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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第三修订版
1
原先我暗恋过一个男人,他是世上的至尊。
父亲对我说掌握了他便能掌握天下的时候,我正年轻,对未来充满憧憬。
那时我异常的骄傲,身为尚书的独女,而大伯杨承先为当今圣上的重臣,朝中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
宁朝律令,立为皇后的女子,必得是甲族之女。
而如今在位的天子,后位正虚悬。
母亲忧心一入宫门深似海,而我之上已经有两个与我同样聪明而美丽的女人,与她们相争我并无很大的胜算,纵然,身家背景,我们旗鼓相当。
面对这些顾虑,我含笑,告诉母亲我并非一般的女子,我将与当今的天子并驾齐驱,我一定会坐上皇后的位子。
可是入宫之后我才发觉我错了。
后宫粉黛,佳丽三千,我的美貌即使殊于众人,也没有给我带来太多的好运。
宫中的女人们,第一看得是身家背景,第二看才智聪颖,第三才看容貌如何……
入宫第一载,前半年的光阴有如虚度,除了册妃时远远的他高坐上首,但距离太过遥远,我并没有看清他的容颜,身为后宫四夫人之一德妃的我,其实没有见过陛下。
虽然,我的美丽号称冠绝后宫。
在这半年的悠悠长日里,我认识了很多人,知道了很多事。我很清楚后宫内多怨女,但得宠的人儿毕竟是有,她们是位于我之上的贵妃萧雅、淑妃齐融雪……
萧贵妃的祖父是太傅萧璇,齐淑妃的父亲为右仆射齐英,她们背后的势力非常庞大,于是她们便成了帝王身边的爱妃。
那时我以为势力决定爱情的归宿。
而在小雪初晴的一天,出来赏雪的我见到了陛下……
当时我并不知道那男人就是我立誓要得到的人,但那天遇见他我知道心跳不由人做主。
见他剑眉朗目,微笑的脸,我觉得心动。
我从不曾从一个男子身上,见过那样的温柔。
他看着一个女子,神情那样温存,他对她说,幸福握在自己手上,不要指望不努力便会有幸福。
“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
“别指望男人,世上男子多薄幸,你就是你,每一个女子都是掌上明珠,别让自己的光华蒙尘。”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他教女子做自己。
但我知道与他在一起的女子是谁,她是天子的幼妹太华长公主。
太华长公主独孤瑟瑟与陛下同母所生,诸王公主,陛下与她情分最好。
即便不清楚男子的身份,我也知道他绝无可能是她喜欢的人,如果女子喜欢一个人,听他说话不会显得这般不耐烦。
如是我,许是微笑倾听多过无奈。
但这男子是谁?
那日他身着便服,与时下王孙公子并无不同,我以为他也是诸王宗室之一。
也许我太年轻,年轻有许多的幻想,年少也多轻狂。
我知道我喜欢他,我知道。
即使危险就在前方,可那时任性的我,管不得。
宫里的女子,除却陛下的眷顾,对于其他男人,那是禁脔,即便动心了,也只能远远的看。
我不能做出轨的事情,我却可以给他一个印象,女人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总想给他们留下好印象。
于是我散了自己的发,在太华长公主走后,我装作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宫人,匆匆的经过这里。我忘记了即使身为宫女,我也不能随意与皇帝之外的陌生男人说话。
这是罪,可我逃脱不了。
那日我见他,我便已忘了一切。
我不知道他是皇帝,也不知道皇帝也会穿的这样简单,宛若平民的装束。
他见我,只是微笑,在我心儿砰跳的时候,我方才发觉,他袖口的黄龙纹饰……
顿时明白了他的身份,在他面前我突然变得很卑微,我不敢再露出我的热情,我的憧憬……
女人天下,通过她所掌握的男人实现。
对这个权势滔天的男子,我忍不住便想顺他的心,这也是为了自己。
而那天夜里他临幸了我,自此我爱上了落雪的日子,我时常见他来,也时常送他走。我有时总会看到他眉宇间的疲倦,我很想安慰他,但我不敢,我以为皇帝不会需要别人的安慰……
夜半时分,欢爱过后,有时我在迷梦中醒来,发觉枕边空荡荡的。
回眸,殿宇之内空无一人。
披衣起身,发觉丹陛下的回廊,独对一池碧波,陛下一人吹笛。
清幽的笛声里满满都是寂寞,他的神色如此迷惘,孤身只影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坐着。
我很想上去和他说说话,只希望他不要这样,这样的落寞。
连我也宽解不了的落寞,让我心伤。
可是我不敢,他权势滔天,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我不敢冒犯他。
家人的未来,我的未来,全部都系在他身上。
有时,也觉得这样的自己,实在悲哀。
可我还是不敢。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年,我生下了一个男孩。
我的儿子并没有被立为太子,这孩子与他的兄弟一样,都只是被封为王。
皇帝身旁的后座依然虚悬,与太子之位一样。
那是后宫女人们梦寐以求的宝座,于我,也是如此。
我爱当今的天子,可他并不只爱我一个人,他喜欢我但也喜欢别的女人,萧贵妃死后,我没有升位为贵妃,齐淑妃也没有……
替补进来的是新的女子。
陛下不是一个好色的人物,这我清楚,我以为靠我的聪明才智我要掌握他很容易,可是事情不如我所想。
那时我不懂,爱情的缘分由天定。
陛下总是离我很近,却也离我很远,他对我很好,却也很不经心……
日子渐渐过去,我进宫已有三年。
有时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目光如同看别人,而后父亲进宫探我,我才知道陛下对我的好只是为了我背后的势力,通过父亲与大伯,还有朝中势力的联合,他要扳倒齐仆射。
那时我觉得委屈,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我什么都为陛下着想,为什么陛下不爱我,他喜欢的只有我父亲的势力吗?
在这样的时候,我第一次注意他。
那是一个清雅端方的青年,站在春天盛开的梨花下风姿如画。
比起北地魁伟的男子,一眼望去,他显得单薄。俊秀的面容上神色温存若水,身上有着温润的气息,而他有双与众不同的幽蓝眼瞳,深邃如同吸人魂魄。
而陛下看那人的目光如此不同,他的眼神我很陌生,很温柔,又象多了些什么……
陛下总爱逗得那个人哭笑不得,他总爱闹得他气得面红脖子粗……
我所爱的男人眉宇间的抑郁渐渐散开去,而可悲的我却不明白因为什么……
只是心里却觉得很不舒服,总觉得他与陛下有种牵扯不清的关系。
而这种关系,不为我所乐见,没有理由,但我就是这么觉得。
而后问人,为何那人会与陛下如此亲密,宫中之人多笑而不答,询问许久,竟不得而知,后来我叹息,在我身边服侍经年的内侍尚泽方才说。
那人姓谢名默,籍贯云阳,乃是陛下的幸臣。
姓谢,住在云阳?
我吃了一惊,难道他是云阳谢家的人。
尚泽点头,看着我的目光似乎有悯然的味道。
我莫名其妙,却又不能问。
但我知道云阳谢家,在中略,云阳谢氏一族人尽皆知。这个古老的家族非常神秘,男子皆优雅俊丽,举止脱俗。
传说中云阳谢家是中原东晋士族陈留谢氏的分支,南朝时为避战乱通过“桃源径”渡海来到中略,如今已近三百余年。云阳谢氏宗魏晋风气,但这家人不喜欢为外人所关注,谢家子弟甚少出头露面的举动,但即便如此,他们依然为世人所瞩目。
这时我突然想起他是谁。
三年前,陛下下诏宣云阳谢家送子弟进京应考,且指定要谢家本代族长谢清的嫡子。谢清送了幼子谢默应旨,那岁他年方十五。
算起来,他今年已有十八。
偶尔,我也曾在宫闱里听见他的名字。
云阳谢家为陛下的眼中钉,本以为陛下与他将是水火不容,哪料得世事如棋,不从人想。
昔日谢默进士考三试夺魁,曲江宴饮,大荐福寺题名,诸进士中最幼,为当年探花使。
陛下欲降幼妹太华长公主,他却绝婚殿廷之上,说是父亲已为自己选定妻氏,虽未下聘,但有口约,不敢以长公主之故弃原配。
陛下闻言震怒,少年眼神却是古井无波,表情温文,语气不卑不亢。
而后,他又当殿向太华长公主请罪。
众人皆以为他要为自己的失言向长公主讨饶,却不是如此,他冲着公主陪罪,理由却是他伤害了公主的尊严。
“但,即便今日当庭处斩,谢默也不娶长公主。”
十五岁的少年话音朗朗,目光桀骜不屈。
陛下看着他半晌,后来也只是无可奈何的叹息,皇家不愿失了面子,也总有办法,虽是下诏,后来又以太华长公主骄横的缘故,恐失礼,收回圣旨。
如此,朝廷取得了治家甚严的好评,当然也不能处分谢默,其时下旨谢默官拜驸马都尉,散官品位入五品,脱离吏部选官,朝廷授官太常博士。
谁知,也被他拒绝了。
他说,不越官次而习知吏道,谦谢不受。
于是改授兴平县县令。
事情并没有公开,听说全程经历此事的也不过五六人,连父亲都是听说。父亲前来探我,听闻他的事,原意只为让我开心。那时觉得这少年好狂,白费了他的锦绣前程,而陛下能忍得下那口气,也让我觉得吃惊。
父亲笑道,陛下惜才,所以没处置他。
“朕是皇帝,如果没有容人雅量,以后还怎么会有人向朕进谏?况且人才难得,他也还年轻,朕年纪比他大,自然要让着他些……倒是很少见到这样直率的人了。”
父亲转述事后陛下对他们这些宰臣所说的话,对那个冒犯天颜的男子,竟是保护到底。
父亲说人才得来不易,陛下的举动可以理解,我还是觉得那人太狂妄。
但也只是如此,谢默的事不过是宫中众人饭后谈资。
说着说着,也就没了兴致。
此后不复忆起这人。
今日再看他,我方才知道他已经回京,而且还是陛下的幸臣。
世事当真如棋,我不由感叹。
2
年轻而优雅的男子,不经意的举动,便能吸引众人的目光凝注。
圣上时年二十有一,我以为以他的年纪自该喜欢年少的臣子,与他一样充满活力。
如我所想,有很多年轻人围绕在陛下身边,可是他对那人,却是有所不同。
我以为陛下的怜惜与关爱都出自于对有才臣子的关心,但陛下看那人时的目光,他看他漫不经心说的话,却总是让我暗自揪心。
女人对于要抢走自己所爱的人,总是分外敏感。
为何陛下瞧他的神色如此温柔?
