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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leewonting

【郑二】《第十年》 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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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14 19:41:21 | 显示全部楼层
“你父亲呢?他同意你这么做吗?”那才是麻烦所在。
    柳青迟疑了一下,说:“不关他的事。”
    护士长突然伤心了,吸了吸鼻子,说:“柳医生,我约你来,不是想打击你,更不想伤害你,真是为了你好,刑主任这次出差,时间会非常长,弄不好你孩子会打酱油了,他都回不来,你找谁说话?你还年轻,真的不值得。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荀晓东刚要离开,经侦队的人就上门来了,两个年轻男人出现在院长办公室门口,表情是一样的肃穆。
    “请问哪位是佟西言医生?”
    佟西言站起来:“我是。”
    “我们是公安局经侦队的,你涉嫌参与刑墨雷受贿一案,请跟我们走一趟。”
    佟西言突然松了一口气,回头看梁宰平的意思,梁宰平点了个头。
    等人走了,荀晓东要跟去,梁宰平才开口:“晓东,争取,让他们,见一面再说。”
    荀晓东点点头,离开了。

    此后的四五天,医院里不断的有人被提走,又回来,涉及的人员包括药剂科设备科以及临床几个科主任,甚至还有王副。
    这本来应该是扰乱人心的事,可医院里,一切都祥和宁静,各部门工作有序,连病人投诉都少了很多。
    梁宰平频繁的下病房在各科室走动,几乎一刻不闲,什么都过问,态度温和精神抖擞,甚至为门诊病人倒茶。
    白天不动声色稳着大局,宁可夜里拖着病弱的身体挂盐水,一回到家,全身松懈,瘫在沙发灰着脸色很长时间都不动一下,把保姆心疼的天天在家熬莲子燕窝虫草人参,恨不能让他当饭吃。
    保姆劝他:“您歇一天吧,您这是成心不让自己好过啊。”
    梁宰平拨弄碗里的莲子羹,他只是苦笑,低头弄莲子,怜子清如许,他是心病难偿,梁悦一天不肯回来,他就多痛一天。倒不如忙起来,忙得自己无暇想他。

    荀晓东到底是常在相关单位走动的人,没多久,就有了刑墨雷的消息,暂时扣押在附近一个看守所里。他通知梁宰平,问他有什么嘱咐,梁宰平说刑墨雷自己有分寸不需要多说什么,就是让佟西言见见他。
    就这样,佟西言终于见到了一个星期没有消息的刑墨雷,虽然隔着一张桌子,附近还有穿制服的看守。
    刑墨雷的脸色非常差,人瘦不说,胡渣乱糟糟,眼底一片青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还是那天穿的那套衣服,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堪,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两个人一照面,真有相顾无言两眼泪汪汪的感觉。佟西言死死咬着嘴唇,指甲都要陷进手心里了。
    刑墨雷紧张的小声问:“你怎么会来?你不该来!”
    佟西言哽了一下,知道他是担心拖累自己,忙说:“我没事。你那张卡我一直没动,荀律师说,没有证据证明我主观方面是故意性质的,所以不会有大事,可能要罚款。”
    刑墨雷松了一口气,突然笑了,说:“幸好,不用做亡命鸳鸯。”
    佟西言没说话,只是瞪他,眼眶湿了,赶紧抬头看天花板,这老家伙一点儿不着调,根本不知道外面多少人揪着心。
    见他这样,刑墨雷也沉默了,他知道他不好受,实在不能再没心没肺的开那些玩笑。
    时间紧张,佟西言勉强收起了自己的情绪,低声说:“院长醒了,上班好几天了。”
    刑墨雷惊讶的抬了一下眉。
    佟西言说:“你再撑几天,院长,还有荀律师,都在想办法。”
    刑墨雷说:“放心,死不了。”
    佟西言不忍看他头上的新生华发,低头,眼泪落在地面,只沾湿了睫毛。

相比起这头的人仰马翻,梁悦在刑少驹那里,则是平静无事闲得发慌了。他根本没有想到他走以后,发生了这么多事,刑少驹也一样不知道,他那不像话的父亲正经历牢狱之灾,可能会更糟糕。
    兄弟俩搬了椅子坐在阳台一打啤酒一碟花生米,观星赏月畅谈人生,秋风飒爽,两个人都觉得惬意,梁悦的心境平和多了。
    “所以,早点回去吧,梁叔现在都不知道多着急了,别把整个市翻过来找你哦。”刑少驹脚架在阳台上,一颗一颗抛接花生米。
    梁悦手臂压在脑后,先没说话,突然又问:“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刑少驹说:“你就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梁悦想不到,他的世界只有梁宰平,这个男人的霸道像空气,他不表现出来,可你根本摆脱不了。
    刑少驹说:“爱是自私的,无情的,拌着砂糖的毒药,让人飞蛾扑火,心死为止。”
    梁悦笑着扭头看他:“你朗诵啊?”
    刑少驹说:“你就说我爸跟佟叔吧,折腾这么多年了,两个人在一起真正快乐的时候有多少?也就是现在,才能在一块儿处处,还不能是光天化日之下,得藏着。”
    梁悦说:“你举个积极点的例子行不行?”
    刑少驹说:“我身边没有积极的例子,我爷爷奶奶早没了,爸爸妈妈离婚了,没亲没戚,我爸就一个结拜兄弟,哦,你也认识,就是宝丽金的老板,他还惨些。”
    梁悦想着陈若那嬉皮笑脸的样子,还真想不出来这个人在感情上也受过打击,问:“他怎么了?”
    刑少驹说:“我那时还小,从我爸那儿听来的,陈若当时开了一家夜总会,跟店里的领班谈上了,听说感情特别好,后来有个客人一定要带领班出台,他不肯,动了手,混乱中那女的被刀扎中了心脏,就死在他面前的。那回闹得挺大的,店都关了。”
    梁悦说:“难怪他一直单身,看不出来还是个痴情种。”
    刑少驹笑了笑,说:“他不是痴情种,他是没办法。那个要带他马子出台的,是他亲哥的人,故意的,你知道他哥哥是谁?当时是我们市长呢。”
    梁悦想起来了,梁宰平好像提起过,于是说:“哦,这我知道一点。”
    “你知道什么?他们兄弟梁子结大了。陈若明明知道那是他哥的人,可他后来专门关了店一心为报仇,亲自开车把那个行凶的撞死了,来回碾了好几下,听说那卷录像带特残忍血腥,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没了,车也没了,市长的秘书亲自证明事发当时陈若跟他在一起,据说陈若是去举报河道污染的,谁信呢,可死无对证啊,明眼人一眼就知道是市长在后面撑腰了,谁会深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梁悦像听故事,说:“这么说来他们兄弟感情不好?”
    “嗯。陈若是私生子。”
    “那他还这么嚣张?”
    “这个,我猜,他一定掐着哥的软肋呢吧。”
    “你爸没跟你说啊?”
    刑少驹切了一声,说:“我爸从来不跟我说这些,我是无意中听到他讲电话,再加上看报纸看新闻,那样,脚指头都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梁悦说:“你杜撰连续剧呢?”
    刑少驹说:“可能吧,我猜的。”
    梁悦拿花生米丢他,笑骂:“我是跟你谈爱情,不是听你讲故事!”
    刑少驹躲开了,说:“纸上谈兵,有什么意思,你谈一个不就知道了。”
    梁悦突然没了声音,静静看着满天星,说:“少驹,你说我是不是有病?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哪个女孩子,我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刑少驹不信,说:“怎么可能,那你告诉我,你第一次那个的时候,想着谁?”
    梁悦斜眼看他,说:“你呢?”
    “钟丽缇。好了,轮到你了。”
    梁悦沉默。
    刑少驹抗议:“喂,太不够意思了吧!”
    梁悦又是沉默,直到刑少驹都快被晚风吹得睡着了,才听他问:“你真想知道?”
    刑少驹迷蒙嗯了一声。
    梁悦低着声音说:“第一次,是梁宰平帮我弄出来的。”而且是用嘴。
    刑少驹惊得清醒,打了个寒战,想了想,小心翼翼说:“梁悦,你们……”
    “你想哪里去了。我那年十五岁,还跟他睡一张床,我一直挺虚,有天后半夜被憋醒了,难受得打滚,把他吵醒了。他问我哪儿难受,我说下面难受,他就……第二天他还专门给我上了一堂扎扎实实的卫生生理课,坦白讲,他是个称职的父亲。”
    刑少驹压下心里毛毛的感觉,说:“真觉得他是个称职的父亲,你现在就不会在我这儿了。”
    梁悦灌了一大口啤酒,没说话。
    刑少驹说:“梁悦,你不能一直在这里躲着,你看,问题你都知道。拒绝其实并不难,梁叔那么疼你,不管是哪种性质的疼,我想他不会愿意看你痛苦。你先跟他说清楚,然后再搬出来单住,省得尴尬。你觉得怎么样?”
    梁悦还是没说话。
    刑少驹补了一句:“大哥啊,我觉得我也算是见识过的了,我爸的事,我都能接受,可你跟你爸的事,我接受不了了,你们是爷俩,再不划清界限,那可就是乱伦啊,你能承受得了吗你……”
    梁悦把易拉罐捏的哔哔作响,头埋在膝盖里,一直没再开口。

    荀晓东打听到了经受刑墨雷这个案子的所有人,他列了名单给梁宰平,包括法官检察官等等。
    梁宰平一个一个的推敲了名单上的人,可以松动的,都让荀晓东暗地去做了,没有用医院的资金,自己掏了腰包。他跟荀晓东开玩笑,说这些帐你都要帮我记着,等过了这茬,都是要刑墨雷还的。
    最后剩下的法官,是市中级人民法院副院长,这个人梁宰平没有接触过,据说刚正不阿。他让荀晓东查查他这两年经手的案子,然后坐在办公室里推敲了很久,终于有了突破口。这个副院长两年前断过一个案子,是市政府要征用市郊一片土地,价格倒压得不低,可当时正是房价大涨的时候,地主不肯卖,市里硬是给买了下来了,官司打到二审,经手的法官就是这个副院长,他出奇的固执正义,推翻了一审结果,市政府败诉。这事儿弄得市里几个领导很不高兴。
    梁宰平敲着桌子,边看窗外的风景边无奈笑。这见了鬼的世道,他想,好人哪是那么容易做的。

