑了出来,道:“二位英雄怎么不走了?若是跑得累了,本官倒可以送你们一程。”
“少废话!狗官,你想怎么样只管来,白爷要是眨一眨眼就枉活了这一世!”白玉堂闻言怒喝一声,牵动胸中气血翻涌,又呕了一大口鲜血,眼见就要气力不济,却仍是咬着牙硬挺,只在转眼看见展昭比起先前越发苍白的脸孔时轻轻眨动了几下眼睑,一只手自身侧紧紧按住展昭扶持着他的手臂。
展昭随即抬眼看他,目中阴晴不定,而后忽然收紧手臂抱着他一同拔地而起,再凌空后跃,带着白玉堂一同向断崖下倒去。朱勔正自得意,忽遭此变,竟愣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但想要阻止已是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二人落向崖下的无底深渊。

山空鸟倦思来处,一江春水一江悠。

江湖人道:逢林莫入,落崖求生。
白展二人俱是混迹江湖的老行家,这般的道理岂有不知?是以方才朱勔将他二人包围之时,白玉堂刻意作势欲拼,为的便是博他一时大意。当真是真亦假时假亦真,这些勾心斗角的门槛行当,不至结尾永远难分高下。
然,落崖虽有生路可寻,却仍是险棋一招。白玉堂伤重在身无法提息,展昭身负二人重量,几次险险失了平衡。而此一断崖看似及深,却不想落得大半便只见一汪水气氤氲,展昭见状心中一拎,方自暗道不好,他二人便“噗通”一声掉落水中!
水深清澈,但盛夏之时却冰寒刺骨,一时间竟令展昭也险些招架不住。而白玉堂伤口遭水一浸,下意识张口吸气,即被灌了满口潭水,加之伤重在身,竟昏厥过去。
展昭见状心知不妙,奋力提息将他推出水面,却不想四下看去竟吃了一惊:这深潭乃嵌于四周深谷之间,四面绝壁,仅有一方不足丈许的浅滩,除此之外竟全无去路!
心下一时无措,但展昭仍竭力再三提息,直至将白玉堂拖上那处浅滩方才松了一口气。但他仅稍作喘息便起身扶起白玉堂,查其伤口,探其脉息。
所幸那穿胸两箭看似凶险,却自肋骨中穿过,并无伤及内脏。展昭遂以随身药品将伤口止血包扎,又为他运功调息三个周天。
待到一切处理停当,白玉堂悠悠转醒,展昭这才松懈了全身,周身脱力躺倒在他身侧。侧首间,不经意四目相对,却是万般滋味在心头,欲言不言,思绪翻涌。

“……听闻那铜网之上犹如刺猬一般,打着火把照看,见其中血渍淋漓,慢说面目,连四肢俱各不分了……”
“……血肉狼藉,难以注目,却只得一石袋尚且完好……”
“……方才认得出,那人便是锦毛鼠白玉堂。”


章二十八  冷暖自知

恍惚间彷如做了一场梦,展昭忆起不知哪年哪时从何处听来的一段书词,在脑海中混沌一转,便有些画面清晰浮将上来。随之而来是一阵锥心蚀骨般的痛楚,自心底极深之处而来,似是埋藏了极久,久到连他自己都不知还有这般的存在。而此时顶上日光明媚、耳边水流声声、方才打斗所残留的血腥之气犹在,眼前更有白玉堂一张脸孔近在咫尺,虽则面色苍白、唇无血色,却是完完整整实实在在。他忽地就觉得那些痛楚俱都融了散了,唯留一点担惊后怕于心底,却仿佛劫后余生、大雨初晴,万物归元,豁然清明。

从来天下事,万般皆是情。

那边白玉堂方自转醒,浑浑噩噩间与展昭四目相对,却见他目光散乱、神思飘忽,心下不由一惊,暗道莫不是方才落崖摔坏了脑袋?赶紧硬撑起上身,也顾不上胸中伤口生疼,抬手过去在他颊上轻拍几下道:“猫儿,你怎么了,猫儿?”
展昭经他一唤,骤然回神,却不想目光交接之际竟令得二人同是一阵耳热心热。
白玉堂只觉胸中一阵情绪翻涌,再开口时颇有几分不自在,但心里又挂念得紧,面上便显出不耐,言语间也多了刻薄意味:“你这猫,叫你半天也不应声,莫不是方才在潭中叫水浸了脑子么?”
哪知展昭闻言却忽然笑起来,一双眼亮如星弯如月,张口竟是一番调侃:“好说了,我这旱猫一只,自比不得白兄惬意,三尺寒潭亦能睡得逍遥自在,倘若假以时日,这锦毛鼠就变了沉潭鼠也未可知……待到那时,还望白兄不吝赐教才是。”
说话间还不忘拱手作揖,当真是唱做俱佳,却是令白玉堂一口气硬生生梗在了胸口, 吞也不下,吐也不是,而他双眉一凛就要发作,却是单一个“你……”字讲到嘴边便无了下文。但转而一想这猫儿既能反口讥他,想必身上并无受伤,心头随之一松,却也不恼了,手一挥道声:“罢了。”捂住伤口小心正了身姿,不与他一般见识。
展昭此时业已起身,见他动作间仍有窒碍,便伸手过去扶他。
白玉堂也不客气,一手勾住他肩头站起来,却将全身重量卸了在他身上,另一只手则拄了宝剑在侧,却不施力。
展昭见状微微一笑,明白他身上已无大碍,却不说破,只将原先一番波动心思稍作平复,过程间举目四望,方才省起他二人掉落山崖,正自被困寒潭绝壁之间,一眼望去,全无出路。
身边白玉堂此时亦将四下环境打量了周全,双眉一挑回眼过来道:“原以为是条逃命的路,却不想竟钻了油罐子……展小猫啊展小猫,可是你那猫日子过得不太平,竟也干起老鼠营生来?”
展昭闻言不禁好笑,心道先前那番凶险你岂不知?此时却端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架势,还连自己也搭了进去,就为占这一番口舌上风,说是孩子气,却也未免太过孩子气了。但他此前已然心思通透,又见白玉堂神情面色都有回转,心情大好之余便有些话搁在腹中不吐不快。于是眼角一挑竟应了下来:“让白兄见笑,当真惭愧,只是这班门弄斧,却也事出有因……”言罢忽而话锋一转,换了一本正经盯住他双眼深深看将进去。
白玉堂正被他看得发怔,就听他道:“我既已寿终正寝了一世,那这一世即便要褪了这身人皮重投了耗子胎,也是赚得。只是此生此地能再遇见你这锦毛老鼠,展某却是稀罕得紧,万望此番能亲见你潇洒一世,直至寿终正寝,而非半途上落个血肉淋漓。”
他这一席话若说是语重心长,倒不如说是将那满腹滚热心肠全摊开了摆在白玉堂面前,照的是心胸肝胆,结的是换命交情,动的是殷殷之情。这般的清楚明了,白玉堂岂有不明其中深意之理?顿时只觉胸中一热,面上耳根也有些过不去。
回想重逢以来,自己因为这身莽撞心性早已不知令展昭伤过多少脑筋,而他记忆模糊,却仍为迁就自己煞费苦心,此情此义,相比自己四位兄长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此番又是劫后余生,谆谆嘱咐,反观自己一身伤势也着实来得不值,心下便也自觉今后遇人遇事当三思而行,再不可莽撞行事,惹了面前这猫儿牵肠挂肚。
但他从来逞强好胜惯了,在展昭面前更是半分也不肯示弱,是以心中虽作此想,面上却忽而扯了个调侃笑容出来,凑上展昭耳侧道:“闹了半天,原是你这猫儿胆小怕事,又犯了些老人心性受不住寂寞,生怕白爷丢下你不管了。”
展昭一时无言,只紧紧盯着他,半晌方才失笑着摇头,撇下他转向身后的一侧山壁走去:“我还是赶紧找寻出路要紧,若是这辈子都要困在这里单对着你这只白毛老鼠,恐怕腻也腻死了。”
白玉堂却是一时听走了耳,上前一步扯了他的衣袖:“你这猫,都死过一回了怎地还这般小气,大不了白爷答应你,以后不再气你便是。”

此番轮回路,无关血泪行。

然而展昭与白玉堂却均未想到,此后一连两日,他二人几乎敲遍了四周所有山壁,也未能寻见出路。脚下一方浅滩,纵横不过丈许,夜晚水面上涨之时更仅够立足,想来这两日过得颇为艰辛。所幸水中水草丰厚,当此时节,鱼肉肥美,虽则二人随身的火折为潭水所灭,无法生火,但洗净细切亦可果腹。只是白五爷嘴上耐得心里却耐不得,到得第三日清晨,身上伤势尚未复原,但那脾气却已蹭蹭蹭翻了三倍有余。
“不成不成不成!再这么待下去,即便饿不死,也要将我急死了!”太阳初升之际,展昭正在水边料理新捉的一条白鲤,就见白玉堂忽然自身后冲将过来,探首自水中看向他的倒影,身影投在水面上,正遮住了头上的光线。
“那你待如何?”展昭看他的倒影一眼,手中动作未停,将去了皮的鲤鱼自当中切开,再一分为四,小心用匕首细细片下鱼肉。
“下水里去看看。”白玉堂仍旧弯腰探身,看来胸中伤势已恢复了许多,至少动作间再看不出有所窒碍,“这潭水有涨有退,想来若不是潭底有水源,便是与外头哪处的泉水湖泊相连。我记得那日林中追那马车,曾隐约听见水声,这两日细想方位,应该就在离此不远。”
展昭闻言侧首过来,摊开掌心将手中切细的鱼片递送过去,道:“如此稍后我下去看看,你不会水,伤口更经不得水浸,切记不可妄动。”
白玉堂本来最听不得展昭言他不济,但自己又确不会水,面上便有些不耐,正自一番黑白变换,却忽地双眸一亮,直勾勾盯向展昭肩头。展昭心下不解,就要低头看过去,却被他一把揽住,向着水中道:“猫儿你看,那是什么?”
于是回转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不想竟在那水面背阴处的倒影中看见顶上山壁上悬着的几排条状物什,半嵌在山壁之中,与壁上颜色融为一体,寻常白天日光盛时,为水汽所掩,极难分辨。而此时朝阳初升,光线自山后斑驳落下,使得山壁在水中的倒影有了深浅之分,这才凑巧被白玉堂看了清楚。
展昭随即微眯起双眼,又仔细看了看方才答道:“看来像是些棺木。听闻南蛮之地有习俗将棺木自悬崖垂下安置,或悬于崖壁之上,或置入洞穴之中,与这情形倒有几分相似,就不知为何竟会出现在此地……”
那边白玉堂却未待他说完便已一跃而起,腾在半空中将手中剑鞘往那山壁上掷去,同时道:“你这猫就是死脑筋,这时还管这些作甚?出路就在眼前了,还不上去!”
展昭顿时会意,但见白玉堂全力纵身,担心他挣裂了伤口,赶紧抢上,连施两记燕子飞,足尖踏中白玉堂掷出的剑鞘同时,一只手已将那人一臂抄住,另一只手举剑插入山壁,险险稳住身形。
要说这般以剑为支,相持而上的办法,此前他二人也并非没有想过。但此地悬崖绝壁高逾百丈,且山壁光滑,可堪落脚之处甚少,白玉堂又重伤在身,气力诸多不济,是以难以成功。但此时既觅得崖上悬棺,则二人只需跃上崖壁一半便可落脚,即便白玉堂伤势未愈,有展昭略施援手,便也够了。于是不过几个纵身,二人便先后踏足在一幅悬棺之上,抬眼见余下不过数丈,越接近崖顶又渐有树木枝桠可得借力,想来这一关便算过了。
心下不由各自舒了一口气,二人互相看一眼,正打算蓄力提息、再次纵身,却忽然听见身边崖壁之内似有人声响动。当下心中同时一拎,暗道莫不是那狗官的人马未走?又再换过一眼,同时屏气凝息、按剑在手。
如此一来那人声便清晰了许多,却不想听在耳内竟有几分熟识,却不是朱勔,亦非韩子澄。二人随即再次对视一眼,正在凝神细想这声音来历,就听那方山壁之中又有另一人开口道:“我自有我的打算,此番行事既与楼里无关,也与你无关……小石头,你若还当我是二哥就莫再插手追问,纠缠不休!”
竟是白愁飞!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边白展二人方自寻得了出路跃上山壁,却不想竟阴差阳错听见了白愁飞与王小石争执,而另一边,戚少商与顾惜朝于紫琅山中遇袭掉落山坳却也被困其中。原来那处山坳虽然不深,说是掉落,也不过丈余便着了地,但那地面倾斜,坡道极陡,却是令戚顾二人在落地之后俱又向下翻滚了数丈,方才止住去势。
戚少商手握逆水寒,半途中得以将剑尖插入地面,是以先一步稳住身形。他于喘息之间举目四望,只见迷雾重重,不得视物,心下暗暗一提,扬声喊道:“顾惜朝!”
“我在这里。”顾惜朝的声音随即自身后传来,听来不过数尺,身形却全为雾气所掩,连轮廓也看不分明。戚少商于是寻声抬手摸索而去,不几步便见雾气之中也伸了一只手过来,缠着白布,拖着青色宽袖,正是顾惜朝。
他于是上前一把握住那只手腕,待看清了那人面目轮廓,已是近在咫尺。顾惜朝在一片雾霭之中极近地与他打了个照面,动作间稍有停顿,但随即便平静下来,与他并肩而立。
戚少商见他气息尚稳,料想并无受伤,稍稍放了心,环顾四周道:“此地雾气颇重,三两步之外便不可视物,想来必定凶险,你且当心点,切不可走散了。”
顾惜朝颔首,并不多言,也向四下看了一圈过去,而后冷哼一声:“这么浓的雾气,四周更无半点声响,将人困在此处,却是连架设机关的力气也省了。”
“由此可见对手心思缜密,只是这一局才刚刚开始而已。”戚少商闻言微微一笑,回眼看向顾惜朝,而后忽然抬手分向左、前各射出一枚圆石子,石子出手离地半尺,破空声中,身边顾惜朝却也动了,将手中小斧飞了一柄出去,也不过离地半尺的高度,引来鬼哭声声,方向却在右、后两方。
原来身处这般浓雾密布无法视物之处,若要觅得出路,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先寻得一处边缘。而他二人如此动作,便是投石问路之举,意在探此地纵横几许,周遭地势如何。戚少商那两枚圆石子是当日在镇远镖局地道中拾取的白玉堂所掷之物,当初是一时兴起觉得有趣,却不想此番竟派上用场——于十丈之外力竭而落,换得两声闷响。而顾惜朝小斧飞旋,则“锃”一声擦过五六丈开外的一处金属器物,而后借力反转,落回手中。
二人顿时便已心中有数:左、前两方十丈之内未有物什相阻,且石子落地闷响,想来是一片土地,而右后方则有金属器物设于地面,想来仅有两种可能:机关,或是前人所留之兵器。而假若那金属器物乃是前人所留之兵器,则可想而知亦与机关脱不了干系,是以按常人所想自是应该向左、前两处开阔地而去,但戚顾二人却生就一副异于常人的怪脾气,因此当下互看眼,便同时举步朝右后方去了。
你道他二人如此做法岂非儿戏?却不知此正乃他二人门槛精细之处。想那左、前二处虽则十丈开外是为坦途一片,中间又无障碍险阻,但圆石子离地半尺,却又如何测得出这十丈以内的地势如何、是否有池塘沼泽坑洼陷阱?而右后虽有机关之虞,但六丈以内却应可但行无妨,如若小心计算,待行至那处再行试探,则可省却不少时间气力,况且他二人此刻还有另一番算计。
原来早前在茶棚看见那小厮送来逆水寒,戚顾二人便已在心中做了一番计算。此地距离平江少说也有五六百里,他二人动用了加急的快马也要两日方可到达,而穆鸠平仅仅先行了五六个时辰,必定非是到得此处才被截下。如此若依常理考虑,则他二人也应早在此前就与对方相遇,但对方却非要大费周章同样使得快马加鞭在此地才将他们截下,又刻意要他二人往紫琅山一行,若说这其中并没有一番安排计较就未免太奇怪了。
自然,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戚顾二人此时并不得而知,但若稍作联想又不难想到十之八九是与穆鸠平有关。一来蒋夫人得知锦囊之事败露,必要尽快通知韩子澄,而穆鸠平已然先行一步,即使速度远不及她,她却也担心会在途中将事情泄露;二来戚顾二人快马加鞭既是冲着韩子澄而去,更是冲着那另一只锦囊而去,因此他们这一头同样有可能走漏风声。
如此一来事情反而容易了:穆鸠平与他二人分道而行,她只要分别以对方为饵,便可同时将他三人拦在途中——逆水寒虽乃神器,但那丈八长枪却是随处可得,再有捆龙索在侧,想来穆鸠平想不中计也难。然而穆鸠平虽然武功不及他二人,但寻常人等若要自他手中夺了兵器却也不易,是以思来想去,现下这山谷必定起了不少作用,而此番他二人既然也被引至了这里,那么蒋夫人若不借此再行一计自相残杀,就未免太过浪费了。
心中正是有了如此一番计较,戚顾二人才更要向这右后而行,穆鸠平应该先他二人一步到得此处,方才那声金属碰擦之声即便非是他的兵器,在此茫茫白雾中听得声响,他也必会向那方而去。说话间二人已然向那方走过六丈有余,方自停步,就听右侧数尺之外传来一阵衣袂响动,顾惜朝居右,因此试探着叫了一声:“穆鸠平?”却不想那方劲风骤起,确实夹着一股杀气汹汹而来!


