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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颖】《谢相——霜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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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26 21:07:2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霜华 
第一章  
  重煦十四年 正月 

  我姓谢名旭,是中略云阳府人氏。 
  云阳谢家在中略很有地位,身为中略首屈一指的大士族,很少有事能让谢家人吃惊。但这几天,云阳谢家却笼罩在一阵奇异的气氛之中…… 
  而事情缘起,来自一封信。 
  一封来自京城中都的,写给父亲的信。 
  我的父亲姓谢名岷,字“君则”。身为云阳谢家的族长,有人写信给他并不奇怪,奇怪是父亲看完这封信的反应。 
  父亲一向沉稳,俗谚“即便惊涛拍岸起,君则安坐如山”中所指的人,就是我的父亲。 
  父亲很少失态,而那天父亲看信时,连手都在抖。父亲脸上的神色,似哭又似笑。 
  我不知道那封信的内容,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会让我的父亲失神至此。但我知道写这封信的人很有名,那个人叫做裴元度,官任殿中侍御史,而他还兼任中书令谢默的掌书记。 
  殿中侍御史虽然职低,却是清贵官,而裴元度又为士族子,其长姑姑乃是当今皇上叔父“雅王”正妃,家世显赫。世人想不到他会兼任一个人的掌书记,做着一个小小辅佐官,而且心甘情愿。但想到他服务的人是中书令谢默,似乎又是顺理成章。 
  中书令谢默君阳名气太大,身为宰相,为朝中重臣,又兼领侍中一职,为职掌军国之政令,佐天子而执大政的人。他是第一流的大名士,据说有着与魏晋士族最为相近的气度与风华。据他的官位与他的姓,有人私下唤他“谢紫薇”,也有人称他为“谢芝兰”。
  但是,人们最爱用晋时称呼世家贵公子的说法—— 
  唤他作“谢郎”。 
  传说中的谢郎爱着晋朝的衣裳,爱踏谢公屐,爱玩山水爱写字,传说之中,他是最近魏晋时的人物。而魏晋的士族风度,一向为时人所欣赏。 
  这样的人,裴元度愿意屈尊为他任掌书记,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外边关于谢郎的传闻很多,只是我并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个人的名字在家中是个禁忌,父亲不愿也不许有人提起他。虽然有时,我总想,谢郎姓谢,又有人唤他作“谢芝兰”,而且他还是云阳人,他会不会,与我们云阳谢家有什么联系。
  “芝兰”二字,在中略,云阳谢家的人大多用此称呼,因为云阳谢家血脉,出自陈留谢氏。而这句话的典故,出自谢家的远祖,陈留谢氏的谢玄。
  可每当一想起父亲的态度,我就觉得这只是我的一相情愿。 
  裴元度信中的内容与他有关,我没看到那信,可几天之后家中宾客盈门,皆向父亲道贺,而他们向父亲道贺的缘由,竟是中书令谢默成亲的事。 
  据说谢默的新婚妻子大有来头,乃是“山东五姓”之一的高门,赵郡李氏的大小姐,据说谢郎成亲那天哭倒了不少京城的女子,据说谢郎成亲那天陛下忽患急病未上朝。 
  谢默成亲也许对世人来说是件大事,但谢郎成亲,关父亲何事,关我家何事,江左大族,为何纷纷派人向父亲道贺? 
  又为什么,大家的神情与言语,竟是这么的兴奋,还带了一点点的,松了口气的感觉。 
  我不懂。 
  父亲这几日也不再象平时,一副八风吹不动的模样。我时常见他叹气,一个人怔怔望向天宇,连晚上,父亲也不出房间与大家一起吃饭。虽然在外人看来,父亲与平素没有什么不同,但我却觉察得出,隐藏在父亲内心深处的慌乱。 
  就在父亲的失意中,今年的云阳下了雪。 
  *** 
  见雪,于我是第一次。 
  江南气候四季宜人,云阳又是水乡,此地环境甚好,风光优美如画。而谢府所在之地嘉善坊的山上,有一座白梅林。 
  冬天到,白梅开,人在林中行,如在画中走。 
  只是云阳有盛名传世的白梅,却无雪。温润的气候影响下,云阳冬天少落雪。自我出生至今,已有十二年。而这十二年中,只有我两岁那年,云阳下过雪。那时的我,委实太小,于是,我对雪没有任何的记忆。 
  有记忆的是后山上的白梅林,冬天满坑满谷的白梅盛放,那样的景色难以言表的美丽。听月阁聂夫子讲课,提到雪的时候,我总用这素白如雪的白梅想象雪的样子。 
  今夜的云阳下起了雪,还是鹅毛大雪。 
  世间的万物,都染上了一层白衣。手伸着,便能接到那片片的雪,看着它静静地落,看着它静静地融。
  最后手上,只留下了水。 
  无论试多少次都是如此,别的孩子都玩倦了,而我还乐在其中。 
  雪下了一天,屋外看去大地银装素裹,远远的只见灰墙上露出的一点点黑瓦。入眼,是一片素净的世界。 
  这几日后山上的白梅盛开,而现在夜也已经深了,大而圆的月亮高高悬在空中,柔和的月色倾泻了一地。 
  突然很想见见月色映照下的雪地梅林,想象中那一定是很美的景色。于是我趁着下人不注意溜出了家门。 
  我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但风未歇。走近,淡淡而清幽的梅花香气便扑面而来,空中飘着随风而落的梅花,地上厚厚的积雪在月色映照之下散着浅灰色的光芒,一切都笼罩在这光芒之中…… 
  一眼看去,映入眼帘的竟然不是梅与雪,而是两个我从未见过的人。 
  夜深人未静。 
  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竟会出现两个陌生的人,我不禁吓了一跳。虽然云阳为中略的“南都”,与别的城池不同,夜不闭户,不禁夜行。但云阳的繁华,未曾与这座小山有关。 
  梅,喜静,乃是清高孤傲的花朵。 
  人迹罕至之处,梅花才开得分外美丽,不染尘俗。 
  一般人不知道这座山上竟有这么美的白梅林,因这山,是谢府的后山,一般人到不了。而我所见的那两个人,却不象是误闯此地的人。 
  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有着一双天蓝色的眼瞳。如家中曾祖母所有的,我曾以为是独一无二湛蓝的眼。 
  我的曾祖母,有一双蓝眼,而她并非中原的女子。虽然她的生活习惯,已如同中原的女子一样,而唯一不同的,是她依然豪爽如初的个性。 
  曾祖母的爱情,在家中,其实也是个传说。据说,身为突厥贵族的她,追着斯文俊秀的曾祖父,从大漠一路追到了中原。而曾祖父原先想娶的,听说是象娘那样的女子,中原的士族女子,有着温婉的性子。但最后曾祖父还是娶了曾祖母,其中的缘由,身为子孙的我并不知晓。 
  只是有时,提到已经过世的曾祖父,已经衰老的曾祖母脸上,会泛起淡淡的光彩,让人感觉到淡淡的幸福。而这样的光彩,让曾祖母的容颜,也变得温存而美丽。纵然,她已经老了,再无年轻时,人们争相传唱的绝美。 
  有人说那是因为爱情,所以曾祖母的眼睛才能蓝得那样美丽,真是如此吗? 
  小时候问过曾祖母,曾祖母不语,唇边却有一抹神秘而淡然的微笑。而祖母那美丽的眼睛,于我依然如迷。 
  曾祖母的眼睛是亮眼的蓝,看去如湛蓝的晴空,但家中的子孙无人继承那双美丽的眼睛。而今我所见到的白衣年轻男子,那双眼,象极了我的曾祖母。他是谁? 
  他也是突厥的贵族吗? 
  那样一双微微的带了点野性的眼,有着与西域异族相似的气息。可他身上高华的气宇,却温文尔雅的叫人心折。 
  那双与我的曾祖母同样美丽的蓝眼,有着粲然的光彩流动。那,可也是为了爱情而美丽的眸子? 
  如果如人所说,那这样的男子,又是为谁而欢喜? 
  而这人又是谁呢? 
  一时之间浮想联翩,只是无人能够回答我的问题。我的面前,只有他,而他,没有发现我。 
  月色下的白衣人眉目如画,那双极漂亮的眼,泛着微蓝色的光晕。只是他此刻的表情,却是恼火的很。 
  “别劝我,我绝对不回去。不回去就是不回去。” 
  声调略略扬高,瞪着不紧不慢跟在自己身后的玄衣人,白衣男子秀丽的面容上未带笑意,满是醉人的晕红。 
  “不回去,他都追来了,你还能逃到哪?” 
  瞧着淡月下的白梅,玄衣人瞧着停下脚步的白衣男子,微微一笑。 
  “别和我提他,提他我就有气。没见过这样的人,竟然连这样不入流的手段都使出来。难道我成亲他就这么不舒服,定要闹个翻江倒海才来得高兴!!当初这桩婚事,可是他亲自允的呀!” 