肿瘤科本来就已经少了一个佟西言,现在刑墨雷的事也已经昭告天下,这个主任短时间之内不会回来,病区里只剩于鹏勉强撑着局面,原本预约的病人都纷纷转院,门诊一时三刻也不敢收重病人上来了。
    梁宰平特意让轮转的那几个暂停在肿瘤科帮忙,又把原本坐急诊的一名主治调了上去,可谁也没想到,于鹏在这个时候,提出要辞职。
    辞呈放在梁宰平的桌上,于鹏的态度不亢不卑,说:“很抱歉。”
    梁宰平说:“为什么?”
    于鹏说:“对方医院,待遇什么的,都更好一些。我不是在跟您讨什么,实在是很抱歉,我已经答应对方了。”
    “是,哪家医院?”
    “华谊医院。”
    梁宰平说:“可你在这里的合同——”
    “我没有签。七月已经到期了,新的我没有签。本来想在七月份就跟向您辞职,可是您出了事,所以我就没再添乱。”
    看来是去意已决了。
    梁宰平说:“你在恩慈,也有十几年了,当年是,低职高聘进来的,孙副允了,你,副主任的待遇,可没有给你,副主任的位置,这一点,我是,有责任,要向你道歉的,是医院,先失了信用。”
    “医院失了信用,可这些年,你还能,坚持,自己的原则,不声不响的,为医院做实事,这很难得,你要辞职,我其实,是舍不得的,我是真舍不得。在刑主任手里,做事做人难,你不说我也知道,也是委屈你了。”
    一大段话说得梁宰平舌头都要打结了,也算得上是真心诚意,可于鹏只回了一句:“哪里。”
    梁宰平喝了一口水,稳了呼吸,斟酌了一会儿,说:“我为我的过失,向你道歉,你是不是,也要为你的过失,跟我,道个歉呢?”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八月份,去省厅之前,我本来,想找你谈谈,可我的脑子,那时,总是犯糊涂,大概是见了你,可就是,没反应过来,要跟你说什么。”梁宰平顿了一下,问:“我这样说话,你听得清楚吗?”
    “还可以。”
    “我当时,知道,是你挑唆家属这样去做时,我真是,后悔啊,因为疏忽,而失去了一个好员工。” 梁宰平突然猛捶了一下桌子,怒道:“可这都是,你的私人恩怨,你不该拿医院的前途做赔!”
    “那么,您能赔我十几年的前途吗?” 于鹏坦然看他,根本不像是被揭穿了阴谋。
    梁宰平撑着桌面站起来,冷冷道:“于是你,用后面二十几年的前途,来赌我的医院?!”
    于鹏无动于衷。
    梁宰平说:“你要辞职,是你的自由,华谊,不会聘你,市里其它医院,你也不用再去试。”
    于鹏白着脸说:“有没有人劝过您,做事不要这么绝,要给人留余地?”
    梁宰平疲惫的揉太阳穴。这是他醒后第一次说这么多的话,他咬到了舌头,而且头痛,他说:“你为什么,不问问自己,这样有证有据的捅暗箭,你是不是也给刑墨雷,留了余地。”

    佟西言被突然调回科室去,暂代主任一职。他并没有十分惊讶惶恐,因为梁宰平跟他“打过商量”,他尽力保全刑墨雷,代价是佟西言必须坐肿瘤外科主任的位置,而且必须要坐牢稳了。
    佟西言觉得自己确实是有必要在这个时候为刑墨雷做点什么,他没有太大的能力救他,可他能替他带好兵,看好家。
    护士长最近变得多愁善感,佟西言回归那天早会,她躲在更衣室哭了一场。很快,她就发现了佟西言的改变,他能够严厉的对那些小年轻说话,在出现问题时,他不像从前那样包庇他们纵容他们了。他看起来硬气了很多,话更少,脸绷得更紧,除了凌厉的眼神,其它的,跟刑墨雷居然像了起来,甚至是平时说话的方式都有了改变。
    十年的形影不离,影响岂是一点两点大。
    护士长看着他死撑的背影,又伤心又欣慰。

    关华打电话给佟西言,问刑墨雷的究竟,佟西言如实相告,他依然叫她师母,并且为田蓉的事道歉。
    关华说:“不必,我知道是这样,跟她说了,是她自己执迷不悟。”
    佟西言说:“谢谢您。”
    关华有些感叹:“好歹做了二十几年的夫妻,出了这么大的事,居然没有人跟我说。”
    佟西言说:“怕您连累。”
    关华那头伤感的说:“讲什么连累,我跟他的婚姻,他即使有一万个不是,到底先背叛的人,是我。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从来不解释,从来不管别人的眼光,跟个孩子一样任性。可生存在这个世上,怎么可能不管不顾那些,落得现在这样,叫人说什么好。”
    佟西言鼻子酸了,连忙关上主任办公室的门,走到窗边去安慰:“您也别太伤心了。”
    关华问:“少驹知道吗?”
    佟西言说:“刑老师不让告诉他。”
    关华说:“嗯。”停顿了一下,又说:“药商那边,我看看能解决多少,算是最后一次帮他。”
    佟西言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谢谢您!”
    关华突然说:“你什么身份替他谢我?”
    佟西言被喝得一愣,电话却已经挂掉了。

    十月初,荀晓东在一审开庭前最后一次与梁宰平见面,两个人有了分歧。
    荀晓东说:“最坏的结果,判二十年以上甚至无期,没收全部所得,而且还有巨额罚款。医师执照肯定要吊销,任何医疗单位不得聘用。”
    梁宰平不悦说:“那等于要他的老命。”
    荀晓东有些遗憾:“刑期我尽量压,可医师执照,这个我的能力有限,您恐怕要有心理准备。”
    梁宰平一砸文件夹说:“我要什么心理准备,又不是,吊销,我的执照!最多,把正高职称革了,执照,不能消。”
    荀晓东坐在沙发里皱眉头,无奈说:“这么跟您说吧,执照,是多半不保了,您做的那些,最好的结果就是不用坐牢。”
    梁宰平长叹,说:“晓东啊,我是,宁可他坐十年牢啊!”
    荀晓东慎重的点头说:“我明白。”
    梁宰平说:“非得我亲自,去讨人情,我倒是无所谓,只是,我出面,没有你方便,也没有,你熟悉程序操作。”
    荀晓东还是那句话:“我明白。”
 楼主| 发表于 2010-4-14 19:41:35 | 显示全部楼层
开庭那天佟西言没有去,他有两个大手术,需要十几个小时时间,他特意跟巡回护士说了,拒绝参观,谁也不用跟他提刑墨雷三个字,他要分心。
    梁宰平一样也没有去,他甚至没有去医院,因为梁悦回来了。梁宰平正吃早点,门自己开了,梁悦自如的把钥匙扔在钥匙盒里,踢掉鞋子换拖鞋。
在保姆跟梁宰平的注视下,他没事人一样走过去坐在餐桌边,伸手捞过父亲的玉米粥喝。保姆连忙再去厨房盛了一碗。
    梁宰平仔细看了看人,没有瘦,精神也不错。那就可以了,他不想冒冒然问他这一个多礼拜去了哪里。
    父子俩安静坐着吃早点。
    电话铃响,保姆去接,问梁宰平:“荀律师说您的手机没人接,他问要不要来接您去法院。”
    梁宰平说:“不用,我不去。”
    保姆转告了他的话,把电话挂了。
    梁悦问:“怎么了?”
    梁宰平说的稀疏平常:“你刑伯伯,今天上庭。”
    “为什么?”
    “因为受贿。”
    梁悦举着勺子半天,说:“少驹不知道。”
    “你这一个多星期,都在他那里吗?”从这态度上,梁宰平已经可以判断得出来了。
    梁悦没有回答,再问:“严重吗?”
    “可能会被判无期徒刑。”
    梁悦一下子接受不了,无期是什么概念,就是说刑墨雷要在牢里待一辈子,刑少驹等于没了老爸了。
    “少驹应该知道!”梁悦没有回答他的话,直接站起来要去打电话。
    梁宰平在后面出声阻止:“自然,会有人,在适当的时候告诉他,你现在,要跟他说什么?让他来,看他的父亲最不想,让他看到的一幕?”
    梁悦刹住了脚步,立在客厅中央,有些烦躁。
    梁宰平说:“过来,把早点吃完了。”
    梁悦重新拿起勺子时,梁宰平才又轻声说:“你该学着,给大人,留点尊严。”
    梁悦似乎没听到,喝干净粥,吃掉白煮蛋的蛋白,把蛋黄放盘子中央,推给父亲,说:“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我准备搬出去住。”
    梁宰平没什么表情的看着他,隔了几秒钟,问:“家里容不下你?”
    梁悦一样没什么表情:“我想,你知道是什么原因。”
    气氛立刻变得很糟糕。梁宰平放了勺子,擦脸的毛巾抓在手里紧了又松,拉开椅子站了起来,慢慢走向楼梯口,萧条的背影像个老人,毫无生气。
    保姆看着心疼,想去扶他一下,可一想到这人的性子必定推开她,只能不满的看了看桌边上难伺候的小少爷。

