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行道

 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热搜: 活动 交友 discuz
查看: 6500|回复: 35

空宅记【完结】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1-4-3 22:52:3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E伯爵 于 2011-6-26 20:03 编辑

空宅记

第一回  状元赴任遇暴雨  仵作投书验奇尸

孟郊诗曾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讲的是那些个寒窗苦读的举子,不管出身怎样卑鄙,家世怎样穷困,一旦殿试得中,名列三甲,便是天下闻名,光宗耀祖,而头名更谓之“文曲星”下凡。琼林苑中领赐闻喜宴,御街道上招展红绣袍,当真风光无限。然而一入仕途,则步步凶险,便是状元也保不了平步青云,更有些在宦途上招来祸事,最终丢了官职,失了性命。
却说大宋淳化年间出了一个状元,名叫张燧,年方二十三,祖籍成都,正是少年英才。那一日殿试,文章令圣颜大悦,随即钦点为一甲头名,状元及第,授镇东军签判。孰料还未领命上任,便有本参奏,以为其出生商家,父乃白身,须加以历练方可重用,实则因榜眼、探花等余下进士皆翰林世家,多有不忿。上体群情,遂左迁为荆湖北路鄂州下辖永安县令。
张燧得了状元,书童便病亡,只身一人在汴京,还未来得及回家拜望老父,便要领了印上任。好在他家本是大富,随身盘川极多,于是自掏银子雇了两个仆人,又请了四个护卫,便拿了官凭赴任去了。
从汴京到永安县,张燧断断续续走了月余,终于要到了。他一心求快,便依照当地人指点,走了一条便捷小道。谁成想傍晚时分雷雨大作,前后又无驿站客店,幸而早先雇了辆车,官凭行李都保着不湿,不多时有护卫找到间破庙,于是一行七人便暂且栖身,准备将息一夜。
此刻正值春末夏初,又在荆襄之地,雨水极是丰沛,只见得半空浓云千斤重,游走霹雳万条银,雷声震耳似天崩,雨水滂沱如地倾。
张燧一行虽然进得破庙来,马儿车辆却只好栓在廊下,而那正殿之中也因年久失修,淅淅沥沥地四处下小雨。寒风自破窗中灌入,竟凉透人。好在几个下人都甚为机灵,随即四处寻来些木块石头,抵住门来,又清开一大片空地,燃了堆篝火取暖。
张燧脱下外套在火旁烘烤,打量这破庙——只见这庙中供奉的乃是药王菩萨,因年代久远,金身残破,只余下宝冠略有些颜色,周围另有些木雕的金刚夜叉都断成了碎片,瞧不出底细。
一仆从口中喃喃告罪,手里却拣了碎片过来做生火之用。另有护卫笑道:“老五,你倒胆子大,竟不怕开罪了神仙?”
那仆从混赖道:“神仙皆有善心,怎能见我等冻死,必是愿意舍身的。”
然而话刚说完,陡然怪叫一声跌倒,几名护卫大惊,纷纷拔刀出鞘,问道:“何事惊惶?”
原来那仆从边说着边躬身捡拾碎木,伸手摸到一截硬邦邦的物件,正兀自暗喜,以为是大柴火,却拖也拖不动,再一使力,赫然露出破席下的一具尸身来!
于是那仆从连退几步,仰面跌倒,几个护卫上前来看了个仔细,连忙回禀了张燧。
这破庙之中冒出个死人来,这倒令张燧未上任便先断个无头官司。他虽然是富家出身,却不娇气,胆子也算得极大,当下便起身前去查看。
只见那具尸身掩盖在破席之下,乃是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汉子,眉眼极是平常,穿戴虽然粗陋,倒也整齐,全身略显僵硬却尚未发臭,可见是新近丧命。
护卫打了火把照亮尸身,张燧看得仔细,却未发现半点伤痕,只在其面部与颈项上看到一些个红斑。
张燧着护卫四处查看,不多时便发现了墙角的一个挑子,箩筐里装满了水粉胭脂与家什物。
一个护卫猜道:“官人,此人面容安详,又无伤痕,可见并非被人谋害。多是走乡串户的货郎,夜宿在此地,突发急症而亡。”
那名为老五的仆从多嘴道:“竟然病亡在药王菩萨庙中,这不是砸菩萨招牌么?”
众人不由得一阵发笑,倒是张燧止住了,又细看一遍,发觉那尸身双手上也有红斑,且十指尖上都黑了,若鸡爪一般缩起,那手掌中似乎有一两枚铜钱。
他心中疑虑,便要伸手去掰开来细看,此时听得有人在窗外大叫:“不可!”
屋内众人一惊,便有手脚快的出去揪了那人进来。原来是一个穿了蓑衣的瘦长汉子,二十来岁年纪,长就一副愁苦面相,眉如八字,嘴角低垂,皮肤蜡黄,偏生还连连咳嗽,旁人看着便不由得担心他下一刻便要厥过去。
张燧见他这般模样,便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深夜来在这破庙之中?要想做甚?”
那人支支吾吾,未敢言说,有护卫在旁边训道:“这位乃是新科状元,当今圣上亲封永安县令张燧张官人,若不据实招来,当心尔的小命。”
谁知那人不惧反喜,躬身行礼,又从身上掏出一封荐书呈上,口里还说道:“官人万安,小的名叫孔德,原是平江县的仵作,后因永安县衙门有缺,现任主簿与平江县令交好,来信求荐,小的便被老官人差往永安供职。今日路遇大雨,想着暂宿一宿,不料在堂上撞见这个死人,荒郊野外又不能收殓,小的便拿破席将他盖了,想去外面寻人帮忙,然而雨势太大,终是不能,只好回转,却不想冲撞了官人。
张燧细看他那荐书,果然属实,且有平江的官印,于是收了,嘉许一番,又问道:“方才你为何在窗外大叫?”
孔德回话道:“官人有所不知,之前小的已验过这具尸身。其顶心、额角、咽喉、心坎和肚腹等等要害处,不见致命伤,脸上也无同痛苦之色,唯独皮肤上有许多红斑,且十指发黑,小的撬开尸身口唇,舌面红润,毫无中毒之迹象,故而认定为病亡。只是这红斑出现得诡异,恐是疫病。”
他这样一说,骇得几个立在尸身旁的护卫立刻退了两步。
张燧却不惧,道:“如此说来,怎地处置才好?”
孔德道:“需将尸身洒上石灰,尽快火葬,然此人身份未明,不能找到亲族,小的不敢做主,既然官人在此,便请示下。”
张燧点头道:“本地正是多雨时节,且气候炎热,尸身若真有疫病,极是危险。可先存了他那挑子作为信物,慢慢查找亲族,而尸身么,便按你所说的做吧。我留下一人与你一同善后,你找到本地保正吩咐下去便好。永安既然缺仵作,你须得尽快跟上我们,以期及时到任。”
孔德低头领命,随即退开了。
此事了结,张燧也确实乏了,另一仆从将篝火燃得更旺,奉上热汤干粮,张燧与众人分食了,各自休息。
如此尚未到任便捡了无名尸首,还半道遇上仵作相助,张燧这新官儿私下里也觉得有趣,然而想那尸首掌中的铜钱,始终觉得有些不通透。可惜他年纪尚轻,又从未断狱,总是轻轻放过了。
翌日上路,张燧与留下的孔德等二人分开,各自行事,不提。
发表于 2011-4-4 08:02:34 | 显示全部楼层
E大大!這文看得真叫人興奮!
『半空浓云千斤重,游走霹雳万条银,雷声震耳似天崩,雨水滂沱如地倾。』
瞧這文字對仗的功力啊、、、!
又陷入一個新坑了!
 楼主| 发表于 2011-4-6 13:19: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回  县衙夜半闻鬼叫  古宅白日说根由
却说那永安县,原是荆湖北路江陵府鄂州下辖的一个地方,虽不到千户人家,然而土地肥沃,原本该算得是富庶,可几任县令皆无有作为,政绩甚是平庸,县内也不见有多少钱粮,寻常百姓比之邻县倒还穷些。
张燧外放此地,虽只是中县县令,区区从八品,然而猜度圣意,也明白此乃磨砺良机。于是更在心中北向叩首,暗暗起誓:必将兢兢业业,倾力而为。
大约又过了三两天,张燧一行人已进入了永安地界,孔德与一护卫也赶上来。张燧有心探查民情,故意不知会衙门,仍是如寻常富家公子一般地进了城。
中午在一逆旅歇脚打尖,孔德和两个仆从陪着张燧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因他出手阔绰,店家服侍得甚是殷勤。张燧着小二在一旁倒酒,随口问他些县内的杂事。那小二十分乖觉,以为张燧是游玩的公子,便将风景人情等等捡了要紧的说,见张燧听得开心,又间或加些逸闻趣事。
张燧探问道:“听说此次圣上派下新科状元到此地为官,却不知到任否?”
那小二摇头道:“回客官话,状元老爷还未到呢!小的等都盼着,这般的贵人若能在县内留些墨宝,便可多添些景致哩。”
张燧笑道:“你这猴儿有趣,寻常人等只求新官能清廉勤政,你却盼着附庸风雅的东西糟蹋山水。”
小二陪笑道:“客官有所不知,本县五年来有个怪相,便是这县老爷是轮番地换,在任长的也不过一年,短的一个月也不到,数来已经换了八九个了。如今虽有新老爷,也恐呆不长久,不如留下些看头好为咱赚些银钱。”
张燧奇道:“竟有此事?以往县令究竟为何离任?”
小二道:“这说来也怪:但凡任职的县太爷,要么身染重病而亡,要么便是磕着碰着,告假养病,倒真没有几个能囫囵撑过一个任期的。只怕是此地风水不好,各位官人八字不硬,压服不住呢!”
张燧平生将圣人教训牢记心中,最听不得鬼怪神力,当即便眉头一皱,斥道:“又来胡说,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怎可以此荒谬之说为凭?”
小二见惹他不快,连忙转了话头:“是了,是了,小的愚驽无知,大字不识一个,只信些乡野谣传,小的这昏话,客官姑妄听之吧。”
张燧也不多责怪,给了些赏钱,令他下去了。
老五在旁边愤愤地刨饭,口中骂道:“遭瘟的小子,说些瞎话触咱的霉头,着实可恶。”
孔德咳嗽两声,笑道:“市井传言多有不实,何必计较。官人,切莫挂心才是哩。”
张燧点头道:“无妨,我平身从不信鬼神,况且前任之事,与我并无干系。既来此,总要做出我的一番大事。”
孔德拱手道:“官人胸有壮志,小的感佩万分。”
一顿饭吃完,张燧与众人又闲坐了一会儿,遣一护卫先去通报接洽,再问了路,向县衙门走去。