即使那个青年这般引人注目,我见他总象刺猬张开了刺,隐约地觉得,他会抢走我喜欢的一件东西。
很重要的一件东西。
而事情的明朗,来自陛下的一句话。
陛下说,谢默如江南水乡,苍茫之海,水天一色净如蓝。
不知北地男子,是否对温润的江南,都有一种向往。
也曾问过兄长,兄长说那是存在于脑海中的梦,梦很少有实现的一天,我不必担心。
我知江南女子温柔婉约,可我不知道,一个男人形容另外一个男人,会用“水天一色净如蓝”,这样的话里,已经泄露了一些秘密。
我竟连江南的一个男子,都不如吗?
高傲的自尊,在那时裂了一条缝。
由此,便开始注意他。
在我未曾注意他的时候,他似乎已经来到了陛下的身边。
嫔妃朝臣有内外之分,见他的机会很少,见时他总在陛下身边,但即使我们见面的机会多了,我却不曾好好看过他。
陛下似乎也不愿意我们太过接近。
而我正色瞧起那个人,就在这年的春天。
谢默十八岁了,他在陛下身边已有三载。
这年龟兹国遣使来朝,要求在边境开展互市,以马匹换取茶叶,陛下允。大宴使臣,一堂欢庆,龟兹副使白明德要求比斗才艺。
群臣兴致高昂,纷纷上奏天子愿与一搏,陛下含笑,许。
我记得那天很是热闹,许多大臣都拿出了自己看家本事,连生性古板严肃的太常少卿曹大人也鼓瑟助兴,良宜长公主驸马蓝成式下场跳胡旋舞,陛下虽然笛艺超凡,在这个场合却只是看着,仅是微笑。
龟兹国人喜乐,我朝九部乐中就有一部龟兹乐,他们精通乐器,以琵琶为最,当礼部尚书刘大人以琵琶技惊四座的时候,白明德副使却摇头说他指法错了。
刘大人不服气,眼见当堂便要起争执。?
这时,突然传来天籁之音,争执瞬时止歇,众人几乎屏息以对,那是我这辈子所听过最为精妙的琵琶。
唯有天上仙乐才可比拟的,无与伦比的琵琶曲。
人间哪得几回闻?
当一曲结束,最后一抹绕梁余音散去,我才注意到弹它的人,浅红的官服,斜抱琵琶,拿着拨板,见众人瞧他,他回眸,似是漫不经心。
淡淡的笑,说。
“这样的日子,不适合争吵。”
那天,至始至终谢默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后来,听说白明德副使约他在大荐福寺开元塔上比斗琵琶,谢默应约,三场比试,二平一胜。
又听说,白副使回国,临行前赠他自己所用的琵琶“春风”。
“春风”是把华丽的琵琶,上面镶嵌着华丽的宝石,洋溢着异域的风情,一次陛下饮宴,曾让谢默自府中取来赏玩,那日谢默微笑看着陛下手上的琵琶,神色很是珍惜,陛下似是不悦,谢默笑答。
这琵琶颇有来历,琵琶原本的主人是琵琶名家曹处约,而曹处约,就是谢默琵琶师从之人。
“此乃先师遗物,如今因缘巧合,到了谢默手上。”
说话的时候谢默脸上漾起了温和的神色,就象他平常的神色,但也流露着一丝伤感,我不清楚他的伤感为何而来。
那天夜里我听说陛下宣召谢默拟旨,那夜我听到了熟悉的笛音与悠扬的琵琶声从远处传来,内侍说陛下素来喜欢音乐,又精通笛艺,政事闲暇让臣子伴奏也不是第一回。
他们不说我也知道伴奏的人是谁,这样的琵琶声,听一次,便再难忘却。
第二天清晨,廊下的宫人窃窃私语,掩口而笑,说是前夜陛下带着臣子上了殿顶,在屋顶上吹了一夜凉风,吹了一夜的笛子,谢默伴了他一宿,如今二人皆着了风寒,谢默告假,陛下卧床。
听着她们不知从何处打听来的消息,我也淡淡的笑了,只因为我喜欢的男人,他偶尔呈现的宛若孩童般的稚气举动。
那时我并未对陛下与谢默的关系起疑心。
记忆里关于谢默的最初印象,也只是这样一些片断,雪泥鸿爪一般。
并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我。
我们的相遇于我于他都是意外,人多的地方,行过大礼,我瞧了他好几眼。他见我却只是淡淡一点头,没有象其余大臣顶礼膜拜,而奇异的是我并不以为他失礼。
即使,这确实是失礼的行为。
他没瞧我,不象他人初见我时的惊艳,而我却不能不看他。
我是个敏感的女子,我虽然不懂我枕边的男人想什么。但我知道他看我眼前男子的迷茫,或许陛下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经被那人所吸引了。
可否是为了这来自江南的瞳呢?
宫人们谈起见过的臣子,说谢默如青玉一样的温润。
有道是君子如玉,但我觉得他其实更象流水,我看他,有水泽的气息,清清淡淡,却自有味道。
今日我见他,我才发觉了一件事,其实这个男人,并不快乐。
水乡的气息固然温柔,却来自忧郁。
在看着远树碧水的时候,那个人的眼里,总是露出一丝的茫然与忧愁。
旧时宫人们所言的,那样年少轻狂,他身上看不见。
倒是在他身边,便觉得有股宁谧的温存气息萦绕。
或许我盯着他的样子让他觉得不自在,他有些窘,我也知道我失礼,可是对于这个男人,我就是想看个够。
到底我哪里不如他?
想起陛下的评语,微微的妒忌浮了上心。
他回我的却是淡淡的一笑。
竟是可以与三月春阳相比美的温暖,水色天色此时一如他的眼睛。
郁郁时幽蓝如湖水,开朗时若晴空。
我有一瞬的失神,看着他,由此而生的焦躁思绪延续到了黄昏。
直到夜晚陛下来探我,和往常一样,我们的旖旎从棋盘开始的时候,依然如此。
棋过三盘,我两胜,我知道他走神了。
陛下自己也笑言若不是他在想别的东西,今晚定然不会输得这般惨烈。
我最喜欢陛下的一点,就是他不会以势压人,对于一个皇帝而言,这是难能可贵的优良品性。
他问我可要什么奖赏,我只是摇头。
宫中富贵,集世间美物大成,看得多了,很多都看淡了,得失心也少了许多。只是对于此刻在我身边的男人,我更多了几分依恋。
除了他,没有人我再能说得上话。
站得越高,其实也越凄凉。
我只是想他陪着我,多说一会话,这样就够了。
我以为最小的要求,他点头,陪了我一会,我以为他会留宿。
可过了一会,象往常一样,他说自己要走。
我靠在门边上,看着他走远,听着他与身边侍奉的内侍高世宁说话。。
“陛下还去老地方?”
“当然,倚靠着强势,把一个人留在自己身边,若不好好照顾他,岂不是大大失礼。”
陛下眼角眉梢都是笑,回话也俏皮。
我的心却淡淡凉了下来。
我没见过这样轻松的陛下,即便我们这样亲密,也不曾见过他这样的神情。
面上微笑自若,可担忧藏在他的眼底。
他想的人,担心的人到底是谁呢?
我不知道。
自从一年前仆射齐英被扳倒之后,莫名其妙地我成了宫里最受宠爱的妃子。
陛下时常来见我,但很少再留宿于我的寝宫。
他总在夜半时分出行,去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在要走的时候,陛下的眼睛里,总会泛起一丝温暖的笑容。
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他去什么地方。
但我觉得凄凉。
为什么抓住陛下心的人,不是我!
即便我这样爱他,他却不爱我。
既然不爱我,那喜欢任何一个人,都无所谓了。
我是妃子,不能是妒妇,为了我的儿子,我不能做出失礼的行为。
在宫中出差错很容易,安稳地过日子却不容易,我只能沉默。
怔怔地看着皇帝远走的背影,和往常一样,我知道这夜又是我一个人独处。
而宫中起居注上,只会标明,陛下夜宿德妃处。
那时我不知道,半夜陛下陪着的人,是谢默。
偶然我睡不着,半夜去花园散步,偶然我看到他们。
那时陛下的眼睛里面,象是有星光,让他沉醉的人,就是朝中人称“谢郎”的男子。
而平时温和淡漠的青年,在漫天的星光辉映下,竟会对陛下,笑得如此坦率和天真。
我见他弹琵琶,陛下吹笛。
浴堂殿前宽阔的平台上,晚风吹卷他们的衣袖,月光径直如泄,笼了他们一身……
清冷的琵琶声在寂静的夜色之中,竟也泛出几许暖意。
没有什么让人生疑的举动,他们有的,只是偶尔回头的会心微笑。
我却觉得一阵冰冷的寒意涌上心头。
这两个人的世界,为何让人有插不进去的感觉?
3
时光真是过得很快,想起初见那个男人仿佛还在昨日,而如今的我和他都已经不同。
我的儿子独孤令已经五岁了,如我所愿,他成了太子。
我也成了皇后,我的儿子因为我的身份,在当今圣上百年之后,将为未来的皇帝。
说起来我该感谢谢默,如果不是他的当头棒喝,或许我不会清醒。
过去我也知道为了自己好,不该和陛下宠信的人起了争执,可是我控制不住。
嫉妒与爱情,向来难舍难分。
我毕竟也只是个普通的女人,对于占有我倾心所爱的人,不能不起嫉妒之心。
或许我的敌意太过明显,一次他对我说。
“天子与江山并重,你可以和任何一个人抗争,可是你争得过这个天下吗?”
