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E伯爵 于 2012-11-5 21:37 编辑
荆棘荒原
……
一个不幸的中邪人,
为逃出爬虫的栖地,
在他徒劳的摸索里
寻找钥匙,寻找光明;
一个没有灯的亡魂,
身旁是一个无底洞,
又深又潮气味浓重,
无遮无靠阶梯无尽,
粘滑的怪物警觉着,
一双巨眼磷光闪闪,
照得什么也看不见,
只剩下更黑的黑夜;
……
——《无可救药》 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
(一 伊甸)
又下雨了,令人想要诅咒的天气。
戴斯把帆布斗篷盖在头上,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冲出他的窝棚。
那帆布斗篷是他从一个死了三天的老头的尸体上扒下来的,尽管他洗了又洗,可仍然有股挥之不去的腐臭味儿。戴斯并不介意这个,因为即便这斗篷灰乎乎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边角也磨得全是线头,可它仍然是结实的,而且里面还刷了一层胶,把它顶在头上,能盖住大半个身子,这样就能抵挡一下那些雨——黄色的、黏糊糊的、带着恶臭的雨。
戴斯在窝棚里的时候,仔仔细细地看过这个斗篷,能肯定它是一个稀罕的老古董,起码超过了五十年的历史,再不济也有三十年了吧,肯定是“末日审判”之前就被生产出来的东西——铮亮的铜扣,细密的针脚,还有用牙齿都咬不断的塑胶线。戴斯搞不懂它本来是用来做什么的,即便他能认出外面模模糊糊的包装示意图,但也不认识“SWE完美包装公司”这几个词——这就像他看自己,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却不知道自己活着是做什么的。
现在他顶着这个宝贝的帆布斗篷,向着一块突出的岩石跑去,窝棚已经被渗进来的雨水打湿了,地板上全是泥汤,呆在里面难受极了。而那块岩石下面却非常干,两平方米左右的地盘已经挤了三个瘦小的男孩儿,他们正努力甩掉身上和头发上的雨水。
“快滚!”还有两个更小的男孩儿冲他嚷嚷,声音又尖又细。
戴斯跑到了,他先把斗篷扔到了干燥的地上面,然后突然跳起来,扑向那个高个儿的男孩儿。他的力气如此之大,以至于他撞在那个男孩儿的身上时,两个人一起向后摔倒,把另外两个孩子也撞倒在地。
戴斯骑在男孩儿的身上,甩开拳头狠狠地揍他的脸,打他的鼻子——这个地方很脆弱,轻易就能打断骨头。
男孩儿像猪一样惨叫起来,双脚乱蹬,想要把戴斯掀开,但是他睁不了眼,鲜血从鼻腔和嘴巴里涌出来,泪水长流。另外的两个孩子被吓呆了,但是他们很快地从旁边扑向戴斯,想要拉住他的胳膊。
戴斯一手一个抓住了他们,用力往中间一拉,两个男孩儿一个的额头撞在了另一个的牙齿上,被啃掉了一块皮,而后者的一枚门牙掉了下来。他们哀嚎着捂住伤口,倒在一旁。
戴斯重新把注意力放在开始那个对手身上,他捧起他的头,让对方满是泪水的眼睛看清自己的脸,然后狠狠地磕上去。
三个男孩儿逃走了,淋着雨,两个拖一个——或者是一个拉着另外两个,跌跌撞撞地消失在昏黄的雨雾中。
戴斯坐下来,把那块斗篷展开晾着,舒舒服服地靠在岩石壁上,享受着干燥的地面,心满意足。
他看着手下败将逃走的方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找到一处水源洗个澡,否则过几天,他们的皮肤就会发炎,而且很可能加重,然后烂掉。
不过这对戴斯来说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即便是那三个人死掉,也挺幸运的。因为他们是死在“伊甸”,而不是死在“荒原”,会有人把他们埋葬的。
戴斯感觉到手有点痛,他看了看手背——那个高个子男孩儿的牙齿还是伤到了他。戴斯不由得回想起刚才的情形:那两个小孩儿可能只有八九岁吧,为什么会扑上来帮忙?他们三个是兄弟吗?