却说永安县衙里,县丞、县尉、主簿、捕头等,已经带了衙役并当地显贵贤达等,从天未亮起便等候起来。此时晌午已过,正是毒日当头,众人却也不敢懈怠,仍是穿着周正,侯在大堂中,听闻有人来报,说官人已然入了城,顷刻便到,随即整肃衣冠,急急忙忙来到仪门外站定。
不多时,只见一辆马车缓缓行来,旁边随侍了几个青衣人。待车停住,一人撩开门帘。扶了一个身着锦衣的青年下来,走进大门。
那众人见状,心知便是正主了,县丞连忙上前验过官凭,率领众人行礼问安,各自说了姓名。张燧为人并不倨傲,一一见礼。众人见他年轻俊秀,虽是新科状元,却谦逊和蔼,不由得心生好感,言谈中十分推崇。于是走过仪门,来在大堂院落座,又是一番客套。如此走了半日的规矩,定下晚上接风宴,各人才告辞。又有人领了张燧随行诸人去休息,只留下县丞、县尉与衙门内的主簿、捕头随侍在跟前。
县丞名为周宝中,字惜珍,乃是进士出身;县尉名为唐冲,字容平,两人面目寻常,祖籍都在东西邻县,且皆已年过六十。前任县令何昆仑病亡在任上,而朝廷派下张燧接任,已然是三月之后的事了,所以期间公务,都是县丞与县尉在代办。如今张燧既已到任,便有许多事要处置。两人年纪已老,说话不免颠倒啰嗦,向张燧絮叨了许久,说是文书已然备好,张燧何时要看,即刻便能取来,又将明日上任前要做的仪式种种备述。
张燧心头虽然不甚耐烦,但也不好变脸,好性儿听完了,又赞了他们几句,见二人略显憔悴,想来是白天劳累,便命其歇息。县丞与县尉告退后,才对主簿道:“今日便将卷宗都放到我房中去,我随身带来二仆,一名李黑儿,一名赵老五,可料理我贴身事务,余下护卫都安置于后院内。另有一平江县荐来的仵作孔德,荐书我已经看过了,要劳烦两位分派他的住处。今日路途劳顿,我需洗漱换衣,可领我去后院。”
那主簿名为陈鸣山,字竹喧,乃是一个四十余岁的秀才,身量不长,甚是肥胖,颌下三缕长须,穿一身文士袍,甚是斯文,可惜眉眼过小,乍看如田鼠一般。
听见张燧吩咐,那主簿一面点头,一面又露出难色,拱手道:“官人,下官已在不远处为官人置办下一处宅院,极是宽敞,花鸟园林皆可观,望官人移驾。”
张燧奇道:“县衙莫非只有大堂公所,却无花厅后院?”
陈鸣山陪笑道:“有倒是有的,然而甚是简陋,恐官人住不习惯。”
张燧道:“本官既然来此任职,自然要住官衙,如何能另寻他处?本朝各级官员,也无人如此,否则岂不是擅离职守了。”
陈鸣山额上冒汗,口中不言。
张燧又道:“莫非后院窄小,容不下本官随侍?”
陈鸣山苦笑道:“官人说笑了,只是,只是……”他嗫嚅半晌,终于看了捕头一眼,叹道:“陆老弟,劳烦你禀告官人吧。”
捕头名叫陆三虎,刚过而立之年,原是军士出身,使一手好棍,长得也极为高壮,一张脸膛如关二爷般通红。听到主簿央求,他便踏出一步,抱拳道:“官人,非是下官等怠慢,只是这县衙之内,不甚干净。不敢欺瞒官人,之前历任县令,在此衙门中住了不到一月,便伤的伤,病的病,更有好几位官人得了怪病亡故。前任何县令刚来之时,身强体健,然而不到三月便病入膏肓,一命呜呼。下官等深虑官人安危,望勿怪罪。”
张燧着实气恼,却又感激他们有心,随即笑道:“多谢诸位体恤,然而诸位与本官都是领朝廷俸禄的,自然须按朝廷章法行事。本官自小聆听圣人训示,从不信那些个怪力乱神之事。再退一步,若真有鬼怪,自然也该如传闻一般,惧怕罡正之气。本官虽非完人,却也自认言行端正,邪魔外道理应避让本官才是。”
主簿与捕头见他如此说,虽然不甘,也不能再进言,遂带了张燧一行去后院安顿。
这永安县虽不富裕,县衙却是在原先一大户宅院上改建而来的,传了有百年,那后园甚是宽敞:东西花厅遍植桂树,回廊两侧多有修竹,花园内挖出一荷塘,旁边山石上还建了一六角亭,上题匾额“观翠”。
陈鸣山细说了几处房屋,又指着围墙道:“东墙之外乃是捕快房和县丞衙,西墙之外有狱神庙、吏舍及主簿衙。牢房及膳食房都在狱神庙后头,与官人居所隔得最远。”
张燧问道:“听你方才所说,你与县丞应当也不住在此处吧?”
陈鸣山回禀:“惭愧。县丞官人本就有祖居,平日里不住在衙内。下官家眷众多,故而在附近置办了宅子。”
张燧又问:“那么胥吏也不住吏舍?”
陈鸣山道:“这……凡已成亲的,自然住在别处。”
“那其余杂役何在?”
“都是雇佣的本县人,劳作完可各自归家。”
张燧点头,大致明白了:“如此说来,入夜之后,这偌大的县衙便是一座空宅?”
陈鸣山与陆三虎对视一眼,讷讷不语。张燧一拍掌:“甚好!我便住下,看看究竟如何。”