章二十九  同船合命

说时迟,那时快!
只闻“嗡”一声兵器骤响,听来尚在数尺之外,眨眼间却已有尺八枪尖自蒙蒙白雾中破空而来,直指顾惜朝眉间!随之而来一声震怒暴喝:“顾贼,纳命来!”却不是穆鸠平是谁!
顾惜朝一见此景立时便已明白了他二人所料无误,但此时枪尖正在眉睫,只得先行招架。只见他左臂一抬,向戚少商臂上一拐一扯,人已牵住他凭空后移数步,其间眉心与枪尖始终相距一寸三分,他虽未远离脱身,那穆鸠平却也未再进前一分。
自然,此于常理不符。且不论顾惜朝与戚少商并肩而行,理应有的是办法阻这穆鸠平一击,单以穆鸠平的脾性,一击不成之下也该早已变招。但此番他二人却不前不后硬拼着平移了十数尺,一边的戚少商竟也不见赞招,着实有些古怪。然而此等古怪之举却并未到此为止——戚少商正在此时动了!只见他忽而松开顾惜朝,拔地而起腾身而上,跃至半空中却又忽而转向,朝先前穆鸠平过来的方向飞掠过去!
白茫茫中忽有拳脚之声传来,距此四丈有余,不过十招便又归于平静,想是分出了胜负。而这边雾气之中,尺八枪尖却也停住了,穆鸠平在顾惜朝三步之外现了身形,一手提着条粗壮铁棍,棍顶上拴着一节枪尖,此刻已然枪尖朝上拄在身侧。
顾惜朝抬眼瞥他,忽而一笑:“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什么时候你阵前风竟也学会了这般奸狡伎俩?”
穆鸠平本有些得意,见他一笑眉眼间便也露了些笑意,但忽又想起自己与顾惜朝乃是仇人相向,那笑容便僵了一半在脸上,转作一声冷哼,道:“在你面前,旁人哪配称奸狡二字?我不过稍稍动了些脑子罢了,若论起来,此前在连云寨对付辽人倒还更伤脑筋些。”
顾惜朝闻言不置可否,只转向前方扬声唤了一声:“戚少商?”
戚少商的声音便自那茫茫一片之中传了过来,听着颇有几分欣喜:“过来吧,有出路了。”
顾惜朝于是与穆鸠平相视一眼,也不耽搁,顺着他声音过来的方向走过去,步履间仍不忘小心谨慎。待到四丈开外,顾惜朝一眼看见雾气中伸过来的戚少商的一只手,方才上前一步紧紧握住。
穆鸠平此时紧跟着自后首过来,目光不经意自他二人手上扫过,却未多言,只开口问道:“出口在哪?”
戚少商一挥剑尖指向面前一处山壁道:“我虽然慢了一步未赶得上阻止他关闭机关,但他既然在此处消失,可想而之出口就在此处无疑。”
顾惜朝闻言立时上前,道:“那还等什么,先找机关要紧。”言语间已自袋中掏出一柄小斧,在那山壁上敲击拍打,再细听声响变化。
穆鸠平见状看了戚少商一眼,似乎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上前一步与他二人一道找寻机关出路。

回头将前情掠过,可想而之必有疑问,于是还从穆鸠平中了蒋夫人之计掉落山谷说起。
原来正如戚顾二人所料,蒋夫人正是以一柄长枪搭配捆龙索为饵,诱使穆鸠平以为顾惜朝与蒋夫人合伙陷害了戚少商,并将他引至此地。但她取得逆水寒却并未太费力气——穆鸠平掉落山谷之时,便将逆水寒遗失在半途。然而不光蒋夫人,此番就连戚顾二人也未想到这竟是穆鸠平故意为之,为的便是以逸待劳,令蒋夫人依计以逆水寒诱使戚少商到此,与他碰头汇合。
当然,以当时之情形光景,穆鸠平并未怀疑蒋夫人与顾惜朝合谋一说,毕竟他与顾惜朝积怨已深,新仇旧恨不点自燃。是以方才当他听见那金属碰擦之声响、并在飞身跃向声音来处之时,乍然听见顾惜朝叫他的名字,便杀气骤起,当下就将手中自半途寻来的趁手铁棍递了出去。
那棍顶上绑着他从不离身的尺八枪尖,若是一击可成,要将顾惜朝捅个对穿自是不在话下,但此时的穆鸠平却不再是当年那个只懂得拔枪直刺的阵前风,他是连云寨的大当家,是两年来代替戚少商领着一众人等冲锋陷阵大战辽军的义军首领。是以他在铁棍出手之际留了三分余力,一招出手却是做了三方试探:一是试顾惜朝与蒋夫人合谋之说是真是假、此地现身是为救还是为杀,二是试四面周遭是否有人埋伏监视,三是试顾惜朝身边之人是否戚少商。
你道他平平一招如何竟能做此三方试探?原来虽则穆鸠平对顾惜朝仇恨深植、认定其阴险狡诈心狠手辣,但另一方面,他却又明白顾惜朝心高气傲、冲动易怒。尤其他穆鸠平的恶言相向,顾惜朝十次有九次都出手便是杀招,是以他此番在出招的同时也高喝一声“顾贼”,一来令顾惜朝知道来人是他,二来是故意口出恶言。
他料想以顾惜朝的脾性,如若此番是为杀他而来,必定二话不说便出杀招,但若是相反,则他此一击顾惜朝定然避过。如此这相杀一计若是不成,而蒋夫人一边又人埋伏监视,接下来则必定另有动作。再回头想那顾惜朝与蒋夫人合谋一事如若为假,则此时他身边之人必是戚少商无疑,倘若当真如此,只要蒋夫人那一方有人埋伏并有下一步的动作,以戚少商的功夫耳力,必能借此寻得出路。
如此一波三折之计,在穆鸠平出手之际,仅仅是脑中一念电转,难怪连顾惜朝此番也对他另眼相看。但他却不知道,当穆鸠平一枪刺出而他不挡反退之时,穆鸠平其实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自在平江府答应了戚少商要按顾惜朝所言行事之时,他就觉得自己此番下了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大赌注,下注的筹码不光是戚少商和他穆鸠平的一条命,更是整个连云山水义军乃至边关今后的希望!
所幸老天有眼,他这一局算是押对了。
心下忽而一松,穆鸠平暗自舒了一口气,又看了那边戚顾二人一眼,抬起手中铁棍,砸上面前的山壁。他心知肚明此前这一计虽好,但若没有戚顾二人极端迅速的反应和极佳的默契,他们三人此刻也很难有现下的局面。因此他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比他此前从连云寨出来之时更具体,并且应该会令连云寨有更大作为。他正自思索这个想法的可能性,就听那边戚少商音量一提,道:“找到了!”

于是只好暂且将脑中所想搁置一边,穆鸠平回身朝戚少商那方走去,待到近前,正看见顾惜朝试着将手中小斧插进戚少商面前山壁上一处几不可见的缝隙当中。一见他过来,戚少商便指着与之对称的另一条缝隙道:“老八,你过来把枪尖插在这里。”
待穆鸠平依言而行,戚少商又将逆水寒插进上方顶端的一处缝隙,而后大喝一声:“起!”只闻一阵石壁摩擦之声,那山壁之中竟被他三人撬起一块半人来高的巨大石门来!
“看来这就是出口了。”待将巨石放倒在地,穆鸠平看着眼前的漆黑山洞道。
顾惜朝却比他多一层顾虑:“那也未必,或许是新的机关也未可知。”
戚少商闻言一笑:“有机关总比困在这里上下不见天日要好,反正进退都死,倒不如前进一步是一步。”
顾惜朝不置可否,却将双眉一展就要进去,却不想被戚少商一把拉住,先一步进了洞口:“我一肩能担八百斤,我先。”
顾惜朝闻言轻挑嘴角,却不搭腔,反而回身看了穆鸠平一眼,道:“我想你也不会放心让我待在背后,是吧?”而后举步跟了进去。
穆鸠平心中一阵嘀咕,却也没说什么,跟在他身后走进山洞,但见内中远比洞口看来要宽敞许多,足够一人伸开双臂行走,顶上和两旁的洞壁全为紫色岩石,表面平整光滑,隐有斧凿之痕,却看得出有些年头了。
前行不过十数尺,洞中越渐不能视物,戚少商于是将随身的火折引燃,一缕微光勉强照得见四周。脚下的步调随即更谨慎了几分,他将逆水寒递在顾惜朝手中,空出一只手自腰间布袋中摸出剩余的几粒圆石子,与顾惜朝的小斧交替做着探路之用,如此一路前行竟无障碍,只是越深入越觉得此洞漫长,似乎总也走不到头。
前后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其间三人几次止步,却都遍寻不见其他机关设置,只得顺着山洞延伸的方向继续前行。戚少商手中火折早已燃尽,换了顾惜朝的在手中,此时业已燃至末端。山洞越行越窄,起先穆鸠平尚可拖着铁棍,到此时却也嫌碍事,只得将枪尖解下,扔了铁棍。顾惜朝回身一眼瞥见,轻蹙眉心道:“你倒好,连吃饭的家伙也扔了。”
穆鸠平本不欲理他,但心念一转还是开口答道:“左右这等狭窄空间,想要施展也难,倒不如扔了轻松。”
“我怕是引我们到此之人打的就是这般主意。”戚少商闻声也转过头来,与顾惜朝换过一眼之后,示意穆鸠平重新拾起铁棍。
穆鸠平一想也有道理,于是俯身去捡,却不料竟摸了个空!他心中顿觉奇怪,不由伸手往两边地上胡乱一摸,却不想竟在地面一侧发现一条沟槽,而他先前扔掉的铁棍则不偏不斜正巧卡在了沟槽之中。
“大当家的,这里地上有条暗槽!”心下随即便有一阵联想,穆鸠平于是高喊一声,自己则设法去抠那卡在沟槽中的铁棍。
戚少商闻言将火折凑近,果见一条沟槽沿着山洞两侧的地面一路延伸而来,只是建得极为巧妙,若不凑近了火光仔细查看,极难发现。顾惜朝见状也俯身查看了一番,却不想竟在另一侧也发现了一条沟槽,却比这一侧隐藏得更加巧妙。他于是回身与戚少商相视一眼,只觉有什么想法呼之欲出,却一时又想不出头绪。
此时穆鸠平已然将那铁棍自沟槽中抠了出来,却不想因此竟沾了一手滑腻。他心下一惊,本以为是什么阴毒门道,赶紧借了光线细看,才发现只是泥浆。
然而身侧的顾惜朝见状却将双目一凛,一手拉过铁棍送至戚少商眼前道:“这沟槽里有水?”
戚少商闻声一顿,又再与他换过一眼,目中顿时清明,绕过他二人飞快朝来路跑去,半刻之后方才回转,道:“看来我们料得不错,之前途中的沟槽里潮湿程度远不及此处,看来水是由前头来的。”
顾惜朝闻言不急反笑:“看来建此山洞之人定与韩大人与蒋夫人脱不了干系,毕竟说起这水灌耗子洞,若非是身有体会,还真想不出如此招数。”
戚少商见状也跟着笑起来,目中精光闪烁,颇有几分顽皮之意:“你可是要将这里的见闻说与那白兄听去?”
顾惜朝侧首睨他:“我可没你这等幸灾乐祸的心性,况且就算要说给他听,也须先出了这耗子洞再说。”言语间一拍穆鸠平,道:“你个子大,先往前头去,免得待会儿水涨上来,我提也提不动你。”

