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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6 17:5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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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日子过了约摸着有两个月。时值中秋。
在王竞云收拾行李到城里的重点高中念书去之后,家里冷冷清清,剩了王春华一人。
家里冷清不假,心里,他倒是热闹得很。
或者说,其实他家里也并非特别冷清。
光是李秋实的“骚扰”就够他一受。
他首先不明白的就是那小子为什么总喜欢在睡前给他打电话,照李小三儿的话来说,这是年轻人最乐于并且热衷于享受的恋爱方式,师父您得适应,适应了就好了,而且每天睡前通话,可以“枕着对方的声音入梦”,这是莫大的一种浪漫和幸福。听到这句话,王春华打了个寒战,脸上展露出好像拉肚子一样的表情。
然后,他笑了。
“你白天见着我,晚上还梦着我,腻不腻啊……”王春华轻轻给了腻乎在他身边儿的李秋实一巴掌。
“不腻啊……这有什么可腻的啊……”腻乎乎的半大小子在师父耳边儿低声念叨,“我把能想到的招儿都用了,还是梦不见您,一回都没有,也邪行了……”
“看见没有,这就叫天意。”王春华撕掉贴在身上的狗皮膏药,特别强调了“天意”二字。
“天意怎么了,‘与天斗其乐无穷’。”李秋实撇了撇嘴,也特别强调了“其乐无穷”这个词。
“别净糟践语录。”王春华嗤笑他。
李秋实不说话了,只是傻乐,非常有代表性的傻乐。
话说从头。
自从那在僻静的街心花园进行的狼狈的告白事件结束之后,到现在,二人的关系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王春华对此也想过,他不明白这小子到底酝酿什么呢,不是说现在的年轻人全都开放着呢嘛,不是说现在的大姑娘小伙子们见头一面儿就敢上宾馆开房间的嘛,尤其是李秋实所谓的“那类人”,不是多数都更加那什么嘛,可这小子居然这么长时间了一点越雷池一步的举动都还没有,这不得不令人生疑,令人紧张,令人提防,令人不由自主去瞎想。
不是遐想,是瞎想。
王春华琢磨,自己莫不是遇上了一个六根清净的圣人了?这小子难道是精神恋爱的崇尚者?他只要求在一块儿,不要求睡一块儿;只想朝朝暮暮共度,不想巫山云雨同赴;只觉得见着了梦着了就好,不觉得摸得着碰得着更好?
不求最好,只求更好,难道李秋实不是七情六欲中人?
想到这里,王春华很想给自己一顿暴揍。
想什么呢想什么呢你,亏你还是小四十的人了,怎么比个思春期的小屁孩儿脑子还错综复杂?或是说,你又在期待什么?你想上他?别逗了,你还不知道到底该怎么上他呢。你想让他上你?也先算了吧,这需要一个漫长的心理建设时期,但是,你这混乱到择不开的思路不正说明了你有把他拽进自己被窝的冲动嘛?你冲动了,对,王春华,你在像个女人一样正在“虎狼之年”的煎熬中挣扎。
其实这么说兴许不大贴切,王春华没那么“虎狼”,而且他这个把某种本能压制了、积攒了若干年的大男人,倘若不是在年近不惑的坎儿上遇见了李秋实,想必后半辈子就都要过着和尚道士的日子了。他没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他这是顿悟。
真是挺突然的。
“师父,您这张报纸看了快半个钟头了。”对面更加突然的一声提醒传来,王春华回过神,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把自己“看了半个钟头”,却根本什么都没看进去的那张报纸放下。
“是不是到饭点儿了。”他侧过脸,一是躲开那小子直视的眼光,二是为了看清墙上的挂表,看时间是个顺理成章的借口,可当他看见刚过十一点那个格一丁丁点的时针时,那个借口也变得不怎么顺理成章了。
“您饿了?”李小三儿还是很给他面子的,没有拆穿自己这个好面子的师父,从抽屉里翻出一包饼干,他伸手递过去,“吃口东西先垫垫吧,估计饭还得半个钟头才成呢。”
“不用,算了。”推开那干巴巴的零食,王春华叹了口气。
“哎对了,师父,我妈这礼拜就要过生日了,您说我送个什么好啊。”
“啊?”那有点唐突的问题还真就把王春华问住了,他有些佩服那小子瞬间转换话题的能力,“哟……老太太做寿啊,多大岁数?”
“六十。”
“嗬,六十大寿啊,那还真是得琢磨琢磨了。”王春华想了想,“你妈喜欢工艺品什么的嘛?”
