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E伯爵 于 2012-9-19 09:00 编辑
戴斯跟随安琪穿梭在一个奢华的梦境里,尽管这梦的表象已经开始有了裂纹、瘢痕,以及水渍和尘土的遮盖,可依旧让他毕恭毕敬,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美轮美奂的雕塑和壁画把戴斯的眼睛撑得满满的,虽然他已经习惯了留心自己曾经走过的路,但这次他分不出注意力这么做。他走过了长长的甬道,爬上楼梯,穿过回廊,只能像个傻子一样半张着嘴,看那些长翅膀的或者一脸严肃的人用怜悯或者慈悲的表情注视自己。 最后他们两个人在一扇橡木门前停下来,安琪拧开把手,先走进去。“这里是一间小浴室,以前主教大人用的,”她一边说,一边拉开暗红色的窗帘,“我去给你找一些新衣服,你可以在这里把自己弄干净,那会舒服点儿,对吗?” 戴斯站在门外,看着这间镶嵌着大理石地板和陶瓷墙面的屋子,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洁白而狭长的巨大“盆子”摆在里面,还有屏风和橱柜。安琪从橱柜中拿出了干燥的毛巾,放在绒面小凳上,然后扭开那“盆子”一头的开关,清洁的水哗啦啦地奔涌而出。安琪伸手试了一下:“温度刚好。感谢上帝,太阳能真是伟大的创造,但愿那机器还能再工作五十年。” “小伙子,把你身上的衣服脱掉,如果你还要它,我可以帮你洗了再补一补。”安琪微笑着向他招手,“来吧,别害羞,我告诉你香皂在那儿,然后就出去。” 戴斯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看着她,就好像完全没有听见她的话。 安琪注视眼前这个少年的脸,那张脏兮兮的脸蛋显出一片茫然和局促,眼泪的污迹还清晰地留在上面。他似乎放平了在赛文和迈克身边竖起的刺,但仍然抗拒着唾手可得的舒适享受。 “也许你要问我一些事情,对吗?”安琪微笑着说,“别担心,你想知道什么?如果我能回答我一定都告诉你。说吧……也许你一直想问的,对吗?” 戴斯看着阳光下的安琪,她是他见过的最美的人,黑发和白色的衣服有一层淡淡的金色的光芒,仿佛是从那些壁画中走出来的。戴斯觉得一股沉淀在身体中的浑浊开始飞快地向着咽喉顶上来,让他的嘴巴和舌头都不受控制—— 安琪的脸上有一瞬间的错愕,不知道是因为问题太出乎她的意料还是太难以回答。但她很快又恢复了原先的表情——或者说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她又端来了一个绒面小凳子,“只有你坐下来,我才能告诉你,”她的理由是这样的,“因为我将要说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戴斯仍然在犹豫,但他很快就屈服了。他在阳光和阴影的中间坐下来,仰头看着安琪。 “这是一个代称,事实上那只是末日,而没有审判。现在我们所有的一切都是在末日之前建成,在末日之后残留下来。在每个伊甸都会有末日的传说,那是五十年前的幸存者们所描述的,你们那里也该有的。” 戴斯想到了那个每天在圣堂门口匍匐着的老头,口中喃喃地念诵着重复了无数遍的话:“……大地裂开了七条缝隙,魔鬼倾巢而出……一切都毁灭了……魔鬼以我们为食,肉体和灵魂……这个世界属于他们了,空气里都是硫磺,他们占领了世界……” 安琪点点头:“那是公元2024年发生的事情,全世界有七个地方突然有了裂缝,据说是从海洋、陆地中忽然出现的,也有的是平白无故地来自于空中,有记录的是东非大裂谷、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安大略湖、南极和北极,还有尼泊尔——以后我给你看从前的世界地图,你就会知道这些地方——但因为接着就是全球范围的火山和地震,再也没有准确的起始地点回报。