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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16 13:3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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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三 夜遇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正当戚顾二人携手困了蒋夫人于捆龙索、并将白展二人所携还有另一只锦囊一事道破、引得一直咬定银牙的蒋夫人乍然失惊之时,另一边,白玉堂与展昭则被一辆马车牵住了视线。那马车乘月色而来,原本并无甚要紧,但那驾车的小厮被头上草笠的阴影遮住大半的面容却是像极了远在江州的韩子澄。
要说这世上人也有相像的,但偏偏这马车来路又与他二人相同。两两相加,又在此贡珠一案悬而未决之非常时,凭他二人多年在江湖混迹之直觉,看在眼里就多少有些不寻常了。
于是在桌上拍下银子叫了小二来收,他二人并未多言,便双双执了随身佩剑朝那马车前进的方向追了过去。白玉堂身似飘雪,展昭如落羽飞天,施展的是全然不同的两样身法,却俱都是俊逸非常,更恰有异曲同工之妙处。只是在此山林野地,又是入夜时分,四周除了走兽飞鸟,并无旁人欣赏,而他二人一心只在前头疾驰而去的马车身上,一时间倒也无暇分心去在乎对方的轻功路数如何了。
一路尾随,二人因顶上月色甚明,怕惊动了驾车之人,是以一直未敢过分跟近。然而如此不过数里,那马车却忽而弯入林间深处,四周光线骤减,令他二人蓦然之间失了方向。所幸夜深林静,那车轴之声顺风而来听得尚且清晰,然而好景不长,当他二人追至一处岔道前时,那“碌碌”的声响却突地静没了,像被黑暗吞噬一般,许久未再响起。
“……无声无息,那车总不能凭空没了,大概是到了地方,或是你我跟得太近露了破绽?”在岔道前来回走动了几步,展昭抱剑沉思,末了回过身来看向白玉堂。黑暗之中,他只见得那人一双眸子晶亮,面上的表情却看不分明。
“那定是你三脚猫的轻功不济。”但他一开口便将此刻面上神气全然显露了,展昭几乎看得见他那对笑弯了的凤儿眼里盛得满满的得意戏谑,“不过白爷大方,不与你计较,只是这岔道两分……看来你我是要分头而行了。”
展昭闻言不由暗笑这人总是如此恣意随性,即便前一刻刚认了你是换帖弟兄,后一刻逮了机会嘴上便宜却仍要占得。而他这里心思一转,对白玉堂之言便未置可否。那边白玉堂却也不等他回答,话音刚落便一个纵身跃入右边岔路,再一个起落,便连一片纯白衣角也看不见了。展昭见状略一迟疑,但转念一想目下也别无他法,便兀自轻叹一声,朝左边去了。
林间幽暗,越是深入越不见一丝光亮,展昭极目望去却也只看得见数尺来外的景象。继而深入,脚下的林道也显得越发难走起来,他于是索性攀上树枝凭着一身轻功在林间跳跃,起落间或猿臂长探或错足弹身,那般柔韧灵巧当真活脱脱一只猫儿一般。
如此前行十数里并无发现,展昭正自踌躇,却忽见远处一点亮光蓦然闪动。那亮光既远且弱,黑暗中又一闪即逝,若要换做一般人,恐怕只一瞬间便会错失了。然而展昭毕竟是展昭,非但眼力非凡,更是心细如发!正在那点亮光似从未出现一般再次没入黑暗之时,他已然顿住身形折身而反,朝那亮光出现的方向追将过去。
风声恰在此时略起了些,不经意隐没了起落间的衣袂振振。展昭于是更加施展开一身精妙身法,只顷刻间便又向前跃出数里。而后他凭借直觉在先前一瞬间目测出的亮光所在顿住身形,屏气凝神、侧耳倾听——果不其然,叫他听见了一阵细微人声,似是隐在什么背风封闭的地方低声交谈,由那言语间的截然不同气息长短,可以听出大约是三个人。
于是更加放轻了脚步身法,展昭敛息而上,顺着声音来处摸索向前。他刻意放低重心,总以双手先触着地面为准,以免黑暗中踩响枯枝惊动了交谈之人。如此大约前进了丈余,他渐渐可以听清那三人言语间的一字半句,而令他心中疑窦愈甚的,则是其中一人的声音越是靠近越听得分明,正是像极了那此刻本该在江州府衙料理公务的韩子澄。
眉心蓦然被什么思虑牵动,他只觉心中似有一丝脉络隐约可见,但仔细去想却又混沌一片。而此刻他的去路却被一块山石所阻,待弹身跃过,才发现那山石乃像一座天然的石门一般,恰好遮挡住了后首的一个山洞。
那山洞深处正是三人的交谈之所,只是不知为何其中仍是漆黑一片。展昭心中揣测,脚下遂又向内走进了几步,却不料那边山洞里竟蓦地没了声响。接着一阵衣袂车轴混响,他心下一惊:“莫不是五弟也到了?”人却已追着那车轴之声纵身而去。谁知方一个起落,那拉车的马儿鼻息便已喷在近前,再过去看后头的车里车外,却哪里还有人在!?
然而展昭却未想到,那惊动了洞内之人的来者并不是白玉堂。虽然白玉堂也与他一般追着那一点闪光而来,但因先前走的右边岔道盘根错节、凭空多教他绕了些路程,故而在洞内人声忽然隐没之时,他才刚刚到达洞外。但他在未寻得此山洞之前亦如展昭一般由草木风动声中听得了些许人声,是以到得洞前见里头反没了声响,便明白是有人惊动了。随即念转,他想到先前与展昭一同尾随那马车而来,途中并无发现有第三人在,而他既能寻着那一闪即逝的亮光寻到此处,想必展昭自也不在话下……如此说来这打草惊蛇之人,岂非就是展昭么?!
心中于是蓦然一拎,他暗道一声:“死猫,真是没用!”却是片刻也不敢耽搁地朝内中而去。但他却非直接进入,而是纵身一跃踏上了洞壁,接着如履平地一般,在洞壁上飞步前行。他如此动作自是有所盘算:一来洞中全无光亮,里头更不知深浅,这途中若是设有机关,他迎身而上便无疑自投罗网;二来他所处之地就洞口大小来看应是马车入口,若此地只是临时取用,此刻洞中之人既为外人所惊动,若无他路可逃则定要退回来路,那么在此一片漆黑之中以暗器探路便是常情。而他走壁上行,既可自保又可居高临下在遇变之时取万事之先机,想来实不愧为老江湖,门槛处处精细。
闲话休提,但说白玉堂踏着洞壁如此进入,那等轻巧灵敏真如成了精的耗子一般。他始终屏息凝神,却并未听出洞中有何异样声响,不由地暗暗称奇。而后不多时他便似踏到了山洞末端,再往前几步便转了向,朝着来时的方向又回转过去,他随即想到:此洞莫非也是岔道两分的?若是如此,他沿着一侧洞壁而入,想来是走进了其中一边,而将另一边的动静声响错漏了。
心下顿时便有些着急着恼,他本又是火爆心性,此时便将心一横,暗道:“左右不过是露了踪迹打一场!”随即自袖中取了火折子出来引燃。这一来眼前一切便明了了——果是叫他猜中,此山洞在三丈之外便一分为二,而他此时所在应是左边的一侧的死路。也是时候凑巧,正当他借由火折之光亮看清此山洞的岔道之时,那边岔道的路口却有一人影骤然闪出,朝着他先前进来的洞口飞身而去!而那人去势虽迅,看身形却并非展昭,一时间倒叫白玉堂有些踌躇究竟是追或是不追了。
自然,以白玉堂素来干脆的性子,那一时间的踌躇不过也仅是一瞬而已。随即他便提息而上追将出去,路过岔道时将手中火折遗在当中。虽则他心中仍是有些挂碍,但他却更明白那猫儿的心性——若是日后叫他知晓他撂了现成的线索不追反去帮他,那之后的一番长篇说教恐怕有几百只白老鼠也得给他全数念成灰的。
心中如此一想,白玉堂口中咂然一声,身形便比先前更加快了几分。那头前之人见他追来,忽而一个飞身朝林子深处钻了进去,再一听衣袂声响,却似是窜上了树梢。白玉堂闻声紧随其后,在空中乍然旋身,双手一勾捞住一棵树上横出的枝桠,再顺势往上一振,人便如离弦之箭一般骤然窜起数丈。这一窜便近了顶上枝叶错落的树梢,那些枝桠树叶间的缝隙大了,漏了月光下来,叫他在两丈之外终于看清了那人身上亦是同他一般穿着一身白衣。
这边白玉堂追着那白衣人而去,速度身法上正有些僵持,那边展昭却也有了发现。原来他在洞中追着那车轴之声而去,不过一个起落就发现马车被遗在洞中、而驾车之人早不见人影、正在踌躇间却忽见前方不远处有火光亮起。
那火光正是白玉堂引燃的火折,不过展昭当时并不知晓,而当他寻着火光来到这山洞中的岔道口时,看着眼前被人遗在当中地上的火折,他却忽然感到四周有些莫名的不对之处。那是一种直觉——在黑暗之中突然发现光亮的人,已然身处这光亮的中心,却总感觉周围有一处似乎始终摆脱不去的阴影……
阴影!
他蓦地抬头,果真在顶上的洞壁之上看见一个人影,如同壁虎一般匍匐着,看不清面孔,却正巧在他的头顶上方、在那已然被地上的火折照亮的一片洞壁上形成了一处不同于四周的阴影!
说时迟、那时快!当展昭为看清那人面孔而蓦然而起以“燕子飞”起势跃向那人之时,那人却猿臂一探,昏暗中也看不清是用什么吸住了洞壁,凌空几个翻身竟向洞口跃了出去。展昭不由心道:“这人好古怪的身法!”脚下却也未停顿,以双脚相互借力,紧紧跟在他身后从洞口跃出。
外头没有丝毫光亮,而方自洞中看过火光,乍然之下双目犹如失明。展昭无奈,只得将自己袖中的火折也取出来,起落间拢在掌心避风引然,而后向空中一抛,以使短暂的火光尽可能大面积地照亮四周。
此举倒也奏效,火光一闪之下,那人的去向便有了,展昭随即纵身而上,起落间更加快了步法。而那在山洞中以古怪身法赢得数丈先机的人物,自出了山洞却反而显得轻功有些不济,前后不过三五个起落便被他追至并肩!眼看着展昭左手成爪使了个锁扣已然向他探将过来,他忽而凌空使了一个千斤坠,硬生生将身子沉落地面,再蓦然拔起直冲树梢,陡然丕变的身法虽显僵硬,却是解了燃眉之急。
此时此刻白玉堂追着那白衣人亦正在树梢间逡巡至此,那人这一记纵身虽然险险避开了并肩上来的展昭向他肩上探来的扣手,却阴差阳错地正撞向了疾速掠过的白玉堂。但他却已来不及再变身法,情急之下只好连出双掌但求一阻。白玉堂正在追那白衣人的紧要关头,却不料底下突然冒出来一个人,还一上来就出掌相迎,不由双眉一凛;只见他去势丝毫未缓,手中长剑却已出鞘,毫无疑问是打算一剑将此来人劈了也免得多费功夫误了他去追那白衣人。
正所谓电光石火,一发千钧!眼见那人一双肉掌先后而至却定是避不了白玉堂如此刁钻快绝的一剑,紧随其后的展昭却在跃出树顶的瞬间看清了白玉堂的面容。而在看清的同时,他也意识到情势危急,若他还想要留着此人的活口,就必要出手一阻白玉堂!
于是当下便脱口一声:“白兄,且慢!”展昭同时再度提息,将双腿交互一碰,竟是凌空又转了一记“燕子飞”!而他手中巨阙同时亦送了出去,剑鞘在那人胸前半寸险险格住了画影,再着力上挑,硬是由剑锋之下救了那人一条命!
那边白玉堂听得展昭的声音,又见他举剑而来,硬生生插入自己与那来人之间,面上颜色瞬间变了几变:一时因这猫儿安好喜形于色,一时又恼他多管闲事,再一回神见他因化解了自己的剑势而将背后空门亮在来人掌下,更是大惊失色!当下立时断喝一声:“死猫,小心!”他四肢同时抢上,一面是双手捉了展昭一臂将人往怀中拉将过来以求避那来人掌风,一面是双足旋踢将那来人双掌格开,再凌空转过一个鹞子翻身,腿风之劲硬是将那来人荡出一丈开外!然而即便强弩亦有末势,如此再三提息变招,白玉堂气息已有些不济,是以当他终于安安稳稳将展昭抱在怀中并且确定他并未被那人击中之时,想要再度提息稳住身形已是不及!而展昭先前亦是几度变招,半空中又被他突然一拉,情形实不比他好过多少,于是这当年名震天下的两位大侠,就在这融融月光之下手忙脚乱地相互拉扯住衣襟袖摆,而后“碰”的一声自半空中的树顶之上摔落林间,重又没入一片黑暗。
这一跤跌得可谓丢脸之极,白玉堂自问从十二岁上就再没跌得如此狼狈过。但他着地回神之后第一件事却仍是有些忙乱地起身摸索摔在旁边不远处的展昭,语调更是难得严肃:“展昭,你怎样了?”