“什么工艺品?”
“红木的,竹子的,玉器之类的……”自言自语一样念叨了两句之后,他突然又觉得自己的提议足够老套,“算了,还是你自己动脑子吧,我想出来的都太老气,跟不上时代潮流。”
“您瞅您又来了——”李秋实开始不爽,“您一点儿都不落伍啊,您那腰带还是皮尔卡丹的呢,您那钥匙扣还是米奇的呢。”
王春华下意识的低头。
“咳……”他苦笑,“这腰带是竞竞前年拿压岁钱给我买的,这钥匙扣是今年父亲节的时候,也是她送我的,哦,这是米奇的啊,我说这上头这条狗怎么瞧着那么眼熟呢……哎,说起来父亲节是哪天来着我都给忘了……”
“忘就忘了,您闺女记着就成。”李秋实忍住笑,“不过您说送工艺品我还真想过,我妈她们家早年间还是个官宦之家呢,她梳头匣儿里现在还留着我太姥姥传给她的一根儿玉簪子。我们家原来据说留了不少红木家具,结果解放的时候‘贡献’了一批,‘动乱’的时候又贡献了一批,就都没了。”
“哦。那怎么着?”王春华稍稍来了精神,“送老太太个红木的玩意儿吧,要说这个,我还能帮得上你,要不成就只能你自己来了。”
“您帮得上我?”李秋实也来了精神,“您懂红木?”
“不能算懂吧,玩儿过一阵儿而已。”那语调开始有些感伤了,在李秋实还没弄明白为什么会听出感伤意味之前,王春华开始接着唠叨,“就那阵儿,竞竞她妈刚没的时候,我心里头乱,有两年为了找个分散注意力的事儿,就琢磨了一阵儿红木,当时正好有个还没退休的老师傅懂木头,我也是跟人家学的……”
说到一半,他住口了,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沉浸到往事的无奈与感伤中时,有个完全不了解他那时的感伤与无奈的家伙就在对面,而且,这小子还是自己某种程度上已经默认了的……“那位”。
“哦……那……”尴尬的气氛持续了十几秒,李秋实转移话题的能耐就又展现出来了,“那,您记性这么好,肯定现在还没忘,要不这礼拜六咱俩去趟潘家园儿吧,我上大学的时候跟几个喜欢憋宝的哥们儿去过。”
“啊,倒也成……”王春华顺着对方的话题说下去了,他并不知道,刚从“师娘”试图笼罩过来的阴影里一纵身逃出来的李家小三儿,已经开始为这不显山不露水,还顶着“给老太太办寿礼”这特别冠冕堂皇的借口的约会,而窃喜开了。
“那您说咱是买个什么样儿的好呢?”语调有些轻微的飘飘然。
“看了再说吧,实在不成,买块儿木头回来自己做个玩意儿。”王春华在心里暗暗盘算自己那些做小玩意儿的工具都塞到阳台那个旧纸箱子里去了。
“您还能自己做哪?要不我就说您手巧呢您还瞎谦虚……”李秋实大大咧咧甩了甩手,他开始进一步构想约会之后的某些尚且不敢跟自己师父说的假设情景。但那时候的李小三儿并不知道,自己在潘家园,在约会途中会遇见谁,会发生什么事儿。
礼拜六,王老大和李小三儿,一起跑到潘家园去了。
在古玩市场里溜达了多半圈之后,二人看上了几样像那么回事儿的东西,与此同时的,凭着与生俱来的敏锐,李秋实发现,有人也盯上他们了。
“师父,您觉得……”他拽了拽王春华的袖子,“有人跟着咱们呢吧,我老觉得特不自在……”
“我也觉得是。”低声应了一句,王春华态度还算自若,“走,买那段儿竹子去,买完了赶紧回家。”
“哎。”李秋实答应着,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后头确实隐隐约约跟着两三个人,看着就不像是挑拣玩意儿的,也不该是小偷,小偷不会盯上两个人那么长时间,细想了想自己似乎没什么仇家,自己的师父一贯老实本分更不可能有人暗相随准备寻仇,那……
怔愣间的李秋实被王春华拽了一把。
“刚才那个价儿,成不成?”手里托着那根手臂粗的竹筒,王春华问。
“啊?噢,成,没问题。”恍然应了几声,他准备掏钱包,“多少钱来着?”