  白衣男子象是忍不住恼,愤愤不平地立时拔高语调。 
  这人和我平常所见的人,似乎不一样。没见过这么恼怒也是风度翩翩的人。我看到他那不是滋味的表情,不知怎的,就很想笑。于是我静静地,小心地又往树后躲了躲,竖起耳朵往下听。果然玄衣人又说话了。 
  “这个你也不能怪他啊,他怎么知道李家姑娘和你先前就认得了。陷入爱河的男人会昏头也并不奇怪。某个人可是很担心你会爱上那个姑娘呢?再说,你不也成功得溜出他的手掌心了。既然未曾吃亏,就让让他吧!我倒觉得,他已经很委屈了。” 
  “你偷笑个什么劲,委屈的是我。搞清楚,是我不是他。”白衣男子伸手敲了玄衣人一下,冷言。“要不是他出的搜点子,我也不着这么伤神。既然许了这亲事,怎么事到临头他还想反悔不成。这么大一个人,装病不上朝也就算了,竟然还闹绝食,一并打算用这个威胁我,气死我了。” 
  “更何况,这绝食竟还是假的,不过是他的手段。这人吃不好睡不好,但精神挺好,绝食只是借口,真正的目的只是,他想骗你在新婚之夜入宫陪他而已。我说谢相,你到底是气自己对他莫名的关心,还是气他假绝食骗得心软的你团团转?小侄不解,叔父大人可否释疑给小侄听?” 
  听着我一怔,这二人是叔侄吗?不象,就我看来一点也不象。那个被称为是“叔父”的男子,看上去比他侄子还要小上许多。糊涂了,就不想了,我静静的看着他们。 
  “在我解释以前,谢奇你先回答我,你到底是在看好戏呢?还是在幸灾乐祸?” 
  白衣男子横了那玄衣人一眼,又道。 
  “这可不能怪我,实在太好笑。陛下的手法,是有点过分。不过你也不错啊,这次竟然没有上当?谢大迷糊向来很容易上当,这次倒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不许叫我谢大迷糊?”白衣人恨恨。“要不是元度买通太医,我才识破他的伎俩。要是晚了一步,我就已经进宫去了。这次他实在太过分,我不回去,我绝对不要回京去!!” 
  白衣人正信誓旦旦,玄衣人却嗤之以鼻道。 
  “得了吧!别五十步笑一百步了。照我看你们两个是半斤八两,谁也没比谁强哪去。新婚当夜,你就告假吏部回乡探亲,一声不响偷偷摸摸的就跑了。还累得他跑出来追你……别瞪我,我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闻言,白衣男子漂亮的眼瞪得老大,紧盯着那玄衣人。而玄衣人悠闲自得地左顾右盼,眼睛就是不看白衣男子,良久,白衣男子气得踩了他一脚。看到玄衣人跳脚的模样,我轻轻捂住嘴,把满怀的笑意闷在肚里。 
  “这难道是我的错嘛!我被他逮到宫里去,还能有好果子吃?他又爱黏人又爱赖皮,被他逮到我还能脱身?不被他连骨都啃尽就算不错了。” 
  他委屈地言道。 
  “那也不算什么啊,你贪睡,不管夜里有没有和他在一起,上朝迟到也是家常便饭。要不是他努力叫你起床,恐怕连俸禄都扣光,只能喝西北风,小小的回馈一下你也不是很吃亏嘛!有什么不可以的。还有,黏人又爱赖皮,是你自个儿的缺点,别堂而皇之地赖到别人身上去。” 
  “……” 
  玄衣人笑呵呵的瞧着白衣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而白衣男子瞪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愣了半天,再开口时已是石破天惊。 
  “我要出家,我要出家当道士去。” 
  此话一出,我彻底懵了。 
  *** 
  我怎么样也无法将这样温文的男子,与脑海里成天烧丹写符的道士联系在一块。 
  唯一想得到的,是他穿月白道袍的样子,也许会非常的好看。同样吃惊的玄衣人不这么认为,怀疑地扫了白衣男子一眼,他微微挑起了眉。
  “你当道士?” 
  “是啊!我真想出家当道士,最近他越来越烦人了!。” 
  白衣男子不知想到了什么,脸微红。 
  “想清静,也没必要当道士,当和尚也行啊。为什么你只考虑当道士?” 
  “和尚要剃光头,我不爱,道袍穿起来比较好看。” 
  看看玄衣人,白衣男子冲他笑。而那声音很小,我必须要竖起耳朵听,才听得清。玄衣人看他,无奈大叹。 
  “这种理由当真只有你才讲得出来,不过行不通。萧月仪可以出家去,陛下不与女流之辈计较,拿她没办法。可你要出家去,他可是会把全天下的道观都给拆了,你还是莫打这主意为妙。” 
  白衣男子瞪了他一眼,满脸都是烦恼。 
  “还用你说,他那霸道的性子我还不了解。我就是知道这点,才从来不提啊!可是他最近真是越来越过分了。过去私下两个人的时候,老是爱亲我抱我也就算了。现在竟然连上朝、批阅奏章的时候也会看着我走神……唉!” 
  越听我越糊涂,这个人到底是谁。他的话里,多牵扯宫闱中事,而他话中所言的“他”,似是万乘之尊的当今天子。这些事,该是不传之秘,为何在他口中,却是娓娓道来,熟悉非常。 
  正疑惑,玄衣人突然冲那白衣男子微笑,还递给他一枝白梅。 
  “好啦!别烦恼了!既然到了这里来,不如欣赏这里的好景。别的,就暂时抛开。” 
  “说得也是,很久,没见到这样繁盛的白梅了。” 
  白衣男子接过他手上的白梅,唇角泛起一抹笑,目光,也变得更加柔和。他神色宁静,瞧着那盛开的朵朵白梅,温柔的眼光之中隐隐透出几分怀念,似乎这里埋藏着他宝贵的回忆。 
  “还记得我们那时在这里定下的约定吗?” 
  “什么约定?” 
  玄衣人漫不经心地回问,神色却似有点紧张。 
  “就是我们小时候的约定,你真的忘了吗?” 
  白衣男子脸色微微一变,神情突然变的不胜凄楚。那男子的一举一动都极吸引人,那哀婉的容色配上他如玉的风姿,只怕没几个人能抵挡得住,又怎么忍心和他说不。
  我这么想,玄衣人却猛得退后几步,表情似笑非笑。
  “对我也来这一套,不必了吧!可怜的某人已经被你吃得死死,对别人你也如此卖弄风情,恐怕会打破某人的醋缸。我还不想掉脑袋,叔父大人,有话请直说。” 
  白衣男子淡淡一笑,带着几分无趣地嘀咕。 
  “阿奇,你真是越来越不容易上当了,不好玩。” 
  玄衣人对白衣男子的话哼了几声,道。 
  “有话请直说,你脑袋里又冒出什么鬼点子了?” 
  见玄衣人悠然自得望着自己,表情似笑非笑,白衣男子红了脸。 
  “我们现在站在这里忍受寒风呼啸,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我以为,你在生某人的气,又突然发神经想看梅花。” 
  白衣男子一楞,马上不甚满意地嚷嚷。 
  “怎么会,我哪是这么无聊的人。深更半夜不睡觉,出行两百里地,跑到这里来赏雪中梅花?再说,我肚量也没这么小啊!什么叫我在生气!!” 
  “刚才是谁一路上都在叫嚷,他快要被某人气死了?” 
  “好好好,我就是这么无聊的人。行了吧!” 
  看玄衣人不为所动的模样,白衣男子语调越来越低,语气也越来越委屈。 
  “知道就好。” 
  玄衣人笑着,又折了一枝梅,递给白衣男子。 
  “不要和我说话,我要舔伤口,没有亲情的家伙。又给我梅枝做什么?” 
  白衣男子瞪着他,虽然接过了梅枝,话还是有点酸。 
  “你要不带多一点的梅花回去,不交代清楚我们的行踪,陛下会把我给宰了。” 
  玄衣人很实际的回答,拂去白衣男子身上沾到的落梅。 
  “我还没打算回去呢!别自作主张,这么慌乱做什么?陛下哪里敢动你。” 
  白衣男子撇撇嘴,玄衣人只是苦笑。 
  “他喜欢的人是你,又不是我。你自然可以生活得无忧无虑,我哪里有你这么幸福,没有这天下最大的靠山给我靠,岂可不自求多福?” 
  “你不要老是提醒我,他已经来了好不好!”听到玄衣人的小声嘀咕,白衣男子不太高兴地瞪了他一眼,又道。 
  “你真不记得这里了?” 
  看玄衣人面无表情,白衣男子很失望地叹了口气。此时的玄衣人却笑了。 
  “我怎么会忘了,这里是比赛我们种梅的地方。” 
  出乎意料,那玄衣人说出了一个我怎么也预料不到的答案。这里的梅树,竟然是他们两人种的吗? 