清明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我,看得我哑然无语。
我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和帝王相恋,本来就不该要求太多的东西。
天下无情,莫过帝王家。
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倒不如什么都不想,意外得来的,反而都是惊喜。
于我,这样的想法太消极了。
可是看他清浅温和的笑容,再想起传说中年少,初初进京,浑身锋芒毕露的他。想到他的迷惘与忧郁,我不得不承认,不过才是几年,他已经完全不同于以往。
或许因为什么都不求,所以心境能够保持平和。
水天一色净如蓝,不由想起了陛下所言。
不知怎的,这句话,我一直都记得很清楚。
如今看他,如同看水看天,水色清澄如镜,而天色也是朗朗。
由此我在宫中淡漠度日,冷眼旁观这宫中发生的一切。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很早以前我就明白,宫中势力决定一切,这些年我看到很多人来了,也看到很多人走了。
象是来自异域邻国的美女,或是朝廷重臣的眷族,她们得到宠信是因为陛下需要稳定她们背后的那层关系,她们失宠大多数原因,也是因为她们的关系对于陛下不再重要。
陛下越来越深沉,我知他爱好玩弄权术。
天底下的帝王似乎都爱玩弄权术,这些年闲暇无事,看多了史书,对于陛下的手段我也摸到几分。
奇怪的那样爱好权术的男人并不讨人厌,朝野上下对陛下口碑都很好,或者是出于他的手段巧妙。
可是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内心深处,依然有柔软的地方存在。
至尊如他,在一个人的面前也可以放下一切。
在众多的纷扰中,那两个人还是在一起。
陛下和他都喜欢看月朗星稀,也喜欢在傍晚的湖畔垂钓,抑或是一起读书……
平时陛下话多,而在谢默前面,他大多听。谢默于朝堂之上不太活跃,而退朝之后的他,总是微笑的对陛下说一日之中,他遇到哪些事。
见过很多次,私下他们相处总是这个样子,可是有时我看他见到陛下热情的举止,脸会红,唇角会微微上翘。
淡淡的笑容浮上面容,却不爱被陛下瞧见。
见陛下转过头正对他的时候,这男人总是一副正经的样子,我知道这是伪装。
我和谢默时常碰面,这些年他已经变的开朗很多,不复初时所见的样子。
他很喜欢笑,也爱逗人。
在陛下面前,他却是另外一个模样,让我想到欲擒故纵这个词。想起他总是牙痒痒,我竟然比不过一个男人总是让我耿耿于怀……
有时看不过去,我私底下也会与他针锋相对。
他看了我半天,一言不发离去,向来如此,张狂得象是不屑与我一般见识。
气得我很想跳脚。
可是陛下偏偏就吃他这一套。
就在这么有滋有味的日子里,我成了皇后。
这里有一半是出于他的授意,我不知道谢默对我的看法如何,照父亲兄长进宫探视我时的说法,这人对我十分欣赏。
被一个我所敌视的人欣赏,从来没有想过。
有那么一点点,竟有些得意……
升位成皇后的那天,令儿被册封为太子。
我高坐于御座之旁,俯视群臣,见他冲我微微点头致意,我回以一个不屑的白眼。
撇头的时候,我发现陛下看了他一眼,很温和平淡的眼神,谢默也是这样的眼神,四目相对,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看到两双眼里,都含着勉励的意思。
就象去年,陛下派十九岁的他为和亲副使,护送皇叔雅王之女前往天岚和亲,临行前他们相对的眼神。
那天原昌乐县主而现在被册为宁国公主的十六岁女孩并没有哭,虽然她此后家国万里,也不知道可否有回来的一天。
陛下担心她的情绪,让我宽慰她,其实没有这个必要。
还带着稚气的女孩儿说此去为国,虽死无憾。
雅王却是泣不成声,宁国公主在他诸女中年纪最幼也最得宠爱,视若掌上明珠,常常对人夸耀的结果,连远在北域的天岚都知道昌乐县主的美名而遣使求亲。
皇家的利益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反对而改变,即便雅王是当今圣上最为器重的叔父,他的女儿依然逃脱不了成为祭品的命运。
听说天岚动荡不安,宁国公主此去,是福是祸谁也不晓,但还是得送她走。少一个敌人总比多一个敌人来得好,况且天岚邻近突厥与玄冥,我国公主为可汗可敦,可就近监视两国的动向,玄冥犯边,也可调兵抵御。
“那是边境的防线啊,皇叔……”
伤心的父亲为了幼女的幸福而前来求情的时候,陛下这么说,雅王在雨中踉跄的离去,陡然间象是老了好多岁。
陛下什么也没说,淡漠的看着,我突然觉得离他好遥远。
今天宁国公主就要启程了,和亲正使是鸿胪寺卿苗大人,谢默为和亲副使之一,我不清楚为何陛下要派他去,却记得临行前陛下看他的眼神。
陛下说一切都交给你了,谢默点头,说的不是肯定的句子。
“臣尽力。”
他确实尽力而为,队伍行至天岚边境,天岚爆发内乱,可汗被其长弟刺杀,太子失踪,长弟篡位自立为“假王”,宁国公主自愿留下为人质,下嫁“假王”,让和亲使节平安离去。
和亲正使苗大人回边境求援,谢默却只身一人带着自己的家仆去了突厥借兵五千,借突厥使节为天岚假王大婚庆贺的理由,平定叛乱。
假王伏诛,宁国公主与先王太子成婚,谢默才回来。
面对指责,他说兵贵神速,只能随机应变,尽快解决事情才是最要紧的,达成目的的手段,并不重要。
齐英想法办他的自作主张,突厥遣使解释说,借兵的对象只是谢默,并非宁朝。
结果他也平安无事。
可是,为什么他能借到兵呢?
这事闹得很大,宫里也传说的沸沸扬扬,忍不住问陛下,陛下笑笑。
“这不奇怪,他的祖母可是突厥步离可汗之女,号‘大公主’,能统兵,以军功封‘珍珠叶护’。当年还是阿史那大公主带兵帮助小都蓝可汗平定三部叛乱,谢默为大公主之孙,以这层渊源,他能借兵,也不是很难想像。”
说话的时候,谢默离我们并不远,殿外桥旁,他和另一位官员在商议事情,陛下看着他,微微的笑了,这时谢默也抬头,也许他看到了陛下。
他也笑了。
四目相对的神情,就象现在的他们。
我哑然。
当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母,其实也没什么。
曾经朝思暮想,可真到了手,又觉得什么都淡了。
在这样繁华的时候,我转头看陛下,见他看着谢默,微笑。
目光之中有欣慰也有爱怜。
那一瞬间我突然领悟到陛下在这个叫做“谢默”的男人身上花费了多少心血。
我登上皇后的宝座依然离陛下很远。
陛下在栽培他,不视他为他的情人玩物,而是与陛下并驾齐驱的人……
这究竟是怎样的感情,我不懂。
4
我被封为皇后的那一年冬天,夜空之中有流星飞过,次夜电闪雷鸣,十二月的冬天,翠微宫雷击失火。
有人说这是我的过错。
我不配当皇后吗?
不,我不以为我有错,违背伦常世情的人不是我,是坐在天子之位的人与他的臣子。
如果连天也看不过眼,他们的罪凭什么要把惩罚降临在无辜的我身上!
心中愤愤,那时我犹如困兽。
可是我什么都不能说,为了我的儿子,我什么都不能够说。
天降大灾,朝廷大多会推出一个替罪羔羊,我不知道自己想当皇后是不是错误,可我知道我在陛下的心里,其实也不算什么。
如果我对陛下而言什么都不是,那么陛下会为我做什么事呢?
心里半点底也没有,一日日我只是抱着我的儿子,希望有灾难只降临在我身上就好。
这孩子毕竟是陛下的骨血,所谓虎毒不食子。
我只能绝望的祈求上苍保佑!
整日我都在想我与令儿的未来,想到齐英之女齐淑妃过世之后三皇子独孤冥的凄惶,我越想心越凉。
独孤冥有谢默为师,在宫中尚不免被其余人等欺负,如果我被废,我的儿子怎么办?
一度我绝望,以为自己铁定被废,那时不甘心,很不甘心……
宫中流言纷扰,势利的宫人们已经在讨论什么人将替代我,成为新的皇后。
我只是在等待消息,什么人也不见。
当陛下下诏之时,我心痛如绞,我以为我完了。
没料到陛下会下罪己诏。
陛下在诏书中说夜飞流星,宫中失火乃是他的过错,与我无关。
他说,是他德行有亏,天降异相,与任何人无关。
不是任何人的错。
是他的错。
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陛下是否对我有情,刹那我心中充斥的是狂喜。
可是当我摆脱了身后一群宫人,来到陛下寝殿的时候,却看到他对谢默低语。
“要是罪朕也认了,天不认同又如何,人定胜天,朕此生当个好皇帝,为黎明百姓创一盛世天下,就当是弥补朕的罪。朕无须杨婉为朕做替罪羔羊,你说得对,大男人怎能欺负弱质女子,朕有罪,朕一人担,你别忧心,这不是你的错……”
原来陛下不是为我。
即使听不见看不到谢默他的声音他的表情,我却见他靠近陛下的怀里,静静地,象是松了一口气……
这年八月,谢默被云阳谢氏除名,十月二十二日他二十岁生辰,为他加冠的是司空沈言。
也许谢默也觉得他是有罪的,也许陛下也这么觉得,可为什么为什么只有他,能够获得陛下的心呢?
淡淡的酸涩,弥漫上了我的眼睛。
我很清楚,陛下是真的喜欢他……
或许,还掺杂了许多别的感情。
令儿幼时很喜欢亲近那个有着一张和善笑颜的男子,而那日之后我再不允许我的儿子靠近那个男人。
我害怕。
我的丈夫已经离我远去,如果我的儿子也是如此,我受不了。
想要的爱情已如镜花水月,成空。
我能抓住的只有权力,只有权力……
但我依然爱恋我所喜欢的男人。
即使他救我,只是不愿意做这样的宵小行为。
那个被称为天子的男人光明磊落,他虽然不爱我,却不曾欺我。他想让他的爱人与他并驾齐驱,成为他的左右手,那么我如果也为他分担一些责任,他会不会多看我几眼呢?
我知道这样的想法很傻,可有的女子,想要的始终是爱情。
权力这样的东西,也不是全然让人眷恋的。
也许出于这样的心态,我无法对那对男子的爱情视而不见。在我为皇后的第二年,大内再度发生火灾时,我方才发现,陛下于他,那样的关爱未曾变过。
那晚的火灾很大,熊熊火光象是烧红了半边的天。
被宫人扶出的我蹒跚行至御花园,正见陛下被卢公公背来,身边跟着谢默……
他们都很狼狈。
这时我才晓得是陛下今晚住着的紫极殿也起了火,难怪他们如此模样。
陛下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淡淡看天,眼里象有几分沮丧。
谢默的脸色依然柔和的很,一如往常,沉默地坐在陛下身边,只是他的手握住了陛下的手……
在旁人忙着救火的时刻,没有人关心着他们的时候,我瞧见容易脸红又爱羞的谢默握着陛下的手,即便陛下想抽手,那个看似温和的男人却是不放。
陛下朝他皱眉,他对陛下微微一笑,笑容里有抚慰的意味,那时陛下怔了半晌,伸出另外一支手,拍拍他的肩膀。
或许他们并没有发现,这样的小动作有我在看。
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嫉妒,那时的我忍不住扭过了头去。
再看下去,我怕我会失色,一个女人的嫉妒,掩藏地再好,也会露出痕迹。那两个人都不笨,而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在谢默面前失态,也不想陛下看到我嫉妒的神色。
嫉妒的女人,有时看上去会很丑陋,在宫中的我,早已看多了这样的人。
我不想,与那些丑陋的人一样。
但在这时候,我发现群集于御花园中的宫眷里并没有看到我的儿子。
令儿呢?