“……”王春华瞪了他一眼,干脆推开那小子的手,自己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钱递给老板,“多了没有啊,就这个价儿了,你得给我留下坐车回家的钱。”
“大哥您瞅您说的,我们做买卖跟本求利挣的还不就是钱嘛,您多少再给我涨点儿。”老板开始套磁。
“没有了,就这么些,这是给老太太做玩意儿用的,要不我就真不要了。”王春华态度挺坚决。
“我看您也是真心想要才跟您商量的嘛,您没钱,您这兄弟有啊,既是一块儿来了,就不是外人……”
老板的啰嗦让王春华有点烦躁,那乱了的辈分就更是让他皱眉,淡淡扯动嘴角,他再次推开李秋实想要递过来的钱包:“这是我徒弟,下回遇见俩人一块儿来的你问清楚了再说。价儿就是这个了,你不卖,我们就走。”
李秋实琢磨着,估计是若干年来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留下的技能,他这个很多时候有点儿暴力有点儿大男子主义的师父,买东西砍价儿倒是比妇女同志们不在以下。
没错,对于王春华来说,浪费什么,都不能浪费钱,买东西他不怕贵,但是他决不允许物不及所值,在衡量了一切可能性之后,他总是会尽力把价钱压低到他心理能承受的范围之内,他并非小气,他只是在当爹又当妈的过程中集二者特长于一身了。
最后,老板还是没能抗过王春华的“顽固”,竹筒顺利成交。
“师父,您真成,要是我,最开始那个价儿我都懒得往下压。”李秋实抱着那一节粗竹筒,颇欣欣然的抚摸着那光滑的表皮,“哎,师父,您说咱拿它做个什么?……”
他没等来王春华的回答。
刚才还跟在他们身后的几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包抄到前面了,领头的那个手揣在夹克口袋里,横眉立目的样子让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善类。
“我说二位,哪儿去啊?”
“……大路朝天,哪儿去不行?”
说话的,是王春华,让李秋实惊讶的,正是他那种泰然自若的表情和语调。
拍着良心说话,他有点儿慌了,这阵势他没见过,可是下意识涌起的保护欲还是让他朝前迈了一步,挡在了师父前头。
“两位,哪个是李秋实啊?”又是一句带着冷笑的飘飘然的询问,到此为止,还不明所以的二人才了然目标究竟是谁。
“我就……”一咬牙站到对方面前的李秋实没打算当缩头乌龟,但是王春华从后头用力拉了他一把。
“找他什么事,跟我说说成吗。”比刚才砍价的时候态度还镇定,王春华朝前迈了一步,和被他拽了一把的小子肩并肩。
“您是他什么人?”居然用了个“您”字,让人多少有点意外,但敬称并没有遮掩掉话里的冷气森森,“要是没什么关系,最好还是别管闲事,免得伤着您。”
“我是他师父。”对方所谓的没什么关系就别管闲事让王春华有些不爽了。
“师父?”又是一声冷笑,“那我可要跟您告个状了,我不知道您是怎么管教您这徒弟的啊,您要是纵容他在外头撒野,咱可就得说得说得了。”
“你先告诉我,他在外头干什么了。”侧脸看了李秋实一眼之后,王春华问道,“我先听听他干的事儿算不算撒野。”
“也成。”对方很是痞气的一点头,“您这位大徒弟,在医院差点儿把我弟打残废了,您问问他有没有这回事儿吧。”
话一出口,愣住的是两个人。
李秋实现在想起来了,他并非是没有仇家的。
那个所谓的竞竞的男朋友,那个他在心里定义为婊子养的狗杂种的小兔崽子,那个让他在医院的楼道里打到真的差点儿残废了的天杀的王八羔子,看来真的没有就此善罢甘休,那小子找来自己的靠山准备报复了。
他咬紧了牙关,在迅速思考着对策,但从内心深处而起的极端厌恶让他的思路明显有些混乱。
比他更混乱的,是王春华。
王春华不傻,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那个他未曾见过面,也再不想跟女儿或是他人提起的,被李秋实打掉了两颗牙的小子,就是今天这一幕的祸头。
万恶之根源,这句话评价某些遭瘟的畜类毫不为过。
他想起了女儿脸上的擦伤,手腕的淤青,然后,他的手开始哆嗦了。
李秋实猛然感觉到气氛的紧张,他不担心自己挨揍,他担心自己这个大男子主义丢不起面子的师父会抢先一步揍人。
条件反射一样拽住了王春华的手,他开了口。