“我没事。”展昭应了一声,随即闷声笑了起来,“只是这一跤跌得如此狼狈,实是面上有些抹不过去……好在这林间伸手不见五指,白兄,你我便在此击掌立约,今日之事切不可泄露半句。”
白玉堂本来心里还有些羞恼,此时听他一说,面上反而笑开了,只是黑暗中展昭看不太真切,仅听得见他语调立时转轻,多少还含着些戏谑:“你这猫忒是要脸。”但他转念一想又立刻明白这多半是展昭为消他脾气的作态,心中便有些讪讪。然而此时却又听得展昭轻声道:“让白兄见笑了。”想来便可知他面上该是有温文一笑,白玉堂于是暗道:“为我这脾性他也真是多陪着小心。”继而扬眉轻叹,转眼间便又扫尽了那些讪讪之气。
展昭并不知道白玉堂这番心思回转,他见白玉堂默不作声,便又想先前是否还有什么细节会令他不快。他如此小心倒也并非刻意,只是心中隐约记得对这人就是要好言相哄才是,只要无关痛痒,稍纵容一些也是无妨。正在思索间,远处林间却忽然闪出一点亮光,伴着一白衣人影急急朝这里奔来,不过片刻便来到近前。白展二人立时仗剑起身,正自凝神,却见那人将手中火折子举在脸侧,向着他二人长舒一口气:“原来是白兄和展兄,如何?二位可曾受伤?”
——竟是……王小石?!
章二十四 正手棋、反手棋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但此刻乍见王小石,却使得白展二人心思俱都暗自转了一转;尤其见他一身白衣,身影与自己先前追丢了的白衣人又有几分相似,白玉堂面上便有几分沉不住。但他到底也明白打草惊蛇并无益处,于是只将脸转去一边,索性将这绕弯子寒暄之事交与展昭。展昭便适时上前微微一笑先道了一声“无事”,接着话锋一转反问回去:“这么巧,怎么王兄也绕道此地了?”
王小石一见白玉堂别过脸去,又听展昭如此一问,立时便笑了起来:“想来白兄是还在计较先前那番追逐了。”说着便向白玉堂双手一揖:“实在是得罪,但方才那般情形之下,在下只当是偷听被事主发现,确未料到追我之人竟是白兄。”
白玉堂这才蓦地转过脸来,一双晶亮的凤儿眼直盯着他道:“你也是……”话一出口,他便觉出不对,但王小石却已与展昭一同朗声大笑起来。
三人于是同路向林外走去,王小石这才将自己之前的经历向白展二人细说清楚。原来因花石纲阻结河道,他与白愁飞两天前便也弃了水路转走陆路上京,今日傍晚时分方到达林外的一家客栈。晚饭之后闲来无事,他便独自到林边漫步赏月,正在百无聊赖之时,忽见一道人影向林中掠去,看情形很有几分诡秘。他生性好奇,又想到夜半入林多无益事,当下便尾随而去,一直到了林中那处山洞,方听得那人影是与人相约在此,却不料一不小心竟将人惊动了。
“之后便是那一番追逐,白兄你轻功了得,当真是让我狼狈得很啊。”王小石说着又笑起来,黑眼睛里很有些自我解嘲之意。
白玉堂随即弯了一双眼,眸子里头亮闪闪的,伸手一搭勾住王小石的肩,摆出一副难兄难弟的模样直摇头:“这话就休要在这猫儿面前提了。”言下之意是我追得也并非那么轻松。
但展昭这时却未发现他难得的自谦,只对王小石的一番话垂目深思,片刻之后方才抬眼:“那么先前我所追之人便该是你在林边看见的人影了。”顿了一下,他眼见白玉堂面有不满,方才会过意来,于是赶紧抛出问题给他:“只是他既为事主,发现密会有人偷听却不追究,反而只想自己逃脱,这未免有些不自然吧?”
白玉堂果然立时就将先前的不满丢至一边,面色一整道:“那倒也不尽然。如若他和与他会面之人遭人识破面目身份比他们所谈之事泄露所带来的危险更大,那么二者取其轻,便自然了。”顿了一下,他求证地看向王小石:“况且以我二人尾随那马车到达山洞到洞内之人被惊动这期间的时间推算,他们恐怕还什么都尚未及深谈吧?”
王小石随即颔首:“不错。从马车到达至我被发现,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工夫,我只听见那人与来者寒暄。”
白展二人一听到此,双目顿时一亮,同声道:“可有称呼?”
王小石顿了一下,似对他二人反应感到奇怪,但也并未多问:“那洞内幽深,一说话四周就嗡嗡作响,因此听不太分明,不过那人影对来者的称呼似乎是……‘王爷’。”
白展二人于是互看一眼,心下已有几分计较。
此时他三人已然走出树林,在一片柔白月色之下看见王小石和白愁飞下榻的客栈与他们先前拴马吃喝的那间相邻不过百步。王小石随即一笑,眼中尽是兴高采烈:“看来这回我们又可同路上京了。”
白玉堂本来与王小石投缘,但转念思及白愁飞,又想到之前下船后于展昭的交谈分析,此时便着意看了展昭一眼。展昭自然明白他的心思,温然一笑道:“既然缘分如此,那我们还是随缘吧。”
王小石随即抱拳:“那明日一早就请二位过来跟我们一起用早餐吧,我那间客栈的灌汤包子可是出了名的。”
“一言为定,告辞。”
“告辞。”
“暂且别过。”
再说展昭与白玉堂一同别过了王小石,回到客栈之后却是仍无睡意。先前那像极了韩子澄的驾车人与王小石的一席话让他心思难平,前后推敲之下脑中有两个字越发显得清晰:可疑。白愁飞可疑、王小石那番话可疑、那像极了韩子澄的驾车人可疑……而那个出自王小石口中的“王爷”二字……则使得整件事更加可疑。
心思不由一阵波动,展昭双眉一蹙,起身点起灯自随身内袋中取出那个装着贡珠的锦囊,打算重新查看一番。正在这时,门外却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伴随着白玉堂的声音:“猫儿?展昭?开门。”
展昭于是过去开门,却见他一身衣装竟似从未脱下。“我睡不着。”他言道,也不等展昭反应,就径自进屋在桌边坐下。
展昭倒也不在意,重新闩上门之后也跟着坐回桌边:“有心事?”
白玉堂斜他一眼,随手倒了杯茶端起来送到唇边,杯沿蹭着朱色唇角,后者轻轻一扯:“明知故问。”
展昭但笑不语,目光在他的杯沿停留了片刻,方才别开眼去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白兄既来找我,想是已有所获,展某还是洗耳恭听的好。”
“死猫就会惺惺作态。”鼻间轻哼一声,白玉堂却也未推辞,只将茶杯一搁,正色道:“小石头的话也许不假,但决非全部。”
展昭双眉微扬:“如何见得?”
“白愁飞。”白玉堂道,“他与小石头兄弟相称关系匪浅,就那几日同行所见,几乎形影不离,但今日小石头却独自闲逛,岂非有些奇怪么?而与我二人同路自林中出来,小石头竟半句也未提及白愁飞,这又是何等不自然?再有我二人自树顶坠落之时,他既已脱身,却又折返,是何道理?”
“所以你怀疑小石头所言不假,但却隐没了他尾随之人便是白愁飞一节,因为只有如此,他的独自闲逛和刻意避白愁飞不谈才可说得通。至于他在林间去而复返……我想大约是他在脱身之际业已看清了你我的面目,他担心白愁飞将我二人误伤,因此回来查看,如此看来先前我追的那人便该是白愁飞无疑了——是与不是?”
白玉堂闻言不语,一双凤儿眼似笑非笑地直盯着他看,唇角边的弧度微有些冷硬。
展昭见他如此,心中蓦然一顿,而后自觉理亏,面上便有些愧然:“展某从前身在官场,凡事先听后言迂回惯了,如今面对白兄竟也不能坦直,实是展某之过。”
他说话时面颊耳根都隐隐有些发红,目光却是坦然相对,久了倒叫白玉堂看得有些不自在。白玉堂于是抬手一挥,颇有些不耐烦地道:“罢了罢了,好容易寻着你一点不是,末了倒弄得像是白爷委屈了你——闲话休提,你便说说你想的什么,左右还是眼前这事更要紧些。”
展昭听他所言,又见他孩童似的满脸憋气得有趣,唇角不由一弯,又露了些笑意出来;映着桌上的昏黄灯光,看来清淡如水,却又似酒酣醇,一看之下却是叫人别不开眼去。白玉堂于是回想起当年他未与那丁家小妹订亲之际,开封府公孙先生的小屋曾一度叫媒婆踏平了门槛,倒是后来到他真与丁家小妹成亲之时,他却已是深埋地下,无缘得见了。
心思随即微动,白玉堂忽觉心中叹然,却一时寻不见那似惆似怅的失意之感源自何处。那边展昭却已开口将心中疑点一一道来,自恍惚间拉回了他的思绪。只闻展昭道:“就先前所言,我与白兄应是看法相同,小石头或有隐瞒,但本身大约与此事无关,至多不过因白愁飞而有牵扯;而单单白愁飞一线,也尚不足与你我之事牵上什么关联。但若再加上另外一点,今日这林中之会就定与这贡珠一事难脱干系了……”
“你是说那个‘王爷’?”白玉堂回过神,将思绪略做整理,接口道。
“不错,正是那个‘王爷’。”展昭颔首,“贡珠既乃贡物,此时又出现了一位王爷,这其中想要人不作联想也难。只是若要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贯穿起来,恐怕我们还得先做一个假设……”话说到此,他抬眼看向白玉堂,似乎有些踌躇接下来的话应当该如何开口。那边白玉堂却将面色一整,一脸坦然道:“你尽管假设那驾车之人就是韩子澄便是。”
这话说得爽利干脆,但展昭却仍是深看了他一眼,而后方才继续开口:“好,就先假设如此,那驾车之人乃是韩子澄。那么倘若他所驾马车之内的那位王爷与此贡珠有关,这位王爷就极有可能是至尚武镖局托运贡珠之人。如此前后推敲,韩子澄在江州所言种种能有几分真假便可得见一斑;再回想当时情形,你我此行与戚兄和顾公子的江南之行几乎由他一手促成,但他与前来抢珠之黑衣人又明显并非同谋……如此说来,脉络可是清晰了?”
“该是一清二楚了。”白玉堂听罢颔首,看面色似是如常,但一双眼睛却有怒火中烧。再看他一直捏在手中把玩的茶杯,早已“喀喀喀”裂成数片,鲜血顺着指缝汩汩流出。
“白兄!”展昭见状赶紧起身,先抓着他的手抖落了茶杯的碎片,而后取出金疮药小心敷上、包扎。
白玉堂一言不发,双眼入定般看着身前某处,良久方自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好个锦毛鼠,如今倒叫自家儿孙给做了饵食!”
展昭见他如此,担心他急火攻心,却又清楚以他的脾性此时硬劝不得,于是只得一手紧抓着他的手腕紧紧握住,一手轻按在他肩头;正在心焦之际,窗外却忽来一声哨响,紧接着闷然一声,桌上的灯灭了!
说时迟,那时快!
白展二人方自觉得眼前一暗,那边半掩的窗口便有人飞身而入,钢刀就着窗外微光朦胧一闪,已至身前!
那刀的来势正是展昭背后方向,他要转身已是不及,因此只得旋身侧踢。但这一踢仅仅是个幌子,展昭真正的目的是就势回至桌前去取他在白玉堂进来之前放置桌上的贡珠锦囊。而就在他这一幌之际,白玉堂也已得了机会回身抽剑——巨阙在手,再配合他大开大合的招式,仅仅剑锋间舞出的风声就以令人心惊胆战!
然而这黑衣人却与从前那些偷袭死士有所不同,一来他不畏战,二来也不硬上。他似乎很清楚白玉堂巨阙在手的威力,因此只虚晃一招,便重又攻向一边的展昭。他的刀法走势此时变得十分诡秘,出刀时反握刀柄,刀背紧贴臂下,使得每次出时手刀锋都似衣袖轻摆。这般招式套路虽是将兵器在手的一寸强势削减了,但在黑暗中与展昭之徒手相搏,却是更险了几分,占尽优势!而他此时如此持刀,分明还打着另一层的算盘:刀身为手臂所掩,黑暗中再不露半点锋芒,那边白玉堂即便仗剑而立,却也难在他与展昭缠斗之时分清敌我,不好贸然出手!当真是好缜密的心思盘算,难怪他先前一出手就先打翻了屋中唯一的灯盏!
眼见着那边二人缠斗自己却无从下手,白玉堂急恨交加之下却是心思飞转。而当他在瞬间领悟了来人用意,伸手去袖中寻找火折之时,却忽然省起他与展昭二人的随身火折俱都在早些时分弃置林中,而夜半投店,一时也未及补充。
——只是这等状况实属偶然,却不知这黑衣人是如何笃定的?
心中忽来一抹白光闪过,白玉堂双眉紧蹙,蓦然高声,叫了一声:“小石头!”果见那人身形一滞。展昭便乘此机会使出一招深海捞月,双手自他胸前掏下,再骤然外翻,同时在他肩窝一叼,随后一振双臂,将他荡开数步,再紧跟一招灵蛇出洞,将他持刀的手腕缠住,略一施力,钢刀脱手!
这连环三招说来缓慢,但当时却只在一瞬之间!黑衣人只来得及在心中惊叹一声:“不好!”那边白玉堂所持巨阙已然杀至眉峰!
正是千钧一发、一发千钧!白玉堂剑行刀路,走的是快决、狠绝之势,施得是杀人之招!黑衣人眼看避无可避,正在危急之刻,窗外却突然又跃入一条人影,以满弓疾矢之势直扑黑衣人!也不知他行的究竟是何路数,前后不过眨眼间,竟险险自白玉堂刀锋之下将那黑衣人推出数尺,落在门前!