令儿在哪里?
他在哪里,他安全吗?
我的心顿时揪了起来,此时陛下问我。
“皇后,你怎么了?”
陛下温和慈善的神色里并没有伪装,我却无法再控制我的情绪。
我的儿子不见了!
我大喊,那时顾不得所谓皇后的仪态万方……
太子失踪,是多么大的事情。
陛下下令宫中的内侍们都去寻找令儿的下落,我在他怀中低泣。
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刻,我才能感受到这个男人的温柔。
可是如果可以,我宁愿不要,若是,这样的温柔要用我的儿子去换……
我虽是个渴望爱情的女子,却也是个母亲。
很平凡的母亲。
那时的我心神大乱,只是听着陛下调派人手与对我的宽慰,我并没有发现,那时谢默不见了……
而后大批内侍回报都不见令儿的时候,我才发现谢默不在。
低声问陛下。
陛下只一笑,笑容之中带着一点无奈。
“他去找太子了。”
谢默去找我的儿子?
我大惊失色,一时间我以为陛下想错了,或是在诓我。
这怎么可能呢?
但见陛下的神情,又不象。
“他这个人啊,很倔强也很细心,皇子皇女们都很喜欢他,大抵是知道太子在哪里他才去的,你莫担心,太子无妨。”
不知是出于什么理由,陛下所言淡淡,气定神闲。
他好象对谢默很有信心。
可是我瞧着依然在燃烧着的大火,心情依然不定。
“陛下放心吗?”
“当然不放心,这人身体很不好,这么一闹,估计又得病上个半月一月的。”
其实我想问的并不是这个,可陛下这么说,我又想继续问。
“那陛下为什么不阻止他呢?”
“他认定的事情,朕说了也没用。”
淡淡语气,说不出的是喜是恼。
“陛下喜欢他什么地方呢?”
“每一分地方都喜欢,不管是缺点还是优点,都一样……”
“他会没事吗?”
陛下笑而不答,笑容有所指。
我回头,看见谢默自一条小路行来,怀中抱着的,是我的儿子,象是睡着了的儿子。
令儿,怎么了?
“太子在仰明殿中读书,臣寻到他时太子被烟熏了几口,呛昏过去,休息几日,就没事了。”
从他怀中接过令儿,我正欣喜,抬头见谢默疲惫的神色。
他的脸上衣上都蹭了很多的灰,发巾的垂角也被染焦了一半,狼狈的样子与平时衣着光鲜的模样有天壤之别。
陛下拍拍他的头,神色里象是有几分责怪。这时的谢默谢侍郎,我见他冲着陛下微笑。
笑容有些狡诈,有些刁钻,看得陛下闷闷,他却突然开口。
“既然陛下与皇后太子都无事,那臣退下了。”
“你……”
我想留他,他是寻到我儿子的人,让他这样离去,我心不安。
陛下冲我摇头。
谢默对我行了一礼,小声言道。
“陛下、娘娘太子本是一家人,臣是外人,留在这里算什么呢?”
我无言。
陛下欲言又止。
他笑了笑,冲陛下行了大礼,走了。
看着他缓行如同龟步的背影,突然之间--
我觉得他很寂寞。
在外人面前,他与陛下的感情要藏着吗?
不快乐的人除了我,是否也包括这一对有情人。
我抬头瞧陛下,陛下看着谢默远去的方向,神色怅然。
而后我听说,谢默回府之后就倒下了,病了半月。
再见他时,他容颜清减,不胜衣。
我的儿子见他如若无睹。
这是我的错,我对我的孩子说,那个他也很喜欢的男人,对于他的失踪,谢默无动于衷。
令儿难过了许久,其实我该告诉令儿是这个男人救了他……
可是我没说。
5
秘密不会永远是秘密。
纸包不住火,终于有一天,陛下与谢默的关系曝光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没见到也不清楚,听进宫来探视我的兄长说陛下一日当众拉着谢默单骑策马去了西苑……
只有他们两人。
为何发生争执,什么原因没有一个大臣知晓。
在朝为官的兄长说那时陛下的神情很绝望,而后谢默一言不发,拂袖离去。
称病闭门三日不见客的是他,日日沉淀酒乡的人是陛下。
而我前去探望陛下,那天夜里我发现他在流泪……
为什么他一直不肯承认他爱朕?
他到底要朕等多久?
崔宜真的要比朕好吗?
陛下在我的怀里流泪,我的袖子上满是男人的泪水,那样的泪水,一滴一滴都象滴在我的心上。
此刻我怀中象个孩子似的男人很脆弱,对于感情男人与女人一样,也会受伤。陛下或许不知道他酒醉时的呓语,已经泄露了他的心情。
我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模糊了。
我很心疼这个男人,不是君临天下的帝王,而是一个沉溺在爱与不爱的困苦中的普通男人。
我记得那天的夜色很好,圆月高悬中天,这时,有个身着浅红色衣裳的男子踏月而来……
我知道谢默宫中各门都有籍在册,圣旨也许他夜晚进宫,但我不懂他来做什么。
伤害一个爱你的男人,你很快乐吗?
我问他,他无言。
幽蓝色的瞳看着我怀中醉着的男子,他的眸里有淡淡的喜悦与悲哀。
其实我知道这时我不该让他靠近陛下。
可是我还是放手。
也许是谢默眼中那抹心疼打动了我……
也或许,我更希望我爱的男人可以幸福,假若我不能带给他快乐,我希望至少他所爱的人,可以带给他幸福。
女人有时候很傻,可这就是女子的心情,我不明白别的女人是否会有我这样的心情,但我是这样想的。
我不知道门下给事中崔宜与谢默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晓得谢默对陛下怀着什么样的感情,或许他只是将陛下当成一块踏脚石,可我知道陛下对他真的很好。
而谢默的眼神,就我看来很是真诚。
他在心疼我怀中男子吗?
理智告诉我不该让这个男人靠近我所爱的人,我不要他受伤害,可是脑海里有另外一个声音告诉我,我该把他交给他。
当谢默抱住陛下的时候,我瞧他眼中突然泛起一丝笑意。
很淡很淡,却也很温暖,这个男人看着陛下沉沉睡去的面容,很温柔地在顺着陛下的发。
“如今朝廷已经知道陛下与你的关系,你打算怎么办?”
其实这也不是个秘密,但以前也只是私下里流传着,事关天子,没人有这么大的胆子公然议论。我不知道谢家去年八月将谢默除名是否出于这样的缘由,但谢默并非孤立无援,还有他的舅氏郑家帮助他,去年他加冠,为他庆祝的人是郑家人。
但陛下的举动将他们的关系摊到了阳光底下,会对郑家与他的关系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呢?
他听我问话,什么也没说,只是顺着陛下的发。
面上的笑容依旧。
我看不出他的想法。
“你后悔吗?”
突然之间我很想问他对于这段感情的看法,如今大家都知道,这个男人即将身败名裂,他现在在想什么?
“不悔。”
连一丝犹豫也没有,他斩钉截铁如此作答。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瞧他纤秀文弱至此,似是风吹就倒的病容,这样的他竟让如此强硬。
到底陛下给了他什么样的宠爱与承诺,能让他这样的坚信……
喷涌而上心头的嫉妒让我口不择言。
“你不过是个男宠,你怎么可以对陛下如此信任?你以为他不会抛弃你吗?”
“他不会。”
谢默静静看着我,唇边有一丝微笑。
“因为陛下的执拗?”
我喃喃,这个男人也看出陛下对自己所认定事物的忠诚与执著吗?
“不,我对自己有信心,也对他有信心。”
他从容平淡的微笑。
那时我眼前的男人浑身有着让我不敢再看的,夺目的光彩……
我不晓得他的自信从何而来,而他让我羡慕。
我无法象他一样肯定我自己存在的价值。
“你爱陛下吗?”
“我不知道,但有很多喜欢吧!”
对于我气馁的问话,男人耸肩,悠然的口吻里突然浮现几分的不确定。
可是当他回头看陛下的时候,我瞧见他的眼里,分明有情愫存在。
可是,这个男人不知道他的心情。
那夜过去,陛下和谢默又如旧。
果然朝中人开始排挤他了,父亲这么说。
我以为他会很沮丧。
可他没有。
再见他时,他的腰板挺得比任何人都要直。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这个男人不象我想的那般软弱,我这么以为。
后来有一天我有事找陛下,到得匆忙也没叫人传话,走近之时我看见陛下在吻他……
我以为很坚强的男人闭着眼睛在低语。
我是个罪人啊……
不,你不是,是朕强迫你的……
如果我不心甘情愿,即使是陛下,也无法强迫阿默的……
那么你究竟是出于什么理由呆在朕的身边?