饶是穆鸠平再笨拙驽钝,此时听他二人如此言语,也能辨出些许端倪,更何况他穆大当家早已今非昔比。是以当戚少商说到水是由前头来时,他便明白了这处山洞构造的机要所在,乃是借外头江面涨潮之机,将江水沿两侧沟槽无声无息灌入洞中,将入侵之人困死洞中。而为使入洞之人不易察觉,必要使水流静若无声,因此这沟槽才会仅有一握之粗细,而这山洞之所以如此漫长,为的也是留出足够的时间让水缓缓注入洞中。因为正如戚少商前头所言一般,凡事在外面雾谷被困过的人,一旦寻见此山洞,即便内中再如何漫长,也多是宁前行而不后退,如此即便待他们发现了这洞中机要所在,再要回头也为时已晚。
心下随即感叹建此山洞之人当真是心怀险恶,穆鸠平一面暗自咋舌,一面算了算时辰。此时外头江面应是刚刚开始涨潮,若要将此山洞灌满,尚需一些时间,是以他们三人必须尽快找到出口。而这出口的方向,不必问自是水流来的方向,因此他二话不说便依了顾惜朝的意思率先向前走去。戚少商见状朝顾惜朝一笑:“我说什么来着?”同时不着痕迹将他推在自己身前。
顾惜朝却未答话,反而直勾勾看向他眼中,语气难得深沉道:“戚少商,这回你可不能骗我,你到底会不会水?”
戚少商回望他片刻,而后露齿一笑,道:“不会。”
顾惜朝目中顿时阴晴不定,末了回身跟上穆鸠平:“罢了,若是找不到出口,困在这洞中,即便会水也无半点用处。”
一时间三人心下都自紧张起来,脚下步伐也越渐加快。然这山洞深远却仍是漫无尽头一般,加之不久顾惜朝的火折也灭了,便不由更令人焦心。而与此相对的,耳边沟槽中传来的水声却越渐清晰,自山间溪流般的潺潺之声,渐渐化作沟渠水流,又过了片刻,那前路中蓄积起来的江水竟反向他三人冲漫过来,只顷刻之间便已漫过小腿!
心下不由俱都一紧,走在最前的穆鸠平蓦然停步,霍地将手中铁棍向一边洞壁上杵了过去,却只得一声闷响。顾惜朝随即上前一步按在他肩头,道声:“沉住气,江面涨潮时辰有限,算算时辰,这山洞的尽头定不远了,不然就凭如此水势,恐还淹不死我们。”
穆鸠平于是长舒一口气,自袖中取了自己的火折,大喝一声,又再向前大步而去。顾惜朝随后跟上,却掏出一柄小斧执在掌中,有意无意地开始敲打身边的洞壁。
忽而,身后戚少商高声叫道:“等等!”
顾惜朝闻言赶紧回转,只见单他手执着逆水寒的剑柄,而剑身则尽数没入了他身前的洞壁之中。
“这有一处缝隙。”待二人都来到自己身边,戚少商指着剑柄上滴落的水滴道,“想来这山洞建在水中,天长日久,已有部分遭水侵蚀,我们若像先前开启洞门一般将此处撬起,借水流之力,或可开出一个洞口也未可知。”
穆鸠平见状未及细想,就要将枪尖也自另一侧插进去,却不想尚未出手就被顾惜朝从旁拦了下来。


章三十  水落石出

“且慢!”只闻顾惜朝道:“依照这洞中的水流方向,若是在此开口,想必这部分洞壁必将坍塌无疑,那时你戚少商站的方向便是水流碎石的去处,就算你当真一肩能担八百斤,恐也难以支撑。”
穆鸠平闻言赶紧收了枪尖:“那我们还是另寻出口。” 转身就要再往前走。
戚少商却从身后一把将他拉住,叹了一口气道:“刚对你刮目相看,现在又犯傻了不是?把你那铁棍拿来卡在我身后不就行了?”说话间他已将铁棍自穆鸠平手中提了过去,稍一施力,在他身后半人高的位置往洞壁上一卡,入石三分,继而回身看向顾惜朝,双眉一扬道:“如此,可还使得?”
顾惜朝随即颔首,却不说话,只上前一步站在他身侧,而后向穆鸠平道:“我数三下,你尽量将枪尖往这方推——戚少商你也一样,剑柄须朝自己这方拉过来,切莫撬了这铁棍依凭的石块。”
戚少商闻言一笑,又向他身后看过一眼,而后道:“遵命,我的顾大公子。”
话音刚落,穆鸠平便将枪尖自逆水寒扎入的缝隙中插进洞壁,同时在顾惜朝“三”字出口之时与戚少商同时施力。顾惜朝看准时机,单手射出两柄小斧,一先一后敲在那条裂缝延伸的方向。
想是三人方向力道都把握得当,当第二柄小斧落回顾惜朝手中之时,那缝隙的一侧当真有一块大石被撬得松动了些许,紧接着缝隙之中水流渐强,二人见状再一施力,那大石便“哗”一声被一阵激流重开,直向顾惜朝面门砸去!正当此危急时刻,身边戚少商却忽一转身,双臂一长,将他揽在身前!只可惜洞中狭窄,他虽掩住了顾惜朝,自己却避无可避,只得硬生生以脊背受了这一击。
此时洞口水流湍急,冲得三人全无开口之力,顾惜朝虽则动容,却一开口就被冲得满口江水。而他这方正欲探看戚少商的伤势,那边戚少商却已先一步转向穆鸠平,示意他先从洞口出去。穆鸠平身材魁梧,但那洞口却太小,无奈之下顾惜朝只得先行相助将穆鸠平送出洞口。好在他略习水性,一出了洞口来到开阔的江底便可施展,于是回身过来接应戚顾二人。
然而水火无情,这方洞口一开,那水流之势便难以控制,不过顷刻之间,洞内的水便已漫过头顶。顾惜朝本欲令戚少商先行,却不想竟被他先一步托出洞口,再由穆鸠平在外顺势一捞,便将他拖了出去。
不过顾惜朝手中始终牢牢抓着逆水寒的一截剑柄,此时既已脱身,便想一举也将戚少商拉出来,却不料正在这时,那洞口边竟有另一块大石也松脱!而那早已漫至洞口的江水,不知是否由于山洞深远,竟似形成了漩涡一般,将那石块一卷,直向戚少商袭去!

毫无预示地,顾惜朝只觉手中一轻,原先与他一并握住逆水寒剑柄的戚少商竟突地松了手!再看那边洞中,戚少商为避那为水流漩涡所卷的大石,一个翻身竟越过了原先横在身后的铁棍!此时那漩涡的吸力却逐渐转强,饶是戚少商臂力惊人,却也只能勉强抱住铁棍支撑,而那大石为铁棍与洞壁所阻,竟生生赌住了山洞的大半空隙,从这边洞口看去,仅看得见戚少商勉强自缝隙中伸出的一只手臂!
当真是险之又险,穆鸠平见状焦急万分,拨开顾惜朝就欲再入洞中。然而那洞口内的水流漩涡此时却已延伸至洞口,穆鸠平水性不济,眼看四肢已近无力,为免他再被漩涡吸入洞中,顾惜朝只得尽力将其拉开。
但他心中偏又无法放任戚少商不管,推开穆鸠平之后,自己却迟迟不肯离开,握住逆水寒的手在冰冷的江水中瑟瑟颤抖。然而就在此时,却见戚少商自缝隙中伸出的一只手极其缓慢地向他比出一个手势。顾惜朝见状双目圆睁,而后蓦然切齿,将手上包裹伤口的布带解开来绑住逆水寒扔进漩涡,自己则反身托着兀自挣扎的穆鸠平朝浮上江面,再无半点迟疑!

一江无波,融融月光之下,全看不出水下凶险。顾惜朝托着穆鸠平浮出江面,方自稍整气息,就被穆鸠平一把掐住喉咙!穆鸠平气息未平,手下力道早已不济,又在江水里一泡,禁不住有些痉挛。但他的一双眼却是瞪得比铜铃还大,满心满身的恨意全聚在眼中,恨不能杀顾惜朝而后快!
“我原以为这次他没有看走眼,却不想不只他,这次连我都看走了眼!”几次施力都未能如愿,穆鸠平只把一口牙齿咬得嘎吱作响,虽是双臂痉挛疼痛难忍,却始终不肯放开顾惜朝。
岂料顾惜朝却不理会,只将目光平平看向他,泛白发紫的嘴唇微微颤抖,道:“你尽可以自认看走了眼,但我却不信……不信我顾惜朝会看错了戚少商。”
他此话说得莫名,目光却笃定得令人不容侧目,令穆鸠平不禁有些迟疑。顾惜朝却忽的别开眼看向那一望无际的江面,良久,一把拨开穆鸠平掐在自己喉间的手,咬牙道:“他说他随后就来,你若也信他,就废话少说,与我先行上京!”

话分两头。
正当穆鸠平同着顾惜朝在紫琅山附近江中失去了戚少商的踪迹,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于晨光之中先行进京之时,另一边,白玉堂与展昭则于峭壁间的悬棺之上,恰逢白愁飞与王小石在山腹上的某处洞穴中争执。
白愁飞似是被缠得恼了,忽而冷了语气道:“我自有我的打算,此番行事既与楼里无关,也与你无关……小石头,你若还当我是二哥就莫再插手追问,纠缠不休!”
哪知王小石却不依不饶:“我自然当你是二哥,若非如此,那日白兄与展兄怀疑你,我就不会一再帮你掩饰。而你是既是我的二哥,咱们割了手腕拜过把子的,又岂能一句无关便了了?” 言罢稍作停顿,他似乎向白愁飞走近了些,声音语调也略有放低:“这件事本乃义举,但你此前所为确有不妥——白兄与展兄只得两人四手,一路被蔡党追杀已是不易,你还将他二人行踪透露给朱勔,即便是为达目的,也未免太过不择手段了。”
白愁飞闻言冷哼一声:“大丈夫不拘小节,况且我与他二人非亲非故,又不像你,与谁都能惺惺相惜。”
王小石步于是又再上前两步:“二哥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人言道百年修得同船渡,那日他二人既上了我们的船,便是与你我有缘。况且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他二人既非知情,又非自愿,我们怎好为了成事就擅自搭上他们的性命?”
岂料白愁飞却似全不在意:“那日是你请他们上的船,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况且以他二人的身手,搭上谁的命还不一定呢。”之后二人便都不再说话,似是陷入冷战。
展昭与白玉堂立在棺木两头,听到此时互看一眼,而后同时提息,纵身朝山顶跃去,动作间脚下那作为支撑的棺木竟然纹丝未动。待到山顶稍作调息,他二人便循着方才那对话的方向寻去,果然在半山之间寻见一处山洞,洞中停着几副棺木,看来与之前崖壁上的那些系数同族。
但此刻他二人却无暇顾及这些,方才王白二人的对话令他们诸多联想,白玉堂早沉不住气,只想一举擒了那姓白的问个清楚。然而遍寻洞中却不见王白二人身影,白玉堂不由狠狠一拳砸向洞壁:“定是方才绕道误了时辰,竟让他跑了!”
展昭见状上前在他肩头一按,道:“白兄莫急,此番虽是让白愁飞跑了,但听他二人方才所言,倒令我联想诸多。”
白玉堂心知肚明那二人既已离开,他现下又有伤在身,想要追去已是不及,虽则心中恼火无处发泄却也无可奈何,此时听展昭如此一说,便冷着一张脸僵着脖子看他:“什么联想?”
展昭于是略作停顿,待见他面色稍有恢复方才开口道:“白兄可还记得先前我二人曾经推测,此次进京乃是韩子澄一手安排,而他护送那位‘王爷’于林中夜会白愁飞,为的便是促成某事?”
“当然记得。”
展昭见白玉堂颔首,顿了一下又道:“那白兄可曾想过,韩子澄为何要以我二人为饵?”
白玉堂稍一回想便有答案:“因为黑衣人,是另有一方人马在寻贡珠。”
展昭旋即又问:“但贡珠之事,原本与那位王爷并无牵连,他却偏偏要将我二人抛出为饵,是何道理?”
白玉堂闻言稍有迟疑,但随即便目露清明:“……因为那贡珠所述之事,便是韩子澄他们想要促成之事。”
“正是如此。”话说到此,展昭双眉一展,自腰间摸出一只锦囊,递与白玉堂道:“先前我一直想不通这点,但方才听那白愁飞言道顺水推舟,我才有所领悟。那日在江州府衙,我提议代戚兄去往京城送珠,而戚兄则与顾公子同去江南查访黄绫卷,本是应势而为,却不想竟平白给韩子澄行了个方便。想你五鼠当年扎根江南,而那韩子澄既为你等后人,想必在江南也有些根基……”
“是以当你如此提议,他便顺水推舟,说平江府有班家老友,或可解那捆龙索,如此一来戚少商与顾惜朝就非去不可了。”白玉堂一面接腔,一面接过锦囊,先自内中取出贡珠,仔细查看却无端倪,便又将贡珠递返给展昭道:“但如此说来却又有些不通,贡珠既与那件事有关,又在你我手中,若韩子澄若想利用隐藏势力保得秘密不被泄露,则理应引我二人前去平江才是,却为何竟反而以我们为饵?”
“此事我先前也遍想不透,但现在却有些明白了。”展昭说着,将那贡珠在手中掂了几掂,而后一把握住,“因为那秘密根本与贡珠没有半点关联,而是藏在锦囊之中。”
“锦囊?”白玉堂闻言将锦囊送至眼前,仔细看过之后眼神忽有些转变。
“不错。”展昭一时却未发现他的异样,只颔首道,“此前我之所以想不通,乃是因为我一直忘了这锦囊其实一共有两只,一只便是你手中这盛装贡珠的,另一只则是那日在尚武镖局,卢振兴临终托付。而除我之外,只有戚少商知悉两个锦囊之事,但因为起先我们谁都没有想到真正与案件有关的其实是锦囊,是以当时在江州府衙,我和他都没有提起。”
“如此一来也就是说,韩子澄的如意算盘其实是待戚少商到了江州,便可派人伺机取走这盛珠的锦囊,那么他们所谋划之事便可如期进行,也不必担心秘密外泄,还有你我二人于明处为饵,牵制那些为贡珠而来的黑衣人。”白玉堂说到此处,忽而冷哼一声,言语间将那锦囊捏在手中一阵摸索。
展昭见他眼中怒火上涌,言语间不禁略显迟疑:“但有两件事他却始料未及,一是真正的锦囊之谜其实在我们手中,二是白愁飞其心有异……白兄,你怎么了?”
只见白玉堂目光越渐森冷,但一双凤儿眼却忽地一弯,带出唇边一丝冷笑,而他一双手捏着锦囊,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竟自那锦囊中取了一小卷布帛在手:“还有第三件事……便是凑巧这锦囊上的机关乃是我锦毛鼠白玉堂之独创!”
展昭随即取了那布帛过来观视,却不料上头仅写了语焉不详的四个字:五廿,寿斋。
 楼主| 发表于 2011-3-15 14:00:0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hyuki猴 于 2011-3-21 14:15 编辑