总之那两天之内形成的七条裂缝被称为地狱之门,高浓度的硫磺气体从那里喷射出来,还有无数的饿鬼从裂缝深处爬到人间。接下来许多人突然间失去了意识,变成行尸走肉。他们要么被饿鬼生吞活咽,要么就开始扑咬自己周围的同类。世界乱了套,再也没有人能控制局势,政府、军队,什么都消失了。混乱持续了很久,于是人们得自己想办法,所以就有了伊甸。” 她似乎不得不停下来,让自己的语速放慢一些:“没有被吃掉的和没有变成活肉的人聚集在一起,修起了围墙,在这个残破的世界上形成了一个个新型的城镇。开始有许多,但是小的伊甸逐渐被饿鬼们吞噬掉,为了集中资源,也有不少伊甸合并在一起。这些年来,伊甸要存在三十年和人想过三十岁生日都成了不容易的事。” “如果你要这么理解的话,或许是的。”安琪看向窗外,“这里在罗马城中,叫做梵蒂冈。在这里的人没有谁变成活肉,也没有饿鬼进攻,可是罗马崩溃了,无数的活肉来到这里……” 安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主教一直保持着记录的习惯,可他写的那些我没有敢看完。赞美他的意志,他是从血海深渊之中爬上来的。当年他只有二十几岁,可他是一个驱魔神父,他带领他的兄弟们保住了圣保罗教堂,所以我们今天才能留在这里。” “哦,对了……”安琪轻轻拍了拍脑袋,“你什么都还不知道呢,这么说吧……他后来成为了第一个荒原行者。” 戴斯总算将安琪的叙述和他所了解的一切融合到了一起,那些浑浊的沉淀开始散去,而这个世界以另外一种面孔呈现在他眼前——也许只是取下了过去混沌的面纱。 安琪继续说道:“总之这个地方没有活肉和饿鬼,相对安全一些,主教就修起坚固的围墙,这里幸存的人开始搜寻与外界的联系,才发现世界都退回到了最粗糙原始的状态。他们又准备了几年,确信能够抵御饿鬼和活肉才走出大门,去寻找别的伊甸。这几十年来,很多驱魔神父都死去了,包括主教,但也有新的加入,你已经见过其中的两个了,对吗?” 尽管安琪在微笑,但戴斯并不认为这件事是自己的幸运:“你们是从其他伊甸抓人来当荒原行者?” “多可怕的说法啊,”安琪笑出声,“有时候荒原行者招募的徒弟们是很不情愿的,可除了赛文喜欢蛮干,别的兄弟都是好脾气的人。” “不,不一定。这活儿不是每个人都能干。是赛文带你来的?他这么跟你说过?” 安琪耸耸肩:“好吧,他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不过既然你穿过了荒原来到这里,就先住下吧,将来你总会知道自己活着的目的。” 戴斯愣住了——“活着的目的”,这是对他来说是一个有些陌生的字眼儿,因为在这十五年中,他惟一的目的就是活着。 安琪伸手摸了摸戴斯的头:“我听说过一些伊甸的情况,我也能猜测一些你可能遇到过的事情,可是,戴斯,尽管这个世界像是地狱,可它还是一个新的世界,学着适应它,改造它,要不就会被它吞噬。” 阳光中的浮尘正静静地飘着,戴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它们立刻在肉眼能见的地方开始乱舞。 “可有些事情不对,”戴斯盯着安琪问道,“如果这个地方真的是安全又舒服的,为什么荒原行者都要出去呢?到外面去跟饿鬼和活肉作伴吗?为什么他们不愿意留在其他的伊甸……他们活着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安琪对他笑了笑:“我知道赛文看人的眼光一直都不错,这次也是一样的。