当晚为张燧接风,县衙内摆了两桌酒席。因县丞县尉都算得上老人,所以诸多事务操持都着落在主簿陈鸣山身上。他为人精明,与张燧几番接触下来,便知这位状元郎性子耿直、品行端正,且出身于蜀中大富之家,什么样的好东西不曾见过。席上遂不求铺张奢华,只多布当地野味特产,顺道也借此诉说了永安民情。
一顿饭下来,人人都满意得紧。莫说张燧酒意熏然,便是赵老五等人,与胥吏、衙役也喝得极是畅快,相互称兄道弟,一路疲乏尽皆消除了。
不知觉间月上中天,因思虑明日要正经做事,散席以后张燧硬撑着与众人作别,后在李黑儿的服侍下歇了。
这一躺倒真可谓酣睡如泥,昏天黑地。张燧只觉得身陷锦被之中,暖洋洋地十分舒坦,好似春末夏初之时,在故园秋千中被丫鬟们轻轻摇晃着,不时喂些瓜果。
然而这舒坦渐渐有些不适了,张燧觉得原本发热的四肢既冷且僵,只有胸口还有些暖意,跟着耳中便有游丝一般的怪声刺得难受。那声音也说不出到底为何,只是又尖又利,如指甲刮削着锅底一般,让人寒毛也要根根地竖起来。
张燧越睡越不安稳,魇得难受,猛地睁了眼。
这一醒来,那怪声反而愈加清晰了,张燧听在耳中,既如野猫夜号,又如怨妇幽咽,虽不至于吵闹人,然而却同游丝般地萦绕不去。
张燧素来不信鬼神,胆如斗大,便披衣起床,端了盏油灯步出屋去。只见外廊的木板床上,李黑儿与赵老五鼾声大作,睡得比死猪还要沉三分,不由得一笑,独自走入回廊之中。
这县衙前堂后院白日里看来或庄严或可爱,皆是通明所在,而入夜之后,各处昏黑幽闭,那些桂树修竹都变作了鬼影,冷风一吹便张牙舞爪。
张燧仔细寻那怪声,摸索前行,他本就不熟悉这后院的路,不多时便头晕脑胀,而那怪声也教冷风吹得时断时续,忽而东忽而西。张燧侧耳细辨,终于摸到了花园之中。
此刻月色昏黄,照不清园中事物,只有那观翠亭稳稳地伫立在一片山石之上,六角飞起,若蝙蝠展开的翅膀一般。张燧眯了眼细看那亭中,恍惚能望见些东西,却又不真切,而耳边怪声却比之方才更为清楚,听来愈似妇人哭泣。
张燧提高了声音问道:“何人在此?”
话音未落,忽有白影从那亭中猛扑过来,如狂风夹了冰雪,瞬间便到跟前。张燧只见有一烟雾如人脸形状直撞胸口,还未瞧个明白,油灯已然熄灭了。他好似被一股大力推倒,仰面摔在青石地上,磕得后脑生疼,眼前便如这夜色般的一抹黑。
待得他痛过了,怪声早已停下,连半空中乌云都散开,赏了这片地方些许微光。张燧一摸后脑,鼓起蛋大的包,当下也顾不得满身灯油,一瘸一拐爬上观翠亭。只见亭中一片白地,除却飘落的枯枝败叶,空无一物。
张燧揉着脑后的大包,连叹晦气,可那怪声已无,便可安睡,于是回到房中躺下,无梦至天亮。


翌日清晨,县丞等诸人来到,循旧例置香案拜了天子,又拜过官印,最后拜仪门,随即鸣炮击鼓,排衙升堂,正式开始公干。
张燧细读三月来永安种种公务,又有些百姓听闻来了新官,挟着状子前来告诉。张燧马不停蹄忙了半日,到中午才略略一歇。待在后堂坐下,他感觉官帽压在肿包之上,疼得厉害,忙命赵老五去打井水来绞湿了帕子敷上。
主簿陈鸣山进来奉茶,大惊道:“官人何时撞出恁大的包?”
张燧毕竟年轻,面皮甚薄,羞赧地说了昨夜之事,又怕陈鸣山担忧,只道:“不过是些淤肿,我偷懒不曾热敷,才这般吓人,过些时日便不妨事了。”
陈鸣山却脸色发白,额上冷汗直下,道:“之前几位县令生病,都曾说听闻女鬼夜哭。官人……这个……”
张燧失笑:“有甚女鬼?我怎不曾见?后院水泽之所,有些雾气罢了,只是风忒大,我又迷了眼,这才跌倒。若是有鬼害我,怎不趁我倒下便勾魂索命?竹喧不可妄信怪说。”
陈鸣山心中惊疑:“官人莫非见的真不是鬼?”
张燧哈哈大笑,拉住陈鸣山便朝后院走,一面走,一面道:“来来来,你与我说说,这地方如何藏鬼?”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花园中。张燧指着那观翠亭道:“竹喧请看,昨夜我所见就在此处,而跌倒即在足下方寸之地。”
陈鸣山道:“官人少年体健,怎会风吹即倒?”
张燧又笑道:“竹喧且随我来。”
他引领陈鸣山爬上观翠亭,指着周边道:“竹喧请看,这花园之内,围绕荷花池建有两座山石,中间便夹了条便道,这便道又正对院门。若是疾风吹过,无处可走,自然发力冲撞。昨日那油灯被吹熄,我站立不稳,再有大风扑面,跌倒也不奇怪了。”
陈鸣山听他言之灼灼,也不好强辩,小眼珠子转一转,只能拱手附和了。
两人出得园来,忽见赵老五满头汗地跑来禀告:“官人,门外有一名叫张银福的川人投书,说是官人的父亲张老太爷遣来探望的。”
张燧一听大喜:“银福来了么?快快领去厢房候着,我即刻便到。”
他这一走,便独留下陈鸣山一人立在花园门口。他转头回望那观翠亭,只得长叹一声,摇头离去。
发表于 2011-4-6 22:32:36 | 显示全部楼层
大人動作好快,鞠躬致謝!
 楼主| 发表于 2011-4-8 22:16:15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楼上的朋友指出来,我已经在原稿中改过了,感激~~
发表于 2011-4-8 23:21:07 | 显示全部楼层
天天關注大人的文數次,多謝大人給予我等精神生活的豐盛供應!
鞠躬致敬!
发表于 2011-4-12 12:25:44 | 显示全部楼层
大人写新文了呀,说起来,大人不管是写什么类型的文都让人看到过瘾啊!
发表于 2011-4-13 23:45:50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直对玄幻文是仰视的。。因为把自己的脑子挤出水也写不出来。。。
兔子脸, 我仰视你。。。
 楼主| 发表于 2011-4-19 15:30:59 | 显示全部楼层
兔子脸表示压力很大~
 楼主| 发表于 2011-4-19 15:31: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回 阴惨惨瘟疫夺命 急惶惶土地救急
却说张燧原本是成都巨贾张大成的独子,其父虽不通文墨,却甚是明理,重金聘来西席,教得儿子满腹锦绣,考秀才、做进士、中状元,一路顺风顺水。张大成对儿子爱若性命,平日里行善无数,都是为儿子积德。
一年前张燧得了重病,幸亏被一名叫胡五德的书生用家传秘法救了回来,一年后又中状元,封了官儿,可谓大难不死,福泽深厚。张大成从此更对阴阳福报之事深信不疑。
喜报传回之日,张家随即遍告亲友,大放米粮,连知府也递贴道贺。虽张燧领命后随即赴任,不能回乡,但张大成也已心满意足。他心疼儿子远去任职,唯恐其过得清苦,便将张燧衣服用品收拾了一大车,又藏了许多金叶子,差人送去。
这边张燧见家仆远来,自然欢喜非常,将家中众人的近况一一问过,才又接着办公去。
新官上任,首日便忙到深夜,待到洗漱歇下已过了子时。这一夜张燧再没有听到任何怪声,睡得甚为香甜。待天色发白醒来之后,忆起昨日张鸣山担忧惧怕的模样,很是得意,便有心好好地说他一通,摒除鬼神迷信。
这边李黑儿正伺候张燧穿衣洗漱,那边猛见赵老五丧魂落魄地扑将进来,一头栽倒,口里嚎道:“官、官人,不好了!昨日那位……那位张小哥,死了!”
张燧手里茶盅落地,霍地起身:“你说什么?”
赵老五哭丧脸道:“官人昨日家中来的那位张银福张小哥,躺在床上断了气了!小的适才去寻他吃饭,叫了半天不见动静,推门一看,已然气绝!骇得小的连忙回禀,不敢耽搁!”
张燧面色凝重,抬脚便朝下人房中走去,回头又吩咐李黑儿:“叫陈主簿、陆捕头与孔德速速前来。”
李黑儿领命去了。
赵老五带着张燧来到房中,张燧一见尸身立时大吃一惊!原来那张银福之死状,竟然恁地眼熟——
只见他卧于床上,面色安详,然而头脸上却有些红斑。张燧轻轻撩开薄被,见其双手上也布满红斑,且十指弯如鸡爪,指尖发黑。那手中似握了东西,定睛细看,竟又是几个铜钱。
张燧心中惊疑不定,连忙退开。
此时陆捕头与孔德亦到了,张燧忙命孔德验尸。孔德只看一眼,便脸色大变,随即细细查过,对张燧道:“官人,此人死因竟与破庙中那货郎一般无二。”
“都是病亡?”
“不错。”
“同一病症么?”
“而今看来确实。”
张燧略一沉吟,又问道:“此病究竟为何?是否为疫病?”
孔德咳嗽一声,拱手道:“小的非是郎中,不敢妄断,然而依照从前旧例,极是可能的。”
张燧命道:“赶紧将尸首移至殓房,请郎中再查。陆捕头,须得你与众差役辛苦,寻访本县别处有无人猝死,若有,可着孔德前去验看死状,如相同则即刻将尸首送往殓房。”
陆三虎领命去了。
张燧对孔德道:“你我于破庙之中都曾验过那货郎尸首,至今未见染病。你收殓货郎之时,可小心行事?”
孔德忙道:“小的省得,事后便以酒水擦身擦手,不会沾染疫病。”
张燧道:“如此甚好,你备好酒水药材,让赵老五等人也照办。”
孔德领命,又道:“可多购石灰屯于殓房,以备所需。”
张燧允了,孔德随即与赵老五去搬尸首。赵老五战战兢兢,不敢上前,张燧呵斥几句,他才畏缩地照做了。尸首移开,那两枚铜钱落于铺上,张燧掏出手巾包好,提在身旁。
尸首出了门,陈鸣山满头大汗地赶来,张燧将来去说与他听,命他速速告知县丞等人,恐有瘟疫。陈鸣山也心惊肉跳,只怕是真是疫病,那便兹事体大。然而他毕竟老道,进言道:“请官人容下官修书与邻县,查问可有同样症状的尸首,若有,再定瘟疫之祸不迟。”
张燧允了,手中却捏紧那手巾,想不通这铜钱是甚缘故?

