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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文回放= =】春华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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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6 17:49: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有这么一厂子,叫保温段。
有这么一部门,叫新制车间。
有这么一工人,叫王春华。
他新收了个徒弟,叫李秋实。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17:49:37 | 显示全部楼层
说起来王春华也算是命好,这个六十年代中后期出生的男人万般幸运地躲过了战争时期、反特反贪、大炼钢铁和自然灾害,若说他生命中最值得大书特书一笔的事,恐怕就只有下面这两件。
第一就是他的出生。出生、降生、诞生。
他在文革爆发的第一年被赋予了生命而来到这个世界,拥有了开始被淹没在红色海洋当中的中国的国籍。公元一九六六年六月六日下午六时许,在从医院产房外的楼道里临时召开的家庭会议上,他那稍稍有些文化根基的老爸坚决否定了其他家庭成员支持的“王文革”这个名字,义无反顾抹杀了还没有自主决定权的新生儿姓名中的时代特征,把两个有点儿浪漫气息的字加以组合,放在了那个中国第一大俗姓后头,写在了那张简陋的出生证上姓名栏的后头,写进了王春华自降生起、自爆发出告知所有人他已拥有生之为人的命运的嚎哭那一刻的后头。
从此,也算是得益于这个名字,他人生中的前三十年都挺顺利,在十年浩劫最狂热的那段时间,在无数人用姓名表示忠诚或者明哲保身,无数人因姓名蒙冤受屈或者拤监入狱的年月,“春华”二字被满是红色意识的绝大多数中国人认为是“春天来到中华大地”的意思。
其实又是什么呢?直到改革开放如火如荼国民素质却急转直下的八十年代中期到来,王春华那已经退休在家种花养鸟的老爸才吐露了真情:“春华就是春华秋实的春华,华和花是古今通假字,其实就是春花的意思,春天的花朵,我是希望你一辈子都朝气蓬勃的……”
老爷子后头说了什么,王春华不记得了,他脑子嗡嗡的,春天的花朵这几个字不断回响在他心中,那声音好像秋阳下的鸽哨,好像夏雨后的蝉鸣,好像隆冬的深夜那似乎永无止息的,盘旋在每条大街小巷的寒风呼啸……唯独没有春天。
拿什么都不怎么当回事儿的王春华,开天辟地头一遭意识到了有些事情还是具备一定程度上的严重性的;总是嬉皮笑脸的王春华,那一霎时间像是丧失了挑动嘴角的能力,继而又笑得比哭还难看。自诩为也算是一条汉子的王春华,宁可自己不知道“华”这个写起来有力度念起来有感觉的字,和“花”这个不仅女性专用,而且绝对绝对是他奶奶那个年岁的女性才好意思用在名字里的字,居然会是什么所谓的古今通假字。
春华实际上就是春花,春天的花,春季里百花香,浪里格朗利格朗利格朗,火红的太阳当空照,照在了我的破衣裳,浪里格朗,穿过了大街走小巷,为了吃为了穿,早起就要忙,浪里格朗,浪里格朗……
那时节,少年不识愁滋味的王春华,头一回觉得心烦意乱,头一回想要逃避现实。
前头说了,值得说得说得的事儿有两件,下面说说第二件。
这第二件就是十七岁那年,他自己做的人生定向。
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年轻的王春华想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是条汉子,想用终朝有一日会由他浑身上下的骨头缝儿里散发出来的,那呛人的男人味儿,来压倒甚至毁灭自己名字当中的女人气。于是,意气风发的王春华没有按照家庭、主要是父亲的意愿,去考大学,去当个书生,去成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或是投入时代洪流,在商海中劈波斩浪的弄潮儿。他在高中毕业之后毅然决然卷起行李搬进了丰西那栋摇摇欲坠的铁路职工宿舍楼,成了个不折不扣彻头彻尾的所谓“下层劳动人民”,开始了每天挥汗如雨挥锹抡镐却无法挥金如土的“臭工人”生涯。
那时候是一九八四年,时年十七岁的王春华,从他身上看不到那个年龄应有的“雨季”的特征,取而代之是日渐有棱有角的男人轮廓,高挑的个儿,晒得黝黑的脸,磨得粗糙的手和绷得紧紧的肌肉。这些,从那件有些肥大,满是油泥和汗渍的蓝布工作服的领口、袖口里显露出来,拦也拦不住。
对此王春华是满意的,他满意于自己那四棱子起金线的胳膊,那喊号子练出来的洪亮嗓音,那虽说有点儿少年的薄瘦,却也初具成年男子雄健的胸膛,还有那跟师父师爷师伯师叔和一大堆师兄弟在一块儿,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大声谈笑的自在逍遥。这些是什么高学历高地位高收入都换不来的,当时他自豪地这么想。
十七岁的王春华,一身旧工装,一双大头鞋,一副线手套,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叼着没有过滤嘴的劣质香烟,喝着六十五度二锅头,吃着烙饼卷大葱,骑着除了铃儿哪儿都响的破二八,哼着“山丹丹花开花又落”,走在上班路上,泡在小酒馆里,晃荡在厂区之间。
是一老爷们儿,当时他这么给自己下定义。
青春期一晃就过去,一寸光阴一寸金是万事皆准的真理,可寸金难买寸光阴也是令人无奈的事实,再加上年少轻狂的无知无惧和那年那月只有人在乎自己有没有寸金,没人关心寸光阴的可贵,王春华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出头的年岁了。
已经是八十年代末期的中国,仍旧有满眼望去一胡撸一片的穷人,王春华就是穷人榜上的一员,家里弟兄四个,他是老大,老爸老妈年事已高,下头三个弟弟又都在上学,也许这不能算是上有老下有小,但整天玩儿命挣钱月底却还是会空了口袋的生活让他不多不少的有了些许危机感和责任感。所以,在邻居大妈要给他说对象的时候,他半秒钟也没犹豫的一摆手说“不要”。
大妈说这孩子,现在不找,等想找了就找不着了。
大妈的妈说没错,都二十一了还耍单儿呢,你妈二十一的时候都有你二弟了。
大妈的女儿说您俩就别跟着瞎掺合了,人家华子有志气,什么都先紧着爸妈和那仨弟弟,再说二十一本来就早呢,先立业后成家也不晚。
众说纷纭,王春华在一边儿听着,就是嘿嘿的傻乐了两声,没多说一个字。
事实上他只是当时没多说什么,过后,他把所有内幕透露给了自己的师父,老爷子嘎嘎的笑,说你小子成啊,这么早就有人给你张罗了,师父我三十大几了才认识你师娘。
死老头子,你怎么和华子比,也不说说你那张几出几入的槽脸,要不是图你人好,哪个黄花大闺女乐意糟蹋在你手里?以上是师娘说的话。
华子现在找对象就是早了,毛儿还没长齐呢怎么着也得再慎两年,哎,要说我比华子大两岁,哎,那姑娘牌儿靓吗?哎,要不你把她说给我得了。以上是大师哥说的话。
又是众说纷纭,这回王春华有了些哭笑不得的感觉。
其实说起来他不是没动过这方面的心思,在传统家庭中成长,在传统观念中熏陶了若干年,王春华觉得自己的确应该继续遵循这种传统早点成家立业。可又一转念,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还是先立业后成家呢?是该让家庭成就了事业,还是该让事业成就了家庭呢?一个人是穷了点儿,俩人一扎堆儿是不是会让日子好过一些呢?当然,不排除俩穷人驻扎同一阵营之后穷日子会更穷的可能,那么,这种胜败的几率是一半一半的赌局,他王春华该不该拿出勇气来下注呢?
前思后想,左思右想,他决定不再想了,自己本来就不是那种爱琢磨的人,用后来特别流行的一句话来说就是太损伤脑细胞,本来自认有百分之四十五的脑细胞常年处于昏睡状态,还有百分之四十五处于游离状态的王春华,实在不忍心让脑子里剩下的那百分之十的硕果仅存的灵活细胞被逼到从他天灵盖缝隙里飞出去。那感觉就好像姜子牙释放了三魂七魄,眼瞧着一堆亮光像萤火虫似的飘离躯壳,可王春华不是姜子牙,他大概无法顺利回收被逼出体外的精神存在,于是,他决定暂时让头脑中的那根轴转慢一些,以免过度摩擦生热引起火灾,这风险太大,为了自己着想,还是暂时放弃的好。
但是……要注意但是这两个字,但是。
人生没有绝对,有时候你想要的,伸手抓甚至扑过去抢,都不一定能得到。可等你不太想要了,或是疲惫了,累了烦了的时候,当初想要的却自己送上门来。
当老爷子某一天去原来的厂子开退休职工联谊会回来的时候,王春华深切体会到了上面那条真理,看见儿子立刻笑逐颜开的老头儿从里屋抽屉里掏出一张存折放在桌子上,把正蹲在凳子上往嘴里扒拉热汤面的王春华吓了一跳。
“爸,我妈不是不让您随便动这折子嘛,您说咱家是漏风了还是渗水了,怎么老惦记着装修啊,您赶紧把存折收起来,我就当没这事儿,别等我妈回来跟你急。再说就算非装修不可,等我再攒半年工资不也能动工嘛,您的退休金您留着,这让街里街坊的知道了肯定说我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一边啃黄瓜一边念念叨叨,王春华坚信老爸是又把头一阵子装修的意愿给想起来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老爷子抬起一边眉毛和一边嘴角,嘿嘿嘿笑了几声之后说出的事实真相竟然是如此吓人。
“谁说要装修了,今天我一个老战友带着闺女去参加厂里的联谊会,我觉得那姑娘不错,懂事、大方、稳重,人也挺开朗的,长得也精神。今年二十,是咱们这片儿那个空军子弟小学的老师,我问了问,人家还没找对象呢。你,吃完饭就上银行取钱去,爱取多少取多少,买几件像样的衣服,理理发,再好好洗洗你那张黑脸,这礼拜天,买点水果点心什么的,跟我相亲去。”
王春华当时觉得自己石化了,脚脖子有点儿不听使唤,紧接着全身肌肉似乎猛地收缩了一下,一脚蹬空,他从本来就已经晃晃悠悠的小凳子上折了过去,手里的蓝花大腕连汤带面扣了个个儿。
没碎,就是扣了,碗扣着,猫拱了,把你妈眼睛气肿了。
不对,是大花碗里扣着个大花活蛤蟆。
王春华恍惚中小心翼翼把碗翻起来,想把那只没完没了咕儿呱咕儿呱惹他心烦意乱的肥田鸡揪出来炖汤,可等他把大碗拿开,下面却空空如也。哦,他明白了,原来这肥田鸡是在他脑子里叫唤呢。他退缩了,手软了,他不敢伸手到自己脑子里去逮蛤蟆,他怕弄飞了那可悲又可怜的百分之十的脑细胞。
“你看把你小子美的,还不赶紧起来,赶紧起来赶紧上银行去,再晚就关门了。”老爷子笑着,哼着“适才听得司令讲,阿庆嫂真是不寻常……”晃进了里屋,只留下刚从地上张牙舞爪地爬起来,扶凳子捡碗扫地擦桌子的王春华。
待到一切收拾完毕,仔细察看,竟在碗底发现了一条细细的裂痕。没有穿透,不影响使用,但是总令人看着不爽,又心惊肉跳。那一刻,王春华的心思就好像有了细小裂缝的碗,原本的白瓷面上多了这么一条痕迹,让他总也不能忽略受过突然“打击”的事实,也让他总会在以后每每提起这段过往,就好比手指尖摸过裂痕的边缘,不扎手,但是扎眼,扎心。
也许所谓“存在感”才是“突然”之后最大的、最严重的、最长久的、最让人心里发痒却不知道该下手抓挠哪里的后遗症。
王春华没有想到过,或许原本值得高兴的事情,在它真的发生之后,却并不是注定该令人欣欣然。
洗了手,在脏兮兮的工作服裤子上擦干,王春华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桌子上那本存折,张大嘴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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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17:49:50 | 显示全部楼层
若说这世上啊,确实有些事让人怎么也想不明白,也许是因为人类的大脑本身就构造复杂,复杂到让人类自己都一阵儿阵儿的弄不懂自己在想什么。
以及,在做什么。
王春华去相亲了。
他真的去了,在他那满腔热情投入到儿子终身大事筹备工作的老爸那充满了期待的目光中,王春华投降了。他败给了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者殷切的希望,败给了含辛茹苦养他长大,扶着他学走路,支持他干四化的亲生父亲,败给了这老头儿把存折拍到桌子上所用的炉火纯青的力道。
他不能不投降,他怕一旦他扯旗造反,拍存折的那只手会栽着失望与愤怒直击他的命门。
于是,按照父亲的嘱咐,他洗了脸,理了发,买了新衣服,去了女方家。
“其实这没什么,这姑娘挺飒的。”
王春华这么想,虽然,心里没有体会到他原以为会有的,那种被80-90’s称之为“来电”的感觉。
对方是个典型的,那个年代的,年轻的,人民教师。也许最后一个词有些听起来死板,写起来无趣,但就王春华面前的这位小老师而言,死板和无趣似乎不能用来将其定义。
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俏皮的小鼻子小嘴,以及微笑的时候就会稍稍露出来的、尖尖的小虎牙,再加上微卷的头发和一身月白色的衣裙,姑娘给人的总体感觉是很精神很有活力的。
王春华后来回忆过往时总会想,自己是不是当时从眼神里流露出类似一见钟情的东西来了,就好比李秋实那个小兔崽子刚一见到他时的神情,要不,就是他迟愣了一下子,再或者,就是他的表情发生了某种让老爷子误会的变化,总之,几秒钟之后,他就被父亲牢牢按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了。
父亲的动作是相当坚定的。王春华知道。在四个兄弟当中,他和另外三个弟弟最大的区别就是他能体察到父亲每一个细小动作包含的情绪。于是,他了解,老爷子深信自己这个傻儿子是爱上那姑娘了,就在一刹那间,爱上了,爱上了,爱上了……
虽然他没有。
他真的没有,千真万确,都说过了他没有体会到那种摸了电门的滋味,二十几年来,他几乎没认真考虑过世上还存在着一种叫做“女人”的生物,他就只是乐在享受作为男人的自在与洒脱,乐在把这个家扛起来、扛稳当。他没有想过在他作为全家的大拿的同时,上头还有个“太上皇”。他忘了自己是个孝顺孩子,孝顺到严重缺乏反抗意识,以致老爸一句话,一个动作,就决定了他的人生走向。
于是,王春华,结婚了。
他结婚了,在九十年代初期,在家庭条件尚谈不上良好的情况下,在这一生唯一的一次相亲活动之后,在那姑娘已经打由自内心深处的喜欢上王春华之后。
没错,他被爱上了,被这个爱穿月白色衣裙的,年轻的,有着动人微笑和一对小虎牙的小老师爱上了。这一爱,让他们有了一段格外尴尬的婚姻,这一段婚姻,让王春华的“那种”意识的觉醒足足晚了十多年。
他们就好像那个年代绝大多数工薪阶层一样办了简朴的婚礼,然后是洞房,然后,迎接王春华的就是当头一闷棍。小妻子对第一次幸福的期待,尽数成了丈夫的无奈。该怎么说?就是,就说吧,就是说呢……
他不行。
倒也不能说是完全不行,他只是兴致不高,他总觉得真正实践的时候,还没有大师哥偷偷塞给他黄色录像带时指尖相碰来得更让人心里小鹿乱撞。
“我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
王春华在心里恨恨地掣了自己几个嘴巴。
日子总是要过的,妻子总是要应付的,孩子总是要养活的。
王春华赶上了独生子女政策,他想这也许正是一种幸运,虽然儿孙满堂已经不可能成为若干年之后的生活状况,但是不需要生那么多的孩子,就证明他不需要非一次次重复那种最令他头疼欲裂的,神圣的,爱的过程不可。
因为他仍旧“不行”。
算起来他都不好意思数自己和老婆做过多少次那种夫妻必须做的事,因为他数得清。
在这种时候,对于一个目前还确定自己是个普通男人的王春华而言,数得清,是莫大的悲哀。他不敢回想每一个称不上多么激情的夜晚,不敢回想那些具体的细节,不敢面对把他视作偶像和大哥大的那些学徒工好奇的眼神。
他该怎么面对?他怎么好意思告诉人家自己对自己老婆提不起兴趣来?说出来这话都烫嘴,他一没有阳那个什么痿,二没有早那个什么泄,可他怎么就一次次的草草了事仍旧觉得是种负担呢?
王春华人生中第二次迷惑了,如果算上第一次他为了自己的名字郁闷那回。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结婚,是不是做了一件特别不负责任的事,是不是相当对不起那个一再被他在灵与肉双方面都“不行”了的,爱他的那个女人。
他抬起手,真的狠狠掣了自己一个嘴巴。
那年,是一九九一年,那年对于王春华来说太不寻常了,那年,他当了爸爸。
妻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王春华可以拍着胸脯子说自己对孩子她妈是悉心照料无微不至比无微不至还无微不至的,他知道作为男人应该扛起男人的责任,是,也许你不爱这个女人,也许你不想和她做爱,但,你是男人,你是丈夫,现在,你又成了父亲。脱胎而来的大男人的责任感,让王春华从得知妻子怀孕的那天,直到那蜷曲着四肢哇哇大哭的,他的女儿出生,在这段时间内,王春华尽了一个男人所有应尽的义务,与职责。
妻子是自然分娩的,没有剖腹,从凌晨时分,直到下午五点多,一声嘶哑的,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却让王春华百感交集到险些掉下泪来的啼哭,为这段几乎可以说是漫漫长夜的等待画上了句号。
他真的当上爸爸了。
有一种如释重负又任重道远的意味,很复杂,说不太清楚,反正王春华觉得自己完成了一项使命,不是任务,是使命,是自己的老爹老妈老丈母娘和老丈杆子都期待他和妻子早日完成的任务——孕育下一代。
想到这儿,王春华心里有点结了疙瘩。
不他妈就是生孩子嘛,生孩子,下崽儿,制造人类,怎么这从史前时代持续到现今的繁殖行为还是非继往开来不可呢?人和动物不一样,有了孩子,你就得牺牲自己的后半生为他操劳,从婴儿时代到幼儿时代,上学前班,上小学,上中学,上高中,上大学……当然,只要考得上,甭说大学,就是硕士博士博士后你也得供他去上,再加上以后找工作换工作谈朋友结婚生子重复上一代的革命者们进行过的轮回,以及要二老倒贴帮着带孙子乃至更久远的未来要为了自己的下一代的下一代的婚事和下一代操心……我那死去的奶奶啊,要不说孩子就是上辈子的冤家呢,你上辈子欠他的,这辈子该他讨帐来了……
种种复杂的,有些玩世不恭和悲观主义的想法,并没有在王春华的脑子里停留太久,因为一道刺眼的白光扫去了他头脑里的阴霾,那光来自躺在产床上的妻子,以及刚刚过了秤,蜷缩在母亲怀里的小婴儿。
圣洁。
王春华当时只想到了这么一个词。
绝对的,圣洁,他此时此刻前所未有的觉得自己结婚是个正确的决定,前所未有的认为自己终于跳出了牢笼砸碎了枷锁,前所未有的感到,自己是爱这个女人的,或者说,自己最终爱上这个女人了。
这个圣洁的女人,用虚弱苍白的指尖轻轻抚过婴儿的脸颊,然后看着怔愣在产房门口的王春华,微微笑了。
门口的,刚才还在恐惧着未来的,她的丈夫,一刹那间泪流满面。
王春华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不愿意想,他那时候只想紧紧抱住孩子的母亲说上几万句你受委屈了,对不起,我欠你的,我王春华欠你的!
他这么想,他就这么做了,他疾步走过去一把搂过嘴唇泛白的妻子,想开口,却哽咽了喉咙……
“可惜不是男孩儿,你不会不乐意吧?”妻子有些羞怯地开口。
“不会不会,女孩儿好,女孩儿好,随你,将来长得漂漂亮亮的,一乐也能露出来俩小虎牙……”王春华有些语无伦次,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脸上的泪痕还没擦干净,嘴就笑得合不上了。他笑,妻子也淡淡笑了,加在父母中间的小生命却突然哭了起来,手忙脚乱的王春华在护士指导下抱起哭到小脸通红的女儿,看着自己怀里还没有手臂长的小生命,看着靠在床头,疲惫不堪,汗湿了头发的妻子,他觉得自己圆满了,这个家圆满了,他觉得自己可以倾注一生的时间来疼爱家中妻女,那时的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意料得到,自己有一天会爱上另一个男人,会被对方疼爱,会被掬在掌心,放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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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17:50:08 | 显示全部楼层
王春华曾经很坚定的认为自己是个幸运的人,这种心态从他懂事开始直到他得知妻子患了严重的产后营养失调和乳腺炎时截止。
听到大夫告诉他这两种病症的严重情况,王春华已经全身发木了。
他不信。
“大夫……”定了定神,他攥紧拳头,“该怎么治?用做手术吗?”
“最好是手术。”大夫点了点头,“不过即便是手术,也要忍受很大痛苦。”
这是那天大夫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里面那个阐明了所谓的痛苦的词汇让王春华也跟着万般痛苦起来。他怎么也想不到,就在他已经开始准备构建美好未来的同时,他的这个为他受委屈、被他冷落、给他生了孩子的女人,正在步步走向生命中最脆弱的一道关卡。
“我不要紧,不用做手术……”忍耐着极大痛苦的妻子用发白的嘴唇颤抖着这么告诉他。
然后,王春华急了。
“不行!非手术不可!老子就是卖血也得让你平平安安从手术台上下来!!”
这是那时候王春华留下的豪言壮语,然后,他真的去卖血了。
他就像那个时代很多下层劳动人民一样,在被逼无奈又不愿意向家里伸出援手时做出了牺牲自己的决定。
于是,当他看着自己的血液顺着那根透明管子流出来,流到某个容器里之后,当他领了几乎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那点报酬之后,当他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头晕目眩从医院出来之后,王春华知道,自己的噩梦,这就算是开始了。
但,还远远没有到尽头。
手术不能说是成功或是失败,只是当王春华看见那好像铝饭盒一样的器皿里满满的一汪子脓血的时候,他是真的腿软了,这种腿软远远超过了他刚刚献了血,从医院里晃荡出来时候的无力感,而当刚刚从最极限的痛苦中挣扎出来的妻子说什么还想回去上课时,王春华一屁股坐在了病床旁边的椅子上。
他本来,是想给这个女人跪下的。
他想说,你饶了我吧,求求你,饶了我吧,尽职尽责的老师不缺你一个!死在工作岗位上的老师不缺你一个!你现在要是说想当个不尽职不尽责的老师我倒可以支持你鼓励你,哪怕你就是说从今儿个起不上班了不挣钱了把一家老小都扔给我王春华伺候了我都答应你!我就是求求你,别再让我担惊受怕了……
“咱还有姑娘得好好拉扯呢……”半天,他只是低着头,摇着头,说出了一句似乎有些跑题的话,然后,他拉着妻子的手,像是在拼命挽留一般的用力攥住那纤细的指头,话再出口时,颤音早就不能隐藏了,“就算为了孩子,你听我一句话吧,你哪儿也别去……哪儿也别去……”
哪儿也别去。
这是王春华最大限度的哀求。
妻子答应了,这个从出了产房之后就没过过几天踏实日子的可怜女人,偏过脸去点了点头,随后,她低语:“我就是不想当你的拖累……”
长时间的沉寂,王春华没有说话。
他咬着牙,闭着眼,抖着手,竭尽全力把想要呕出来的感觉给咽回去之后,终于长吁了一口气。
“我心甘情愿的,就算你是个拖累,我也乐意让你拖着累着……!”
他原本想说这句话,可是话到嘴边就是开不了口,于是他在憋闷感再次攀升的时候终于还是放弃了劝慰般的言语,他吸了吸鼻子,单手抹了把脸,然后挤出来一个带着悲惨意味的笑。
“你想吃什么?想想,想好了我给你买去……”语调很轻,似乎是怕惊扰了病痛中的妻子,“桔子罐头,想吃吗?要不……”
妻子没有说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就缓缓闭上了眼。
那之后的日子里,王春华没有一天可以踏踏实实上班。
他就好像那次献血的后遗症始终不能熬过去一般,整日处在一种昏沉与浑噩之中,他睁不开眼,他集中不了精神,他甚至觉得自己满膀子的力气都在一秒一秒的时间流逝中跟着光阴一同溜走了。他也想过自己再这么下去肯定会出工伤,兴许哪天他就会把整只手卷到车床里去被压到粉碎,可是,他每次掐着自己大腿告诉自己要警醒起来之后,那疲惫不堪的大脑反馈给他的,都是更沉重的抑郁和无力。
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似乎明白了。
可是,那时候的王春华并不知道,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在更远一些的前头等着他,相比起来,眼前的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折磨。
一个礼拜之后,王春华在妻子要求下把她接回了家,她说,在家里,她觉得踏实。
又是一个礼拜之后,王春华在单位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内容,他已经不记得了,他没心思记得什么了,他就只是疯了一样的奔到医院,去接受大夫早就准备好了的宣判。
大夫说,是败血症。
事隔多年之后,王春华仍旧对这个词汇敏感至极,仍旧对那时刹那间的崩溃记忆犹新。
败血症是死不了人的,他曾经这么认为过,这样的认定,直到他被要求在死亡通知书上签字,才得到了彻底的颠覆。
很彻底。
那天,天特别晴朗,万里无云,午后的蝉鸣响彻半边天空,然后,蝉鸣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瞬息间停止了,于是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特别安静。就好像死亡本身一样,最喧闹的时刻嘎然而止,之后,就只剩了苍白的,空白的寂寥。
王春华没有吵,没有闹,他平静的签了字,扶着已经瘫软在地上的岳母坐在椅子上,劝说疯了一般拒绝接受现实的岳父先镇定下来,用医院办公室的电话向单位领导请了假,在电话那头愕然和安慰的一系列言辞都还没说完之前挂了电话,然后,他跟岳父岳母说,爸、妈,我先回家一趟啊,我得跟家里知会一声儿去……
当天晚上,王家来了足够多的人,王春华坐在屋里,看着自己周围的这些面孔,只觉得都异常陌生,什么街坊大妈师父师娘,什么哥们儿弟兄妯娌担儿挑,全都让他觉得陌生,他只是在听见母亲和被众人的杂乱声音吵得哭起来的婴儿一起落泪的声响时站起了身,走到里屋,走到母亲面前,说了句,妈,您别哭了,您本来心脏就不好。接着,他走到众人面前,说了句,谢谢大家伙儿跟着忙活,天儿也不早了,您几位就赶紧回家歇着吧。
师娘红肿着眼睛拉着他的手,说小华子你就别捱着了!你瞅瞅你跟前儿有几个人是外人?没有?那成,要是你不拿我们当外人,你就别捱着了!你哪怕喊出来几声也别自己憋着行不行?