一个墓穴埋葬三个兄弟,也许会很拥挤。不过也挺好的,他埋葬母亲的时候挖了一个很大的坑,希望她能够舒服一点儿,可惜却空荡荡的,最后还是只有用土去填满。戴斯觉得做那种事儿的自己真是蠢极了。
想起母亲,他按住伤口,开始烦恼自己到底是十四岁还是十五岁。
“谁知道呢?”母亲活着的时候对他说,“我想不起什么时候生的你,不过早一年晚一年谁都不关心。在伊甸,人们不在乎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他们只在乎你什么时候死。”
戴斯大概在十岁的时候,就明白了母亲那些话的意思。她死在一次“交易”中,对方是两个彪形大汉,戴斯只晚了十分钟去收尸,她身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衣服,斗篷,没有坏掉的鞋子,还有贴身藏着的铁盒——里面有她一天的收入。
戴斯靠在坚硬的岩壁上,感觉到胃部绞痛,他猜这是因为饥饿。他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等到雨停之后,他就必须去找些食物。
淅淅沥沥的雨水渐渐地止住了,空气中弥漫着更加浓重的臭味,无论闻过多少次,戴斯都没有办法习惯的硫磺的臭味。他恶心地皱眉,把斗篷顶在头上,然后缠紧了脚上皮带子,走出这块岩石的庇护……
雨后的伊甸比平时更加让人讨厌。
人们从躲雨的地方出来,用干草和沙把水坑填平,然后继续干自己的事儿。有些人把一瓶瓶的清水摆出来兜售,同时让皮肤溃烂的活幌子招揽生意——被淋湿的倒霉鬼啊,快点买水洗一洗,否则你们的脸就会像这个家伙一样狰狞。
戴斯小心翼翼地在人丛中穿行,他的目的地是肉铺老板老琼斯的后院。老琼斯会把一些猪骨头扔在那里,有不少买不起食物的人都在那里等着,期望能抢到一两块。戴斯是其中最机敏的,而且他知道什么时候老琼斯会打开铁门,把血淋淋的骨头丢出来,骨头会落在什么地方,分散成什么样子,站在哪个位置会最容易抓起来,然后朝什么方向跑。诀窍就是不要贪心,抓到多小的都没有关系,一拿到手里就立刻离开,用尽全力逃走,否则会被其他人纠缠住,难以脱身。
戴斯加紧朝着老琼斯的后院走,人越来越多了,他们身上散发着各种各样的臭味,密密麻麻地拥挤在一起。从他们的衣着上,戴斯能判断出哪些是他应该躲着走的角色——
穿黑色夹克,黑色靴子,脖子上挂着念珠,而且面色阴沉的男人们是圣堂里的“执行者”,他们都带着刀,甚至是枪。他们可以随意杀掉伊甸里的任何一个人,不需要审判,只需要认定你可能变成“活肉”就行了。但是他们不会抢劫,这算是好的。
那些身上衣服乱七八糟,剃着光头,却喜欢在脸上和身上纹十字架的人是真正的恶棍,他们管理着伊甸里的各种生意和活计,教训不听话的人,同时拍圣堂的马屁。因为有他们,所以即使有人饿死,也不敢去抢供奉给圣堂的东西,而伊甸也能保持着现在的样子。人们都在背后叫他们“秃鹫”,戴斯记得母亲活着的时候常常免费招待“秃鹫”们,最后也是死在“秃鹫”的身子下面。
他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去给母亲报仇,也没有想过去找圣堂主持公道,一方面是他对于母亲的死并没流泪,二来也是由于他憎恶“秃鹫”,同时也满心地恐惧,因为无论是“执行者”还是“秃鹫”,都可以轻易地把他扔出伊甸,驱逐到荒原上去。
在伊甸他也许能活到二十岁,但是在荒原上,他活不到第二天。
又有两个“执行者”迎面走来,戴斯连忙跟其他人一样闪到一边,同时微微地躬下身子。