我所爱的男人轻笑,又在他的唇上覆下一吻。
这时方才显出几分软弱的男子抱住了陛下的脖子,什么话也没说。
我看到他依然紧闭着眼,却不再答话。
“就算你心中有别人,朕也不会放你走了。”
“你明白吗,阿默……”
陛下轻拥他,这样喃喃的说。
6
从看到那样的目光,听到那样缠绵的话语开始……
我知道我的爱情没希望了。
守着寂静的殿宇,我把自己的感情与心力都投在令儿身上。
不想再知道关于那两个男人的一切,我甚至不想再看到他们。
可我毕竟是皇后,宫中朝内之事,瞒不得我。
震惊朝野的清河崔氏一族反叛一事,即便我不想知道,却也躲不掉。
清河崔氏,唐时中原五大高门之一。唐末战乱连年,崔氏一族通过“桃源径”迁至中略,以治家法度严谨而著称于世。
天下人有称帝的野心我不奇怪,即便是清河崔氏,谋反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天子之位太诱人。
但我不得不说这家人太蠢,我朝立国至今,奉行关中本位政策,国势蒸蒸日上。清河崔氏要人没人要兵没兵,以他们的地位如象游离于俗世之外的云阳谢家一样,本来可以过得很好,而现在的他们……
失败是必然的。
崔氏谋叛失败,一族成年男子参于谋叛的皆斩,未曾参与的于家中绞,亲族女子、年幼子女皆没入为奴。
死的人包括荣华长公主的驸马崔迪,即便他什么都不知道,据说驸马不晓得族人的反叛行动,陛下勒令长公主与驸马离婚,个性刚烈的长公主抵死不从,于公主府自缢身亡。
我不曾料到,温柔婉约的荣华长公主竟会烈性至此。
也许爱情真会让一个人痴狂。
虽然荣华长公主与陛下不是一母所生,但长公主这样去世,我想陛下心中必然不安。我知道很多事不从人愿,这样的事陛下也不想做,但也由不得他。
想着想着,女子心中柔软的那根弦又被触动了。
黄昏时分我本想去探望陛下,却有女官回报我说,有一宫人坠楼身亡,那宫人是新近没入宫廷的罪臣家眷,因工于女红而配往内廷。
女官的口吻异常惋惜,说那女子很是年轻,面目也姣好。
却不料就这么没了。
我叹息,也许这是她的命。
而后去探视陛下,行至半路,于秋心阁看到谢默……
秋心阁在宫里是很僻静的地方,如今日我不是抄小路,也不会经过这里。
谢默在这里做什么呢?
又是为了什么事,我会看见泪流满面的他。
挥退了左右,吩咐她们不得将现在看到的事说出去,我进了秋心阁。
靠近他我才发现他的头发乱了,雪白的外袍上沾着点点的血迹,而他的十指上都是细小的伤口……
他的眼神很忧伤,里面满是绝望,眼泪不住地流着,即使他看了我一眼,知道我在身边,泪依然止不住。
我吃惊地看着他,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你怎么了?”
“都是我的错……”
他无意识的喃喃,他无意识的喃喃。
他做错了什么?我问他。
“阿玲在我面前跳楼,她说都是我的错,她说都是我的错,她问我为什么我不救他们……可是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阿玲死的时候,眼瞪得那么大,她看我,她看我,她死不瞑目……”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他似乎认不得人,我赶忙岔开他的话题。
“谢侍郎,你从哪里回来?说给我听听好吗?”
我说,以为能够缓解他的情绪,他却猛然楞住,颤抖的看着自己的手,整个人都在发抖,剧烈的发抖。
我不知道自己问错了什么,忙着拍他的背部,想让他平静一些,我以为他不会说话,他却突然平静下来。
“阿宜死了,他在我面前,被砍下了头……”
静静地看着我,那个男人的眼神象飘去了远方。
喃喃地,谢默的浑身上下都在发抖,他的唇角颤动得那样厉害,以至于连说话都有些不清楚。
阿宜是谁?
我好奇,又不敢问,只能劝慰。
“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
“阿宜死前还在对我笑,我不能让他身首异处的下葬……我把阿宜的头拣回家,把他的身体抱回家,我缝起来了,阿宜还是完整的。我不会女红,缝得不好,不知道他会不会怪我。我想多陪他一会,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为什么炫不同意,他为什么要说我会受不了……你看我很好啊……”
“谢侍郎,你太累了。”
我忍不住打断他的话,虽然不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可我知道他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看得出来他的精神很不好。
“我不累,我不累,我很好啊……炫为什么认为我很脆弱,我很好啊!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为什么他不让我再去陪阿宜,阿宜已经死了,为什么我不能在他身边多留一会……为什么我留不住我最好的朋友,连他死了我都不能多陪他一会?”
他嚷嚷,眼神却是飘忽的。
我看着越来越激动的他,不知该怎么处理。耳边却听到温柔的呼唤,叫的人是他。
“阿默,过来,你受了很大刺激。需要好好睡一觉,不要和朕赌气,来,到朕身边来……”
怔怔地回头,发现那个人是陛下。
他的眼神那样温柔,对谢默张开了他的怀抱。
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情愫,可谢默却好象一点也不珍惜,他象是被吓到了一样。猛地站了起来,看了看四周,就想跳窗子出去,却又跳不上去,还拐了脚。
陛下自然是心疼的,急忙忙扑上去就把他抱在怀里。
“阿默,你要折磨你自己多久……崔宜已经死了,他永远也不可能再陪在你身边了,你看朕,在你身边的人是朕不是他。”
“你不是他啊……”
细小的声音自陛下怀中闷闷传出,瞬间陛下苍白了脸。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怀中低垂着头的人,一言不发地用袖子擦干谢默面上的泪水,离去……
陛下的背影很孤单。
“伤害一个爱你的男人,很快乐吗?”
我又一次问他。
他茫然的看着我,好半晌,长叹。
“阿宜的死与炫没有关系,他在我身边,我怕我会怪他……人有时候不能控制自己情绪,我怎么能把自己的痛苦加诸在他身上。”
那双眼睛如此清澈,象是被泪水洗过。
而他身上,笼罩着化不开的忧伤。
我陪了他好一会,看他一个人独自坐在秋心阁里,不再流泪了,却郁郁地看着外边的湖水发呆。
倒是宁可他哭出来,可他说哭有什么用……
死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依然活着。
淡漠地象是无动于衷,和先前的他神情天壤之别。
“阿宜属于我年少时的那段日子,如今他走了,我也该长大了。不能总是象个孩子一样,等待别人的爱护与包容……只是没了他,过去的我到哪里去找呢?”
听着他的自语,我觉得他的心似乎有一块已经死了似的。
青年离去的背影依然挺拔,只是多了好些沧桑。
我去见陛下,陛下拒不见人,还摔坏了不少东西。
而后我听说谢默从刑场回来,而先前他所见宫中坠楼而死的宫女,是他无缘的未婚妻。
清河崔氏,这个曾经和云阳谢氏联系在一起的名字,就这样灰飞烟灭了。
而后我听说谢默的父亲与他的祖母也故去,他告假回去奔丧,却被拒之门外,他要求辞官守丧,陛下却象是和他赌气似的,不许,起复为旧职。
出外采买的内侍回来说,谢侍郎这段时间流连酒坊。
有时我也能看到他,经过身边的时候,盈鼻的是淡淡的酒气,他的眼里也有一层淡淡的雾气,象五月梅子黄时雨,那样的天气。
他的眸子这样的孤独与绝望,象是求助,那样哀痛与求援的眼神看的连我的心也要颤抖。
可陛下置之不理。
我不懂为何男人的心能冷硬如此,他难道不再喜欢他了吗?
一次我问,陛下转头看我,想说什么,突然又停顿了下来,谢默站在窗外,看着他,依然是那样的眼神。
陛下转过了头,对我说。
“要喜欢很容易,要不喜欢也很容易……有的人,在生命里不过是过客。”
他的眼神和他的话一样冷酷。
陛下走了好久,我才出去,发现谢默就怔怔地站在外边。
他面容上的神情一片空白,我看不出他想什么,叫了好几声,他象是突然回过了神,看到我,竟然微微的笑。
我已经很久没看到他这样微笑了,和过去的他一样,让人感觉温暖而纯净的微笑。
这样的笑和过去没什么两样,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无来由的觉得哀伤。
为了他与他……?
为什么他们会走到今天这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们为什么让自己这样受伤。
许是看出来了,谢默侧过了头,端详着我,他开了口。
“娘娘,我没事。”
一字一字,他说的很慢,不知道是说给我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真的没事吗?
他还是笑。
“我没事,有的事,只能靠自己……我没事,真的。”
他轻轻的说。
我看着他清瘦的样子,他说话时温和微笑的样子,还是和过去一样的笑脸。
其实没什么不同,可我觉得象是隔了一层纱似的,看不清纱背后的东西。
霎时感觉他的身上象是有什么灰飞烟灭了,我不知道灰飞烟灭的是什么,无来由的觉得悲哀。
或许,是他走时留下的那句话吧!
“娘娘,这世上的承诺,其实是不能相信的吧……那些什么永远的,好像不能相信,这些话,会骗人呐……”
他微微的笑了起来,用天真无邪的笑脸用这样天真无邪的声音对我说这样的话。
就几个月的时间,他们的感情象是淡去了。
除却上朝与公务,谢默绝迹宫中,陛下从未提过他的名字,倒是老来我宫里坐坐,却也老是发呆。
而后谢默自请外调为代州刺史,陛下准奏。
直到临行前听说陛下也没单独召见过他,只有他离去的那夜,陛下一个人坐在宫中不开花的墨荷池旁,吹了一夜笛子,着了风寒,病了一些时日。
这对我来说该是好机会。
但我心中很不安。
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心态,对于他们这样的收场我竟然觉得很失望。
谢默已走了半年,陛下在我面前依然不提他,他的名字就象禁忌。
我却忍不住了。
一次陛下来我这儿与我下棋,我问。
“陛下要放谢刺史外任多久呢?”
陛下看着棋盘,不如我想的会迟疑会发怒,他神情没有改变,连想也没想似的脱口而出。
“不久。”
“那什么时候召他回来?”
“一年。”
“为什么?”
我看陛下依然舍不下他,心下不由叹气,似乎此生,我是赢不过他了。
“入三省为相者,必须得有外官经历,他资历太浅,如再不任外官,朕如何拔他为相。现在的他,已经能对抗一切的风浪了。”
陛下玩味的看着他手上的棋子,漫不经心的对我这么说。
我大惊,一时棋子拿不住,竟跌下地去,裂开。
隐隐约约的我似乎明白了,陛下的心情,他为何对待谢默如此冷酷的原因,可是,这个男人啊,这个自以为聪明的男人呐。
知道他失去了什么吗?