    一审判决很快下来了,荀晓东在法庭上都能风淡云清的表情,到了梁宰平办公室,却仍是刷出了一脸的冷汗。
    梁宰平倒没有他想的那样暴跳,体力和精神都不像前两天那样好,坐在椅子里,似乎是没力气开口。
    荀晓东说完了,坐如针毡,很长时间都没见梁宰平动一下,怀疑他没听清楚胡子或者在走神,他只好又大了点声音重复了一遍:“判决结果是两年有期徒刑。”
    这已经是很不得了的了,能查到了帐目就有两百多万之多,这个数是要判无期的。
    梁宰平瞟了他一眼,说:“嚷什么,我听得到。”
    荀晓东说:“您怎么说?”
    梁宰平说:“我砸进去的,是几个两百万?这样的判决,你叫我说什么。”
    荀晓东说:“很抱歉我是真的尽了力……”
    梁宰平一摆手说:“准备上诉吧。”
    荀晓东点了个头,临走忍不住好奇问:“您跟刑主任,是过命兄弟?” 梁宰平的动机,实在是叫人琢磨不透。什么交情会这样竭尽全力,就算手下重臣,就算是惜才,可他所了解的梁宰平不是个会做亏本生意的人,刑墨雷这次就算是不坐牢,欠的这笔钱,做到退休都已经还不清了,二审还要耗多少,还是未知数。
    梁宰平没回答,拍了一下椅子扶手站起来:“你再去,安排佟西言见见,先稳稳他的心,其它的事,我亲自去。还是,不能偷这个懒啊。”
    荀晓东觉得这个男人这一年老了,从前无论什么时候见了他,都是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乐观开朗,处变不惊,这个年纪的男人,风度本来就比长相更显魅力。那时哪个见了他们父子俩不感叹不羡慕,可现在,谁都轻易看得出来,梁宰平各方面状态都欠佳,真正是年近半百的人了。毕竟受了那么大的创伤,能恢复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什么?!”陈若差点没跳起来,扑过去要抓男人的领子。
    男人立刻出声提醒:“时速一百,想死就试试。”
    扭头看前面飞驰而过的风景,陈若才不甘心的收回手,忿忿说:“你有种!”
    男人说:“才判了两年,你还不满意?总不能无罪释放他。”
    陈若双臂抱拳,说:“无罪怎么了,又没有直接被告!判他无罪,谁有意见?”
    男人冷笑,说:“叫你读书你要逃学,你当法律是个摆设?”
    陈若哼了一声,说:“书呢,我是没你念的多,所以我没本事做一名合格的衣冠禽兽,不过光脚不怕穿鞋,既然你说法律不是摆着看的,我倒挺愿意陪你一起看看堂堂国家高级干部……”
    “到了。”男人没等他说完,自顾自开门下车。
    陈若念了声操,从另一边出去,扶着车门抬头看面前的房子,不算很大,是非常大,果然郊区的地皮比较便宜吗?
    陈若叫住了开门的男人:“喂,要干嘛?”
    男人说:“你不是一直想要人给你道歉?”
    陈若说:“那也没必要见你家长吧?”
    男人扭头看他,说:“你就从来没有去打听过?爸爸仍然留在你那里。”
    陈若说:“别套近乎,你爸是你爸,我爸早投胎不知道多少回了。”
    男人嗤笑:“现在还纠结这个,你要幼稚到什么时候。”
    小保姆机灵的接了男人的包,好奇的看着客人一眼,本分的立在一边垂了头。
    “太太呢?”
    “在楼上。”
    “请她下来。”
    “不用了。”楼梯上慢慢走下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气质相貌不俗,只是面上的表情,冷得像个石膏像。
    陈若咧嘴一笑:“好久不见啊嫂子。”
    女人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突然冷哼了一声,问男人:“你带这杂种回来做什么?”
    陈若抢在男人面前开口,笑嘻嘻说:“嫂子,你说话还是这么可爱,害得我每次见到你,都好想替大哥做他不愿意对你做的那个事。”
    他在“那个”两字上面放重了音,暧昧的向女人抛了个媚眼。
    男人对呆立在一边的小保姆说:“去倒杯水。”
    小保姆紧张的鞠了个躬,逃开了。
    男人谁也不去看,脱了外套扔在沙发里,挽袖子拿起门边浇花的铝壶,说:“几年没见了,不要一见面就你来我去的,让人看笑话。”
    女人说:“你既然带他回来,就不怕谁看笑话。”
    男人关门前,抬头看了她几秒钟,说:“不是你想他,他怎么肯来。”
    “哦,这么说,是专程来看我的喽?”女人的气势明显弱了。
    陈若笑了一声,说:“不是的嫂子,我是想问问你看,我的纹身好不好看。”
    他脱了T恤,潇洒的甩甩头发,前面后面,像个模特一样大方的展示自己的身材。那些在看守所得的疤都还清晰。
    女人问:“你什么意思?!”
    陈若正了脸色,问:“我问你,好看吗?”
    女人咬着牙没说话。
    陈若说:“其实我也有一直想去纹身,你知道我们这些混混,身上要是有个疤,特别是刀疤什么的,那多带劲,人一看你就知道你是见过世面的,是吧嫂子。我早就想去纹了,可你老公不同意,那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同意?”
    女人的脸铁青,陈若看着她,渐渐笑开了,说:“嫂子,虽然我知道你一直是,可是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直接就摆出一副被抛弃的怨妇状行不行?很丢脸啊。”
    话刚落音,脸上就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陈若一愣,立刻反手回敬了一个,一瞬间突然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么做,看向那可悲的女人,他拉开门冲了出去。
    男人正悠闲的浇花,听到声音,扭头看,却冷不防被一拳砸进了花丛里。
    陈若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他觉得自己受了很大的侮辱。
    男人躺在蔷薇丛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问他:“解气了吗?”
    陈若抬腿补了一脚,说:“还行。”

佟西言坐在主任办公室对着计算机的屏保图案失神发愣。荀晓东刚走,他很惋惜的通知了判决结果,并且说,梁院长的意思,安排时间再见见人。
    护士长站在门口看他,她听到了对话。
    佟西言很茫然,早上在手术室,他遇到一个不确定性质的管路,习惯性的向对面的一助伸了血管钳出去说:“您看……?”
    一助惶恐的眼神让他瞬间惊醒,哦,不是他,从现在开始自己是一个人了。
    这么快,好像灾难,突然就改变了,离开了,他几乎都没有时间来彻底的接受。他害怕再去看他,因为知道他不会愿意在最落魄的时候让他看到,从来如此,在他面前他一直强大到足以应付一切,几乎什么都难不倒,像堵遮风挡雨的墙。
    那个和尚说,年内难得太平,如果是因为两个人的融冰而传染给他恶运,那他宁愿进去的是自己。有时候他真的想陪他一起进去,靠得近一些,就像上第一台手术,他挨着他的头,嘴巴凑到他的耳边,握着他的手,教他怎么准确分离模糊一片的器官组织,那是只属于他的温柔。
    心里憋得想哭,他赶紧跑到水槽边用冷水擦脸,顾不上发泄的动作会弄湿胸前大片白大褂。
    两年的时间不算长,十年都过来了,这点时间真不算什么,可医师执照,对于一个行医二十几年的正高级别的外科医生来说,那几乎是命根子,是全部的财富与精神支柱。佟西言不能想象刑墨雷在庭上听到这一判决,他是什么心情。
    “你去看看吧,安慰安慰他。”护士长轻轻劝。这段时间她也受够了,其他科室的护士长都旁敲侧击的向她提到刑墨雷,整个外科最嚣张的主任,因为她跟他的那段过时的绯闻,有时女人真的尖刻得可怕。
    佟西言摇摇头,说:“他不会见我的。”他了解他。
    “那要么,我去见?”
    佟西言抹着下巴的水,黯然说:“也好,记着别跟他提柳青的事。”
    “……知道的。”

    护士长在路上一直警告自己别哭别哭千万别哭,可见了人,几乎是立刻就泪如泉涌了,只差没扑到怀里去嚎啕。
    刑墨雷皱着眉头哭笑不得看她,说:“我判死刑了你哭成这样。”
    护士长眼泪鼻水都混一块儿,骂道:“你怎么这么没心没肺啊,你知道大伙儿多担心你吗你还开这种玩笑!”
    刑墨雷举手说:“得得得,我错了。”
    护士长不住抽噎,袖子擦了个透湿,说:“外面的事,你都不用操心,你只管好好照顾自己,别让西言担心,你在里面受罪,他在外面还不是一样的煎熬,于鹏辞职了,科室里只有他撑着,没完没了的上手术加班做事,还要操心你,你都不知道他成什么样子了。”
    刑墨雷黯了表情,说:“……苦了他了。”
    “他本来要来,怕你不见他,让我替他来的,荀律师在准备二审上诉的事,大家都还在努力,执照的事,你别太消极。”
    “想哪儿去了,我像是会消极的人么,反正后继有人,我权当是早退了,有得休息还不好。”
    护士长瞪着他,说:“别跟我犟,我还不知道你啊。”
    刑墨雷有点别扭的笑,在里面待了快一个月了,连笑,都觉得脸上肌肉僵硬了。
    “你有什么话带给西言的,跟我直说吧。”
    刑墨雷叹了口气,说:“没什么话,你帮我看着点儿,提醒他别太累,事情多放手给下面的人,自己看着就行,不要样样都亲自去做,别叫家属钻他的空子,也别让其他科室的占他便宜,他现在是肿瘤外科的科主任,不需要跟其他科的主任叫老师,有空多陪他说说话,下班了记得拉他去吃饭,还有他抽屉里那两条烟,是我顺手放的,不是叫他抽的,不许他抽,告诉他打病历的时候别老是咬手指头,外科医生那手脏成什么样子了还跟小孩子似的随便就放嘴里……”
    护士长咬着嘴唇闷声哭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他猛然惊觉自己说多了,立刻刹住,双手绞着,低了头,掩饰自己的痛苦。
    “你、你自己去看着呀……你自己去看着他呀……”护士长只管哭了,说来说去就剩这一句话。
    刑墨雷终于受不了了,站起来说:“别哭了,回去吧。”之后就在护士长完全模糊的泪眼里跟着狱警决然离开了。

    佟母对着挂历数日子,儿子都快两个礼拜没回家了,刑墨雷出事以后,她跟老头子都担心得不得了,可又不敢去问儿子,怕他更难受,就盼着他回家来,做点好吃的给他,安心让他休息好。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人回来,打电话去问,说忙呢,加班呢,回不来了。
    佟母琢磨着这么下去,一个没出来,一个倒要先垮了,于是炖了一锅人参,给儿子送了过去。
    到那儿一问,说佟主任上手术去了,一时回不来。
    佟母在手术室外面等啊等啊,等了一个多钟头了,实在是坐的要睡着了,才忍不住过去跟守门的小护士说,劳驾你,佟西言的手术几时结束,我是他妈。
    小护士连忙说,您坐这儿再等等,我打电话问问里面。
    佟母怕打扰儿子工作,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我没事,你把这锅汤给他,让他……有空回家看看。
    小护士点点头说您放心吧。
    佟母怅然若失,叹着气走了。
    回家跟佟父说,没见着人,忙着呢。
    佟父也叹气。
    佟母说,这是造的什么孽,我真要去问问菩萨,怎么这么不顺哦。
    佟父一向不信这些,这时候也抗不住了,说,去吧,去问问,我陪你去。

梁悦回麻醉科上了一个礼拜多星期的班以后,发现科主任仍然没有给他正式排班,他的名字在排班表的最后一格,全日班。
    他对他说明自己的状态好得完全可以参加夜班排班。
    主任说,不是因为这个,是你爸爸的意思。
    梁悦觉得自己受够了让人摆布的生活,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已经直接的表明了自己想要摆脱的迫切心情,可梁宰平却依然固执。
    或许,他想,他应该把话说得更直接更明白。
    晚饭后,保姆收拾了桌子,梁宰平刚要起身,就被儿子叫住了。
    “等一下。”梁悦说:“我们谈谈。”
    梁宰平俯视他。
    梁悦被这眼神盯得难受,避开了视线,问:“为什么你不让我参加麻醉科的正式排班?”
    梁宰平做了几个深呼吸,沉声说:“你不是,想走?我,查了,你母校,本升硕的留学项目,手续,我已经在办,不用很久,你就可以走。”
    梁悦呆在位置上,他没想到会有这种安排。
    “选了英国,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喜欢的话,可以着手雅思考试了,不喜欢,我们再换,不要紧。”
    “可是!”梁悦有点慌了:“我并没有说要出国啊!”
    “出国,不是走的更远吗?!”梁宰平扶着桌角反驳他,他的表情出奇的冷静。他本可以在这个自己最爱的人面前自由吐息,可现在,也不得不戴上面具说话生活了。他厌恶他,要离开,二十三的养育之恩,是自己亲手毁了个干净。很多人来人世走这一遭,拼命争取一辈子,末了,不过是用那些功名利禄为自己造一座华丽的坟墓,然后孤独的死去。
    死过一次,才突然明白为什么要来做人。
    如果一生中能遇到一个人,知道你的心,静静的陪着你欢笑悲伤,在你冷的时候拥抱你,受伤的时候依偎着你,春夏秋冬不离不弃,那真是人生莫大的福份。
    可惜他不配有。他从没有得到任何一点的回应,习惯了在背后张着臂膀护着他,怕他摔倒,怕他受伤,可现在,他已经长到足够大了,离巢的心情是那样的迫不及待,任何事都无法阻止。
    要走的,那就都走吧。他已经什么都不想强求了,
    “学期,大概是,两年,到时候,你愿意回来,就回来,不愿意,这里也没有人,强迫你回来。你一直是自由的。”父亲淡淡的叙述掩盖了所有的一切,说完便慢慢走到门边去换鞋子,像往常那样做饭后散步。
 楼主| 发表于 2010-4-14 19:41:52 | 显示全部楼层
梁悦呆坐在桌边,眼泪顺着脸庞滑倒下颌,无声低落在桌面上,好半天都没有一点动静。
    保姆捂着嘴的哭泣声从厨房传出来,老人家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伤悲。