  “对啊,那时候我们都还很小,你还只有这么高。看,刻度还在这里。” 
  白衣男子喃喃的道,摸着他面前的一棵梅树,眼神悠远。 
  “那个时候你可比我矮多了!还老是使诈,父亲也总是袒护你。” 
  玄衣人哼了声,不甚在意地说着,白衣男子的脸上浮现一丝尴尬。 
  “哎呀,你不要记得那么清楚好不好。男人怎么可以计较这种小事。” 
  “这是狡辩。” 
  “可我树就是比你种的好嘛,你看,我种的冰梅长得不是比你的白梅漂亮。” 
  “那是因为重瓣的冰梅花本来就比单瓣的白梅花好看。” 
  “……” 
  “你以为我不知道,祖父当初给你的梅树品种比较好吗?” 
  “……” 
  瞧着白衣男子一脸说不出话的懊恼模样,玄衣人淡淡一笑。 
  “你就别和我提约定。关于梅树的约定都作废。” 
  “怎么会这样?那我这么辛苦跑出来干嘛!亏我还这么期待十年之约,当年你明明说过,十年以后若我种得梅树比你好,你就答应帮我做三件事的。” 
  白衣男子泄气地说道,瞧了瞧身边的梅林,又叹气。 
  “所以才说你无聊,你的事我什么时候不帮你?虽然我现在成亲了,可也不会就此与你生分……这么见外做什么,倒是你,最近越来越无聊了。这么晚还跑出来!” 
  “雪夜赏梅本来就是风雅之事,别这么扫兴好不好。” 
  对玄衣人的不解风情,白衣男子抗议。 
  “风雅又不能当饭吃,这么冷的天还发脾气跑出来实属不智之举。” 
  “好好好,我知道,我会照顾我自己的。等会我就回去,现在你让我一个人静静好不好,这么多年没回这里,我想好好看看。” 
  “说得过我就趾高气扬,说不过我就想赶跑我。拿你没办法,我先到那头走走,有事你叫我好了。” 
  玄衣人见白衣男子点头,就朝前走去,而白衣男子慢慢的朝我这方向走来。
  忽如而来,空气里突然蔓延开一种浅淡的香气,不是梅花的味道,我很熟悉,一时间却想不出来的味道。正失神,忽又听到有人说话。 
  “出来吧,小家伙。” 
  咦,他怎么知道我躲在树后面。 
  “你的衣角露出来了,很难不发现你的踪迹。” 
  似乎知道我想说什么,白衣男子悠然言道,他的脸上满是笑意,却没有责备,这让我放心不少。 
  “原来如此!” 
  我懊恼的看着自己穿的衣,天青的色泽与周遭的景物,果真格格不入。难怪他会发现我,但他接下去说的话,却让我吃了一惊。 
  “你可是云阳谢家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云阳谢家人?” 
  男子看了我一眼,微笑,湛蓝色的瞳象是会发光。 
  “你身上的玉佩上不是刻了个‘谢’字,用的纹样还是谢家特有的墨荷标记,怎么让人认不出来?” 
  为什么,他竟然知道代表着云阳谢家人的纹样?这东西没几个人知道,我正狐疑,未等我回话,他又道。  
  “我姓谢,名‘默’字‘君阳’。” 
  谢默? 
  他也姓谢,可是我的远方亲戚,快速的在脑海里搜索了半天,又一惊。 
  谢默,不就是当朝的中书令,人称飘逸如仙的“谢郎”? 
  再看,看进的是一双湛蓝的眼。那双眼里有温柔的眼波流动,看着我泛起了浅浅笑意。
  这时我发现,那样优雅的芬芳,来自他的身上。 
  两枝梅递到了我面前,正是刚才玄衣人递给他的那两枝。我呆呆地看着他,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喜欢梅花吗?喜欢就给你。” 
  “我是喜欢。可是这不是要给另外一个人的,为什么给我。” 
  不解,我问他。 
  “给他的梅,我自己摘。他爱哪样的梅,只有我知道。” 
  谢默的声音很低也很轻,此时他的笑,让人感觉是那样的温暖。明明是三九寒天,看着他的眼,我却有春回大地的感觉。 
  可他的眼睛里有我吗? 
  只见他的眼里有笑,可是他的眼神却象越过了我,他看着那梅花,在笑。似乎他走神了,似乎,他在想着一个人,而那个人不是我。他的眼神那样的温柔,温柔到,想人不由自主的想呆在他的身边。 
  他想的人,会是谁? 
  到底是什么人,会让这样的一个人,有这样幸福的表情呢? 
  我很好奇。 
  我想问他,可我于他是陌生人,而中书令的官衔太大,即便是他那样温和的人,我也不敢轻易冒犯他。 
  于是我什么也没问。 
  那日我陪了他好久,直到他携玄衣人离去。 
  临别之际他看了我一眼,在我耳边小声地言道。 
  “或许,不久之后,我们又会见面了。”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满满的全是温存的笑意。玄衣人看我的目光也很深,我不明白的那种眼光,类似于与亲人相见的亲切。
  那人走了以后,我才想起,那种香味,从这人身上传来的味道,是云阳的墨荷香。
  他怎么会有墨荷香?这不是我们家才有的东西吗?
  父亲不允许将墨荷香给任何一个人使用,为什么他会有?
  不解中,我偷偷地溜了回家,却听到满院的喜鹊都在唧唧喳喳叫。 
  今天,可会发生什么好事吗? 



第二章 
  好事没来,衰事清早就来报到。几时连喜鹊都会骗人了,我恼。 
  正月有假,不用上“月阁”读书,我也乐得补眠。本以为能够睡个好觉,待日上三竿再去向父亲请安,却不料被一阵悠扬动听的箫声硬生生轰下了床。
  大过年的谁这么讨厌,一大早就吹这样如泣如诉的曲子。 
  怒气冲冲跑出自己房间,就看到隔壁“盛友堂”外有一人,倚着冬季无叶的杨柳,在吹箫。 
  那人很年轻,姿容俊秀,身着浅绿色的官服,佩银带。宁朝典制,七品官服浅绿,与六品官并佩银带,原来-- 
  原来只是个七品小官。
  官我见的多了,倒也不把他放在眼里。而这厢我在打量他,那人也发现了我,扫了我周身上下一眼,他竟眼露不屑之色。 
  当下我气冲牛斗,声色俱厉。 
  “是你在吹箫?” 
  “既已知晓,又何需多问!” 
  淡淡的,一句不动声色地回答,他就这样将了我一军。 
  “扰人清梦就不必多问?” 
  学他神情严肃,我挑眉。 
  “莫非裴元度的箫吹得不好,让你有怨言?” 
  见他面露骄傲之色,我冷笑,正想狠批他几句。这人的名字却后知后觉地从脑海里蹦了出来。 
  裴元度? 
  不就是那个写信给父亲,使素来沉稳的父亲神色大变的那个人。奇怪,他怎么这么早就出现在家里。“盛友堂”乃为客人居留而设,莫非他住在家中?他不是该跟在那人身边吗,难道那人也来了?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狐疑地又打量他,我忍不住冲口就问。 
  “他也来了吗?” 
  “他?” 
  “谢中书令,昨夜我还在外边见到……” 
  剩下的话被他陡然而起的吃人眼神瞪了回去,裴元度看似头疼地闭了闭眼。 
  “谢相又跑出去晃了吗?明明就说好,在我回来之前他会乖乖的不乱跑,怎么我前脚才走,他后脚就溜?不行,还是回去把他看紧点比较好。” 
  似乎他只是自语,急匆匆地他就想走。
  岂容他在我云阳谢府肆无忌惮,一转身我拦下了他,他瞧我,脸上却露笑意。 
  “谢旭,你与其拦我,还不如去见你父亲。告诉他,谢相这次回来,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不肯承认也没用。谢相心软,可陛下不会眼见他这么难过。光喝酒也解决不了问题,还是劝他看开点为好。” 
  冷傲地推开怔然的我,他走了,而我只能看着他的背影,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连他如何认得我是谁都无法问,更别提拦下他。 
  如果不是为了公事,他也许不会出现在这里。而他口中所说的那个男人,我昨夜所见到的--那个温柔男子,和陛下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们的关系,听起来竟是如此的暧昧。 
  我疑惑着,但更担心父亲。 
  父亲在喝酒吗? 
  我那成熟稳重到有口皆碑的父亲,在喝酒吗? 
  谢默究竟是谁? 
  奔向父亲房间的路上,这个疑问,再一次跃进了我的脑海。 
  *** 
  琼液流芳。 
  推开父亲的房门,我便呆了。 
  父亲果真如裴元度所言,在喝酒。而父亲没有理我,他只是一个人闷声不响地喝着酒。 
  父亲,醉了吗? 