“现在已经没什么能再伤害他了,这样他就能陪着朕了。”
陛下微笑着落子,淡淡的笑着,笑容也很天真。
我如堕冰窖。
7
一年刚过,谢默回京了。
据说是陛下亲自接他回来的,于是他也就回京来了,但我们在宫中再度相见,却不是出于陛下的意思。
与往常不同,此次是他进宫来谢陛下。
本也是寻常事,外任官员回京,前来拜见陛下,我见得也多了。
但他不一样。
再见他,明明容颜依旧,明明笑容也依旧,但比起我记忆里的俊秀青年与优雅的男子,现在他的神情分外柔和……
不再象以前的全然坦诚,也不象走前,隔了层纱。
我不知道什么改变了他,瞧他看陛下的目光,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水天一色净如蓝。
回京的他越发温和,似乎外放这一年,磨平了他所有的棱角。
我还是觉得很怪,但想不出来。
宫里的皇子皇女依然很喜欢他,尤以舒王冥为最。但这舒王也不是没有火气,今年他九岁,初见谢默回来,撇了头。
谢默微笑,拍拍他的肩膀,虽然显得比实际年龄老成,但冥在谢默面前就象一个孩子,有一个同龄孩子该有的样子。
那一天我也在场,冥突然问起了谢默的父亲,谢默说了其父谢清的一些往事,连上的神情很平和。
我记得崔宜死时他的样子,而后提起,他悲伤的眼睛,可是现在我却看不到。
我知道他肯定是伤心的,但我看不到他的伤心。
那样的伤心象是被藏了起来。
或许这样对他来说也好,也许受的伤多了,抵御能力也强了吧!
那时我这么想。
新春刚过,陛下临朝册授,拜谢默为中书令。
本朝立国以来最为年轻的宰相就此产生。
听到这个消息,我惊的一夜未眠。
我不明白陛下到底在想什么。
就算谢默能力再好,就算陛下喜欢他,又岂能把国事当儿戏?
谢默竟然也领受,而不推辞。
这样卤莽的君臣,会将国家引向何地?
中书门下,机要之地,地位甚至超过尚书省,而谢默出任为中书省首脑,岂不是代表年纪轻轻的他比其余的宰相能力更强?
国朝取群相负责制,为相者群聚于中书省政事堂议政,商议国家大事。中书出令、门下封驳、尚书奉行,三省各司其职,三省长官皆为相。如今谢默领中书省,年轻若此,也没有做出多大成绩,谁会服他?
我的忧心随着父亲的到来而增加了。
任职左仆射的父亲一反斯文常态,在宫中气急败坏,连声指责陛下不象话。说自己怎么能在那样一个靠身体骗来荣华的男人底下做事,还得被他压制。
我劝慰父亲,没有用。
父亲为人素来温和,如他也是这样光景,那谢默的处境,恐怕是相当难处。
听说他日日受人排挤,处事异常艰难。
连谢默在朝中任官的几位舅舅与子弟也受到牵连,但郑家人依然站在谢默身后。
这也是一件奇事,站在谢默身后与他风雨同行的人不是谢家,却是他的母舅一族。
我不明了其中的内幕,但这对谢默却是好事。
郑雍,谢默表兄,与他极好,这次被明升暗降,但他还是面带微笑对待表弟,听人说看不出异常,这两人依然亲密的很。
谢默也如常,微笑的待人接物,很是自在的模样,象是那些事并不是发生在他身上。
奇怪的是早该跳出来的陛下和以往一样对朝中局势睁只眼闭只眼,一点动静也没有……
听宫人们说谢相近来越发瘦了。
我越想越奇怪,最近陛下召见谢默很勤,而且每次见他必然大献殷勤,直到谢默逃开才罢休,这样依然迷恋那个男子的男人,会对自己喜欢人的处境不闻不问吗?
我不信。
后宫应当离政治远些,方才能够平静一些,我知道这个理。
可有些时候,有的事,容不得人不管。
借着前去向陛下问安,我想问陛下的想法。
在那里,我看见谢默正在陛下身边安眠,看他的样子,似乎很疲惫……
午后的阳光透过参天高树的缝隙,投在殿内有班驳的光影,映照着那人身上,他的神情全然的放松。
不得不承认这男子吸引人。
有的时候,纵然我再不喜欢这个男人,也会情不自禁为他所迷惑。
如果说天下的事物皆由上天鬼斧神工而成,那上苍对谢默也太厚待了。
每每冲破我迷思的总是陛下对他的好。
六月酷暑,陛下为他扇风。
见我到来,陛下竖起食指示意我小声些。
他说谢默有三日未眠,好不容易才歇下,莫惊了他的神。
很温和的样子,不象是平常的他……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在谢默身边的陛下,很不一样。
象是脱去了面具,很爱笑也爱唠叨的陛下,我很少见。
每次见了,心里都唏嘘不已,也老是嫉妒。
幸好那个罪魁祸首现在正眠着,看不到我这副样子。
正在胡思乱想,陛下问我来做什么,我说我想知道陛下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看到他这般疲累陛下心中没有感觉吗?
朕知道啊,可有的历练是必须的,不如此,将来如何能成大器。
回头看了谢默一眼,陛下答道。
那人当然不知道他的举动,懒懒地安眠。
陛下的笑容有丝神秘的意味,我想他一定心中已有算计,只是不愿对我说……
而后没几天,我就知道了。
父亲又进宫,气急败坏的来见我。
他说陛下把他们上的题本都留中不发,任凭下面的人心急似火,独陛下一人悠哉悠哉。
瞧着垂头丧气的父亲,我心里暗自叫好。
叫好是为了陛下这招实在狠,又很准,群相欺负谢默陛下不出声,但他们上的奏本陛下就留着不处置,看谁硬过谁。
偏偏要紧的事情陛下又处理的妥当,门下省与御史台的言官们也无牢骚可发,看起来我暂时用不着为国家的将来而操心了。
简直是莫名其妙,回过神我才发现自己满心欢喜的理由,我竟为这个高兴了半天。那个男人如何,于我又有何干,为什么我老是不由自主的要去关注他?
我自己也不明白。
阴沉沉脸,我送走了父亲。
回来时我看到谢默,和往常一样的温和的笑颜,面上神情疲惫依旧。
见我他笑笑。
笑得很贼。
我暗自跺足,他想做什么。警惕地看着他,他又笑。
“谢皇后娘娘为臣担心了。”
他、他怎么知道我担心他?
这个可恶的人冲我眨眨眼,借口自己要去处理政务,就这么溜了。
8
对谢默我向来又气又恼。
也多羡慕。
羡慕的是陛下待他真好,而他于陛下到底情有几分,我不知。但我看他凝视陛下的目光之中,隐约,是含情的,只是他表现的平淡。
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发现,他对陛下,有情。
我从来想不到,这样的他,竟会有儿子。
谢默的儿子快满一岁了。
不知消息从何而来,消息传来之时,私下里朝野大哗。
他与陛下也大吵了一架,甚至,是在我也于当场的情况下。
那日陛下饮宴,说是他为陪客,实际上的陪客是我。陛下酒喝了不少,菜夹得很少,那人菜夹得多,酒喝得少。即便如此,酒过三巡,陛下神采奕奕,那人已是不胜酒力,陛下偷眼瞄他,他微笑。
“听说你多了个儿子?”
他一愣。
我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就这样呆呆看着陛下,连自己手上的杯子翻落,都不觉。
“臣……”
臣字音未落,陛下已经厉声喝道。
“这是真的吗?”
他不动声色,招呼内侍递他手巾,拭干沾到酒液的手。
“做什么这么凶,又没有外人在。”
小声的嘀咕,声音轻的只有在座的我们三人听到,当下噎得陛下气也不是怒也不是,涨红一张脸,手指指着他发颤。
却是,没办法再大声。
谢默这人其余本事我不甚佩服,惟他处理危急时的灵动与机敏,我是羡慕得直想学又学不到。
本以为事情就这么算了。
这事我以为陛下和他说笑,天下人皆知谢默孑然一身,虽以飘逸如仙雅望京畿,至今却无谈婚论嫁的人选。
与他不算太熟,但我晓得这人清高自傲,断不肯轻易折腰,如不算上与陛下那层关系,这人非常洁身自好。
他会有儿子?陛下怎么会想到这么离谱的玩笑……
该不是哪条脑筋又想岔了,于是无由来的酸意又浮上心头。陛下向来顺风顺水,只有这位谢相,看上去便不是位好收拾的主,也难怪他老是胡思乱想。
不自觉,那刻想偷笑。
只是我没想到陛下问话是真的,谢默确实有个一岁大的儿子,生下那孩子的女子姓萧名月仪,是兰陵萧家的小姐。
于是他又入宫来了,陛下召见,不得不来。
这人蒙受陛下如此宠爱,竟然还做出这等事,那他的胆子也太大了。
我忍不住瞪他。
他始终不肯讲此事的因果来龙,无论陛下如何威逼利诱,他只是笑,温和而从容的微笑。
瞧着陛下瞧着我,都是如此。
直到陛下说要杀了那女子。
“那请陛下将臣一同赐死。”
清亮而悦耳的声音划过我耳际,抬头,望见的是他严肃的脸。
我不曾见过陛下神情如此僵硬,我也没见过那个忧伤而温柔的青年眼神如此冷漠。
“你就这么喜欢那个女人?”
一字一句,陛下咬牙切齿。
“臣身为男子,有保护妻子的义务。”
他低声言道,言辞恳切。
陛下听不进去。
我瞧陛下已是被踩了尾巴的老虎,谢默说什么也没用,棘手之事,谢相你会怎么处理?
有点觉得幸灾乐祸,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也不紧张,或许我衷心盼望他们之间裂痕越来越大。
但如果他们真的分了,我也不舒服。
女人的心理,有时就这么奇怪。
正在此时,陛下又发话。
“事到如此,朕也不和你计较,以后别见他们了。”
“做不到。茶凉了。”他倒了茶,看看,皱眉,让人换新的上来。
“你……你把孩子过继给谢奇好了,朕记得他与孙涵夫妻无子。”
陛下握紧了手,谢默抬头看了他半晌,我这时方有些慌。
虽然想过无数谢默如今的应对方式,还是被他吓了一跳,没料到被惹毛了的他会这么凶--
“庭儿是谢默的儿子,与谢奇同辈,过继与他岂不成了笑话。再说臣是男人,怎能不对自己做下的事负责。如果陛下真要追究月仪,倒不如先治臣之罪。如陛下要萧家人赌命,请先收臣之命……”
说到最后,越来越气的人反倒变成他了,而后告辞,气冲冲跑掉。
我愣愣。
“陛下……”
“让朕静静。”
懊丧的男人如此作答。
那时我突然有些理解,陛下喜欢这个男子的理由。
他够特别。
虽是陛下的情人,却依然有着男子的担当。我突然一阵好奇,与这样的他结缘的女子,又会是怎样的呢?