大半日后,陆三虎前来回禀,说是县内确有人死状与张银福相同,然而只有两名,一老者,一女子,且身亡都在昨夜今晨,尚未下葬,孔德已将尸首运回县衙殓房,招了本地有名的郎中前去诊断。彼时张燧正与县丞、县尉说到此事,听闻回报,张燧便问处置之法。
县丞周宝摸着花白胡须,摇头晃脑道:“官人,如今来看虽然有人亡故,却说不出病因,果真是瘟疫么?下官却不敢苟同!须知认定瘟疫,死者之数目,活人之体征,必有足够可上呈的。下官二十……哦,或有三十余年前也曾遇到县内有大疫……”
周宝中年事已高,说起话来两字一顿,比天螺蛳爬稻杆儿还要慢上三分。张燧心急如焚,只觉得胸口一股怒火便要往外烧。他偏又懂不得发官威,只问道:“旧事日后再说,此刻情急,是否告知百姓,须得拿个主意。”
周宝中好歹识趣,见他脸色不豫,便减了废话,道:“既然尚不能说是瘟疫,若轻易发布告示,恐百姓慌张,县内不稳。”
张燧也正有此屡,他经验尚浅,又问县尉之意。唐冲乃是行伍出身,虽然也是老人,却干脆许多,他一拍腿,道:“且再观三日,待得邻县回函,而本县又有新丧,再做应对不迟。”
张燧皱眉道:“莫非必要百姓性命来验证么?本官着实不忍。”
唐冲和周宝中相视一笑,后者又颤巍巍道:“官人心善,下官着实感佩,然而此事关系重大,不可草率。若按孔德所言,此病传起来尚不算凶猛,在下可令人在通衢所在遍撒石灰,暂作预防。同时可令县内郎中及药铺多多准备,若有大疫,也可救急。”
唐冲连连点头称是。
张燧稍觉安心,不由得又有些自惭,他虽满腹锦绣,却没甚处事经历,此番心急上火,要倚靠这啰嗦老人出主意。然而他毕竟脾性天真,又最是好学,略略自省遂起身对两位年长者一鞠,道:“小子年少,忝居要职,甫一上任便遇到这般难事,多谢二位不吝指教,将来小子若有无知之处,还请二位直说。”
县丞县尉都是九品,低他一级,见他虽居上位,又是状元,却如此谦逊,心中自然欢喜,更是一通客气。
这般心忧了半日,好容易入夜,县衙内又只剩下张燧与仆从护卫。他极为疲惫,草草洗漱便歇了,而其余人等都不敢再在原来房中睡,又是撒石灰,又是擦药酒,只闹了半宿,才安顿下来。
这到任的第三夜中,张燧照样是不再听闻那幽幽怪声,酣睡到了天明,一时间也想不起去嘲笑陈主簿了。
常言道“祸不单行、福不双降”,讲的便是人的运道,若偶有一得,可谓上天恩赐,然而若是倒霉,那祸事便一桩接着一桩地找上门来,也不管你歇是不歇。
张燧隔天一早,又被赵老五惊天动地的喊声惊醒,他心中有气,一脚便踢在那厮身上,怒道:“你嚎的什么丧?这般没规没矩,失了体统。”
赵老五汗如浆出,直指着外头,颤声道:“官人……见了鬼了……”
张燧脸色一沉,正待发作,赵老五却噗咚跪倒,拉住他衣摆,道:“官人……李、李黑儿他们……他们都死了……”
张燧如中了个旱地雷,登时被劈晕在当场,扶着桌沿踉跄退步,接着一跤坐倒。
赵老五将他搀扶起来,张燧不管不顾,催着他带去查看,老五畏畏缩缩,却也拗不过张燧,便一路哭一路引他去了。
原来陈黑儿与几名护卫经张银福之死,心中着实怕得紧,深恐沾染瘟疫,他几个住的原本与张银福丧命之地相距不远,昨夜又调至另一处。石灰药酒似不要钱地洒满地,跟着换了新席新被,这才睡下了。
而赵老五因轮值伺候,只睡在张燧外间。他原本卯时初刻便该起来,却不想多迷了一会儿,正要去责怪打水烧饭的陈黑儿不叫早,却不料一推门,见五条汉子直挺挺地断了气,个个都是面色如常,头颈红斑,十指发黑,只吓得屁滚尿流,魂飞天外。
张燧定了神,即命老五通知县丞等人前来,自己则掩了口鼻上前掀开薄被,细看几人掌中——
然而此番又有一怪!
原来那每具尸首掌中确有什物,却不单单是铜钱,陈黑儿倒如前例,另外四名护卫却各拿各的,有一酒盅,一环佩,一银钗,一香囊。
张燧思想不透,心中疑云更盛。
不多时,陈鸣山与孔德最先赶来,陆三虎紧随其后。孔德验过尸首,确认乃同一死因。张燧只觉得背后冷汗涔涔,陈鸣山道:“官人,县衙两天之内死了五个人,此乃大事,再不处置,极是不妥。”
张燧也晓得厉害,点头道:“须得广告百姓防治,轻忽不得,查明病因乃是要务。”
陆三虎道:“官人,昨日请来郎中看过尸首,皆不能说清病理,以下官所见,若要告示,总不能含糊以对。”
陈鸣山又道:“昨日修书邻县,已有三两回函快马送至,并未提到有这般的怪病。”
“这样看来,只本县遇到了?”
陈鸣山不能直言,苦笑低头。
正说着,县丞与县尉也匆匆赶到,虽是坐了轿,仍旧一脸大汗,气喘吁吁。张燧只说一句“两位来得好快”,唐冲便急道:“官人,不妙啊……今晨下官刚出门来去县衙,便见街上人人乱走,只说昨夜有好几家人生了怪病猝死,只恐是瘟疫。”
张燧大惊:“可有查看?”
县丞周宝中着衙役搀扶,又急又喘地上前道:“下……下官与唐官人……听闻同样的噩耗,便……便去其中一家……看过,果然……与昨日官人家仆之死状……相同……相同……”
“可从掌中发现过银钱什物?”
周宝中一愣,与唐冲相顾摇头。
唐冲接着道:“下官已差衙役在全县查看究竟几人猝死,不多时便有回报。”
张燧心中慌乱,想到首要便是防疫,于是虚心请教周宝中等,将各人应做之事吩咐下去了。
这一忙乱便到了天擦黑,只听得衙役来报,县内猝死之人共六名,老幼男女皆有。虽不至于尽人皆知,有些风声入耳者却已颇不安了,只说是新县令八字不吉,带了瘟疫来到永安。
衙役回报之时,这话虽不敢明说,然而吞吞吐吐间,已让张燧暗恼。他不怨百姓,却难免对此不忿,更决心遏制疫病,保此地无恙。
然而等候了一天,却再无丧报,众人意稍安,待到各自回去,已过了亥时。张燧坚持睡在原处,赵老五一百个不情愿,却只能陪主人同住,那神佛自然拜了个遍,又请了观音坐像供在屋中,这才勉强合眼。
县衙大门一关,又是空空荡荡。
周宝中与唐冲二人体力不支,早早乘轿走了,孔德与众差役也自散去。然而主簿陈鸣山却若有所思,慢吞吞地拖在最后。
捕头陆三虎见状,近前道:“陈兄莫非还在忧虑,既然白日无事,可暂且安心。”
陈鸣山道:“陆老弟莫怪我胆小,此事甚是蹊跷,我心中忐忑莫可言说啊。”
“陈兄此乃何意啊?”
陈鸣山道:“官人新来,就出了这许多灾祸,难免谣言四起,你我须得更尽心竭力辅佐才是。以往这县衙之怪,已非常理可解,为何官人来了却只闹过一次?若说官人乃是大富大贵的命,又怎的会伴随瘟疫之祸?”
陆三虎道:“官人不信邪说,固然可敬,然而历任县令之事,他未见着,且年岁不过二十许,又正风光,傲气些理所应当。他下来任官,早晚是要高升的,只不出大错,你我多陪些小心,也就是了。别的莫多想,料理眼前才是正理。”
陈鸣山道:“陆老弟说的不错。这一日也多有辛苦,早早回去歇息才是。”
两人作别,各自走开。陆三虎是回家大睡,而陈鸣山却令轿夫改道,去了城外一座土地庙。
要说陈鸣山此人,虽也是儒生,却正与张燧相反,对于鬼神之说,心中笃信。他为永安主簿已有十年,年年社日祭拜从不缺漏,而但凡有所不能解之事,也惯于到土地庙中烧香默祷,以求心安。
这一回遭遇大难处,陈鸣山思来想去无法排解,只能循例去土地庙中祝祷一番。
永安土地庙乃在县城西北角,修建得甚是规矩,日常香火也颇旺盛。庙内大殿之上只供奉一童颜鹤发之老者,正是土地神。陈鸣山进得庙来,早已无旁人了,那庙祝忙上前伺候,殷勤递上香烛黄纸。
陈鸣山又着他取来白酒瓜果摆放于香案上,化去黄纸,插上香烛,在土地像前喃喃道:“尊神有灵,泽被永安。此番县衙鬼说未平,恶疾瘟疫又起,望尊神悲怜本乡生灵,广播仁德,扫除邪道。若能保永安无恙,学生陈鸣山愿重修庙祠,再塑金身。”
说罢三叩首,才出庙回府。
那庙祝待得火盆中燃尽了,吹熄蜡烛,关好了庙门,拎着打来的二两黄酒,转去后院自家住处睡了。
此刻夜阑人静,再无响动,只有陈鸣山插于香炉中的线香忽明忽暗,如人眼闪烁。他却想不到,这一番祝祷不单单传入了土地耳中,还教另一人听到,从而引出一段纷争乱斗,只搅得永安天翻地覆,再无宁日。
 楼主| 发表于 2011-4-19 15:31:32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E伯爵 于 2011-5-1 23:38 编辑