“你弟干的事儿,你问清楚了吗?要是你觉得我打他有哪儿打得不对了,你跟我说。”
“哟呵,你行啊……”更加张狂的笑声,来者看了看四周开始聚拢起来的人群,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点上,“那有什么话咱们找个踏实地方说吧,家户事儿甭让外人看了笑话。”
那次,他们真的就上了个“踏实地方”去说所谓的“家户事儿”了。
古玩市场旁边有个挺排场的馆子,几个人进了雅间,落了座,看了茶,挑衅的一方接着挑衅。
“行了,说说吧,咱这事儿怎么解决。”
沉默。
然后,在李秋实开口前,王春华突然轻轻笑了。
“我不管你是谁的哥,我先告诉你,你弟让我徒弟打了,应该算他走运。你先别瞪眼,你回家之后问问,问问你弟到底干什么了,问问他是怎么对待王竞云的。问问他是怎么对待我亲闺女的!他要是什么都没跟你说,那是他做贼心虚,具体的我懒得跟你讲,我们家有医院的证明,有我闺女看病的病历,所有医药费的报销单子我一张都没丢,想看,跟我回家去看。”王春华停顿了一下,端起杯子来轻轻喝了口茶,然后放下,“你能来给你弟寻仇,也算你是个讲义气的爷们儿,可你要真是个爷们儿,就该寻仇之前先琢磨琢磨毛病到底在谁那儿。我这么告诉你,受委屈的是我亲闺女,竞竞从小没妈,我不能让她再多受一丁点儿委屈,可既然我徒弟已经给我出过气了,事儿过了,我觉得还是不再找寻的好,一是没必要,二呢,也是给自己添恶心,你说呢?”
李秋实半个字儿都没说出来。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一向老实本分的王春华,此时此刻能说出如此足斤足两的话来,这叫掷地有声。
他更没想到这个在情急之下一路追杀到他二哥小区门口的王春华,此时此刻能镇定到没有张口骂街,没有动手打人,这叫泰然自若。
他服了。
然后,他突然觉得自己足够幼稚。
而更让他觉得自己幼稚的,是自己这个“掷地有声”之后的师父,居然没有在给对方下马威之后拂袖而去,他竟然能安然坐在椅子上,跟那个都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哥”吃了顿饭。
席间,都不知道到底是谁喝高了。
“王哥,你成,你是条汉子,不是我吹,可着潘家园儿这片儿问问,没有不认识我邓启威的,我十二三出来混,到如今能不卑不亢跟我讲理的,真的啊,不蒙您,就您一个。”痞气在自称从十二三就出来混的家伙特别强调了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分外明显的显露出来了,喝得脸上好像煮熟的螃蟹一般的家伙伸手揽住王春华的肩膀,凑近了一些,“王哥,我待会儿就给我弟打电话,您放心,我绝说到做到!”
“你最好还是现在就打,把事儿掰扯清楚了,咱们双方都踏实。”王春华声音不高不低的建议。
“……成,也成,都踏实。”邓启威点了点头,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然后,不到半分钟,不堪入耳的责骂就蹦出来了。
“我操你大爷邓小六!你小丫挺的是不是找死呢?!啊?!!你让我他妈丢人丢大发了!我昨儿个刚从外地回来瞧见你小子脸上那疤还他妈真以为你受欺负了呢,我告诉你啊,今儿回家别他妈让我看见你,要不老子把你撕巴了喂狗!!……”
李秋实突然想,愚蠢的弟弟,粗野的哥哥,这是个绝佳的组合。
难怪他师父压根儿就没动摇过,难怪。
什么十二三岁就跟街上混,都去他妈的吧……
那次的酒,是李秋实喝得最别扭的一回,他想拉着王春华走,可王春华毫不理睬,他想拦下王春华的杯,可王春华总是推开他的手。
二锅头喝干了第三瓶之后,饭桌上的话开始不着边际了。
“王哥,你是个爷们儿,真的,我佩服你,哎王哥,你是不是特自信呐,要不你怎么瞅见我们仨都不带眨么眼儿的呢……”邓启威打了个嗝。
“……我没什么自信。”王春华轻轻笑了一声,他放下酒杯,瞧着桌子上的狼藉叹了口气,“要说信仰,我倒是有过。”
“那可得说说,王哥,您信什么?您赶紧告诉我。”对方又靠近了些,那块贴到一起的状态让李秋实分外不爽了。
“信什么啊……”王春华不露痕迹的往旁边错开了一点,“你问的是二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后啊?”
“哟,还不一样?”