单位里的弟兄们跟着附和,说王哥你哭吧,你哭成什么样儿也没人说你不是条汉子!
街坊大爷用拐棍儿敲着地面,哆嗦着手说华子,今儿个你就甭扛着了,你好歹哭两声,也算是给孩儿他娘送个行吧……
王春华摇了摇头,随后看着自己的父亲。
“爸,麻烦您送送街坊们吧,还有我师父师娘他们……我去里屋躺会儿,我得闭会儿眼,真的,这么些天了,我是真想闭会儿眼了……”
王春华扔下担忧不已的众人,拖着如同灌了铅的腿走到里屋去了,关上门,叹气,翻身上床,他都没来得及把今天之内发生的事过过脑子,就被再也难以抵挡的疲倦逼迫着睡着了。
他想,那可能是他这辈子睡得最沉的一次了,他都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甚至连一个梦都没做的就这么一直睡了下去,现在的王春华,恐怕也只有这一个途径,可以让自己得到暂时的解脱……
他一直睡到了凌晨时分,猛然睁开眼时,只觉得周围安静到可怕,灯,亮着,那是父亲开的,是怕他一睁眼看见一团漆黑心里跟着变得冰凉;被子,搭在身上,那是母亲盖的,是琢磨着就算他心里冰凉了,身上最起码还能是暖和的……
王春华瞪着眼看着天花板上的斑驳,看着日光灯两端乌青的暗痕,开始一点点梳理自己的思维。
他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都九十年代了,为什么还有因为生孩子死人的事儿发生呢?
他想,产后营养失调,好好调理不就成了吗?
他想,乳腺炎不是很多人都得过吗,也没见谁死在这上头啊。
他想,即便是败血症,医学如今这么发达,怎么就治不了呢?不应该啊……
他想了很多,想到了刚见面时候那个一乐就能露出小虎牙来的年轻姑娘,想起了那身月白色的衣裙,想起了新婚之夜红着脸期待他好好疼爱的那个小新娘子,以及抱着他们的女儿微微对他笑的,那尽享着初为人母的喜悦的女人……
他的回忆很凌乱,很纠缠。
王春华有些不堪重负了,他翻了个身,闻着被子上残留的,那么熟悉的,两个人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然后,在比死亡更恐怖的寂静中,在瞬时涌来的记忆浪潮里,王春华再也压抑不住所有的悲哀和苦楚,蒙着脸,他从未有过的,声嘶力竭一般的哭喊了出来。
那天,他吓坏了所有的人。
拼尽全力想跑到医院里去找大夫玩儿命的王春华,被父亲一把揪住了衣袖,三个弟弟忙着锁门关窗然后帮父亲劝说他要冷静,母亲抱着再次被惊吓得哭起来的孙女,流着眼泪说华子你得为孩子想想,妈求你了,你清醒清醒吧……!
“我他妈一直清醒着呢!!我就是因为清醒了才非去医院不可!!!我得让他们给她重新诊断!爸!!您别拦着我!!!我他妈就不信生个孩子能死人——!!妈!您养活了我们哥儿四个!谁也没让您搭上命啊!!!……松开我,你们都松开我!!我不能让我闺女没妈!我王春华再没本事也不能让人家说我闺女没妈!!我他妈的堂堂七尺男儿连自己个儿媳妇儿都保不住我还算个老爷们儿吗?!!你们松开我……你们、你们几个要是还拿我当大哥就松开我……爸……您让他们松开我!!我就是追到阴曹地府也得把她带回来,我得追去……我非得追……我得、我就是拿我的命换,也得把她换回来……”
“小兔崽子你疯了?!!你追到哪儿也追不回来了!!!人已经没了!!!”
父亲吼出来那句话之后,王春华快要瞪出血来的眼睛才终于有了些回魂的表现,他喘着粗气,僵持了挺长时间,然后,他在几个弟弟稍有些松手的刹那全身失掉了力量,踉跄了几步之后,他腿一软,猛然跌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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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17:50:19 | 显示全部楼层
人说,人生最大的不幸有三种,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
王春华遇上了这三条当中的一条。
就这一条,已经足够他痛不欲生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就这么成了所谓的鳏夫,从为人夫者成了孤家寡人,一夜之间,他从可以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幻梦中清醒过来,受了重创之后的清醒,比自发的醒觉要苦痛一万倍,那是他在看着躺在床心,用无辜的大眼睛瞧着他的,他的女儿那张红扑扑的小脸蛋时,猛然钻进他太阳穴里的想法。
“华子,孩子我跟你爸帮你带着,你放心,受不了委屈。”这是他妈说的话。
“妈,我的闺女,我自己养活,您也放心,我就是亏了我自己,也亏不了她。”这是王春华的回答。
于是,在拒绝了父亲母亲乃至岳父岳母希望帮他带孩子的意愿之后,王春华重新搬回了那栋铁路职工宿舍楼,开始了作为一个单身父亲,抚养幼女的艰难历程。
那真的是段历程了,最初的时间格外艰辛,孩子要喝奶粉,那白天搬大铁块儿的手,晚上却要小心翼翼端着小锅热奶粉;孩子离开怀抱会哭,那白天扛条石的臂膀,晚上却要揽着那纤细的小身体轻轻摇直到女儿睡着。当爹又当妈,这是什么滋味?王春华现在终于体会到了。
白天,他带着孩子上班,把小家伙交给传达室的老夫妻之后就一猛子扎进车间去了,午休时带着一身油泥和汗渍跑出来给孩子热奶,然后啃两口干馒头就再次奔回厂房,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他得挣钱,他得养活自己的女儿,他得在最大限度上不再让女儿多受一丁点儿罪。
于是,他自己承担了所有的罪孽,和所有的艰难。
……
抱着不肯睡觉的孩子在宿舍楼旁边的铁道上一溜达就是大半夜的事被人知道后,厂里的书记劝他还是考虑再找一个吧,不管怎么说,不能把自己累垮了。
为了给孩子治病凌晨时分往儿童医院赶差点让车撞死的事被人知道后,父亲母亲劝他还是考虑再找一个吧,不管怎么说,为了孩子不能把自己的命搭上。
托关系找路子只为给孩子寻摸个最好的幼儿园,却又担心即便是这最好的幼儿园也会照顾不周的事被人知道后,岳父岳母劝他还是再找一个吧,孩子交给我们,小华子你看你现在还有人样儿吗?
拒绝了岳父岳母的好意,仍旧坚持一个人带着女儿,从牙缝里抠出钱来一分一厘的过日子的事被人知道后,是个人就会劝他,还是考虑再找一个吧,不为你自己,也得为孩子想想啊是不是?
王春华面对着这些劝说,并非没有动心过,并非没有考虑过,但是在考虑了过后,或者说正是因为考虑了,他才会如此毅然决然拒绝了所有的好意,所有的劝说,仍旧坚持亲手抚养女儿长大。他不敢再冒险了,他的顾虑远比他的臆想多,每当想到续弦也许会让女儿吃亏,所有重组家庭可能带来的好处全都不值一提了。
于是,直到女儿上小学之前,他都一直是个干活儿不要命,挣钱不要命,疼闺女不要命的典型。然后,就在他带着某种怅然若失的感觉送女儿上学归来,走进厂房大门的时候,车间主任就把他叫走谈话了。
谈话的主题是,单位希望他能响应号召,带个徒弟。
“华子,我们知道你这几年不容易,现在孩子上小学了,不管怎么说你能稍微松口气了,带个徒弟,分分神,也省的你老惦记着闺女放心不下,再说,带个徒弟能多挣点儿不是嘛,虽说不多,可钱总归有用的着的地方,孩子一上学,这开销可就大了……”
“主任,您甭说了,我带,您就尽管给我安排吧,我保证出成绩。”王春华有点儿急切的点了点头。
女儿上小学的那年,王春华开始带徒弟了,此后的若干年当中,他带过不少的徒弟,工厂的制度是三年出徒,于是三年一个轮回,等到女儿上到初中的最后一年,他正好带满了三拨徒弟。这些年,王春华可以说是兢兢业业的,他带过的徒弟个个是技术好手,甚至在他带第三拨徒弟的时候,他最早带过的那个徒弟也已经成了别人的师父,为此,王春华挺自豪,他自豪,不仅因为他是个合格的师父,更因为他是个合格的父亲。
女儿一直很让人省心,学习好,习惯好,品德好,在班里是干部,在家里是小大人,看着孩子交给他的优秀成绩单时,王春华前所未有的满足,他觉得自己成了,圆满了,对得起孩子他妈在天之灵了。
问心无愧,这是他的做人标准。他做到了。
求人不如求己,这是他做事的原则,他也做到了。
于是,他坚忍了十几年,苦熬了十几年,投入了十几年,投入到不知不觉间就忽略了伤痛,淡忘了悲哀,忘了自己该更心疼心疼自己,忘了自己已经多年没有再涉及到所谓感情。
只有在年终评选大会上,段长说起当年的王春华用怎样的干劲怎样的毅力一次次给单位争光的过往时,他才会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在工作里麻木了多少个春夏秋冬,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应了那句话,刹那间,发觉已轰然老去。
但王春华没有时间去伤感,他还有前路要去闯,他还有任务要去完成,他要干的事儿还多着呢,他没有多余的精力供给自己伤感的余地。
然后,就在他低着头大步朝前走的途中,就在女儿即将中考的那个炎热的六月,车间主任把一个新工人塞到了他手里。
“这是咱们单位年初的时候……脑淤血去世的李师傅的三儿子,记得吧?追悼会你还去了呢。”
车间主任这么说的时候,王春华开始在记忆力搜寻这个“已经故去的李师傅”的三儿子,不知怎么的,他记忆有点儿模糊。
“哦……大概有那么点儿印象。”简单应付过去了,他点了点头,“成,您放心,我肯定好好带他。”
“嗯,其实关键不是怎么带,我知道你肯定能好好带,关键是……你千万别跟他提他爸的事儿,这孩子脾气特急,回头你一揭他伤疤他肯定不干。”
“哎,我知道,我哪儿能那么没心没肺啊。”王春华点着头傻乐了两声。
他一开始并没想那么多,他琢磨着不就是个新徒弟吗,小意思,想当初他最多的一次带过三个徒弟,还不是个个儿让他拨棱得服服帖帖比老黄瓜都顺溜?这小子就是脾气再急,能急过齐天大圣去?他相信,自己不用念紧箍咒,就能把这小子给拿下。
于是,王春华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实际上成了到最后被“拿下”的那一方,而且是被拿下得很彻底。
刚见着这个李家小三儿的时候,王春华有点儿愣住了。
老大不小的个子,晃里晃荡戳在那儿,破破烂烂的牛仔裤,松松垮垮的T恤衫,留着个说不上是齐秦头还是崔健头的发型,还好,背后没有吉他,否则王春华肯定认为这小子压根儿就不是个当工人的料儿,他应该去当摇滚青年,去过街天桥或者地下通道里卖唱,而不是来车间里耍胳膊根儿。
“你叫……”突然有点忘了这小子的姓名了,他迟疑了一下。
“哦,李秋实,您是王师傅对吧?”态度还算诚恳谦逊,很好。王春华点了点头,然后在看到那小子脸颊上不知道因为什么而起的红晕时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怔愣也好杂念也罢都是那么的没有必要。
这明显就是个还会因为见师父而紧张到脸红的傻小子嘛。
“来来来,都坐下都坐下,好好聊聊。”车间主任很热情的把两个人按进了小会议室柔软舒适的大椅子里,“要说小李其实特聪明,大学毕业,原本呢是打算搞艺术,可后来还是想先进工厂磨练磨练,再说搞艺术也不是铁饭碗啊,当工人虽说累点儿,可毕竟是个踏实工作……”
主任唠唠叨叨的介绍王春华没特别着耳朵听,他是宁可把相互了解建立在长期共事的基础之上,也不想听旁人的点评或褒贬的人。于是,在主任说让他们俩多聊聊并且离开了小会议室之后,王春华开了口。
“你那个头发,是不是应该收拾收拾?”他并不想给这小子一个下马威,但话里确实有点试试对方脾气是不是真的足够急的意思。
他没想到的是,回答来得足够快。
“成。我今儿下了班儿就去!”
很冲,很痛快,很不拖泥带水。
王春华听着很是舒服了那么一下子。
然后,等到第二天,那个穿着一身蓝布工作服,顶着一脑袋精气神儿十足的毛寸的李秋实站在王春华面前时,他前一天的那种舒服的感觉开始进一步升级了。
“挺好,这多精神啊。”他上下打量了这小子一番。
“是,我妈也说看着舒服多了。”李秋实咧开嘴傻乐,“师父,咱今天干吗?是直接就开工嘛?”
“直接开工?你有这个基础?”王春华侧目看他。
“嘿嘿……没有,我之前是学美术的。”抓了抓似乎有点发痒的头皮,李秋实继续傻乐。
“是啊,要不怎么说不能直接开工呢。”王春华从桌子上端起大把儿缸子喝了一口浓茶,“说起来,你算是开天辟地头一个儿了,学美术的当工人,图的是什么啊?”
他的语气挺像是自言自语,但李秋实很认真的听着,并且很认真的回答了。
“咳,其实……我当初学美术我爸就老大不乐意的了,我大哥二哥都听他的话,就我不听,结果……我这儿刚毕业,我爸就没了。我老觉得……这辈子哪怕当一天工人呢,对他也是个安慰。”
王春华瘪词儿了。
半天,他只是抬起手来拍了拍那小子的肩膀,然后有点生硬的岔开了话题。
“走,我先带你上车间里溜达溜达,好些人你得认识认识,都是以后得见天介在一块儿的,今儿个先打个招呼。”
“……哎,成。”李秋实看了王春华一眼,那眼神里似乎传达出一种类似于感动的成分,可感动的是什么呢?又说不好,王春华觉得自己眼睛里也有一种感动流传出来被对方接受到了,要不那小子怎么又开始脸红了呢?
“头两天,车间主任还跟我说你脾气挺急的来着。”他轻轻笑了一声,“可我看没有啊。”
“咳……您就别拿我打镲了。”李秋实双手插在工作服裤子口袋里,稍稍侧过脸去躲开王春华的视线,“我是脾气挺急的,可也得分什么事儿,您放心,跟您我肯定不会。”
王春华没说话,他只是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带着自己这个新徒弟朝车间大门走了过去。
这小子很讨人喜欢,当时,他在心里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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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17:50:28 | 显示全部楼层
李秋实闯进了王春华的生活,可能用“闯”这个字来形容略微有点不恰当,可是对于在多年的平静如水的日子中渐渐磨平了棱角,磨去了冲动的王春华来说,这个晃里晃荡的大高个儿的爱脸红的傻小子,确实用闯一般的劲头撞进了他的世界。
拜师大会是在他们俩私下见面之后才开的,原本想着和以往一样只是握个手说句好听的话再拍个照留个念的王春华,怎么也没想到那小子说了句“咱还是简单拥抱一下吧”之后,就当着全段职工的面儿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丝毫谈不上“简单”二字的拥抱。然后,在起哄声中,王春华头一次有成了名人的感觉。
很尴尬。
不过,不反感。
挺新鲜的哈。
王春华想,自己可能要被这个上过大学,灌过高级墨水儿的傻小子给影响了,这种影响很微妙,让他觉得回到了当年自己十七八岁下工厂时的感觉,眼见的一切都是新的,鲜的,活的。
难道自己真的麻木或是老龄化到如此明显的地步,以至于一丁点稍微打破常规的事物出现都能让他心潮起伏?
“爸,最近您怎么老唠叨单位那点儿事儿啊……”清脆的声音响起来,王春华循声而望,自己的女儿正从书堆里抬起头来看着他。
“啊?”把洗干净的工作服从甩干筒里掏出来,王春华一边从晾衣绳上摘衣架一边反应着女儿话里的意思,“什么单位那点儿事儿?”
“您没发现呐?”右手拿着笔,左手拿着茴香馅儿包子的姑娘语调很是淡定,把那根纤细的笔在纤细的指间极为灵活的旋转了几圈之后,她再次开口,“您老说您那个新徒弟的事儿,以前可没有啊,这回这个怎么待遇这么特殊啊。”
王春华愣了片刻,他没想到女儿会突然这么问他,然后,在他想好该怎么回答之前,似乎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致的丫头就在咬了一口包子之后转回头去重新埋首于书山题海之中了。只是在嘴里塞着面食的可笑语调中,她似乎是很不经意间的补充了一句:
“哪天带回家来瞅瞅吧,昨个儿我奶奶还说呢,以往带徒弟,早就带家里来了,怎么这回这个都挺长时间了也没见着面儿啊……”
工作服袖口滴下来的水珠砸在王春华脚面上,很是沁凉。他在从怔愣中惊觉了之后一边叹气一边点头。
就是啊,就说是啊,他这次怎么就忘了把那小子带回家来给自己老爸老妈过过目呢?难道是因为忙于把这个连管钳子都没碰过的大学生早日培养成在三角铁、车床和复杂的施工图纸之间摸爬滚打毫无惧色的合格工人,结果忽略了原本应该有的所谓“礼节”?
好吧,就算是吧,王春华给自己宽了宽心,然后打定主意这礼拜天无论如何得让这小子来家里一趟,让他爹他妈他闺女验验货。
于是,在飞快的时间飞快的跑完了一个完整的星期之后,王春华领着买了一大堆东西,神情紧张的李秋实,踏进了自己家的门坎儿。
迎接他们的是王春华的父母,女儿,以及刚从新单位面试回来的四弟。
“哟,你就是李秋实吧,你看看这小伙子,真精神嘿。”一贯热情的母亲先开了口。
“来,坐这儿,外头热着呢吧?海子,去把空调开大点儿。”父亲指使小儿子去调整冷气的温度。
“早跟您说了屋里还是热还是热,您就是不听呐。”四弟王春海也是抱怨也是兴奋的跑去抓遥控器。
“我……叫你‘哥’,还是叫你‘叔’啊?”女儿把茶杯放在桌子上,然后有点突然的问了那么一句。
在场的人都愣了两秒钟。
接下来是李秋实说不上是不好意思还是大大咧咧的一声笑。
“嗐~!其实叫什么都成。”随口说了这么句话,李秋实的肋叉子上让他师父捅了一指,意识到自己话里的问题之后,他更加大大咧咧的笑着改口,“要不还是叫‘哥’吧,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这两天还正琢磨着认我师父当干爹呢!”
王春华想笑,又想打人。
“这孩子,还真能逗,现在哪儿还有人真拿自己师父当爹啊。”王老爷子哈哈的乐。
“就是,你跟小华子差不了那么多岁,认干爹还不如认个大哥呢。”王老太太也哈哈的乐。
“妈,您还嫌儿子不够多是吗?头两天您可还说看够秃小子了呢!”王家小四儿试图拆穿母亲的话。
“四叔你不懂了吧,奶奶看你们是看够了,看李……叔可是头一回。”王家小丫头片子试图对李秋实顺畅叫出那个“叔”字儿来。
王春华开始头疼。
“你们聊着,我做饭去。”从沙发里坐起来,他迈开脚,大步流星往厨房走。
那天,这个已经被他的家人接纳了并且很快就喜欢上的李秋实,并没有放任自己还没有定位好是干爹还是大哥的师父就这么一个人跑去厨房躲清闲,他很快追了上来,于是,原本就足够狭小了的厨房里,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别扭又热闹的,马勺碰锅沿儿的开始做这顿李秋实所谓意义重大的饭。
“那个……师父。”从塑料袋里小心提出来那条肥硕的黄花鱼,李秋实看着微张的鱼嘴有点迟疑的开口,“您爸妈都退休了是吧。”
“啊,退了。”王春华有一搭无一搭的回应。
“嗯。那,您家是哥儿几个啊?”
“四个,我有仨弟弟,海子是老疙瘩,比你大不了两岁。”
“哦,您说他是……刚跳槽?”
“可不嘛,这刚工作三年就着急忙慌的跳槽,屁股还没焐热乎呢就挪窝……”
“嗐,这不是有能力嘛,现在时兴跳槽。”李秋实听着王春华被淹没在炝锅声中的唠叨,嘴角挑起来一个弧度很好看的笑。
“对,有能力,那像我这样儿的,一辈子就跟一个单位死磕的,估计就是最没能力的那种了吧。”
“哪儿啊师父,您瞅您这话说的。”感觉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忙着清理鱼肚子的小子开始忙着辩解,“第一,您能力超凡,咱段里上上下下没有不服的。第二,您这是敬业,不是没本事,您看现在几十年如一日的哪儿找去。”
“行了你小子别捧我了。”王春华笑出声来。
看着那张带了点儿沧桑味道的笑脸,李秋实松了一口气,也跟着傻笑起来。
“对了师父,您闺女是要中考了吧?”他继续转移话题。
“嗯,还有俩礼拜。”
“那可是够快的。”点了点头,一声轻叹,“要说您这些年也真够不容易的。”
“哟?你小子还知道疼人呐?”王春华心情复杂的苦笑。
“我也就是那么一说……”抬起来想要抓头发的手,却在发现指掌间粘着的腥气时又放了下来,“那……这么些年,就没人劝您再找一个?”
问题不大,而且简单,可还是让王春华有点受了震撼的感觉,他沉默了片刻之后叹了口气,“嗐,算了,哪儿那么容易就遇见可心的了,再说我一个人习惯了。”
“哦,也是。”李秋实简单应着,然后突然乐出了声,“其实您不用续弦了,有我在呢,回头我管您。”
“你说什么呐?”王春华瞪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个满嘴跑火车的小子,“你是我什么人啊你就管我?”
“哎——师徒如父子啊,我可不得管您嘛。”
“算了吧你。”王春华摆手,“我可不想冷不丁蹦出这么大一儿子来,更显得我老了。”
“没有没有,其实您一点儿也不老,真的。”李秋实这么说着,眼睛就在王春华脸上游走,“您比年轻的时候更有味儿。”
“你怎么知道我年轻时候啥样儿?”
“咱书记那儿有个老相册,我看过。那里头有您。”
简单的解释,但是足够明确。王春华哦了一声之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嘀咕了一声“比那时候有味儿?能有什么味儿啊……”
“男人味儿呗。”这是李秋实想都没想就扔出来的答复。
其实可能的确如此,男人这种生物,就是要等到有了一定的岁月积淀,才能真正从全身上下渗透出所谓的男人味来,至于年轻的时候,那都更偏向于荷尔蒙的无原则泛滥,那是年轻特有的气息,是自然界中所有年轻生物都会具备的蓬勃味道。这让王春华不由得想到了“他老人家”说过的年轻人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这句话,然后他在一瞬间有点悲哀和无奈,他觉得自己已经是过了晌午的太阳,不知不觉中,就走过了高度角最大的那个点,虽说光亮并未减弱,热度也更上了一层楼,但毕竟正在渐渐西斜,毕竟终有一日会坠落到地平线以下……
那天晚上,李秋实在王家呆到七点多才走,吃了饭,聊了天,看了电视,和王春华的家里人熟悉起来之后,这小子明显带来了热闹和喜兴,然后,在李秋实离开,在闺女收拾了东西去姥姥家,在四弟被女朋友一个电话叫走,在自己父母都睡下了的夜里,王春华稍稍有些失眠了。
他想到了白天听到的关于男人味的说法。
“这小子……”控制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轻轻笑了几声之后,王春华沉默了片刻,接着,突发奇想一般的从床头柜上抓过手机,带着对这种接近于自恋行为的轻度排斥和某些莫名奇妙的冲动,给自己拍了一张照片。
“还说不老呢……”再次笑出声来,王春华看着手机屏幕上自己表情有些诡异的脸,无奈的叹了口气。
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一脸稚嫩一身古铜色紧绷皮肤的小老爷们儿了,现在的王春华是沉淀过后的产物,是在时间的洪流中劈波斩浪若干年之后被冲刷的瘦骨嶙峋的礁石,好吧,是更有沧桑美了,可是和年轻人们站在一起时,尤其是和这个跟他朝夕相处的李秋实站在一起时,他这个岁月鬼斧神工的杰作就会越发有那么点儿自卑。
三十八岁了他,真是不小了。眼瞅着就“奔四”了的男人,是不是该早点咨询个心理大夫什么的以免过早更年期情绪发作?