第三回 阴惨惨瘟疫夺命 急惶惶土地救急
却说张燧原本是成都巨贾张大成的独子,其父虽不通文墨,却甚是明理,重金聘来西席,教得儿子满腹锦绣,考秀才、做进士、中状元,一路顺风顺水。张大成对儿子爱若性命,平日里行善无数,都是为儿子积德。
一年前张燧得了重病,幸亏被一名叫胡五德的书生用家传秘法救了回来,一年后又中状元,封了官儿,可谓大难不死,福泽深厚。张大成从此更对阴阳福报之事深信不疑。
喜报传回之日,张家随即遍告亲友,大放米粮,连知府也递贴道贺。虽张燧领命后随即赴任,不能回乡,但张大成也已心满意足。他心疼儿子远去任职,唯恐其过得清苦,便将张燧衣服用品收拾了一大车,又藏了许多金叶子,差人送去。
这边张燧见家仆远来,自然欢喜非常,将家中众人的近况一一问过,才又接着办公去。
新官上任,首日便忙到深夜,待到洗漱歇下已过了子时。这一夜张燧再没有听到任何怪声,睡得甚为香甜。待天色发白醒来之后,忆起昨日陈鸣山担忧惧怕的模样,很是得意,便有心好好地说他一通,摒除鬼神迷信。
这边李黑儿正伺候张燧穿衣洗漱,那边猛见赵老五丧魂落魄地扑将进来,一头栽倒,口里嚎道:“官、官人,不好了!昨日那位……那位张小哥,死了!”
张燧手里茶盅落地,霍地起身:“你说什么?”
赵老五哭丧脸道:“官人昨日家中来的那位张银福张小哥,躺在床上断了气了!小的适才去寻他吃饭,叫了半天不见动静,推门一看,已然气绝!骇得小的连忙回禀,不敢耽搁!”
张燧面色凝重,抬脚便朝下人房中走去,回头又吩咐李黑儿:“叫陈主簿、陆捕头与孔德速速前来。”
李黑儿领命去了。
赵老五带着张燧来到房中,张燧一见尸身立时大吃一惊!原来那张银福之死状,竟然恁地眼熟——
只见他卧于床上,面色安详,然而头脸上却有些红斑。张燧轻轻撩开薄被,见其双手上也布满红斑,且十指弯如鸡爪,指尖发黑。那手中似握了东西,定睛细看,竟又是几个铜钱。
张燧心中惊疑不定,连忙退开。
此时陆捕头与孔德亦到了,张燧忙命孔德验尸。孔德只看一眼,便脸色大变,随即细细查过,对张燧道:“官人,此人死因竟与破庙中那货郎一般无二。”
“都是病亡?”
“不错。”
“同一病症么?”
“而今看来确实。”
张燧略一沉吟,又问道:“此病究竟为何?是否为疫病?”
孔德咳嗽一声,拱手道:“小的非是郎中,不敢妄断,然而依照从前旧例,极是可能的。”
张燧命道:“赶紧将尸首移至殓房,请郎中再查。陆捕头,须得你与众差役辛苦,寻访本县别处有无人猝死,若有,可着孔德前去验看死状,如相同则即刻将尸首送往殓房。”
陆三虎领命去了。
张燧对孔德道:“你我于破庙之中都曾验过那货郎尸首,至今未见染病。你收殓货郎之时,可小心行事?”
孔德忙道:“小的省得,事后便以酒水擦身擦手,不会沾染疫病。”
张燧道:“如此甚好,你备好酒水药材,让赵老五等人也照办。”
孔德领命,又道:“可多购石灰屯于殓房,以备所需。”
张燧允了,孔德随即与赵老五去搬尸首。赵老五战战兢兢,不敢上前,张燧呵斥几句,他才畏缩地照做了。尸首移开,那两枚铜钱落于铺上,张燧掏出手巾包好,提在身旁。
尸首出了门,陈鸣山满头大汗地赶来,张燧将来去说与他听,命他速速告知县丞等人,恐有瘟疫。陈鸣山也心惊肉跳,只怕是真是疫病,那便兹事体大。然而他毕竟老道,进言道:“请官人容下官修书与邻县,查问可有同样症状的尸首,若有,再定瘟疫之祸不迟。”
张燧允了,手中却捏紧那手巾,想不通这铜钱是甚缘故?