一招惊变!白玉堂撤招不及,只得凌空连做了几个鹞子翻身,方才将剑势止住;继而回身,却见一先一后两个黑衣人皆已破门而逃,而展昭却只站在门口沉思,并未追出。心中不免有些气恼,他正待发作,却见展昭忽而省起什么,沉声道了一句:“跟我来!”而后纵身自窗口跃出,朝对面不过百步的另一家客栈掠去。白玉堂立刻就明白了他的用意,将先前的满腹气恼尽数抛诸脑后。
章二十五 攻即守、守即攻
夜深人静,树摇风轻,对面那间客栈同四周其它房屋一样早已熄灯沉眠。展昭引着白玉堂飞身跃入后首偏房,先将他支在一边,自己则前去自小二房前的窗口跃入。随后屋中一阵细微惊响,白玉堂等得不耐,就要冲进去自行询问,展昭却先一步走了出来,又回身温言道谢安抚了小二几句,扯着他的衣袖朝厅里去了。
一路轻手蹑脚,他二人直上了二楼朝南拐角的一间雅房,先附耳听了听——全无声响。
白玉堂满眼不耐,上前两步就要撞门,却被展昭拦下了,只得略作妥协,伸手去拍。
内中无人应门,白玉堂于是冷哼一声,看向展昭的目中已是笃定了先前猜测。心中随即都蒙上一阵难言之情绪,二人正在相顾无言,就见隔壁的房门忽然打开,王小石从内中探出头来,一见他二人,面上满是不解:“白兄、展兄?方才是你二位在敲门么?”
“……正是。”展昭见状心思微转,说话间已将王小石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他气息微喘、赤足乱发,身上除了一条明显是胡乱套上的长裤外只套了一件外褂,袒露的胸膛上还薄薄渗出一层汗珠。这情形若说他是方自经过了一番打斗回来,倒不如说是被人惊扰了春宵,使得展昭不由有些迟疑;反倒是白玉堂一心笃定不为所动,接着他的话继续道:“我二人突有点急事,想找你商谈,怎么你不是住那一间么?”
王小石被他问得面色一滞,白玉堂刚在想这下看你如何自圆其说,那边屋中的灯盏却忽然亮了起来,同着白愁飞略有些嘶哑的嗓音懒懒响起:“小石头,白兄展兄既是有事相商,你将人堵在门外,是何道理?”
白展二人随即向屋中看去,只见白愁飞站在桌前,刚放下了点灯用的火折子,正慢条斯理地系着身上唯一一件外褂的衣带。他的面色看来比王小石还要红些,唇似充血,一头散发之下隐约得见眼周有水痕微闪。白玉堂见状顿觉脑中嗡然一响,也顾不得先前的笃定,只将展昭一扯向后退了几步:“看来是我二人来的不是时候,还是明日再谈、明日再谈吧。”
王小石正待再说什么,他二人却几个起落出了客栈,一眨眼便再寻不见踪影。他随即上前将门掩好,而后回过身来,正色道:“二哥,事已至此,你还要再瞒我么?”
原来正如白展二人所推测的一般,先前王小石出现在林中,是尾随白愁飞而去的。那日与白展二人分道之后,他越想越觉得白愁飞言行有异,加之他又突然要改行陆路,于是便暗自留起了心。而后经过今日林中一事,他几乎可以确定白愁飞正在暗自筹划什么,他正打算回去寻白愁飞探问清楚,却不料竟从客栈的门缝里看见白愁飞换了一身夜行衣。
心下随即便有所计较,王小石于是也退回房中换了夜行衣装,仔细留心隔壁动静;待到深夜时分,终于见白愁飞自窗口跃出,朝对面白展二人所住之客栈掠去。王小石不禁又惊又奇,随即尾随而去,却不想他竟与白展二人战作一团,他几次想要出手相阻,却碍于白愁飞与展昭近身缠斗,无从下手。
之后便是白玉堂突来一声“小石头”使得白愁飞一惊之下钢刀离手落入下风,王小石正在诧异,却见白玉堂杀人之剑已到,白愁飞命悬一线!于是再顾不得多想,他立时飞身而入向白愁飞扑将过去,险险将人自剑下救出。待到离开客栈之时,他见白展二人并未尾随追来,又想到之前白玉堂那声“小石头”分明是已参破了白愁飞的身份,便赶紧同了那人回去在屋中稍作部署,成了方才那一幕下策。
此时白愁飞面对王小石正色相询问,明知已再无隐瞒余地,却仍是默不作声。他在桌边垂目思忖,良久之后方才轻叹一声“罢了”,抬眼向他看去。只闻他道:“此事凶险,我本不想牵扯你或是楼里,只当是我个人作为……但事到如今,我更不想你误会我。”
王小石见他语调深沉,心知事情严重,赶紧上前沉声追问:“究竟何事?”
白愁飞仍是不语,又自静默良久,方才将他的右手牵至身前,在掌心划下三个字:杀蔡京。
王小石见字不由吃惊,赶紧要他将事情来龙去脉一一细说。
白愁飞这才将他此行的真正目的道出,并将此前种种以及此时与白展二人的关联详说清楚。王小石听得入神,末了却忽然一蹙双眉,起身道:“二哥如此做法,岂是丈夫所为!”
此且按下,暂不细表。
再说白玉堂拉着展昭自王白二人的客栈出来,回到屋中俱都是一脸尴尬。展昭闷声不语,白玉堂躁躁不堪,但心中却都明白方才那一幕不过是王白二人为掩饰之前夜半来袭的作态。只是在当时那般情境之下,他二人又谁都不可能当真冲进去将事情揭穿——
“真是岂有此理!”末了终于还是觉得气不过,白玉堂忽而一掌击在桌上,桌面轰然塌陷。
展昭见他如此,先略有迟疑,而后还是伸手过去轻轻按住他受伤的那只手的手腕,道:“白兄,稍安勿躁。”
白玉堂闻言恨恨抬眼,但见他面色在灯光之下略显苍白,本已呼之欲出的一股无名火顿时滞在了胸前。“……罢了!”他道,“左右他二人不过是整件事中的一环,此路不通,另寻他路便是。”言语间他忽将双眉一紧,眼底有如被薄冰冻住了一般,寒光凛凛。
不消说,他自是记起了先前有关贡珠一事的脉络分析,而其中韩子澄一节确令他深受打击。一则他堂堂锦毛鼠白玉堂,在此身过百年之际居然为一后生小辈设计利用,二则五鼠交心换命之义竟只转瞬之间便从他眼前消失殆尽。
展昭料想他此刻心中必是诸多苦闷,想要开解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间不禁有些怔忡,但他一只手始终轻按在白玉堂腕间,温凉指尖实实与脉搏紧贴。
正是涩涩风引千头绪,叹一世幽冥,叹一世无情。
忽而,白玉堂手腕一震,牵动展昭蓦然回神。他抬眼回望过去,正听见那人向他言道:“王小石白愁飞暂且不理,现下仍有一事尚须厘清,便是那今日赶车之人究竟是韩子澄与否。”
展昭于是又再将他细细打量一遍,见他眉目之间怒气寒光稍敛,看似心绪已渐平定,心下总算暗松了一口气。他随即收拾心绪略略整了面色,不着痕迹地将手自那人腕间移开,沉声道:“是与不是你我早已心知肚明,但若要亲口听他说明原委,还须待明日一早至林中一探。”
话分两头。
另一边,远在千里之外的平江客栈,同一时分,蒋夫人因戚少商先前的一席话而显得面色苍白。顾惜朝坐在一边不无吃惊,因为他也并不知晓白展二人身上所携除了那枚贡珠之外,还另有一个锦囊。
戚少商随即解释道:“此事只有我与展兄二人知晓,原先并非刻意隐瞒,但对照现下情形,却是阴差阳错、歪打正着。”顿了一下,他转而看向蒋夫人:“若我猜得不错,夫人受命在此等候的,应是跟随贡珠一同上京的锦囊,是与不是?”
蒋夫人本不欲回答,但因想尽快了解情况始末,最终还是点了头。戚少商见状颔首:“那便是了。那只锦囊与贡珠从未分开,一直都由展兄保管,而我们现在看到的这只,其实是卢振兴卢总镖头在镖局灭门的当晚交给展兄的遗物。”
“也就是说,包括韩大人在内,大家都以为锦囊只有一只,并且错将此锦囊当作了与贡珠一同上京的那只?”顾惜朝听到此,心中已大致理出了头绪。
“不错。”戚少商道,“所有人都以为卢总镖头交给展兄的锦囊就是原本应和贡珠在一起的那只,却不知道这其实是贡珠失落之后卢总镖头用来留话的另一只锦囊。”
“那么以此推断,这只锦囊中所留的就极有可能是卢振兴遇难前的示警,而韩大人和蒋夫人你们真正用来传信的锦囊却还是跟着展昭一起进京了。”顾惜朝言及此,侧目轻瞟了蒋夫人一眼,见她虽面色苍白,神色却仍是半点不落下风,不由将唇角微微一勾。稍作停顿,他一面从袖中取出锦囊递与戚少商,一面道:“看来蒋夫人是认为你在危言耸听,戚少商,你还是将锦囊交与她自行分辨吧。”
戚少商闻言看了他一眼,却未多言,只将锦囊接过转交给蒋夫人。
蒋夫人双手被缚,略有不便,但要打开锦囊上的机关却似不难。只见她双手十指飞快翻弄,也不知使的什么手法,片刻间就在那看似普通的锦囊外侧打开一个平时无论怎样也看不出的小孔。那孔中正藏着一卷极小极薄的帛卷,蒋夫人取出展开,果见得上面只写着极为潦草的四个字:事已败露。
“如何?是卢振兴的笔迹么?”顾惜朝随即开口,眼看着蒋夫人面色越发苍白,却是半点也不放松。
蒋夫人仍旧闭口不语,但眼里分明已没了先前的神气。
顾惜朝于是步步紧逼:“只可惜卢总镖头以命相拼留下话来,竟辗转至今日方得见天日;而韩大人棋差一招,错以为那只盛珠的锦囊已然到了平江、那头又有白玉堂和展昭为饵、事情必再无败露之虞,此刻……怕是正依计而行吧?”话说到此,他突然转向戚少商,眉目之间锋芒微挑:“只是这原本要送进京去的消息既到了平江,那京城那边的接应又该如何通知到?戚少商,倘若是你当会如何?”
戚少商心知肚明他用意何在,当即洒然一笑,答得半点也不迟疑:“事情既在眉睫,可能的危险又已布好对策,自然是兵行险招——以韩大人的心思胆魄,此刻恐怕已在进京途中了吧……”
你道这戚顾二人如此一搭一唱对蒋夫人言语相激,究竟用意何在?原来他二人心知白玉堂与展昭身携贡珠做饵,当真是凶险旦夕,穆鸠平即便是快马加鞭也未必能及时赶上;而既然韩子澄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与蒋夫人串通化身班杰前来换取锦囊,想必他二人之联络必有捷径。此时锦囊之事一出,再加之他二人言语相激,蒋夫人救人心切,必会设法用最快的方式联络韩子澄;而一旦韩子澄之流得知那装有秘信的锦囊还在展昭身上,就断不可再放着白展二人为饵。如此一来,时间上便有余地了。
此计说来清楚明了,但在其时却是随着与蒋夫人问答中的抽丝剥茧而在他二人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此乃急中生智,并且他二人并无暇互通交流,之后却你来我往却配合得天衣无缝,其中默自契足可见一斑。而计既是好计,蒋夫人气浮心焦之下又岂有不中计的道理?于是这厢戚少商话音方落,那边蒋夫人双手便已做了一双拈花指,紧接着两声几不可闻的闷响破空而来,直取戚顾二人面门!
一时惊变,两件暗器快如疾风闪电,只一眨眼已至眉睫之间!戚顾二人挡无可挡、更无心去挡,只得同时屈身向后跃去。而只这一跃避闪的功夫,蒋夫人业已飞身自临水的那处窗口跃出!待到他二人回身追至窗前,却只见得水上波光粼粼,哪里还有人影!
“好漂亮的一身水下功夫,真不愧是翻江鼠蒋平的后人。”水面平定之后,戚少商忽而侧目一笑,看着顾惜朝开口。
顾惜朝颔首:“确是难得。况且她还双手被缚,若是换了你九现神龙,恐怕只有沉入河底做龙神的份。”
“哎,怎么无端端又来损我?”戚少商口中言道,却不在意,返身至屋中拾起先前蒋夫人用来射他二人的暗器,却不料竟是那一小片帛卷分揉成的两个小团。他随即回身重又看向顾惜朝:“我只道你如此激她,正想她要如何出手脱身,却未曾想她居然用得如此暗器。”
“那是因为你只注意女人身上的香味,却从不去想这女人是否已有了儿子。”顾惜朝侧目看他,鼻翼轻掀,面上表情看来似笑非笑,“看她相貌与韩子澄如此相像,岂非活脱脱一对母子么?而那姓韩的祖上除了一双钢爪,还有一项出名的便是暗器了。”
一番话说得半生半冷半真半切又半是调侃半是挖苦,偏偏还掺着些正经事,一时间倒叫戚少商应也不是驳也不是。但见顾惜朝言至后来面上反多了些笑意,一双如星黑眸在月色下盛着满眼波光,看来颇为神气。
戚少商起先还有一怔,但随后便心下了然、又即畅然,于是将双眉一展,重又行至窗前与他并肩而立:“如何?我的顾大公子,接下来可有良策?”