  看到了父亲的眼睛,才发现父亲并没有烂醉如泥,半清醒的父亲在我看来,很痛苦。 
  他的眼神茫然一片,父亲脚下,堆满了酒坛。而父亲的手上,拎着一坛酒。 
  父亲喝酒,向来只以杯计。浅尝辄止,是父亲喝酒的法度。 
  父亲为人严肃,说一不二,严以待己宽以待人。从我有记忆起,父亲一向如此,而今却不同。 
  为什么今天父亲却忘了他为人的准则,喝得酩酊大醉。 
  我心中满是不解,可能给我答案的人却沉浸在酒乡不知日月。 
  我没见过这么疯狂的父亲,这么哀伤的父亲,这么痛苦的父亲……捧起酒坛就拼命往喉咙里灌酒的父亲。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父亲。 
  父亲的呓语喃喃而狂乱,而且很轻,轻到即便我贴近他的嘴边也还是听不清他的话语。 
  我只见他的手,不停地蘸着流芳的酒液,写着、划着。 
  如此认真,如此专注。 
  我顺着父亲无焦距的眼神看着,沿着父亲的手指的方向,在空中画着,在心底念着…… 
  那是个“默”字。 
  记忆里父亲练字失神的时候,他总是无意识的在绫纸上写满一个“默”字,我从来不知晓这字所代表的意思。 
  如今这个字,却让我联想起那个温柔的,有一双如蓝天般美丽眼瞳,看上去那般优雅的男子。 
  他姓“谢”名“默”,父亲爱写的“默”,也许指的人就是他。而裴元度的语气里,他和父亲,与我云阳谢家,必然有着很深刻的联系。 
  为什么他身上会有墨荷的味道,这只有云阳谢家造香坊才能提炼出来,而父亲不准任何一个人使用的香? 
  父亲又为什么,对他的名字,这样的执著?明明如此深深地镌刻在心底,而父亲在嘴上却向来不提,直到天子的干涉,父亲才陷入了迷惘中。 
  我不懂,而父亲什么也不说。父亲的醉意越来越深了,支离破碎的话语在此时涌出了他的唇…… 
  父亲在叫一个名字,那个名字叫做“阿奴”。 
  父亲说阿奴小时好淘气,老爱赖在他的怀里;父亲说阿奴爱挑嘴,无论他怎么哄他,这孩子就是长不胖;父亲说阿奴的笑容是那样可爱,可是阿奴初生时卜褂者说他命定早逝,与皇家有着牵扯不完的联系…… 
  阿奴,阿兄不是不知道你的苦。可是阿兄也有阿兄的责任,阿奴,你明白吗? 
  阿奴,阿兄一直担心“命定早逝”的那句话,阿兄不愿意你与皇家有着太深的联系。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阿奴不听阿兄的话? 
  …… 
  阿兄,兄长之称;阿奴,呼弟之号。 
  原来,父亲竟然还有个弟弟,我所不知道的,父亲的弟弟,会是那个人吗? 
  我想着,却不敢问。只是静静地陪着忧伤的父亲,伴着什么都不想说,只是不停地比划一个又一个“默”字的父亲。 
  醉酒乡,不知日月,某些时候,或许也是一种幸福。 
  而在父亲的呓语中,隐约,那男子的身份,已是昭然若揭。 
  我不知光阴流逝,我不知外边的天色已渐昏暗…… 
  很久以后,远远的我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声响,这样的声响,告诉我家中的中门开了。 
  名震天下的云阳谢府,今日竟开了中门?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看了一眼依然昏沉的父亲,拔腿就往外跑去。 
  父亲醉了,我便是一家之主。 
  属于我的责任,我从来不退缩,这是云阳谢家的庭训,也是我的准则。 
  *** 
  车如流水马如龙,尚无花月度春风。 
  春寒料峭处,寒意依然侵骨,纵然人喧嚣车马闹,景致却是萧条。 
  点缀家中里里外外的,竟是金戈铁甲的兵士,看到,甚觉滑稽。排的阵仗如此之大,来的也定是个大人物。匆匆的打量着家中熟悉又陌生的景和人,我想。 
  关卡重重,即便我是云阳谢府未来的主人,他们也依然禀公办事。查了又查,验了又验我的身份,方才放我通行。 
  本以为大堂之中也是如此森严,哪料到内中景象大出意料之外。 
  这是怎么回事? 
  瞧着里面拉拉扯扯的二人,我狐疑。 
  “放手啊!放手,这样成何体统?” 
  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见他身着紫罗官袍,佩金玉带,身份必是三品以上的大官。身形纤细,又象是没什么力气的文弱书生,被另一个人牢牢地搂在怀中。而他听上去原本温和的声音,如今却满是惶急。 
  “体统干朕何事,朕不放,朕放了你肯定又跑得远远的。你这家伙向来顾虑多,都依你朕还能讨得到便宜?” 
  看到抱住那男子的人,我大吃一惊。 
  千算万算,没想到来的人竟是当今天子。顶戴通天冠,身穿黄色绛纱袍的人,除了他还有谁?通天冠乃帝王所戴之冠,明黄乃帝王独有之服色,除了他,谁敢这么穿戴。 
  我张大了嘴。 
  当今天子,执掌天下的至尊,竟是这个模样吗? 
  虽然面貌俊秀,神态潇洒,看上去帝王威严之气十足,可皇帝竟是这么轻佻的吗? 
  皇帝也会说这么赖皮的话吗? 
  轰轰轰,象是平地一声惊雷,轰得我脑袋也一阵发昏,不由自主地同情起他怀中的那人。 
  真的,好可怜。瞧他的语调,更惊惶。 
  “今天一早陛下已经占够微臣的便宜了,拜托陛下也看看场合好不好,这不是在宫中。刚才高翁都说了,旭儿已在门口,陛下还这么抱住微臣,陛下还让不让微臣做人?” 
  温和的声调渐渐拔高,温文的人象是恼了。可他的声音怎么听上去那么熟悉,而他竟叫我“旭儿”? 
  是谁,那人是谁? 
  “不够,才不够,前些日子朕和你闹气,你名正言顺不理朕。如今你和朕和好,朕一定要抱个过瘾,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又会把朕丢到一边去,你这家伙向来对朕最少良心……” 
  酸溜溜的话就这么顺口的,从万乘之尊嘴里冒出来,在他怀中的人侧过头对着我小声叹气,面露苦恼之色。 
  脸如皎洁之月,眉斜飞入鬓,眼若星辰。 
  温秀的面容上那双如水的蓝眸,虽然烦恼着,那双眸子里却是笑意盈然,闪着温润的光芒,正是昨日我所见的那张面孔。 
  那人,竟是中书令谢默。 
  他和皇帝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说起话来一点也没有君臣分际,倒象是情人间的言语。 
  我又张大了嘴,彻底的呆了。 
  *** 
  那人也看到了我,微微一怔,而后,面上便如染上了胭脂,雪白的面庞淡淡地红了。 
  连紫袖里露出那白玉般的手,也浮起了一层红意,羞涩的掩起袖子,遮住自己的面容。手忙脚乱的从那人怀里跳出来,一个踉跄,吓得旁人起身就要扶他,他却狠狠地踩了旁人一脚。 
  于是乎,世人眼里伟大的皇帝,这厢抱住脚直跳,重复了那晚玄衣人的命运。 
  袖子落下,便又是昨夜所见,那淡淡而从容的人物,没有了方才那难得一见的慌乱,我却觉得茫然若失。 
  其实,还是慌乱的他,看上去,让人觉得亲切些的。如今的他,风雅依旧,却让我觉得,和他的距离,很遥远。 
  只有他眼里的笑,依然象春风一样柔和而温暖。 
  “你,便是‘旭儿’?” 
  他明明就认得我,为何口吻却是那样的陌生,如第一次相见,迷惘地望着他,我不解。 
  他却伸出指头,偷偷地指指在他身后的人,眼睛冲我眨了眨。似是在说,那晚所见,不要让身后的人知道,见我会意地点头,他微微一笑。
  先前只觉得他的眼一直都在笑,而今,才发觉,他真正笑时的眼。 
  呈着淡淡的冰蓝色星芒的眼瞳,笑时光影浮动,那双眼便如琉璃,流转着璀璨的光芒。 
  那样的眼配上那样淡淡的笑,似是博爱于人间,却又似疏离于人世的笑…… 
  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看得连身旁的人,都呆了,只是痴痴地看着他,如我,如那人。 
  “你要总是这般的对朕笑,朕可真是什么事都不必做了。” 
  君王微叹,话里说不清是喜是恼,他的目光,却看得中书令大人直想躲。羞涩的眼光游移着四顾,就是不敢看皇帝,清清喉咙,只是低声对我说。 
  “你来了,你爹爹呢?” 
  “爹爹醉了。” 
  我如实地回答,不意外那人的脸上,会如同父亲一样,有受伤的表情,还有微微的退缩。我确定如我所想,他与我的父亲,存在必然的联系。
  “他还是不愿意见我吗?” 