再往前走两旁的房屋也越来越多了,它们不少是末日审判前的建筑,虽然看上去破破烂烂的样子,但是构架很坚固,在这五十年里,聚集在伊甸的人不断地在上面搭建自己需要的部分,让它们变得越来越丑陋,就好像是长着无数张嘴的怪兽,又像是一个个腐烂的头骨,人如同蛆虫一样在那些孔洞中进进出出。
伊甸里唯一完好的建筑就是圣堂,每次戴斯走过的时候都要低头,同时又忍不住紧紧地盯着它。
它是伊甸里最高的建筑,大约有五层楼高,而且保存得最完好。三个高高的尖顶刺向天空,像被巨人挥舞着利斧劈砍出来的,最高的那个上面竖着一个十字架,带着彩色玻璃的窗户上镶嵌着玫瑰和一些天使的图样。数十年的酸性雨水已经把建筑的颜色彻底洗去了,无论是尖顶、十字架,还是外墙,都呈现出肮脏的深灰色,但是它站立的模样仍旧笔直——跟伊甸中其他那些歪歪扭扭的屋子不一样,它始终这么挺立着,昂着下巴,俯视着周围。那个十字架也仿佛因为这样的姿态而显得尖锐、冷酷。
戴斯平生只进入过一次圣堂,但没有任何记忆,那是他被母亲抱着去接受祝福,同时拿到自己的号牌——那是伊甸里的每个人都有的东西,这证明他们可以呆在这儿,不会被扔进荒原。后来就是每个月“教父”的祈祷,他会和伊甸所有的人一样跪在圣堂外面,就在那个十字架下面,等着被洒一点点清凉的干净水。
戴斯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惧怕一个他压根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的地方,为什么会自然而然地认为它庄严神圣?不过他牢牢地记住了一条:绝对不能对圣堂不敬,不能冒犯它,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
于是他更缩起肩膀,慢慢地走过这里。
一个坐在地上的老头不断地对着那个十字架磕头,口里高声地说着那些重复的故事:
“……这是上帝的惩罚,一切都是他的意志……大地裂开了七条缝隙,魔鬼倾巢而出……活该啊,人类,活该啊!一切都毁灭了,所有的都毁灭了……没有国家、没有政府……没有食物、没有衣服……没有音乐、没有电视、没有游乐场……什么都没有了……以前的享乐和纵欲,就是今天的苦难和惩罚……魔鬼以我们为食,肉体和灵魂……这个世界属于他们了,空气里都是硫磺,他们占领了世界……上帝啊,您在惩罚我们……”
戴斯心烦意乱地从这个老头身边走过,他知道他是出生在“末日审判”以前的,像他那么大的老人已经没有几个活着了,有些偶尔会说说“末日审判”前的世界。戴斯听过他们的话,只觉得荒诞不经——那些能在天上飞的东西居然是铁做的,而且还能装很多人;用管子就能把干净水送到每户人家里去;很多人都有不用火就能把食物加热的箱子;还有用一个小盒子就能跟看不见的人说话……多可笑,他们真是把后出生的人当做傻子一样哄。
“人类快要灭绝了……上帝……您的怒气什么时候才能消失呢……人类快要灭绝了……”那个老头仍然在嘶哑地喃喃自语,戴斯被催促地加快了脚步。
“上帝……我们在诚心地忏悔……”
至少我没空忏悔,戴斯在心底默默地说,我今天至少要抢到一块大骨头,否则又得挨饿。
“上帝啊……请宽恕我们……”
谁也别宽恕谁,我不找“秃鹫”的麻烦,不代表我不记得妈妈的事儿,憎恨可以让我一辈子知道该怎么活。
“上帝……请赐给我们拯救之道……”
那就是立刻起身,去拣一点能吃的东西,老不死的。
“我们需要弥赛亚,上帝……当您的怒气平息,请将他赐予我们……”
那是谁?又一个秃鹫吗?他们少一点儿我会过得更好。
“上帝……”
他已经死了吧?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他?他到底是个什么鸟?