章三十一  六进开封

曾观大海难为水,除却梁园总是村。
虽有辽、金二国虎狼在侧,但汴京城内依旧一派繁华,只是不知这等看似祥和之民生还能持续几日。此乃国事休提,只说这日清晨时分,西城门外又新到了一批太湖石,由各府衙役们押运着排队等候,待守城卫兵一一检查过后方可入城。此本乃例行公事,想那花石纲皆由各府官员费心寻得,这入城通关之路想来早已打通。只是众家既为争功求赏而来,则此中便还有入城顺序之文章可作,于是这城门内外也就热闹起来。
说话间,正有三府衙役同了平阶的三名守军来到门前,为进城之序僵持不下、各执一词。而城楼之上,却见一白衣身影步履堂皇,手中轻描淡写拈了一枚金牌,不紧不慢走向冷眼注视城下的另一名白衣男子。那男子未着官服,却能端坐城楼之上,身侧一众将官,看似毕恭毕敬,但他身下坐着的却非是什么高背精雕的太师椅,而是一辆质地轻巧、做工精致的轮椅。
“哟,这不年不节的,大清早竟能在城楼得见成兄,莫不是今日城中又出了什么变故,而我竟又孤陋寡闻了不成?”步履堂皇的白衣人一见那身坐轮椅之人,忽地一抬双眉笑起来,言语间颇具几分熟稔调侃,但周身气度却并不显得流气。
那方身坐轮椅之人却面不改色,只淡淡瞥他一眼,恭恭敬敬举起双手揖了一揖,道:“侯爷说笑。如今这世道哪天没有变故,这京城之内又何处不见我六扇门中之人?倒是侯爷一大早不在温柔乡,却挤来这城门多事之地看人斗气,才叫少见。”
白衣人闻言目光微闪,但仅一瞬便即隐去,面上笑容不变,只向后者更近了几步,略略放低了声量:“我看这四大名捕当真是案子问多了,都喜欢明知故问。昨日五月十六,男人忌行房事,城里所有妓院都不开门——成兄比我尚年长几岁,虽说为人正直,平日少近女色,却总不至连这也不知道吧?”言罢见对方面色微变,却似没看见一般,转而将手中金牌交与身侧的一名将官,又与他耳语几句,便转身朝城下众车马看去,再不与那人言语。
这说话的白衣人不是别人,正是人称神枪血剑小侯爷的方应看,而那身坐轮椅之人不必多说,自是身为四大名捕而名满天下的无情公子成崖余。此二人因身属势力不同,虽暗中对立却素无瓜葛,但每当见面却都免不了唇枪舌剑一番,在旁人看来,多是方小侯爷年轻气盛看不得四大名捕出尽风头,但内中深意,却恐怕只有当事之人才得分晓。
闲话按下,且说那名将官接了方小侯爷的金牌,待他附耳吩咐完毕,便忙不迭下了城楼。无情不经意向那金牌眈过一眼,便知乃是宫中之物,于是心中对接下来所要发生何事也就清楚了八九分。果不其然,待那将官至城门前将金牌一亮,原先争执不下的三府衙役不但收声敛言,更同时返身将所押之车马退让两旁,而先前排在后头静默等候的几辆篷车就在此时徐徐而动,大大方方朝城内驶去。
这边方应看在城楼待得五辆篷车俱都入了城,方才将目光回转,就见无情双目微闪,道声:“侯爷,在下少陪了。”便转而推了轮椅离开。他于是抬眼将城下周遭细细一扫,只觉并无异样,但目光回转处又觉两个人影熟悉,混在人群中,一时却叫不上名字。待到先前那传话的将官呈了金牌回来,他复又向城下扫过一眼,却被手中金牌所折之晨光正刺在眼中。他这里眉心微蹙,顿时想起那并肩而行的两人不正是金风细雨楼的二位新楼主么?心下免不了一番暗忖:分龙节将至,太师府斋宴在即,此二人却与无情同于城门出现,难道却是巧合么?

再说无情下了城楼,于城门前设卡的守军身侧会同了金银二剑童之时,正与并肩而来的王小石与白愁飞打了个照面。但他三人却未寒暄,一来城门前人多混乱,二来各有要事在心,是以仅微笑欠身算作招呼。
王白二人随后没入人群,王小石稍快几步,将白愁飞落在身后,行不多远又返身回来拉他。白愁飞一面由他拉了过去,一面状似不经意回身瞥过一眼,但见无情已被金剑推至卡口前,看他面色焦急、四下张望,就不知是在寻找什么。
王小石在此时回过头来,问一句:“怎么了?”也抬眼朝城门关卡处望去。恰见方应看自城楼上下来,便不着痕迹收回目光,与白愁飞对视一眼,并不多言。此后他二人未再耽搁,直奔金风细雨楼而去,只是路上人群熙攘,摩肩擦踵之间,免不了略有松懈。待到二人并肩跨进楼中院落,却不知身后丈许之外早有人跟了一路。
且看这来人:一身素白却连襟袖花纹都讲究细致,手中一柄长剑亦是白柄白鞘,看面貌不过二十出头,却束着一头白发。而他身后掩在屋檐阴影中的同伴,却是蓝布轻衣,头戴斗笠,唯一与之相同的是双肩上垂下的发丝亦是白得无有一丝杂色。此二人一路尾随王白二人入城,此时见他们跨入院中,那着白衣的一个就有些不耐,手中长剑一紧就要上前。但他身后的同伴却忽一抬手按在他肩头,目光微闪间轻声道:“看这院落有些来头,稍安勿躁。”
白衣的一个闻言虽有不甘,却明白他所言有理,于是回身狠狠盯了那院门一眼,而后暗暗敛了内息,转身改在那蓝衣人肩头一揽,道:“走,先寻个地方喝酒去。”
蓝衣人闻言颇有些哭笑不得,但仍是先随着他走出巷口方才停步道:“真是前有狼后有虎也耽误不了你白五爷喂那肚子里的酒虫——这紧赶慢赶了一路,如今六扇门就在眼前,你反倒不急了?”
白衣人闻言一扬双眉,挑得一对凤儿眼笑意飞扬,那面目神采几乎要将他头顶的天光也比了下去。只见他忽而一展双臂,一只手仍旧搭在蓝衣人肩头,另一只手则将剑舞了个剑花道:“如今白爷想开了,那锦囊里写的五廿,想是指本月二十。今日已是十七,左右是被蒙了一路,日子就快到了,也不差这两天。待白爷喝饱了酒,再饱睡他两天,等日子到了凑齐了人头,管他什么是非曲直,先一刀撂倒了再说!”
蓝衣人见状不由失笑,但见他几日来紧锁的眉头终于展开了,心中便跟着放松下来,双眉一展,弯出好看的弧度:“也罢,六扇门既是官府衙门,住进去想来手脚多少有些不便,不如我们找间客栈先行住下,待寻个合适的时机再去。”

不消说,此二人正是白玉堂与展昭。自那日被困山中,后于山洞之中失去了王小石与白愁飞的踪迹,又于言谈中抽丝剥茧解了那锦囊之秘,他二人便未再耽搁,一路快马加鞭赶往京城。原本只一心想要早日到达京城,借由无情与六扇门之力探一探此事内情,却不想阴差阳错竟又让他二人在半途中遇见了王小石与白愁飞。
说来也是巧合,当日白愁飞与王小石在山洞之中争执冷战,本来一怒之下各自拂袖而去,快马加鞭直上京城,一路行来虽相距不过丈许却形同陌路,却不想竟被一场大雨赶进了同一家客栈。那雨声势极大,宛如瓢泼,冲得道上寸步难行,不知不觉便耽误了他们两日行程。而由于这般的大雨在此季节实为少见,一时间客栈人满为患,头前到的人还没走,后头到的就又塞了进来,第二天晚上客栈来了个刀客,一听掌柜的说没房间,当场就翻脸将手中钢刀搁在了柜台上。
那时候天刚过子时,客栈大堂中尚有几桌人吃完晚饭没离开,聚在一起听个小姑娘唱曲儿。白愁飞与王小石也在其中,只不过各自占了一张桌子,分居大堂两侧。那刀客“碰”一声将钢刀拍上柜台时,那小姑娘刚唱到“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小姑娘年纪小,当场被吓白了脸,缩在拨弦的老头边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眼看就要掉下泪来。王小石见了心中一软,手里一支筷子就飞出去落在了那刀客的手背上。
一时间满座皆惊,但见那刀客回过神来举刀便砍。看他虎背熊腰、身形笨拙,动起手来却一点也不含糊,一把钢刀舞得虎虎生风,脚下步伐却很有几分轻灵。
座上众人顿时都为王小石捏了一把汗,同时忙不迭起身各自散开,只有白愁飞坐着不动。只见他一双手被桌上油灯照着,白得堪比那缩在角落的小姑娘的脸蛋儿,一只手执着酒杯,一只手不紧不慢捡着面前瓷碟中的花生米,仿佛全然看不见王小石那边的惊险。
那边王小石见那刀客一刀砍来,微一侧身先躲开一刀,接着翻身自桌面上一滚,动作看似狼狈,却其实轻轻松松又闪开了第二刀。
那刀客一见之下便觉得王小石拿他开心,顿时怒火上窜,手下刀风更猛了几分。王小石这才发现这刀客拿的其实是把鬼头刀,刀身比寻常钢刀宽过寸许,刀锋处直上直下,开了一寸来宽的锋口。如此一来这刀便有了斧头一般的砍杀力,若是力道足够,一刀下去甚至能将人生生砍成两断!
心下不由更警醒了几分,王小石略整了整手中招式,身形却半点未有进步,仍是轻巧中带有几分狼狈。白愁飞侧目睨过一眼,而后举杯喝干了杯子里的酒,轻嗤一声。之后待他放下酒杯打算再将酒斟满之时,王小石却被那刀客一记横劈逼至了他的身前!他这里不偏不让正挡住王小石的去路,而那边刀影一闪,那一寸来宽的锋口就抵在了王小石的喉结之上!
险险险险险!
眼看王小石就要当场被那刀客斩首,几乎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那角落里的缩着不敢动的小姑娘甚至已然掩住双眼尖叫出声!
然而许久却不见下文,王小石的脑袋仍旧好端端地呆在肩膀上,甚至连紧贴着刀锋的喉结上也未见一丝血痕。
在场众人见状无不讶异万分,待到看清那方的情形,却俱都倒抽一口冷气!原来那边背光的阴影里,正有一只手贴在王小石的颈侧,上头两只手指宛如拈起花生米一般轻轻拈住了那钢刀上的锋口!而就是这轻轻一拈,便使得那柄鬼头钢刀宛如被重逾千斤的兵器格住了一般,再也无法进前一分!
那是白愁飞的手。
白愁飞的惊神指。
王小石突然侧过脸去看他,黝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情绪。
白愁飞却只看了他一眼,而后面无表情地看向那名刀客道:“这刀沾了水气,再不打理怕是要生锈了,我的房间让给你……”
话音未落,王小石已然一把抓过他的手腕,轻而易举闪过刀锋拉着他往客房走去,动作利落如行云流水,哪里还看得出半分狼狈!

自然,这仅是途中一个小插曲。然而就是这个小插曲,让随后而来也在这家客栈投宿的白玉堂和展昭寻得了王白二人的踪迹。紧接着二人循着线索又追了两天,终于在京城外三十里处的一个旧茶棚中看见了和好如初的王小石与白愁飞。那时京城已在眼前,二人为免打草惊蛇,便决定先跟着他们进城再作打算,之后便有了头前那一幕。
言归正传。
再说展昭被白玉堂半拖半揽地拉进一间酒楼,二人一番吃喝,末了又寻了一间客栈住下。连日来快马加鞭,他二人俱都疲累得紧,便决定先睡一觉,到了晚间乘着天黑再行动作。如此一觉睡到日落西山,路上行人渐少,至掌灯时分,京城三面城门已闭,唯南门之外仍旧车马杂乱,一早起就在这里排队的押石车已然有大半入了城,但仍有几拨车马在门前较着劲。
忽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远处传来,城楼上守城的将官听见了,眯起眼朝声音来处望去。只见十丈开外正有一面黄旗迎风招展,近了,便看得清是有双马并骑。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两匹马便又再近了些,头前一人黑衣黑面,手中举着黄旗翻飞,高声喊着:“让道让道,八百里加急!”而他身后的另一人却是一袭书生打扮,暮色中只模糊看得见身上青衣血迹斑驳、满是风尘,头上一顶斗笠,把整张脸遮了大半。
此二人双马一路飞奔,仅片刻之间便已到得城下。守城的官兵与城门外排队等候的车队为那书生身上的血迹所慑,连忙开门让道,一时间倒忘了辽金二国均在北地,而他二人自南方过来,那边何来战事?之后待到城楼上的将官骤然省起,那两人双骑却早已入了城中,几乎连马蹄声都听不到了。那将官心虚之余赶紧差人去追,又遣了一名军士去相府报信,自己才匆匆忙忙跨马跟上。
马从西市疾穿而过,不多时又拐上大路,那将官分毫不敢怠慢。远远却忽见自己派去追赶的小队在一路口停滞不前,他心中不由莫名,一面拉马慢了去势,一面暗自将手中佩刀紧了一紧。
哪知走到近前却并无异状,只带队的十夫长见他到了,小跑前来报讯:“大人,那两人往六扇门去了。”
那将官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心道好在非是什么歹人。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六扇门能动用八百里加急的只有四大名捕的平乱玦,但四大名捕他都认得,其中明显没有方才策马而来的那两个。如此一来他刚刚放下一半的心便又提到了嗓子眼,赶紧一拉马缰道:“切莫涣散,整好队跟我来,我们去六扇门看看。”言语间已然一马当先,往六扇门而去。