    十月二十九号。
    恩慈终于等来了那折磨人的三乙晋级检查。
    梁宰平带领着全体中高层干部迎接并陪同检查了医院行风建设、医疗安全管理、依法执业、门诊管理等等十几个方面,并且认真听取了不足之处的意见反馈。下午是书面汇报以及专家组的重要指示讲话,会议从一点半进行到六点半,之后是梁宰平的专场,这场答辩持续到八点半,孙副与另外几位高层干部陪同,手心里捏出了汗。梁宰平从医院实际出发,回答了各种各样问题的刁难,并且说了今后的发展计划,大气磅礴严谨踏实,几乎无懈可击。
    算是,完美了吧。
    晚宴在“豪门”举行,梁宰平谈笑风生,陪着喝了不少酒,精神好得不像是重患初愈的病人,一直到后半夜,专家组全部安排妥当入榻了,两位副院长才跟着他一同回去。
    孙副累归累,心情还不错,坐在副驾驶座回头欣喜问梁宰平:“这回,能过吧?”
    梁宰平闭着眼睛,身体随着车身轻晃,没动静。
    孙副又叫了一声:“宰平?”
    王副本来闭目养神,听着不对劲,坐正了推旁边的人:“宰平?宰平?!”
    梁宰平的头砰的一声撞在车门上,整个人早已没了意识。
    两位副院长大惊失色,异口同声命令司机:“回恩慈!快!”

张明远刚要睡,被孙副一个电话打得从床上跳了起来,他手忙脚乱套衣服,慌得不行,路上差点撞电线杆子。
    急诊室里这次很安静,只有两位副院长以及夜班值班的几个医生护士,梁宰平躺在病床上,呼吸缓慢粗重,人有些肿。
    张明远一看CT片子,心就跌了谷底,说:“血肿复发。”
    “你说怎么才好?!”孙副焦头烂额。
    张明远仔细看了又看片子,说:“还是原来的病灶出血,可能是受了很大刺激,要么两个小时后复查一次CT,如果血肿不再增大,考虑药物治疗,如果持续增大的话,只有再次开颅了。”
     再次开颅意味着什么,后话不说,所有人也都明白。两位副院长一合计,还是让司机去把梁悦接过来再说。

    没半小时的时间人就接到了,梁悦急促跑进急诊室,外套凌乱敞开着,嘴唇毫无血色。一见到病床上的梁宰平,路上的不安和恐惧上升到了最高点,他扑到床沿,不敢推,颤抖着叫:“爸?爸爸?”
    孙副摘了眼睛背过身擦眼泪。
    梁悦已经经不起这样的考验了,脑子里那根弦绷断了,他无法再回到那段无望的日子,他满面泪水吼叫:“你们是怎么回事?!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吗?!”
    孙副低头说:“对不起。”这么紧张的一天,谁都没有去注意梁宰平的细微变化,他表现的那么好,说话都比前几天要流利了,尤其是做报告的时候,简直与常人没有什么两样。这就是从前那个完美强悍的梁院长。
    梁悦瘫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哭得那么伤心,几乎要呼天抢地,像个撒泼的孩子。他抓着梁宰平露在被子外面的手,仰着头只管哭,谁知道他的悔意,恨不能时光倒流。
    同样的灾难再来一次,梁宰平此刻已是危在旦夕。

    三点钟复查CT时,放射科主任亲自到急诊来接人,想必是夜班医生叫过来的,没说什么话,与四个保安一起稳稳把人抬到CT室,小心的把人安置妥,轻轻跟梁悦说:“进去里面吧。”辐射伤害身体。
梁悦没听,一直握着父亲的手。
    孙副隔着玻璃看这个孩子,同样的痛苦要一而再的去承受,这是许多大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可现在问题就在眼前,已经发生,梁宰平的倒下和他的清醒一样突然,而且这一次,比上次更为严重,奇迹发生的可能,也更渺茫。
    这样的捉弄,莫非真是老天爷开玩笑。
    张明远指着屏幕说:“基本上血肿没有扩大,可是手术指标已经到了。”
    孙副说:“这个,让梁悦决定吧。”
    开或不开,都难掌握生死。
    梁悦稍微平静了一点,眼睛肿得厉害,在观片灯前对比前后两张片子,拒绝了手术。
    张明远说:“你现在不能带你爸爸回家,太危险,必须在ICU住着。”
    梁悦点了个头。
    张明远踌躇,说:“其它的,我不用多说了吧,小悦,往开处想吧啊,怎么说,院长也多陪了我们好几个月了,他是舍不得你,可人这个东西,命运都是注定的。你要坚强一点。”
    梁悦费力的眨着肿胀的眼皮安静听着。等安排好一切,已经快五点了,他打发他们回去,伏在父亲脚边打了个盹儿,醒了以后,握着父亲冰凉的脚丫揉搓。
    那天老保姆在等父亲出门了以后,从厨房里跑出来骂他不孝。她从来也没有这样骂过他,她是最宠他的,小的时候跟邻居家的小孩打架,他把人家头打破了,保姆反倒往他脸上抹红药水,在父亲面前睁着眼睛说瞎话,可劲包庇他。
    可她那天哭得老眼昏花了,指着他骂,小悦,你不孝哇!
    说的没有错,他是不孝,二十几年了,只知道拿,不知道给。他虽然生长在单亲家庭,可他从来不觉得没有母亲是件多么痛苦遗憾的事,他甚至没有想过别人都有母亲为什么我没有这种问题,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嗯吱一声都有人鞍前马后问哪里不舒服,即使早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梁宰平也只会在争论时微笑着附和他说:“嗯,你说的很对。” 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宠,习惯了被他捧在手心里,没有人教会他付出。
    养育之恩重如山,不是他不想报,而是他要的,他给不了。也许现在这样,就是老天最好的安排,他可以用以后的日子,偿还他所有的恩情。

    孙副再过来看人时,梁悦的精神稍好了一些,又陪着去给梁宰平做了个CT,血肿没有增大,张明远谨慎的做脑室引流,密切观察着生命体征变化。
    孙副还没有开口,梁悦就先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叫荀晓东过来一趟吧。”
    他们以为他逃避责任,他那时只是相信,梁宰平一定会醒过来,没必要这么早就移交大权。他是他唯一的孩子,说到那一大摊子的责任,自己又怎么会没有心理准备的。
    他刚学会算双位数加减法的时候,有一天梁宰平带他去住院部顶楼吹风,他把他抱在臂弯里,告诉他,这是你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的。这种思想的灌输,自他懂事以后就一直没有间断过。
    只是他不想,也承受不起他的一切而已。

    荀晓东这段时间,也忙得够呛,他在全力准备刑墨雷巨额受贿案的二审资料,法院方面一直压着案子,始终没有确定开庭时间,一个律师的职业敏感告诉他背后有问题。
    钱自然是向流水一样出去,他可以确定这些钱不光是一家民办医院的盈利所得,梁宰平比外人想得要富有,而且他的亲自出面,到底还是有点作用的,起码,现在案子终于确定在十一月下旬开庭重申。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剩下的时间就是耐心的等待。
    他只是没料到,梁宰平会再次昏迷,这个消息来的突然而惊人听闻,梁宰平似乎是专门为了医院晋级和刑墨雷的脱身而清醒似的,从一苏醒就马不停蹄,直到晋级结束为止。
    可惜是这一次倒下,他再难醒。这个男人挥斥方遒前半生,所有的财富,现在都将移交给他唯一的孩子,二十三岁的梁悦。换句话说,梁悦将是恩慈的新院长,最年轻的院长,也是他的新主顾。

    刑墨雷的二审开庭时,到场的人格外整齐。风尘仆仆赶回来的陈若紧挨着毫无表情的佟西言,再旁边是护士长,然后是佟家二老以及隔壁楼的李老头。
    梁悦与孙副坐在后面最角落,低声交谈着,见他出来,遥遥点了一记头。
    四顾不见梁宰平,刑墨雷心里咯噔了一下,梁宰平的苏醒本来就不可思议,现在看梁悦这姿态,怕是医院已经改朝换代了。
    佟西言紧紧盯着人,像是怎么都看不仔细看不够,陈若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这次肯定没事啦,你放轻松。”
    可佟西言怎么轻松的下来,他看到他时,居然还笑了笑,他鼻子泛酸,连忙把头扭到一边,却意外看到了柳青,她穿了件韩式的黑色衬衫,高腰,因此看不清楚她的肚子,算算时间,已经快四个月了吧。
    那又怎么样呢,佟西言相信那不是刑墨雷的孩子,倘若两个人连这一点信任都没有,又怎么走下半生。那一定不是他的孩子。

荀晓东的强势与尖锐,在法庭上,才真正显山露水毫无保留。
    梁悦被惊得悄声问孙副:“他跟我爸爸说话也这样吗?”太强硬了,简直掰不到,以后跟他说话岂不是很费劲。
    孙副摇头,说:“他是律师,不是强迫症病人。”
    梁悦点了点头。
    辩论结束,基本胜券在握,被告人做最后陈述时,明显是背稿子,之后是合议庭评议,等待最后的判决。
    梁悦打了个哈欠,看向侧前方的佟西言,他的表情已经缓了很多。这场二审,从核对证据这一关开始,就已经明显看得出来是一场表演,一审的两百万,重新取证核对以后,真正主观受贿的,只有二十万了,这怎么可能。
    梁宰平的钱不是白花的,荀晓东把那些帐目名单都已经交给他时,告诉他,这些都留着,必要时你用得着。
    他是被梁宰平捧在手心里养着,可这并不表示他就不知道社会现状,他是在恩慈玩大看大的,再没有比医院更好的窗口了。