大半日后,陆三虎前来回禀,说是县内确有人死状与张银福相同,然而只有两名,一老者,一女子,且身亡都在昨夜今晨,尚未下葬,孔德已将尸首运回县衙殓房,招了本地有名的郎中前去诊断。彼时张燧正与县丞、县尉说到此事,听闻回报,张燧便问处置之法。
县丞周宝中摸着花白胡须,摇头晃脑道:“官人,如今来看虽然有人亡故,却说不出病因,果真是瘟疫么?下官却不敢苟同!须知认定瘟疫,死者之数目,活人之体征,必有足够可上呈的。下官二十……哦,或有三十余年前也曾遇到县内有大疫……”
周宝中年事已高,说起话来两字一顿,比天螺蛳爬稻杆儿还要慢上三分。张燧心急如焚,只觉得胸口一股怒火便要往外烧。他偏又懂不得发官威,只问道:“旧事日后再说,此刻情急,是否告知百姓,须得拿个主意。”
周宝中好歹识趣,见他脸色不豫,便减了废话,道:“既然尚不能说是瘟疫,若轻易发布告示,恐百姓慌张,县内不稳。”
张燧也正有此虑,他经验尚浅,又问县尉之意。唐冲乃是行伍出身,虽然也是老人,却干脆许多,他一拍腿,道:“且再观三日,待得邻县回函,而本县又有新丧,再做应对不迟。”
张燧皱眉道:“莫非必要百姓性命来验证么?本官着实不忍。”
唐冲和周宝中相视一笑,后者又颤巍巍道:“官人心善,下官着实感佩,然而此事关系重大,不可草率。若按孔德所言,此病传起来尚不算凶猛,在下可令人在通衢所在遍撒石灰,暂作预防。同时可令县内郎中及药铺多多准备,若有大疫,也可救急。”
唐冲连连点头称是。
张燧稍觉安心,不由得又有些自惭,他虽满腹锦绣,却没甚处事经历,此番心急上火,要倚靠这啰嗦老人出主意。然而他毕竟脾性天真,又最是好学,略略自省遂起身对两位年长者一鞠,道:“小子年少,忝居要职,甫一上任便遇到这般难事,多谢二位不吝指教,将来小子若有无知之处,还请二位直说。”
县丞县尉都是九品,低他一级,见他虽居上位,又是状元,却如此谦逊,心中自然欢喜,更是一通客气。
这般心忧了半日,好容易入夜,县衙内又只剩下张燧与仆从护卫。他极为疲惫,草草洗漱便歇了,而其余人等都不敢再在原来房中睡,又是撒石灰,又是擦药酒,只闹了半宿,才安顿下来。
这到任的第三夜中,张燧照样是不再听闻那幽幽怪声,酣睡到了天明,一时间也想不起去嘲笑陈主簿了。
常言道“祸不单行、福不双降”,讲的便是人的运道,若偶有一得,可谓上天恩赐,然而若是倒霉,那祸事便一桩接着一桩地找上门来,也不管你歇是不歇。
张燧隔天一早,又被赵老五惊天动地的喊声惊醒,他心中有气,一脚便踢在那厮身上,怒道:“你嚎的什么丧?这般没规没矩,失了体统。”
赵老五汗如浆出,直指着外头,颤声道:“官人……见了鬼了……”
张燧脸色一沉,正待发作,赵老五却噗咚跪倒,拉住他衣摆,道:“官人……李、李黑儿他们……他们都死了……”
张燧如中了个旱地雷,登时被劈晕在当场,扶着桌沿踉跄退步,接着一跤坐倒。
赵老五将他搀扶起来,张燧不管不顾,催着他带去查看,老五畏畏缩缩,却也拗不过张燧,便一路哭一路引他去了。
原来陈黑儿与几名护卫经张银福之死,心中着实怕得紧,深恐沾染瘟疫,他几个住的原本与张银福丧命之地相距不远,昨夜又调至另一处。石灰药酒似不要钱地洒满地,跟着换了新席新被,这才睡下了。
而赵老五因轮值伺候,只睡在张燧外间。他原本卯时初刻便该起来,却不想多迷了一会儿,正要去责怪打水烧饭的陈黑儿不叫早,却不料一推门,见五条汉子直挺挺地断了气,个个都是面色如常,头颈红斑,十指发黑,只吓得屁滚尿流,魂飞天外。
张燧定了神,即命老五通知县丞等人前来,自己则掩了口鼻上前掀开薄被,细看几人掌中——
然而此番又有一怪!
原来那每具尸首掌中确有什物,却不单单是铜钱,陈黑儿倒如前例,另外四名护卫却各拿各的,有一酒盅,一环佩,一银钗,一香囊。
张燧思想不透,心中疑云更盛。
不多时,陈鸣山与孔德最先赶来,陆三虎紧随其后。孔德验过尸首,确认乃同一死因。张燧只觉得背后冷汗涔涔,陈鸣山道:“官人,县衙两天之内死了五个人,此乃大事,再不处置,极是不妥。”
张燧也晓得厉害,点头道:“须得广告百姓防治,轻忽不得,查明病因乃是要务。”
陆三虎道:“官人,昨日请来郎中看过尸首,皆不能说清病理,以下官所见,若要告示,总不能含糊以对。”
陈鸣山又道:“昨日修书邻县,已有三两回函快马送至,并未提到有这般的怪病。”
“这样看来,只本县遇到了?”
陈鸣山不能直言,苦笑低头。
正说着,县丞与县尉也匆匆赶到,虽是坐了轿,仍旧一脸大汗,气喘吁吁。张燧只说一句“两位来得好快”,唐冲便急道:“官人,不妙啊……今晨下官刚出门来去县衙,便见街上人人乱走,只说昨夜有好几家人生了怪病猝死,只恐是瘟疫。”
张燧大惊:“可有查看?”
县丞周宝中着衙役搀扶,又急又喘地上前道:“下……下官与唐官人……听闻同样的噩耗,便……便去其中一家……看过,果然……与昨日官人家仆之死状……相同……相同……”
“可从掌中发现过银钱什物?”
周宝中一愣,与唐冲相顾摇头。
唐冲接着道:“下官已差衙役在全县查看究竟几人猝死,不多时便有回报。”
张燧心中慌乱,想到首要便是防疫,于是虚心请教周宝中等,将各人应做之事吩咐下去了。
这一忙乱便到了天擦黑,只听得衙役来报,县内猝死之人共六名,老幼男女皆有。虽不至于尽人皆知,有些风声入耳者却已颇不安了,只说是新县令八字不吉,带了瘟疫来到永安。
衙役回报之时,这话虽不敢明说,然而吞吞吐吐间,已让张燧暗恼。他不怨百姓,却难免对此不忿,更决心遏制疫病,保此地无恙。
然而等候了一天,却再无丧报,众人意稍安,待到各自回去,已过了亥时。张燧坚持睡在原处,赵老五一百个不情愿,却只能陪主人同住,那神佛自然拜了个遍,又请了观音坐像供在屋中,这才勉强合眼。
县衙大门一关,又是空空荡荡。
周宝中与唐冲二人体力不支,早早乘轿走了,孔德与众差役也自散去。然而主簿陈鸣山却若有所思,慢吞吞地拖在最后。
捕头陆三虎见状,近前道:“陈兄莫非还在忧虑,既然白日无事,可暂且安心。”
陈鸣山道:“陆老弟莫怪我胆小,此事甚是蹊跷,我心中忐忑莫可言说啊。”
“陈兄此乃何意啊?”
陈鸣山道:“官人新来,就出了这许多灾祸,难免谣言四起,你我须得更尽心竭力辅佐才是。以往这县衙之怪,已非常理可解,为何官人来了却只闹过一次?若说官人乃是大富大贵的命,又怎的会伴随瘟疫之祸?”
陆三虎道:“官人不信邪说,固然可敬,然而历任县令之事,他未见着,且年岁不过二十许,又正风光,傲气些理所应当。他下来任官,早晚是要高升的,只不出大错,你我多陪些小心,也就是了。别的莫多想,料理眼前才是正理。”
陈鸣山道:“陆老弟说的不错。这一日也多有辛苦,早早回去歇息才是。”
两人作别,各自走开。陆三虎是回家大睡,而陈鸣山却令轿夫改道,去了城外一座土地庙。
要说陈鸣山此人,虽也是儒生,却正与张燧相反,对于鬼神之说,心中笃信。他为永安主簿已有十年,年年社日祭拜从不缺漏,而但凡有所不能解之事,也惯于到土地庙中烧香默祷,以求心安。
这一回遭遇大难处,陈鸣山思来想去无法排解,只能循例去土地庙中祝祷一番。
永安土地庙乃在县城西北角,修建得甚是规矩,日常香火也颇旺盛。庙内大殿之上只供奉一童颜鹤发之老者,正是土地神。陈鸣山进得庙来,早已无旁人了,那庙祝忙上前伺候,殷勤递上香烛黄纸。
陈鸣山又着他取来白酒瓜果摆放于香案上,化去黄纸,插上香烛,在土地像前喃喃道:“尊神有灵,泽被永安。此番县衙鬼说未平,恶疾瘟疫又起,望尊神悲怜本乡生灵,广播仁德,扫除邪道。若能保永安无恙,学生陈鸣山愿重修庙祠,再塑金身。”
说罢三叩首,才出庙回府。
那庙祝待得火盆中燃尽了,吹熄蜡烛,关好了庙门,拎着打来的二两黄酒,转去后院自家住处睡了。
此刻夜阑人静,再无响动,只有陈鸣山插于香炉中的线香忽明忽暗,如人眼闪烁。他却想不到,这一番祝祷不单单传入了土地耳中,还教另一人听到,从而引出一段纷争乱斗,只搅得永安天翻地覆,再无宁日。
发表于 2011-4-20 03:36:4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rosie7788 于 2011-6-1 13:14 编辑

大人: 這篇和『銅鏡記』有關嗎?狐仙可再來顯番神通啊、、、!