同一时分,无情正在中堂翻着一册卷宗沉思,门外铜剑却忽然来报:“公子,平江府传来八百里加急。”
他连忙放下手中卷册,自桌后转出轮椅道:“可是戚捕头回来了?”言罢见铜剑摇头,他双眉微蹙,稍顿了一下,又问:“来人现在何处?”
“正在西花厅等候。”铜剑说着,便过来帮他推轮椅,同时压低了嗓音道:“公子小心些,我看来者不善。”
无情听他所言,面上并不动声色,但心中却已然暗自计较了一番。他数日前收到戚少商的飞鸽传书,已经知道他动用了八百里加急的快马回京,此刻信使已到,却为何来的不是戚少商?心下顿时疑问重重,但左右线索全无,空想无益,他于是索性敛了神思。举目间,西花厅已在眼前,守在门前的金银二剑与刀童一见他到来,便向内中之人通报了一声,同时左右散开将无情让入厅中。
厅中正坐着两人,脸朝门口的一个,正是方才手舞黄幡一马当先的黑脸汉子。而坐在里侧的青衣书生头上仍旧戴着斗笠,宽大的檐子让烛光一照,借着阴影将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无情见状眼波微转,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番后转身将外头的人遣走,又令四童从外面掩了厅门。待到屋中仅剩下他们三人,这才开口向他二人招呼道:“在下成崖余,见过连云寨穆大当家,不知里面那位朋友……可是顾公子,顾惜朝?”
发表于 2011-4-5 01:50:12 | 显示全部楼层
迫不及待、、、!等更新、、、!
 楼主| 发表于 2011-4-7 17:37:02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三十二  火烧开封府
       
        外头月朗星稀,厅中烛影轻摇。无情如此开口相询,特意将称呼摆在姓名之前,为的是打消来人心中疑虑。而那书生明显亦是通透之人,闻言便不再迟疑,将头上斗笠摘下,露出一张苍白疲倦的面孔。只见他双目微红、形容憔悴,颇能看见当年金銮殿前晚晴姑娘身故时的影子,无情虽只当年惊鸿一瞥,到如今却仍记得清晰,确是顾惜朝无疑。只是时过境迁,此时又有穆鸠平在侧,想必这一身狼狈早已不是因为当年那薄命的红颜,再联想他能以八百里轻骑到此,必与戚少商脱不了干系,于是心头便有了几番猜测。
        心中正自疑问,那边顾惜朝却开口道:“无情公子果然与众不同。顾惜朝一介乱臣贼子,乃六扇门奉旨缉拿之要犯,今日公子却不但不抓,反而刻意许个安稳,实令惜朝叹服之余更觉庆幸。”
        “顾公子过誉了。”无情闻言淡笑,“天下万事皆不过人情二字,顾公子既能为戚兄抛开生死一闯六扇门,成某亦非无情之辈,举手之劳网开一面又有何不可?”言罢稍作停顿,他回身看了一眼窗外,略略压低嗓音又道:“只是戚兄几日前飞鸽传书告知近日将以八百里信道回京,却为何到的只有两位——敢问戚兄现在何处?”却不料此言一出,那边二人竟同时一默,顾惜朝目露凄楚不说,就连穆鸠平也一下红了双眼,几乎落下泪来!
        心中不由“咯噔”一声,无情连忙上前追问,却见穆鸠平恨恨看了顾惜朝一眼,别开脸道:“让他说吧!”
        顾惜朝随之深吸一口气,面色比先前还要苍白,无情几乎以为他要当场昏厥。但当他开口叙述他与戚少商如何在在平江府识破了蒋夫人探得锦囊之秘,又如何为救穆鸠平被困紫琅山,最后终于逃出生天却将戚少商一人留在了水中洞穴,那般的语调平静,却几乎半点不见情绪起伏。无情不由心下慨然,暗道此人如此心性,活到这个岁数,该是过得何等辛苦!
        心思回转间,那边顾惜朝已然道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双眼微垂将其中情绪掩了大半,重又陷入沉默。无情深知他此刻心境,又见穆鸠平在一边忿忿然几欲发作,于是开口将话题引开:“这么说来,戚兄的意思是让顾公子与穆大当家先行上京与我会合,为的是襄助那两名白发的朋友?”
        顾惜朝闻言抬眼看他,稍顿了一下,略整了整几欲溃散的神思道:“不错。那两位朋友携带贡珠上京,虽说一开始便打算以此为饵牵住黑衣人,却并不知还有韩子澄在背后推手。此番两只锦囊之事已明,韩子澄那方唯恐事情败露,对戚少商尚能痛下杀手,更何况他们携了锦囊在侧?如此想来,他二人实在处境堪舆。”
        话说到此,他忽而锁紧了眉头,大约是一路快马加鞭,又记挂戚少商生死未卜,面上疲惫之色更甚,一直置于桌面上为纱布包裹的左手更隐隐有些颤抖。无情见状正欲发问,却见穆鸠平侧目看了顾惜朝一眼道:“这厮手上伤势不轻,这一路也没空换药打理,成捕头若是方便,可否替他请个郎中?”
        无情闻言赶紧将轮椅转至近前,征得顾惜朝同意,将他手上已被血污染黑的纱布解开查看。哪知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不由大惊:顾惜朝一只左手齐腕没了一层皮,又在水中泡过,此时已然烂得深了,若不立刻处理,恐将生生废去!他于是当即差了铜剑前去取药,又命刀童送来清水,打算亲手为顾惜朝料理伤口,却不想刀童刚端了水盆进来,门外银剑却也跟着过来道:“公子,南门守将吴参军带了大队人马前来,查问前头来的八百里加急送的是何方战报。”
        厅内三人闻言俱都一惊,下意识向彼此看过一眼,无情便问道:“二位方才可是由南门入城?”
        “正是。”顾惜朝道,“想是他们知道南边无战事,又见我们往六扇门来,却非四大名捕,因此起了疑心——成捕头,惜朝伤势尚能自理,只是外头这一关,恐还须你前去圆和一番。”
        无情闻言颔首称是,也不耽搁,留下铜剑刀童与顾惜朝搭手,自己则同了金银二剑前去面见吴参军。好在那吴参军虽属蔡京一脉,与无情私下却有些交情,是以一番说辞便也交代了过去。
        前后大约过了三刻有余,无情方才送走了吴参军,回转西花厅,推开门,但见屋中清水药石俱已收拾干净,却有浓重血腥之气扑面而来。不必问也知道是顾惜朝割肉剔骨所至,再看那刀剑二童面色惨白,穆鸠平一张黑脸上满是汗珠,可想而知方才该是怎样一幕骇人情景。他于是抬眼向内中看去,见顾惜朝正背过身去以衣袖轻拭额汗,心中顿觉叹然。
        然而无情却很明白,以顾惜朝的心性,此刻必不愿旁人多言。是以他刻意敛了神思,只待他转身看向自己方才仿若随意般问道:“顾公子伤势无碍么?”
        顾惜朝果然一语带过,而后将之前被打断的话题重新提起,道:“之前我提到那两位朋友,自平江府取道京城,算算路程,即便途中有所延误,这几日也该到了,不知成捕头可曾留意?”
        无情闻言忽而一顿,右手指尖在轮椅扶手上一拍,道:“我方才正要说起,顾公子口中那两位白发人,可是年约二十出头,一人头戴斗笠,一人身着白衣?”
        顾惜朝闻言暗忖片刻,心道展昭心思缜密、行事低调,想是与白玉堂同路不愿二人白发少颜、太过张扬,因此戴了斗笠。随即上前一步道:“莫非成捕头已然见过他们了?”
        无情颔首道:“虽然只在城楼一瞥,但我想应是他们无疑,只是待我追下城楼,他二人却已不知去向。”
        “无妨。”顾惜朝说着重又坐回桌边,面色看来比先前略显轻松,“既已到了京城,便是在六扇门的地盘,要寻他二人想必不难,更何况我们现在还有两拨帮手。”
        无情闻言双眸一亮,似是突然想通了什么,再看向顾惜朝时眼中更多了几分激赏:“原来如此,我说你二人为何明知会招来麻烦还偏偏策马入城搞得如此动静,原是打的引蛇出洞的主意!”话音刚落,却闻外头忽一阵人声嘈杂,随后金剑推门而入,急匆匆道:“公子,开封府那头出事了!”
       
        火光冲天,自如墨般的暮色中骤然而起,转眼连成火海。四周更鼓铜锣响成一片,惊起官兵民宿,带了手边所有能盛水的器皿,焦急间乱成一团。然而正在这如同煮沸一般的火海汪洋之中,却有人在火舌烈焰间飞翻跳跃,一人白衣如洗,手舞灵剑却若斧钺劈山,一人蓝衣深邃,重剑纷飞恰似落叶知秋!
        此二人却不是旁人,正是白玉堂与展昭。想他二人连赶了几日终于到得京城,终于寻得王小石与白愁飞的落脚之处,又在酒家吃饱喝足,囫囵睡了一觉,到得太阳落山方才起身。那时正值两市将闭,街上行人纷纷,多是放了工往家赶。他二人一见时辰未到,便打算四处转转,毕竟一别经年重归故地,这份机缘实在难得。
        于是二人便暂且放下了贡珠之事,带着几分感慨心境,四下闲逛起来。不知不觉便至掌灯时分,白玉堂腹中酒虫作怪,却引得双眸一亮,忽地一拉展昭,凑在他耳边道:“猫儿,我有个好去处,你可愿来?”
        展昭见他眉眼带笑,两只眼珠亮得几乎要溢出来,不由得也跟着露了笑意道:“白兄相邀,展某自当奉陪。”
        白玉堂闻言双眉一展,忙不迭转去寻了间酒铺抱来两坛白酒,丢了一坛给展昭,拉了他就往城中跑,一路过去也不知钻了多少条巷子,终于停在一处院落的角门之外:“到了。”
        展昭闻言四下看去,只觉四周景致似曾相识,一时却又说不出在哪里见过。那边白玉堂却将酒坛的泥封拍开,仰头灌了一口方才长舒一口气道:“这皇帝老儿总忙着给自家院子添砖加瓦,却将这街头巷里的搁着不管——都百多年了,居然还能让白爷凭记性找见。”
        展昭听他如此一说,忽而省起什么,左右走动几步,又将这院落看了看,终于看了个明白:“这是……开封府?”
        白玉堂顿时大笑开怀,抬手在他肩上一拍道:“可不就是你的老窝么?”
        展昭闻言一阵激动,也顾不得他那些调侃,复又抬眼向四下望去。白玉堂见状一弯唇角,走过去拉了他道:“你这样能看见什么?还是往高处去看得清楚些。”言语间不待展昭反应,已然提息而起,动作间顺手往他腰上一带,便与他一同跃上墙头,又再一个起落,已到了后堂屋顶之上!
        展昭起先有些紧张,但踏上屋顶顿觉豁然开朗,便也不再多言,只向四周看了看,确定并无惊动官差,方才轻舒一口气,坐下来拍开酒坛上的泥封。那边白玉堂早已在他身后横卧下来,单手撑在脑侧,不知在想些什么,间或仰头灌上一口酒。
        一时无话。顶上月色清朗,四周寂静无声,他二人一坐一卧,眼前是空无一人的开封府后院,一时间倒似陷入了某个亦真亦幻的空间。展昭只觉一阵恍惚,眼前光影流动,朦胧间仿佛看见自己的身影,就在那院子当中,斩了白玉堂的钢刀,一闪,又自偏厢里出来,接了公孙先生递来的书信,或是与包大人并肩立在廊上,推演案情。但那些身影俱是模糊不清,被风一吹就散了,想要再聚却是不能,令他心中一阵空旷。他这里正自心慌,肩上却忽而着人一拍,一转眼正对上一双眯缝着的凤儿眼,目光澄亮,耳边同时响起白玉堂的声音:“你这猫,回了老窝也不高兴,看那眉头皱的,想什么呢?”清晰而真实。
        展昭只觉心中一定,盯着他看了许久,而后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来到这里,颇有些近乡情怯之感。”
        白玉堂与之对视,二人四目相距不过半尺,末了却是一声轻嗤:“酸什么?白爷离这么近,怎不见你有半点怯意?”
        展昭也不多言,只将手中酒坛举起来灌了几口,身子一歪,与他挨在一处,半晌,终于开口轻飘飘似唱似吟哼出一句话:“从来只知鼠怕猫,闻所未闻猫怯鼠。”话音未落,人已弹身飘出数尺,而就是这数尺之距,竟叫他险险避过了一支无声无息破空而来的袖箭!
       
        袖箭焠毒!月光下箭头银光一闪,竟隐隐泛出蓝光!而紧随那袖箭而来的一阵劲风却是寒气逼人!
        “是剑气!”
        白展二人几乎同时在心中想道,手中酒坛凭空一格,只闻哗啦啦一阵响过,两只酒坛竟同时碎在眼前!但那来人却也因此现了身:一身黑衣与之前所遇之黑衣人看来并无区别,但手中兵器却是一双子母剑,而正是这一长一短两柄剑同时击碎了展昭与白玉堂手中的酒坛!
        心下顿时便知来者不可低估,展昭与白玉堂抽剑在手,却是一左一右向两处退开。展昭退开两步却又回身发力将子母剑缠住,而白玉堂却往院门处跃去。
        那是袖箭来处,方才破空之声虽弱,但仍逃不过白展二人的耳朵。他二人心知子母剑难缠,自然不能放着这处隐患,于是在拔剑之际心中便已有了分工:展昭蓝衣深邃,黑暗中目标模糊不易偷袭,于是留下缠住子母剑,而白玉堂则去暗处寻那放箭之人。
        说话间,白玉堂已然掠过院门。此时月正中天,清白月光下院中各处一览无余,却不见半个人影,只有角门边簇着一簇半人高的花丛。白玉堂于是凝神静气,忽而目光一厉,飞身向那花丛跃去,手中长剑当空劈下,却是后心大开,露了个要命的破绽!而就在这要命的一刻,身后果然悄无声息凭空飞出一支袖箭,伴着极其细微的破空之声,正对着白玉堂背后空门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
        眼见白玉堂一剑劈向花丛,自己却要被一箭洞穿,他却忽将劈至半路的剑身一平,“刷”一声掸在一支山茶花茎上,竟借力腾身而起,凭空转了一记鹞子翻身!而这一翻之下不仅掩了空门避开那支袖箭,还令他得以返身向那袖箭来处逼去!原来他方才便知这簇花丛根本无法藏人,而来人既在暗处伺机暗算,他与其四下寻得漫无目的,倒不如引他出手。果不其然,他这里空门大开,那人躲在暗处看得清清楚楚,顿时只觉机不可失,却不料原来是计,一出手便露了藏身之处,正中白玉堂下怀!
        你道此人袖箭功夫了得,脑筋却笨得可以,居然一下就上当?其实不然。想他所用袖箭造得精巧,手上功夫练得也绝,袖箭破空几乎无声无息,若换了旁人,先前既在屋顶上见过,必定不敢以身作饵。只是此番前来寻他的却非旁人,而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锦毛鼠白玉堂!此人心性骄傲、悟性却极高,先前在屋顶既然听过一箭,此时又是打定了主意以身为饵,一剑劈出之时便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耳朵上,而他一身功夫本来天下少有,更难得收放自如,既然全力施为,自没有半点差错。
        再说白玉堂飞身逼向袖箭来处,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至那人身前。那人藏身屋檐之下,全身掩在屋檐的阴影中,若非走到近前,根本无从发现。但此时白玉堂却看见了他,并且身形并着宝剑凭空跃下,宛如猎鹰捕食,仅三个字:快!准!狠!那放箭之人一击不中,正觉不妙,一转身顺着檐子兜了几个翻身,宛如一只灵猴在树间跳跃。
然而他却不知道白玉堂早看惯了御猫身法,对此只当小菜一碟。只见他身形在空中一拧便又转了方向,手中宝剑“铮”一声正钉在那人落脚的木椽上,再借力将腰一折,堪堪以双膝夹在那人脑侧。接着腰间一挺,那人头便被送至剑锋之下,白玉堂手腕轻轻一按,便是一刀两断,人头落地!他却看也未看那人头一眼,只将宝剑一拔,翻身上房打算去给展昭帮手,却不料上了房顶才发现先前落脚的那处房顶不知何时竟已烧成了一个火圈,而火舌烟雾缭绕之间,与展昭缠斗的早非子母剑,而是兵器各异的四名黑衣人!
发表于 2011-4-7 21:35:0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rosie7788 于 2011-4-7 23:05 编辑