而李秋实今年刚过二十三,他们俩相差十五岁整,这是什么概念?这要是在旧社会,王春华要是十四五就结婚生子,孩子正好跟那小子一边儿大。嗯,可不是得认干爹嘛,年纪就相像个当爹的人了。
无奈之后是对于自己会如此无奈的些许懊恼,王春华不爽的咋舌,然后准备删掉那张自取烦恼的照片早早搂着枕头骑着被子闷得儿密见周公去了,可就在他的手指还没碰到删除键时,一阵突如其来的震动拦住了他的所有计划。
一个小信封出现在屏幕上,是短信。
心里念叨着这谁呀大晚上的还给我发短信,我手机里屈指可数那么几个联系人都没有短信联系的习惯啊,王春华定了定神,由按删除键改为按了确认键。
然后,那个刚才他还在拿来和自己作对比的名字出现在眼前。
李秋实。
“师父,您睡了吗?我有个事儿想问问您。”短信的内容是这么一句话,有那么点儿含糊,有那么点儿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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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17:50:43 | 显示全部楼层
天不言自高,地不言自厚,人不言自能,水不言自流,王春华不想说自己多有本事,或者长得多仪表堂堂,多有男性魅力。
实际上他也确实没什么可夸耀的,他不是那种迷倒众生的大帅哥,也不是骨子里透出诱惑气息的天生情圣,他顶多只能算是在同龄人中长得比较精神,比较不显老的那类,清晰的脸部线条,浓眉,丹凤眼,通官鼻梁,薄嘴唇,还有总是微微带着些胡渣的方下巴,虽然在条件反射皱眉头的时候或者冲偷奸耍滑的学徒工瞪眼的时候会让人觉得颇有些可怕,但表情平和的王春华还是有点儿味道的,一笑起来呢,就更多了一分味道,什么味道?男人味儿呗。
就是李秋实所谓的,那种男人味儿。
不过他自己不曾注意到这些,家里,上有个满脸褶子的老爹,下有个完全随了前妻相貌的闺女,中间倒是有三个弟弟,可那几个混小子无一例外都遗传了自己老妈眉眼的特征,于是,作为老大,王春华成了上上下下唯一一个继承了自己父亲大男人长相的人,可由于没有参照物,或是和自己类似的比较点,他这么些年来都没过分在意过自己这张脸,从他人到中年之后连胡子都经常忘了刮这一点就可见一斑了。
但是李秋实不答应。
又是他,又是这个李秋实,王春华不明白为什么这小子老是想把他往邪路上勾引,那天大晚上的给他发短信,却欲言又止,搞得乌烟瘴气神神秘秘,王春华直接打过电话去问,李秋实遮遮掩掩死活不说到底要干嘛,这让自以为沉淀了三十来年血气的王春华又找着了那么点儿方刚的感觉。
“你小子没憋好屁,我知道,成,明儿个再说。”在电话里给了他那么一句之后,王春华扔下手机,翻身睡了。
他想,反正你小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要不是纯为了拿你师父寻开心打哈哈,有种的你明天一大清早就给我麻利儿的颠儿过来,把你那狗肚子里的象牙一五一十给我吐个干净。
带着疑惑和哭笑不得,王春华睡了,然后,第二天一大早,他推开办公室门的时候,看见了正在给他沏茶的李秋实。
“有屁快放,现在就放。”扔下自行车钥匙,王春华坐在椅子里,看着正冲他傻乐的家伙。
“您先喝口水。”把热气腾腾的茶杯推过去,李秋实放下暖壶。
“我喝什么喝,这是开水,你想烫死我。”王春华斜楞着那小子。
“哦对,您看我,又智商为零了。”李秋实继续傻笑,然后终于在收起了那“讨厌”的笑容之后嗽了嗽嗓子,他说,“师父,我妈昨儿晚上问我,您有没有续弦的打算,我本来想直接问您,又觉得不大好意思,不管怎么说是您的私事儿……”
王春华愣住了。
他是真没想到,这小子一大清早的就给了他这么大一个“惊喜”。续弦?干吗,还让他娶媳妇啊,他都已经送走一个了难不成还要再送走第二个?这都十来年没动过春心了,怎么着,让他在更年期之前再火一把?让他这片已经枯萎了的中华大地再来一回第二春?
“我妈说了,人过三十,再单奔儿一人肯定觉得孤孤单单的,就说您这些年习惯了,可再过些日子,您闺女上高中,上大学了的,您不是更冷清了嘛,然后再过些年,您闺女一出门子,家里就剩您一个……我妈说了,她也是在我爸没了之后才觉得一个人要多难受有多难受的,您现在可能不觉得,可老这么耍单儿也不是个事儿啊,总得有个就伴儿的人呐您说呢,哎,事先声明,这些话可都是我妈说的啊,她让我这么劝您来着,我说我这么说不合适不合适,我妈还不听,您看这事儿真是……”
王春华听不下去了。
“你……先等会儿。”他伸出一只手,好像个拦截肇事车辆的交警,拦住了李秋实后头的唠唠叨叨,“就是说,你妈……要给我介绍对象?”
这应该算是一语道破其中真谛了吧,带着十足不好意思和某种难以言表的别扭罗嗦了半天的李秋实听见这句话几乎就算是见了救命的稻草。
他长出了一口气,点了头,说了句“对,就这意思。”
王春华在脑子里快速盘算着拒绝的一百零八种方法,然后,在他还没来得及选出其中最恰当的那种表达出来之前,李秋实接下来的那句话就让他彻底没了言语。
“我妈说……想让您跟我大姐见个面儿。”
该庆幸了,他王春华当时没有在吃东西或者喝水,更没像当年那样蹲在凳子上维持着平衡,用高难度动作往嘴里扒拉热汤面,他四平八稳坐在椅子里,嘴里只有一条舌头,这是最值得庆幸的,他不会噎死或者呛死,虽然他感觉自己在一刹那险些把舌头给一不留神咽进肚子里去。
李秋实的啰嗦还在继续。
“我大姐去年离婚了,不怪她,都怪我大姐夫不是东西,靠,那孙子根本就是一渣!背着我姐在外头跟他们单位一女的不干不净的,其实要不是为了孩子,早就离了。哦对了,我姐有一儿子,今年上五年级,特懂事儿。啊,还有,我姐在医院上班儿,护士长,挺能挣的,人嘛……反正个儿不矮,您瞅我这长相儿了嘛?我跟我姐最像,没她漂亮就是了,咳,这么比干吗,我又不是女的……”
王春华站起来了。
“你先说着,我上车间去一趟。”
“啊?”李秋实总算停住了,他反应了几秒钟,然后很尴尬的追上前,很尴尬的笑了笑,“……那什么,师父,您是不是不乐意啊,您要是不乐意就直说,我就觉得我妈有点儿强人所难……”
“……没有。”咋舌,摇头,王春华用比昨天晚上那个短信还含糊的言辞回了句,“我得跟家里人商量商量,你让你妈先别着急这事儿呢,还是先等我闺女中考结束之后吧……”
实际上,那天晚上王春华根本就没和家里商量这档子事儿,他犹豫了,他踌躇了,他总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干,不能迈出这十来年都没迈出的一步,不,还不到时候,或者说……时候早就过了。
但是这件事也并非没有除了王李二人之外的人知道,那之后的某天,王春华曾经在饭桌上有一搭无一搭的跟自己闺女提到过所谓续弦,那是女儿中考结束的当天。
“怎么样,发挥还成吧。”他小心翼翼问,却不知这话是哪种成分更多一些,纯粹为了询问考试如何?还是借此机会想要坦白自己徒弟说过的和李家大姐的见面事宜?
“嗯,还成。”女儿并没有明显的反应,仍旧埋头在自己老爸给自己做的一桌子犒劳上。
“大概能考多少分估计过了嘛?”又是一句有些心虚的询问,王春华开始不爽了,他觉得自己这德性根本就不像个当爹的,跟亲闺女说话这么唧唧作作,什么样子!可是……
还是算了,小心为好,这个让自己宠了十几年的宝贝疙瘩如果突然听说有人要给她介绍个后妈,她会是什么想法?所以,还是口下留德三十七计稳当为上策吧。
“我不估分儿,纯属给自己制造紧张气氛。”女儿撇了撇嘴,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雪碧。
“嗯……”王春华点头,继而在沉默之后终于受不了了一样的脱口而出了,“竞竞,我们单位有人给我介绍对象来着……我可没答应啊,你也老大不小的了,那什么,我就是跟你说一声……”
女儿把还有半杯雪碧的大玻璃杯子放下了,抬起头,眨么着一双大眼睛瞧着自己那个好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局促不安的老爸。
一种格外不好的感觉瞬时钻进王春华脑子里,他开始满心后悔,左了,这事儿办左了,干吗跟自己闺女说这个啊,说了,你是想让她同意啊还是反对啊?你想听她意见?那她能发表什么意见?还是说发表什么意见你都打算接着受着?
王春华打了个激灵,然后,他看着女儿慢慢把杯子再次端起来,喝了一口,一小口,接着,似乎已经想好了该怎么说的丫头片子张开了那两片漂亮的、还沾着一丁丁点儿鱼香肉丝调料的小嘴唇。
“是李叔跟您提的这事儿吧。”
话里并没有明显的疑问口气,应该说这明显就是个半肯定句,但就是这个半肯定的句子,在王春华露出明显的“你怎么知道”的表情来之后,完全肯定的另一句话就跟上来了。
“嗯,我就知道……我明白您是怕我心里不舒服才跟我打招呼的。”
女儿声音不高,可是字字句句都说进王春华心坎儿里去了,他一时间听得有点心潮起伏,其实所谓相亲也好,续弦也罢,他都没有详细考虑过,他明白,倘若说了,家里人肯定百分之九十九是支持他的,唯有自己的女儿,他不敢断定,不管怎么说是找个后妈呢,这跟找个后儿媳妇儿或是后嫂子还是有很大区别的。王春华疼女儿,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孩子是他的心头肉,也就与此同时成了他很多时候的心病。
女儿的感受,女儿的想法,他像个担心被老师批评的小学生一样在乎着。
但是这个“老师”并没有“批评”他。
“嗯……怎么说呢。爸,我觉得您想得太多了,其实我早就觉得您该替自己个儿考虑考虑了,可是呢,我又觉得……怕万一找了个不合适的,到最后受罪的是您,我是肯定不会让您受夹板儿气,我爷爷我奶奶肯定也不会,可要是不找个真能疼您的,我宁可您不找。”
闺女一番话说完,像个做汇报告一段落的干部一样,喝了口杯子里的雪碧,叹了口气,又似乎宽慰似的笑笑,便接着开口。
“其实您不用怕我心里难受,我也没什么好难受的,您要是真找个能好好照顾您的也不错,就算找不着,大不了我以后弄个上门女婿,一样。”
女儿话里有多少开玩笑的成分,王春华没心思去计算或是估测了。他现在心情异常复杂,复杂到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看了看对面继续忙着往自己碗里拨菜的丫头,又低头瞅了瞅自己面前那杯比雪碧清亮而且澄澈的二锅头,他皱了下眉头,捏起小口杯,一饮而尽。
辣,而且香醇。
王春华在仰脖的时候紧闭了眼,然后在那六十五度的饮料灌进喉咙的刹那感到一股潮热涌上心头,涌上眼眶。
他觉得自己怎么就那么幸运呢,怎么就那么幸福呢,相亲与否都放在一边儿,关键是能有个如此贴心的闺女,他觉得自己就是拼了老命也得让这孩子的日子过得高高兴兴舒舒坦坦的,要不他就对不起孩儿她娘,更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以及作为一个大男人那无法忽视的强烈自尊。
那回,饭桌上的王春华没有再多说什么,女儿问起那个传说中的李阿姨时他也只是含糊的应付过去了,说实在的他脑子里很乱,并非酒精浓度在作祟,而是很多念头、幻想和猜测同时涌来,让他没了思维上的准星。于是,到最后王春华还是岔开了话题,选取了最轻松的那些鸡毛蒜皮来让自己暂时摆脱了窘境。
当天夜里,他躺在凉席上,百感交集了良久。
翌日清晨,他走在上班路上,持续着百感交集。
然后,他走进厂房,穿过车间,百感交集中和同事们上司们学徒工们打着招呼。
再然后,他走进办公室,看见了李秋实,百感交集着长长叹了口气。
最后,他这样开口。
“三儿,我琢磨了一下,你妈说的,跟你大姐见面儿的事儿,还是算了吧。”
李秋实瞪着眼睛看着他。
“真的,不是家里人不答应啊,是我自己觉得还是算了,都这个岁数了,这么些年来也没动过心思,现在更是没这个心思了。”
李秋实慢慢放下手里的不锈钢大暖壶。
“再说,你姐人家是个护士长,我就是一臭工人,这门不当户不对的,多不合适。”
李秋实从桌面上拿起暖壶塞子,小心塞进壶嘴儿。
“这都是我自己想的,真的,不是家里人不乐意。你回头跟你妈说一声,不好意思啊,还是给你姐找个更好的吧,哪怕比我有点儿文化呢……”
李秋实低头看了看把儿缸子里缓缓四散开来的茶叶,挑高了一边眉毛。
“……哦对了,你猜昨天怎么着,我刚一张嘴,那小丫头片子就猜出来是你撺掇的这事儿了,你说这孩子怎么那么鬼呢,估计是随她妈了,脑子特冷静,我就不成,一遇事儿就过热,跟车床没锆油一样……”
“师父。”李秋实终于张嘴说话了,他说,“我妈要把我姐介绍给你这事儿,我跟您闺女说过了。”
“…… ……啊?”王春华听见脑后枕骨缝儿里钻过一声尖锐的噪音。
“就那天,我打电话找您,结果您出去买菜了,您闺女接的电话,我就顺便说了。”李秋实的口气很稳定,似乎在说一件异常不重要的小事儿,“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啊,反正就是说了,她也没说什么,就‘嗯’了一声。”
“你……”
现在,王春华只觉得自己刚才那吞吞吐吐那躲躲闪闪那想说又不好意思说的德性简直就是一大个儿的傻×。
嗯。
亏得他今天还想了一路该怎么婉拒,靠,婉拒个鸟啊!这小王八羔子闹了半天早就跟他闺女交底了!亏得他昨天还在饭桌上那么局促,靠,局促个屁啊!那小丫头片子闹了半天早就知道事情真相了!
王春华你就是一傻×,大傻×,特大号的,硕大无比,硕大无朋。
“师父,其实我也觉得这事儿不妥,您看,我姐虽说人好,可跟您性格估计多少还是不大合得来,再说……”
再说后头的话,李秋实没能“再说”出来,因为对面的,他那个几秒钟之内满脸通红继而满脸煞白,继而又一阵红一阵白的师父,抄起办公桌上的随便一个大文件夹就照着他的脑袋削了过来。
李秋实奇迹般的,利用条件反射躲过了第一轮文件夹轰炸。
“您别急呀!我这不是都跟您坦白了嘛!”
李秋实没能躲过第二轮更加紧密的文件夹轰炸。
“师父!师父!您下手忒重了嘿~!”
李秋实明显意识到,想躲已然是没希望了,至于去抢王春华手里的武器……似乎暂时也希望不大。
“行!行!那我再坦白一句!我再坦白一句您可就不能再打我了啊!其实那天您闺女跟我说来着,说要是找不着个真能好好心疼您的,她宁可您不找。”
李秋实在王春华愣住的半秒钟之内想找到突破口,可是失败了,比前两轮轰炸都迅猛的第三轮终极轰炸劈头盖脸的袭来。
“我真没成心瞒着您!唉哟!我说您别冲动成嘛?!人家电视里都说了冲动是魔鬼……”
对。
王春华冲动了。
现在这个三十大几的男人,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岁数,也忘记了自己曾经一再强调的年龄感和沧桑感,他只想把这些日子来的尴尬也好别扭也罢全都发泄出来,发泄在这秃小子身上,好你个李秋实,我让你瞒着我,我让你知情不报,我让你让我在我亲闺女面前丢脸不说还甚是投入的感动了一把!
于是,魔鬼占领了王春华的神经,也让他下手格外恶毒,师徒二人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格斗”了似乎好一阵子,直到李秋实终于摆脱了被动局面,直到那小子一把抢过那打人凶器,然后用不大不小刚刚好的力道攥住了王春华的手腕。
肯定是折腾了半天的原因,王春华想,要不,这小子怎么会手掌心那么烫呢?
“行了师父,我认输了还不成嘛,您可别把我给打傻了,要不您教给我的那点儿东西就都保不住了。”脸颊微微发红的大小伙子微微喘着笑。“再说了,真把我打坏了您不心疼呐?”
王春华瞬间思维空白了那么一下子。
因为那笑容,那孩子气,那年轻的味道。
“咱先说正经的啊,其实我也觉得您闺女说的一点儿没错,就得找个真能好好心疼您的,要不这日子没法儿过了。”李秋实所谓的“说正经的”并没有给人特别正经的感觉,尤其是在他说出后面那句话的时候,“咳,话说回来了,您就算不续弦也不要紧,大不了以后我管您,我肯定能好好心疼您。”
那是发誓赌咒的口气。
可越是发誓赌咒的口气,越让王春华来气。
他一把甩开李秋实的爪子,随后转身拉开办公室的门,在把那晃荡荡的大高个儿一脚踹出屋子的同时喊了一嗓子。
“少跟我装孙子!老子还用你心疼?!天底下最心疼我的是孩子她奶奶!!”
铁路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
李秋实听着那声吼,听着之后的关门声和车间里几个老工人冲着他的哄笑声,意识到自己似乎确实是被踢出来了。愣了片刻后,他吁了口气,先是慢慢弯腰,拍掉了裤子上那个左脚的、四十一号皮鞋留下的印子,又站直了,看了看那扇被摔上的门。
他想象着门里头他师父王春华脸上可能会有的表情,想了那么几秒钟,然后,他抓了抓头发,傻乎乎的乐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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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秋实不答应。
他不答应什么呢?
他不答应他师父王春华在外表上“自甘堕落”,他不答应他师父王春华在精神层面上也“自甘堕落”,总之,他不答应的事儿很多,不答应王春华中午不好好吃饭,不答应王春华不戴手套就去搬三角铁,不答应王春华对自己的事儿总是那么凑凑和和得过且过,再总之,他就是不答应这个岁数都可以当他干爹的男人真就拿自己当成个半大老头子过活。
“你比我们孩子她奶奶都碎嘴子。”王春华啃了一口馒头,喝了一口汤。
“我这不是想让您更神采飞扬一点儿嘛。”李秋实看了看师父碗里的菜,又看了看自己碗里的菜,夹了两片最厚实的米粉肉放到王春华碗里,“您说您长这么精神,不捯饬捯饬太糟践了。”
“是吗,没觉得。”王春华看着那小子给自己夹菜,然后在沉默了片刻后又给他夹了回去,“你甭管我,你吃你的。”
“我快饱了。”李秋实本想再把那两片米粉肉再给夹回去,可看到正冲他皱眉的王春华,还是住手了,他只是故作委屈的解释了两句,“您看您这么瘦,还不多吃两口……”
“我哪么瘦了我?”王春华乐了,他下意识看了看自己露在工作服外头的前臂,嗯,还是当年那结实的轮廓,还是当年那流畅的线条,虽说多了那么两道十七岁时候还不曾留下的疤痕,但是总体感觉没变多少,依旧保留着一个旺盛雄性生命特有的味道。
“我觉得您挺瘦的,您看您手腕子还没我粗呢。”李秋实说着,有点突然的放下了筷子,伸过手去,握住了王春华的手腕。
下一秒钟,王春华下意识的一哆嗦,一收手,筷子“吧嗒”一声掉在了桌面上,又是几声紧跟着的跌落声,其中一根筷子弹到了桌子边沿,多里哆嗦的,最终还是掉在了地上。
王春华更加皱眉,并且咋舌,并且叹气了。
“您反应忒大了吧。”罪魁祸首似乎并没有犯了错的意识,李秋实站起来,绕过桌子,想弯腰帮王春华捡起地上的筷子,却被扒拉到一边儿去了,他还想再从另一侧帮正探身到桌子下头捡筷子的王春华,却又被推到了一旁,然后,在他第三次想要帮忙时,他这个本来最近就总觉得自己开始血气重返方刚时的师父大人,发威了。
“你给我边儿呆着去!别裹乱了不成啊?!”不仅皱眉,而且瞪眼了,王春华用威胁的眼神看着那个越乱越不嫌乱的傻小子,然后在那小子抓着头发退到一边去之后解恨一样的一把抓起了横躺在桌子底下的那根小竹棍儿。
他一肚子邪火。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居然会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牵着鼻子走,虽说他没有受什么不良影响,可是那种时时刻刻都在或多或少受着影响的感觉还是让他有点抓狂,李秋实就好像渗进沙子里的水,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他影响了他的生活,让他一个三十大几的老男人开始下意识的注意自己的仪表,开始违背自己多年来的臭工人认知而去学着关心穿衣打扮,学着在意发型,在意裤线的存在,以及皮鞋的光洁度。
他影响了他的言行,让他一个工作二十来年的老工人开始注意自己说话的方式,走路的步态,举止的风范。
他影响了他的想问题方式,让他从一个十来岁就分外有主心骨的老油条变得在很多时候瞻前顾后左思右想总觉得某件事也许还可以这么办那么办,某句话也许还可以这么说那么说。
这么说,那么说,怎么说?
怎么说呢?
该说是王春华太容易受影响,还是李秋实太善于影响他?
有时候王春华心里也琢磨,这个李家小三儿究竟是何方神圣,能给他沉寂了若干年的生活制造这么大波澜,他不就是一喝过几年高级墨水的破大学生嘛,现在这年头大学生早就不值钱了,甭说大本的,硕士博士毕业之后找不着工作的都能论斤、撮堆儿、包圆儿一车一车往家拉,你看看那满大街拿着高等学历都快饿死的少爷小姐们,有什么呀,有什么了不起的呀,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呀,有什么可比别人牛逼的呀……
可是,为什么,这个同样攥着高等学历的还没来得及饿死的李秋实,这个放着艺术家不当非要当工人的李秋实,就是那么神奇的把他给很彻底的影响了呢?
许是从来没带过大学生徒弟吧。不习惯,习惯了就好了,不管怎么说,能好点。
王春华这么告诉自己。
但是……
“师父,我那天跟我妈说了,说您暂时没有续弦的打算。您猜我妈说什么?”李秋实把王春华的筷子拿到食堂的水龙头底下冲了冲,然后重新坐回原处。
“说什么?”接过那小子递过来的筷子,王春华问。
“说既然您不想找,那干脆让我找一个得了。”
“是吗,也好,你也老大不小的了。”
“可是……”
“什么?”
“我不想找呢。”
“现在不找,等想找就晚了。”
“嘿——您怎么跟我妈一个口气啊?”
“我老了呗,人一老了就爱这么说。”
“您看您又来了,我都说多少遍了,您可一点儿都不老啊,看着就跟三十刚出头似的。”
“你少拿你师父开涮!”王春华终于笑了出来,“我自己多大岁数我知道,不用你蒙我。”
“我真没蒙您,您看您最近一刮胡子,更显得精神了,真的真的。”那小子的口气似乎格外诚恳,不像是装的,但王春华并不准备绝对相信那话里纯粹在陈述客观事实。
“哎,玩笑都先搁一边儿,我问你个正事儿,你小子有没有女朋友了?我们家老太太说让我关心关心你终身大事。怎么样,应该有了吧,现在的孩子不是初中就开始搞对象了嘛……”
王春华稍稍延迟了尾音,等着对方说出肯定或者否定的答案,他想到了答案会很快跟来,却没想到内容那么的……那个。
李秋实说:“没有,我找什么女朋友啊,我都有您了。”
“……”王春华沉默了两秒钟。
然后,他站起身来,把汤碗捏在手里,做了个要用碗给李秋实开瓢儿的动作。
“真的~!师父,您还真别以为我说着玩儿呢。”那小子笑了,条件反射的遮挡了一下之后,他解释,“先跟您学本事,女朋友的事儿不着急呢。”
这话,让王春华有那么点儿感动了。
在之后的日子里,王春华经常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来李秋实那句话,他觉得这话足够让他琢磨半个月的,现在这个物欲横流急功近利的时代,人人都在追逐快捷便利的生财之道,能说出来想先好好学点儿本事这样的话的,能有几个呢?
有几个不管,反正有李秋实一个。
这是件好事儿,对王春华来说。
他爱看那小子认真的表情,“学本事”时候的表情,画图纸时候的表情,哆嗦着手腕开车床时候的表情,颤悠着腿肚子搬角铁时候的表情,得到表扬时候的表情,被他这个师父“修理”时候的表情……
林林种种,难以言表,难以说清,但是,李秋实总的来说是个认真的人,虽说他经常跟王春华耍耍贫嘴。
究竟是他耍贫嘴的时候都要那么认真呢,还是他认真的话听着都像是在耍贫嘴呢?