大人啊、、、!不提不是忘記,反倒是深深想念『小克』與『小菲』啊!
发表于 2011-4-25 20:40:43 | 显示全部楼层
E大又挖坑啦,我是跳还是不跳呢。。
 楼主| 发表于 2011-5-1 23:35:52 | 显示全部楼层
rosie7788 大人 此文是铜镜记之后发生的故事,当做系列吧,呵呵。
多谢指出BUG,忆起昨日(张)鸣山担忧惧怕的模样,县丞(周宝)摸着花白胡须,摇头晃脑道
张燧也正有此(屡), 这三个是错误,我已改过。另外的并不是。多谢。
天幕大概会在五月底开始重新连载,抱歉久等了
 楼主| 发表于 2011-5-1 23:40:0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E伯爵 于 2011-5-13 23:49 编辑

第四回 黄公子千里相请  美狐妖欣然应约
《诗》云:“以我齐明,与我牺羊,以社以方。”又云:“祈年孔夙,方社不莫。”《孝经纬》曰:“社者,土地之神。”由此可知,先民农耕发端,便有神灵。这土地神,乃是最亲近百姓的,也最是能保一方平安的。若说县令处置阳间县事,这土地便要插手此地的阴司祸福。
永安县原本不大,并不如畿县、望县、紧县一般地修筑高大城门,出了中间几条热闹街道,便见大片农田。村村相连,户户相通。故而永安县供奉土地,却没有城隍。
那土地神皆是本地贤达忠孝之人过身后,受到册封而任命的。便如同人间官吏,做得好的,便有福升入天庭;做得平庸的,也可积些功德,修个好来生;若犯下大错,一样接受天罚,甚至魂飞魄散。
这永安土地的泥胎虽与天下各个土地像一般无二,塑了个慈眉善目的老者模样,然而真神却并非如此。
此刻月上中天,万籁俱寂,永安县家家户户皆安睡了,只一两声狗叫,也不过吵得主人家翻个身罢了。那土地庙顶上,却有两个人正拿了酒壶、烧鸡,又吃又喝,好不痛快。
只见其中一人眉目寻常,宽脸浓眉,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却穿了一袭旧唐的黑色圆领袍衫,扎了幞头巾子;另一人俊美非常,剑眉星目,唇红齿白,穿一身交领月白袍,却偏生了一头银发,也不绾束,只披散一背。
只听那银发男子笑道:“蔡老官儿,有人来祷告祈福,你管是不管?”
原来那貌不惊人的少年竟是永安土地!他姓蔡名怀安,乃是晚唐时人,因侍奉寡母至孝,为母扶灵返乡的路上又因救人而亡,遂被阴司荐为永安土地。这一百多年间,蔡怀安兢兢业业,力保永安岁岁平安,除却上天分派下的大灾惩戒世人之外,可谓夏无涝,冬无旱,百姓多少能保得住温饱。凡有来庙中祈求的,他能允便允了,甚是勤勉。
而这永安地界上非但住了人,也有些修仙的妖魔各据洞府,蔡怀安清查仔细,一一登记在册,不敢疏忽。幸而他这地面上的妖魔皆是向善之辈,只安心修道,也不曾祸害百姓。蔡怀安到任之时,便有些妖魔前来拜贺,其中一灵狐,名叫黄九郎,最是潇洒,又知情识趣,跟他甚为投缘,遂成挚友。
那黄九郎修的原本是媚狐道,后不知为何,又改修天狐道,如今已然修出了八尾,只需再过些时日便能为地仙。狐狸皆贪杯,他更是个中翘楚,常常携了好酒来与蔡怀安共享。一来二去,蔡怀安也央他做些公事,算作积德了。
今日原本无聊,黄九郎抱了一坛陈酿,拎了只烧鸡来寻蔡怀安,两人方才坐下,便见陈鸣山进了庙来,默默祝祷。蔡怀安与黄九郎在屋顶上边吃喝边听了个详细,末了陈鸣山离去,两人便有一番议论。
蔡怀安手中虽拿了杯子,却也无心品尝,只说道:“这陈主簿虽是庸才,倒也算心系地方,他今日所说,我也见了。两天间几路鬼差来去,似带了人走哩。”
黄九郎笑道:“鬼差拿人,原本是常事。这夏日间,耐不住暑气暴亡也是有的,哪里就有那么多瘟疫?若是不循生死簿的冤魂多了,阎王殿上怎不会派人来查。”
蔡怀安知他说得有理——他虽管着一方土地春播秋收,执掌民生,然而各家各户福寿财禄却并无甚处置大权,小病小灾什么的,寻一些往日功德便可抵消,若是定了生死的,连一刻钟也短不得。
但是陈鸣山所告的,又令他有些担忧,况本县主簿素来虔诚,他也不好弃之不理。
黄九郎见蔡怀安面色,就知他心中所想,遂道:“若今日又见鬼差来,不如上去问上一问,看看是否有异。”
蔡怀安忙道:“九郎出的主意甚好,就如此。”
黄九郎大笑:“蔡老官儿,我与你出了主意,你须得自饮三杯谢我。”
蔡怀安哪有推脱的,即刻便饮了。两人你来我往,不多时就着烧鸡将酒喝光了。
此时已是子时,阴气最盛,鬼差收魂正是忙。两人在永安县内逛了几轮,都忍不住大吃一惊——原来今夜鬼差竟来来去去地有八组人,牛头阿旁,黑白无常,要么拿锁链拖了人走,要么客气地请了出门,都不空手。
蔡怀安又急又惧,对黄九郎道:“自我就任本县土地,除了大灾之年,还从未见如此多的鬼差出入。说不得要去打听一番。”
黄九郎也肃然道:“老官儿说得不错,我与你同去。”
两人窥见一对黑白无常自一户人家出来,便迎上去。蔡怀安唱了个诺,拱手道:“二位差官辛苦,可否站一站,与小神说说话?”
只见那白无常身着斩衰,腰束草绳,足套草鞋,颈挂纸锭,手拿铁索,长方帽没有两尺也有一尺五,且又瘦又高,八字眉眼,勾腰驼背,一副愁苦之相。见了蔡怀安,他翻着白眼嘶声道:“尊神莫怪,咱这就要去复命,森罗殿上,一刻也耽误不得的。”
蔡怀安悻悻地闭了口。然而黄九郎何等机灵,走上来便笑道:“差官们辛苦,小的也是明白,若不是差官们守时履命,又怎保阴阳平衡?然而办差毕竟辛苦,既然路过永安,小的也该孝敬一些薄酒。”
说罢也不知从何处又变出一个酒葫芦,恭恭敬敬地捧了上去。黑白无常对望一眼,又看后头牵着的那人兀自掩面,哭个不停。黑白无常咧嘴一笑,接过了黄九郎的葫芦,道:“算得你有心,咱也却之不恭了。”
说着便你一口,我一口地灌起来。
黄九郎朝着蔡怀安使一使眼色,土地官儿便省得了,隔空取来一盘牛肉,又奉给了两位无常,口中道:“近日里永安县多有差事,两位官差可受累了。却不知这许多人,都是因何而亡?”
那白无常口中塞了牛肉,囔囔道:“咱不管那崔判生死簿上的勾画,只管领了命来拿人。”
蔡怀安连声称是,却又不死心道:“往日里若有天罚,小神都有接到旨意,不敢抗命。然而这许多人命,却不见知会,小神毕竟是一方父母,少不得要多嘴问问。”
黑无常吃了酒,口里软,便答道:“尊神果然尽职,也不相瞒,此番永安的差事是多了些,咱进出也有好几趟了。然而崔判笔下并未出错,拿到的人也有殿上接收审问,无有冤屈的,可见永安这番是合该如此了。”
蔡怀安心头叫苦,却也不得不皱眉相陪。
此刻黄九郎却趋近那亡魂身边,低声问道:“你姓甚名谁,怎地会亡故?”
那亡魂乃是一老妇,见黄九郎相问,正好倒一倒腹中苦水,抽抽搭搭地道:“老身名叫江刘氏,乃城中篾匠之妻。白日里如寻常一般,夜里就被这……这两个鬼捆上,不问情由便拖拽到此处……老身家中老夫尚在,长孙尚未足月,怎舍得走的……”
黄九郎不耐烦听她啰嗦,急于探听消息,于是追问道:“你白日可吃喝了什么不洁之物?可见了甚么古怪的人?”
江刘氏泪眼婆娑,只是摇头:“老身只照看家中孩儿,吃食与寻常一样,也不过去买些米粮,并无任何怪事……怎的就惹来这两个鬼呢……”
一面说,一面又嘤嘤啼哭。
黄九郎见问不出所以,便退回蔡怀安身边,暗地里向他摇头。此刻黑白无常也吃完酒肉,向两人略一拱手,拉了老妇人径直走了。
黄九郎见他们走远了,才对蔡怀安道:“蔡老官儿,你可问出什么底细?”
蔡怀安摇头不语,黄九郎啐了口,道:“好酒好肉都喂了狗了。不如我二人且去那户人家看看尸首,如何?”
蔡怀安也觉可行,便与黄九郎隐了形,潜入那户新丧的人家。只见得江刘氏的尸身仍仰卧在榻上,身旁躺了其夫,兀自酣睡,并未觉察发妻已然身亡。
蔡怀安与黄九郎细细看了尸身,只见其面色如常,只头颈有些红斑,十指略微发黑。黄九郎再细看,发现其掌中有一只孩儿的虎头鞋。
两人各自发力,探了一探,并未发现怪相,只好又出了门去,回到土地庙中。
蔡怀安皱眉道:“如此看来果然是循了道理在收人走么?”
黄九郎却摇头:“可即便是阎罗殿上有定数的,也该发于你牒文才是。”
蔡怀安思想不透,便与黄九郎说,再走几户查探。黄九郎甚是仗义,与他走了一圈回来。两人心头更是烦闷——
原来今晚死者都与陈鸣山所忧的撞在一处,状如疫病。
蔡怀安面色黑沉,极为不安,他虽是正神,却位卑言轻,无法可想。倒是黄九郎眼乌珠一转,说了条计策出来。只听他道:“我有一同宗前辈,已成正果,虽未奉召领职,却在世间游历,很做了些功德。既然正神这边查不出纰漏,我或可去她处求教。若她能帮上一帮,当可将此事弄个清楚。”
蔡怀安立刻笑逐颜开,冲他一揖,感激道:“九郎恁地热心,又有主意,我这里就多谢了。”
黄九郎道了声“好说”,也不耽搁,运起缩地术,便向武夷山而去。