  声音如诉,那样的低沉,突然让我想起清晨裴元度的箫声。那个人,似乎很懂他的心情。 
  而在他说话的时候,陛下将手扶上了他的肩,不顾他小小的挣扎。 
  “别担心,有朕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不是任何事,都能用强权解决的。” 
  微微的,淡淡的落寞染在他淡然的面容上,有种让人伤感的凄惶。此时中书令的神情,是那样的忧伤,可掩映着门外如火的夕阳,这样的他,依然有着如画一样的风姿。 
  人说谢郎,喜时“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悲时“颓唐如玉山之将崩”。 
  先前以为那只是世人夸大,如今亲眼所见,才知他的确是风姿如玉,风骨神秀。世人只道谢郎好姿容,却无人说出那抹存在于他眉目深处,淡淡的忧伤。 
  沉浸在骨子里的,无处不在的伤感。 
  我不知什么事让他这样的感伤,是父亲吗? 
  如真是如此,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夜色渐渐临近,黄昏的云影渐散,夕阳西沉,不知不觉,已是掌灯时分。 
  门“吱呀”一声,开了,我以为是送膳的人,却不料来人竟是父亲。 
  酒意已淡,面容憔悴的父亲,来了。 
  那时父亲的眼光,还是如旧,似哭又似笑。而谢中书的目光,却艰涩,他甚至不敢抬头看父亲。 
  “臣谢岷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父亲一进门,便给陛下磕头,行山呼之礼。见此景,我突然想到方才自己并未这么做,偷偷看陛下,陛下却冲我笑,面露宽容之意,似乎不介意我的失礼。放心了,我偷偷地吐了吐舌头,正想笑,见这时已经起身的父亲却还是一脸严肃,我也敛了自己的笑意。 
  “陛下,这儿讲究的是君臣之礼,还是臣家中之礼?” 
  “朕此次行幸江南,目的为了视察民间疾苦。”陛下看看身边低垂着脑袋的人,笑容有些苦。“虽然在外边,倒也难得放下架子,你这里也没有外人,就不用再讲究那些劳什子的君臣之礼了。” 
  话音刚落,另一个低微的声音便响起。 
  “阿兄。” 
  一双隐隐带着水泽,温润的眼瞳静静的看着父亲。谢中书叫我的父亲,竟然唤他作“阿兄”。 
  他果真是父亲的弟弟吗? 
  我瞪大了眼。 
  “阿奴,你还承认我是你阿兄吗?” 
  父亲的神情,那一刻,当真是惨然的。 
  “阿兄,不要这么说,阿默不敢忘记自己是谢家人,更不敢忘记阿兄的教诲……” 
  急急地说着,挣脱了陛下牵着他的手,中书令谢默君阳--或者,我该称为“叔父”的人,对着父亲,仓皇地说道。 
  原来,他竟也是云阳谢家人,他与我同宗同族。而我对他,却一无所知。原来我对他觉得那样亲切,只是因为,他是我的亲人,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 
  可为什么,父亲不认他? 
  那样温柔而风雅的男子,此时象是要掏出自己的心,表情那样凄凉。我不忍看,回头的时候,才发现陛下竟也是斜过了身子,他也没有看,而他的拳,却紧紧握着。 
  “你记得,你真的记得吗……” 
  随着父亲厉声的话语,促不及防父亲就打了那人一个重重的巴掌。 
  “啪”清脆的声音响起,那人如玉的左颊立时便浮起红红的五指印。皇帝猛然回过头,不敢置信地望着父亲,又看看那个人。似乎皇帝很想破口大骂,可又不知为什么,他又把怒火咽了回去。而父亲只是漠然地望着自己的手,可父亲的眼神,却是那样那样的悲哀…… 
  “打得这么重,一定很疼……来人,宣太医进来。” 
  天颜震怒,那人却摇头。 
  “不要叫太医,这件事你不要管。” 
  不再尊称当今天子的尊号,我的叔父,换了个称呼。 
  “可是……”焦虑地看着他,陛下的情绪急噪不安。 
  “这是家事,你自己也说了,这里不讲究君臣之礼,按谢家规矩办事。我没事,没关系的……” 
  他在笑,虽然笑得有些艰涩,但那个人的脸上,依然有着淡淡而从容的笑容。 
  此时的父亲,幽然而寂寞的眼睛看着在他面前的男人。黑褐色的眼睛与天蓝色的瞳相对,父亲似乎想叫他,可伸出的手半晌也只是无力地垂落。
  我想父亲与叔父的心结很深,可是当年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事呢? 
  疑问正浓,却又听父亲说话。 
  “给我跪下,你在谢家列祖列宗的前面跪下……如果你还想再进谢家门,就在爹娘的灵位前跪下……” 
  说完父亲匆匆地走了,他没有留在这里,似乎笃定那个人会听他的话。看起来父亲那样风光的走,而我却觉得,父亲只是在逃避。 
  剩下温和的男子,正撩袍袖,却被身旁的九五至尊所阻。 
  “你打算要跪了,是不是?朕再说什么你也不会听,对不对?” 
  “不错,这也许是我唯一的机会,我努力做,阿兄也许会原谅我。” 
  “如果他不承认你呢,你又怎么办?岂不是平白让自己活受罪。” 
  “可是至少我努力过了啊,不努力,又怎么知道事情的结果呢?做了,至少心无愧。” 
  “这次朕好象还是什么都不能做。” 
  陛下语气听上去很沮丧,而我该叫做叔父的人,伸手挑了挑陛下因低头而微垂的发,笑容那样和煦。 
  “你已经做了很多了,陛下也不是神,终究有些事,连皇帝也没办法。就象,我永远都不可能变成女人,乖乖呆在你身边等着你宠幸,所以,别沮丧了。笑一个给我看看……” 
  “不要每次说话的时候,时刻都不忘记和朕讨价还价好不好?要你乖乖呆在朕身边就有这么难吗?” 
  闷闷地看了他一眼,皇帝笑了,笑容却象是挤出来的。看得那人,“噗嗤”笑出了声。 
  “我忙啊,谁让陛下一直给谢默分派事情,又要微臣兼领侍中职,微臣一个人做这么多事,哪里还有空去陪陛下。” 
  “你还真和朕讨价还价啊!”皇帝又瞪了他一眼。“反正你能力够,三个人的事你一个人做也没问题。给我外袍做什么?” 
  愣愣地,皇帝问。 
  “要跪的话,官袍会弄脏。” 
  卸了官袍,雪一样的白纱中单便露了出来,而陛下一脸不赞许。 
  “不用脱官袍,多一件衣服,你也少受些罪。还是穿上吧!” 
  “不行,官服代表为官的身份,如今谢默跪得是祖宗,而身着官服的谢默,跪的是陛下,官服岂容亵渎?” 
  见他心意已定,皇帝又叹气。 
  “那,答应朕,不要逞强,如果不舒服,就别死撑。你啊,别再让朕担心了,好不好?” 
  一怔,那人突然笑了,他使劲地点头,突然,便握住皇帝的手,还冲我眨了眨眼。 
  悄悄地看着皇帝顿时微红的脸,我看向他。 
  你的意思是,要我忘了现在,我所见的吗? 
  我用眼神问着他,他微笑不语。 
  那个时候,我真的,有点羡慕那个人。 



霜华

  第三章 
  更深露重。 
  很多人都已经睡了,厅堂外有一个雪白色的人影,依然静静地跪着。 
  陛下走的时候,一步一回头。 
  可是他不得不走,因为很多的国事需要他去处理。 
  于是那双温润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远去。后来叔父也叫我走,他说小孩子不要熬夜,那对身体不好。 
  叫我走的时候,我见他的眼睛,也已经很疲倦。有些不忍心,可是又不想他担心,走了半晌,吃了饭,拿了件披风我又绕了回来。 
  院里多了一个人。 
  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样的场景。 
  一个小小的孩子正努力地往那个人的身上披衣。 
  而注视着孩子的男人,温和的蓝瞳里有着喜悦而自豪的光芒。那样的眼光,是一个父亲的眼光,属于父亲的对孩子慈爱的注视。 
  曾经我以为,世间的父亲对自己的孩子,不会有这样和蔼的目光。而他的目光,却让我在这样的冷天中觉得暖。没有理由,可我明了,那个小小的孩子,与我的叔父血脉相连。 
  这孩子,必然是他的孩子。 
  夜极静,空中有落雪。我见他,握住了那孩子的手,呵气。 
  此时此刻,正厅外只有他与那个孩子。于是,他们的对话,我尽收耳底。 
  “庭儿,手暖和了吗?暖和了就快进去,外边风大,小心着凉。” 
  “爹爹,爹爹冷吗?爹爹和庭儿一起进屋去,庭儿不要一个人进屋去……” 
  随着稚嫩的声音,那个小小的男孩,正使着劲,小脸也红红的,想把地上跪着的那人扶起。 
  “庭儿,你进去就行了。爹爹犯了错,还不能起来。” 
  叔父笑着,抚抚小男孩的头,柔声地对他言道。而那小小的男孩,一脸疑惑。 
  “爹爹这么好,也会犯错吗?爹爹又犯了什么错呢?” 