    没收所有受贿所得,并且还有高额罚款。
    佟西言在听到宣判的那一刻,悬了几十天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这样一场莫名其妙的审判,结束时,满场居然有掌声,他瘫在座位上,掩面压惊,指缝湿了。
    陈若嚣张的拍着手,说:“看吧,我说没事吧!”他都卖身了,再摆不平,他真的会一封匿名信告御状去的!
    他一个潇洒的跳跃,翻过栏杆,去被告席调戏老情人了。
    梁悦从后面走上来,拍拍佟西言的肩膀。
    佟西言抬头看,说:“谢谢。”
    梁悦说:“不关我的事,跟你们老院长说去吧。”
    柳青也朝这边走了过来,轻声打招呼:“院长,佟主任。”
    护士长有些戒备的看着她,这小姑娘,个把月的时间,怎么变得这样沉稳了,她还记得她哭时的软弱模样呢。
    梁悦根本就不知道柳青的事,从上往下看了她的姿态,开玩笑说:“几个月了?”
    柳青说:“四个月。”
    “啊?怎么没吃过你的喜糖啊?”
    “是刑主任的孩子。”
    梁悦一愣,这才感觉到孙副一直在后面拉他的袖子。
    陈若跟刑墨雷以及来不及走人的佟家二老显然也都听到这段对话,一堆人瞬间没了胜诉以后的欢喜交谈声,佟西言与刑墨雷的眼神交缠着,一个在求证,一个很茫然。
    佟母首先爆发,一把拉过儿子:“走!”
    “妈?!”
    刑墨雷赶紧过来拉人:“阿姨!”
    佟母一把将他推开了,气愤的质问:“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就是这样对我儿子好?!”
    佟西言说:“妈,我相信他!”
    佟母说:“你相信他什么?!”
    佟西言看看柳青,再看看刑墨雷,着急等着解释。
    柳青走上前了,站在刑墨雷面前,抬头看他,说:“我没想到会这样巧,那天晚上在龙泽园,您还记得吗?”
    刑墨雷深深皱眉,这段时间的折腾使他的精神状态和记忆出了一点小问题,他记不清楚了,但他确定他没跟她上过床,怎么会有孩子。
    他想了好久,终于想起来了,对,四个月前那天晚上在龙泽园,佟西言不肯来,他叫了她。但是他并没有跟她做,他记得清清楚楚,只是两个人贴得很近,最后他磨擦着她的大腿射精。
    “您记得了吗?”柳青表情淡定。
    刑墨雷说:“不可能。”
    “即使是体外的,也有怀孕的机率,这不是我能控制的。”
    这太荒谬了!他根本没有进去过,甚至没有脱她的内裤,刑墨雷哭笑不得,说:“不可能,怎么可能。”
    柳青突然脸色一变,眼泪滚了下来,说:“我也不想这样……”
    佟母佟父都没有听明白,老太太瞪着刑墨雷。
    佟西言挣脱母亲的手,跟父亲说:“爸,你先带妈回家,晚一点我再跟你们说。”
    佟母说:“什么解释不能现在就说?”
    佟西言不耐烦的大声:“妈!我能处理自己的事!”
    他很少这样大声,除了护士长以外,连刑墨雷也吓了一跳。
    梁悦先一步上前拉佟母,和颜悦色拖着走:“阿姨,我正好顺路,送你们回去吧。”回头使了个眼色给孙副。
    孙副走到前面叫司机去了。护士长也跟了出去。
    陈若似笑非笑看着刑墨雷,心想好哇,跟我还不老实,还说没跟人上过床,现在出事儿了吧,看你怎么办。
    吹了个口哨,他提醒说:“三位,咱就在法院解决吗?”
    刑墨雷摸了摸佟西言的脸,说:“先回去,一会儿我给你电话。”
    佟西言二话没说转身就走。
    刑墨雷回头冷漠看着柳青,说:“找地方谈谈吧。”

    护士长跟佟西言的车走,看得出来,佟西言还是压力大,他欠开朗,一有事可以闷闷不乐很久。
    “别想了,那不会是他的孩子。”她安慰他。
    佟西言说:“我真怕是。”
    “不会的。”
    “真要是……”
    护士长看他面色越来越难看,忙说:“是又怎么了,那也是个错误,他玩得起,就要赔得起,给人好好贴一笔补偿金吧!”
    佟西言在红灯前刹车,说:“那孩子呢?”
    护士长说:“孩子当然不能要。”
    “钱真的摆得平一切吗?”佟西言迷茫看她。
    护士长确定的话哽在喉咙里了,倘若那真是刑墨雷的孩子,倘若柳青不肯用钱来摆平,倘若那孩子生下来,那可就是三个人一辈子的代价啊。
    佟西言像是做了决定,说:“钱摆不平,那他就娶她吧,这是他应该做的!”
    这样,他们也就走到尽头了。
    他实在是太累了,看他留恋花丛游戏人间,反反复复,他不想再有十年了。

刑墨雷问陈若拿烟,陈若说:“我又不抽烟。”
    刑墨雷本来就看着他那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不顺眼,干脆大手过去一把卡住了他的小细脖子,淡淡说:“没心情跟你开玩笑。”
    陈若使了吃奶的力气挣脱,喊了一声操,忿忿说:“老子为你屁股开花,你他妈过河拆桥想掐死我?!”
    说完了,后知后觉才想起来后座还有个柳青,自己先黑了脸,随便找了个茶餐厅停了车,打发说:“下去下去!”
    刑墨雷开了门,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探了半个身体进来,一眨不眨盯着陈若。
    陈若警惕问:“干嘛?”
    “烟。”
    “……操!”陈若从兜里摸出未拆封的烟跟打火机,拍到人手上,气呼呼扭头看另一边。
    刑墨雷笑了笑,说:“好兄弟,谢了。”
    车门关上了,陈若透过车窗一直看着这老东西满是风霜的背影消失在茶餐厅门内,终于轻松的呼了一口气,靠在椅背轻轻笑出了声音。

    刑墨雷刚灭了一支,又点上了,透过烟雾看对面的柳青,等她解释这荒谬的现状。
    说实在的,他挺喜欢这丫头,她像只猫一样温顺可人,相处的那几个月,她让他有种年轻的感觉。可他真没想碰她,一则是怕她还是个姑娘,二则,离婚以后,他总觉得自己已经是佟西言的人了,不该出轨。
    那天晚上在龙泽园,是让兔崽子激得头脑不清了。佟西言在电话里回绝了以后,他喝了一点酒,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难受,正赶上这时候柳青来电话“谈心”,他听她在那头柔声细气的说有点想他,他就突然撞了邪了,说,那你来吧,龙泽园28号。
    之后是把酒谈心,再然后,就是酒后乱性。其实他没有醉,只是想发泄,所以只是吻了她,摩擦她的大腿射精。连这都能有孩子,神话剧吗?
 楼主| 发表于 2010-4-14 19:42:06 | 显示全部楼层
柳青双手握着玻璃杯,花茶温热,香气怡人,她低着头不声不响的嗅。
    刑墨雷先开了口:“青青,我虽然不是妇产科出身,可你大概不知道,二十年前,我也坐过妇产科门诊,你能不能,找个我能接受的说法,让我相信那是我的孩子。”
    柳青说:“是您的。”
    刑墨雷说:“这不可能。”
    柳青说:“为什么不可能,我只是顺了个手。”
    刑墨雷抽了快三十年的烟了,这回差点给烟呛死,咳嗽一半天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柳青说:“我知道,您太孤单,我只是想能一直照顾您。”
    “我不孤单!”刑墨雷把桌子砸的猛一记摇晃。
    柳青突然笑了,说:“您总是这样,大吼大叫,其实您真的很孤单。”
    刑墨雷说:“好,那好吧,我是孤单,可我有人啊,我不劳你操心啊!”
    “但是佟主任毕竟是男人,他不能给您一个家。”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您说过,喜欢跟我在一起。”
    刑墨雷觉得自己被绕进了一个圈里,他想了半天才终于又想清楚了,问:“我喜欢你,那不代表我就要跟你组织家庭,更不代表你能怀我的孩子,这不是一回事,你怎么会这么糊涂呢?!”
    “但是,我什么都不求的,我只是想能照顾您!”
    “我不需要!”刑墨雷忍无可忍的大吼了一声。
    柳青惊了一下,悲伤的望着他。
    刑墨雷意识到这样谈是谈不出结果来的,他换了方向,说:“青青,你听我说,你想照顾我我很感激,咱们这样啊,你调到肿瘤科来,每天都能看着我,这样是不是好些?”
    柳青点头,微微笑。
    刑墨雷也陪着笑,哄到:“你看啊,你还年轻,因为这样的原因生个拖油瓶出来,那多不划算,得不偿失啊是吧?”
    柳青天真的眨眨眼睛,说:“怎么会呢,这是你的孩子。”
    刑墨雷没了语言了,眼睁睁看着她充满母性的抚摸自己的肚子,他开始意识到,他的报应来了。

    佟西言上第三台急诊时,已经快后半夜了,他不得不让护士搬条椅子来,因为他不能像从前那样晕台摔倒,肿瘤外科已经没有人了,他现在,是当家栋梁。
    一助很担心他,频频抬头看他,手上的动作慢了一拍。
    佟西言夹对了两把血管钳,接过护士递来的剪刀,断离,拉过丝线结扎,十指打结像是弹琴一样优美迅速,察觉到对面的失态,他慢条斯理的问:“你在想什么?梦游?”
    一助慌忙拿起血管钳帮忙,却发现他已经换了长组织剪代替血管钳分离组织,剪刀比血管钳损伤大,但分离的快而且准,这样做,需要无数次操作的锻炼,这是刑墨雷的惯用手法,佟西言已经学得了八九成。
    一助不知道该怎么配合了,他最怕的就是做刑墨雷的一助,每次都被骂得想当场撞墙谢罪。
    佟西言坐着坐着,不知不觉还是站了起来,放下剪刀换血管钳夹住一处小动脉出血,这才抬头看年轻的一助,问:“很累啊?”
    护士偷空给他擦了擦额头的汗。
    一助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惭愧低下了头。
    手术继续。

    刑墨雷打了佟西言十几个电话都没有人接,又不敢往他家里打,便打到科室问,一听是去手术室了,才想起来,佟西言一开始就没有带手机进手术室的习惯,是怕他找不到他,才会一直带着,一定是这段时间不联系,所以他又把手机放更衣室里了。
    他永远比他正经,这样的性格,不知道是怎么忍受自己这十年的。刑墨雷想到这些,刚要笑,可马上又烦了,他又想到了柳青。
    在男更衣室洗了个澡,换了手术服,他进了层流室,找到了房间,踢门。
    小护士看到他,先是一愣,连忙叫:“刑主任!”
    房间里其他人,包括佟西言在内,都抬头看了过来。
    佟西言庆幸自己已经累到无法再胡思乱想了,这样看着这个男人,他居然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只是觉得疲累如排山倒海一样涌了上来,突然坐住了,什么也干不了了。
    小护士瞧着他不太对劲,要过去扶他, 刑墨雷快了一步,他走过去站在他身后,扶着他的肩膀看台上的“半成品”,说:“继续。”
    佟西言闭了眼睛摇头。
    刑墨雷轻笑,说:“都是做主任的人了,还撒娇呢。”
    可说归说,还是把他拎抱了起来,摘了他的口罩推给小护士,说:“带他去休息。”
    洗手换自己上台,手里一握几十天没碰的钳子,看着敞开着的血肉模糊的肚子,他才终于找回一点刑主任的感觉来,在口罩底下自嘲一笑,杂念抛光,埋头开战。
    可怜的一助,好不容易缓过来的精神,又高度紧张了。

公历的十一月底,节气已过小雪,后半夜的休息室里冰冷异常,刑墨雷下了手术到那里找小徒弟,进门冻得直皱眉,顺手把门口的柜式空调打开了。
    佟西言裹着毛毯在沙发床里缩成一团,睡得手脚冰凉,总觉得有异响,可是已经累得提不起劲去理睬,一直到背后一具温暖的身体靠了过来,熟悉的味道窜进鼻孔,他才反应过来是谁。
    刑墨雷知道吵醒他了,见他不动不作声,便吻了吻他的后脑勺,手臂搭在他腰上一同睡下了。
    两个人就这么装了一刻多钟,还是佟西言先忍不住了,问:“柳青的事解决了吗?”
    好一会儿才听到刑墨雷回答:“还没有。”
    “小孩是您的?”
    “……大概是的。”
    “您打算怎么办?”
    “……睡吧。”
    佟西言哪里睡得着,闭着眼睛清醒到天亮。