多謝大人!太開心了!看得痛快!
這文會成經典啊、、、!
戚公子下落如何?
希望是HE。
 楼主| 发表于 2011-4-8 12:53:40 | 显示全部楼层
放心吧 我是QM 包子不会有事的~~
 楼主| 发表于 2011-4-13 10:59:14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三十三  贼喊捉贼

更鼓乍响,展昭仗剑而立,但见院内官差俱已被惊起,手执刀箭在屋下围作一团,暗暗叹了一口气。方才白玉堂向那放箭之人追去,他自知酒坛破碎已然惊动了府内众人,便想将子母剑引开,往去别处施展。然而子母剑却是难缠,长短双剑左右游走恰如蛇踪,逼得他只得近身招架,难以抽身,如此一来时有耽搁,那屋内的官差衙役们便纷纷围了上来。
然,屋顶上两道身影俱是快捷轻灵,子母剑左承右辅出其不意,巨阙翻飞灵动恰若翔龙,一看便是高手过招。众衙役虽为官府之人,却也常在江湖浪边行走,明白此时出手不宜,于是只得暂且围守屋下,起先还有人仰仗开封府官威高声喝问,但随着屋顶二人越打越精彩,渐渐地便没了声息。
那时展昭已与子母剑对拆了数个回合,但他有意活捉,是以未尽全力,而那方子母剑不知是否也得了活捉的指令,手中双剑所指俱是拿人的要位,也不伤他性命。如此双方一再僵持,久了,却是子母剑先沉不住气。他心知那放箭之人只有袖箭功夫了得,旁的却是欠缺,方才白玉堂前去寻他,若是一举得手,此刻早该返回相助,如今……却恐怕已生变故。心下既有此想,手中便再耽搁不下,于是蓦然提息将双剑一分挑向展昭!只见银光过处恰如一场一短两条灵蛇蜿蜒而上,又似两道闪电,直指展昭左右双肋,快地令人措手不及!
当真是险之又险!只闻围观众人一声惊呼,那两道银光已经到了展昭肋下!紧接着却闻“铿”一声兵器交接,竟是巨阙剑尖击在了子母剑的短剑正中,再闻“铮——”一声如啸龙吟,那剑得前段便被削起半天高!众人不禁大吃一惊,但俱未看出展昭是如何做的,心中正自疑惑不解,就见展昭剑锋疾回,眨眼间竟绕出数十剑花,宛如盘龙绕柱,却是逆行剑路,自子母剑的长剑尖端直绕上来,末了“噗”一声正刺进肩窝,逼得他长剑脱手!
顷刻间,胜负已分。子母剑肩上插着巨阙剑尖,只觉自己如同做了一场梦一般。原来他那一招虽看来是双剑同时取肋,但其实右手长剑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杀招乃在短剑:一招出手迅若闪电,短剑却比长剑更快了一倍有余,上可挑削掸切,下可劈斩剜刺,接了无穷后招,每一个方向都去处。然而常人见双剑同来,心知剑有长短,定然先取长剑,待到发现不妥,早已被制,就算看出其中奥妙,以长剑出手之迅,躲闪尚且困难,更何况出手反击?而方才展昭却片刻也未迟延便仗剑直取短剑,除却判断力奇准,那身法剑路更是快绝精妙,天 下少有!
心下不由骇然,子母剑一时怔忡,竟忘了身已遭制,而当他惊醒回神之际,展昭已然点了他身上穴道,紧接着迅速卸了他的下巴。他立刻便明白展昭知他齿中藏毒,正自懊恼,就见眼角前火光一闪,一支小巧火箭正射入口中!紧接着“轰”一声火光冲天而起,带着他的整颗头颅,飞散向漆黑夜空!
一时间,四下哄然。展昭眼见天外飞来火箭将子母剑头颅炸开,只觉措手不及。然而更令他措手不及的却是那残留在子母剑颈项上的火苗,随着子母剑躯体倒落,竟不巧正落在先前因酒坛碎裂而泼洒在屋顶的酒水上,那酒极烈,遇火则燃,只不过眨眼功夫,屋顶四周已然窜起窜起数条火龙,渐渐地烧成一圈。
“还愣着作甚,快救火!”心下登时一拎,展昭眼见四周衙役俱被眼前情景惊呆,忍不住双眉紧蹙,高喝一声。
屋下围观的众衙役这才警醒过来,纷纷散开前去寻找灭火之物。展昭亦打算前去帮忙,却不料方自转身,就见四道人影自四面黑暗之中乍现,手中斧钺钩叉兵器各异,动作间仿若无声无息更令人胆战心惊!
“猫儿!”白玉堂正在此刻回返,远远见展昭被围,大喝一声跃入火圈之中。
展昭见他回来,心下稍安,旋即与之背向而立,沉声道:“小心。”他脑中飞快将先前情景回想过一遍,再看这四周火苗与眼前四人,忽然觉得不妥:这四人虽着黑衣,却未蒙面!
心中正有想法呼之欲出,就闻身后白玉堂忽道:“这群是来要命的,猫儿,咱们已在开封府杀了人放了火,跑是不跑?”
展昭顿觉豁然开朗,立刻想到这四人与原先追踪他们的黑衣人不同,不曾蒙面,却敢在官府之地现身,并且明目张胆杀人放火,若非当真丧心病狂,就只有一个原因:师出有名。如此想来,这四人恐怕根本是官府之人,于是现下情形在旁人看来便是他与白玉堂杀人放火被捉现行。
当真是贼喊捉贼,然而若无证据,则百口莫辩,展昭心中再明白不过。无奈之下只得一个字:“跑!”言语间与白玉堂携手提息,一记燕子飞跃至半空,又在白玉堂膝上借力再接一记,转眼间已并肩落在十丈开外!

同一时分,顾惜朝、穆鸠平也与无情和四童一道赶到了开封府。先他们一步到的是先前到六扇门一行的南门守将吴参军与他的一队人马,乃是在回城途中听说开封府出了事故,到得近处一见火光冲天,便忙不迭赶过来帮忙。
那时天色已被火光然得通红,无情一见吴参军就要上前询问状况,却见他忽而勒马断喝一声:“什么人?”话音落时,只见开封府后院的屋顶正有一深一白两道人影如晓燕入云一般窜出,仅两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继而又有四人,分持着四样兵器紧追而去,黑暗之中无声无息,宛若鬼魅。
吴参军身旁忽有一名士卒高声道:“大人,后面四个像是刑部锁魂钩命四位捕头,那前头的两个莫不是放火的贼人?”话音方落,吴参军已然策马狂奔,带着手下人马朝那六人追去。
无情见状正自疑惑,却见顾惜朝自一旁靠过来,低声急道:“是他们!”
他乍然抬眸,而后沉思片刻道:“你与穆大当家带金剑银剑前去襄助,我去想办法拖住吴参军。”
顾惜朝闻言颔首,也不耽搁,立刻与穆鸠平并着金剑银剑向那处追去。无情却未上前,而是又再沉思片刻,继而转身往反方向而去。

且说穆鸠平同了顾惜朝带着金银二剑去追展昭与白玉堂,不多久却失了二人踪迹。金银二剑随即俯身于地面,打算凭借马蹄声判断去向,却被顾惜朝出言打断:“不必听了,那二人以轻功见长,这城中道路曲折,要想骑马追上他们谈何容易?那位吴参军此刻恐怕也在团团转呢。”
二剑闻言对看一眼,想他言之有理,只得作罢。穆鸠平却在一旁不耐烦道:“那现在怎么办?听马蹄也不管用,你可有办法?”
顾惜朝薄唇紧抿,却未回答,而是反问道:“若是你,在城里犯下了杀人放火的案子,后头还有捕快在追,你会往哪儿跑?”
穆鸠平闻言蓦地静下心来,半晌,与金银二剑对视一眼,道:“出城。”
顾惜朝颔首:“京城东北西三面皆是一马平川,没什么藏身之处,唯南门外向西三十里有一处槐花林。”
穆鸠平若有所思,而后抬眼看他:“可是城门已关,他们怎么出去?”

“打出去。”
此时展昭正与白玉堂并肩挤在城墙拐角处,远远看着早上进城时走过的南门城关,尽量敛着呼吸,压低嗓音回答白玉堂的问题。
白玉堂闻言侧首望他一笑,鼻尖几乎蹭上他脸颊,一双眼在黑暗中亮得出神:“好猫儿,倒有几分白爷的气魄,只是这回白爷可不同意,城楼上重兵把守,白爷可不想再当一回刺猬。”
展昭闻言只觉呼吸一促,双眼直望进他眼中,良久方才沉声道:“我自也不会再让你有那样的机会。”言罢稍作停顿,他侧耳去听四周动静,片刻后唇角微抬,意有所指道:“所以让他们去打,我们只管出去。”
白玉堂顿时便知他用意何在,也笑弯了一对凤儿眼,接着蓦然转身向城楼那方跃去。展昭眼见那一抹白影只几个起落便至城下隐在了一方旗幡之中,自己便也纵身而起,掠向方才将那四人抛下的巷口。
那巷口距离城关不过百余尺,侧眼看去,正望得见那方旗幡微动。展昭便在此处寻得一片阴影掩住,而后以手掩口,打了一个唿哨。那哨声极响,在四周一片寂静中听来更是刺耳。那边城楼顿时便有了动静,楼上人影火把影影绰绰,不多时已然灯火通明,又过片刻,便有一小队人马自城楼门处过来,四下探查。
展昭暗自敛息,藏在阴影中纹丝不动,却是耳听八方、眼观六路。他明知方才追踪的四人并不会这么简单就现身,然城楼官兵近在眼前,即便他们本为官府之人,但既做这见不得人的勾当,就多半还是会心虚。
心虚则气浮,气浮则易躁。他闭上眼,仔细聆听,而后在那边旗幡处再度响起一声唿哨之时蓦然睁眼,以翩若鸿毛之姿一跃而起,翻身越过几道屋脊,身形攀转宛若灵猫,闪电般将同样掩在一处阴影下的一道人影制住,封了四肢哑穴,又将他外袍脱下罩在身上,提了他手中兵器就走。
此时那边城下已然乱作一团,城楼官兵听得哨声近在眼前,却遍寻不见人。而隐在暗处的另三名黑衣人担心白展二人出城,踌躇再三终于也现了身。双方人马见面各自盘问,展昭听那三名黑衣人自称刑部锁魂钩命四大捕头,低头一看手中短斧,将巨阙与斧柄并在一处。远处城楼上便在此时响起一声惊呼:“有人出城了!”
说时迟,那时快!正在城楼下官兵与那三名黑衣人闻言大吃一惊之时,展昭忽地飞身而起,绕开城下官兵向城楼硬闯过去,起落间可以亮了手中短斧。那三名黑衣人中顿时便有人惊喝一声:“老四!”也要追将过去。
这一来守城官兵不干了,城楼下为首的一名十夫长长戟一横将人拦住道:“几位捕头留步,城关重地,便是六扇门来拿人,也要亮出平乱玦方可一谈,刑部未有上谕,切不可枉入城关!”话音未落,那边城楼忽来一声惨叫,原是一名官兵左眼中了一击,自城楼摔将下来!紧接着又一声惨叫传来,却是方才展昭硬闯过去的方向,只两个字:“二哥!”戛然而止!
当下城楼上下乱作一团,守城官兵以为锁魂钩命硬闯伤人,锁魂钩命恼恨官兵阻其行动伤其兄弟,不由分说战在了一起。混乱中,近城楼处的一方旗幡倒了半截,也不知是何人所砍,竟在空中荡出十数尺,直落在西脚门外的阴影之下。无人在意,更无人发觉那旗幡之下转眼间竟翻出一个人,白衣白发,却仅一闪神的功夫便被一件如墨黑衣兜头罩了起来,隐在阴影里,再看不分明。