  “庭儿会犯错,爹爹也会啊!爹爹平时有对庭儿说过,知错要改。爹爹这样对庭儿说,爹爹自己也要这样要求自己!庭儿,你说是不是?”
  看小男孩乖巧地点头,叔父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爹爹不要摸庭儿的头发,会乱掉啦!”气咻咻,叫,小男孩又道。“那--爹爹要在这里跪多久?爹爹好没用,老是生病,庭儿担心爹爹。” 
  看着身边的孩子一脸老气横秋的模样,叔父大笑出声,把那孩子搂进怀里。 
  “放心,放心。爹爹的身体虽然不好,可是啊,也还没差到这样的地步,庭儿大可放心!” 
  “是这样吗?” 
  “当然是这样,爹爹什么时候骗过你?” 
  “爹爹,你不乖!!” 
  突然,小小的男孩一脸气愤,嚷嚷。 
  “爹爹怎么不乖了?” 
  白衣男子含笑,亲了亲那孩的左颊,看到孩子羞红脸,他的唇角上扬。 
  “爹爹都没有回答庭儿的问题,爹爹为什么要跪在这里啊?” 
  听到这句话,我见抱着他的叔父微微叹气。 
  “爹爹想回家,也想让庭儿堂堂正正做人,所以爹爹一定得跪在这里。” 
  温和的蓝瞳里,突然出现一抹坚毅的神色,再细看,又是温文的笑颜。 
  “爹爹,我们的家不是在中都吗?为什么,要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来呢?他们欺负爹爹,庭儿不喜欢。” 
  小小的孩子,声音突然低了下来,那样黑白分明的眼里,属于情绪的色彩是郁闷的。 
  “庭儿,中都不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家在云阳,这里才是我们的家。爹爹是在这里长大的,以后,这里也是庭儿的家,他们不会欺负庭儿,有什么事,爹爹会替庭儿担下来。庭儿只要好好的做人,好好的读书就行了。” 
  “爹爹不要庭儿了吗?为什么爹爹一定要带庭儿到云阳来呢?为什么爹爹一定要娶个女人进门?家里有爹爹和庭儿不好吗?为什么还要多个外人,庭儿不喜欢。” 
  小小的男孩子,脸上的表情很受伤。而叔父并没有象方才那样哄他,我所见,那个如雪般的男子,幽蓝色的眼里有着淡淡的忧郁与迷惘。只有他的声音,如旧。 
  “爹爹怎么会不要庭儿呢?庭儿是爹爹的宝贝呀!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改变。可是只有云阳,才是真正属于谢家人的地方,只有依靠的家族的力量,才能保护你不受人欺负。庭儿,现在你还太小,有的事你不懂,可是爹爹要为你以后做好打算。如果有一天爹爹不在了,庭儿也能过得很好,那才是爹爹的希望……” 
  “爹爹不会不在的,爹爹答应过庭儿,爹爹绝不会离开庭儿。爹爹不能骗人。” 
  “好好好,爹爹答应你,不离开你。你这孩子,怎么老是不相信爹爹的话呢?爹爹的信誉,怎么说也没有这么差吧!” 
  温柔的伸手,点了点怀中男童的眉心。温秀面容上淡淡的笑意越发浓了,只是笑容里面,似乎还是安抚的成分居多。而他怀中的孩子,依然惶惑不安。 
  “爹爹老是不见了,晚上庭儿睡醒的时候,总也看不见爹爹。爹爹房间的门,经常闭着,就算庭儿把门推开,里面也没有人……” 
  “傻孩子,爹爹晚上通常都不在家。找也是白找啊,夜深人静的,你一个人在那么大的庭院里走,岂不害怕?” 
  “可是庭儿想爹爹,为什么爹爹晚上经常不在家,爹爹在家陪庭儿啊!庭儿一个人,很害怕--” 
  低低的声音,小小的孩子撒娇的将自己小小的脑袋埋进叔父怀里。 
  “因为,有一个人,晚上也很寂寞,爹爹要去陪他--” 
  温柔的笑颜轻轻扬起,叔父的唇角,又浮现那夜我所见浅浅的笑容,带着春天一样的气息。只是那个孩子,却是一脸的恼。 
  “庭儿对爹爹一点也不重要,庭儿要爹爹陪,爹爹从来不答应。” 
  小小的脑袋沮丧的低下,成功的博得了父亲爱怜的垂顾,轻柔而温和的声音象暖暖的春风一样,在我的耳际荡漾。同时,我也见,那在叔父怀中撒娇的,小小的男孩子--带着一点点狡猾的眸光。 
  这孩子,似乎吃定他温柔的父亲啊! 
  而那个看上去异常年轻的,我的叔父,却是未曾察觉的模样,语气越发的温柔。 
  “现在有聆音了啊,你还太小,需要人照顾。光靠爹爹一个人,还是□□乏术。不能好好的照顾好你,爹爹很抱歉,可是爹爹还有很多事要做,庭儿啊!你能体谅爹爹吗?” 
  “能啦,虽然庭儿好可怜。”小小的嘴角撅起,小小的脸上满是倔强。那孩子大声言道。“庭儿是男子汉,才不需要别人照顾呢?再说家里还有大堂兄和堂嫂啊在啊!庭儿讨厌新来的女人,庭儿不要叫她娘!!” 
  “庭儿,你叫不叫聆音娘亲,爹爹就不管了。可是,聆音非常的聪明,你啊!对上她多半还是会吃亏,早点认命,会少吃点苦头!再说庭儿还小,而谢奇和他那娘子都很粗心大意,他们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爹爹怎么放心的下他们照顾你。聆音是个好姑娘,尽量好好和她相处。答应爹爹好不好?” 
  叔父还欲往下说,在他怀里的孩子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睡眼已是惺忪。可从我的角度看去,他的眸光依然水灵灵。 
  或许,那个孩子只是不想回答叔父的问题。 
  “爹爹,庭儿困了。” 
  “那你进去睡吧!” 
  “不要,庭儿要在这里陪爹爹。” 
  “好好好,那你就在这里陪爹爹。” 
  一会过去,那孩子象是睡着了,叔父解下自己身上的大衣,小心翼翼的披在他身上。 
  天依然是冷的,而他的目光,注视着那孩子的目光。 
  是暖的。 
  *** 
  雪不知何时,又开始落了。 
  未久,地上堆起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天寒地冻,叔父依然静静地跪在地上,任凭凛冽的风飘飞起他单薄的衣袖。而他的儿子,正盖着他的大衣,在他的怀抱里酣眠。 
  叔父把那孩子抱得紧紧地,怕那孩子着凉,可是他自己的身体,却在寒风里微微地发抖。 
  我本想出去,把手上的大衣给他披上,可脚步怎么也迈不出去。 
  瞧着叔父凝视那孩子的笑颜,我怔怔的。叔父看那孩子的眼神实在太温暖。而我的父亲,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我,眼前的场景如梦,让我情不自禁有些憧憬。 
  没有人这样看过我,可看着这样温暖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孩子,满是慈和与温柔的目光,我从中可以得到一点幻想。父亲也许,在我睡着的时候,曾经也这样温柔的看过我。 
  曾经有人说过,天下的父母都一样。也许父亲只是害羞,只是不愿意,在我面前表现他慈祥的一面。 
  怕惊了我的梦,我不敢动,即便我知道叔父在这样的天气里很冷。 
  打破寂静的,是一个温婉的女声。 
  “庭儿睡了吗?” 
  出现在我眼前的人,是位陌生的女子。她的长相极为平凡,只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无时无刻似乎都有星芒在闪烁,粲亮如天上的繁星。 
  叔父看了看自己怀中的孩子,轻轻点头。 
  “聆音,你怎么来了?” 
  聆音? 
  她不就是叔父新娶的女子,位列“山东五姓”之首--赵郡李氏的大小姐。 
  虽然人们都说,这位名门出身的女子相貌平凡,可如今我看,这相貌也实在太平凡了些。而在她身边的叔父,有如谪仙下凡,那样的飘逸出尘。 
  真是一对不太般配的夫妻,看得我直摇头。 
  而我眼里十分平凡的女子,和叔父在一起时却无一点的不自在。她将一件纯白的狐裘披上了叔父的肩头,叔父抬头看她,女子淡然微笑。 
  “天冷,你也不会进屋去歇着。我想还是拿衣服来给你比较合适。” 
  出乎意料,叔父看着她,唇角的弧度渐渐大了,说出口的却不是感谢之辞。 
  “聆音,你气什么?” 
  我瞧瞧我该称作“婶婶”的女子,面容如初,温婉依旧。着实看不出生气的样子。 
  叔父怎么会这么说? 