顾惜朝当即一眼横将过去,目中笑意却是未减:“你既已成竹在胸,又何必再来问我?我顾惜朝乐的是落井下石,对锦上添花之事却无兴趣。”
章二十六 网中鱼
骄阳似火。午后官道上一个行人也无,只路边茶棚里零星坐着两三个赶路人。远处忽一阵黄尘滚滚,伴着马蹄声,不多时便至眼前,再一眨眼便又远去了,唯马上一幅黄旗招展,行得远了仍看得清晰。
那是八百里加急的快马,却是少见地双骑并行。茶棚里的人一面避让着那马匹带起来的灰尘,一面却俱都盯着那黄旗远去,想要看得分明。而此时正有一人,背向众人悄无声息地起身,待离开茶棚有些距离,便蓦地隐入树丛,从宽大的衣袖中掏出一只白鸽放入空中。
回头说先前那骑着八百里加急快马而去的两人,其实并非旁人,正是当今的神龙捕头戚少商和以被捕为名与他一同南下的顾惜朝。那日他二人施计将蒋夫人擒而又纵之后,心知以目下情势与其如大海捞针般去寻展昭与白玉堂,倒不如快马加鞭直奔京城,借无情之力由锦囊来历查韩子澄背后之人。穆鸠平已然先行一步,若是寻得了白展二人便罢,若是寻不得,他们也已先一步在京城布置等候,便可做两手筹备。办法既定,戚少商便连夜至平江城外守军,以平乱玦动用了八百里加急的信道。
一路换马不换人,双马并行,也用了两日方才到毫州。正当夏至时节,顶上烈日炎炎,二人终是有些倦了,便在一处茶棚稍作歇息。
那茶棚中人说多不多,却多是些江湖客,一抬眼打量他二人装束,竟认了出来;有少年蠢蠢欲动,被身边的长辈按下了,仍是心有不甘,手中钢刀振振,刀锋反射着阳光,正落在顾惜朝眉眼处,甚是刺眼。
岂料顾惜朝却不理睬,只眉峰稍有耸动,垂了眼睑,避开那光线。他一心惦着白玉堂与展昭,只想缓下口气便尽快启程,这般的心思,戚少商哪有不明白的?于是草草揣了几口干粮,饮饱了茶水,便要起身上马,顾惜朝却在身后突地拽了一下他的衣摆,戚少商回身一看,竟见他目光凛冽,周身杀气隐而待发!
心中正自不解,那方却已有一人自茶棚外进来,四下看过一眼便向他抱拳道:“敢问阁下可是神龙捕头戚少商?”
“正是。”戚少商抱拳颔首,已将来人上下打量,乃是一身小厮装扮,腰间所携之剑却是……逆水寒?!
戚少商顿时便明白了顾惜朝杀气何来:此剑前日由穆鸠平携出平江,原是为寻得白展二人之时作为取信之物,此刻却在此地出现,那穆鸠平岂非凶多吉少?而平江距离此地尚有近千里之遥,他二人不停换马也赶了两日,此人却已携了宝剑在此等候,这其中的动作算计实不能不令人心惊!
“看来我们料得不错,韩子澄那方组织庞大,这消息速度,确是快极。”那人一旦开口,顾惜朝身上反倒敛了杀气,冷哼一声,将双手拢入袖中,负在身后。
戚少商将其动作尽收眼底,双眉一展,竟露了个笑容,转而朝那小厮道:“不知兄台寻戚某何事?”
那人听他此言,不出所料双手奉了逆水寒上来,道:“在下途径前头山道,偶然拾得此剑,又恰逢戚捕头在此,料想是不慎遗失的,便过来物归原主。”
戚少商见状也不迟疑,上前一步接了宝剑:“原来如此,戚某感激不尽。”当下拔剑在手,一眨眼却已将剑锋横在来人颈侧!而那边顾惜朝正在此时忽地一展袍袖,同时向棚外射出两柄小斧,一阵鬼哭神嚎之后,便有惨叫之声迭起,四五个与这小厮同样装束之人自不远处的树丛之中跌爬出来,轻则手脚已废,重则倒地便咽了气!
茶棚中人一见此景,有寻常百姓已作鸟兽散去,留下的江湖客纵是想要围观,却也退开数尺之外。先前那蠢蠢欲动的少年早已煞白了一张脸,一瞬不瞬盯着顾惜朝,猛地一吞口水,庆幸自己的脑袋还在。他却不知道小斧既出,此番之所有能有活口,乃是顾惜朝手上伤势所致,而顾惜朝天生自傲,寻常人寻常挑衅,却也半点入不了他的眼。
那方戚少商横剑抵在那小厮颈侧,面上笑容却是半分未减。他此番并未怪顾惜朝出手过重,两方对垒,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何况在此紧急时刻,半点不容差池。顾惜朝不由有些感慨:这仇恨一事当真能蔽人心智,而今他二人俱能放下,对彼此而言皆可谓之大幸。但此一念头不过在脑中一闪便即隐去,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急待解决。
只闻戚少商道:“兄台特为还剑而来,戚某却横剑相向,实是多有得罪。但戚少商天生了一副驴脾气,遇事专爱追根究底,而我这位顾兄弟又是天生的疑心病,所以不得以出此下策,还望兄台不吝告知,这剑是在何处拾得?拾剑之处可曾见过一阵风?”
那小厮眼见同伙眨眼间便或死或伤,自己脖颈上还架着剑,此刻早已面无血色,但想来平日训练有素,竟能控制着嗓音语调答得不卑不亢:“戚捕头若想知道,此去西北三十里处紫琅山便得分晓。”
戚顾二人闻言互看一眼,心知肚明此局虽险,却也是非去不可,于是便不为难那小厮,撤剑上马向紫琅山而去。
到得紫琅山时,日头正为云层所掩,隐隐透出的光线将山势勾出一段轮廓,竟似狼形。而山下虽有道路与陆地相接,但四周却多陷于江水之中,远远看去,整座山竟似于江中拔起,无端便多了几分险要之势。
戚顾二人立马山下,思忖片刻,下马经那一条羊肠小路向山上走去,只觉四周水气氤氲,为顶上日头一照,竟似蒸笼,不过片刻便汗如雨下。戚少商临江而立,只觉口干舌燥,再看顾惜朝,不光几缕卷发汗湿贴在额前,连睫毛竟也似沾了水气一般,便解了腰间水囊递将过去。
顾惜朝手上伤势未愈,此时正觉焦渴,便接了水囊来喝。戚少商则转至临水处,打算抄一些江水来洗脸。不料方自蹲下身,那边水中却忽然泛起一串泡泡,只一瞬便又归于平静,仅仅晕出细微水纹。他这里目光一凛,却不声张,仍旧抄了水来洗脸,末了起身走回顾惜朝身侧,四目相对,便已了然。
之后每踏出一步,二人都更加小心,但面上神态却是镇定如一,全看不出半点怀疑。如此行至一处山脊,内侧山坳深陷,外侧壁斜临江,脚下立足之处宽不过三尺,甚是险要。戚顾二人复又互看一眼,心知到得此处,对方便该有动静了,于是着意按了剑斧在手,不动声色,静待其变。
果不其然!待二人行至山脊当中之时,外侧江面上突然腾起数道水柱,托着六道身影高高拔起,举剑向二人攻来!那剑锋携着水势,浸在一片水珠之中,阳光下晶光透亮,甚是刺眼。
但二人却非措手不及。戚少商按剑在侧,长身一拧便已抽剑在手,逆水寒龙吟阵阵,与那剑锋水珠交相碰撞,竟似大珠小珠落玉盘,听在耳内并不似兵器相斗,反如琴音!而顾惜朝单手执斧,却未射出,反而处处以实招相应,看那青衣振振、身姿轻盈,却是锋过必见血,全不留情!
不过顷刻之间,第一轮六人六剑已经尽数落回水中,江面上几处血色沉浮,不一会儿便散了。然水波未平,却又有三人跃出,竟是就着水珠散落射出十数铁蒺藜!
暗器四散,来势极快,本已难招架,又为水珠所掩,阳光下看不清、辨不明,只能凭风声断其来势,更是难上加难!饶是戚顾二人身手非凡,此番也难免吃紧,虽是剑光频闪小斧飞旋,终于将铁蒺藜尽数击落,但脚下却被逼退了两尺有余。身后便是山坳,此刻雾霭朦胧,全看不清底端状况,若是其中设伏,落下去恐怕凶多吉少。
然而来人意图却正在此处!只见那三人未待铁蒺藜落尽,已自身侧解下一个流星锤似的物事抛向彼此,令链头上三枚铜锤似的圆球相互缠绕,再猛力一拉,竟张开一张绳网!三人便在此时将那绳网向戚顾二人着力一抛,那圆球中竟又射出十数暗器!
如此一来纵然戚顾二人已有余力分招过来,面对那网中暗器却也不得不再后退,而只不过数步的距离,便已无从落脚,双双跌落山坳之中!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正当戚顾二人遇袭紫琅山、掉落山坳之时,另一边,白玉堂与展昭却也已在某处山涧深潭被困了整整两日。
事情还得从头讲起。想当日他二人因在去京途中偶遇了驾马车而至的韩子澄,一下牵出了整件事情之中的诸多可疑之处,后因白愁飞一线暂时无从追究,二人便相约次日再往林中一探。于是第二日天光初现之时,他二人便携了宝剑再度入林,凭借头天夜里强记的路径,不多时便寻得了那处山洞。此时天刚大亮,那山洞看来不浅,却不知为何竟能一眼看到内中岔道两分之处。
二人于是互看一眼,白玉堂道:“先进去看看便知分晓。”
展昭颔首称是,便与他并肩朝内中走去。岂料入得洞中反觉日光更甚,二人随即向顶上看去,这才发现数仗之上的洞顶竟有一天眼,距此十丈有余,上头并无树荫遮挡,漏了阳光进来,正将洞中照得分明。但转而一想又觉不对,展昭忽道:“昨夜月光清亮,但入洞之时却是漆黑一片,若是当时便有这天眼,岂非怪哉?”
白玉堂闻言将眉一挑,漫不经心道:“莫不是你这猫儿糊涂,记错了方位?”人却已走向岔道双分之处,从地上拈起些许火灰。
展昭随即莞尔,心道这老鼠脾气当真是改不了了,不论心中作何想法,偏嘴上就爱跟他过不去。这般的孩童心性,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但这一路行来,他竟也惯了。心下不由暗道这习惯一事当真是可怕得紧,面上却未显露,只抬手也拈起些许火灰仔细看了看,道:“当是你昨日扔下给我照明的火折。”
白玉堂随即颔首,又自四下看了看,抬手指向一侧洞壁:“那是白爷的脚印,昨夜我便是自那边洞口进来的。”
展昭向他所指之处看去,稍顿了顿,又自仰首看向洞顶,道:“是了,昨夜白愁飞便是吸伏此处,但即便如此,也不至令顶上天眼透不下一丝光线。”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白玉堂闻言冷哼一声,周身气息乍冷,并着些杀气隐现,“昨夜之前,此处并无天眼,而如此上天入地之能,舍我五鼠后人其谁?!”
展昭心知他所言不错,但见他这般咬牙切齿,嗓音甚至有些凄厉,心下毕竟不忍,一时却又不知如何开解,只得伸手过去轻轻按在他肩头。两相就此静默,片刻之后白玉堂忽一挑眉,一手将他手背按住,问道:“原是白爷心里不爽快,如今却尽上了你的脸,是何道理?”
展昭先有一怔,而后轻抬唇角,不着痕迹抽了手回来:“便是……猫哭耗子假慈悲。”
白玉堂先还一笑,复又自冷哼一声:“总算你还有些自知,罢了,白爷暂不与你计较。”目光回转间又自向那天眼看去:“如何,可敢与我上头一探?”
展昭闻言朗声一笑,人已先一步弹身跃出,施了一记燕子飞:“有何不敢?”言语间身影几纵,于洞壁借力,直奔顶端。
白玉堂也不示弱,随后纵身抢上,不多时便已与其并行。再仰望那处天眼,已距离不到五尺,方才远看不过碗口大小,此时看其尺寸,却可由一人通过,待近至洞口,更可见四周布满铁爪新痕,于是先前那一番猜测便坐实了。
心下不由又一阵怒意横生,白玉堂双眉倒竖,忽一挺身施了一个倒钩,将自己吊于洞口之上,双手却向下伸向展昭。展昭见状也不多言,纵身一跃握住他的手,再借力而上率先出得洞口。继而回身将白玉堂自洞中拽出,他二人方得以稍作喘息,却忽见四周铁器刀光一阵闪烁!二人定睛一看,竟是数十官兵将他二人团团围住!而置身众人之后的一方乘輿上,身着锦袍的中年文官正笑得一脸奸狡,但那眉眼轮廓却是见过的,正是端午那日在江上为白玉堂一脚踢下船的狗官——朱勔!