我的小朋友,你的问题很多,也许将来你可以自己慢慢地寻找答案。但荒原行者活着的目的很简单,从主教开始,他们就在尝试着关闭那七个地狱之门,试着挽救整个世界。” 戴斯想到赛文第一次把短柄斧丢给他的时候,脸上毫无表情地说:“活下去,看看你怎么做到?” 他忽然向安琪冷笑了一声:“行了,现在我可以确定你说的都是谎话。” 但少女却没有生气,她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小块肥皂,然后微笑着递给戴斯:“快洗澡吧,水都要凉了。” 当太阳的光线和温度都渐渐消失的时候,整个教堂中响起一阵洪亮的钟声,它缓缓地回荡在每个通道、每个房间,并且穿过空旷的广场,让最外围楼上的每个人都清楚地听见。 戴斯摸了摸身上的衣服——安琪给他拿来了内衣和灰色的外套,有别于她和其余的荒原行者穿着的颜色。它们是戴斯穿过的最干净整洁的衣服了,没有血、尘土、臭味和污迹,这让他走进餐厅的时候稍微站直了一些。 “快来。”安琪在他身后拍拍他的肩膀,然后领着他在一张长桌旁就坐。这张桌子是规整的长方形,周围环绕着近五十张椅子,却只有一半的人聚集在一边。他们的面前放着热气腾腾的浓汤,还有面包和大盘的热菜。 虽然饭菜都已经摆好,但是并没有人先动手。荒原行者都穿着他们的黑色长袍,露出各种颜色的脸和头发,在这其中,赛文无疑是最显眼的一个。他白色的头发和皮肤像刀刃一样插在人群中,让人产生了一种并非同类的错觉。他看着戴斯和安琪走进来,没有说话,很快就调开了头,反而是坐在旁边的迈克冲他们笑了笑。 他们坐好以后,在最上方的一个荒原行者站起来,他是个光头,看上去年纪最大,额角上有一道鲜红的伤口。“兄弟们,”他用洪亮的声音说道,又向这边微微一笑,“还有我们亲爱的安琪,又是一天过去了,感谢上帝赐给我们宝贵的生命,还有面前的食物,我们将继续迎接他所给予的一切,无论是恩惠还是磨难。” 除了戴斯,所有人都低下头,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大声说“阿门。”然后他们开始分配那些面包和热菜,把汤舀进各自的餐具里。 “来,”安琪把一大块面包掰给戴斯,又给他添了两勺热汤和菜,“你喜欢炖土豆吗?” 戴斯一边胡乱点头,一边往嘴里塞,他饿极了,而且他在这十几年中学得最好的本事就是用最快地速度吃东西。他的模样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甚至连那个光头的荒原行者也放慢了动作看着他。当戴斯从狼吞虎咽中注意到这些不同寻常的视线时,他不得不稍稍地收敛了一下,并且尴尬地咳嗽起来。 “看来你原先待的伊甸可不怎么舒服。”邻座的荒原行者跟他开玩笑。 戴斯没理会,他只是放慢了速度,但不打算放弃填饱肚子。 安琪却好像对他的行为一点惊奇的感觉也没有,反而不停地把自己盘子里的菜添到他这边。“等下赛文得和我们一起去见约翰,就是刚才说话的那位兄弟。现在他是常驻在家里的人,你要这里住的话,多少得听他的话。” 只要不挨饿,能睡得好,戴斯不介意其他的事儿,如果能远离赛文那就更棒了,但他知道这或许不大可能。他抬头看了看对面惨白色的男人,他大概是唯一一个没有特别注意戴斯的荒原行者了。戴斯觉得这并非是因为他在路上曾见过,而是他的确压根就不关心。 这小小的插曲并没有影响荒原行者们的晚餐胃口。他们很快吃完了,然后向名叫约翰的兄弟鞠躬,各自离去,最后剩下两个人来收拾餐具。安琪没有走,所以戴斯也留在这里,还有赛文和约翰。 光头的荒原行者站起身来,对他们说:“走吧,我们一起到墓地去。” 他从餐厅一角拿起一个煤油灯点燃,然后拎着走了出去。