没想到几日之后我就见到她了。
陛下的眼睛象是要杀人,这般阴沉的目光很少见,奇怪的是在他身前看似必恭必敬的布衣女子倒是从容得很,一点也没被他吓到。
我不知道陛下和她说了些什么?
距离太远。
而后行礼完毕,她出来时,我唤住了她,仔仔细细打量。
这个女子容貌美丽,眼若弯月,总象是在笑。
和那个温和的男人不同,如他是水,这女子则是火。
我这样说,她摇头。
“谢家阿兄如水也象火。”
我不觉如此,但也不想和她辩,我好奇的只是一点。
“你喜欢他吗?”
“是,我喜欢他。”
她幸福的微笑,毫不犹豫的回话。
又是一个痴心的女子,我低叹。
“值得吗?”
“自己喜欢,便是心甘情愿,就如娘娘待陛下。”
我一惊。
“你……”
“我对他,如同娘娘待陛下。”
“喜欢是这样的方式吗?”
难道喜欢就是要造成他的困惑?我知道最近谢默被陛下烦得日子似乎不太好过。
我不解,她摇头。
“喜欢的方式有很多种,娘娘守着陛下便心满意足,月仪只想让他笑得开心一些。”
迎风杨柳旁的女子,眸色清亮如水。
“是吗?”
“就算他与陛下在一起,陛下也不能剥夺他的幸福。谁愿意孤独一生?”
我问她谢默的儿子究竟是怎么出生的,我实是不能相信,那样的男人会做出这样的事,萧月仪看了看我,脸微微一红。
她说这不是他的错,谢默二十二岁那年有几个月流连酒坊,每每喝醉,都得别人扶他回去。
“于是啊,我就设计了他,有三次呢。”
女子有点得意的对着我笑。
“他知道?”
“也许,我倒觉得不知道的可能性大些,醉得那么沉……”萧月仪侧着头,喃喃。“反正现在我生下了庭儿,不管陛下高兴或是不高兴,谢家阿兄与我的关系已割不断……他喜欢或是不喜欢,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只许他喜欢一个人,我就不能喜欢,天下哪里有这么不公平的事?”
说话的时候,她笑着,那样的美丽。
后来我听说,这位不凡女子早已出家做了女冠,陛下听闻这个消息,只冷哼了一句。
我不喜陛下的态度,喜欢一个人没有错。
假使有错,那也不该是一个人的错,萧月仪若是有过,谢默也不无辜。
陛下听我所言,沉默了一会,方才说自己其实并不怪罪,心里虽然不好受,但事情发生了也就是发生了,他也没办法改变,他只是怕。
“怕什么?”
“和朕一起,委屈了他,也寂寞了他。朕怕他的本能觉醒,他有一天会记起他是男人,他会想做一般男人想做的事。”
我的问话,陛下遥望宫城远方,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那时我不懂为何萧月仪说谢默非常寂寞,而陛下也说他寂寞。
宫中多寂寞,如我也习惯了。
为什么,那个饱受宠爱的男子会寂寞?
那时我不解,而后待到中秋,我才发觉。
或许三人之中,最寂寞的人,是他。
9
中秋人人团圆相聚,陛下在这一日喜开家宴。
我读异域史书,言唐皇好饮宴,总在中秋大宴群臣,陛下与唐帝不同,这一日总还给大臣与他们的家人。
这一日,我们与陛下相会。
宫中妃子多,昔日妙丽容貌、青丝如瀑今已衰。就如上阳白发人,君恩未享,只见红颜渐老。
我不知道陛下对我们这群后宫的女子做何想法,甚至我不以为他会对我们在意,陛下意气风发惯了,而后宫的女人们习惯于伪装。于是陛下瞧不见我们繁华背后的黯然神伤。
而他也忙,忙碌到了一心只能容下那个男子,看不见我们的心伤……
但这样的陛下,每逢中秋,会开家宴。
看看后宫之中生活的我们,可好。
我总恨不起我所爱的男人,有时总在想,他是不是很狡猾,而我又很笨。每每我绝望于自己的爱情,他总会适时给点甜头。
快要熄灭了的火焰,似乎又点燃了一点。
中秋夜,属于后宫的女人们。
那天的谢默无声无息,就象没有他这个人存在。当我来到陛下身边,蹙眉打量台阶之下按宫阶排列的嫔妃与陛下,发现今年一如往年,陛下脸堆欢,妃子面含笑。
看上去很好,只是我看得出陛下的言不由衷。
他的眼神象是已经飘到了别处,瞧着人笑,笑意却不到眼底。
莫非,这一年一度的中秋宫中大宴,并不是出于陛下本心。我与他结发这些年,对这男人也不无了解,他于人距离甚远,个性虽然开朗爱笑却也淡漠。
换句话说,除了他认定的,其余他一概不放在眼里。
我坐不住。
虽然一心企望与他相亲,现在却坐不住。
想那个人喜欢我,可我讨厌虚伪的温柔。
我称病告退,陛下准,神情之中看不出异常与不解。
我为什么还不肯死心?
又一次这样告诫自己,气恼于自己的没出息,我行步匆匆,冷不防,耳边传来悠扬的琵琶声。
不知不觉,我又来到秋心阁,宫中最为清冷的地方。
正见谢默坐在秋心阁里弹琵琶,闭着眼睛,神态很专注。
银亮的月色映照在波光粼粼的湖上,他一个人拨弄着琵琶,此情此景,他有别样的魅力,我觉得凄清。
为什么他不回家?
当我问他的时候,他的眼神有一刻茫然。
“家?回去也没有人,回去做什么。”
为什么不叫陛下陪你,反正他也无心宴会。
我没好气,在谢默身边坐下,望着他的琵琶出神。
他看了我一眼,声音很低。
“很抱歉。”
抱歉?
我犹疑地看他,不解。
“没有我,娘娘或许笑容会多些。”
这人的目光很真诚,我却只能摇头。
“没有你我也不会好到哪里去,陛下喜欢的人,恐怕不是象我这样的。陛下喜欢的人,是你啊,谢相。”
骗自己没多大好处,伤害只会更深,这点我早就知道了。
“这……”
再看他,他脸红了,抱着琵琶左看也不是右看也不是,见我看他,他的目光低低瞧地下。
突然心里有点想捉弄他。
“如果本宫要你让出陛下,你如何?”
“不行。”
声音毫不犹豫,且还斩钉截铁。
“不行?”
我禁不住拔高了音,这人就不能让我好过一点吗?
正气又恼,他轻声言道。
“有个知心的人不容易,寻到了,怎能轻易放弃?”
我无言,突然说不出话。急忙间看到桌上的团圆饼,装作不经意,我又问。
“为什么不吃团圆饼?”
“一个人吃没意思,不吃也罢。”
他淡淡地冲着我笑,眼神明明很寂寞,却装得不在意。
这时我心有些酸,想起每年这样的日子,他都是这样过得吗?
又想起心不在焉的陛下。
世事不如人意,纵然富贵者如我们,也是一样。
那夜我远远的坐在飞英阁看着陛下前来寻他,看到那个寂寥的人在见到陛下时候,面容上突然泛起温柔的笑容。
瞧着他看陛下吃团圆饼。
瞧着他弹琵琶给陛下听。
我瞧着他,他瞧着陛下,陛下看着他,轻轻的吻上他的唇。
至始至终,谢默没动过团圆饼。
而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陛下对我们的感受不在意,他介意的是谢默的感受。只是不想那个男人心中的愧疚加深,所以他开家宴。
那时我已对这段感情释然,想起来只觉得那两个男人都很笨。
却又笨得忠诚,如他对他,彼此之间似乎都已认定了彼此。
忠实的不是人,却是爱情。
或许,这也是幸福,那两个人所独有的幸福。
10
爱情与优秀无关。
以前我以为陛下之所以喜欢谢默,是因为他的出类拔萃,而后陛下告诉我,他喜欢谢默,是因为谢默很笨。
初时我不解,真不解。
那样一个象是处理任何事务都游刃有余的人物,在陛下眼中,竟然很笨?
那是一次茶会,我与陛下坐于碧游轩品茗,瞧见谢默与一个男人在我们面前不远处的回廊里不知争论什么。
那个男子我认识,他名字唤作蓝梓怀,为良宜长公主驸马的二弟,也是太华长公主的驸马,时任吏部侍郎。
这是个据说脾气很不好的男人,而谢默的脾气向来很好,他们二人凑在一起争论,倒有趣。借着宫中错综的回廊走道,谢默绝看不到这里,我便兴味盎然地瞧着他们,一旁陛下也瞧着他们,与我一样兴致勃勃。
我不知道私下的谢默竟是这样的模样。
象狐狸。
他眯着眼,朝蓝侍郎比划双手,蓝侍郎摇头,也伸出一支手,竖起五指,还朝他说了什么。外人传言好脾气的谢默听话后沉下脸,露出几分为难。
这两人究竟在谈些什么,搞什么鬼?
正莫名其妙,陛下轻笑。
“君阳又不知道看上蓝卿哪样古玩,想借来赏玩,这是在和蓝卿讨价还价呢!”
“谢相既然喜欢,取来就是,蓝侍郎也不象是个小气的人,何必这样私下讨论。啊,我倒忘了,传言这二人关系很不好……”
我一下想到自己失言,陛下看了我一眼,又笑。
“要取走他人心爱之物,哪个人心甘,在朝中也如此行事,岂不是为自己树立敌人,倒不如借来玩耍几日便还。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要什么,朕哪里找不到给他,何必每次都这样给人陪小心去借……蓝卿虽然与他关系尚算不错,也难缠,这不是自讨没趣……”
话音渐渐低了,陛下象是自语。我听得迷糊,问。
“谢相与蓝侍郎关系不错?”
听父亲兄长所言,这二人势同水火,哪里好来着。瞧现在蓝侍郎一脸趾高气扬,谢默也瞪了他好几眼,陛下说错了吧……
我犹疑,陛下摇头。
“那两个人相处的方式就是这样,恨不能把对方损得脸面全无,实际上关系倒是不错。自从那时他们打了一架之后,关系就变得很好了。”
陛下出言含糊,我吃了一惊,又看看那一双人。
这二人堪称我朝世族公子代表,如此风流人物也会大打出手?
许是陛□□察到我惊疑的目光,他想了想,道。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次君阳把蓝卿修理得很惨,记得蓝卿眼圈都是黑的,好象过了大半月才消!”
“谢相打赢了?”