  “我是在生气,气得是你信不过我。” 
  微微的扬高了声调,叔父朝她竖起食指,轻轻的摇头。年轻的女子看了看在叔父怀里熟睡的孩子,又放低了声音。 
  “聆音怎么会这么想?” 
  叔父闻言很吃惊,温和的蓝瞳清澄如水,淡淡地看着他面前女子,语调里不带一丝微澜。 
  “你回来绝不只是因为和陛下赌气,你回来也绝不只是仅仅只为想念故乡,想让庭儿认祖归宗这么简单?人家都说‘谢郎’为人温厚,我却知道我家相公生性猾头,人虽善良却不会被人欺,做事也周到--说到底你信不过我李家,才回来的,对不对?” 
  话中之意语咄咄逼人,听上去却无强横之气,仍是轻柔有加。这小婶婶看上去也不太简单,虽然听话我如堕云里雾里,可我对她的看法,却有些小小的改观。 
  只是我听不懂,婶婶到底说得是什么。而和婶婶相反,叔父的话却无一丝恼,他的神色也如旧,而唇角的笑意越发的浓了。 
  “我是信不过李家,聆音!你不也是信不过你家的家人,才嫁我吗?” 
  “可李家始终是我的家,李家人始终是我的亲人。聆音怨恨大哥为了家族的利益想将聆音给卖了,可是聆音始终还是李家的人,相公这样不相信我的家人,聆音很难过。” 
  “傻丫头,世事多变,唯一不变的是亲情。我身上流的,是云阳谢家人的血,庭儿身上流的,也是云阳谢家人的血,你念着自己的家,我又何尝不曾念着自己的家呢?不错,我娶了你,赵郡李氏即与我有了姻亲关系,可是这只是利益关系--” 
  “不是,我不是看相公是中书令,才许嫁的。而且大哥虽然势利,可对相公却一直都很好啊!” 
  看到婶婶急急地摇头,叔父失笑。 
  “我当然相信你,可是你大哥却是看中我的官阶才应允的婚约。而他过去对我一直都好,是因为他知道我与陛下有一层特别的关系。可是聆音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或是有一天我被贬官了,他还会这么欢迎我吗?” 
  “相公怎么会不在,相公又怎会被贬官?” 
  虽然一脸不想承认的表情,可我见到,婶婶的脸色渐渐昏暗,似是想起了什么。见状,叔父朝她笑,温和的眼色里有着暖暖的光华流转,看得我心也放下了几分。 
  “世事难料!有什么事能说得准,我娶了你,就要尽心照顾好你。聆音,你是个好女孩,我怎能让你受委屈。有云阳谢家的羽翼保护,无论将来我发生什么事,你和庭儿都能过得很好。你大哥也许不会如我所想那般待你,可身为你的相公,我至少也得未雨绸缪,是吗?” 
  “相公所想的,不仅仅只有这些吧!” 
  “怎么说?” 
  “聆音觉得相公这么拼命,不仅仅是为了我和庭儿,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保护相公的家族。谢郎重情义,这话说得不假,而谢郎心思之深,外人却不知。你做事,向来都不和人说明白。可是你为聆音的知音人,聆音也想为你分忧?可是相公却总是距人于千里之外,相公不觉得一个人把所有的事情都担负下来,很累吗?” 
  我只看得到婶婶的侧面,神情很忧伤,那忧伤的对象象是我的叔父。而叔父默然无语,不答,可我却见到叔父的唇角,有一线的笑。 
  那样温温和和,开怀又浅浅的笑容。 
  “我赵郡李氏乃山东高门,随太祖凤皇帝起兵定国,声势虽不如蓝家显赫,关系却与皇家最为亲近。相公择婚,怕是不仅仅因为聆音想逃离家族的枷锁,也是出于这个原因考虑。” 
  “是吗?我的另一层动机又是什么?” 
  “因为相公要保护自己的家族,云阳谢家的名声实在太响亮,云阳谢家是南方士族的领袖,北地士族看到谢家人也要礼让七分,谢家怎会不是陛下心中的一根刺?相公想借自己的联姻将与皇家关系最为亲近的李家,与谢家联系起来,好降低陛下的防范之心。所以相公这次回来,一定要认祖归宗,相公,聆音说的可对?” 
  温言软语,这女子知我叔父甚深呐!惊讶地看着那个平凡无奇的女子,我顿时对她肃然起敬。 
  可是对叔父,我却越来越觉得他象迷,外表看上去他那样柔弱,可是为什么,在别人的言语里,他却是个与他外表截然不同的人? 
  我好奇。 
  “聆音你说得不错,和李家联姻,至少能保谢家两代子孙无忧。只要李家与我谢家同气连枝,那谢家就不用担心灭族的命运降临到自家头上。聆音,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其实我不必这么累,因为有陛下在,是吗?” 
  “有陛下在,相公又需要担心什么?陛下真心喜欢你,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 
  “聆音,万事无绝对。陛下如今宠我,自然我的家族也无事,可是你不知道,陛下一直都防备着我。谢默是权臣不是庸臣,谢默是他的左右手不是他的玩物。有一天,当陛下的戒心大于对我的喜欢,或是有一天有人更能赢得陛下的欢心,那时我该如何?纵然我不在,可家族的根基稳固,陛下无法动我的家族,你与庭儿生活才有保障。我不怕一万,我只怕有万一。” 
  “我不相信有这种万一,相公,你没有说实话。陛下不会对你薄情,我虽与陛下相处不深,我看得出他恋你极深!陛下会保护你的,相公我不懂,你到底在怕什么?你身为中书令,位极人臣,上有陛下为你护航,下有不计其数的忠心下属。为什么你总是愁眉不展,为什么你老是这么杞人忧天?我不懂。” 
  叔父看着远处的白梅,目光悠远。 
  “聆音,我没有你所想象的那样柔弱,我不需要人来保护我。而你有点说错了,陛下不是因为喜欢我,才让我在朝中大展拳脚。陛下为人君者最为称道之处,不是勤政爱民,而是用人不疑。他在朝中放手让我做事,不是每个帝王都有这样的雅量,可是,陛下也不是对所有人都有这样的雅量。” 
  顿了顿,叔父又轻声言道。 
  “聆音,你再聪明也是弱质女子。庭儿还很小,我若不在,你们能如何?弱子寡母受人欺,你以为陛下会管你们吗?陛下喜欢的是我,虽然照你所说,陛下真的喜欢我,可你看陛下可曾对庭儿有过好颜色,对你又何曾搭理过。你说,我能不为你们的未来早做打算吗?阿兄虽与我有心结,但我始终是他唯一的弟弟。无论如何,我的妻与子,阿兄必会勤加照应。再说,西颢与我中略,今年可能就要开战了。” 
  听话至此,我诧异的看向叔父。叔父说完只是冲着婶婶微微一笑,而他的神色镇定自如,可聆音婶婶的脸,却白了。 
  “你打算上战场吗?” 
  “也许,我要陪在他身边。如果他要亲征,我肯定会跟着他去的。” 
  我不知道打仗和叔父有什么关系。
  可对于目前的局势,多少我也知道一点,我所生活的国家中略,为中洲五雄之一。西边的邻国“西颢”早年被“玄冥”所灭,近年来虽然听闻西颢皇子萧景之重新起兵复国,并称帝,其势如破竹。可西颢的强大与否,与我中略宁朝又有什么关系,即便打仗,又与身为文官的叔父有什么关系。 
  再笨我也知道,叔父职守与上战场无关。 
  可为什么婶婶会那样慌乱?叔父的话又有什么涵义? 
  没有人能回答我,待到婶婶抱着小堂弟走。我以为院落中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正想迈出去见叔父。 
  眼前却出现了一个人。 
  我想象不到的人。 
  那人是我的父亲,只是他的神色轻松得很,半点没有黄昏时我所见的严肃。 
  而叔父唇边,那一直浮动着的淡淡笑意,如今却带了几分浅浅羞涩和小小的兴奋。那双梦一样的蓝色眼瞳,看着我的父亲,叔父依然微笑。
  这两个人的关系,似乎与外人眼中的他们,有所差别。 
  父亲总说我还年少,而成人的世界,对如今的我而言太遥远。 
  似乎,真的如此。 
  他们的处事方式,我真的不懂。 
  *** 
  此时与父亲相见的叔父,似乎是不一样的他。 
  父亲,也不象平时我眼中的父亲。 
  父亲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看着前方的人,他的脸上满满都是笑。而我眼中温弱文秀的男子,如今显出的才是应该属于他的本色。 
  翩翩风雅,属于晋时的士族遗风在飘摇的落雪里,有着远离世俗的气息。 
  世人都说我的叔父象两晋六朝时的贵公子,纤细的身形与漂亮的容颜,绝好的文字与潇洒的举止,即便在市井言语中叔父也于俗人的世界很远。 
  父亲与叔父身上流着一样的血,同为东晋第一豪门谢家的子孙,有着“芝兰玉树”的雅号。人说我谢氏一族,如芝兰玉树生于阶庭一般,世代长青,香馥满堂。
  提起先祖谢安丞相,谢家人便为之自豪。我们,皆是谢家的嫡传子弟,先前我总以为东晋的士族指的大抵就是父亲那样的人物。 
  在我的眼中,已经久远了的士族与父亲,该是一体的。那时我听说,当朝的中书令谢默君阳才是士族中的第一人,对此我嗤之以鼻。 
  而今,当叔父站在我的面前,与父亲相对的时候。我才发现,世人的说法,才是对的。 
  即使血脉相通,父亲与叔父却决然不同。 
  父亲虽然雅正,却少了一份灵韵。那样飘逸而略略带点野性的气息,只有在叔父的身上,我才能见得到。 
  可是现在的叔父,与我看来却很纤弱。和父亲的高大相比,他显得那样玲珑。 
  幽蓝色的眼睛如今看去,是微蓝的颜色,浅浅的带着温和的笑,又带着一丝丝淡然的淘气。 
  “阿兄!” 