安琪拉着戴斯的手也跟了上去,当戴斯路过赛文身边的时候,那个男人只是用黄色的眼睛看了看他,便悄无声息地跟在最后。 他们四个人从一个很窄小的通道往外走,很快就穿过了一扇大门,走出了教堂,来到一个被石块围起来的空地。它显然是刻意平整出来的,很宽阔,在中心树立着一个很大的十字架,很多小型的方块儿石头围绕着它,看上去有上百个了。即使不加以说明,戴斯也能够猜到,每个小石块都代表着一个荒原行者。 约翰在墓地的外围站住了,把提灯放在地上,低头做了祈祷。 戴斯注意到安琪也做了同样的动作,而赛文只是抱着手臂站在旁边,等着他们的仪式结束。 “也许不久之后我也会和这些兄弟们呆在一起,也许会再过很多年。”约翰结束了祈祷,转身对身后的人笑了笑,“但如果能亲眼看到弥赛亚,我现在就可以死去。” 安琪连忙说道:“我们会看到的,约翰,主教说过,总有一天会找到,只要荒原行者存在……” “并且生生不息。”约翰点点头,“是的,安琪,只要我们存在。” 年长的荒原行者看着赛文:“你很少带回人来,也从来没有人真正地留下来……告诉我,这个小朋友是你决定选择的徒弟吗?” 戴斯有些吃惊地看着他,又盯着赛文——他猜测过一切关于自己被拖出一点的原因,却从来没有想过被挑选成为荒原行者。“他不是一个好的人选,”约翰微微地皱着眉头打量戴斯,“他的年纪太大了,身体也不算好,他在荒原上撑不了多久。赛文,你每次的选择都跟其他的兄弟不同,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赛文还是在一旁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只朝着戴斯抬了抬下巴:“这个家伙的确像只老鼠,一样的瘦,一样狡猾,无耻而又让人作呕,可是他也像老鼠一样机灵,很拼命地想活下去,而且胆子也比老鼠大。” “他可以独立杀死活肉。”赛文打断了约翰的话,“我没有训练过他的时候,他已经能干掉十个了,而且之前还受过伤。他想要活下去的念头可比什么都强烈。” 约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但是你没有告诉过他穿上黑衣意味着什么,那将要放弃一切。” “他没有选择。”赛文冷笑道,“他留在伊甸也活不了多久,他对于荒原的恐惧是因为他不知道伊甸的真相。” “我能看得出你的坚持,兄弟,但你不要忘了以前的例子……” “我需要这个人,约翰,我既然能带他回来,就有办法让他变成我想要的模样。” 年长的荒原行者盯着赛文黄色的眸子:“我也由衷地希望是这样,兄弟,我愿意上帝赐给你一个合适的徒弟,这个孩子可以住下来,但如果他不能成为我们的一份子,那么你知道该怎么做。” “等等……”戴斯再也无法忍耐,他大步冲到赛文和约翰中间怒吼道,“你们凭什么要我听你们的,为什么要我成为该死的荒原行者!我再也不想走进外面那鬼地方,我宁愿呆在伊甸,宁愿活得像只老鼠!你们这群怪物,以为自己比活肉和饿鬼好吗?你们同样不在乎人,我恨你们!别让我留在这里!” “安静,孩子,安静!”约翰按住戴斯的肩膀,他的力道如此之大,以至于戴斯的骨头感觉到一股要碎掉似的疼痛。当他放开手的时候,安琪连忙扑上来,把戴斯搂在怀里。戴斯浑身颤抖,一半是由于痛苦,一半是因为他感觉到自己这突如其来的爆发让他一路以来伪装的恭顺的面具破碎了——虽然赛文可能早就看穿了他。但他心中的绝望让他不得不发出呐喊,他知道如果穿上那身黑袍,将再也无法逃离荒原。 “不要对荒原行者不敬,更不要随意宣泄你的愤怒。”约翰说,“你要明白,孩子,你有机会知道一个新世界,也许看起来不怎么美丽,但它是真实的,你接受它,就会让你变得更强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