却说武夷山乃在闽南,风景绝佳,也是一处极好的清修之地。贯休禅师曾作诗云:“万叠仙山里,无缘见有缘。红心蕉绕屋,白额虎同禅。古木苔封菌,深崖乳杂泉。终期还此去,世事只如然。”
黄九郎所说的同宗前辈,也正是在此地修炼的一只赤狐,名为“朱红”,已有千年道行,炼出了九尾,是为散仙,洞府便在那九曲溪的岩壁之中。黄九郎从前还是小妖时,朱红为众狐开坛讲法,点化修道,曾言他媚狐道不可取,即虽能速成,却与功德有碍,是以黄九郎改修天狐道。然而从那一刻起,黄九郎便已对朱红大为倾心,思慕不已。他发奋努力,力求早日修成正果,能与朱红比肩,这几百年来,果然大有所成。朱红与他偶尔相会,对其修为精进大是赞赏。黄九郎也是每见她一次,便更用心十分。
那九曲溪乃是武夷山中美景,溪水发源于茂林之中,蜿蜒曲回,将座座峰峦串接起来,如银带坠绿珠,煞是好看。行走溪水边,只觉得巉岩之间翠意葱茏,水波之下寒绿森森。
黄九郎来到朱红洞府外一里处,便不敢再运用法术,只落地化为一个山民,穿戴整洁,步行过去。待得来到一处峭壁下,只见周围木石成一品字形,当中一空地,正对着峭壁最新下处的平滑巨石。
黄九郎整一整衣冠,来到空地中站定,朗声道:“小弟黄九,特来拜望朱红姐姐,不知姐姐可否惠赐一见?”
他话音刚落,只见那巨石便从中裂开一条缝隙,正好容得进一人出入。一位身材长大的汉子做家丁打扮,走出来揖了一揖,道:“主人请贵客入内说话。”
黄九郎客气道:“有劳管事的了,然而足下看着面生,可否请教名姓?”
那汉子道:“小人名叫刘吉,乃是主人救回来的石方相,在主人座下当差也不过百余年。”
黄九郎道:“原来如此,失礼了,相烦带路。”
于是刘吉将黄九郎带入巨石之中,那峭壁下顷刻间便又恢复如初。
朱红的洞府虽在岩壁之中,内里却是别有洞天。只须过一段黑路,便来到一处天井下,天光乍现,豁然开朗。一方深潭边上是山石平台,上面花草掩映,听琴烹茶最是合适的了。黄九郎还未走近,便听到一阵娇笑,那声音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好似一壶冰酒,霎时便教黄九郎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无比舒坦。
他精神一振,便要上前,忽然又听到一男声道:“姐姐果然厉害,这一招小弟实在抵挡不住,只好弃子了。”
黄九郎刚被浇灭的燥热直接就变作了一股无名火,他有心卖弄,左足轻轻一点,便飘上了石台,那身形飘逸,便如云中仙鹤,直教人忍不住要喝声好。
黄九郎落在石台上,便见两人做在一副棋盘前,正在对弈。左面那人乃是一红衣女子,脸不脂而桃花艳,腰不移而杨柳舞,静时好似冰雕玉凿,一动即是百媚横生,除了朱红娘子能是哪个?右面那人则是一书生,着一玄色襕衫,面目寻常,只一双眼睛长得极好,微微一转便似有光华流动,极是不凡。
黄九郎掐指一算,便知这书生原形乃是一只黑狐,道行与自己相当。瞧他与朱红谈笑对弈,当是熟稔得紧了。
黄九郎心头一番计较甚快,随即便向朱红作揖为礼,问了好。朱红笑道:“三百年未见,九郎的修炼又上了一层,看来大成之日不远矣。”
黄九郎道:“那也要谢姐姐多次指点开化,否则小子此刻还在那山野中胡乱跑跳,祸害乡民呢。”
朱红笑道:“九郎每次都恁地客气,来来来,快认识一下这位新友。”
那书生模样的黑狐起身来拱手道:“小弟胡五德,字长鸣,祖居峨眉。蒙朱红姐姐抬爱,来洞府修习术法,不想竟能偶遇道友。”
黄九郎笑容满面地还礼道:“胡兄万安,在下姓黄,祖居荆南。因在家中排行第九,故而称之为九郎,胡兄叫我黄九即可。”
孰料胡五德听完以后,面上忽然有些古怪,黄九郎道:“莫非胡兄以为不妥?”他暗忖自己长袖善舞,历来是个个喜爱,如今才报个名姓,就被嫌了么?
胡五德连忙摆手,道:“非也,非也。只是小弟往日在峨眉有个旧识,也叫‘九郎’。”
黄九郎笑道:“胡兄可是与那位九郎有些嫌隙?”
胡五德摇头:“并非如此。那位与我也算有些交情,如今已然修成正果,去了别处为山神了。小弟称呼黄兄为九郎,不免想起故人。”(注:详情请见拙作《五德渡劫记》)
黄九郎笑道:“原来如此,胡兄怎样称呼小弟都可以的,只求不要生分的就好。”
胡五德又客套了半晌。
朱红让黄九郎坐了,吩咐刘吉捧上茶盏,问道:“九郎,你今日怎地想起来我这里?下月初五才是我开坛之日,莫非你忘记了?”
黄九郎忙道:“姐姐说哪里话,小弟便是忘了自己的岁数,也忘不了姐姐讲法的日子。此番来是求姐姐相助的。”
朱红笑他嘴甜,连忙吩咐他细细说来。于是黄九郎便将永安县内的怪事一一说与朱红听了,最终央求朱红往永安走一遭,查清缘故。
朱红笑而不应,却转向胡五德问道:“小狐儿,你说我去还是不去?”
她这一问,黄九郎心底便是一阵翻腾——朱红唤那胡五德竟然如此亲热,而去与不去也看那人主意。
黄九郎对朱红一片痴心,虽知道无数妖魔都倾慕这九尾赤狐,但大都法力低微,并没有妄想,他却不同,既敢想,也敢做,日夜只盼修成正果,与朱红相配。哪里知道这横插一脚冒出个黑狐来,硬生生让朱红青睐有加。
黄九郎心中气苦,莫可言说。
然而即便如此,他对胡五德却仍然笑容满面,又问道:“胡兄,朱红姐姐既然发问,不知兄台意下如何?”
胡五德却不知怎的,又是咬牙,又是抿嘴,半晌不愿开口,朱红也不催他,只笑吟吟地饮茶。
黄九郎也不知腹诽了多少,才见那胡五德抬头来问道:“黄兄,方才你说那新任的县官名叫张燧,倒不知是哪两个字?又是从哪里调派的?”
黄九郎见他不究疫病,却逮着县令的名字和底细探问,心头更加不悦,然而脸上却又和气三分,详详细细地将那两个字及张燧的来历说了。胡五德脸上神情更加古怪,也不知道是喜是优。
朱红却一下笑出了声,对胡五德道:“小狐狸,你还是与我一起去那永安走一遭吧。”
胡五德长叹道:“姐姐冰雪聪明,自然知道我放心不下那书呆。我只说送他到贡院便了了账,过了一年却说不得还要做个滥好人。”(注:详情请见拙作《铜镜记》)
黄九郎在旁边听出些端倪,似乎胡五德与那新县令有些交情,他也聪明,并不开口多问。朱红瞥见他眼神,便知他所想,笑道:“九郎,你来求我,我自然要帮你的;五德却与张燧有旧,他随我们同去,帮一帮那新官儿。”
黄九郎连连点头:“既如此,那再好不过了。”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小黑屋|手机版|Archiver|-单行道-

GMT+8, 2024-5-18 17:08

Powered by Discuz! X3.4

© 2001-2017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