章二十七 如人饮水
你道这狗官为何竟会在此?原来自端午那日被白玉堂踢落江中,朱勔便在榻上一连躺了三日。一来是久浸水中受了风寒,二来更是受足了白玉堂的惊吓。而这一躺不要紧,却耽误了花石纲入京,打乱了他早早打好的如意算盘。一怒之下,朱勔索性放缓了行程,誓要在入京之前将这两名白发人捉拿,以取蔡相所求之珠,更解他心头之恨。
此时白展二人早已不知去向,但朱勔因之前多番打探,却明白他二人乃往京城而去,于是并不心急,只吩咐手下沿路查访,以觅他二人踪迹。而那二人面容俊朗、相貌生异,凡见过之人无不记忆深刻,是以不过两日便有了消息。当时正值白展二人夜遇韩子澄驾车入林、后偶遇王小石与白愁飞,其中末节前情已表,朱勔夜半获悉,一时竟也下得床了,连夜点数人马追赶上去。
不过那朱勔终是身娇肉贵之人,又抱病在身,手下人一路护持,这行路自然也就慢些。待到大队人马赶到白展二人所宿之客栈,已然过了巳时,那二人早已退了房往林中去了。林中幽深,朱勔随从虽多,但若要围林细搜却是不济,而他一时并无良策,便只得带人驻守林外,权作守株待兔之势,但此林依山而成,可谓处处道、条条通,仅此五十人马又岂可围得周全?
正当僵持之际,忽有人送了封密信过来,让他移兵西北侧山顶,称必有所获。朱勔本来生性多疑,乍见此信,少不得一番联想,并不作信。但转而一想自己如此坐守也是无用,倒不如依信中所言姑且一试,却不料这一试竟恰与自山洞中跃出的白展二人撞个正着!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再说白展二人自洞口跃出,尚未稳住气息便又遭人团团围住,心下不由一拎。但无论展昭或白玉堂都乃见过大阵仗之人,是以不过眨眼功夫便已各自定了心神。而他二人既认出朱勔,又见他人马齐备,便可想而之对方乃有备而来。二人于是迅速换过一眼,手中按剑之际,身形业已转了背向而立,左前右三方对手各自盯好,但将背后空门交托与对方无疑。
正乃箭在弦,一触即发,然展昭未动,白玉堂纵然满心恶气,却也暂且按下未动分毫。虽则他以为现下若要与这狗官论口舌实属多余,但既然心有疑问,他也想落个分明——端午一事,料想必不至令此人延误下上京请赏的贡物,特地绕道来此一遭,而如此严阵以待,若说是偶然遭遇却又明显牵强。
如此心中正有一番联想,那边展昭已然开口道:“朱大人,真巧啊。”
朱勔斜靠乘輿之中,面皮微耸,似笑非笑,却并不答话。四周兵卒一见此景,并不耽搁,一阵呼喝声中便要上前拿人,却未曾想这白展二人岂会束手就擒?只见眼前黑影一闪,为首的两个已然遭人反制,一人被白玉堂稳稳踏于足下,另一人则被展昭轻而易举拿了手腕,一扣一送之间摔出丈外。
其余兵卒见状大怒,顿时一拥而上,全不论什么章法路数。朱勔不露声色,令乘輿退后数丈,携着刀剑二卫与六名近侍远远观战。此处山斜路陡,能供立足之地已然不多,更逞论与数十官兵战作一团?不过十数招过去,他便看出白展二人身手难以施展,几次三番有意脱身去往东面开阔之地。
忽而,朱勔微微侧身,朝那六名近卫低语几句,那六人便得令退下,飞快没入身后大片密林,那刀剑二卫亦在同时出手,刀风剑影飞速向人群之中掠去。白玉堂此时正被四周众人缠得不耐,忽见他二人加入战局,心头一怒竟展身拔地而起,手中宝剑飞旋,半空中竟似雪片飞舞,转眼间已与二卫换过数十招!
二卫此前吃过白展二人的亏,此时借展昭为众兵卒所困,虽是以二敌一对阵白玉堂,却是半点不敢怠慢。刀卫居左,以横刀错斧之势主攻,而剑卫则以快打散,快剑追击白玉堂腾空的下盘。白玉堂擅长以快打快,腾空之际气息力道极易流失,而他刀路迅猛,却全在下盘之稳健。他二人如此配合,下断其根,上卸其劲,本来天衣无缝,却不知他们从一开始便疏忽了一件事,一件要命的事!
事在人为,此人正是展昭!
他自白玉堂飞身之际便已留心,一面施招与众兵卒周旋,一面适时为他送上“人桩”以稳下盘。也是四周兵卒众多,展昭或踢或搡总能毫不费力借势将人头或肩膀置于白玉堂脚下,于白玉堂便像是由平地换上了梅花桩,虽则考究的是功力,但他根基既稳,那刀剑二卫则不足为惧。
说话间,上头刀剑二卫身形顿错,竟分从八个方向同时削向白玉堂足踝。白玉堂凌空独立,一脚踏在一名兵卒颈侧,周身一展竟成水平,险险避过一招。而此时他手中宝剑竖立,剑锋自下而上乍然削出,脚下一拧,凭空转出半圆,那剑锋经此一转,竟斜斜取了个刁钻角度,反在刀卫脚踝上一剜!
霎时间只闻一声惨叫,刀卫踝间“噗”地喷出一道血剑,泼洒了白玉堂半截衣袖!
剑卫见状大骇,又见白玉堂纵身而上仗剑直追,赶紧将身形一卷,抽剑过来助刀卫一力。
他却不知道此时白玉堂见血眼红,杀性已起,哪顾得剑锋过处取的是刀卫还是剑卫,不过挑中一个取一个,挑中一双取一双罢了。他那里出剑相格乃为救刀卫一命,却不想白玉堂剑身缠上了便不相让,“铿铿铿”几路剑花连番挑过,脚下沿着十数人头一路踏将过去,溅起火星无数!
当真是急之又急,险之又险!刀卫身负剧痛,但见如此情景却也不敢怠慢,奋力回刀相助。但他这一刀却未再攻向白玉堂,而是直冲他脚下踏着的兵卒而去!
那兵卒为白玉堂单脚所制,却为左右人潮拥住躲闪不得,正自苦不堪言,却忽闻一阵刀风自前方而来。他方自睁开眼打算一看究竟,就觉得喉间一阵冰凉,接着便眼见着自己的无头身躯渐渐远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
“噗”一声鲜血崩裂,白玉堂但觉脚下一沉,忽然不见了立足之处。他正与剑卫缠剑而斗,一时变招不及,人便向人群之中掉落而去。
四周兵卒见状纷纷举刀相迎,推搡之间竟俱将刀锋朝上,密密拼了一组刀网,只等白玉堂掉落其上,便可寸寸节节活将他现做一套鱼鳞剐!
那边展昭见状只觉心中一紧,周身宛若失温,手中剑路急变,竟连出杀手。只见人群中一阵火星血沫四溅,他身形业已腾空而起,接连施了两记燕子飞,终于险险托住白玉堂,再与他同时借力弹身,跃出人群往东面开阔之地去了。
双足落地之时,白玉堂长舒一气,禁不住叹了一声:“好险!”一转眼却见展昭面色苍白,整个人竟似全无血色,心中不由一惊,暗道莫不是方才不注意伤了哪处要害,便要上前查看。却不想抬手却见手腕着展昭攥得死紧,而那一双黑眸直勾勾盯着自己,竟似失了魂。白玉堂心中莫名,不由更紧张了几分,也顾不得后头追兵将至,追问道:“猫儿,你怎么了?可有哪里受了伤?”
展昭闻言周身一震,又顿了一顿方才醒过神来,双眼自白玉堂面上仔细看过一圈,长舒一口气道:“没有,展某并无受伤。”
白玉堂闻言心头一松,转而即换了一脸不满道:“那你怎么回事?突然丢了魂似的。”
展昭闻言略作迟疑,而后轻言一句“我想起些事情”,回身见远处追兵渐近,转言道:“走吧,那狗官之事虽有可疑,但现下你我寡不敌众,还是暂且放一放。”
白玉堂此时杀性已过,又对展昭先前的情形心有疑惑,于是也不坚持。二人随即并肩往林边山道走去,却不想到得边缘才发现竟无去路,乃是一方断崖。
身后追兵在远处林中若隐若现,二人对望一眼,俱都有些犯难。却不想正在此时,顶上却忽有一张绳网凌空罩下,伴着左右两处破空之声骤然袭来,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饶是他二人身手灵敏,忽然遇此埋伏突袭也难以闪避,无奈之下只得仗剑硬接。白玉堂举剑破网,展昭游剑截击,几乎在同时破了此一波突袭。
然而正在此时,却又有两道破空之声响起,方向自追兵处而来,却是近在咫尺!展昭此时方才截下右侧过来的弩箭,想要回身已是不及!
而白玉堂举剑破网,剑身与网丝略有纠缠,一时间竟未能闪避!
只闻“噗噗”两声,那两只弩箭几乎同时击中白玉堂,在他胸前一没而入,又自身后射出,带出一线极细的血沫!
当真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白展二人以寡敌众,面对半百之众亦能全身而退,却不想竟在此处中了朱勔的埋伏。
原来朱勔心知他二人武功了得、默契非凡,若单凭这五十兵众,莫说生擒不易,即便就地绝杀也非易事,于是在众人缠斗之初便做了另一番计较。他料想那边缠斗的山脊拥挤,白展二人若得脱身,必定往此开阔之地,于是遣六名近卫来此埋伏,只待二人稍一松懈便一网成擒,再不济一死一生也使得。他却未曾想过当此青天白日,那天理昭昭,又岂能容他轻易得逞!
且说展昭眼见白玉堂受伤,只觉急怒攻心,飞身抢上将他扶住。白玉堂口吐鲜血,面上怒意却更甚于展昭,手中长剑直振,还要上前。
此时朱勔的乘輿已随那五十兵卒来到近前,分从三面将他二人团团围住,全一副势在必得、盛气凌人之态,见他二人如此态度,竟笑了出来,道:“二位英雄怎么不走了?若是跑得累了,本官倒可以送你们一程。”
“少废话!狗官,你想怎么样只管来,白爷要是眨一眨眼就枉活了这一世!”白玉堂闻言怒喝一声,牵动胸中气血翻涌,又呕了一大口鲜血,眼见就要气力不济,却仍是咬着牙硬挺,只在转眼看见展昭比起先前越发苍白的脸孔时轻轻眨动了几下眼睑,一只手自身侧紧紧按住展昭扶持着他的手臂。
展昭随即抬眼看他,目中阴晴不定,而后忽然收紧手臂抱着他一同拔地而起,再凌空后跃,带着白玉堂一同向断崖下倒去。朱勔正自得意,忽遭此变,竟愣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但想要阻止已是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二人落向崖下的无底深渊。
山空鸟倦思来处,一江春水一江悠。
江湖人道:逢林莫入,落崖求生。
白展二人俱是混迹江湖的老行家,这般的道理岂有不知?是以方才朱勔将他二人包围之时,白玉堂刻意作势欲拼,为的便是博他一时大意。当真是真亦假时假亦真,这些勾心斗角的门槛行当,不至结尾永远难分高下。
然,落崖虽有生路可寻,却仍是险棋一招。白玉堂伤重在身无法提息,展昭身负二人重量,几次险险失了平衡。而此一断崖看似及深,却不想落得大半便只见一汪水气氤氲,展昭见状心中一拎,方自暗道不好,他二人便“噗通”一声掉落水中!
水深清澈,但盛夏之时却冰寒刺骨,一时间竟令展昭也险些招架不住。而白玉堂伤口遭水一浸,下意识张口吸气,即被灌了满口潭水,加之伤重在身,竟昏厥过去。
展昭见状心知不妙,奋力提息将他推出水面,却不想四下看去竟吃了一惊:这深潭乃嵌于四周深谷之间,四面绝壁,仅有一方不足丈许的浅滩,除此之外竟全无去路!
心下一时无措,但展昭仍竭力再三提息,直至将白玉堂拖上那处浅滩方才松了一口气。但他仅稍作喘息便起身扶起白玉堂,查其伤口,探其脉息。
所幸那穿胸两箭看似凶险,却自肋骨中穿过,并无伤及内脏。展昭遂以随身药品将伤口止血包扎,又为他运功调息三个周天。
待到一切处理停当,白玉堂悠悠转醒,展昭这才松懈了全身,周身脱力躺倒在他身侧。侧首间,不经意四目相对,却是万般滋味在心头,欲言不言,思绪翻涌。
“……听闻那铜网之上犹如刺猬一般,打着火把照看,见其中血渍淋漓,慢说面目,连四肢俱各不分了……”
“……血肉狼藉,难以注目,却只得一石袋尚且完好……”
“……方才认得出,那人便是锦毛鼠白玉堂。”
章二十八 冷暖自知
恍惚间彷如做了一场梦,展昭忆起不知哪年哪时从何处听来的一段书词,在脑海中混沌一转,便有些画面清晰浮将上来。随之而来是一阵锥心蚀骨般的痛楚,自心底极深之处而来,似是埋藏了极久,久到连他自己都不知还有这般的存在。而此时顶上日光明媚、耳边水流声声、方才打斗所残留的血腥之气犹在,眼前更有白玉堂一张脸孔近在咫尺,虽则面色苍白、唇无血色,却是完完整整实实在在。他忽地就觉得那些痛楚俱都融了散了,唯留一点担惊后怕于心底,却仿佛劫后余生、大雨初晴,万物归元,豁然清明。
从来天下事,万般皆是情。
那边白玉堂方自转醒,浑浑噩噩间与展昭四目相对,却见他目光散乱、神思飘忽,心下不由一惊,暗道莫不是方才落崖摔坏了脑袋?赶紧硬撑起上身,也顾不上胸中伤口生疼,抬手过去在他颊上轻拍几下道:“猫儿,你怎么了,猫儿?”