王春华没来得及再细致琢磨。
因为就在当天,就在那个暑假里闷热得令人焦躁不安的下午,他的女儿,王竞云,失踪了。
王春华像是丢了魂儿。
家里,找了,没有;学校,找了,没有;姥姥家,找了,没有;同学家,挨着排儿的打电话问过了,也没有。
都没有。
他想报警。
“师父,先等等,您先别慌,估计她是上哪儿玩儿去了没来得及赶回来,您坐这儿,冷静一下,想想她都能去哪儿。”李秋实拦住了他,把他轻轻的按坐在椅子里,尽可能用平和的语调说话。
“能去哪儿啊她,这孩子一向老实,平时出门不论上哪儿都给我打个招呼,今天……”
他说不下去了。
“您别急您别急,这样儿,您在家等她,我出去找。”
“你找?你上哪儿找?!连我都他妈不知道她跑哪儿去了你怎么找?!”
王春华火了,是对他自己。
“……”
李秋实沉默了,因为他突然觉得有那么点儿无能为力。
他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就开始牢牢攥着他师父的手,一秒钟也不敢松开,他怕,怕一松开了王春华指不定就跑到哪儿去了,指不定就干出什么来了。
被攥着手的王春华心里发紧,脑袋发晕,腿肚子发软。
他没心思说话,没力气思考,没精神头再把肚子里的邪火冲谁发泄出来,他是家里大拿,他平时都是说了算的角色,遇上这种事儿,他能做的只有尽力安慰孩子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告诉他们别慌别乱,他还要努力冲三个帮着他满大街找女儿的弟弟宽慰的笑,告诉他们不要紧,没找着又不怪他们……然后,在把别人都劝慰了一遍之后,他自己一个人坐在原地,无力的叹息。此刻的王春华,觉得自己突然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闷热到让人窒息的晚上,那一屋子在他眼前晃来闪去的人影,那种憋屈到让他想干脆一口气憋死过去的折磨。
“师父,我给您倒点水,您喝一口?”李秋实轻声问。
王春华轻摇头。
时间在等待中永远过得最慢。
然后,直到过了晚上十点,透着疲惫的脚步声钻进了等待的人们那格外敏锐起来的耳朵。
他女儿,王竞云,这个让她老爸害怕了一下午又少半个晚上的丫头,出现在门口。
王春华瞪大了眼,抿紧了嘴,呼啦一下子从沙发里站起来,大步闯过去,一把抓住女儿的胳膊,然后高高仰起另一只手。
李秋实反应从来没这么快过。
他猛地拉住了王春华的衣服,然后连扯带拽的把眼看着就要动粗打人的男人拖进了里屋。
说实话,当时李秋实吓着了,他从来没有见过那种状态的王春华,急到发抖,气到失言,一个字儿都吐不出来了的王春华,确确实实让他害怕了。
“师父,您坐着,别太冲动了,啊。”好像哄小孩一样强调着,李秋实稍稍用力攥了下王春华的手腕,“既然人都回来了,就比什么都强,您在这儿坐着,我去问问她上哪儿去了,您可别出来啊,还是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更重要您说呢?”
听着那个平日里略显得油嘴滑舌的小子说出如此条理清晰又条条在理的话来,王春华有点儿惊异,然后,他在惊异过后点了点头,疲惫的长出了口气之后抬手指了指屋门。
“把手机给我拿进来,然后……”他抹了把脸,“把门从外头给我关上。”
“哎。”李秋实答应了。
他把手机从外屋拿进里屋,顺便倒了杯水,放在床头柜上,他安抚了王春华两句,看他喝了水之后,又把杯子从里屋拿到外屋,放在茶盘里。
默默做完这些,他转脸看着还站在原地的王竞云。
“那个……竞竞,别怪我多嘴啊,你爸现在得给你爷爷奶奶他们打个电话说你回家了,那什么……能跟我说说你上哪儿去了吗?”
大姑娘用一双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大眼睛看着李秋实,看了有一会儿,然后突然红了眼眶。
“李叔,最近……我爸单位挺忙的是吗?”一句微微颤抖的质疑。
“啊……还成吧,怎么了?”察觉到那话似乎和失踪案毫不相干,却还是回答了,李秋实觉得情况有些要超出他的认知范畴。
“没什么。”女儿摇了摇头,接着开口,“后天我得去学校领通知书,明天还得参加一个社区活动,就今天有时间……”
“那……然后呢?”
“今天……”恨恨的咬了下嘴唇,一直硬撑着表现出一点坚强来的孩子还是让眼泪掉下来了,“今天我上香山给我妈扫墓去了,我想跟我妈说一声,我考上重点高中了。就这事儿。可……回来的时候堵车了,四环上出车祸了,车堵了俩多钟头,要不,我七点多就能到家了……”
“那……”李秋实想问一句,那你为什么不给家里打个电话呢,你为什么不提前跟你爸说一声呢,但是在他问这些之前,用力揉了揉眼眶的王竞云就再次开了口。
“我没跟家里人说,我想自己去,好多话……我想单独跟我妈说说。”话说到这里,大颗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我是想叫我爸来着,可我看他最近挺忙的,他的心思不在这上头……”
听到最后半句话的时候,李秋实愣住了,他的表情也跟着僵硬了,他刹那间觉得脑子里有种五雷轰顶晴天霹雳的感觉,忙?谁忙?王春华?他忙什么?还能是什么?还不是忙着带这个徒弟!还不是忙着一天到晚跟这个傻小子嘻嘻哈哈好不快活?!
李秋实不知怎的,从心里,甚至是从肠子肚子里泛出一股酸涩来,他觉得那是一种近乎于罪恶感的自责,自己白天还跟王春华在食堂里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呢!你他妈的有什么可笑的?你小子有什么资格让你师父天天跟你缠着搅和着?!你想过他家里人吗?你想过他闺女吗?你想过他老婆吗?那个虽说已经魂归那世多年,却仍旧可以在她女儿心里,在她所有亲人心里占据着极重要地位的女人,你比得了吗?
你比不了。
把你和那个已经化成了一阵烟一捧灰的女人放在一起,你师父王春华选择的,肯定还得是那个镌刻着死者姓名的小盒,不是你。
你没病没灾,你活蹦乱跳,谁在乎你啊……
李秋实沉默了。
那回,到最后,他只是沉默着站起来,沉默着走到里屋,沉默着看着正在给其他家人打电话报平安的王春华,然后,在他挂了电话之后,李秋实终于开了口。
“师父,我问过了,您闺女没乱跑,那什么……她是……唉,怎么说呢……”靠着门框,李秋实,一向嘴欠的李秋实,瞬时间觉得自己那些灵活的词句都锈住了,他想冲用疑惑表情面对着他的王春华像平常那样傻乐一个,可嘴角想要挑起时,却不知怎的,无论如何也挑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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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17:51:07 | 显示全部楼层
王春华拿很多人没辙,最让他没辙的是他闺女,王竞云。
因为从小没妈,王竞云的性格比一般的女孩子刚强,与此同时的,也就比一般的女孩子早熟。女孩儿早熟,比什么都可怕,你感觉不到她无知,轻易看不见她的眼泪,很难听到她用莺声燕语撒着娇叫你“爸爸”。
王春华记得,自己这个早熟的闺女,从学会说话开始就没那么叫过他,从来都是一个“爸”字儿了事,会说话之后呢,这丫头的语言表达能力突飞猛进在增长,可和他这个当爹的之间的交流却日渐减少,尤其是在得知母亲早早去世之后,那个腻在长辈膝下的小丫头片子一夜之间有了大姑娘的感觉,之后,就是和当初的语言表达能力一样突飞猛进的成熟速度。
很可怕,王春华琢磨着,这孩子在学校会不会是那种没人敢惹的类型呢?她不会跟老师做对吧?她要是跟老师做对,老师还真未必能对付得了她。
她这个当爹的都一阵阵儿的没辙没辙的,更何况学校里那点儿“人才”们呢。
当然,让王春华没辙没辙的人不止他闺女一个。
还有个李秋实。
他受不了这小子那双眼睛,说好听了是执着的双眸,说难听了就是经常直眉瞪眼在他脸上寻摸。王春华不喜欢被人盯着脸看,从年过而立之后就越发的不喜欢被人看,但这个李家小三儿却偏偏老是直视着他,好像在心里颇有滋有味儿的品尝他,这一点王春华一想到就打寒战。
他还受不了李秋实脸上出现除了傻笑和耍赖之外的表情,或者可以说只要李秋实一认真起来王春华就会心里一激灵,一贯不认真的人作出相反的举动来,那简直比他沿着不认真的路线走得更彻底还吓人。
然后,此时此刻,他生命中最没辙的两个角色,同时开始让他没辙至上更加没辙了。
女儿洗了把脸之后走过来认错了,她说爸您别生气了,是我不该让您着急,天都这会儿了,您早点儿歇着吧。
徒弟叹了口气之后走过去关窗户拉窗帘了,拉好窗帘之后回过头来说师父,您去洗个澡去先,待会儿我把竞竞送她奶奶家去,您放心。
女儿说不用了,她不回奶奶家了,还是去姥姥家吧,上坟的事儿,怎么着也得跟姥姥姥爷说一声儿啊。
徒弟说那成,那我把你送你姥姥家去,反正也不远,送完你,我再回家。
王春华看着眼前这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晚辈,稍稍提高了音量说了句,行了,都甭走了,这大晚上的瞎跑什么跑,竞竞你还睡你那屋,三儿……你要不……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床,那是个单人床,他已经若干年没躺过双人床了,于是他凭直觉认定单人床也许……并不比双人床狭窄多少?
“那也成,我跟您挤挤吧。”李秋实脸上突然灿烂起来,这让王春华甚至怀疑自己之前看到的表情严肃的家伙是另一个人,但这小子就站在自己面前,那神色如此真实,“反正咱俩都不胖,应该不至于挤不下,那您先洗澡去,我待会儿也冲冲,哎,要不我给您搓搓背放松放松……?”
王春华没搭理他,回过身走向浴室去了。
李秋实愣在原地,“嘁”了一声,吐了吐舌头。
旁边不远处,正在给姥姥打电话说今儿晚上不回去了的王竞云朝这边看了一眼,但是没有什么表情。
那天晚上,李秋实还真就留在王春华家过夜了。
他睡觉还算老实,没有在床上蠕动或者踢被子踢人,但是王春华睡得并不安稳,旁边冷不丁多了个大小伙子多少还是让他有点儿毛了,李秋实的那种年轻人独有的,明显的生理味道一点点扩散过来,让闻到这生理味道的王春华辗转难眠。
他想,自己当初想必也是这样的吧,那拦也拦不住的雄性味道从全身上下蔓延出来,自己的师父曾经半开玩笑的说过,小华子是个爷们儿,过些年就是大老爷们儿,再到我这岁数就是老老爷们儿了啊。
当年的王春华曾经同样半开玩笑地说过,师父,您说的是老、老爷们儿,还是姥姥爷们儿啊?姥姥的爷们儿不就是姥爷嘛。
他还记得师父哈哈笑过之后给了他肩膀一巴掌,那干了一辈子车钳洗刨磨的大手打在半大小子的肩膀上,是厚重的力量感,王春华那时并没有想过,自己若干年之后,在从徒弟变成师父之后,是否也会有这样的力量,这样的厚重感。
那是一种积淀。
年轻人不明白,不会明白,更不曾想过要去明白。
直到人到中年,即便你不想明白或者装作不明白,该来的还是会来。
就比如所谓的沧桑和岁月无情的悲哀。
李秋实睡得足够踏实,看着那张睡脸王春华有点儿想笑,他觉得这小子挺邪行,怎么会这么粘他呢?好像刚出壳的小鸡仔儿,就认得第一个看见的对象,然后就追着不放了。那么,被当作老母鸡追着不放的王春华,你又是否有了足够高的觉悟了呢?你又是否已经做好让他就这么一直一直的追着你不放的思想准备了的呢?
轻轻叹了口气,他收回视线,慢慢闭上眼,慢慢进入了似梦似真半睡半醒的恍惚之中。
然后,第二天早起,感觉动弹不得了的王春华,伸手摸到了抱着他的两只胳膊,和压在他下半身的一条腿。
他来了气。
连踢带打的把那小子给推到一边儿去之后,他粗着嗓子喊出了声:
“给我起来!你想在我被窝里孵蛋呐?!”
那天,李秋实眼神迷离爬起来的时候王春华已经跑到浴室去了,七月盛夏,一大早就干了个体力活儿,他出了半身汗,冒了一肚子火,于是,在喷头下面洗脸加洗澡的王春华并不知道,呆坐在床上瞧着浴室的门,李秋实展现出来的是什么样的表情,那表情下头又隐含着什么样的深意。
睡了个不怎么样的觉,上了一天不怎么给劲的班儿,到下午,不怎么给劲的王春华收拾收拾东西准备走人的时候,看见了凑过来的李秋实。
他怎么也没想到,那小子支支唔唔半天后,会提出那样的要求。
“师父,什么时候您给师娘扫墓……带我一块儿去吧,成嘛?”
王春华半天没搭腔。
终于反应过来之后,他问为什么,他想知道原因,但李秋实只是傻笑着说了句:“不为什么,真不为什么,就是觉得,怎么着……也得去看看。”
然后,就在两天之后,王春华带着李秋实上香山给亡妻扫墓去了。
他都说不好自己为什么要带着那小子去那个伤心地,其实说白了所谓伤心地也已经不是多么伤心了,十多年了,早就熬过来了,多年的媳妇熬成婆,骨子里还是有种大男子主义观点存在的王春华肯定不允许自己哭得跟什么似的,而等到如今,过了这么些年,他早就已经不可能再哭得跟什么似的了。
圆滑的石头子儿是从见棱见角的大砖块儿磕碰而成的,磕碰了些许年之后的王春华意识到,自己可能在再也回不去过去的同时,会有些艳羡那些还处于大砖块儿状态的年轻人。
扫墓那天,他深切体会到了这一点。
“这小子叫李秋实,放着艺术家不当,非得当工人,倒是挺老实的那么个人,今儿个带来给你瞅瞅,回头你多保佑保佑他,让他早点儿出徒,我也就解脱了。”
淡定的,说笑一般的语气,夹杂着或轻或重的那么一两声叹息,李秋实在后头听着,不知怎么的就有一种很压抑的感觉涌上心头来。
他觉得气短,好像自己不是站在香山上,而是喜马拉雅山上,周围空气密度小的很,让他呼吸困难,让他想说话却连嘴都张不开。
他开始有那么点儿后悔跟出来了。
历来,活人经常是竞争不过死人的,他这么想。
但轮到他说两句什么的时候,他还是鼓起勇气开口了。
“师娘,师父现在挺好的,您踏踏实实的甭惦记,我虽说是个外人,可冷眼瞧着,您闺女真是特懂事儿,将来我师父肯定不会没依靠,那个……我没见过您,可不管怎么说,都得叫您一声师娘……”
王春华听着,有些伤感的微微笑了,然后,他在下山时搭住了李秋实的肩膀。
“三儿,今儿个你说话怎么这么像回事儿啊。”
那问题不像是讽刺,那么就是玩笑了,不,甚至连玩笑也不是,李秋实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他师父是很认真的在问他这个问题的,于是,他也就很认真的回答了。
“这时候再不像那么回事儿点,也太说不过去了。”
“嗯……”王春华叹了口气,然后特别突然,至少是对于对方来说特别突然的说了声,“那什么,谢谢你啊。”
“啊?”李秋实瞪大了眼,“谢我干吗。”
“这么些徒弟,就你,能跟着我扫墓来。”这话说的多少有那么点儿心虚,之前带的徒弟里并非没有提出跟着扫墓的要求的,但是都被王春华婉拒了,可惟独这个李秋实,有了别人没有的特权,是因为这小子格外粘着他吗?
他说不好……
“师父。”李小三儿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那个……您头两天,没忘了给我师娘扫墓这档子事儿吧?”
问题很小声,但是对于王春华来说还是有点突然了。
“啊……”他定了定心神,“没有啊,一直记着呢。怎么了?”
“哦,没事儿,真没事儿。”傻笑起来了,那明显就是感觉解脱了似的表情,“我那天听竞竞一说什么‘最近挺忙的’,怕您是因为我,把这事儿给忘了。”
“你说什么呢你。”王春华忍不住笑了,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李秋实的后脑勺,“你小子还挺多心,放心吧你,你还没修炼到能让我忘事儿的地步。”
又是轻松得让人心里沉甸甸的话语,李秋实霎时间沉默了。
他该承认吗?他原本期待王春华能说出来肯定的答案的。
那样,他就可以背负着罪恶感欣欣然了,他就可以推翻活人斗不过死人这一定论了,他就可以嗨嗨皮皮的了解到他师父心中他的重要性了。
可是……
他这个师父怎么就不那么说呢……
“想什么呢。留神从山上骨碌下去。”王春华开始打趣他。
“……骨碌下去您不得救我嘛。”李秋实有些无力的笑了笑。
“肯定救你,要不你妈非跟我拼了。”精神状态似乎突然好起来了,王春华从李秋实肩膀上撤回自己的手,然后加快了脚步,“走,到下头吃了饭再回家吧,我请你。”
“……哎,那我就不客气了。”用招牌一样的傻笑遮掩过去,李秋实决定暂时还是忘了眼前的感伤,他跟着加快了步伐。
那天,两个人在山下的一家小酒馆吃了饭,饭菜并不丰盛,唯独没少喝酒,王春华突然来了酒兴,拽着李秋实一个接一个的干杯,李秋实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本事,过去喝两口就上脸儿的毛病似乎刹那失踪了,就那么让王春华拽着一个接一个的跟着干杯。
两个男人,在周围有好几桌胳膊上戴着黑箍的就餐者旁边,连说带笑,连吃带喝。
他们声音不小,但是酒呛心火,谁也懒得去在乎周围顾客的侧目,然后,在喝干了第一瓶二锅头的时候,王春华冷不丁说了句:
“三儿,跟你在一块儿,我觉得我好像找着点儿……当年的感觉来了。”
“当年……的感觉?当年……啥感觉?”李秋实现在的傻乐是真的在傻乐了。
“年轻啊!”抬高了音量之后,又瞬间低了下去,“有日子没这么喝了,八四年,我下工区,跟着一帮叔叔大爷辈儿的学抽烟、学喝酒,六十五度纯二锅头……就着素炒饼,一喝就是半斤一斤的……”
“您成啊……”李秋实打了个嗝。
“什么成不成的……”笑出声来,王春华抹了把脸,“老了现在……怎么日子过这么快呢?前脚儿还十七八,怎么后脚儿一转脸的就三十七八了呢……”
李秋实听不得了,他最怕他师父流露出那种毫无防备的哀愁,那让他心里跟着哀愁起来,还有一种莫名的痛痒。
“师父,您喝高了吧?”他小心问。
“……嗯。”半天,王春华点了点头,“是有点儿,唉……可有日子没这么灌了啊……是高了,真高了……”
那些碎碎的念叨,李秋实没着耳朵听,他沉默了片刻后站起身,结了帐,拉着王春华离开了拥挤的小酒馆。
那天,他们等到公共汽车的时候,天已经半黑下来了,两个人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用满身的酒气驱散了原本坐在他们旁边的乘客,等到车开出一半,整个后半截车厢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王春华不知何时睡着了,轻轻的也懒散的靠在座椅背儿上,然后在车身一个不大的颠簸中侧歪了身子,脸颊结结实实和李秋实的肩膀贴到了一起。
李家小三儿,攥紧了拳头,还是有那么点儿腿肚子发抖。
“师父……师父?”他连续叫了那么两声。
没有答复。
“……师父,王师傅?老王?王春华?……”他一种方式换另一种方式,语调越来越诡异,音量却越来越小,直到念出最后一种称呼的时候,几乎只剩了气息的声音,他贴着王春华的耳根,低低开口,“那什么……春华?”
下一秒,他好像摸了电门一般的,打了个激灵。
“操……”
左手抬起来,用力捏了右手一把,手背上立马见了红痕,疼,但是不够有效让他的酒劲儿清醒过来。
他无法控制自己看着王春华露在衣服领子外头的锁骨,以及若隐若现的领子里面的内容,他在第三次捏自己手背的时候终于疼得皱了眉,他努力别过脸去看着车窗外的华灯初上,他拼命告诉自己那人是你师父孙子你丫想他妈什么鸟事儿呢?!
可是……
“我也喝多了我……”他终于低低苦笑出来,“师父,怎么办哪……你说,你让我该拿你怎么办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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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17:51:26 | 显示全部楼层
扫墓回来的那天晚上,李秋实本来说要回家的。
但是王春华把他给留下来了。
“你哪儿去你,给我老老实实呆着!”脸颊通红,醉眼朦胧的中年男人一屁股坐在床上,然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又不是头一回了,紧张个屁啊你……”
“……我没紧张啊我……”李秋实吞了吞口水,表情像个受了老师冤枉的孩子。
受没受冤枉都好说,只是这小子最终还是没能顺利逃脱,他留下了。
王竞云小朋友今天在奶奶家住,于是,空荡荡的房子里就只剩了这师徒二人。
借口“怕弄脏了竞竞那屋”的李秋实,又一次跟王春华同床共枕了,只不过第二天被压到喘不过气来浑身大汗淋漓中睁开眼的,是李家小三儿。
王春华,他师父,几乎是整个人趴在他身上,脸颊贴在他颈窝,呼吸萦绕在他耳侧,微微动弹的时候,隔夜而生的胡渣就在他锁骨磨蹭,磨蹭来,磨蹭去,磨蹭得李秋实一个没忍住,某个身体中枢组织站了起来,然后,半大小子好像从赤道瞬间移动到了南极,全身热量尽失,冷汗取代了热汗,打了个重重的寒战之后,他看着就在自己眼前的,睡到像是半昏迷了的王春华,一鼓作气,闭了眼,凑近脸,用不知道哪儿来的疯劲和冲动,带着壮士一去不复还的决绝,以极轻极轻的力道,在那张还隐约散发出酒气的嘴角,羽毛般轻柔的吻过。
接着,他在神经质的皱眉与咋舌后,用力推开王春华的肩膀,如释重负,却又像是背上了千斤重担一样的,逃到洗手间去了。
他不知道被猛然推到一边去的师父后来作何反应,他只顾自己站在浴室里,开了喷头很努力的冲澡,他不敢像很多恶俗的电视剧里上演的那样冲凉水澡,他怕自己会从里到外凉了个透,于是,李小三儿开了很热的热水,他就那么站在水雾以下,呆呆摸着自己的嘴唇,脸上露着似笑非笑,似痛非痛的表情。
他确实是不知道,就在他好像笼屉里的螃蟹一样,洗到满身皮肤都开始泛起粉红色的同时,窝在单人床上的王春华,正同样在用指头碰触着他们刚刚碰触过的地方。
嘴角。
王春华脸颊惨白,继而突然开始发红,他在脸色红到不能再红的时候,警醒了一般的用手背用力抹了几下嘴角似乎还残留着李秋实味道的地方,然后,在他的抹蹭渐渐停下来,在他的指头最终又开始轻轻触摸那个已经被蹭出了浅浅红印子的地方时,他的眼神才终于找到了焦点,最后,他拉过枕头,把脸整个埋了进去。
安静的,只能听见浴室阵阵水声的屋子里,响起一声闷闷的叹息。
对于这件事,王春华什么都没说,他想,兴许这只是个误会吧,误操作,对,李秋实是不留神碰到他嘴唇的,不对,连嘴唇都不算,那是嘴角,所以更是无意间的碰触了。
或者,兴许是李秋实在跟他开玩笑吧,对,这就是个玩笑,是这个天下大同的时代里,混蛋小子跟自己师父开的恶趣味玩笑,这只是个无聊的,却又引人遐想的玩笑而已。
再或者……就不那么乐观了,这小子亲了自己的师父,那个比他大十五岁的,拉家带口养着个已经上高中的闺女,还有一双父母的中年男人,这说明什么?他是不是对他有那种意思?他总不会是爱……上他了吧?
喜欢上他了,爱上他了,贪恋上他了……
王春华猝然想起来当初在自己还是个学徒工的时候,每次被师父师叔师哥师弟们拽出去,泡在工厂的大浴池里,看着满眼或生猛或不济的赤裸裸的肉体时,自己心里极类似于痛痒的那种感觉。
他慌了。
他记得,他清清楚楚记起来了,自己当年是用什么样的眼光追随着那些光裸物件中尺寸和形态近乎于完美的个体的,自己又是用什么样的定力告诉自己别他妈抽疯了你瞎鸡巴琢磨什么呢,然后,自己最终是如何像其他师兄弟一般用肥皂砍来砍去,互相诡笑着比较胯下那根家伙事儿的长短,并在嬉笑打闹中结束了他最憷头的“大公共浴池洗澡工程”的。
他都想起来了。
于是,他真的慌了。
但他的慌乱并未延续了很久,或者说他因为自己某种意识的蠢蠢欲动和某些记忆片段的骚扰而起的慌乱并未延续很久,那很快就被另一种慌乱取代了。
在度过了颇为尴尬的一个早上和更加尴尬的一个上午之后,脸颊始终带着热水熨烫出来的粉红的李秋实,接到了一个打到他手机上的电话。
看着那小子接电话时候的表情,还有似乎在遮掩着什么的语气,王春华决定先把尴尬扔到帕米尔高原以外去。
“怎么了三儿?”他放下手里的制图笔,微微皱眉看着挂了电话的李秋实。
“啊,没什么,师父,我今天……”做了个深呼吸,他回答,同时也是发问,“我有点事儿,得早退一下。”
“早退?”王春华站起来了,“怎么了到底,家里出事儿了?”