    第二天到科室,刑墨雷还坐他的主任办公室,佟西言要把自己的东西搬回大办公室去,其实也就是几本书,却被刑墨雷按住了:“就放这儿吧。”
    佟西言说:“不方便。”
    刑墨雷说:“什么不方便?我不方便还是你不方便?”
    佟西言耷拉着眼皮不去看他,正僵着,门口又进来一个人,大大咧咧叫:“哟,刑主任,正好你在!”
    刑墨雷在火头上呢,瞧着眼生,没好气问:“你是谁?”
    男人不客气的找了沙发坐下,说:“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柳文浩,柳青是我女儿。”
    佟西言眼皮一跳,看了一眼皱眉的刑墨雷,抽了自己的书想离开,却被他拉住了一把摁在转椅里。
    “有何贵干?”刑墨雷斜坐在办公桌上问。
    柳文浩傲慢的说:“青青已经跟你谈过了吧?怎么样啊,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婚事啊?”
    刑墨雷问:“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柳文浩转眼变脸,说:“我听说你刑大主任风流倜傥玩了不少良家妇女啊,怎么,也想白玩我的女儿?我柳文浩是什么人,你不去打听打听?”
    “你少跟我来这套。”刑墨雷嗤之以鼻,说:“你听好了,我跟你女儿是通奸不是强奸,你女儿是智商正常的成年人,拿这个敲竹杠,你刚出来混?既然已经听说过我是什么样的人了,你倒不如省省事,让你女儿自己解决。”
    佟西言真觉得烦了,他对这两个人的对话没有丝毫兴趣,而且再听下去,他怕他真的接受不了刑墨雷的另一面。听传言跟亲眼目睹是大有差别的,起码前者他还可以自欺欺人。
    他突兀的站了起来,避开刑墨雷拉他的大手,几步上去开了门跑掉了。
    刑墨雷看他甩上了门,才反思自己是不是又做错了,他只是想他能在边上看着,以后解释起来他可以省一个步骤。
    柳文浩却依然咄咄逼人,说:“行,那我就不跟你废话了,直说吧,你要么拿钱摆平,否则天天有人到这儿闹,你上下班就不要一个人走路了,老婆孩子上学上班的,最好雇俩保镖。”
    刑墨雷漫不经心问:“那你准备敲我多少钱呢?”
    “不多,五十万就行。”
    刑墨雷哦了一声,说:“你跟你女儿商量过没有?她可惦记着让我娶她呢。”
    柳文浩满不在乎的说:“脑子不清了。”
    刑墨雷心想你倒是想的明白,谁摊上这么个爹,也是倒霉到家了。这么一想自然又记起昨儿个柳青在茶餐厅那副样子,他下意识的皱眉,看着柳文浩暗暗思忖。
    “怎么样啊刑大主任?”对方不耐烦了。
    刑墨雷说:“我先给你十万,你要保证管得了你女儿,事情解决后再给你四十万。”
    柳文浩说:“痛快人。”
    刑墨雷补了一句:“记住,还有孩子。”

    佟西言心里憋得慌,到处找梁悦,在ICU找到了。
    梁悦坐着给父亲大人按摩手臂的肌肉,见他这副样子,奇怪问:“怎么了这是?”
    佟西言说:“那个名额,你能不能给我?”
    梁悦没明白:“哪个名额?”
    “送医下乡的名额。”
    梁悦手没停,看着他微笑,说:“那要一年呢,你上有高堂下有稚子,我不能这么没人性。”
    佟西言一屁股坐下来,不住的揉太阳穴。
    梁悦问:“到底怎么了?说啊,我解决不了,我爸不还在这儿呢嘛。”
    佟西言看看睡容安祥的梁宰平,再看看梁悦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稍稍平静了些,说:“刑主任既然没事了,我也不用再代科主任了……”
    梁悦越发笑的邪恶:“是不是因为柳青的事请看他不顺眼了?这个就不是我说你,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这个人,媳妇熬成婆了,你怎么就受不了了?”
    佟西言不是能应付此类玩笑的人,当下闭了嘴巴,学着他的手法按摩梁宰平另一侧手臂。
    梁悦说:“你的副主任职位是爸爸亲口任命的,跟刑墨雷没什么关系,肿瘤外科走了于鹏,你们现在是青黄不接,说什么我都是不会让你走的。你要是真看刑墨雷碍眼,回家收拾他呗,三十几岁的人了,这点儿本事没有,还上我这儿哭,你寒不寒碜。”
    佟西言脸色微窘,说:“我没哭!”
    梁悦说:“……那孩子是不是他的种都还不知道呢,你慌什么,该哭的人是他。”
    佟西言说:“你觉没觉得我脾气大了?他们都说我脾气大了,我自己也这么觉得,原来挺能忍的事儿,现在动不动就要上火。”
    梁悦说:“这事儿不一样,以前你听广播转播也就算了,现在是现场直播,他等于是当面儿给你戴绿帽子,是个男人都受不了啊。”
    蹩脚的比喻。佟西言笑得很难看。

    佟西言走后,梁悦打电话给孙副,说:“你去查查柳青的孕期检查是在妇儿医院做的还是在本院做的,要是在本院做的,让他们近期给我留份羊水标本。”
    孙副说:“你要做什么?”
    梁悦懒懒问:“我爸爸做事,你也常问原因吗?”
    孙副沉默了片刻,说:“我知道了。”

    连续几天师徒俩都没说话,佟西言是摆了冷战的架势了,见人就躲,实在躲不过,对话也控制在三个字以内,他听他跟自己说话那个温柔体贴的口气就更受不了了,心烦意乱之后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怎么想怎么难受。
    这天下班在护士站,他走得太急一头撞刑墨雷怀里了,一句话没说推开人赶紧的转身就走,剩刑墨雷站在原地,伸手要拦他,到底没能拦下去。
    餐桌上佟母看着儿子闷头只管扒饭的样子,忍不了了,一砸筷子问:“你是要急死人啊,说说清楚刑墨雷跟那女的到底怎么回事?”
    佟西言对上父母关切的眼神,动动嘴唇,说:“我不知道。”
    佟母一听:“啊?!你还不知道,连你都不知道谁知道?”
    佟父拉老太婆:“啊呀你别嚷嚷个没完,这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儿!”
    佟母转移怒火攻击老头子:“都怪你!说什么靠得住靠得住!就这么个东西还靠个屁!”
    佟西言放了筷子站起来:“我饱了。”走到门口换鞋子。
    “哪儿去啊?!”佟母追问。
    佟西言说:“我出去走走。”
    佟早早滋溜一下滑下椅子:“我也去!”

佟早早牵着爸爸的小拇指跟着不紧不慢走,本来她不准备打扰爸爸的沉思的,可她实在忍不住了:“爸爸,我们为什么要一直绕圈啊?”
    佟西言啊了一声,才发现已经牵着女儿在小区公园里绕了好几圈了,连忙把女儿抱起来说:“对不起啊早早,爸爸走神了,你想去哪儿?”
    佟早早歪着头想了想,问:“爸爸,大爸爸为什么这么久不来看早早?”
    佟西言勉强笑了一下,说:“你想他了?”
    佟早早点点头,说:“他还没有给我买模型呢。”
    佟西言说:“爸爸给你买。”
    看时间商场应该还没有关门,赶紧的开车赶去,父女俩直接杀到儿童专柜,佟西言正撅着屁股在那儿挑着呢,听到女儿很欢乐的叫:“大爸爸!”接着小手就挣脱了他的手心。
    他猛一回头,眼神与刑墨雷撞了个正着,也同时看到了挽着他手臂的柳青,两个人如同夫妻饭后散步一样亲密得体。
    想失礼装没看见,来不及了,佟早早同学已经屁颠屁颠跑过去抱人家大腿了。
    柳青先打招呼:“佟主任。”
    佟西言笑了一下,想去拉女儿,刑墨雷已经先他一步把她抱了起来,嘬了一下她的小脸问:“宝贝儿,买什么呢?”
    佟早早一个指头戳他的胸口控诉:“你忘记给我买模型了!”
    刑墨雷恍然若悟:“啊,对不起对不起!大爸爸老啦,记性不好啦,大爸爸现在就给你买!”
    边说着边抱孩子走到里面去了,剩柳青跟佟西言两个人面对面站着。
    佟西言脸皮薄,尴尬极了,不想说什么就要跟进去,倒是柳青叫住了他:“佟主任您等一下。”
    她今天穿了一件韩式的高腰线衫,脸上化了一点淡妆,还未显出孕态来,看上去年轻漂亮,刑墨雷的眼光确实不差。
    她说:“您心里是不是特别怨恨我?其实那天晚上,刑主任是喝醉了,他一直叫着你的名字,起先我没听明白,后来我才知道‘西西’是您的小名。他大概是把我当成您了。”
    佟西言默不作声,扫了一眼不远处的一大一小,心里狠狠骂老王八蛋。
    “我很嫉妒您,医院里同事都说,刑主任跟别人都是玩玩的,就是跟您是认真的,见了你连说话都不敢大声。我也不愿意插到你们中间来,可是您能理解吗?刑主任他说他喜欢我,我知道他说的是真话,我现在很需要他……”剩下的话哽在眼泪里了。
    佟西言看着动了恻隐心,医院里这段时间的流言蜚语漫天盖地的,她年纪轻轻就毁了名声了,还摊上那么个东西,谁道不可怜。感情这东西,本来就是谁付出的多,谁就输得惨。
    他险些要给她递手帕,后知后觉的刑墨雷这时出来了,问:“怎么不进去?”
    柳青连忙扭头擦眼泪。
    佟早早走过来牵爸爸的衣角,好奇的看着柳青。
    佟西言把手帕交给女儿,示意她给柳青。
    佟早早走了过去,举起手把手帕递上去:“阿姨给你。”
    柳青说了声谢谢,接了过去擦了眼泪,牵起她的小手跟师徒俩说:“不好意思,进去吧。”
    刑墨雷贴着佟西言说悄悄话:“别生闷气,过了这一阵我再从头到尾跟你详细解释,到时候你要打要骂,我保证无条件接受。”
    佟西言冷漠的说:“您不用跟我解释,您自己心里坦荡就可以。”不想听这老家伙再说什么,加快了脚步一个人走到前面去了。
    刑墨雷在后面苦笑,他不能接受不能原谅,可这事儿总得解决。回头再跟他道歉赔罪吧。