“也没有,病了一个月,伤处全在衣服下面。二人半斤八两,谁也没比谁强……这个笨蛋从来都不知道找朕帮忙,傻瓜。”
陛下说道,灌了一大口茶,我不言,心里对陛下的说法存疑。
我怎么也看不出所谓谢默很笨的迹象,不知道这位谢相究竟在陛下眼中是什么模样。
不远,谢默笑眯眯的走来。
“陛下,皇后娘娘安好。”
“怎么,你又和蓝卿借古玩?”
礼毕,陛下拉他在身边坐下,问。
“是啊,这是什么?”
他指指桌上摆着的一盘象是水果一样的东西,一脸迷惑。
“这是西瓜,薛王出使‘玄冥’带回来的新水果,据说产自北域。你还没见过吧,今天朕宣你进宫,就为了尝这东西,你吃吃看,好不好吃……”
说完,陛下挑了块大片果肉递与他,他尴尬地看看我,不敢接。
“吃吧,本宫又不是没有手,自己会拿……倒是谢相到底问蓝侍郎借了什么?”
我笑,不动声色岔开话题。
“老蓝答应借我越窑青瓷马。”
谢默喜滋滋回道,象是很开心的模样,只有陛下阴沉了一张脸。
“老蓝?”
“是啊,蓝侍郎不是姓蓝,所以我唤他老蓝。”
“你什么时候和他这么好了?”
陛下的口气很认真,我似乎瞧见他头顶上都在冒烟。有点想笑,才别过头就发现谢默不停的朝我使眼色……
看来某人的醋罐子打翻了。
我清清喉咙,忍住笑意,严肃的说道。
“大臣们之间互相取绰号也不是新鲜事,谢相姑表兄弟郑雍郑侍郎不是人称‘两脚狐’,陛下何必这么计较。再说了,既然是谢相有求于蓝侍郎,自然也得放下架子,倒不知谢相是怎么和蓝侍郎说的?”
你满意了吧!
瞧着谢默脸上冒出欢喜的笑容,私下我恶狠狠踩了他一脚,瞧他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我轻笑。
我虽然当作自己看不见,但有时机报仇的时候也决不放过。
为他解围,也是要有代价的。
见他一脸奇怪,陛下也奇怪。
“你怎么了?”
“是啊,本宫还在等谢相的回话,谢相怎么不说了?”
谢默咬牙,我看他朝我笑笑。
“臣回娘娘话,臣答应借信王的秘色莲花尊给蓝侍郎赏玩,所以蓝侍郎……”
“等等,你说你要借贤的东西?”
虎视眈眈,陛下打断他的话,我又见陛下开始冒烟。
“这……”
“你要借他的东西还不如借朕的东西,那小气鬼怎么会借你东西……”
陛下冷哼。
我与他对看,苦笑。
陛下吃得是哪门子醋啊!
信王独孤贤豪爽好客名声在外,大家都知道有事求他,只要合乎情理道义,假如他能做得到,这位王爷决不推脱……
如今陛下竟然因为吃醋,把信王的性子扭曲成这样。谢默啊谢默,你还真是害人不浅。
我朝他摇头,谢默又红了脸,急忙分辨。
“先前信王已经答应借与臣秘色莲花尊,况且这种东西,为皇家御用,怎好问陛下取用……又不是不要命了……”
最后一句很小声,咬字却很清楚,他还瞪了陛下几眼。
“你……你……你不气朕就不舒服是不是?”
陛下瞪大眼,看他。
“臣不敢。”
嘴上必恭必敬,我脚下却觉得有风袭过。
陛下轻哼,我不动声色。
陛下又看了我一眼,谢默也看了我一眼,我还是不动声色。
见我不理他们,他低叹,他也低叹,回首双目相对,他瞪他,他也瞪他。
而后陛下拖走了他,见他们走远,我忍不住伏案大笑。
这两个人还真以为我不知道吗?
如果我的感觉没错,谢默踹了陛下一脚,而陛下的腿想勾他的腿,却勾到我的裙摆……
笑了半天,开怀了半天,又发呆了半天,我揉揉笑疼的肚子。招呼宫女扶我去陛下寝宫,不知道那二人现在闹成什么样子了……
到了陛下寝殿,只见一群内侍宫女候在门外。
我正想进去,服侍陛下的高公公却好言拦阻,说是现在我不宜进入。
难道他们打起来了?
我一惊,急忙忙推开高世宁,进了殿,却发现--
有交颈鸳鸯一对,正缠绵。
见是我,两个人都呆了。
我从没有见过衣冠不整的谢默,而这样的他如此妩媚生姿。
看到陛下背上的红痕,谢默胸上的印记,我也是过来人,不会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知道这样的场景我该躲远点,可我的步子无法移动,我也开不了口。
陛下一副恼羞成怒的神色,却还是不及谢默反应快。
但我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反应竟然是用被单把陛下包起来……
“娘……娘,你……你……就当什么都没看到,陛……下……不在。”
他结结巴巴,不复以往口齿伶俐。
而后陛下的脑袋从被单里钻了出来,敲了一下谢相的头,开口便骂。
“什么叫朕不在,你这笨蛋忘了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宫里,这是宫里,不是你的府邸……”
气呼呼地叫,陛下揉揉谢默的发,口气虽然凶恶,眼神却是温和的。
我想说话,谢默却又早了我一步。
“是啊,这里是陛下寝殿,我记错了……”他尴尬的朝我笑笑,又道。“该包起来的人是我……娘娘当我不存在好了。”
我目瞪口呆的瞧着他一把扯下陛下身上的被单把自己包起,直到又被看呆的陛下从被单里拖出来。
那时他的脸涨红,呼吸也不顺。
可是,如此狼狈的他,这么笨的他却赢来陛下数不尽的爱怜。
陛下从来没有这样温柔地骂过我。
而我忘不了,陛下眼中的那抹淡淡笑意。
或许我这辈子都无法翻身了。
那日我这么想。
11
那日之后,经常在皇城里闲晃的谢相很少在我面前出现了。
但这不代表他没在宫中出现,据我身边的内侍们回报,他依然在陛下身边频繁出没,只是行色匆匆,而且行动诡谲。
宫人们说这位大人一瞧见我身边服侍的人,原本悠闲自得的步子立时便如兔子遇上鹰,逃得飞快。
看来那人还未放开,我想。
京中人所共知,中书令谢默是个很爱面子的人。
那日被我逮到他与陛下在御榻上滚成一团,陛下一脸无所谓,慢条斯理还朝我笑笑,谢相浑身有如煮熟的虾。红通通的耳朵,红通通的脸,他蓝色的眼睛怎么也不敢看我……
最后还是陛下看不下去。
“又不是见不得人,你脸红成这样做什么?”
“你少说一句行不行?”
面对陛下匪夷所思的问话,他的回应是把一旁放着的软枕轰上陛下的脸。
陛下没生气,我倒不知道他耐性有这么好的。
正觉玩味,陛下一把抓下软枕扭头看我。
“皇后还有事?”
“没……”
“那就下去吧!”
陛下微微叹气,看看我,欲言又止,我犹疑。
“陛下还有什么要说吗?”
不会就只吩咐要我下去吧……
“没了。”
脸不红气不喘,他问了谢默一句话,谢默红着脸瞪他。陛下看看他,突然一脸得意洋洋看着我,倒把我吓了一跳。
怎么陛下这副反应?
再看,谢默正瞪着陛下,嘴里好象还在嘀咕什么。
我不知道是什么话,却觉得这二人之间的气氛融洽。
很想偷听,可是偷听不到。
那日我被陛下毫不客气赶出了他的寝殿。而后我想逮住那位红虾宰相问话,却难得很。
可我还是好奇。
我不明白究竟什么事,陛下会如此愉悦,而那人面红如火,乘着我不注意,还飞快的拧了陛下好几把。
他究竟说了什么话?
陛下极重隐私,我甭想从他那里挖到什么消息。
于是我只能围堵谢默。
无论他怎么躲,毕竟在宫中,最后谢默还是被我逮到了,谁让他还是在宫中出现。
如那日一般,谢默还是红通通的脸,红通通的耳朵。
认识他也算久,今天才知道他这么容易脸红。
我笑眯眯看着他,他战战兢兢看着我。
好象猫与老鼠的游戏……
我从没想到有一日我与他,会变成类似于猫抓鼠的情形。谢默畏鼠,我想他一定不愿意充当被猫抓到的老鼠角色。
时至如今,也由不得他,习惯于呼风唤雨的谢默心里大概是不太舒服吧!
“娘娘,有事?”
他试探。
“没事本宫找你做什么?”
他点头又摇头。
“那也是,可臣现在很忙……”
“你敢违抗本宫的懿旨?”
我拿身份压他,他愤愤嘀咕几声,低头。
“臣不敢。”
很好!
“那日你和陛下说了些什么?”
“那日?哪日?”
他一脸怔怔,象是尚未回过味。
“就是那日……”
“啊?”
他还是呆呆的模样,真是笨,可那样无辜的神情又傻乎乎的叫人气不起来。
“就是那日,你与陛下在御榻上……”
我眼神对着他飘啊飘,还需要我再说下去吗?
谢默本来就很红的面孔顿时象着了火似的,他盯着我,带着几分警惕。
“娘娘……”
“嗯哼!”
“娘娘到底想知道什么?”
他微恼,瞪着我。
这家伙胆子倒大,我微笑。
“你那天和陛下说了些什么?陛下为什么会这么开心?”
他又一愣,神情不知所措。
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想知道他对陛下说了些什么。
回头看他,他垂下了目光,不看我。象是凝神细思,看来是不愿意说。
也罢,这是他与陛下的隐私,我这么强求他说,是我的不是。
正想开口让他不要说了,他却道。
“我说我喜欢他。”
谢默的声音低如蚊呐。
我怔然。
就是这么简单的四个字,陛下就这么开心吗?
我也喜欢陛下,为什么在这么多年里,我从来不曾对他说过我喜欢他。
如果我不说,他怎么会知道,为什么我不能与谢默一样坦白。
不是喜欢身为皇帝的他,而仅仅是那个复姓独孤,名炫的爱笑男子,其实,我的喜欢也曾经这样简单。
我的高傲与矜持,是不是摧毁我幸福的元凶?
错或者不在于陛下喜欢上了谁,而是我究竟做了些什么。
微微的苦涩浮上心头。
谁是谁非,现在的我,分不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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