“这什么劳什子!”不消说,那白衣人正是白玉堂,而此刻他身上正兜头罩着展昭自那位老四捕头身上脱下来的黑衣,满脸嫌恶不耐。
展昭见状莞尔,却是按下他欲将衣服甩开的手替他将袍子穿好,道:“待会儿翻墙出去,你一身白衣太过招摇,暂且忍忍吧。”
白玉堂本还欲挣扎,但见展昭双手替自己掩好衣领、系了绳结,忽觉那厌恶之感全没了,双眼一弯道:“方才白爷那颗石子,打得可正是时候?”言罢见展昭不答,默了片刻又道:“你那声二哥叫得倒是入情入境,白爷尚不知道你还有唱戏的天分。”
展昭闻言只觉无奈,却明白现下情境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于是并不接话,只抬头向城楼上望去。白玉堂却看也不看便道:“这城墙比之当日那山崖只低不高,且有的是借力之处,便是白爷一人也翻得。”
展昭知他说得不错,心下便也放宽了几分,道:“此地不宜久留,有什么话还是墙外头说去。”
白玉堂闻言颔首,而后率先跃起,足尖在城墙缝隙间一点,竟陡然拔起十数尺,展昭随后而上,亦是毫不逊色。
转眼间,二人已攀至城墙过半,而顾惜朝、穆鸠平也同着金银二剑来到南门。城下官兵仍与锁魂钩命战得难分难舍,锁魂钩命虽武艺高强,无奈双拳难敌四手,竟未占得半点好处。
顾惜朝一眼看见锁魂钩命只有三人在与官兵混战,顿时心中有数,也不声张,只抬眼向城墙细细看去,但见墙上过半之处隐有人影移动,便自留了心,注意眼前的一锅粥。却不料回眸间忽见不远处巷中一人穿着中衣掠出,向着混战中的众人大声喊道:“住手,大家都中计了!”他双眉顿时一蹙,当即垂下右手捏了一柄小斧在手。
穆鸠平见他气息忽变,心知有异,下意识也自凝神。金银二剑亦是久历江湖,心下顿时明白他们要找的人多半已寻了出城之路,只是半途杀出这个人,恐将坏事。眼见面前乱战已停,四人正自静观其变,耳边却忽闻破空之声!乍然回神,但见一支三羽长箭自一丈开外疾射而来,不偏不斜,正射向城楼上移动的人影!
情势丕变!
穆鸠平一声惊呼尚未出口,顾惜朝手中已然飞旋而出,鬼哭声中向那长箭削去!然而仍是慢了一步,斧锋仅堪堪扫过箭尾便自回转,并未将箭击落。顾惜朝见状正自心焦,却忽闻那边“叮”一声脆响,箭身竟被一物弹开数寸,而仅这数寸之误,便为那城墙上的二人赢得了空间,只见二人身形再起,一个起落跃上城头!
但此时,第二箭却也到了!
然而顾惜朝小斧业已出手,长箭飞至半途便已被削成两截!
但谁都未想到这一箭却是双箭并射!顾惜朝削下一箭,另一箭仍旧向城头飞去!眼见就要射中,却又闻“叮”一声脆响,同时一个影子自不远处街巷的阴影中闪将出来,却是一个人,坐着一张轮椅,扬声道:“侯爷,还请箭下留人!”
 楼主| 发表于 2011-4-15 17:07:12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三十四  混战槐花林
       
        轮椅碌碌有声,椅上那人面容清俊,月光下仿若透着釉色,正是无情公子成崖余。而他口中那位“侯爷”此时业已自巷中现身,一身纯白锦衣,外袍大敞,袍带未系,跨下一匹乌鬃白额枣红马,手执一张黑地描金弯弓,却竟是神通小侯爷方应看!
        在场众人见他各自一惊,均想不到此事为何竟会惊动了他,而他在此处现身,又是为的什么、站的哪一边。心中正自疑惑,却闻他冷哼一声道:“成捕头,你前一刻方引开了南门吴参军,现下又在这里放人夜闯城门,却不知是何道理?”
        原来先前无情与顾惜朝分道,便料想那两名白发人此去定要出城,而四面城门唯南门外方有藏身之处,吴参军又为南门守将,心下便明白此番定要一举引开吴参军才是。是以他并未前去追赶,而是转道大相国寺,捡了一十二枚石子,打算分四次打向寺中铜钟。每次三颗石子,若以他的手法,同时打在同一个地方,落点力道都算得恰到好处,便可令铜钟警响。那铜钟平日里仅响早课一次,如此夜半响彻京城,定然有异,大相国寺本乃朝廷重地,此刻又有开封府被烧在前,两相联系,必可引得吴参军调头。
        岂料第一发三枚石子方出手,那钟却自己响了起来。无情潜在暗处正自不解,就见吴参军人马回转,当下也无暇深想,赶紧转道南门。然而他却不知道当时在相国寺敲钟的非是旁人,正是这跨马提箭的神通小侯爷,而他三颗石子出手,正被小侯爷看了一清二楚,之后便一路尾随到此。
        你道方应看为何竟在相国寺半夜敲钟?说来也是凑巧。这方小侯爷今日清晨于南门提了米公公的采买进宫,表面上是得了好处,在米公公手下讨得一张心仪已久的苍龙弓,心情大好之下约了几名世家子弟于醉仙楼赏玩,实则另有一桩事要办。这醉仙楼正是绝好的地段,而一群纨绔子弟相聚饮酒,待到酒过三巡,无论少了哪个都不会察觉,如此一来他便可出入自如,倘若一旦出手,万一有变也有退路。
        此乃方应看惯用之法,然而今日却略有不同。那几名纨绔子弟平日里无法无天惯了,几杯黄汤下肚便道那弓光看着乏味,不如寻个地界试它一试。但此时夜黑风高,纵有月光如水勉强可以视物,寻常目标也觉无趣,正在冥思苦想之时,开封府那头便出事了。
        心下随即一动,方应看顿时露了个醉眼朦胧,含糊道:“这有何难!”当即提了弓箭自二楼跳将下去,跨了来时坐骑,仰首道:“既是看不见,侯爷便给你们听个响,待会儿相国寺钟声三响,你们几个就一人输侯爷一个月的月钱!”言罢也不待众人回答便跨马而去,策马之姿尽显醉态,说是直奔相国寺,半途却踉踉跄跄打了个转,绕道开封府。
        那几名纨绔子弟闻言醉笑谩骂不提,只说方应看到达开封府时,正见得锁魂钩命追着白玉堂与展昭而去,身后是南门吴参军带了小队人马追将过去,暗处还有无情身边的金银二剑同着另两人尾随。心下顿时略作思忖,他忽提了马缰转往相国寺,却未靠近,只在二十丈开外张弓便射,“咻”一声破空声落,眼角余光却扫见一人,同是向着铜钟,甩手射出三枚石子!紧接着寺内铜钟嗡然想起,他也终于看清那人竟是无情!当下不作多想,又将余下两箭射完,方远远尾随其后,如此一路到得南门,便有了先前一幕。
       
        再说无情听他如此喝问,心下虽惊却也从容,上下打量他一番,忽有一想,开口时语气淡然:“侯爷此言恕崖余不明就里,方才那二人乃开封府纵火疑犯,崖余职责在身,自不能听凭侯爷将其射杀,却不拿问情由。至于引开吴参军……却不知从何说起,还请侯爷明示。”
        方应看闻言便知自己失言:无情潜去相国寺鸣钟并未成功,且当时寺院周围并无旁人,此时若将鸣钟一事说开,反而授人以柄。于是心下微恼,但他静默片刻便平复了,一整面容道:“适才风大,成兄恐怕误听了,我是说疑犯既已出城,现下便该开了城门去追才是。”言罢双眉一挑,竟是露了个牲畜无害的笑容,整个人顿时和蔼可亲起来,仿佛先前箭射城墙与质问无情的乃是旁人一般。说话间,他已将苍龙弓挎上肩头,提了马缰朝城门而去,同时扬声道:“成兄,时间紧迫,既然吴参军不在此处,这城门若要开启,恐怕还需平乱玦。”
        无情见状微微一怔,暗道此人当真善变,就不知肚子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但现下情势却令他无暇多想,那两名白发人既已出城,他于公于私都要去追。于是当下亮出平乱玦,命守城官兵留待与吴参军分说,自己则与锁魂钩命一道,三剑一刀留在最后,与顾惜朝穆鸠平混在一处,门前官兵见他几人同来,便当顾穆也是六扇门之人,并不多加追问。
        如此一行人出了城门,彷如有默契一般,直奔西边三十里处槐花林。然一路却未见白展二人踪迹,无情暗自思忖,不经意间回首望了顾惜朝一眼。顾惜朝知他心中所想,但方才出城时特别留意,并未发现二人蛰伏城头,心中正自犹疑不定,就闻前方锁魂钩命高声喝道:“还藏什么,出来!”
        心下蓦然一惊,顾惜朝暗自捏斧在手,纵身上前,看向声音来处。但见锁魂钩命四人分立,魂老二手中三尺钢钺直指林中,蓄势待发。再看那林中虽然漆黑一片,却隐有草木无风而动,心下不由倏然一紧,下意识向身侧暗处稍掩身形,只待林中一旦有变,便可适时而动。
        然而那魂老二中气十足的一声断喝,此时却若泥牛入海,半晌不见回音。四人于是面面相觑,似是进退维谷,顾惜朝顿时便知魂老二方才那一喝乃是诱敌,并非当真看见了什么。心下随即稍定了定,他暗道以这四人的江湖阅历,料想尚不足为惧,反倒是那位跨马提箭的小侯爷来得蹊跷,恐怕更须留心。正在此时,林中忽有银光一闪,虽则一瞬即没,却仍看得出是兵器光影!而那锁魂钩命四人就在这一瞬的光景之中纵身向林中跃去,再不见半点迟疑!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锁魂钩命分从四个方位跃向林中之时,三剑一刀亦在同时动了!但他四人却非是冲那林中银光而去,反而分别追上锁魂钩命,一人截了一人去路。锁老大面前正是金剑,待四人止了去势,也不待他发问便道:“锁捕头,术业有专攻,六扇门与刑部各司其职,此番开封府一案多亏四位路过相助,但若要抓人,还是我们自己来吧。”言罢就欲抢先。锁老大本是奉命前来,此时哪肯罢休,抬手便以双叉向他攻去,口中更恨恨道:“黄口小儿,休要欺人太甚!四大名捕又当如何?我刑部要插手的案子,便是诸葛小花来了也得靠边站!”
        言语间二人便交上了手,而那边魂钩命三人业已与余下双剑一刀战作一团。顾惜朝见状便明白这是无情为他与穆鸠平打的幌子,于是不再耽搁,悄无声息潜入林中,往先前银光闪现之处掠去。穆鸠平同时亦纵身入了林中,在那处于顾惜朝擦身而过,听他言道:“不见了,分头找,四童不是那四人对手,恐支持不了多久。”当下应过一声,便往林中深处而去。
        林中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他二人唯恐于四捕眼前露了行踪,也不敢点火折,只得屏息静气,仔细聆听。而那边八人兵器交接,铿锵之声不绝于耳,多少有些干扰。如此半晌未有所获,他二人正自心焦,却忽闻“吱呀”一声,似车轴轮动,紧接着另一侧又有衣袂翻动之声,仿若有人自一辆轮车中落下,就地一滚,入了旁边树丛!
        心下登时一动,顾、穆二人几乎同时有了动作,穆鸠平循声往轮轴之处跃去,顾惜朝则去寻那落地之人。如此做法是为顾惜朝与白展二人所识,碰上不易误会开打,但他们谁耶没想到此时林中竟还有旁人!穆鸠平往去寻车,方自隐约看见马车轮廓,就被两人四手联合抢攻,黑暗中也看不清是什么招式,竟硬生生被向后逼出数丈!而顾惜朝跃去之处等着他的却是一双钢爪,招式凌厉灵动,宛若天生长在手上一般!
       
        与此同时,槐林之外,方应看与无情却是一人跨马一人正坐,浑不见半点出手之意。但他二人心中俱是清楚明了,彼此都在注意眼前战况与林中动静,打算伺机而动。方应看肩上苍龙弓早已卸下握在手中,无情虽无动作,但袖中暗器一应俱全,少时一旦出手,是当不逊旁人。
        说话间,四童四捕终于有了胜负。四童到底年少,时间一久,招式气力均有些不济,凭着机智灵巧,能撑到此刻已是不易。无情见四捕越打怒意越盛,目中渐露杀意,恐怕再拖下去四童会有损伤,当下高声唤其回转,自己则在椅侧一掌拍下,同时射出四枚铁蒺藜,恰阻了四捕追击之招!
        四捕先被四童拦了去路,此时又为无情所阻,只觉满腔愤怒无处宣泄,一时间俱都双目眦红。命老四更气得全身发抖,旋即转身就要一斧劈将过来。然而正在此时,一直未有动作的方应看却“嗡”一声拉了个空弦,同时喝道:“人犯在逃,你等不去搜寻,却在这里私斗什么?”看他面上神色不怒自威,竟是令人难以抗拒,对四捕更如当头棒喝,令其骤然警醒,回身分向林中跃去。
        如此情形与方应看突然现身城门一般,看似偶然又顺理成章,但其实更显可疑。无情顿有一想,而后双目一亮,似是忽然间明白了前因后果。他于是反而不再为林中几人担心了,而是抬眼向马上看去,目光正与方应看相迎,片刻之后忽然问道:“不知侯爷箭囊中,尚余几支箭?”
        方应看闻言不发一语,目不转睛盯了他半晌,而后终于抬手比出四支手指。恰在此时,林中一阵鬼哭之声骤起,夹着刀兵相接的铿锵之响,渐往近处而来。方应看随即一笑,嗤道:“我说方才城里削下我一箭的是谁,原是神鬼夜哭,神哭小斧。”言语间一夹马腹,驱马更往林中走了几步,道:“六扇门当真是天大的本领,竟连反贼也能收做己用。”
        无情闻言心中微提,却不分辩,只亦步亦趋,推车上前,良久见林中交兵之声越渐激烈,忽而抬手向空中射出一记明火弹。弹丸爆裂之时,原本漆黑一片的槐林为火光照得通明,顿时现出几处人影:穆鸠平在左侧林中三丈开外缠斗索命二捕,不远处是蓝衣白发人以一敌二与一白衣锦两个人影交手,右侧林中稍近处是顾惜朝联手另一白发人将一名双手套着钢爪之人制住,却又分神迎战勾魂二捕,而三五步开外,竟有一辆马车停在林中,火光亮起之时,正有一人在车中惊呼:“住手!”
        话音落时,众人动作俱是一顿,似是未料车中还有旁人,抑或车中之人竟然出声露了行迹。而仅此一顿的工夫,众人亦将各自对手看了清楚:那蓝衣白发人正是展昭,对面一白一锦却是王小石与白愁飞,与顾惜朝联手的白发人乃是白玉堂,被他二人制住的则是韩子澄。如此战局一举生变,白玉堂与顾惜朝早已认出彼此联手不提,王小石方一看清展昭面容,当即回手撤招。白愁飞同时袖了双手不发一语,目光却自展昭身上转向了勾魂二捕。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只是这一撤招一袖手的工夫,那边方应看却忽然动了!只闻“咻咻咻咻”四声连响,苍龙弓弦音未落,锁魂钩命四人俱已命丧三羽箭之下!当下在场众人俱是一怔,只无情轻嗤一声:“侯爷箭下这笔账,是欲算在六扇门还是金风细雨楼,抑或那边车里的朋友头上?”
方应看闻言但笑不语,只将苍龙弓重又挎上肩头,又将那边众人挨个看过一遍方才道:“成兄此话未免言之过早——那车上的究竟是敌是友,还是等看过庐山真面目再做定论的好。”
发表于 2011-4-15 22:21:43 | 显示全部楼层
又盼到了,一下就兩章!
多謝大人!叩首致謝!
 楼主| 发表于 2011-4-16 07:40:50 | 显示全部楼层
哦哦 确实是错字 谢谢楼上 我会修改回来
 楼主| 发表于 2011-4-22 09:08:29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三十五 贤王后裔