    佟西言走最前面,柳青一直牵着佟早早的小手慢慢走中间,问她一些问题,起初早早都老实回答了,后来发现这个阿姨专门就是问她大爸爸的事,她警觉的闭了嘴,干嘛,她不要大后妈。
    刑墨雷夹着两个模型礼盒走在最后面,隔着几米远看小徒弟的背影,算起来真的有很长时间没有坐在一起好好说话了,他都有点搞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其它几个科室的老狐狸们都偷偷跟他说,你这徒弟不得了,要夺你的权啦,说话做事不要太有气势哦。
    确实有些地方不一样了,从前很难见他大声说话或者不耐烦的样子,现在在科室里,那些个小的都对他惟命是从的,自己在狱中的两个月时间能让他变得这样强硬,这是好事,总比被人欺负了还软软不作声要好的多。只是能不能对他再多一次宽容,就这最后一次,他也已经累了,只想两个人安安稳稳的过点日子,再不想折腾了。
    柳青问了几声不见早早答应,便低头说:“早早,阿姨问你话呢。”
 楼主| 发表于 2010-4-14 19:42:2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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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早早说:“这个我不知道的。”
    柳青觉得好笑,说:“那阿姨换个问题,你大爸爸是喜欢你多一点,还是喜欢你小哥多一点啊?”
    这个问题要紧吗。佟早早琢磨了一下,问道:“你为什么总是问大爸爸的事?”
    柳青说:“因为阿姨要跟他结婚啊。”
    佟早早同学立马就走不了了,一个急刹车,着急说:“不行,你不能跟他结婚!”
    柳青问:“为什么呀?”
    佟早早说:“他不喜欢你,他喜欢我,喜欢我爸爸!”说完了,一甩小手气呼呼往刑墨雷方向跑。
    她的动作太突然,前面两个少年溜着滑轮鞋直直飚过来,刹不住车了,佟西言吓得来不及叫出来就狂奔过去抱她。
    两个少年情急之下生硬的转了方向,一个砸进了旁边的专柜,一个眼看要撞到了后面的柳青。
    柳青下意识的后退,忘记了身后是往下半层去的八九阶楼梯,脚下一踩空便在惊叫声中掉了下去。
    佟西言刚抱起女儿就看到这一幕,没等他有反应,刑墨雷早已扔了东西跑下去抱人:“青青?!”
    佟西言把女儿的脸压在怀里,掏手机打120急救电话。

    柳青痛苦的呻吟声刺激着佟西言的耳膜,他看她在他怀里缩成一团,痛哭流涕,不住的叫:“孩子,我的孩子……”厚厚的呢群下摆早已被血染红。
    刑墨雷冲他吼:“别愣着!叫救护车!”
    佟西言木木说:“叫过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柳青的目光好像不单单是快要失去孩子的绝望,这目光让他不寒而栗。
    刑墨雷并没有多加理会他们父女,很快就抱着柳青上车去往医院了。
    佟西言犹豫着要不要跟去,但是女儿已经受了惊吓,窝在他怀里惶恐的叫:“爸爸……”
    他拍拍她的背,抱得更紧了些,还是决定先回家。

    回家安置了女儿,他前思后想睡不踏实,不好在这个时候打刑墨雷电话,索性又爬起来去医院看情况。
    急诊没人,一问,说已经收住入院了,就住肿瘤外科的高级病房。
    佟西言谨慎问小护士:“她的孩子呢?”
    小护士说:“孩子?哦,妇产科主任来刮过宫了,孩子流掉了。”
    佟西言心跳猛烈,血气直往脸上涌,到了科室一看,都是快深夜了,还热热闹闹的,柳文浩在那里放肆的叫,几个保安吃力的维持秩序,也有其他房间的病人家属出来抗议,走廊吵得像菜场。
    梁悦坐在护士站喝水,睡眼惺忪,见他来了,打着哈欠招呼说:“来,坐会儿。”
    佟西言说:“怎么把你也叫来了?”
    梁悦无奈说:“你以为我愿意,老孙头陪着我值班,我不过来他又要上我爸床前哭,一天哭三次,烦死了。”
    “……柳青怎么样了?”
    “一点软组织挫伤。”
    孙副拿了个档案袋过来,递给梁悦:“是不是这个?”
    梁悦点了个头,站起来说:“行了。”
    “是什么?”佟西言敏感的多问了一句。
    梁悦说:“这老家伙,活这么大年纪了这点经络没有,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玩过来的,是不是他那一代的人都比较老实?这是DNA鉴定报告,柳青肚子里那个,根本就不是他的种。”
    佟西言惊讶之余一把拉住了他:“等等!”
    梁悦跟孙副一同看他。
    佟西言说:“我去把他叫过来。”别给油锅里滴水。

    刑墨雷在听到这一真相后,眉毛都没有抬一下:“现在说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
    佟西言有种暴力冲动。
    “怎么会没有意义。”孙副说:“你看看柳文浩。”
    刑墨雷叹了口气,说:“小姑娘认真读书到大学毕业,找份好工作,刚要开始走自己的人生路,哪里知道她那个好爸爸,只把她当成摇钱树。她在医院里那会儿我连个人面儿都没怎么记住,有天晚上我跟陈若去场子里玩儿,正撞上她跟人拉拉扯扯,我看着眼熟,顺手就拦下来问了几句,才知道是她父亲拿她抵高利贷呢。跟她说散伙那会儿,她一直求着我收她做干女儿,我没答应,这回出事,我是怀疑那不是我的孩子,可后来一想,没那必要去查了,是我的我不要,不是我的,只当是赔她的精神损失费,柳文浩没了这笔钱,还不定把她卖给谁。”
    三个人听完,梁悦先说话了:“那没什么事儿,我先去睡了。”
    孙副说:“啊呀闹成这样怎么收场!”
    刑墨雷说:“东西给我,我去跟柳文浩说。”要转身走,冲着佟西言又叮嘱了一句:“等我。”

师徒俩这还是几个月以来头一遭坐在主任办公室里喝茶聊天,时间已经午夜,外面的杂事也已经处理完毕,两个人靠着桌子坐,这一刻的安静,好像整个世界就剩他们俩了。
    刑墨雷默默烧烟,佟西言手里握着他的大茶杯,八宝茶冒着热气。
    刑墨雷说:“心里不痛快就说出来,别总是闷着,把自己闷坏了。”
    佟西言说:“没什么不痛快的。”
    刑墨雷说:“没什么不痛快,干嘛摆这种脸色我看?”
    佟西言说:“什么脸色?我不想笑更不想哭,难道连平静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刑墨雷说:“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我认识你十年了你一点儿变化没有,是个男人,就什么都说出来,别跟大姑娘似的闷在心里,你这性格别不别扭,你干脆的扇我两下,那不痛快了吗?”
    佟西言说:“你想听我说什么?我坦白跟你讲我真的不生气,我连生气的劲儿就没有了,十年了,我没变,你也没变,我想以后也不会再变了。”
    “那又怎么了,如果你一开始就受不了我这样你这十年难道一直就是熬着的吗?”
    佟西言说:“是。”
    刑墨雷给噎得一时间说不上话了,烦躁不过,把剩下那点烟屁股摁灭在刺猬一样的烟灰缸里,紧接着又抽了一根塞嘴里。
    佟西言问:“那你呢,你拿我当什么?”
    刑墨雷说:“我是错了,我道歉,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行不行?”
    佟西言问:“你把我当什么?知己?你有一大堆知己,爱人?你真的知道怎么爱人吗?你几时做事是把我放在同一高度来考虑的?你只把我当成是你的东西,一件东西。”
    “放屁!”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佟西言冷静的像是个律师。
    刑墨雷说:“我是真搞不明白了,一个柳青,你就这么在意?”
佟西言说:“其实我根本不愿意跟你在一起,我喜欢的是梁悦,我喜欢梁悦。”
    刑墨雷跟盯鬼一样盯了他几秒钟,说:“不可能。”
    “你不相信我喜欢梁悦,可我相信你是真喜欢柳青,就像你喜欢护士长,你喜欢她们是吗?”
    刑墨雷说:“这跟你想的不是同一种喜欢。”
    佟西言觉得滑稽,说:“那你说说看,是什么喜欢?你敢说那不是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的喜欢吗?我相信你是真的喜欢我,可我不是唯一,我一直以为在你心里我应该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你会收敛,会改变。”
    “除柳青以外,这一年我没碰过别人,就是你。”
    “你真的那么喜欢我?你爱我?那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把给我的爱又分出一份来给柳青的?”
    刑墨雷招架不住,沉默了。
    佟西言无奈的笑,说:“其实这十年我一直都在自欺欺人,你需要的,不过是一个排解寂寞的对象,一个随叫随到乖巧听话的下属,一个备胎。可是我是真的爱你,这就是你我的区别,我已经,受够了。”
    刑墨雷说:“你别说这种让我坐不住的话。”
    佟西言沉默了一会儿,说:“医院有个送医下乡的名额,我已经跟梁悦说了我去。”
    “不行!”刑墨雷大了声音,他没辙了,他现在才知道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徒弟其实口才了得,他几乎没找到什么空隙推翻他的话,最后他下意识的摆出了师父的姿态来,说:“不行!你不能去!”
    佟西言只是看着他,没说话。
    刑墨雷有一种站在悬崖上的感觉,他好像非得把话在今天说清楚了,否则他会失去他,他一团混乱,比上最大最难的手术还要紧张,甚至开口时都有些结巴:“可能我是、是不会爱人,但是我对你是真的,那会儿你刚来,你叫我一声‘刑老师’,我就管不住自己了,这种感觉我从来没有体验过,那样下去要出大事,所以我给你介绍人家,看你结婚,我以为这样就没事了,可完全没有用,我没有一天不在嫉妒压抑,直到你妻子去世,我才如释重负。我这半生从来没有对其他人这样过,你好像站在我的心尖上,你开心,我也开心,你不开心,我比你还火大,可能是我引诱了你,你才会一次次不怕死的来点火,你知不知道你每一次闹我,我都想把你压在墙上,狠狠操你,可我做不出来,你真是我的克星。”
    “我希望每一天都能有新鲜的人事转移我的注意力,我跟不同的女人吃饭,甚至上床,我以为这种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不过幸好,陈若给了我一个借口,他成全了我。那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一下子觉得自己年轻了十岁,什么压力都没有了,尤其是,你父母能同意,想想真是别无所求了。”
    “也是那时我跟柳青说明白了,我很抱歉拿她当试验品。我真的做错了,她太年轻太当真。有时她看我的目光跟你有点像,这或许我一直下不了狠心的原因,我说喜欢她,只是觉得她可爱单纯,并没有别的意思,也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做,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她让我彻底把她抹了个干净。”
    “在里面这两个月,我想了很多,我想这是老天爷给我教训,它在跟我说,做人不能这么张扬,你觉得你在得到,其实你一直在失去。人与人能相逢就是缘份,倒不如平平淡淡去过,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过我想的最多的还是你我,想到自己这些年的荒唐,想到你总是万般隐忍的模样,想到你自以为聪明的勾引,我觉得这些年,特别是这十年,自己是白活了。你应该有脾气,应该更大声的骂我,在我头昏的时候给我一巴掌,你早就应该这样做。”
    佟西言又哭又笑,说:“我们真的不合适,兜兜圈圈十年,你为我想,我为你想,可为什么没能想到一块儿去?”
    刑墨雷把他搂紧怀里,紧紧抱着,说:“对不起。”
    两个人抱头哭了一会儿,渐渐又静下来,佟西言又说:“也许我们应该分开得久一些,想想更明白。”
    刑墨雷心里一片惨淡,说:“如果真的要分开,该走的人,是我,不是你。”