“嗯……”点了点头,算是表示肯定吧,李秋实躲避着师父直勾勾的目光,“那什么……我先走了啊,咱那零件图……我晚上加加班给画出来。”
李秋实话音未落就转身往外走,这让王春华格外疑惑并且不爽了。
“你等会儿。”他用不高的音量拦住了想要开门的小子,“三儿,什么事儿啊这么严重,不能让我知道?”
“不是……师父……”眉头是真的拧起来了,李秋实似乎有些动摇,可在动摇之后,语调却变得更加坚决了,“您甭管了,不是大事儿,我回来再告诉您。”
这回,王春华没能拦住夺门而出的李秋实。
他扑了个空。
要说扑了个空的感觉有多讨厌,王春华的心情就有多恶劣,他平生最讨厌的就是一无所获的境界,于是,当李秋实把他置身于这境界当中时,他格外的,开始恼火起来了。
“你有什么事儿可瞒着你师父的?!我他妈是你师父你忘了?!”他在心里喊了那么一嗓子,嘴,却只是张了几下,像是濒死的鲤鱼般张了几下,然后,他一个字儿,也没成功吐出来。
李秋实接到的究竟是个什么电话呢?
给他打电话的究竟是谁呢?
答案是,王竞云。
事件是,王竞云正在医院里,惊魂未定,脸上抹着药膏,手上贴着纱布。
他不知道那个倔强的丫头是怎样哆嗦着手拿手机拨号给他的,但他明白,王竞云给他打电话是聪明的举动,她不能给王春华打电话,一向疼闺女的老爸如果知道自己女儿进了医院的原因,必定会做出天王老子也拦不住的举动来。
“……他是你男朋友?”李秋实站在病床旁边,咬紧牙关问了那么一句。
“嗯。”没有反驳,也不算是肯定,王竞云应了一声之后抬起头勉强笑了笑,“谢谢您啊,李叔,没跟我爸说。”
李秋实心里一阵不是滋味。他看着王竞云脸颊上的擦伤,还有手臂上格外刺眼的白纱布,紧紧皱了眉头。
他该怎么跟王春华解释呢?
他现在没告诉王春华实情,可他总不能一直瞒着他吧,再说了,他知道他师父这个人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那种,他又怎么可能在被那双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眼睛注视下还严守着秘密不张口呢?
可是,他真的说不出来,他说不出竞竞被所谓的男朋友强奸未遂还打了一顿这样的话来……
“……竞竞,你告诉我他住哪儿。”李秋实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低沉下去了,或者说阴沉下去了,他现在觉得无明业火直往上撞,他得找个途径发泄发泄。
“……您甭问了。”王竞云拉过薄薄的被单盖住肩膀。
“你、你还护着他?!!”他喊出来了,他怎么也不能理解,那小王八羔子那样儿对你,让你跟个被拦路抢劫了的受害者一样脸上手上带着伤躲到医院里来,你居然还在有人想给你出头解恨的时候拒绝透露他的住址?!
“我不是护着他……”王竞云轻轻苦笑了一下,说出的话让李秋实完全哑然了,“李叔,我自己瞎了眼非喜欢他,现在这就是我的报应,告诉您不告诉我爸,是怕他一着急就没理智了。我不让您帮我出气,也是怕您干傻事儿。我不是护着他,事到如今,最想他干脆死了算了的人,是我。”
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本来想问问,你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怎么非得跟差生班的那个痞子谈朋友呢?你到底看上那兔崽子哪一点?他长得帅?还是他人品好?操,能因为自己女朋友不愿意跟自己睡觉就大动干戈抬手打人的,除了混蛋和婊子养的狗杂种就没有别的可能了!
那,这混蛋,这婊子养的狗杂种究竟给你下了什么咒了让你跟他好?!
“……李叔,我算是明白了,痞子,可未必疼人啊……”
低低的叹息,然后是哽咽的苦笑。
李秋实是真的心疼了。
他想,幸亏他师父没在这儿,要不,不管有多少人拦着,也不可能拦得住一个在乎自己至亲骨肉到了极致的父亲非爆发出来不可的悲愤。
“竞竞,咱报警吧。”最后,李秋实用商量的语气做了个决定,“这事儿,咱不能就此罢休。”
“……”王竞云起初什么都没说,只是咬着嘴唇,低垂着眼睛沉默,那样子让李秋实感到陌生,他想,兴许那已经魂归那世的师娘正是这种坚忍表情的来源吧,王竞云想必是继承了她母亲的全部坚忍的,否则,不会有哪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在经受了那些种种之后还能有如此的镇定。
最后,在李秋实都快要掏出手机来报警之前,沉默的人才再次开口。
“算了,李叔,别报警了。”一声悠长的叹息,“我不想给我爸丢脸……”
李秋实再次哑然。
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过来察看情况的大夫轻轻靠近,问了句您是这姑娘什么人,李秋实有些无力的说了声我是她叔,然后,在大夫简单说了说检查结果,告诉他请放心,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一些表面擦伤之后,他长长出了口气。
暂时踏实下来了。
简单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该如何打个马虎眼糊弄过去的李秋实,终于还是决定先把竞竞安抚好再说。
“那,你……吃点什么东西吗?”他低头看了看表,尽量轻柔的开口问,“快四点了,你中午没吃饭吧。”
“……我不饿。”大姑娘摇了摇头,“麻烦您,给我买瓶水吧,我低血糖,有点儿晕,想喝点儿甜的。”
“那成,我给你买瓶美年达什么的吧,你等着啊。”李秋实应着,转身准备出门,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在门口正撞见在楼道里带着烦躁不安查看着每个病房号的王春华。
“哟……”他差点儿下意识的叫一声“师父”,可是一想到屋里的竞竞,还是闭了嘴。
“你……”王春华一眼就瞧见他了,“三儿,过来!”
王春华没有直接闯进病房里去问他这个惊讶到一定程度的徒弟到底来看的是谁,他有点儿不敢问,于是,他只是把李秋实叫了过去,叫到了面前。
“师父,您怎么来了……”有点心虚的李秋实勉强挤出来一个傻笑。
“你先告诉我,你是来看谁的。”用了全部忍耐力镇定下来的王春华,在逼迫着徒弟终于投了降,说了屋里的是他的亲闺女之后,还是有些爆发了。
他想往屋里闯,让李秋实拦住了,他想推开那小子,却怎么也没料到这个书生出身的,刚当了没两天工人的李家小三儿,竟然有那么大的劲儿,居然愣是拽着他,一路把他拽到了楼道拐角的僻静处。
“师父,您先听我说,真的,您别激动,先听我说……”李秋实重复了好几遍听我说听我说,他并非在单纯的试图稳定王春华的情绪,他其实更多的是在吐露实情和撒谎之间做艰难的选择。
然后,矛盾之后,李秋实终于还是决定用模棱两可的话把事儿先给糊弄过关。
他说竞竞出门买东西,回来的时候路遇袭击来着,她特顽强,跟对方打了一架,愣是没让对方得逞,现在袭击她的人跑了,她只是受了点儿擦伤,之所以给我打电话呢,是怕您一着急就失去理智了……
如此这般,战战兢兢编了个还算圆滑的瞎话,李秋实在说完之后看着师父的表情。
他没有看到明显的怀疑,不知是自己话说得太逼真,还是他师父现在急火攻心分不出真假,但现在他管不了那许多了,他干脆拉过王春华的手,握在自己掌心,然后拍了拍,说了句“您待会儿见了竞竞,可别怪她,成吗……?”
王春华抽回手,低头揉了揉眼睛,接着抬头看了看楼道里明亮的侧窗,脸上露出来一个说不好是什么意味的苦笑。
“成。”他说,随即又在李秋实想回答些什么之前再次开口,“那什么……三儿,谢谢你啊。”
“咳……您筹您还客气上了……”李秋实的傻笑终于成功展露了出来。
那次,是王春华难得的一回听了他徒弟的话,他稳定了情绪,收起了愤怒,用收敛的目光和关切的神色面对了自己的女儿。
即使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看到那白皙的手腕上的淤青和脸颊上的擦痕时,是真的想要爆发的。
“您怎么……”女儿有些惶恐,下意识的 抬眼看了李秋实一眼,然后在看到对方使了个颜色后稍稍镇静下来,“您怎么来的。”
“我跟着他出来的。”王春华回手指了指站在身后的李秋实,“他打车过来,我也跟着打车过来了,然后看了看门口的探访登记本儿……”
李秋实在他背后咧嘴皱眉的表情他没有看到,但是他看到了女儿因为那表情而忍俊不禁的轻笑,那个笑对他来说好像救命稻草一样,似乎女儿这一笑,能让他看到那些伤痕时快疼死了的为人父的小心肝,能在很大程度上得到缓解甚至是拯救。
但是,目前尚一半蒙在鼓里的王春华并不知道,就在他刚刚以为事情也许可以平息了的时候,就在他抓紧时间赶回家给女儿做饭之后,医院里,李秋实撞见了导致事情发展到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
那个所谓的,竞竞的男朋友。
那个他认定了比婊子养的狗杂种还不如的人间败类。
眼看着一个个儿挺高的小子走进来,李秋实刚想问一句是哪位,就看见了竞竞脸上骤变的表情。
当时的场景是这样的,来者手里提着一大堆吃的,在看到床边坐着的李秋实后猛地意识到情况在他意料之外。
而竞竞下意识的想要先拦住李秋实的举动就更是让他明白了,来者正是制造事件的元凶。当那小子扔下东西拔腿就要跑的时候,李秋实已经完全可以肯定他正是最该千刀万剐的那一个了。
他从没想到过自己会有这样大的暴力倾向,当初他从自己父亲的葬礼上回来,听到街坊在猜测李家会怎么分家产,怎么养老娘的时候,曾经揪着嘴欠者的脖领子抬手就给了对方一个大嘴巴。
但现在不一样,受害者不是他,不是他的家庭,而是一个他刚见过几面的,自己师父的女儿,该说他正义感太强于是义愤填膺了吗?好吧就算是吧,总之,李秋实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在那小子跑出门之后跟着追了出去,他一把揪住了那孩子的领子,然后用根本无法挣脱开的力道将之按在地上,照着那张还算帅的脸上用尽全力一拳打了过去。
楼道里当时就乱了。
但是没人敢管。
李秋实是真的急了,他在事后根本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打了那小子多少拳,踢了那小子多少脚,他就记得对方到最后连哭带喊的说大哥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李秋实是如何答复他的呢?他说:
“放你妈的屁!!我是王竞云的叔!再敢喊一句‘大哥’我他妈剁了你!!!”
他还是有理智的,何以见得呢?他没一脚踢在那小子的子孙根上,想来要是那穿着大皮鞋的脚真照那个地方踹下去,对方不死也得当太监。李秋实只是抬脚狠狠的给了他大腿内侧一下子,然后在那小子的嚎叫声中接着斥骂。
“嚎他妈什么嚎?!是老爷们儿牛逼你忍着!!牛逼你报警去!你他妈不报警我们家还得报警呢!!我今儿还告诉你,但凡你以后敢动竞竞一根汗毛,我他妈兹见着你兹抽你!我让你小狗日的死都他妈不知道怎么死的!!”
那次,最后拦住了李秋实的,是医院的保安。在挨打的小子带着满脸的淤青一瘸一拐落荒而逃之后,原地只留了飞溅的血迹、被打落的两颗牙、一只惊慌中甩掉的旅游鞋,和让保安拉着胳膊,太阳穴仍旧青筋绷起的李秋实。
不再是那个时而傻气爆发的李家小三儿了,真的就如同当初车间主任所说,别看他表面上挺好脾气,真急了,就不是人了。
果然。
给女儿做好了饭又赶回来的王春华,没能目睹到最后的一幕。待到他走进楼道,他看到的只是正在把地上的血渍擦掉,把那两颗牙挫进簸箕的清洁工在忙碌,然后,在他站在病房门口时,他看见站在床边的李秋实,和正靠在他怀里抽泣的王竞云。
他并不知道女儿当时在低声说什么,他也不知道李秋实只是在用最笨拙的方式安抚终于出了一口恶气的姑娘那再也忍不住的眼泪,他只是看着那样的场景,感到一种莫名的不自在。于是,在迟疑了片刻之后,他提着饭盒,走进病房,放下饭盒,说了句趁热吃,就借口抽烟离开了。
他有点儿不敢面对李秋实的直视,虽然他并不心虚。
然后,在他躲到楼后的小花园去默默抽烟,默默发呆时,他的徒弟,那个刚倾泻了所有愤慨,又回复到平日里傻乎乎的半大小子模样的李秋实,安安静静走了过来,安安静静坐在了他旁边,安安静静思考了挺长时间,最后轻轻开口,告诉了他全部的经过。
王春华急了。
他扔下手里的烟头,站起来就要追出医院去找那小子算账,但李秋实一把拉住了自己的师傅,比刚才保安拉住自己的力道更迅猛,却也更温柔。
他拉着王春华,先是极力用平缓的声音告诉他没事儿了,没事儿了,您现在去找他算账,竞竞肯定也担心,接着,他拽着王春华的胳膊,让他坐下,继而用带着不知道是不是说笑的口吻开口。
“师父,您甭去了,我都替您打过了,我打掉那小子两颗牙呢,您再去,就真该出人命了,您打我的时候我都觉得您力大无穷……”
“……你闭嘴吧……”王春华终于缓和了表情,他轻声叱了李秋实一句,然后拉过对方的手,紧抿着嘴唇,拇指抚过李秋实手背上在没了理智的殴打中留下的暗红色印痕。
“是剐的吧……”他轻轻问。
“啊,没事儿,我不是把他牙给打掉了嘛,估计是那时候剐的。”李秋实继续傻笑着,手,想要抽回来,却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似乎身体本身想要贪恋王春华掌心那种温暖。
王春华给他的感觉多数时候是温暖的,掌心如此,唇角也如此。
全身一阵发紧,他开始不由自主回想起自己早上那迷迷糊糊中几乎就可以说是偷吻的举动来了。
然后,兴许是刚才爆发的余温,或是仍旧指标偏高的肾上腺素作祟,李秋实突然反手一把攥住了王春华的手腕,接着,他狠了狠心,终于把那句琢磨了许久,衡量了许久,更憋屈了许久的话吐了出来。
他说:
“那什么,师父……我、我吧……我可能是……是、是喜欢上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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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17:51:39 | 显示全部楼层
那天,在王春华听到李秋实鼓足勇气说出来的那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所谓告白之后,愣了挺长时间。
然后,就在他刚想问一下“你小子开什么玩笑”之类的话之前,那个被王春华红着脸瞪着的小子就蹭楞一下子站了起来,真的说了句“我跟您闹着玩儿呢,瞧把您吓的”,然后,就用看看竞竞的情况为借口,头也不回大步流星朝医院的主楼走了过去。
只剩了王春华一个人,坐在长椅上,手腕上还留着刚才那小子攥过的力道以及温度的残留。
那天,他原本打算追上去问问的,可他没有。
再之后就是整整一个晚上的失眠。
把竞竞送到她奶奶家,又编了个还算说得过去的谎话,王春华回到自己空空荡荡的屋子,躺在那张空空荡荡的床上,脑子里也跟着空空荡荡了。
他翻来覆去琢磨李秋实的话,所谓的“喜欢上了”,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意味呢?他所谓的喜欢上了,又包含着多少玩笑多少认真的成分呢?
王春华不敢想了。
他想到了早上那个亲吻的举动,还想到了自己记忆深处那些年轻时候几乎都可以算是发春的想法,他还一直以为自己足够普通足够简单呢,可现在看来,什么普通啊简单啊,都早就成了和他无关的词汇了。
他一点儿也不普通,他十有八九是挺特殊的那类人。
他一点儿也不简单,他百分之百在过度在意李秋实的言谈举止。
就如同他曾经认定过的那样,他喜欢这小子,可是,现在他才惊觉,自己所谓的喜欢,好像渐渐的已经带有了更为复杂的成分了。
其实,他很想给李秋实打个电话问问缘由,问问那小子到底在想些什么鬼东西,可是他仍旧没敢移动手指按下手机那个拨号的快捷键。
他前所未有的觉得自己足够胆小和心重。
然后,第二天,他精神萎靡的走进车间,看见了迎面跑过来的主任,主任气喘吁吁,一把拉住王春华的手,张嘴就说了一句让他脑子嗡一声就大了三圈儿的话。
“哎哟我的王春华同志啊,你可来了!赶紧给我个解释吧你,李秋实怎么了到底?!他好么央儿的干吗非要辞职啊?!不对,他还没转正呢,他这是要撂挑子了!你是他师父,你给我说说到底这里头有什么还是我不知道的呢!!”
“不是……您等会儿。”用力闭了一下眼,王春华从主任手里挣脱开,他皱眉到眉心开始发疼,定了半天神儿才再次开口,“您……说什么呢?他要走?”
“啊!可不嘛!早晨起来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要走,连个面儿都不露,你说,哪儿有这么办事儿的?!也忒不拿人当回事儿了!”
主任情急之下口无遮拦,对于“年轻人”“不会办事”的指责渐渐升级,王春华听着也开始渐渐不顺耳,他掏出手机,然后打断了主任的啰嗦。
“您等着,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那通电话,他打通了,李秋实接了,并且是立刻接通的。
“师父,您在哪儿呢。”那声音似乎有些疲惫,有些心虚。
“你在哪儿呢?!”王春华急了,他反问,或者说,他在逼问,“你小子有病吧你?!昨个儿瞎他妈跟我这儿放洋屁,今儿个就说要走人,你当跟保温段上班儿是他妈逛窑子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主任愣了,旁边的同事们也愣了,车间里刚刚开启的车床刨床铣床也都停了下来,于是,只能听见王春华带着颤音的低吼在静下来之后给人空旷旷感觉的大厂房里回荡。
“师父……您别急啊……”更加的心虚了,李秋实似乎在详细思考该怎么说。
“我不急,我他妈怎么不急?!你家里要是没着火没地震,现在就给我麻利儿滚过来!!”王春华真的火了,他没想到李秋实会来这一手,他原以为早上来了会看到那小子一脸傻笑给他沏茶倒水呢,就像以往的每天那样,可是,他刚进门就从主任那儿得着这么个惊悚的消息,现在王春华只觉得自己正常跳动了三十八年的心脏,差点儿就在这一刹那停跳。
“师父,我真不过去了。”李秋实并没有老老实实听话,他“反抗”了,“我家里有点事儿,不方便跟您说,反正……我以后就不过去了,主任那儿我回头过了这两天亲自过去跟他说……”
“等会儿,你等会儿……”王春华的语气软下来了,他听着那小子有气无力的声调,让他决定先把什么昨天那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告白也好,什么今天莫名其妙的辞职也罢,全都放到一边去,他得先问问这小子到底怎么了,“三儿,你老实跟我说,你家里出什么事儿了让你非走不可。”
“……不是说了,不方便告诉您吗,师父,等回头……”
“别等回头,我等不了。”极力压制住火气,王春华继续平缓的声调,“我觉得你真没什么可瞒着我的,要是因为昨天的事儿……”
他想说,要是因为昨天的事儿,就没必要逃跑,他没当真,真的,他知道那是个玩笑,小屁孩的小玩笑,玩笑而已嘛,谁那么棱子非拿玩笑当真啊,可是,他没来得及把想好的话都说出来,李秋实就开始否定他的猜测了。
“没有没有,不是昨天,不是昨天,真不是……”一连串的否认,一连串的逃避和拒绝一般的否认,王春华听着,感觉有只手在他后脖颈用尽力气拍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拍得他后脑海一阵发麻,回声响彻颅腔,产生了共鸣,然后一直顺着双耳嗡嗡出来,恍如飞出了一只大蚊子,那蚊子嘴比蜜蜂刺还尖锐,叮了他一口,让他疼得在心里直哎哟。
后面王春华又说了什么,他自己也不记得了,还是说他干脆就挂断了电话?他想不起来,他就记得后来自己跟主任说“我也没辙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然后,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步跑上二楼,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然后一甩手扔上门。
那天,王春华早退了。
他只在自己的办公室呆了不到十分钟就早退了。
也就是说,那天,七点四十走进单位的他,在八点之前就跑了出去,他在上班铃声响起来之前,就给自己下班了。
他直接去了李家。
要说王春华这辈子干过的义无反顾的事儿并不多,可能也正因为这样,这回他格外的义无反顾了。李秋实莫名奇妙的态度让他火冒三丈,让他不堪忍受,那种遮遮掩掩他受不了,那种躲躲藏藏他受不了,那种明明昨天都说了那句话,今儿个就转脸不承认那句话里头有特殊含义的窝囊劲儿他受不了。
他是真的受不了了,于是,他就真的义无反顾了。
李家,接待他的,是李秋实的母亲。
“哟,您就是王师傅吧。”老太太足够热情,“赶紧进屋,快坐下快坐下,您等着我给您倒杯水。”
“大妈您甭这么客气了。”王春华有点儿不自在,李秋实的母亲看样子跟自己的母亲差不多大,让这样一个中老年妇女给自己端茶送水确实不是他能干坐着干看着的。
“没事儿没事儿,不麻烦。”老太太不许他插手,把水沏上之后,边放杯子边问,“您怎么来了,是不是我们家三儿惹您不高兴了?”
王春华想说,对,没错,就是您家三儿惹我不高兴了,他惹得我差点儿一头碰死在车床上,您家这个三少爷实在是太能折腾人,一阵阵儿的真是让我想干脆敲死他图个清静。
“咳,瞅您说的,哪儿至于啊。”王春华笑了笑,他原本想问问李秋实去向的打算被他自己终止了,看样子,老太太也不知道三儿的情况,要不怎么会这么热情待客毫不提及所谓要撂挑子这么档子事儿呢。思虑再三,他编了个瞎话,“大妈,其实我也没什么事儿,我闺女病了,早晨刚把她送她奶奶家去,这不请了半天儿假嘛,头一阵一直忙,老说看看您来也没来得及。”
“哟,专门儿为了瞧我来啊,那哪儿好意思的!”老太太挺爽朗的笑了。
王春华想,自己兴许还真是个聪明人,没有通过正面询问,只是旁敲侧击问了几句,就把李秋实跟他二哥关系更好一些这样的话给套出来了,又大致问了李老二的住处,王春华又含糊了几句便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李家。
出门,下楼,他直接给李秋实打了电话。
还好,那小子接了。
“你在你二哥家呢,对吧。”冷静的腔调,冷静到连他自己都惊讶,王春华等着对方开口,等了挺长时间,才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那同时也是个问题。
“您……问我妈了吧。”
“你甭管我问谁,先告诉我,你二哥家什么小区,几号楼,几单元。”
“您干吗呀……”
“你说我要干嘛?!”王春华那股火气又窜上来了,“我还想问问你到底要干嘛呢!我告诉你李小三儿,你要不给我个合理解释,要不你这辈子也他妈休想再有机会跟我解释!你要是压根儿就不吝解释也成,就当我没说,就当我起根儿上没有过你这么个废物徒弟!!”
王春华急不可耐,急不可待。
“……师父,您非要找我,是吗……”那声音开始有那么点儿可怜了。
“不是我非要见你!是你现在再不抓紧机会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了!”那语气究竟是玩笑呢还是恐吓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你说他是恐吓,可他说完这句话自己都想笑,你说他是玩笑,可他这句话管用了,李秋实沉默了半天,终于说了句“那您等着我,我去找您……去……您家,成吗。”
王春华刚才的想笑,终于变成笑出了声,虽说还有明显的苦笑意味,但他真的笑出来了。
“你下楼,出小区门儿,过马路,有个街心公园,我在这儿等着你。”
“啊?”
李秋实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他确实没反应过来,应该说他根本就没想到自己的师父会先从自己亲妈那儿套来了话,又一路杀过来到了他寄居的二哥家,闷声不响挂了手机,李秋实抄起家门钥匙就往外走。他突然惊醒,躲,不是个办法。
“三儿,嘛去?”刚从被窝里钻出头来的,李秋实的二哥,李夏阳,隔着打开的卧室门瞧见自己亲弟弟正要出门而且神色不那么淡定,猛地掀开了被子,从床上跳下来,几步追到了门厅。
“……哥,你甭管了,你睡你的。”李秋实干笑了两声。
“不是,你不会是要找你那师父去吧?啊?我说三儿,咱可不能这样儿,你忍不住这一会儿可能你后半辈子都过不踏实了,那是你师父!”