林中昏暗,先前爆裂的明火弹已然四散,余下细小火苗在草木之间烧得苟延残喘。方应看声量不高,但话中有话,令在场众人均听得一惊。但他却似乎并不着急逼那车中之人现身,反向展昭问道:“贡珠可是在你手中?”言罢见他不答,冷笑一声又道:“事到如今还在行这徒劳之举,蔡京早知你们要于分龙节斋宴之时动手行刺,一路追杀不过是个幌子,为的就是要看看这幕后究竟是谁在操控。”
一席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是掷地有声,听在众人耳中更是各有一番滋味。白展二人与顾惜朝听闻刺杀行动,终于将韩子澄一行动作始末厘清完整,韩子澄白愁飞则扼腕于长久以来的计划功亏一篑;而无情乍闻贡珠劫案背后竟还藏着如此内情,吃惊之余心中却有几分叹息;穆鸠平虽对整件事知之甚少,却也听出此乃江湖人士对奸相的又一次刺杀计划落败,顿时只觉天道不公,竟不公至此。
一时间,众人俱都说不出话来,整片槐林只闻草木燃烧的些微声响与韩子澄断断续续的咳血之声。方应看静待许久,终是有些不耐,提了缰绳再次驱马,一步一颠地向那马车逼近。眼见两匹马之间距离越来越近,他忽觉眼前一花,两道人影倏然跃至身前,正阻了他的去路。他心下一惊,方看清来人是那两名白发人,就听另一人在身侧不远处淡然开口:“有道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等徒劳与否权且不论,却不知阁下在此端的是何身份,如此大费周章故弄玄虚,谋的又是什么?”
说话的人是顾惜朝。先前他在林中搜寻白展二人,却遇韩子澄钢爪相迎,抽身招架间竟凭那一对钢爪辨出了来人身份。心下顿觉怒火万丈,他念及戚少商为蒋夫人所害困于紫琅山水底,至今生死未卜,一瞬间只恨不得将这厮碎尸万段。而他心中既做此想,手下招式便恨恶了几分,小斧并着落凤掌势而走,几乎出必见血,幸而之后遇见潜在暗处的白玉堂出手拦了他一记,剑斧相磕的力道令他冷静不少。
之后便是无情射出明火弹、方应看射杀锁魂钩命,而后一语道破贡珠之谜。顾惜朝虽很快将韩子澄一行始末在心中圆合清楚,却同时对方应看生了疑心。他虽认不得方应看,但无情既称他为侯爷,他手中又持苍龙弓,并且浑然一副居高临下之态,想来若非王公贵胄,也定是什么世子遗族。这般的身份,在朝中若非蔡京一党,便定然植有自己的势力,并且决不可小觑。
如此看来,此人前后所为便有待深思:锁魂钩命隶属刑部,又黑衣夜袭白展二人,想来必属蔡京一党,此人干脆将其射杀,似乎是以行动言明了立场,但若他当真非属蔡党,却又从何得知贡珠疑案,并对蔡京已将刺杀之事全盘在握的情况了解得如此清晰?再回想他于城门现身时对于追击白展二人的那副势在必得之态,对照现下情形,顾惜朝只觉他那一番言辞或许不假,但言下之意却恐怕是以退为进,诱那车中之人现身。
心中既做此想,顾惜朝便自警惕了几分,小心留意方应看的动作。虽则韩子澄一行对他几人施计在先,但倘若初衷是为杀蔡京,倒是情有可原。虽然这天下究竟谁忠谁奸、何者成王、何者败寇早与他顾惜朝无有半点干系,但他此刻所想却尽是戚少商会如何——天下侠义千斤,他既以一肩担了八百,则必不会与蔡京为伍,而倘若身在此间,他会做的想必只有一件事,便是全力一保车中之人。
如此繁复心思,在顾惜朝脑中不过一念电转,而当他再度抬眸看向方应看之时,却正见他提了缰绳向那马车逼将过去。然而很快他的去势便为人所阻:展昭与白玉堂几乎同时闪身而上,堪堪立在方应看马前,虽然宝剑侧指,却是拒人之姿。顾惜朝顿时明白他二人亦与他一般想法,当下开门见山出言质问,心里打的却是迫其动手的心思。左右现下他们人多,无论这人是侯爷也好王爷也罢,此时以寡敌众量他也翻不出什么浪来,但倘若再让他多说几句,顾惜朝却担心车中之人不敌其令色巧言、软硬兼施,要按耐不住自行现身了。
再说方应看为白展二人阻了去路,又听顾惜朝如此质问,心中不免生出几分焦躁。原本他今日出行乃是为寻那白发二人,却巧与这一干人等撞个正着,成了个“得来全不费功夫”,心内正自暗喜,却不想这本来各有龃龉的几方人马竟在此处忽行同气连枝。现下锁魂钩命四人已命丧在他箭下,他若无功而返,则在蔡京面前无论如何也圆和不过,而如若就此与蔡京翻脸,则之前所有苦心经营便将付之流水,他长久以来的隐忍蛰伏也全然失了意义。
此乃最坏的局面,亦是方应看绝不愿看到的局面,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令情势如此发展。是以当顾惜朝提问之时,他心中早已想了几种对策,但开口时却仅说了五个字:“在下方应看。”不提爵位,不提来历,不提目的,他将先手让与车中之人,料想此人既能设计诛杀蔡京,则对京城局面必有心得,而方应看既非无名之辈,就必定会在这盘棋上占得一席。
只不过究竟是怎样的一席,他现下还不得而知。但他却没想到,不过是一眨眼的光景,自己竟连知道的机会也失去了。
因为他提防着白发人的剑、顾惜朝的斧、王小石的挽留与白愁飞一指,甚至无情手中捏了许久的铁蒺藜,却独没想到竟会有人用蛮力在他后颈上重重砸了一记!
意识堕入黑暗之前,他隐约看清了那人手中的凶器,正是被他射死的命老四落在尸身旁边的斧柄!

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本应该”与“没想到”,但在下一个“没想到”到来之前,无人会知晓自己的“本应该”里究竟忽略了什么。恰如方应看本应该将所有的应对后路都想了周全,却没想到那个自露面起就只堪平凡二字、存在感尚且不如三剑一刀的黑脸汉子竟能一举将自己击倒。而他对方应看的一击更是不足一提,那仿若半夜被人闯空门的寡妇躲在门后用烧火棍敲昏歹徒般的一击,凭得全是一念之动、一时之勇,既无计,亦无谋。然而方应看机关算尽,却偏偏漏算了这么一个有勇无谋之人:阵前风穆鸠平。
原来自方应看城门追射白发人伊始,穆鸠平便也如其他人一般小心留意起了这位无情口中的侯爷。他明白此人心机不浅,虽则无情与顾惜朝亦是个中高手,而他自己看来并无助益,但常言说得好,多一人则多一力。之后林中混战,方应看忽然发难,亲手射杀了锁魂钩命,却三言两语就将众人钉在当场。当真是一局攻心:无情顾惜朝等人知他工于心计,对他所行所言不免诸多深思,却不约而同地将他以一当十的局面忽略了。
此乃当局者迷,更是擅工心计之人最易犯的毛病。然而穆鸠平不同,他生性莽直、心思简单,遇事概不深想,却反而看得通透。方应看面前两名白发人乃是出世高手,此时仗剑而立,早已占了其大半注意力,而那方顾惜朝话里藏锋,另一侧又有王白二人虎视眈眈、伺机而动,纵然身后无情碍其身份或有保留,但毕竟立场不同,亦有出手之虞。如此情势之于方应看,其实宛如置鳖于瓮,他用一己言行设局套住了在场众人,却实则造了个罐子,将自己也封闭其中。唯一的出路乃是罐口,却偏偏在他掌控之外,反而白白留了个空门在背后,随便来个人扔进一块石头便可置他于死地。于是穆鸠平就扔了这块石头。
所幸穆鸠平早已今非昔比,明白这侯爷若死在此处,则与无情有碍,是以在出手之时将斧口换成了斧柄。方应看在他一击之下“噗”地往前一倒,险些栽下马来。
在场众人见状俱是一怔,片刻之后又各自莞尔,白玉堂甚至大笑出声道:“我便说想这许多作甚,不如一刀剁了省事,猫儿,这回你可信了?”展昭闻言但笑不语,方要说什么,就见白玉堂已然闪身过去提了韩子澄的领子过来,面上笑意不断,但目中却隐隐露了杀意。
心下暗暗一惊,下一刻便已出手相阻,展昭一手按在白玉堂剑上道:“且慢,尚有事问他。”
白玉堂闻言冷嗤一声,将韩子澄摔在地上,一脚踏在当胸道:“你便不提,白爷自也要问他,是从何处学的这等仁义,舍手足欺祖卖友,端的是如此不择手段!”
韩子澄本来被他与顾惜朝打了半死,如今哪堪他当胸一脚,顿时便喷了一口血雾出来,将白玉堂足上白靴染红大片。而那车中之人终在此时再也按耐不住,掀了车帘探身出来喝道:“住手!切莫伤他!”

林中幽寂,那一声断喝宛若玉罄,带着几分少年方有的稚气,却又隐着某种与生俱来的威仪。众人闻声看去,见是一名锦衣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光景,五官秀挺,面若莹玉,一双桃花眼眼尾微挑,眸光似水。只见他掀了车帘跳下马车,快步行至白玉堂身前,俯身去扶韩子澄,对白玉堂的满身戾气似乎全不在意。白玉堂却也不与他一般见识,松开踏在韩子澄胸前的一足,返身往展昭那边过去,但见展昭目不转睛盯着那名少年,继而抬眼与自己对视,目中似有相同疑惑。
而那边韩子澄方一脱身便立刻挣扎起身道:“下官无碍,不敢劳烦王爷。”举手投足间对那少年恭敬非常。顾惜朝在一边看了许久,忽而开口问道:“若在下猜得不错,这位便是传闻中五岁能诗、七岁成章,十五岁即舍试合格调任县丞的秀王吧?”
此言一出,最吃惊的莫过于无情。他原本因对整件事了解不深,此前一直立身旁观,却不料顾惜朝突发惊人一语,令他不禁动容。他于是赶紧上前借着火光细看那少年,片刻之后微微蹙了眉头,躬身一揖道:“六扇门御前总捕成崖余见过王爷。”
那少年正是秀王赵子偁。两年前他调任嘉兴县丞,方一到任辖区内便出了件案子,上报六扇门之后由无情主查,因此与他相识。但此刻他双手仍执意扶住韩子澄,是以顾不得寒暄,只略颔首道了声:“成捕头不必多礼。”转而扶着韩子澄走向马车。
无情见状示意铜铁二剑前去帮手,自己也随后跟过去,心中忽有一想,却随即又按下了,未动声色。一抬眼,却见自方应看现身便一直静默不语、许久未有动作的白愁飞走上前来,与赵子偁合力将韩子澄扶上马车,半靠在车门上坐好。
韩子澄面色苍白,被白玉堂一脚踏出的鲜血还挂在唇边,上半身被白愁飞半抱着,一只手按在赵子偁臂上,欲言又止。赵子偁见状轻拍他的手背两下,坦然道:“事到如今,既然蔡贼俱已知悉,再瞒着他们岂不可笑?说到底终究是本王的不是,这一路过来你兄弟几人死的死伤的伤,还要背这诸多恶名,岂不冤枉?还是待本王与他分说吧。”
言罢转身看向白玉堂与展昭,赵子偁忽而拱手,向他二人深深一揖道:“晚辈赵子偁,向二位前辈请罪。韩大人之所以利用二位,全是为成就晚辈一计,其中所有罪过都因晚辈而起,二位若欲惩罚,晚辈自愿一力承担。”言语间一撩袍襟便欲下跪,却被白展二人一人一脚垫住了膝盖。展昭一手将他捞起,又在他面上盯了半晌,终于开口问道:“敢问王爷祖上,可是太祖皇帝一房的?”
赵子偁闻言先是一愣,而后一展双眉笑道:“看来前辈是想起了故人——晚辈的太曾祖爷爷,正是当年的贤王八千岁。”
白玉堂顿时双目一亮,与展昭对视一眼道:“果然不错,我就说这五官眉眼熟悉得紧。”
展昭此时亦是露了笑容,方要再说什么,就闻远处顾惜朝冷嗤一声:“王爷不愧神童之名,当真是冰雪聪明。如此避重就轻,捡了两位前辈故人怀旧一番,板子又已在韩大人身上打过一通,哪里还能剩下多少给你?只是不知道王爷眼里,戚少商却算得什么,他那一条命王爷又要如何谢罪?是当他为国捐躯为民请命,待王爷事成之后追封一个英名,还是说前头路上这颗石子摆着也许硌脚,索性乘此机会用得上便罢,用不上则正好杀了一了百了、以绝后患?”
说话间,顾惜朝已缓缓步出头上阴影,面上颜色看来苍白依旧,但一双眼却是精光透亮,似是隐隐燃着火苗。白展二人见他如此,又听他方才所言,这才意识到各自先前都只顾着眼前之事,竟未发现顾惜朝到了京城,但戚少商却不在身边。
心下随即俱是一惊,白玉堂两步跨至他身前问道:“出了什么事?戚少商呢?”却见顾惜朝森森瞥了韩子澄一眼,半晌方才幽幽然切齿道:“是生是死尚且不知……至于出了什么事,何不问问你的侄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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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
1、前文有个BUG,逆水寒一役金剑已死,所以现在的三剑一刀里应该没有金剑。这个BUG待全文完结后某猴会来修,现再此说明,后文中再有三剑一刀出现时自动修正。
2、鉴于某侯爷恶意抢戏,某猴已处其刑,以后再有恶意卖萌抢戏拖字,一律拉出去摸秃没商量!
3﹑文中秀王相貌是某猴根据少包一里明叔贤王的样貌YY的,特此说明一下。
发表于 2011-4-23 07:59:26 | 显示全部楼层
好開心,一早起來就見更新!(本地五點多).
可惜晉級考試迫在眼前,
回頭考完還要細看一番。
多謝大人如此勤更!鞠躬致謝!
強烈期待─戚少商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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