展昭经他一唤,骤然回神,却不想目光交接之际竟令得二人同是一阵耳热心热。
白玉堂只觉胸中一阵情绪翻涌,再开口时颇有几分不自在,但心里又挂念得紧,面上便显出不耐,言语间也多了刻薄意味:“你这猫,叫你半天也不应声,莫不是方才在潭中叫水浸了脑子么?”
哪知展昭闻言却忽然笑起来,一双眼亮如星弯如月,张口竟是一番调侃:“好说了,我这旱猫一只,自比不得白兄惬意,三尺寒潭亦能睡得逍遥自在,倘若假以时日,这锦毛鼠就变了沉潭鼠也未可知……待到那时,还望白兄不吝赐教才是。”
说话间还不忘拱手作揖,当真是唱做俱佳,却是令白玉堂一口气硬生生梗在了胸口, 吞也不下,吐也不是,而他双眉一凛就要发作,却是单一个“你……”字讲到嘴边便无了下文。但转而一想这猫儿既能反口讥他,想必身上并无受伤,心头随之一松,却也不恼了,手一挥道声:“罢了。”捂住伤口小心正了身姿,不与他一般见识。
展昭此时业已起身,见他动作间仍有窒碍,便伸手过去扶他。
白玉堂也不客气,一手勾住他肩头站起来,却将全身重量卸了在他身上,另一只手则拄了宝剑在侧,却不施力。
展昭见状微微一笑,明白他身上已无大碍,却不说破,只将原先一番波动心思稍作平复,过程间举目四望,方才省起他二人掉落山崖,正自被困寒潭绝壁之间,一眼望去,全无出路。
身边白玉堂此时亦将四下环境打量了周全,双眉一挑回眼过来道:“原以为是条逃命的路,却不想竟钻了油罐子……展小猫啊展小猫,可是你那猫日子过得不太平,竟也干起老鼠营生来?”
展昭闻言不禁好笑,心道先前那番凶险你岂不知?此时却端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架势,还连自己也搭了进去,就为占这一番口舌上风,说是孩子气,却也未免太过孩子气了。但他此前已然心思通透,又见白玉堂神情面色都有回转,心情大好之余便有些话搁在腹中不吐不快。于是眼角一挑竟应了下来:“让白兄见笑,当真惭愧,只是这班门弄斧,却也事出有因……”言罢忽而话锋一转,换了一本正经盯住他双眼深深看将进去。
白玉堂正被他看得发怔,就听他道:“我既已寿终正寝了一世,那这一世即便要褪了这身人皮重投了耗子胎,也是赚得。只是此生此地能再遇见你这锦毛老鼠,展某却是稀罕得紧,万望此番能亲见你潇洒一世,直至寿终正寝,而非半途上落个血肉淋漓。”
他这一席话若说是语重心长,倒不如说是将那满腹滚热心肠全摊开了摆在白玉堂面前,照的是心胸肝胆,结的是换命交情,动的是殷殷之情。这般的清楚明了,白玉堂岂有不明其中深意之理?顿时只觉胸中一热,面上耳根也有些过不去。
回想重逢以来,自己因为这身莽撞心性早已不知令展昭伤过多少脑筋,而他记忆模糊,却仍为迁就自己煞费苦心,此情此义,相比自己四位兄长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此番又是劫后余生,谆谆嘱咐,反观自己一身伤势也着实来得不值,心下便也自觉今后遇人遇事当三思而行,再不可莽撞行事,惹了面前这猫儿牵肠挂肚。
但他从来逞强好胜惯了,在展昭面前更是半分也不肯示弱,是以心中虽作此想,面上却忽而扯了个调侃笑容出来,凑上展昭耳侧道:“闹了半天,原是你这猫儿胆小怕事,又犯了些老人心性受不住寂寞,生怕白爷丢下你不管了。”
展昭一时无言,只紧紧盯着他,半晌方才失笑着摇头,撇下他转向身后的一侧山壁走去:“我还是赶紧找寻出路要紧,若是这辈子都要困在这里单对着你这只白毛老鼠,恐怕腻也腻死了。”
白玉堂却是一时听走了耳,上前一步扯了他的衣袖:“你这猫,都死过一回了怎地还这般小气,大不了白爷答应你,以后不再气你便是。”
此番轮回路,无关血泪行。
然而展昭与白玉堂却均未想到,此后一连两日,他二人几乎敲遍了四周所有山壁,也未能寻见出路。脚下一方浅滩,纵横不过丈许,夜晚水面上涨之时更仅够立足,想来这两日过得颇为艰辛。所幸水中水草丰厚,当此时节,鱼肉肥美,虽则二人随身的火折为潭水所灭,无法生火,但洗净细切亦可果腹。只是白五爷嘴上耐得心里却耐不得,到得第三日清晨,身上伤势尚未复原,但那脾气却已蹭蹭蹭翻了三倍有余。
“不成不成不成!再这么待下去,即便饿不死,也要将我急死了!”太阳初升之际,展昭正在水边料理新捉的一条白鲤,就见白玉堂忽然自身后冲将过来,探首自水中看向他的倒影,身影投在水面上,正遮住了头上的光线。
“那你待如何?”展昭看他的倒影一眼,手中动作未停,将去了皮的鲤鱼自当中切开,再一分为四,小心用匕首细细片下鱼肉。
“下水里去看看。”白玉堂仍旧弯腰探身,看来胸中伤势已恢复了许多,至少动作间再看不出有所窒碍,“这潭水有涨有退,想来若不是潭底有水源,便是与外头哪处的泉水湖泊相连。我记得那日林中追那马车,曾隐约听见水声,这两日细想方位,应该就在离此不远。”
展昭闻言侧首过来,摊开掌心将手中切细的鱼片递送过去,道:“如此稍后我下去看看,你不会水,伤口更经不得水浸,切记不可妄动。”
白玉堂本来最听不得展昭言他不济,但自己又确不会水,面上便有些不耐,正自一番黑白变换,却忽地双眸一亮,直勾勾盯向展昭肩头。展昭心下不解,就要低头看过去,却被他一把揽住,向着水中道:“猫儿你看,那是什么?”
于是回转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不想竟在那水面背阴处的倒影中看见顶上山壁上悬着的几排条状物什,半嵌在山壁之中,与壁上颜色融为一体,寻常白天日光盛时,为水汽所掩,极难分辨。而此时朝阳初升,光线自山后斑驳落下,使得山壁在水中的倒影有了深浅之分,这才凑巧被白玉堂看了清楚。
展昭随即微眯起双眼,又仔细看了看方才答道:“看来像是些棺木。听闻南蛮之地有习俗将棺木自悬崖垂下安置,或悬于崖壁之上,或置入洞穴之中,与这情形倒有几分相似,就不知为何竟会出现在此地……”
那边白玉堂却未待他说完便已一跃而起,腾在半空中将手中剑鞘往那山壁上掷去,同时道:“你这猫就是死脑筋,这时还管这些作甚?出路就在眼前了,还不上去!”
展昭顿时会意,但见白玉堂全力纵身,担心他挣裂了伤口,赶紧抢上,连施两记燕子飞,足尖踏中白玉堂掷出的剑鞘同时,一只手已将那人一臂抄住,另一只手举剑插入山壁,险险稳住身形。
要说这般以剑为支,相持而上的办法,此前他二人也并非没有想过。但此地悬崖绝壁高逾百丈,且山壁光滑,可堪落脚之处甚少,白玉堂又重伤在身,气力诸多不济,是以难以成功。但此时既觅得崖上悬棺,则二人只需跃上崖壁一半便可落脚,即便白玉堂伤势未愈,有展昭略施援手,便也够了。于是不过几个纵身,二人便先后踏足在一幅悬棺之上,抬眼见余下不过数丈,越接近崖顶又渐有树木枝桠可得借力,想来这一关便算过了。
心下不由各自舒了一口气,二人互相看一眼,正打算蓄力提息、再次纵身,却忽然听见身边崖壁之内似有人声响动。当下心中同时一拎,暗道莫不是那狗官的人马未走?又再换过一眼,同时屏气凝息、按剑在手。
如此一来那人声便清晰了许多,却不想听在耳内竟有几分熟识,却不是朱勔,亦非韩子澄。二人随即再次对视一眼,正在凝神细想这声音来历,就听那方山壁之中又有另一人开口道:“我自有我的打算,此番行事既与楼里无关,也与你无关……小石头,你若还当我是二哥就莫再插手追问,纠缠不休!”
竟是白愁飞!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边白展二人方自寻得了出路跃上山壁,却不想竟阴差阳错听见了白愁飞与王小石争执,而另一边,戚少商与顾惜朝于紫琅山中遇袭掉落山坳却也被困其中。原来那处山坳虽然不深,说是掉落,也不过丈余便着了地,但那地面倾斜,坡道极陡,却是令戚顾二人在落地之后俱又向下翻滚了数丈,方才止住去势。
戚少商手握逆水寒,半途中得以将剑尖插入地面,是以先一步稳住身形。他于喘息之间举目四望,只见迷雾重重,不得视物,心下暗暗一提,扬声喊道:“顾惜朝!”
“我在这里。”顾惜朝的声音随即自身后传来,听来不过数尺,身形却全为雾气所掩,连轮廓也看不分明。戚少商于是寻声抬手摸索而去,不几步便见雾气之中也伸了一只手过来,缠着白布,拖着青色宽袖,正是顾惜朝。
他于是上前一把握住那只手腕,待看清了那人面目轮廓,已是近在咫尺。顾惜朝在一片雾霭之中极近地与他打了个照面,动作间稍有停顿,但随即便平静下来,与他并肩而立。
戚少商见他气息尚稳,料想并无受伤,稍稍放了心,环顾四周道:“此地雾气颇重,三两步之外便不可视物,想来必定凶险,你且当心点,切不可走散了。”
顾惜朝颔首,并不多言,也向四下看了一圈过去,而后冷哼一声:“这么浓的雾气,四周更无半点声响,将人困在此处,却是连架设机关的力气也省了。”
“由此可见对手心思缜密,只是这一局才刚刚开始而已。”戚少商闻言微微一笑,回眼看向顾惜朝,而后忽然抬手分向左、前各射出一枚圆石子,石子出手离地半尺,破空声中,身边顾惜朝却也动了,将手中小斧飞了一柄出去,也不过离地半尺的高度,引来鬼哭声声,方向却在右、后两方。
原来身处这般浓雾密布无法视物之处,若要觅得出路,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先寻得一处边缘。而他二人如此动作,便是投石问路之举,意在探此地纵横几许,周遭地势如何。戚少商那两枚圆石子是当日在镇远镖局地道中拾取的白玉堂所掷之物,当初是一时兴起觉得有趣,却不想此番竟派上用场——于十丈之外力竭而落,换得两声闷响。而顾惜朝小斧飞旋,则“锃”一声擦过五六丈开外的一处金属器物,而后借力反转,落回手中。
二人顿时便已心中有数:左、前两方十丈之内未有物什相阻,且石子落地闷响,想来是一片土地,而右后方则有金属器物设于地面,想来仅有两种可能:机关,或是前人所留之兵器。而假若那金属器物乃是前人所留之兵器,则可想而知亦与机关脱不了干系,是以按常人所想自是应该向左、前两处开阔地而去,但戚顾二人却生就一副异于常人的怪脾气,因此当下互看眼,便同时举步朝右后方去了。
你道他二人如此做法岂非儿戏?却不知此正乃他二人门槛精细之处。想那左、前二处虽则十丈开外是为坦途一片,中间又无障碍险阻,但圆石子离地半尺,却又如何测得出这十丈以内的地势如何、是否有池塘沼泽坑洼陷阱?而右后虽有机关之虞,但六丈以内却应可但行无妨,如若小心计算,待行至那处再行试探,则可省却不少时间气力,况且他二人此刻还有另一番算计。
原来早前在茶棚看见那小厮送来逆水寒,戚顾二人便已在心中做了一番计算。此地距离平江少说也有五六百里,他二人动用了加急的快马也要两日方可到达,而穆鸠平仅仅先行了五六个时辰,必定非是到得此处才被截下。如此若依常理考虑,则他二人也应早在此前就与对方相遇,但对方却非要大费周章同样使得快马加鞭在此地才将他们截下,又刻意要他二人往紫琅山一行,若说这其中并没有一番安排计较就未免太奇怪了。
自然,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戚顾二人此时并不得而知,但若稍作联想又不难想到十之八九是与穆鸠平有关。一来蒋夫人得知锦囊之事败露,必要尽快通知韩子澄,而穆鸠平已然先行一步,即使速度远不及她,她却也担心会在途中将事情泄露;二来戚顾二人快马加鞭既是冲着韩子澄而去,更是冲着那另一只锦囊而去,因此他们这一头同样有可能走漏风声。
如此一来事情反而容易了:穆鸠平与他二人分道而行,她只要分别以对方为饵,便可同时将他三人拦在途中——逆水寒虽乃神器,但那丈八长枪却是随处可得,再有捆龙索在侧,想来穆鸠平想不中计也难。然而穆鸠平虽然武功不及他二人,但寻常人等若要自他手中夺了兵器却也不易,是以思来想去,现下这山谷必定起了不少作用,而此番他二人既然也被引至了这里,那么蒋夫人若不借此再行一计自相残杀,就未免太过浪费了。
心中正是有了如此一番计较,戚顾二人才更要向这右后而行,穆鸠平应该先他二人一步到得此处,方才那声金属碰擦之声即便非是他的兵器,在此茫茫白雾中听得声响,他也必会向那方而去。说话间二人已然向那方走过六丈有余,方自停步,就听右侧数尺之外传来一阵衣袂响动,顾惜朝居右,因此试探着叫了一声:“穆鸠平?”却不想那方劲风骤起,确实夹着一股杀气汹汹而来!