苦口婆心,语重心长,该怎么说,不愧他二哥是搞文学的,字字见血。
“哥……可他……”李小三儿有点着急了,他师父就在小区对面儿等着他呢,甭管真的假的,反正人家那么说的。但自己的亲二哥又说的句句在理儿,对啊,那是他师父啊,他要是一时糊涂真没忍住……
那可是一个上有老下有小老实本分度过了三十八年春秋的大男人……
“二阳子,你就让他去吧……”卧室里传出来一个有那么点儿不耐烦的声音。
“你别管,我们家这点事儿没人掺和就已经够乱的了。”李夏阳冲里屋甩了一句阻拦的话,但下一秒钟,更多的反围剿言辞就跑出来了。
“什么你们家我们家的,三儿都多大了这点破事儿还摆不平嘛?你说让他不当工人跟我这画廊里帮忙,他心都不在这儿人哪儿关得住。”跟着脚步声一起从卧室里出来的,是李秋实的二嫂,和那外国人一样的窄鼻梁深眼窝一样令人多少觉得有点与众不同的,就是那过度开放的个性,还有极为精准的洞察力。
全家上下,第一个发觉李小三儿是“那类人”的,就是她。
然后,他这个开画廊搞艺术的二嫂,成功影响了他那个写剧本搞文学的二哥,这“文艺”的两口子的家,成了李秋实因为某些难以启齿的话题无路可逃的时候,足够宽容的避难所。
就比如这次他因为那傻×的告白极端自我排斥而一路躲到这儿来。
“不是,你不明白,那是他师父!”李夏阳还想继续阻拦,“人家跟他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不都是男的嘛。”
“你……你这不是废话嘛……”
“岁数大点儿怎么了,你弟弟喜欢,又不是你喜欢,你管得着吗。”二嫂的语调尖刻起来了,“‘人生就爱这一回’,你弟弟乐意‘拿青春赌明天’,有钱难买人乐意。是吧三儿,你放心的去,嫂子支持你,师父追不上还有师叔呢,师叔不成咱还能拿师哥师弟下手呢……”
“哎我说你这是帮他还是害他呢……”
李秋实脑袋一阵犯晕。
拍着良心说话,他有点儿怕他这个二嫂,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女人超凡的开放性格早晚会把他二哥给带坏,但他又明白,二嫂没有在放纵他,那确实是一种支持的,只是表达方式颇让人皱眉,颇让人哭笑不得而已。
“哥,我自己的事儿,我自己解决吧还是。”
留下一句让人很值得琢磨琢磨的话,李秋实,这个躲了一宿之后再也躲不了更长时间的李家小三儿,终于走出了避难所,老老实实按照他师父的话,下了楼,出了小区,过了马路,进了街心花园。
怀揣着一颗真的就要蹦出来的小心脏,他朝四周看,安静之极的小花园里连个遛早的人都没瞅见,他迟疑了半天,然后,他听见了身体左后方的一声“召唤”。
“寻摸什么呢,这么大活人都看不见。”
那是王春华的声音。
猛回头,那个扔下三十奔四十的大男人就靠在绿化带的围栏边儿上,嘴里叼着烟,半低着头,皱着眉,正在把打火机往裤子口袋里塞。
那动作似乎是泰然自若的,只是略微有点儿发抖的手腕暴露了紧张到极限的内心世界。
“……师父。”下意识叫了一声,李秋实就没话了,他说不出来。
“嗯。”点了下头,王春华没有抬起眼皮来看他,“你妈说你二哥就跟这块儿住,我没多问到底是哪个小区,我再多问两句你妈就肯定知道这里头有事儿了……这片地方小区忒多,得亏你小子还算有良心,知道开着手机,你要是敢关机或者还敢唧唧歪歪不给我出来,今儿个你小子就算是作死呢自己。”
王春华一通唠叨,李秋实一声傻笑。
听见那声笑,王春华抬起头来,他觉得有这声傻笑,他就可以暂时踏实了,李秋实这小崽子还能笑出来,他可以暂时放下所有不踏实,稍微踏实下来了。
然后,在下一秒,他开始觉得自己这举动不像个当师父的,倒像个心急火燎要和莫名其妙扔下自己的恋人当面对质的大姑娘,那种千里寻夫式的穷追猛打他过去没尝试过,而且他发誓,自己这辈子再也不想尝试这滋味了。
“师父……”朝前跨了一步,李秋实做了个深呼吸,他抱着一种“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的心态,话一出口,就真的控制不住了,“师父,那什么……我跟别人不大一样,我跟……您之前那些个徒弟吧……就是,不大一样。我听说您那些徒弟早就结婚了,还有的都当爹了,我呢……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美院的时候受的影响,反正,您也知道,美院这地方吧……挺那什么的。然后……我昨天,我对您,我对您吧……就是,是,那什么……”
王春华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他,看得他一阵发毛,结结巴巴的顾左右而言他全都在一刹那间变成了一句格外凝练的,也格外让人后脊梁一股发凉的话。
他豁出去了。
“师父,我跟男的睡过觉,我就是那类人,现在,我瞧上您了。您要是嫌我恶心,我这就走。”
他确实是豁出去了,因为他说完这句话转脸就想走,他觉得他师父听了肯定会给他一巴掌,为了不挨打,也为了留点儿不值钱的面子,李小三儿决定还是先躲了再说。
但是,他师父没给他那个可能。
那只搬了好些年大铁块儿的手一把攥住了他的腕子,他想挣脱,只有不可能这一种可能。
那双机械制图中比仪器还精准的眼睛,盯着他的脸,好像可以把他的魂儿给瞬间逼飞。
那张他时常偷偷看着,想象着兴许可以亲上去,然后某天清晨真的亲了上去的嘴,在极细微的颤抖了两下之后,终于发出了那种让他有了近似于发春一样的心悸的浑厚声音。
“三儿……你别跟你师父开这种玩笑,知道吗,要是让我知道你这是说着玩儿的,你不死也得跟我这儿扔下半条命。”
那声音咬牙切齿,可是对于李秋实来说,却是一道开天辟地之光。
他用力摇头。
“……那。”王春华脸色发白,然后发红,然后红到发烫,“那你就给我回来接着当学徒工!”
“……师父……”李秋实哆嗦了。
“三儿,这么跟你说,我带徒弟,从来没带到一半儿就撒手过,我没说你出徒,你就不能算出徒。”
“师父,那您……”李秋实连声音都哆嗦起来。
“我……不嫌你,那什么。”低头,稍稍松开攥着对方腕子的手,王春华吸了口烟,又吐出,他语调有那么点儿接近伤感,“三儿,你记着,我王春华的徒弟,没有一个窝囊的,没有一个遇见事儿光知道躲的,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师父,以后别再犯这个毛病。”
“那……”李秋实呼吸着王春华口中弥散开来的烟雾,从身体到声音的哆嗦终于变成了一种超乎寻常的动力,他挣脱了手腕,然后扑上去一样用力抱住了那个明明已经过了最青春的年龄,却还是让他一阵阵脑子里心里都觉得七荤八素的男人。
“哎……烟!烟!烫着你……”王春华慌手忙脚把拿着烟的手躲开了李秋实,却因为疏于身体的防备而整个人让那小子搂进了怀里。
然后,他觉得天灵盖儿都让人掀了一般的,一种火山爆发了的感觉从骨头缝里挣脱出来。
他僵硬到一动都没动得了。
李秋实抱了他十几秒钟左右,才稍微松了力道,那小子在他耳边笑,说着什么“师父,我这可就算您答应了啊”,又说着什么“师父,我昨天说那什么您,是当真的,根本不是开玩笑。我说家里有事儿要走,这个才是瞎说八道的呢”,还说着什么“师父,您这么纵着我,我要是得寸进尺,您可别打我”……
王春华扔了烟,推开贴在自己身上的狗皮膏药,抬手给了他肩膀一巴掌。
“你少来劲!不打你都亏心我!什么得寸进尺,寸你还没得着呢,尺个屁啊!”
他话说得挺狠,李秋实乐得挺欢。
他看了他半天,然后好像斗败的公鸡一般低头只剩了叹气的力量。
他转过身,朝花园门口走。
他回头看了那个还在傻乐的小子一眼,说:
“哎!愣着什么呢!班儿不上了?!我这月全勤奖都扔你身上了,你还不给我赶紧的?!”
“啊?噢噢,来了来了!”李秋实如梦方醒,李秋实如沐春风,他像条总算在寻寻觅觅冷冷清清之后又见着了主子的忠犬,颠儿颠儿的跟在王春华后头。
成了,这就算是成了。
李家小三儿,在心里偷着乐开了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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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17:51:53 | 显示全部楼层
太平日子过了约摸着有两个月。时值中秋。
在王竞云收拾行李到城里的重点高中念书去之后,家里冷冷清清,剩了王春华一人。
家里冷清不假,心里,他倒是热闹得很。
或者说,其实他家里也并非特别冷清。
光是李秋实的“骚扰”就够他一受。
他首先不明白的就是那小子为什么总喜欢在睡前给他打电话,照李小三儿的话来说,这是年轻人最乐于并且热衷于享受的恋爱方式,师父您得适应,适应了就好了,而且每天睡前通话,可以“枕着对方的声音入梦”,这是莫大的一种浪漫和幸福。听到这句话,王春华打了个寒战,脸上展露出好像拉肚子一样的表情。
然后,他笑了。
“你白天见着我,晚上还梦着我,腻不腻啊……”王春华轻轻给了腻乎在他身边儿的李秋实一巴掌。
“不腻啊……这有什么可腻的啊……”腻乎乎的半大小子在师父耳边儿低声念叨,“我把能想到的招儿都用了,还是梦不见您,一回都没有,也邪行了……”
“看见没有,这就叫天意。”王春华撕掉贴在身上的狗皮膏药,特别强调了“天意”二字。
“天意怎么了,‘与天斗其乐无穷’。”李秋实撇了撇嘴,也特别强调了“其乐无穷”这个词。
“别净糟践语录。”王春华嗤笑他。
李秋实不说话了,只是傻乐,非常有代表性的傻乐。
话说从头。
自从那在僻静的街心花园进行的狼狈的告白事件结束之后,到现在,二人的关系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王春华对此也想过,他不明白这小子到底酝酿什么呢,不是说现在的年轻人全都开放着呢嘛,不是说现在的大姑娘小伙子们见头一面儿就敢上宾馆开房间的嘛,尤其是李秋实所谓的“那类人”,不是多数都更加那什么嘛,可这小子居然这么长时间了一点越雷池一步的举动都还没有,这不得不令人生疑,令人紧张,令人提防,令人不由自主去瞎想。
不是遐想,是瞎想。
王春华琢磨,自己莫不是遇上了一个六根清净的圣人了?这小子难道是精神恋爱的崇尚者?他只要求在一块儿,不要求睡一块儿;只想朝朝暮暮共度,不想巫山云雨同赴;只觉得见着了梦着了就好,不觉得摸得着碰得着更好?
不求最好,只求更好,难道李秋实不是七情六欲中人?
想到这里,王春华很想给自己一顿暴揍。
想什么呢想什么呢你,亏你还是小四十的人了,怎么比个思春期的小屁孩儿脑子还错综复杂?或是说,你又在期待什么?你想上他?别逗了,你还不知道到底该怎么上他呢。你想让他上你?也先算了吧,这需要一个漫长的心理建设时期,但是,你这混乱到择不开的思路不正说明了你有把他拽进自己被窝的冲动嘛?你冲动了,对,王春华,你在像个女人一样正在“虎狼之年”的煎熬中挣扎。
其实这么说兴许不大贴切,王春华没那么“虎狼”,而且他这个把某种本能压制了、积攒了若干年的大男人,倘若不是在年近不惑的坎儿上遇见了李秋实,想必后半辈子就都要过着和尚道士的日子了。他没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他这是顿悟。
真是挺突然的。
“师父,您这张报纸看了快半个钟头了。”对面更加突然的一声提醒传来,王春华回过神,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把自己“看了半个钟头”,却根本什么都没看进去的那张报纸放下。
“是不是到饭点儿了。”他侧过脸,一是躲开那小子直视的眼光,二是为了看清墙上的挂表,看时间是个顺理成章的借口,可当他看见刚过十一点那个格一丁丁点的时针时,那个借口也变得不怎么顺理成章了。
“您饿了?”李小三儿还是很给他面子的,没有拆穿自己这个好面子的师父,从抽屉里翻出一包饼干,他伸手递过去,“吃口东西先垫垫吧,估计饭还得半个钟头才成呢。”
“不用,算了。”推开那干巴巴的零食,王春华叹了口气。
“哎对了,师父,我妈这礼拜就要过生日了,您说我送个什么好啊。”
“啊?”那有点唐突的问题还真就把王春华问住了,他有些佩服那小子瞬间转换话题的能力,“哟……老太太做寿啊,多大岁数?”
“六十。”
“嗬,六十大寿啊,那还真是得琢磨琢磨了。”王春华想了想,“你妈喜欢工艺品什么的嘛?”
“什么工艺品?”
“红木的,竹子的,玉器之类的……”自言自语一样念叨了两句之后,他突然又觉得自己的提议足够老套,“算了,还是你自己动脑子吧,我想出来的都太老气,跟不上时代潮流。”
“您瞅您又来了——”李秋实开始不爽,“您一点儿都不落伍啊,您那腰带还是皮尔卡丹的呢,您那钥匙扣还是米奇的呢。”
王春华下意识的低头。
“咳……”他苦笑,“这腰带是竞竞前年拿压岁钱给我买的,这钥匙扣是今年父亲节的时候,也是她送我的,哦,这是米奇的啊,我说这上头这条狗怎么瞧着那么眼熟呢……哎,说起来父亲节是哪天来着我都给忘了……”
“忘就忘了,您闺女记着就成。”李秋实忍住笑,“不过您说送工艺品我还真想过,我妈她们家早年间还是个官宦之家呢,她梳头匣儿里现在还留着我太姥姥传给她的一根儿玉簪子。我们家原来据说留了不少红木家具,结果解放的时候‘贡献’了一批,‘动乱’的时候又贡献了一批,就都没了。”
“哦。那怎么着?”王春华稍稍来了精神,“送老太太个红木的玩意儿吧,要说这个,我还能帮得上你,要不成就只能你自己来了。”
“您帮得上我?”李秋实也来了精神,“您懂红木?”
“不能算懂吧,玩儿过一阵儿而已。”那语调开始有些感伤了,在李秋实还没弄明白为什么会听出感伤意味之前,王春华开始接着唠叨,“就那阵儿,竞竞她妈刚没的时候,我心里头乱,有两年为了找个分散注意力的事儿,就琢磨了一阵儿红木,当时正好有个还没退休的老师傅懂木头,我也是跟人家学的……”
说到一半,他住口了,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沉浸到往事的无奈与感伤中时,有个完全不了解他那时的感伤与无奈的家伙就在对面,而且,这小子还是自己某种程度上已经默认了的……“那位”。
“哦……那……”尴尬的气氛持续了十几秒,李秋实转移话题的能耐就又展现出来了,“那,您记性这么好,肯定现在还没忘,要不这礼拜六咱俩去趟潘家园儿吧,我上大学的时候跟几个喜欢憋宝的哥们儿去过。”
“啊,倒也成……”王春华顺着对方的话题说下去了,他并不知道,刚从“师娘”试图笼罩过来的阴影里一纵身逃出来的李家小三儿,已经开始为这不显山不露水,还顶着“给老太太办寿礼”这特别冠冕堂皇的借口的约会,而窃喜开了。
“那您说咱是买个什么样儿的好呢?”语调有些轻微的飘飘然。
“看了再说吧,实在不成,买块儿木头回来自己做个玩意儿。”王春华在心里暗暗盘算自己那些做小玩意儿的工具都塞到阳台那个旧纸箱子里去了。
“您还能自己做哪?要不我就说您手巧呢您还瞎谦虚……”李秋实大大咧咧甩了甩手,他开始进一步构想约会之后的某些尚且不敢跟自己师父说的假设情景。但那时候的李小三儿并不知道,自己在潘家园,在约会途中会遇见谁,会发生什么事儿。
礼拜六,王老大和李小三儿,一起跑到潘家园去了。
在古玩市场里溜达了多半圈之后,二人看上了几样像那么回事儿的东西,与此同时的,凭着与生俱来的敏锐,李秋实发现,有人也盯上他们了。
“师父,您觉得……”他拽了拽王春华的袖子,“有人跟着咱们呢吧,我老觉得特不自在……”
“我也觉得是。”低声应了一句,王春华态度还算自若,“走,买那段儿竹子去,买完了赶紧回家。”
“哎。”李秋实答应着,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后头确实隐隐约约跟着两三个人,看着就不像是挑拣玩意儿的,也不该是小偷,小偷不会盯上两个人那么长时间,细想了想自己似乎没什么仇家,自己的师父一贯老实本分更不可能有人暗相随准备寻仇,那……
怔愣间的李秋实被王春华拽了一把。
“刚才那个价儿,成不成?”手里托着那根手臂粗的竹筒,王春华问。
“啊?噢,成,没问题。”恍然应了几声,他准备掏钱包,“多少钱来着?”
“……”王春华瞪了他一眼,干脆推开那小子的手,自己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钱递给老板,“多了没有啊,就这个价儿了,你得给我留下坐车回家的钱。”
“大哥您瞅您说的,我们做买卖跟本求利挣的还不就是钱嘛,您多少再给我涨点儿。”老板开始套磁。
“没有了,就这么些,这是给老太太做玩意儿用的,要不我就真不要了。”王春华态度挺坚决。
“我看您也是真心想要才跟您商量的嘛,您没钱,您这兄弟有啊,既是一块儿来了,就不是外人……”
老板的啰嗦让王春华有点烦躁,那乱了的辈分就更是让他皱眉,淡淡扯动嘴角,他再次推开李秋实想要递过来的钱包:“这是我徒弟,下回遇见俩人一块儿来的你问清楚了再说。价儿就是这个了,你不卖,我们就走。”
李秋实琢磨着,估计是若干年来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留下的技能,他这个很多时候有点儿暴力有点儿大男子主义的师父,买东西砍价儿倒是比妇女同志们不在以下。
没错,对于王春华来说,浪费什么,都不能浪费钱,买东西他不怕贵,但是他决不允许物不及所值,在衡量了一切可能性之后,他总是会尽力把价钱压低到他心理能承受的范围之内,他并非小气,他只是在当爹又当妈的过程中集二者特长于一身了。
最后,老板还是没能抗过王春华的“顽固”,竹筒顺利成交。
“师父,您真成,要是我,最开始那个价儿我都懒得往下压。”李秋实抱着那一节粗竹筒,颇欣欣然的抚摸着那光滑的表皮,“哎,师父,您说咱拿它做个什么?……”
他没等来王春华的回答。
刚才还跟在他们身后的几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包抄到前面了,领头的那个手揣在夹克口袋里,横眉立目的样子让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善类。
“我说二位,哪儿去啊?”
“……大路朝天,哪儿去不行?”
说话的,是王春华,让李秋实惊讶的,正是他那种泰然自若的表情和语调。
拍着良心说话,他有点儿慌了,这阵势他没见过,可是下意识涌起的保护欲还是让他朝前迈了一步,挡在了师父前头。
“两位,哪个是李秋实啊?”又是一句带着冷笑的飘飘然的询问,到此为止,还不明所以的二人才了然目标究竟是谁。
“我就……”一咬牙站到对方面前的李秋实没打算当缩头乌龟,但是王春华从后头用力拉了他一把。
“找他什么事,跟我说说成吗。”比刚才砍价的时候态度还镇定,王春华朝前迈了一步,和被他拽了一把的小子肩并肩。
“您是他什么人?”居然用了个“您”字,让人多少有点意外,但敬称并没有遮掩掉话里的冷气森森,“要是没什么关系,最好还是别管闲事,免得伤着您。”
“我是他师父。”对方所谓的没什么关系就别管闲事让王春华有些不爽了。
“师父?”又是一声冷笑,“那我可要跟您告个状了,我不知道您是怎么管教您这徒弟的啊,您要是纵容他在外头撒野,咱可就得说得说得了。”
“你先告诉我,他在外头干什么了。”侧脸看了李秋实一眼之后,王春华问道,“我先听听他干的事儿算不算撒野。”
“也成。”对方很是痞气的一点头,“您这位大徒弟,在医院差点儿把我弟打残废了,您问问他有没有这回事儿吧。”
话一出口,愣住的是两个人。
李秋实现在想起来了,他并非是没有仇家的。
那个所谓的竞竞的男朋友,那个他在心里定义为婊子养的狗杂种的小兔崽子,那个让他在医院的楼道里打到真的差点儿残废了的天杀的王八羔子,看来真的没有就此善罢甘休,那小子找来自己的靠山准备报复了。
他咬紧了牙关,在迅速思考着对策,但从内心深处而起的极端厌恶让他的思路明显有些混乱。
比他更混乱的,是王春华。
王春华不傻,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那个他未曾见过面,也再不想跟女儿或是他人提起的,被李秋实打掉了两颗牙的小子,就是今天这一幕的祸头。
万恶之根源,这句话评价某些遭瘟的畜类毫不为过。
他想起了女儿脸上的擦伤,手腕的淤青,然后,他的手开始哆嗦了。
李秋实猛然感觉到气氛的紧张,他不担心自己挨揍,他担心自己这个大男子主义丢不起面子的师父会抢先一步揍人。
条件反射一样拽住了王春华的手,他开了口。
“你弟干的事儿,你问清楚了吗?要是你觉得我打他有哪儿打得不对了,你跟我说。”
“哟呵,你行啊……”更加张狂的笑声,来者看了看四周开始聚拢起来的人群,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点上,“那有什么话咱们找个踏实地方说吧,家户事儿甭让外人看了笑话。”
那次,他们真的就上了个“踏实地方”去说所谓的“家户事儿”了。
古玩市场旁边有个挺排场的馆子,几个人进了雅间,落了座,看了茶,挑衅的一方接着挑衅。
“行了,说说吧,咱这事儿怎么解决。”
沉默。
然后,在李秋实开口前,王春华突然轻轻笑了。
“我不管你是谁的哥,我先告诉你,你弟让我徒弟打了,应该算他走运。你先别瞪眼,你回家之后问问,问问你弟到底干什么了,问问他是怎么对待王竞云的。问问他是怎么对待我亲闺女的!他要是什么都没跟你说,那是他做贼心虚,具体的我懒得跟你讲,我们家有医院的证明,有我闺女看病的病历,所有医药费的报销单子我一张都没丢,想看,跟我回家去看。”王春华停顿了一下,端起杯子来轻轻喝了口茶,然后放下,“你能来给你弟寻仇,也算你是个讲义气的爷们儿,可你要真是个爷们儿,就该寻仇之前先琢磨琢磨毛病到底在谁那儿。我这么告诉你,受委屈的是我亲闺女,竞竞从小没妈,我不能让她再多受一丁点儿委屈,可既然我徒弟已经给我出过气了,事儿过了,我觉得还是不再找寻的好,一是没必要,二呢,也是给自己添恶心,你说呢?”
李秋实半个字儿都没说出来。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一向老实本分的王春华,此时此刻能说出如此足斤足两的话来,这叫掷地有声。
他更没想到这个在情急之下一路追杀到他二哥小区门口的王春华,此时此刻能镇定到没有张口骂街,没有动手打人,这叫泰然自若。
他服了。
然后,他突然觉得自己足够幼稚。
而更让他觉得自己幼稚的,是自己这个“掷地有声”之后的师父,居然没有在给对方下马威之后拂袖而去,他竟然能安然坐在椅子上,跟那个都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哥”吃了顿饭。
席间,都不知道到底是谁喝高了。
“王哥,你成,你是条汉子,不是我吹,可着潘家园儿这片儿问问,没有不认识我邓启威的,我十二三出来混,到如今能不卑不亢跟我讲理的,真的啊,不蒙您,就您一个。”痞气在自称从十二三就出来混的家伙特别强调了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分外明显的显露出来了,喝得脸上好像煮熟的螃蟹一般的家伙伸手揽住王春华的肩膀,凑近了一些,“王哥,我待会儿就给我弟打电话,您放心,我绝说到做到!”
“你最好还是现在就打,把事儿掰扯清楚了,咱们双方都踏实。”王春华声音不高不低的建议。
“……成,也成,都踏实。”邓启威点了点头,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然后,不到半分钟,不堪入耳的责骂就蹦出来了。
“我操你大爷邓小六!你小丫挺的是不是找死呢?!啊?!!你让我他妈丢人丢大发了!我昨儿个刚从外地回来瞧见你小子脸上那疤还他妈真以为你受欺负了呢,我告诉你啊,今儿回家别他妈让我看见你,要不老子把你撕巴了喂狗!!……”
李秋实突然想,愚蠢的弟弟,粗野的哥哥,这是个绝佳的组合。
难怪他师父压根儿就没动摇过,难怪。
什么十二三岁就跟街上混,都去他妈的吧……
那次的酒,是李秋实喝得最别扭的一回,他想拉着王春华走,可王春华毫不理睬,他想拦下王春华的杯,可王春华总是推开他的手。
二锅头喝干了第三瓶之后,饭桌上的话开始不着边际了。
“王哥,你是个爷们儿,真的,我佩服你,哎王哥,你是不是特自信呐,要不你怎么瞅见我们仨都不带眨么眼儿的呢……”邓启威打了个嗝。
“……我没什么自信。”王春华轻轻笑了一声,他放下酒杯,瞧着桌子上的狼藉叹了口气,“要说信仰,我倒是有过。”
“那可得说说,王哥,您信什么?您赶紧告诉我。”对方又靠近了些,那块贴到一起的状态让李秋实分外不爽了。
“信什么啊……”王春华不露痕迹的往旁边错开了一点,“你问的是二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后啊?”
“哟,还不一样?”