“不一样,二十年前,我信的是‘人,做一件好事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只做好事,不做坏事。’”王春华淡淡说完,看了对方一眼,“二十年后,我就信一句话:‘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靠,真他妈精辟!王哥您太精辟了。”对方突然抬高了音量。
“不是我精辟,是说这话的人精辟。”仍旧是淡淡的口气。
“那您赶——紧告诉我,这话都是谁说的。”
“前头那句,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后头这句……”王春华做了个深呼吸,随后意义不明的笑出了声,“后头这句,是我昨儿晚上从《七剑下天山》里看来的。”
几秒钟的沉默。
之后是夸张的大笑不止。
李秋实的后背浮出细密的一层汗珠。
那天的酒,并没有喝到天黑,值得庆幸,拉着脚步还算稳健的王春华上了出租车,李秋实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这才叫踏实了呢,他想。
“三儿,知道为什么咱这个酒非喝不可嘛?”靠在他肩膀上的王春华突然开口,然后在他还没来得及回应之前就自顾自的说开了,“江湖买卖,面儿上不见就得顶上见,街上混的,最怕你驳他们面子,替哥们儿弟兄打架,骨头折了不丢人,你不赏他的脸,他才觉得丢人呢。给他个面子,什么话都说的开了就……知道吗……”
“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李秋实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还有,你肯定想问我为什么不跟那小子急。告诉你,我不能急,他们这号人,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混蛋什么意思你肯定清楚,你要是急了,事儿不闹到见血完不了。我赔不起,我得为我亲闺女想想。他们能找着你,也就能找着竞竞,我不敢急,我得忍……”又是一连串自言自语的声音,“还有,我知道,这小子没什么见识,二十啷当岁儿能见过什么啊……甭听他混了多少年,也甭一听说要喝酒就觉得没底,酒量我不比谁差,我跟你师爷就着花生豆儿对瓶儿吹二锅头的时候,丫他妈估计还穿开裆裤呢……”
后头的声音,越来越含糊了,越来越意义不明了,李秋实心里,却越来越沉重,越来越不是滋味了。
他突然想,自己算个屁啊……
一开始,他慌了。
后来,他差点儿就冲动了。
再后来,他怕了。
最后,最后的最后,他在事儿了结了之后,在他师父一句句把谜底揭穿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里头的门道。
和着从最开始到现在,他一直是什么都不懂的那个,他一直是随时可能火上浇油添乱添堵的那个……
真的,他算个屁啊他……
“三儿……怎么了三儿?”王春华从他肩膀上抬起头来,眼神朦胧,脸颊绯红。
那是酒精的作用,李秋实想。
“没什么。我想……这骨节竹子,咱做个什么……”干笑是很低级的,很容易露出破绽的掩饰。
王春华醉了,可他心里明白得很。
“没事儿,三儿,你别瞎想。”很是令人意外的伸出手来,王春华用火热的指尖摸了摸李秋实的脸颊,“你刚多大,没见过这阵势很正常,我当年帮我大师哥打过一回架,那是我头一次跟社会上那些人过手,当时我也吓着了,真的……”
“……嗯。”没有点头,只是嗯了一声,李秋实拉下那只贴在自己脸侧的手,想松开,却反而被牢牢握住了手掌。
“三儿,其实你是个挺好的小老爷们儿,真的,你知道疼人,也挺聪明,你看你刚才不是没轻举妄动嘛……”
“师父……”李秋实苦笑,“我倒觉得我那是吓的。”
“……得了,你哪儿有那么胆儿小啊你,你瞅瞅你那时候,大马路边儿上搂着我就不撒手的那本事,那能耐的你了……”声音不高,可是足以让前面的出租车司机听见,李秋实只觉得脑袋要冒烟了。
“师父……您睡会儿吧,到家了我叫您。”他尽量让语气平缓,尽量让眼睛不盯着王春华那张醉意朦胧的脸看个没完。
他想起来给师娘扫墓回来的那天了,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该拿自己这个师父怎么办呢。然后现在,他同样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虽然处境颇为不同。
此刻他心里更多了些自我鄙视的 成分,某种程度上讲,他没帮上忙,他还差点儿帮了倒忙,可是王春华没怪他,没说他幼稚,没说他毛儿嫩。
他心里开始不由自主窝囊和自我厌恶起来。
“行了啊,谁还不得有个头一回啊……”王春华似乎总是能看穿他的想法,又或者这是喝醉了之后才产生的特异功能?功能是否特异不说,接下来醉了酒的王春华,举动倒是真的开始特异起来了。
他一把拉住李秋实的上衣领子,拉到自己面前,然后凑过去,结结实实把自己的嘴贴在了对方讶异到来不及闭合的嘴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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