    梁悦说:“行啊,那就刑墨雷吧。”
    佟西言说:“你不是说肿瘤外科不能再缺人了?”
    梁悦说:“缺你不行,他就无所谓了。”
    于是当即确定了送医下乡的人员就是主任医师刑墨雷同志。

    梁悦让成向东去看了看柳青,回来时成向东说,她有很不好的记忆自己下意识的做了修正,估计没错的话她应该遭遇过强暴,或许孩子就是这么来的。就在刑墨雷抛弃她的时候,她遇到了这种事,自己就逃避了,刻意遗忘,连自己都欺骗了。
    梁悦说:“这世道,幸亏我是个爷们儿。”
    成向东说:“院长你离爷们儿还差一点。”
    梁悦说:“差哪儿?”
    成向东指着孙副小声说:“真正的爷们儿是不需要奶妈的。”
    梁悦瞪眼睛,说:“这位不是奶妈,这位是太傅大人。”
    成向东哈哈大笑。
    梁悦去了趟病房,跟柳青谈,医院里人多口杂环境不好,不利她养病,已经联系了外市的一家医院,转院过去,康复了,就直接在那里上班,那个医院规模没有恩慈大,但是收益是不错的,院长跟梁宰平关系很好,人也很不错。梁悦特意补了一句,是个女院长。
    柳青起初没有说什么,后来问,她能不能再见一次刑墨雷。
    梁悦说,这个人已经不在医院上班了,我想见都还见不着呢。

    这些事情处理完了,转眼的,马上就到元旦了。
    医院里每个人都喜气洋洋,年底了,院长隔三岔五的发补贴,顺利晋级的补贴,暖气补贴煤气补贴,忙季补贴元旦补贴,最少的也都发了五位数了。
    孙副说:“还忘了,生日补贴。”
    梁悦先是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生日要到了。每一年他的生日,梁宰平都是当节日过的,医院里每个员工都有一笔补贴,目的是小太子生日这天每个人都能笑给他看。
    梁悦抓着梁宰平的鼻梁说:“叫你显摆,就你有儿子。今年生日补贴我不发了,给你发,你要开心一点长命百岁啊。”

    护士长在清点今年收到的锦旗数目,按每一面两百块卖给院办,又能有个两三千,够全科室人出去撮一顿了。
    她记了账,欢欢喜喜去主任办公室跟佟主任汇报,敲了好几下门才把站在窗口发愣的佟西言敲回神来。
    佟西言望着灰蒙蒙的天说:“好像快下雪了。”
    护士长走过去并排站着看,说:“嗯,又一年春节了。刑主任回来过年吗?”
    佟西言说:“我们没联系。”
    护士长自知不该多问,夹着一大捆锦旗换钱去了。

佟早早同学跟着父亲第五次去看外婆时,终于见到了人了,她心里一慌,下意识的往父亲背后躲。
    佟西言把她拎了起来,放在身旁椅子里,命令道:“叫外婆。”
    佟早早硬着头皮叫:“外、外婆……”紧张的小手死死抓椅子把手。
    老太太欣慰的笑了,眼里有泪花。
    佟西言说:“您别难过了。”
    老太太反倒泪直流,说:“是妈对不住你……”
    “哪里的话。”佟西言笑了笑,说:“早早奶奶想您能一起过个年,让我来接您。”
    老太太说:“我不去啦,你谢谢你妈妈吧,我在这里认识了几个朋友,等过了年,你要是方便,就帮我们找个养老院。”
    佟西言说:“您放心。”
    顿了一下,佟西言还是问了:“妈,原谅我,您是不是知道爸他想不开的原因?”
    老太太犹豫了一下,点了个头,说:“那天早上,两个小护士来给他刷床,聊天聊起了你的一些事……他又想起女儿来了,哭了一通,可我是真没想到他会……”
    “聊我的什么事?”
    “……你跟刑主任的事。”
    佟西言顿时木然,愣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说些乱七八糟的客套话,抱着女儿告辞了。
    他跟医务科打了招呼请两天假,中层干部以及科主任离开市区之外必须要这么做,以防突然有大量急诊病人进来,院办调动人员不会扑空。
    下了长途车后又辗转好些路,最后随着一辆面包车摇晃了近一个小时,才到目的地,本来不晕车的他,下了车都觉得有点反胃了。
    这大概是全省最偏僻的乡了吧,一眼望过去全是瓦房,冬天看来尤其荒凉,他沿着机耕路往最近的一户人家走,询问门口坐着的老人,卫生站在哪里。
    先用市里的方言问,察觉不妥,改用普通话,手舞足蹈半天,终于老人指了一个方向。
    佟西言微笑着说谢谢,可脸上的皮肤已经干燥的没法有表情了,他朝着老人指的方向走,地势高的像是在爬了个坡,终于看到了红十字。
    再走近看,四五间平房,设施实在是他见过的最简陋的医疗机构了,开着门的一间办公室里,两个乌黑油腻的药柜,两张桌子,凌乱放着听诊器钢笔书本,还有一叠市里早就淘汰不用的门诊处方,墙上贴了卫生宣传画报,靠近桌子的墙边打了两个钉子,挂着几张处方,那上面的字体再熟悉不过。
    佟西言觉得身体热了起来,刚伸手想摸,突然背后有个女声警惕的叫:“你要干什么?!”
    虽然是这边的方言,但语气还是听得出不客气,佟西言连忙收回手转身,门口站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小姑娘,也就二十来岁年纪,眼神灵动。
    佟西言问:“刑墨雷医生在吗?”
    小姑娘上下打量他:“你是谁啊?”
    佟西言说:“我是他以前的同事。”
    小姑娘这才缓了面色,说:“刑叔在前面塘子里呢,我带你去。”
    下了坡,走了没几分钟,建筑物消失,田野广阔,不远处的大池塘里伏着几个穿着邋遢的人,似乎还热火朝天的聊着什么话题,男人女人调笑的声音传了过来,一个男人直起腰爽朗大笑。佟西言静静看着这个背影,笑声是那么的自在,他已经很久未曾听到。
    依稀听到有人在说:“刑医师你上去吧!水冷,别把你冻着了!”
    男人豪气十足:“别看不起我唉,我祖上三代也都是农民咧,想当年我也是上山打过柴下地插过秧的咧!”
    乱讲,你父母明明是下放的左派,佟西言视线渐渐朦胧起来。
    身边的小姑娘脆生生叫:“刑叔!你有同事来看你啦!”
刑墨雷一回头,看清那个朝思暮想的人,笑容慢慢消失,一手刷子一手珠蚌立在原地没了动作。

    上岸洗干净泥腿,刑墨雷还没胆量拉人的手,淡淡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佟西言眼眶红的可疑,轻咳了一声,说:“我来看看你。”
    刑墨雷找不到话茬,只好手一摊:“上去坐坐吧。”
    宿舍就在卫生站里,开了门,一股子味道扑鼻而来,房间里只一桌一床,靠窗的桌上是厚厚的书,床窄窄不过一公尺二左右,佟西言上去摸了摸,褥子很薄,他低着头没说话。
    刑墨雷从办公室拎了热水壶过来,边倒水边说:“你来怎么也不说一声,路上折腾够呛吧?”
    佟西言看着他递过来的水杯没动。
    “是我的杯子,不脏。”刑墨雷抓过他冰凉的手按在杯子外面,自己的大手包着他。
    佟西言直直看他,才一个多月不见,那些皱纹却陌生的像是几年不见了,他什么话都说不上来了,喉咙哽得难受。他挣开了一只手去摸他的头发,慢慢划到鬓角,捧着他的脸。
    刑墨雷突然大幅度转身甩上门,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压到了床上,眼神狂乱,猛低头凶狠的咬上了他的嘴唇,一手熟练的伸进了毛衣。
    佟西言哭出了声,拳头泄愤似的捶他的背。
    刑墨雷心揪得疼,不住叫:“不哭不哭,没事儿啊。”
    佟西言扯他的衣服:“臭死了!”
    刑墨雷很快脱了弄脏的毛衣,把人重新搂在怀里:“好了。”
    佟西言埋头就在他赤裸的胸口狠狠咬了一记,很快就被困住手脚剥了个精光,刑墨雷耐着性子用手指匆匆做扩张,说了句:“手抓牢。”便一挺腰长驱直入。
    佟西言抓着他的背疼得叫出声,声音却被吞进了刑墨雷嘴里。几次缓慢抽送,他才松口,偏头牙尖磨他的耳垂叹息:“……想疯了我了。”
    佟西言愤愤:“你活该!”
    刑墨雷一记狠顶,满意的听到他的喘息,咧嘴一笑,说:“你不心疼,那你干嘛来的?”
    佟西言没回答,闭上眼,手臂拉下他脖子,送上了自己的嘴唇。

刑少驹放假回到家,有种人事已非的感觉,父亲下乡了,梁宰平再次昏迷了,梁悦现在是梁院长了,他觉得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还真是变幻无常。
    梁悦说,这你就觉得无常啦,你老爹差点在里面过下半辈子你差点多一兄弟姐妹你都不知道吧?
    刑少驹瞠目结舌,靠靠靠靠了半天,说,真是个疯狂的世界。
    这一点小梁院长表示无条件认同。
    廿八晚上医院外科系统年夜饭,以往都是梁宰平做东,内外科分开请,今年就轮到梁悦了,说白了还是两位副院长操心,数人头定席位算酒水,早早就预约好了。
    佟西言下班了赶紧的去车站接刑墨雷,老家伙甩上车门就来一个饿虎扑羊,被佟西言一脚踹开了,说你严肃点儿,这是去吃年夜饭。
    刑墨雷小媳妇一样坐副驾驶座不敢动弹了。
    席上很是热闹,梁悦跟刑家四口坐一起,佟早早像树袋熊一样吊在刑少驹身上,刑少驹对梁悦说,来来来我跟你介绍,这是我女朋友,
    梁悦说,你这不是乱伦嘛。
    话说出口,自己先愣住了,刑少驹连忙叉开话题说我最多就是恋童嘛乱伦算不上吧。说完一想,恋童梁宰平也一样的跑不了,这叫什么事儿。

    刑墨雷二话没说一个后脑勺扇了过去,刑少驹的脸差点没扑进饭碗里,瞪着父亲敢怒不敢言,佟西言解围说你们俩有完没完了吃饭吧。

    从饭店出来,外面下起了小雪,梁悦跟陈若定了个超大的豪华KTV包厢,让王副替他招待员工,自己就不去了。
    王副有点担心他是不是身体不适。
    梁悦说没有,我爸一个人,我早点回去陪他。
    王副看着他的背影无言叹息。

    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
    梁悦趴在梁宰平床沿望着窗外的景象渐渐染上白色,慢慢合眼睡着了。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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