章二十九 同船合命
说时迟,那时快!
只闻“嗡”一声兵器骤响,听来尚在数尺之外,眨眼间却已有尺八枪尖自蒙蒙白雾中破空而来,直指顾惜朝眉间!随之而来一声震怒暴喝:“顾贼,纳命来!”却不是穆鸠平是谁!
顾惜朝一见此景立时便已明白了他二人所料无误,但此时枪尖正在眉睫,只得先行招架。只见他左臂一抬,向戚少商臂上一拐一扯,人已牵住他凭空后移数步,其间眉心与枪尖始终相距一寸三分,他虽未远离脱身,那穆鸠平却也未再进前一分。
自然,此于常理不符。且不论顾惜朝与戚少商并肩而行,理应有的是办法阻这穆鸠平一击,单以穆鸠平的脾性,一击不成之下也该早已变招。但此番他二人却不前不后硬拼着平移了十数尺,一边的戚少商竟也不见赞招,着实有些古怪。然而此等古怪之举却并未到此为止——戚少商正在此时动了!只见他忽而松开顾惜朝,拔地而起腾身而上,跃至半空中却又忽而转向,朝先前穆鸠平过来的方向飞掠过去!
白茫茫中忽有拳脚之声传来,距此四丈有余,不过十招便又归于平静,想是分出了胜负。而这边雾气之中,尺八枪尖却也停住了,穆鸠平在顾惜朝三步之外现了身形,一手提着条粗壮铁棍,棍顶上拴着一节枪尖,此刻已然枪尖朝上拄在身侧。
顾惜朝抬眼瞥他,忽而一笑:“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什么时候你阵前风竟也学会了这般奸狡伎俩?”
穆鸠平本有些得意,见他一笑眉眼间便也露了些笑意,但忽又想起自己与顾惜朝乃是仇人相向,那笑容便僵了一半在脸上,转作一声冷哼,道:“在你面前,旁人哪配称奸狡二字?我不过稍稍动了些脑子罢了,若论起来,此前在连云寨对付辽人倒还更伤脑筋些。”
顾惜朝闻言不置可否,只转向前方扬声唤了一声:“戚少商?”
戚少商的声音便自那茫茫一片之中传了过来,听着颇有几分欣喜:“过来吧,有出路了。”
顾惜朝于是与穆鸠平相视一眼,也不耽搁,顺着他声音过来的方向走过去,步履间仍不忘小心谨慎。待到四丈开外,顾惜朝一眼看见雾气中伸过来的戚少商的一只手,方才上前一步紧紧握住。
穆鸠平此时紧跟着自后首过来,目光不经意自他二人手上扫过,却未多言,只开口问道:“出口在哪?”
戚少商一挥剑尖指向面前一处山壁道:“我虽然慢了一步未赶得上阻止他关闭机关,但他既然在此处消失,可想而之出口就在此处无疑。”
顾惜朝闻言立时上前,道:“那还等什么,先找机关要紧。”言语间已自袋中掏出一柄小斧,在那山壁上敲击拍打,再细听声响变化。
穆鸠平见状看了戚少商一眼,似乎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上前一步与他二人一道找寻机关出路。
回头将前情掠过,可想而之必有疑问,于是还从穆鸠平中了蒋夫人之计掉落山谷说起。
原来正如戚顾二人所料,蒋夫人正是以一柄长枪搭配捆龙索为饵,诱使穆鸠平以为顾惜朝与蒋夫人合伙陷害了戚少商,并将他引至此地。但她取得逆水寒却并未太费力气——穆鸠平掉落山谷之时,便将逆水寒遗失在半途。然而不光蒋夫人,此番就连戚顾二人也未想到这竟是穆鸠平故意为之,为的便是以逸待劳,令蒋夫人依计以逆水寒诱使戚少商到此,与他碰头汇合。
当然,以当时之情形光景,穆鸠平并未怀疑蒋夫人与顾惜朝合谋一说,毕竟他与顾惜朝积怨已深,新仇旧恨不点自燃。是以方才当他听见那金属碰擦之声响、并在飞身跃向声音来处之时,乍然听见顾惜朝叫他的名字,便杀气骤起,当下就将手中自半途寻来的趁手铁棍递了出去。
那棍顶上绑着他从不离身的尺八枪尖,若是一击可成,要将顾惜朝捅个对穿自是不在话下,但此时的穆鸠平却不再是当年那个只懂得拔枪直刺的阵前风,他是连云寨的大当家,是两年来代替戚少商领着一众人等冲锋陷阵大战辽军的义军首领。是以他在铁棍出手之际留了三分余力,一招出手却是做了三方试探:一是试顾惜朝与蒋夫人合谋之说是真是假、此地现身是为救还是为杀,二是试四面周遭是否有人埋伏监视,三是试顾惜朝身边之人是否戚少商。
你道他平平一招如何竟能做此三方试探?原来虽则穆鸠平对顾惜朝仇恨深植、认定其阴险狡诈心狠手辣,但另一方面,他却又明白顾惜朝心高气傲、冲动易怒。尤其他穆鸠平的恶言相向,顾惜朝十次有九次都出手便是杀招,是以他此番在出招的同时也高喝一声“顾贼”,一来令顾惜朝知道来人是他,二来是故意口出恶言。
他料想以顾惜朝的脾性,如若此番是为杀他而来,必定二话不说便出杀招,但若是相反,则他此一击顾惜朝定然避过。如此这相杀一计若是不成,而蒋夫人一边又人埋伏监视,接下来则必定另有动作。再回头想那顾惜朝与蒋夫人合谋一事如若为假,则此时他身边之人必是戚少商无疑,倘若当真如此,只要蒋夫人那一方有人埋伏并有下一步的动作,以戚少商的功夫耳力,必能借此寻得出路。
如此一波三折之计,在穆鸠平出手之际,仅仅是脑中一念电转,难怪连顾惜朝此番也对他另眼相看。但他却不知道,当穆鸠平一枪刺出而他不挡反退之时,穆鸠平其实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自在平江府答应了戚少商要按顾惜朝所言行事之时,他就觉得自己此番下了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大赌注,下注的筹码不光是戚少商和他穆鸠平的一条命,更是整个连云山水义军乃至边关今后的希望!
所幸老天有眼,他这一局算是押对了。
心下忽而一松,穆鸠平暗自舒了一口气,又看了那边戚顾二人一眼,抬起手中铁棍,砸上面前的山壁。他心知肚明此前这一计虽好,但若没有戚顾二人极端迅速的反应和极佳的默契,他们三人此刻也很难有现下的局面。因此他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比他此前从连云寨出来之时更具体,并且应该会令连云寨有更大作为。他正自思索这个想法的可能性,就听那边戚少商音量一提,道:“找到了!”
于是只好暂且将脑中所想搁置一边,穆鸠平回身朝戚少商那方走去,待到近前,正看见顾惜朝试着将手中小斧插进戚少商面前山壁上一处几不可见的缝隙当中。一见他过来,戚少商便指着与之对称的另一条缝隙道:“老八,你过来把枪尖插在这里。”
待穆鸠平依言而行,戚少商又将逆水寒插进上方顶端的一处缝隙,而后大喝一声:“起!”只闻一阵石壁摩擦之声,那山壁之中竟被他三人撬起一块半人来高的巨大石门来!
“看来这就是出口了。”待将巨石放倒在地,穆鸠平看着眼前的漆黑山洞道。
顾惜朝却比他多一层顾虑:“那也未必,或许是新的机关也未可知。”
戚少商闻言一笑:“有机关总比困在这里上下不见天日要好,反正进退都死,倒不如前进一步是一步。”
顾惜朝不置可否,却将双眉一展就要进去,却不想被戚少商一把拉住,先一步进了洞口:“我一肩能担八百斤,我先。”
顾惜朝闻言轻挑嘴角,却不搭腔,反而回身看了穆鸠平一眼,道:“我想你也不会放心让我待在背后,是吧?”而后举步跟了进去。
穆鸠平心中一阵嘀咕,却也没说什么,跟在他身后走进山洞,但见内中远比洞口看来要宽敞许多,足够一人伸开双臂行走,顶上和两旁的洞壁全为紫色岩石,表面平整光滑,隐有斧凿之痕,却看得出有些年头了。
前行不过十数尺,洞中越渐不能视物,戚少商于是将随身的火折引燃,一缕微光勉强照得见四周。脚下的步调随即更谨慎了几分,他将逆水寒递在顾惜朝手中,空出一只手自腰间布袋中摸出剩余的几粒圆石子,与顾惜朝的小斧交替做着探路之用,如此一路前行竟无障碍,只是越深入越觉得此洞漫长,似乎总也走不到头。
前后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其间三人几次止步,却都遍寻不见其他机关设置,只得顺着山洞延伸的方向继续前行。戚少商手中火折早已燃尽,换了顾惜朝的在手中,此时业已燃至末端。山洞越行越窄,起先穆鸠平尚可拖着铁棍,到此时却也嫌碍事,只得将枪尖解下,扔了铁棍。顾惜朝回身一眼瞥见,轻蹙眉心道:“你倒好,连吃饭的家伙也扔了。”
穆鸠平本不欲理他,但心念一转还是开口答道:“左右这等狭窄空间,想要施展也难,倒不如扔了轻松。”
“我怕是引我们到此之人打的就是这般主意。”戚少商闻声也转过头来,与顾惜朝换过一眼之后,示意穆鸠平重新拾起铁棍。
穆鸠平一想也有道理,于是俯身去捡,却不料竟摸了个空!他心中顿觉奇怪,不由伸手往两边地上胡乱一摸,却不想竟在地面一侧发现一条沟槽,而他先前扔掉的铁棍则不偏不斜正巧卡在了沟槽之中。
“大当家的,这里地上有条暗槽!”心下随即便有一阵联想,穆鸠平于是高喊一声,自己则设法去抠那卡在沟槽中的铁棍。
戚少商闻言将火折凑近,果见一条沟槽沿着山洞两侧的地面一路延伸而来,只是建得极为巧妙,若不凑近了火光仔细查看,极难发现。顾惜朝见状也俯身查看了一番,却不想竟在另一侧也发现了一条沟槽,却比这一侧隐藏得更加巧妙。他于是回身与戚少商相视一眼,只觉有什么想法呼之欲出,却一时又想不出头绪。
此时穆鸠平已然将那铁棍自沟槽中抠了出来,却不想因此竟沾了一手滑腻。他心下一惊,本以为是什么阴毒门道,赶紧借了光线细看,才发现只是泥浆。
然而身侧的顾惜朝见状却将双目一凛,一手拉过铁棍送至戚少商眼前道:“这沟槽里有水?”
戚少商闻声一顿,又再与他换过一眼,目中顿时清明,绕过他二人飞快朝来路跑去,半刻之后方才回转,道:“看来我们料得不错,之前途中的沟槽里潮湿程度远不及此处,看来水是由前头来的。”
顾惜朝闻言不急反笑:“看来建此山洞之人定与韩大人与蒋夫人脱不了干系,毕竟说起这水灌耗子洞,若非是身有体会,还真想不出如此招数。”
戚少商见状也跟着笑起来,目中精光闪烁,颇有几分顽皮之意:“你可是要将这里的见闻说与那白兄听去?”
顾惜朝侧首睨他:“我可没你这等幸灾乐祸的心性,况且就算要说给他听,也须先出了这耗子洞再说。”言语间一拍穆鸠平,道:“你个子大,先往前头去,免得待会儿水涨上来,我提也提不动你。”
饶是穆鸠平再笨拙驽钝,此时听他二人如此言语,也能辨出些许端倪,更何况他穆大当家早已今非昔比。是以当戚少商说到水是由前头来时,他便明白了这处山洞构造的机要所在,乃是借外头江面涨潮之机,将江水沿两侧沟槽无声无息灌入洞中,将入侵之人困死洞中。而为使入洞之人不易察觉,必要使水流静若无声,因此这沟槽才会仅有一握之粗细,而这山洞之所以如此漫长,为的也是留出足够的时间让水缓缓注入洞中。因为正如戚少商前头所言一般,凡事在外面雾谷被困过的人,一旦寻见此山洞,即便内中再如何漫长,也多是宁前行而不后退,如此即便待他们发现了这洞中机要所在,再要回头也为时已晚。
心下随即感叹建此山洞之人当真是心怀险恶,穆鸠平一面暗自咋舌,一面算了算时辰。此时外头江面应是刚刚开始涨潮,若要将此山洞灌满,尚需一些时间,是以他们三人必须尽快找到出口。而这出口的方向,不必问自是水流来的方向,因此他二话不说便依了顾惜朝的意思率先向前走去。戚少商见状朝顾惜朝一笑:“我说什么来着?”同时不着痕迹将他推在自己身前。
顾惜朝却未答话,反而直勾勾看向他眼中,语气难得深沉道:“戚少商,这回你可不能骗我,你到底会不会水?”