“不一样,二十年前,我信的是‘人,做一件好事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只做好事,不做坏事。’”王春华淡淡说完,看了对方一眼,“二十年后,我就信一句话:‘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靠,真他妈精辟!王哥您太精辟了。”对方突然抬高了音量。
“不是我精辟,是说这话的人精辟。”仍旧是淡淡的口气。
“那您赶——紧告诉我,这话都是谁说的。”
“前头那句,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后头这句……”王春华做了个深呼吸,随后意义不明的笑出了声,“后头这句,是我昨儿晚上从《七剑下天山》里看来的。”
几秒钟的沉默。
之后是夸张的大笑不止。
李秋实的后背浮出细密的一层汗珠。
那天的酒,并没有喝到天黑,值得庆幸,拉着脚步还算稳健的王春华上了出租车,李秋实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这才叫踏实了呢,他想。
“三儿,知道为什么咱这个酒非喝不可嘛?”靠在他肩膀上的王春华突然开口,然后在他还没来得及回应之前就自顾自的说开了,“江湖买卖,面儿上不见就得顶上见,街上混的,最怕你驳他们面子,替哥们儿弟兄打架,骨头折了不丢人,你不赏他的脸,他才觉得丢人呢。给他个面子,什么话都说的开了就……知道吗……”
“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李秋实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还有,你肯定想问我为什么不跟那小子急。告诉你,我不能急,他们这号人,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混蛋什么意思你肯定清楚,你要是急了,事儿不闹到见血完不了。我赔不起,我得为我亲闺女想想。他们能找着你,也就能找着竞竞,我不敢急,我得忍……”又是一连串自言自语的声音,“还有,我知道,这小子没什么见识,二十啷当岁儿能见过什么啊……甭听他混了多少年,也甭一听说要喝酒就觉得没底,酒量我不比谁差,我跟你师爷就着花生豆儿对瓶儿吹二锅头的时候,丫他妈估计还穿开裆裤呢……”
后头的声音,越来越含糊了,越来越意义不明了,李秋实心里,却越来越沉重,越来越不是滋味了。
他突然想,自己算个屁啊……
一开始,他慌了。
后来,他差点儿就冲动了。
再后来,他怕了。
最后,最后的最后,他在事儿了结了之后,在他师父一句句把谜底揭穿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里头的门道。
和着从最开始到现在,他一直是什么都不懂的那个,他一直是随时可能火上浇油添乱添堵的那个……
真的,他算个屁啊他……
“三儿……怎么了三儿?”王春华从他肩膀上抬起头来,眼神朦胧,脸颊绯红。
那是酒精的作用,李秋实想。
“没什么。我想……这骨节竹子,咱做个什么……”干笑是很低级的,很容易露出破绽的掩饰。
王春华醉了,可他心里明白得很。
“没事儿,三儿,你别瞎想。”很是令人意外的伸出手来,王春华用火热的指尖摸了摸李秋实的脸颊,“你刚多大,没见过这阵势很正常,我当年帮我大师哥打过一回架,那是我头一次跟社会上那些人过手,当时我也吓着了,真的……”
“……嗯。”没有点头,只是嗯了一声,李秋实拉下那只贴在自己脸侧的手,想松开,却反而被牢牢握住了手掌。
“三儿,其实你是个挺好的小老爷们儿,真的,你知道疼人,也挺聪明,你看你刚才不是没轻举妄动嘛……”
“师父……”李秋实苦笑,“我倒觉得我那是吓的。”
“……得了,你哪儿有那么胆儿小啊你,你瞅瞅你那时候,大马路边儿上搂着我就不撒手的那本事,那能耐的你了……”声音不高,可是足以让前面的出租车司机听见,李秋实只觉得脑袋要冒烟了。
“师父……您睡会儿吧,到家了我叫您。”他尽量让语气平缓,尽量让眼睛不盯着王春华那张醉意朦胧的脸看个没完。
他想起来给师娘扫墓回来的那天了,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该拿自己这个师父怎么办呢。然后现在,他同样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虽然处境颇为不同。
此刻他心里更多了些自我鄙视的 成分,某种程度上讲,他没帮上忙,他还差点儿帮了倒忙,可是王春华没怪他,没说他幼稚,没说他毛儿嫩。
他心里开始不由自主窝囊和自我厌恶起来。
“行了啊,谁还不得有个头一回啊……”王春华似乎总是能看穿他的想法,又或者这是喝醉了之后才产生的特异功能?功能是否特异不说,接下来醉了酒的王春华,举动倒是真的开始特异起来了。
他一把拉住李秋实的上衣领子,拉到自己面前,然后凑过去,结结实实把自己的嘴贴在了对方讶异到来不及闭合的嘴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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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17:52:08 | 显示全部楼层
从潘家园儿回来的那天,李秋实都不知道是怎么到家的。
从在出租车上开始,事情就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掌控能力了。
王春华,他师父,拉着他的领子,凑到他面前,堵住了他的嘴。
这完全让李秋实不知所措,他想不到会这样,想不到那个前一分钟还在唠唠叨叨的喝醉酒的男人,这一刹那就一把将他拽到了理性边缘。
然后,他从理性的边缘掉下去了,也从出租车的后排座椅上掉下去了。
细想起来那辆车上是装着司机隔离板的,那时候的出租车还不似现在这般“透明”,该说是一种莫大的庆幸了吧,庆幸他在跌倒的时候还能有地方抓一把扶一下,更庆幸他能在被逆袭的时候有个屏障能稍微阻拦一下司机的视线。
总之,他被恶狠狠地亲了一口,这一口时间不长,王春华这个禁欲若干年的家庭主男若说亲吻技巧几乎可以归为零,李秋实呢,虽说打个啵儿啥的还算行家里手,可面对这种突然而来的甜头,并且还是让他五迷三道的王春华同志,他还是慌了,还是乱了,还是守不住阵脚了。
他不敢看司机的表情,狼狈不堪的抓开王春华,如坐针毡的等到停车,慌不择路的给了钱又拉着师父滚下车来,滚上楼去,滚进屋,滚上床……
绝对是滚上床的。
两个人脚绊脚,手缠手,皮贴皮,肉挨肉。然后,等到最后真的肉挨肉的时候,李秋实才明确意识到,刚才一直时不时碰到自己裤子里那根硬起来的东西的,果然是正被自己压在身下的这个男人裤子里早就硬起来的那根。
禁欲多年,突然“觉醒过来”的男人果然很可怕。
王春华几乎就可以说是在咬他,那种带点儿暴力因子的所谓亲吻在留下了不少牙印的同时让李秋实耳垂上脖子上锁骨上留了印子的地方腾地烧起一把火来。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把后脑海仅剩的那一丁丁点儿道德观念甩到了遥远的彼方,然后正过那个十有八九不大清楚自己究竟在干什么的男人的脸,看了两秒钟,一个深而且湿热的真正意义上的亲吻就压了下去。
他在教他,用实际行动,而不是语言,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这个三十大几的师父在理解能力上不比他这个小年轻的差,很快的,啃咬一般的动作就减弱了,消失了,取而代之是生涩却火辣辣的回应。
李秋实被那在自己口中纠缠的舌尖滑过齿龈时,险些一个没忍住呻吟出来。王春华的危险系数原来是很高的,原来,原来……
嗯。
男人热起来的身体不烧到化为灰烬是冷静不下来的,尤其是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李秋实一双手带着助燃的高温开始沿着王春华的身体线条游走摸索,路过肩膀的时候,他停留了片刻,路过胸口的时候,他停留了挺长时间,路过小腹的时候他犹豫了一刹那,路过那仅剩的一件遮蔽物的时候,他闭着眼一声叹息,好像怕错过了那种从天而降的好处似的,又像是个试图把好东西留到最后享用的低龄儿童一般,李秋实的掌心沿着那流畅的大腿线条滑过,渐渐放慢速度,然后才最终折返回来,指尖探进了因为支了帐篷而紧绷绷的白色内裤边缘。
那是一种活色生香的诱惑,王春华外头的衣服总是阴沉的深色,黑的灰的蓝的棕的,里头却是一片干净到刺眼的纯白,李秋实都觉得自己在犯罪一样,净化灵魂的圣洁的白色,在他看来跟艳粉桃红的诱惑没有任何差异,甚至更胜一筹,于是,他狠了狠心,三两下拽掉那条煽情的却也是碍事的白色内裤之后,他再次舔了舔嘴唇,最终一低头含住了那他早就在幻想中不知道尝过多少次味道的东西。
李秋实快崩溃了,快了,真快了。尤其是在他听见从王春华喉咙里溢出来的那种只有在醉酒之后大男人才舍得毫不掩饰的呻吟声之后。
从顶端,到底部,从整个含在嘴里,到蜻蜓点水般的戏弄,李秋实甚至觉得自己连那腥气的液体都不能浪费,他只有在夜里边自慰边幻想的身体现在就压在自己身下,这是何等的刺激,他抱着一种豁出去了,再没有第二回机会了的心态,舔弄的格外卖力而且认真,他没有理睬王春华不知是想拒绝还是不清楚该怎样迎合的轻微挣扎,也自主的屏蔽掉那纠缠进他头发的指头拉拉扯扯带来的而疼痛,他的动作没有半秒钟的懈怠,一直到王春华哑着嗓子,压着音量喊出了他的名字。
“三儿……!!”
平时听了亿兆次的名字,这种场合听起来,怎么就那么有媚药的神奇疗效呢?
李秋实受不了了。
他把嘴里快要高潮的东西吐出来,停顿了片刻,脸颊贴着那火热的大腿内侧,然后在用力印了个暗红色的吻痕之后,整个人压了上来,他一只手用力搂着王春华的身体,另一只手,把两个人的器官牢牢攥在了一起。
有那么点儿疼。
但仍旧被他自主屏蔽掉了。
他还是有理性的,绝对有,要不这时候他早就直捣黄龙“误入藕花深处”去“争渡争渡”了,但那样会颇有种强行开苞的意味存在,他舍不得,更怕王春华清醒过来后会直接把他从阳台扔下去,一丝不挂陈尸在小区的绿化带里可不是他欣赏的死亡状态,于是,他选择了无关痛痒的方式,一只手,两个人的分身,狂热到已经难以准确把握轻重缓急的动作,还有堵住了所有言语却制造了更多低吟的亲吻……李秋实现在才明白,什么叫跟自己真正在乎的人上床会格外冲动,格外亢奋。
他冲动了,也亢奋了,这感觉透过皮肤传递到王春华血脉和肌理之中,把所有冠冕堂皇的伦常观念烧了个干干净净。
回应来了。
王春华没有像个初体验的大姑娘一般抓着床单不松手,也没有像个久经沙场的人妻那样在对方后背留下一道一道的抓痕,他只是闭了眼,伸了手,紧紧搂住了李秋实的肩膀,带着茧子的手掌在那小子还算结实的脊背上磨蹭,然后感觉着对方被那零间隙的接触引发的一连串的轻微战栗。
……
我醉了,我喝多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这是王春华高潮之前在心里告诉自己的。
……
可是,这感觉真是……太他娘的舒服了!!
这是王春华在高潮的那一刹那猛然意识到的。
……
然后,是终于没能好好控制住的呻吟,还有渗透到每个毛孔中去,经过辗转的凝聚,又从膨胀到极限的器官中喷射出来的快乐,一点点蔓延到肢体的四面八方……
他什么也想不了了。
什么也不想去思考了。
酒精浓度混合肾上腺素,王春华结结实实有了一次跟男人那啥的初体验。
听着自己的,和回荡在自己耳边的李秋实的喘息声,他缓缓闭上看着苍白天花板的眼,渐渐松懈了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和身体,然后在心里发出了一声无比悠长无比超脱了一般的叹息。
……
他们一夜没有言语。
那是个安静到出人意料的夜晚,两个人紧紧拥在一起,贴在一起,黏在一起,呼吸平稳的安安静静踏踏实实睡了一整夜。
然后,是天亮后的某一时刻猛然响起来的,在静到让人紧张的屋子里回荡开来的电话铃声把两个人瞬间惊醒。
大清早就唱个没完的,是王春华的手机。
下意识在听见铃声时窜起来的,是搂着王春华的李秋实。
但他没敢接电话。
小心翼翼从床头柜上抓过手机,递给刚睁开眼的师父大人,他有点怔愣的瞧着他。
王春华只看了李秋实一眼,就低下头去了。
“喂?”应了一声,却突然发现喉咙略微沙哑,清了清嗓子王春华接着开口,“哦……竞竞啊,怎么了这么早给我打电话……啊?你在哪个门口呢?……哦……你等会儿啊……”
挂掉手机,王春华又看了在他边儿上发呆的小子一眼,然后一把抓过丢在床角的裤子扔给他。
“赶紧起来,竞竞在门口呢,没带钥匙……”
“……啊?!”李秋实有点儿慌了,慌张的原因主要是来自于难以言表的负罪感。
就在昨天晚上,就在这张床上,你,李秋实,霸占了你师父王春华的“第一次”,虽说不能算是造成了什么既定事实,但那确实是第一次,千真万确。
手忙脚乱穿上裤子,又抄起地上团着的短袖衫,他整了整衣襟,看着已经穿好衣服,正红着一张脸往门口走的王春华。
啊……
看来昨儿晚上发生的是真的。
要不那个动不动就“削”他的王春华同志,怎么会脸红的跟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呢?
门开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就站在门口。
“我的爹啊,您哪儿去了,我刚才敲了半天门,都没声儿,我还以为您出门儿买早点去了呢……”一边苦笑着抱怨,一边走进门的王竞云小朋友,在看到正忙着登上拖鞋的李秋实的时候,确实是愣住了那么一会儿的。
“哟,竞竞回来啦……”李小三儿开始傻笑,“昨儿上你姥姥家去了?”
“啊……李叔您也在呐……”打量着衣服还算整齐,只是头发乱七八糟的李秋实,王竞云笑了笑,“您昨儿个跟我爸上哪儿玩儿去了?”
上哪儿玩儿去了?上床玩儿去了呗……
“啊,去了趟潘家园,买了一段儿竹子,这不说回来做个玩意儿嘛……”李秋实指了指昨天就那么随手扔在门厅墙角的竹筒。
“哦,回来的挺晚吧。”又是一句几乎等同于肯定的疑问。
“嗯……还成。”含糊的回答了,他侧脸看着始终不言语的王春华。
“……竞竞,吃早点了嘛?”王春华这次倒是没有再躲避对方投来的视线,他目光疲倦的看了看李秋实,然后抬手指了指窗户。
“吃了,然后我姥姥说今天熬的棒渣儿粥给您带回来点儿。”把手里的小保温桶放在门厅的茶几上,王竞云看了看正在听话的开窗户的李秋实,“是该通通风了,您也不闻闻这屋里都什么味儿了……”
“怎么了……”话一出口,王春华才猛然意识到不该这么问,或者说他根本就不该问,竞竞自然是不会知道密不透风的屋子里,两个大男人的汗味和体液味道混合在一起还沉淀了一整夜的味道有多么诡异,总之,那肯定不会是好味道,那味道铁定是好不了的。
打开了所有能打开的窗户之后,李秋实感觉自己现在比刚才清醒多了,也冷静多了,他揉了揉眼睛,然后开口。
“那什么……有粥是吧,我还真饿了……”
那天早上,师徒二人,吃了一顿尴尬的早点。
粥很浓稠,还放了糖,自觉自愿跑到楼下买了鸡蛋灌饼回来的李秋实在把饼递给王春华的时候,感觉到了指尖相碰时对方的那种细微战栗,那不是慌张,那是羞怯。
王春华在害羞。
从眼神和表情就能看出来了,李秋实想到师父可能正在和自己一样,拿昨天晚上的情形和今天早上的情形作对比,就想笑到难以控制。
“那什么……师父。”瞧了瞧坐在沙发里看电视的竞竞,李秋实张了嘴,“昨天……我本来没想那样儿来着……”
王春华的筷子抖了一下。
“……你什么时候没想那样儿?”语调不高,但是带出了一种“师父”的威严。
“昨天……刚上车的时候,真没想……那样儿。”有点儿结巴,可还是说完整了。
“哦。”点了点头,王春华不说话了。
他脑子里现在比棒渣儿粥还黏糊。
很好,刚上车的时候没想那样儿,那也就是说到后来他想那样儿了,那这个“后来”是以哪儿为界限呢?地球人都明白,是从那个解酒撒疯的所谓亲嘴儿开始的。
勾引别人,对于王春华来说,好比一个不具备丝毫真实感的神话,主动去勾引别人,而且还是个男人,对于王春华来说,好比一本包含了许许多多神话故事的天方夜谭,主动勾引别人,那人是个男人,并且同时还是自己的徒弟,这,对于受了多年正统教育,成长在再普通不过的工人阶级家庭里的王春华来说,更好比一本包含了许许多多神话故事,而且还是阿拉伯原文本的天方夜谭……
总而言之,这本天方夜谭,把王春华折磨得晕头转向到无以复加。
“师父。”李秋实开口了,他打断了王春华那诡异的遐想。
“嗯。”
“我昨天……不是玩玩就好的那种。真的。我吧……还是很认真的,真的。我对您可是当真的啊。再说……那天我也说了,您别怪我对您得寸进尺,您看您都那什么我了,我哪儿还忍得住啊……所以说这里头有您的责任,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王春华听不下去了,他稍微抬高了一点音量,把正坐在他对面满嘴跑火车的小子后面的啰嗦砍断了,然后,他把自己碗里最后一口粥喝干净之后,把碗推给了李秋实,“吃完了给我刷干净了啊,洗涤灵省着点儿用,别一倒一碗底儿!”
李秋实愣了,他看着站起来的王春华,看着那脸颊上的绯红,两秒钟之后换过神儿来。
“哎!”他答应得特别干脆。
“……”王春华看了他一眼,皱着眉,转身朝浴室走去了。
李秋实挑起嘴角来想笑。
“还有,水也省着点儿用!冲干净了就得,刷完了把水龙头官严实点儿!”又是一句叮嘱,严厉得很,当然,那是在外人眼里看来。
“哦!”又是一声干脆的答复,看着王春华关上浴室门,听着里面响起水声来,李秋实这次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了。
他笑得足够傻。
竞竞那回并没有在家停留太多时间,看了一阵儿电视之后,她就简单收拾了东西离开家去泡图书大厦了。于是,师徒二人,或者说一对儿白痴跨时代情侣,有了更多的私人空间可以缓和昨天晚上直到今天积攒下来的所有尴尬。
刷了碗,又把桌子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李秋实擦了擦手上的水,走到卧室门口,看着正在试图把床单撤下来的王春华。
“我帮您。”发现师父动作开始急躁时,李家小三儿很找死的凑过去了,于是,他很快收到了危险的眼神讯号。
“边儿去!”王春华用胳膊肘顶他。
“我帮您撤吧。”所谓狗皮膏药,是不会那么容易就死心的。
“你该干嘛干嘛去。”王春华再次用胳膊肘顶他。
“我刷完碗了,桌子也擦了……”第三次想要帮忙的李秋实,终于成功让王春华彻底失去了耐心,感觉自己好像捡筷子那次一样正在经受这傻小子极端腻味的骚扰的王春华,终于松了抓着床单两个角的手。
“那你来!”冲着那小子喊了一嗓子之后,他干脆不管了,但他还没来得及转身走出卧室,来自身后的一股力量就猛地一把将他抱进了怀里。
“……三儿!”王春华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这小子在天光大亮后居然还有胆这么干。可那种力量,那种紧贴着他后背的胸膛温度,都让他的抵抗瞬间软了下来,潜意识还想挣扎两下,但身体已经投降了。
他难以抹杀,更不可能忘却昨天晚上的那段狼狈却格外大胆的体验,体验之后的身体再想要继续禁欲的岁月里延续下来的淡定,恐怕是再也不可能的了。
“三儿,你松开我。”让声音平缓而冷静的发出来,王春华放弃了反抗那股力量的念头,“行了,松开吧,再闹……万一竞竞回来……”
“她现在还没到图书大厦呢……”把脸颊整个埋到怀里男人温暖的颈窝之中,李秋实用嘴唇在那里换换磨蹭,“师父,跟您说个事儿……”
“……”紧皱着眉头,但是怎么也提不起半点儿反感来,王春华最后还是没辙的开了口,“说吧……什么事儿。”
李秋实得了圣旨,反倒沉默了,他似乎在鼓足勇气,然后,他总算在连自己都要忍不住了才出声:“师父……我喜欢您。真的。”
“又来了你……”王春华叹气,但是脸上却浮起一层浅笑。
“我是当真的!”那小子突然抬起头来。
“……谁也没说你不是啊……”
“那……”
“嗯?”
“那……那您呢?”
“我怎么了?”
“您……您那什么……对我,您对我怎么想?”
“啊?哦……挺好的啊。”
“不是,我是说……您、您那什么、我吗?”
“哪什么呀?”
“就说……您吧,您……喜欢我吗?”
到这儿,王春华才终于没有了继续逗弄那小子的闲心,他想了想,抬手轻轻扶住李秋实环绕住自己肩膀的胳膊。
“三儿,你知道我今年多大了吗?”他问。
“……三十八啊。”
“嗯,我眼瞅着就四十了,然后你呢,你还没到二十五,咱俩相差十五岁,再过几年,估计你也就腻味了,你想啊,十五年呢,等你到我这个岁数,我都已经退休三年了……”
李秋实听着,听着,就听不下去了。
他慢慢松开抱着王春华的手,扳过他的肩膀,抿着嘴唇,皱着眉,看着那双凝结了风霜却依旧犀利的眼睛,眼神里是疲惫和无奈,还有潜藏在底层的些许悲哀,最后,是轻易不被察觉的,比什么都强烈的一种可以叫做期待的东西。
他嘴唇哆嗦了,再次一把抱住王春华,李秋实像个在偶像剧里抱着恋人发誓赌咒的男主角那般,话一出口,就带着不打算给自己留后路的架势。
他说,师父,我绝不会三两天就腻味的,我绝不会玩儿够了就扔下您不管的!
他说,师父,您别不信我,您不信谁也别不信我啊!我是年轻,我是毛儿嫩,可我不傻啊我!
他又说,师父,我管您,后半辈子我管您,兹要您一句话,我给您养老送终!
他还说,师父,我不是那种人,您就信我这一回成吗,我要是这辈子就说一次最当真的话,那就是这次了,您行行好信我一回吧!
他最后说,师父,不管什么事儿,我都从来不敢轻易发誓赌咒,可但凡我真发誓赌咒了,那肯定是我当真了,我一当真,就变不了了。师父,我是真拿您当回事儿了,您别说我会变心,这话,我听不得……
他没再接着说下去。
因为王春华的眼圈儿红了。
“行了三儿……别说了。”缓缓推开还想说些什么的李秋实,王春华看了看那张年轻的,英气勃发的脸,然后带着苦笑,带着无奈,又带着无法形容与界定的温存,凑过去轻轻吻了吻对方的脸颊,他在他耳边留下一声叹息,再然后,他开口,“三儿,我没说我不信你,真的。我信你,你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还能不信你吗,再不信你,我都对不起我自己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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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17:52:23 | 显示全部楼层
有时候,王春华就想,跟李小三儿在一块儿的时候,他会回忆起来好多事。
他会参照着那小子的身量来想象自己年轻的时候,十七八岁,二十出头的年纪里,王春华也曾经那样精神头十足的,也曾是那样清新爽洁不紧绷的,好像从头到脚都带着那么一股子拦也拦不住的年轻气息,好像迎着大太阳开花的向日葵,透着那么一种旺盛的生命力,那种灿烂到炫目的、油光光的金黄与墨绿。
他没好意思跟李秋实说出自己这个想法来,他知道,一旦他说了,那小子肯定会说,年轻的向日葵是仰着脸儿的没错,可是没种子呀,只有等到秋天了,向日葵低下头来了,才证明硕果累累了呀,所以说师父您现在正是硕果累累的时候呀,您还感伤个鸟?您正在经历一个大男人一辈子当中最有味道的时期呀……
想到这里,他笑出了声,那小子可能会有的表情和腔调就那么活灵活现的出现在他脑海里了,分外明晰,分外鲜活。
然后,他又想起来那天,李秋实抱着他说什么会给他养老送终之类的话来了。他想,兴许这小子是真的真的当真了吧,就算是年轻人不谙世事,目光短浅,除了盲目乐观和一见钟情不会别的,可为什么他就是觉得那时候的那些句子,都是那么那么的当真呢?于是,原本还在考虑半大小子只可能有心血来潮时冲动的誓言,不会有百转千回也不变的诺言的王春华,在辗转难眠的夜深时思虑再三之后,终于明白,原来起根儿上,他就跟着当真了。
他自己都掉进去了,还指望李秋实有多么的超然世外,多么的气定神闲,多么的高瞻远瞩嘛?那都不可能了吧……
那么,由此看来,他因为那小子一句养老送终而红了眼眶,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吧。
对,顺理成章。
他顺理成章的跟那个小他十五岁的大男孩在一起了,那是他的徒弟,那是杨过同志,而他,终于效仿了一次小龙女老师,跟自己的徒弟有了一腿。
然后……很快,就不止一腿了。
距离那次酒后乱性约摸着过了俩礼拜,某天,正在认认真真画图纸的李秋实,被咣当一声推开门闯进来的车间主任火急火燎的拽走了。
王春华没听见别的,就听见了“脑溢血”三个字。
他有点紧张。脑溢血?谁啊,据他所知,可能得这个毛病的,而且是值得车间主任这么飞奔进来抓人的人,只有李秋实的妈了。
他更加紧张起来了。
“主任,怎么了到底?”追出去,看着正要往车里钻的李秋实,他抓住了还没钻进车里的车间主任。
“咳,你没听见啊,三儿他妈脑溢血了!这会儿正往医院送呢!我先赶紧跟他去一趟,有什么话咱回来再说啊!”