……
戴斯觉得,那个老头可能活不过一年了,但是从自己懂事开始,就看见他不断地在那里唠唠叨叨。也许圣堂给了他施舍,让他苟延残喘,顺便说些可怕的话吓唬人。
他并没有花很多力气去考虑这些,因为当那个老头的声音渐渐地从身后消失以后,他已经看见了老琼斯的屋子。
老琼斯养了30头猪,这可是件了不起的事情,这些猪从大到小各不相同,其中有一多半都是为了圣堂和“教父”准备的,然后才是有钱的秃鹫们能享用的。那些下水则属于能付出交换物的一般人,剩下不需要的骨头就是戴斯这样的流浪汉们碰碰运气才抢得到的美餐。
他走近老琼斯的后院,看到被黑色石头垒起来的土墙,上面倒插着锈铁钉、碎玻璃,在院墙大门外的一小块空地上,有一块腥臭的垃圾堆,那就是老琼斯丢烂肉和骨头的地方。
“嘿,嘿……”
有人向着戴斯挥手,那是个叫做“老鼠”的乞丐,比戴斯大了三岁,但是个子却不高,长着一对小眼睛。他饿极了的时候会干些小偷的勾当,戴斯也会,所以他们偶尔会合作。
戴斯觉得这个时候也许两个人同时出手会容易抢到更多的东西,所以慢慢地朝他走过去。
“我看到秃鹫们买走了半个猪头,剔过骨的。”老鼠神秘兮兮地对戴斯说,“今天肯定都是小骨头。等下咱们俩站在左右两边,就是靠墙的位置,怎么样?”
这很合戴斯的心意,他点了点头,留在老鼠身边。他们跺着脚,留意着其他“候场”的人。老琼斯还没有出来,戴斯胃部的灼烧感更强烈了,为了打发时间,他漫无边际地跟老鼠闲聊。
“秃鹫们今天要庆祝吧,我看见他们还买了酒。”老鼠悄悄对他说,“他们发现了一个‘活肉’,报告给了执行者,得到嘉奖了。”
戴斯愣了一下,随即问道:“‘活肉’?谁?”
“记得裁缝的女儿爱丽丝吗?就是她,老裁缝把她藏在家里,邻居发现好几天都没有看到那姑娘出来干活儿,就报告了秃鹫。她已经变成活肉了!秃鹫们就叫来执行者,他们拖着她去大门那里,听说已经被赶进荒原了!”
“裁缝呢?”
“大哭大叫地跟在后面呗,求情的话说了一大堆,还拿了好多东西上供,可没用!”老鼠耸耸肩,“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养着一个活肉有什么意思啊?搞不好半夜还会被吃掉!”
戴斯努力回忆,想起了那姑娘的模样,嘀咕道:“可惜了,她长得还不错。”
每年都会发生这样的事,伊甸中有些人会莫名其妙地变成“活肉”——就是突然不会说话,也听不懂话,像畜生一样只会嚎叫,毫无顾忌地吃喝拉撒,而且什么都吃,包括人。他们会扑咬自己周围的人,哪怕是父母孩子,完全没有理智。这样的人被称为活肉,一旦被发现,就会被立刻赶出伊甸。
没人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教父说这是因为那些人私下里做了被上帝憎恶的事,或者有了极其邪恶的念头。不过变成活肉的人里,虽然有些是烂到根子上的恶棍,也有的是善良的老者,和两三岁的孩子,甚至曾经有过执行者——虽然是极少的。
就戴斯看来,应该变成活肉的该是秃鹫们,然后可以把他们统统地、一个都不少地赶到荒原上去。
“喂!”老鼠突然猛地撞了一下戴斯,“看,老琼斯出来了!”
真的,那个老屠夫提着一桶血糊糊的碎骨头,骂骂咧咧地走出来:“快来吃吧,兔崽子们,瞧你们那恶心的样子!别忘了为我祈祷,你们这堆臭虫……”
戴斯和老鼠飞快地朝着预定的位置跑去,把别的流浪汉甩在后面。这个时候戴斯已经把一切扔在了脑后,什么活肉、秃鹫、执行者、圣堂、母亲、教父、老头……甚至是荒原!
他的眼睛里只看到老琼斯的桶,里面是血红色猪骨头,而且散发着腥臭,圣堂前面的老头曾经絮絮叨叨地说过什么“天堂”,戴斯觉得,那儿一定充满了这样美妙的味道。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