戚少商回望他片刻,而后露齿一笑,道:“不会。”
顾惜朝目中顿时阴晴不定,末了回身跟上穆鸠平:“罢了,若是找不到出口,困在这洞中,即便会水也无半点用处。”
一时间三人心下都自紧张起来,脚下步伐也越渐加快。然这山洞深远却仍是漫无尽头一般,加之不久顾惜朝的火折也灭了,便不由更令人焦心。而与此相对的,耳边沟槽中传来的水声却越渐清晰,自山间溪流般的潺潺之声,渐渐化作沟渠水流,又过了片刻,那前路中蓄积起来的江水竟反向他三人冲漫过来,只顷刻之间便已漫过小腿!
心下不由俱都一紧,走在最前的穆鸠平蓦然停步,霍地将手中铁棍向一边洞壁上杵了过去,却只得一声闷响。顾惜朝随即上前一步按在他肩头,道声:“沉住气,江面涨潮时辰有限,算算时辰,这山洞的尽头定不远了,不然就凭如此水势,恐还淹不死我们。”
穆鸠平于是长舒一口气,自袖中取了自己的火折,大喝一声,又再向前大步而去。顾惜朝随后跟上,却掏出一柄小斧执在掌中,有意无意地开始敲打身边的洞壁。
忽而,身后戚少商高声叫道:“等等!”
顾惜朝闻言赶紧回转,只见单他手执着逆水寒的剑柄,而剑身则尽数没入了他身前的洞壁之中。
“这有一处缝隙。”待二人都来到自己身边,戚少商指着剑柄上滴落的水滴道,“想来这山洞建在水中,天长日久,已有部分遭水侵蚀,我们若像先前开启洞门一般将此处撬起,借水流之力,或可开出一个洞口也未可知。”
穆鸠平见状未及细想,就要将枪尖也自另一侧插进去,却不想尚未出手就被顾惜朝从旁拦了下来。
章三十 水落石出
“且慢!”只闻顾惜朝道:“依照这洞中的水流方向,若是在此开口,想必这部分洞壁必将坍塌无疑,那时你戚少商站的方向便是水流碎石的去处,就算你当真一肩能担八百斤,恐也难以支撑。”
穆鸠平闻言赶紧收了枪尖:“那我们还是另寻出口。” 转身就要再往前走。
戚少商却从身后一把将他拉住,叹了一口气道:“刚对你刮目相看,现在又犯傻了不是?把你那铁棍拿来卡在我身后不就行了?”说话间他已将铁棍自穆鸠平手中提了过去,稍一施力,在他身后半人高的位置往洞壁上一卡,入石三分,继而回身看向顾惜朝,双眉一扬道:“如此,可还使得?”
顾惜朝随即颔首,却不说话,只上前一步站在他身侧,而后向穆鸠平道:“我数三下,你尽量将枪尖往这方推——戚少商你也一样,剑柄须朝自己这方拉过来,切莫撬了这铁棍依凭的石块。”
戚少商闻言一笑,又向他身后看过一眼,而后道:“遵命,我的顾大公子。”
话音刚落,穆鸠平便将枪尖自逆水寒扎入的缝隙中插进洞壁,同时在顾惜朝“三”字出口之时与戚少商同时施力。顾惜朝看准时机,单手射出两柄小斧,一先一后敲在那条裂缝延伸的方向。
想是三人方向力道都把握得当,当第二柄小斧落回顾惜朝手中之时,那缝隙的一侧当真有一块大石被撬得松动了些许,紧接着缝隙之中水流渐强,二人见状再一施力,那大石便“哗”一声被一阵激流重开,直向顾惜朝面门砸去!正当此危急时刻,身边戚少商却忽一转身,双臂一长,将他揽在身前!只可惜洞中狭窄,他虽掩住了顾惜朝,自己却避无可避,只得硬生生以脊背受了这一击。
此时洞口水流湍急,冲得三人全无开口之力,顾惜朝虽则动容,却一开口就被冲得满口江水。而他这方正欲探看戚少商的伤势,那边戚少商却已先一步转向穆鸠平,示意他先从洞口出去。穆鸠平身材魁梧,但那洞口却太小,无奈之下顾惜朝只得先行相助将穆鸠平送出洞口。好在他略习水性,一出了洞口来到开阔的江底便可施展,于是回身过来接应戚顾二人。
然而水火无情,这方洞口一开,那水流之势便难以控制,不过顷刻之间,洞内的水便已漫过头顶。顾惜朝本欲令戚少商先行,却不想竟被他先一步托出洞口,再由穆鸠平在外顺势一捞,便将他拖了出去。
不过顾惜朝手中始终牢牢抓着逆水寒的一截剑柄,此时既已脱身,便想一举也将戚少商拉出来,却不料正在这时,那洞口边竟有另一块大石也松脱!而那早已漫至洞口的江水,不知是否由于山洞深远,竟似形成了漩涡一般,将那石块一卷,直向戚少商袭去!
毫无预示地,顾惜朝只觉手中一轻,原先与他一并握住逆水寒剑柄的戚少商竟突地松了手!再看那边洞中,戚少商为避那为水流漩涡所卷的大石,一个翻身竟越过了原先横在身后的铁棍!此时那漩涡的吸力却逐渐转强,饶是戚少商臂力惊人,却也只能勉强抱住铁棍支撑,而那大石为铁棍与洞壁所阻,竟生生赌住了山洞的大半空隙,从这边洞口看去,仅看得见戚少商勉强自缝隙中伸出的一只手臂!
当真是险之又险,穆鸠平见状焦急万分,拨开顾惜朝就欲再入洞中。然而那洞口内的水流漩涡此时却已延伸至洞口,穆鸠平水性不济,眼看四肢已近无力,为免他再被漩涡吸入洞中,顾惜朝只得尽力将其拉开。
但他心中偏又无法放任戚少商不管,推开穆鸠平之后,自己却迟迟不肯离开,握住逆水寒的手在冰冷的江水中瑟瑟颤抖。然而就在此时,却见戚少商自缝隙中伸出的一只手极其缓慢地向他比出一个手势。顾惜朝见状双目圆睁,而后蓦然切齿,将手上包裹伤口的布带解开来绑住逆水寒扔进漩涡,自己则反身托着兀自挣扎的穆鸠平朝浮上江面,再无半点迟疑!
一江无波,融融月光之下,全看不出水下凶险。顾惜朝托着穆鸠平浮出江面,方自稍整气息,就被穆鸠平一把掐住喉咙!穆鸠平气息未平,手下力道早已不济,又在江水里一泡,禁不住有些痉挛。但他的一双眼却是瞪得比铜铃还大,满心满身的恨意全聚在眼中,恨不能杀顾惜朝而后快!
“我原以为这次他没有看走眼,却不想不只他,这次连我都看走了眼!”几次施力都未能如愿,穆鸠平只把一口牙齿咬得嘎吱作响,虽是双臂痉挛疼痛难忍,却始终不肯放开顾惜朝。
岂料顾惜朝却不理会,只将目光平平看向他,泛白发紫的嘴唇微微颤抖,道:“你尽可以自认看走了眼,但我却不信……不信我顾惜朝会看错了戚少商。”
他此话说得莫名,目光却笃定得令人不容侧目,令穆鸠平不禁有些迟疑。顾惜朝却忽的别开眼看向那一望无际的江面,良久,一把拨开穆鸠平掐在自己喉间的手,咬牙道:“他说他随后就来,你若也信他,就废话少说,与我先行上京!”
话分两头。
正当穆鸠平同着顾惜朝在紫琅山附近江中失去了戚少商的踪迹,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于晨光之中先行进京之时,另一边,白玉堂与展昭则于峭壁间的悬棺之上,恰逢白愁飞与王小石在山腹上的某处洞穴中争执。
白愁飞似是被缠得恼了,忽而冷了语气道:“我自有我的打算,此番行事既与楼里无关,也与你无关……小石头,你若还当我是二哥就莫再插手追问,纠缠不休!”
哪知王小石却不依不饶:“我自然当你是二哥,若非如此,那日白兄与展兄怀疑你,我就不会一再帮你掩饰。而你是既是我的二哥,咱们割了手腕拜过把子的,又岂能一句无关便了了?” 言罢稍作停顿,他似乎向白愁飞走近了些,声音语调也略有放低:“这件事本乃义举,但你此前所为确有不妥——白兄与展兄只得两人四手,一路被蔡党追杀已是不易,你还将他二人行踪透露给朱勔,即便是为达目的,也未免太过不择手段了。”
白愁飞闻言冷哼一声:“大丈夫不拘小节,况且我与他二人非亲非故,又不像你,与谁都能惺惺相惜。”
王小石步于是又再上前两步:“二哥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人言道百年修得同船渡,那日他二人既上了我们的船,便是与你我有缘。况且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他二人既非知情,又非自愿,我们怎好为了成事就擅自搭上他们的性命?”
岂料白愁飞却似全不在意:“那日是你请他们上的船,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况且以他二人的身手,搭上谁的命还不一定呢。”之后二人便都不再说话,似是陷入冷战。
展昭与白玉堂立在棺木两头,听到此时互看一眼,而后同时提息,纵身朝山顶跃去,动作间脚下那作为支撑的棺木竟然纹丝未动。待到山顶稍作调息,他二人便循着方才那对话的方向寻去,果然在半山之间寻见一处山洞,洞中停着几副棺木,看来与之前崖壁上的那些系数同族。
但此刻他二人却无暇顾及这些,方才王白二人的对话令他们诸多联想,白玉堂早沉不住气,只想一举擒了那姓白的问个清楚。然而遍寻洞中却不见王白二人身影,白玉堂不由狠狠一拳砸向洞壁:“定是方才绕道误了时辰,竟让他跑了!”
展昭见状上前在他肩头一按,道:“白兄莫急,此番虽是让白愁飞跑了,但听他二人方才所言,倒令我联想诸多。”
白玉堂心知肚明那二人既已离开,他现下又有伤在身,想要追去已是不及,虽则心中恼火无处发泄却也无可奈何,此时听展昭如此一说,便冷着一张脸僵着脖子看他:“什么联想?”
展昭于是略作停顿,待见他面色稍有恢复方才开口道:“白兄可还记得先前我二人曾经推测,此次进京乃是韩子澄一手安排,而他护送那位‘王爷’于林中夜会白愁飞,为的便是促成某事?”
“当然记得。”
展昭见白玉堂颔首,顿了一下又道:“那白兄可曾想过,韩子澄为何要以我二人为饵?”
白玉堂稍一回想便有答案:“因为黑衣人,是另有一方人马在寻贡珠。”
展昭旋即又问:“但贡珠之事,原本与那位王爷并无牵连,他却偏偏要将我二人抛出为饵,是何道理?”
白玉堂闻言稍有迟疑,但随即便目露清明:“……因为那贡珠所述之事,便是韩子澄他们想要促成之事。”
“正是如此。”话说到此,展昭双眉一展,自腰间摸出一只锦囊,递与白玉堂道:“先前我一直想不通这点,但方才听那白愁飞言道顺水推舟,我才有所领悟。那日在江州府衙,我提议代戚兄去往京城送珠,而戚兄则与顾公子同去江南查访黄绫卷,本是应势而为,却不想竟平白给韩子澄行了个方便。想你五鼠当年扎根江南,而那韩子澄既为你等后人,想必在江南也有些根基……”
“是以当你如此提议,他便顺水推舟,说平江府有班家老友,或可解那捆龙索,如此一来戚少商与顾惜朝就非去不可了。”白玉堂一面接腔,一面接过锦囊,先自内中取出贡珠,仔细查看却无端倪,便又将贡珠递返给展昭道:“但如此说来却又有些不通,贡珠既与那件事有关,又在你我手中,若韩子澄若想利用隐藏势力保得秘密不被泄露,则理应引我二人前去平江才是,却为何竟反而以我们为饵?”
“此事我先前也遍想不透,但现在却有些明白了。”展昭说着,将那贡珠在手中掂了几掂,而后一把握住,“因为那秘密根本与贡珠没有半点关联,而是藏在锦囊之中。”
“锦囊?”白玉堂闻言将锦囊送至眼前,仔细看过之后眼神忽有些转变。
“不错。”展昭一时却未发现他的异样,只颔首道,“此前我之所以想不通,乃是因为我一直忘了这锦囊其实一共有两只,一只便是你手中这盛装贡珠的,另一只则是那日在尚武镖局,卢振兴临终托付。而除我之外,只有戚少商知悉两个锦囊之事,但因为起先我们谁都没有想到真正与案件有关的其实是锦囊,是以当时在江州府衙,我和他都没有提起。”
“如此一来也就是说,韩子澄的如意算盘其实是待戚少商到了江州,便可派人伺机取走这盛珠的锦囊,那么他们所谋划之事便可如期进行,也不必担心秘密外泄,还有你我二人于明处为饵,牵制那些为贡珠而来的黑衣人。”白玉堂说到此处,忽而冷哼一声,言语间将那锦囊捏在手中一阵摸索。
展昭见他眼中怒火上涌,言语间不禁略显迟疑:“但有两件事他却始料未及,一是真正的锦囊之谜其实在我们手中,二是白愁飞其心有异……白兄,你怎么了?”
只见白玉堂目光越渐森冷,但一双凤儿眼却忽地一弯,带出唇边一丝冷笑,而他一双手捏着锦囊,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竟自那锦囊中取了一小卷布帛在手:“还有第三件事……便是凑巧这锦囊上的机关乃是我锦毛鼠白玉堂之独创!”
展昭随即取了那布帛过来观视,却不料上头仅写了语焉不详的四个字:五廿,寿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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