车间主任钻进车里去了,车门关上了,司机一脚油门,车子超前窜了一大截。
王春华愣在原地,他看着车尾排气管儿冒出来的烟,看着李秋实从一侧车窗探出头来,朝他喊了句“师父,您甭着急!有什么事儿我给您打电话!”,然后,车子很快就消失在单位门前那条马路的拐角处了。
那天下午,王春华过得极为不踏实。他始终在等电话,可是李秋实的电话始终没有来。
他开始慌了,他想,凡是能让人忙到来不及打个电话知会一声的事儿,估摸着只有两件,要么,就是乐不思蜀,要么,就是悲痛欲绝。
他明白,李小三儿遇见的,肯定不会是第一种。
坦白的说,王春华活这么大,要说面对死人,已经不是一回两回的了,从当年他亲自送走了亡妻,到后来每逢单位里有葬礼要参加,他都从硬着头皮,到谈不上多么硬着头皮的给对付过去了,可是心里的不爽是无法摆脱的。他还记得自己从火葬场回来的时候像个洁癖患者一样花长时间去洗澡,然后把那身穿了好多年,而且是每逢葬礼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穿的黑衣服重新塞回箱子最底层。
然后,他突然想,如果现在再让他面对李秋实母亲的葬礼的话……
恨恨的揉了揉眼睛,他告诉自己别瞎想,用极大的忍耐力熬到下班,他带着心理上的疲惫挪回家,连饭也没心思吃就钻进浴室去冲澡了。他感觉自己好像真的从火葬场刚回来一般,浑身上下都透着那种死亡气息的晕染。
水挺热,他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感觉全身都软了一样,他想的是,不管怎么说都先给李秋实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如果有必要,他就赶到医院去帮帮忙。可是,事态的发展又超出他的计划了,刚裹着浴巾走到客厅和卧室的过道里,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他听见外头是李秋实的声音,他听出来了,那个急切的声音正在喊他,正在让他快开门。
王春华想都没想就跑过去了。
门口,站着一脸疲倦的李家小三儿。
他胸口因为呼吸急促而起伏,手掌因为用力拍门而泛红,他眼眶是湿的,脸色是惨白的,嘴角在颤抖,汗滴顺着额角滑下来,跌落在肩膀,很快就被衣服完全吸收掉了。
那小子就那么站在门口,就那么看着面前的王春华,然后,他努力平息了半天呼吸才终于说出话来。
“……师父……我、我妈,我妈她……她……”
后头的话,他说不出来了。
话说到一半就开始哽咽的李秋实,王春华头一次见到。
他受不得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当初在被同学欺负,嘲笑是没有亲妈的野丫头之后,强忍着不哭出来的竞竞,那种倔强,那种悬在千钧一发之际的,呼之欲出的悲哀,都从简单的表情里看出来了。强忍着不掉泪,而且还强忍着哽咽的声音的人让他看了只觉得心疼。不管是女儿,还是对面这个男人。
王春华是真的心疼了,他知道,自己大概是非得再把那套衣服翻出来穿上不可了,他说不定很快就要穿着那身衣服去参加李秋实母亲的追悼会,那个不久前刚见过的,跟自己母亲岁数差不多的小老太太,兴许很快就要以遗体告别的形式跟自己彻底告别了,当然,还有跟她的亲生儿女们告别……
“三儿……”只是叫了那小子一声,王春华就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平时在遇到这种事情时什么“节哀顺变”什么“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话,都好像被他瞬间遗忘了似的,于是,他一把将李秋实拉进屋,门都没顾得上关,就伸开胳膊紧紧抱住了那个哽咽到发抖的大男孩。
他还能有这么可说呢?这小子遇见天大的事儿了,而后,他头一个想要来倾诉的,就是他王春华,虽然,此时此刻的李秋实,想必什么也倾诉不出来了……
然后,直到事后,王春华才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机缘凑巧了吧,事儿都赶到一块儿去了,乱如麻,剪不断理不清放不下提不起,于是他没多问,他只是搂着李秋实的后脖颈子,在他耳边儿说了句:“三儿,这儿没外人,就咱俩,你要是实在憋屈,就哭出声儿来吧……我是你师父,我不笑话你。”
李秋实,让他抱在臂弯之中的李秋实,并没有照他所说的那样,真的哭出声儿来。
李秋实,稍稍挣脱开他怀抱的李秋实,选择了更为激烈,却并非匪夷所思的方式。
那小子反过来抱紧了王春华,然后一低头就用力吻了下去。
王春华曾想,他大概是太疏于防备了……
他不敢乱动,腰间的浴巾已经松了。
他不好反抗,因为对方正在情感波动之中。
他不能喊叫,屋门正那么四场大开着呢。
于是,到最后,王春华能做的,只剩了沉默着接受这个不知道算不算是发泄或寻求安慰的亲吻,他想,兴许这个吻结束之后,他就可以紧紧浴巾,关好门,给李秋实倒杯水,然后跟他好好聊聊了吧。
可是,事情什么时候遂过人的愿呐?李秋实根本没有在亲吻结束之后停手,或者说,他在亲吻结束之前就开始动手了。
碰过画笔、雕塑刀、描图纸、三角铁,乃至王春华胯下那根东西的右手,一把扯掉了他腰间已经滑落一半的浴巾。
然后,事情就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三儿……!”还想挽回局面的王春华只来得及叫了一声那小子的名字,很快的,自己的嘴就再次被堵住了,李秋实开始凭着蛮力引领他朝卧室接近。
王春华能意识到事情的不妙,他依仗着自己反应还算敏捷,想要抓住卧室的门框来阻止情况进一步变得让他难以掌握,可李秋实比他反应更快,牢牢抓住他伸过去的手腕,那小子加快了进攻的速度。
又是那张床……
王春华已经有点儿觉得自己不正常了,从那个醉酒的夜过去之后,他总觉得可以在枕头上床单上闻到李秋实的味道,这是换洗多少次枕巾被单都没有作用的幻觉。而现在,看来十有八九这场景又要发生一次了,那这次结束之后,他也许要即使连床垫子一起扔掉都未必能在夜里回味着牢牢记住的那小子的年轻味道了吧……
但是,并不同他想的那样,他们确实是又要做点儿什么了没错,可这回,李秋实可根本没打算按照上次的步骤把他们之间的床上事重复成熟练工种。
被整个压在床上的时候,王春华就觉得不对劲了。
被热辣辣的亲吻沿着后脖颈一直灼烤到腰际时,王春华从丹田涌起一股燥热。
被那只扯掉他浴巾的手在腰部以下的位置徘徊时,王春华觉得鬓角浮出一层冷汗。
他开始明白这小子到底要干嘛了。
可他又没来得及反抗。
李秋实凑到他耳边,用还有些沙哑的嗓音说了句:“师父……哪怕这辈子就这一回……您就让我……吧。”
让你干什么?让你怎么着?
王春华没听清楚,可是他大概知道那模糊掉的部分应该是什么内容,因为很快的,试探性的指头就沿着尾椎的末梢滑了下去。
他从没想过那感觉会是那样怪异。
疼?倒也不至于受不得。
痒?可是还是有抵触感。
慌不择路的手指像是迷失的开拓者,一路胡乱探索,于是路也好,人也罢,都被这探索弄到再也控制不住声音了。
“……三儿!行了……你……别……!”王春华压低了声音拒绝,他相信李秋实听了个清清楚楚,更相信他打算装作没听见半个字。
因为那指头折磨他的方式,开始朝更加火热也更无所顾忌的方向发展下去了。
王春华想,看八成儿今天他要倒大霉了……
他不记得那几乎算是凌虐他的手指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但他清楚记得在那指头离开之后,更有破坏力的东西是怎么让凌虐上升到另一个层次的。李秋实把自己已经肿胀到发疼的东西从裤子拉链里解脱出来,用拇指蹭了蹭顶端已经溢出来一些的体液,然后就毫不犹豫的把那热到发烫的顶端,顶在了王春华刚被有点儿粗鲁的扩张过的入口处。
他没来得及喊疼或者住手,那家伙的前半根就一口气顶了进来。
王春华全身都恍若生了芒刺,然后这些芒刺没能保护他,反而深深刺进他皮肉里,尖锐和沉闷混合在一起的疼痛,难受到让人想哭又想吐,想呻吟又想喊叫,他在刹那间对自己强忍着也不叫出声来的大男子主义做法恨到牙根痒痒,可一直到最后,他都没有真的叫给李秋实听……
或许他太过强硬了,他就是那么抓着枕套,死死咬着枕巾一角来缓解,来发泄,来忍耐,他一直忍耐,不管是起初的疼痛,还是后来的麻痹。
那天,王春华并非没有高潮。
他也射了一次,虽然相对李秋实灌到他身体里的次数而言根本不值一提,可他确实是被抚弄到高潮了一次的。一直在他体内磨蹭撞击的东西并不能顺利制造出足够的快感来压倒痛苦,于是,那只似乎已经习惯了每一步手法的爪子,又开始对他发挥作用了。
揉搓也好,抚摸也罢,李秋实的动作谈不上温柔,应该说那动作和磨蹭与撞击一样狂野,可就在那小子稍稍停了片刻,然后慢慢把被折腾到话都不想说了的王春华翻过身来之后,一直在心里哀求老天爷快点儿让这种已经超出他承受力的事情结束的王春华,猛然间在彼此四目相对时,从对方眼底读出了一种莫大的甚至可以说是哀婉的柔情……
他不再想什么拒绝了……
他的同情心,或者说仅仅针对李秋实才有的特殊的心疼情绪,又开始发作了。
咬着牙伸出手臂,他拉过那小子的头,然后艰难的凑过去,沿着那绷起来的颈动脉一路舔过。
李秋实一阵战栗。
又用力冲刺了几下之后,他突然抽出了分身,随后紧接着把滚烫的白浊体液喷溅在王春华已经湿湿黏黏的小腹上……
最后一刻低喊出声的,是李秋实,直到这时候,王春华才感觉到那声音里哽咽的成分已经消失掉了,取而代之,是一种带着绝望甜美的满足感。
急促的喘息过后,李秋实整个人压在王春华身上。他仍旧没完没了在他颈侧和锁骨乃至胸口制造吻痕,那像是一种前戏缺乏的补偿,又像是一种领土占据的宣言。
他王春华,已经不再仅仅属于他自己了。
之前是心,现在是身。
齐全了。
屋子里的喘息声挺长时间之后才完全静下来,王春华从被压着,到被不容挣脱的抱在怀里,他脸颊贴着李秋实的胸膛,听着他渐渐缓和下来的心跳声,终于无力的开了口。
“……三儿,你……”
“师父……您别怪我,您可以后悔,但是真的别怪我……!”
李秋实抢在他前头说话了。
那语气让王春华心里一阵发紧。
“……那都再说,你妈她……”定了定神,他觉得还是先问问情况比较好,“是什么时候……”
“啊……”叹了口气,李秋实缓缓开口,“今天下午吧……四点多的时候。我跟我二哥守了一下午,幸亏是我姐那家医院,照顾得好……要不,就真缓不过来了。”
王春华反应了好几秒钟,才终于意识到李秋实话里有问题。
“……你妈她……不是……”稍稍拉开彼此的一点距离,王春华皱了眉头。
“啊,脑溢血,差点儿就不成了……我是真吓着了,当时真想给您打电话,可怕您着急,就等到我妈情况稳定了才跑回来的。”
“你、你等会儿……”王春华再次把彼此间的距离拉大了一些,“你妈……抢救过来了?”
“啊,是啊,车间主任没跟您说吗?”
“……没有。”
“那……”
“……”
“……那……”
“……”
“……哦。”李秋实最后只剩下一个“哦”字可讲了。他也意识到,自己似乎做了一件活土匪的勾当。
即所谓的,地道的,纯粹的——趁火打劫。
他在还没搞明白情况,至少是他师父还没搞明白情况的前提下,带有欺骗和强买强卖意味的……生吞活剥了他师父王春华,而且是很彻底的那种。
他看着王春华的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眉头却始终紧紧皱着,眼睛瞪着他,又不好意思总瞪着他,手臂因为情绪波动或者仅仅是因为体力消耗过大微微颤抖……这个样子……哪像个三十七八的中年人啊……
那分明就是个情事过后被羞怯和疲倦交叉感染到从内而外散发着荷尔蒙味道的诱惑者。
李秋实吞了吞口水,他想说一句“师父,我刚才太冲动了,您别生气。”
他想问一句,“师父,您没事儿吧,您那儿……特疼吧……”
他想解释一句,“师父,您真别生气,我刚才那是高兴的,我妈稳定下来,我就踏实了,可一到您家,谁知道……谁知道您正洗澡呢……”
他想补充一句,“瞅您,就围着个浴巾……谁受得了啊,本来我就激动着呢……”
可他这些话都没来得及说,因为王春华在对他怒目而视了将近两分钟之后,一个翻身就背对着他躺下去了。
“师父……”李秋实心虚的叫了他一声。
王春华半天没言语。
“……那什么……那……”有点自讨没趣了似的,他抓了抓头发,然后翻身下床,“我先把门关上啊,您等会儿。”
李秋实跑去关门了,听着他的脚步声,听着门关好锁好的声音,又听着他走回来,上了床,王春华想要推开那小子贴过来的身体,却最终还是没能挣脱那标明了就是激情余韵的紧紧拥抱。
他很想打这小兔崽子一顿,然后自己面壁思过想想为什么竟敢只裹着一条浴巾去开门。
他很想狠狠捏这小子的是非根一把,然后把他的嘴捂上,让他也尝尝喊不出声来的滋味。
他很想干脆把那小王八犊子塞进高压锅里给呲呲了,然后拿他打牙祭弥补自己过大的消耗。
可是,他的诸多想法,都在李秋实很动情很认真的在他耳边念叨那些话的时候打消得一干二净了。
那小子抱着他,嘴唇紧贴着他的耳侧,他说:
“……师父,还是那句话,我不是玩玩就撒手的人,您放心……然后,今天我妈情况稳定了之后,大夫说了,这病,就是从我爸去世时候开始积攒下来的……所以我就想了,以后……我肯定不让您一个人闷得慌,您兹不嫌我烦,我就一直在您跟前儿晃悠,我觉得,要是能让您心里头高高兴兴,踏踏实实的……也就是我最大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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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6 17:52:37 | 显示全部楼层
王春华有时候就想,自己横是个真特别容易动感情的人,他无法自控的被李秋实那句造化不造化的话给小小的震撼了一把,然后,他直到那小子拉着他到浴室一起冲澡,一起腻腻歪歪的搂搂抱抱亲亲我我,都还没能从中完全醒过寐儿来。
“师父……”和滑腻腻的浴液一样滑腻腻的,是李秋实的声音,那声音就在王春华耳根回荡,然后因为浴室的回声功能而被制造出更多暧昧的感觉来。
“……几点了?”努力让自己头脑保持清醒,王春华问了一句颇为煞风景的话。
“哦……”那小子似乎多少有点不爽,但还是老老实实拉开一点浴室门,探出头去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快八点了。怎么了师父,您是不是饿了?”
“饿个屁,看见你就饱了……”瞪了对方一眼,他伸手开大了水龙头,冲掉身上的泡沫,琢磨着自己今天真是浪费了不少水,王春华在浴液被冲干净之后抓起浴巾准备离开这间气氛颇为那个的小房子。
但是李秋实表示不满。
“哎,您这就完事儿啦?”
“嗯,你要是想在里头过年,记得三十儿晚上出来,要不没你的压岁钱。”故意说着冷笑话,王春华别过又开始泛红的脸。
他最近脸红的频率很高,究其根由不外乎就是那个精光精站在喷头下面,头发湿淋淋,睫毛上挂着水滴,全身上下都笼罩在水雾之中的小子。李秋实这段时间不可以说和他发展不迅速,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过于微妙了,微妙到让王春华觉得自己快要接受不了,微妙到让王春华觉得好像喝了什么纵情的毒药。
他陷进去了。
然后,李秋实的种种表现让他明白,陷进去的,不止他一个人。
擦干头发上的水,王春华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他一个接一个更换频道,然后发现自己的注意力根本没在电视节目上,有点懊恼的又把电视关掉,刚想安安静静松口气,就猛地被一阵电话声又打破了安静的氛围。
“喂?”疲惫的拿起听筒,另一头传过来的,是自己老妈的声音。
“华子,你刚才干吗去了?”
“啊?”上来就被质疑了一句的王春华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刚才你上哪儿去了,就六点多的时候,我给你打电话,都没人接。”
“哦……”王春华沉默了。
没人接。
多废话啊,肯定没人接啊,有人接才新鲜呢,六点多的时候,那两个被情欲冲昏了头脑的男人还正在床上搏斗呢,所以什么电话铃声,肯定都成了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了。
“那个……妈您有事儿嘛?”王春华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太心虚。
“有啊,我问你,三儿他妈是不是今天上医院了?”
“啊,对,您怎么知道的。”
“我听你爸说的,他下午出门儿买东西,碰见你们单位的人了。”
“是吗……”沉默了片刻,王春华看着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李秋实,示意他别出声之后,接着开口,“他妈没事儿了,三儿跟我说今儿下午已经抢救过来了,你甭担心。”
“哦,三儿在你那儿呢?”
多么敏锐的直觉,多么精准的推测,王春华为自己母亲无奈的喝彩了一声。
“嗯,在呢,正洗澡呢,这不是……医院里什么病菌都有,我就让他……”
自己都觉得这个谎话足够愚蠢,王春华说到一半儿说不下去了。
“成,那没事儿就好,哎对了,竞竞刚才来了个电话,说她今儿晚上回家,拿几件厚衣裳。”
“啊?哦……什么时候到?”听到女儿的名字,以及女儿要来的消息,王春华从脊梁沟里升起一股凉气来。
“估计快到了吧。”
母亲停顿了一下之后,又说了一些无关轻重的话,就挂了电话,王春华放下听筒,看了一眼终于松了口气似的李秋实,然后叹了口气。
“待会儿竞竞要来,估计马上就到。”
“哦,听出来了。”好像并没有太多的惊讶。
“你……走吗?”
“我走哪儿去?”
“回家呀。”
“回家干吗?”
“你……你妈……”
“哦,今儿晚上我二哥在医院陪床,明天是我。”
“那,你……”
“师父。”那小子开始傻乐了,“您瞧您不好意思的,我又不是头一回住您这儿了,竞竞来就来呗,反正……”
“你闭嘴。”无力的斥了他一句,王春华站起身,朝里屋走了过去,“别的甭说,先把衣服穿上。”
“噢~!”李秋实屁颠屁颠跟在后头几步走进了卧室的门。
常言说的好,做贼心虚。王春华现在就对此深有体会,他面对着正在翻箱倒柜找厚实衣服的女儿的背影,虽然衣着整齐,还是有种赤裸裸游街的感觉。
然后,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李秋实。
“竞竞,多拿几件儿,眼瞅着天就凉了,听天气预报说明天还下雨呢。”好像个当妈的一样在那儿唠唠叨叨的小子看来是真没拿自己当外人。
“李叔,您放心,我不怕冷,其实拿了也未必穿,就是跟宿舍放着以防万一的。”大姑娘无奈的笑了笑。
“不怕冷跟不觉得冷是两个概念,等天儿冷得让你怕的时候就该冻着了。”李秋实还不罢休,他从敞开的大衣柜里摘下一件呢子外套递过去。
竞竞没说话,但是无奈的笑加了个更字,她把外套接过来,叠放在一边。
“带着啊,可别偷着塞回去啊。”
“行了李叔,估计我妈要是在,也未必能有您那什么。”
“哪什么呀?怎么了,嫌我唠叨啦?我这叫关心你,你得听知道吗,不听老人言,吃亏在……”
“你消停会儿吧祖宗。”王春华终于不堪忍受了,他打断了那小子的啰嗦,然后冲竞竞说了句“收拾好了早点儿睡”就准备往卧室走,他相信李秋实不会再胡说八道什么引人遐想的话,他也相信竞竞不会拿她李叔那些引人遐想的话当真,但是,他没想到那引人遐想的话,并非出自李秋实之口。
他女儿,王竞云同学,很随便的说:“嗯,您也早点儿睡吧,都快九点了。您今儿瞧着,好像特累。”
王春华觉得脑子里咔嚓一声,好多原本连接在一起的东西都断了,而且糊了,发出一股烧焦的味道来。
他像个哑巴一样嗯嗯啊啊的应付掉了女儿的叮嘱,然后钻进卧室就没再出来。
他在耐心的边缘挣扎,边挣扎边等待,他一直等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才终于在卧室门打开又关上了之后从床上坐起身来。
“哟,您没睡着啊,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您早睡着了呢。”李秋实标志性的傻乐了两声。
“啊,没呢。”揉了揉眼皮,王春华在沉默了几秒钟之后开口,“你刚才……都跟竞竞聊什么呢?”
“啊?没聊什么呀。”
瞎掰,绝对是瞎掰,看你小子那一脸意犹未尽的表情,还有那张闭不严实的嘴就知道刚从亢奋的聊天话题里登出一只脚来。
“竞竞都跟你说什么了?”懒得重复问题,却还是控制不住问了。
“真没什么。”李秋实继续傻笑,他锁好卧室门,走到床边,然后动作灵活的钻进被窝,“我帮她收拾了一下东西,然后聊了两句无关紧要的,她跟我说……”
“说什么?”
“您想知道么?”
“……”又来了,王春华只觉得现在这个表情的李秋实非是“欠抽”二字不足以形容,“爱说不说,不问了。”
“哎——别介别介,您瞅您,我这儿跟您闹着玩儿呢。”李秋实腻过来,得寸进尺钻进王春华的被窝,“她刚才跟我说,您看着脸色不大好,问我您是不是不高兴。”
“我……瞅着像不高兴?”王春华下意识的摸了摸脸颊。
“啊,有点儿。”点头的时候,用下巴在对方锁骨上磨蹭的小子仍旧在笑,一双手却滑过去揽住了王春华的肩膀,把还没有享受够的激情余温又给捂热了几分。
本想骂一句“我脸色不好也是你小王八蛋的责任!”,可用余光看到好像个孩子一样窝在自己颈窝的李秋实,王春华还是没能让那句话说出口。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母亲头两天刚说过的话,老太太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着什么“华子是真疼三儿,估计在他心里头,跟三儿一比,他那仨弟弟,连咱俩,就都得扔了。”
那话,是说给王春华的父亲听的,老两口哈哈一乐就过去了,可字字句句王春华都记在了心里,并且琢磨了半天。他想,估计是真的,他看来是真的对李秋实太上心了,以至于这情绪到了掩藏不住遮挡不住的地步,换句话说,在局外人眼里属于特别在意的这种情感,已经好似出墙的那枝红杏一样,招招摇摇,让你想不去注意都不行了,那太明显,太明摆着了。
这样好吗?
王春华皱着眉,带了点儿压抑的叹了口气。
他有时候都纳闷,自己怎么就跟李秋实凑到一起去了呢?他怎么做到的?若是自己分析,肯定不止李秋实一方的错,或者说,即使错都在那小子身上,他也绝对未曾横加阻拦,反而是将错就错了。于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积极响应了李秋实攻城略地的王春华根本不算受害者,他是同谋,是同党,是同案犯。
同不同的都好说,关键是现在已经到了这个程度,他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方法面对自己这一家老小呢……?他该怎么掩盖,又怎么两全其美呢……?
他怕早晚有人会在其中受到伤害,这和在战争年代挂彩不一样,可能会受伤的是他的家里人,是跟他血脉相连的那一个小群体,一旦有朝一日事儿捅出去了,他该为了谁舍了谁?
这个问题他不敢想,因为一想起来就让他头疼欲裂,他怕那种二选一的境地真的会在某一天出现在他面前,他怕自己会最终因为无法抉择而让天平的两端都受到损害。
两败俱伤,还有什么情况比这个更惨烈的嘛?
他摇了摇头。
“师父……又瞎琢磨了吧您……”耳边突然传出一声低低的疑问,王春华条件反射的抬头,正对上那小子丝毫不加掩饰的目光。
“啊。”苦笑了一下,他干脆一狠心开了口,“我就是想啊,要是有一天,我爸妈,我那仨弟弟,还有我闺女,都让我跟你一刀两断,我该怎么办。”
他说完,等着对方无言以对,等着对方跟他闹别扭,等着对方一翻身就带着气睡过去了,可是,他只等了几秒钟,颇为肯定甚至是坚定的回答就跟过来了。
“还能怎么办,那就断啊。”李秋实语速不快不慢,而且态度很是认真,这绝对出乎王春华的意料。
“你……”
“师父,我没想过要跟您家里人争宠,我自己知道我争不过,血浓于水您说呢,我连跟我师娘争宠都没想过,更何况您家里人。再说,这个家跟您三十八年了,我刚跟您几天呐。所以……万一有一天有人非逼着您跟我断,您别怕我心里难受。”
那话说得足够流畅,可行云流水般的滑过王春华的耳根之后,却怎么都好像利刃一样戳进他心坎儿了呢?
“……照你这意思,我都不值当让你争取一把?”绝对是开玩笑的语气了,王春华觉得自己装得足够高明,“你瞅咱车间大刘,因为第三者,跟媳妇儿闹离婚的时候天翻地覆的,俩女的抢他,人脑子都快打出狗脑子来了……”
“我不抢……”手臂收紧了,嘴唇贴近了,王春华觉得自己几乎能感觉到紧紧抱着自己的这小子强烈的心跳声,然后,等他听到后面的言语时,心跳强烈的就不再是李秋实一个人了,“师父,我其实……真没自信跟您家里人抢您,我觉得我肯定抢不过,我也不想给您心里添堵。可是……只要是您……您要是想让我……让我抢,那我就抢,不止是抢,我得把自己跟您绑一块儿,兹是您的主意,天王老子也别想从我手里把您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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