  “你这小鬼头,还真跪啊!” 
  父亲笑笑,走近他,拍拍叔父的肩。 
  父亲从来不曾这样待过我,而我记忆中向来严肃而沉默的父亲,对我的叔父与对我,竟是完全不一样。
  那时不知怎的,心里便淡淡升起一阵怨恨,我忽然对叔父有些嫉妒。 
  “阿弟知道阿兄需要借口下台,当然得努力为阿兄制造机会啊!” 
  左顾右盼,发现此时真是四下无人。叔父从地上爬起,我发现这个对旁人而言十分简单的动作,叔父却做的很是艰难。他的身子摇摇晃晃,而父亲扶起了他,轻轻地掸去身上沾染的雪,笑道。 
  “阿奴,别淘气,做戏可得做得认真一点。要是现在露了馅,岂不前功尽弃。” 
  闻言叔父笑而不答,父亲只是叹气,却不曾责备于他,疼惜地又拍拍他的肩膀。 
  我听父亲这样说,心下诧异。 
  难道那些事情都是伪装,如果父亲对叔父看似绝情的举动是伪装,父亲为什么能够做到滴水不漏? 
  他对叔父比我,要好上太多太多,父亲疼叔父如疼自己的孩子,可我并没有得到他的疼爱与眷顾。现在想起来,父亲平素的温文有礼,对我的关切,竟然是全无温度的冰冷。 
  暖意从不到他的眼底,父亲看人的时候,我一直觉得怪,现在才发现原因。 
  一切竟也只是虚幻,父亲的情分,在我看来都只是虚幻。父亲与叔父都有伪装,只是父亲的伪装,此刻让我觉得寒冷。 
  所谓真实是什么呢? 
  是现在的父亲对待我叔父的样子吗,和叔父相类的脸,温暖的笑颜,只为那个人而绽放吗? 
  如果是这样,那我算什么? 
  我这亲生儿子对父亲而言算什么? 
  激愤的心绪渐渐在心里弥漫,忘却了谢家保持清净心境的家训,我突然觉得累。嫉妒的情绪连自己都难以控制,我竟在心中诅咒叔父,我盼望着盼望,如果他不存在该有多好。 
  如果他不存在,父亲就算不曾关爱于我,可至少,我不会知道父亲关爱的滋味。不知道,不会有期待,心里也很知足。 
  一旦知道,心就会有渴想,而希望,往往如幻梦一场。 
  我早知道这点。 
  厅堂中的两人不觉我的存在,兴奋地小声叙着别情。只有天上的雪。象是知道我的苦闷,越发下得大了。 
  我不知道我的诅咒是否很灵验,那时我只是吃惊。没有任何先兆,叔父在雪中倒下。我看着他,在一瞬间昏迷在父亲怀中,他身上穿着的袄子外罩的白纱,在他倒下的那刻,随着他的倾倒在冰冷的空气中,如蝶般的飞扬。 
  此后叔父病了许多天,在这许多天里,他一直昏迷不醒。 



第四章  

  那夜来了很多的大夫。 
  叔父的病况我不清楚,可看到来了那么多的大夫我很想笑。 
  我听说叔父得的只是小小风寒,而为叔父医治的太医却有三十多人。据说这些大夫都是太医院医术拔尖的佼佼者,个个白发苍苍,却在年轻的陛下面前,冷汗直流,那模样在我看来-- 
  十分可笑。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在看了父亲对叔父那样的眼神,温和而慈祥的眼神,亲人之间血浓于水的眼神。我心中对叔父而生的恨意竟是那样浓郁。 
  这几天的天气也不好,阴阴暗暗的。不曾出过太阳,也没有晴天,不停下着淅淅沥沥的雨。 
  哪里来得春雨连绵,不识趣。 
  我心乱如猫抓,我担心着父亲会看出我对叔父的恨意。因为府中只有我对叔父的病情表现得无关痛痒,我毕竟年纪太轻,学不来父亲那般深沉的城府。而我的母亲对叔父的病情虽然也同样不甚在意,但父亲从不关心她,只有我呆在父亲身边。 
  可父亲也没有注意到我,也许我该庆幸,可我只觉得悲哀。 
  很快我也发觉不对了,如若是小小的风寒,父亲不会这样的焦虑,而陛下,日复一日的对着那群号称“医术通神”、“华佗再世”的太医们咆哮。 
  而叔父一直都没有醒,这些时日,他没有醒来过。 
  试探的,只是出于好奇,我决不承认我对叔父也有关切,我问父亲他的病况。 
  父亲没看我,只是无言地叹息。我看到他的手握成了拳头,捏得很紧。 
  府中人的生活都被这样突如其来的事打乱,而陛下关心的人似乎只有叔父,对于婶婶和我的小堂弟谢庭来说,他们成了无声的存在。 
  如我一般无声的存在,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父亲虽然派了很多的仆人伺候,可是自己却没有去过那个院子。只有裴元度跑里跑外,照顾着这两个人。 
  但在外人看来,云阳谢府一切如旧。 
  只有我的日子变成一团糟,因为我的同窗,都知道当朝中书令,人称“谢郎”的人是我的亲叔父。 
  于是他们便不住地向我打探消息,眼里满是绿油油的光,兴奋无比。就连谢家远近的族中亲戚小儿辈,也迢迢地赶来问我。 
  于是我的日子便越发混乱了。 
  乱中,我突然想到叔父的做法,面对别人听说他总是很灿烂地微笑着,但谁也看不出他的想法。我不想照着他的样子去做我的事,可我也没有别的人可以参照,我没有父亲那样威严的气质。 
  没有人会听我的,父亲当家,我便不算什么。 
  我只能学叔父,有时觉得这样的我,也很可耻。 
  可我没有办法。 
  *** 
  今日到了月阁,一如这几日,课堂上热闹得象在市井之中。 
  我装做镇定自若,慢慢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还没坐稳,就看到一旁的同学们已经是一副蠢蠢欲动的模样,欲冲我扑来,头就开始疼。 
  怎么他们还没吃够钉子啊,再问,我也什么都不会说的。 
  月阁素来清净,如今这么吵闹,怎么先生也不管管?想着的时候,眼不由看向门外,看到教书的聂先生在外边悠闲自在地踱步,半点不管是非,我无奈地看看自己的四围,发觉自己的事还是得自己解决。 
  从没想到月阁之中也会如此,我很想叹气。 
  月阁何地? 
  它是谢家家学。
  在谢家远祖跨海迁移至中略就已开办,为谢氏族中子弟,同是与谢家同气连枝的世家子弟,读书的地方。 
  不仅请来的先生学问一流,在其间读书的子弟也需经过族中大老的亲自考评,才有入学的资格。云阳谢家五百余年家史,在月阁中读书而成为朝中名臣、民间名士的子弟不计其数。因此,能进月阁读书是小辈们很值得骄傲的一件事情。 
  但这几天月阁的气氛,却与平时不同。也许是众多的大人物齐聚云阳,近年来分外少有,所以连这些心高气傲的士族子弟,也乱了心。
  我成了焦点,虽然我极不情愿。 
  当朝的风云人物中书令谢默君阳,就是我的叔父。而他名气虽大,但对世人而言,却是个迷。 
  世人很少看见叔父,叔父上朝大多坐车,很少骑马,叔父也不常在外走动。只是偶尔的几次露面,就成了市井的流言焦点。而叔父的流言虽多,可以断定真假的却不多。越神秘就越想知道他的事,却又偏偏没有渠道可以知晓。 
  于是就如方才那样,有很多的人很想问我,谢相是什么样的人。 
  我很烦,但我又不能因为不想回答把同窗都得罪了。再不愿,也只能学着叔父对人的态度,只是笑,却不回答。而我发现,这样待人,其实可以避开很多的麻烦。 
  但只有一个人,我避不开。 
  那便是我的夫子,聂先生。聂先生为人极好,只是脾气稍嫌暴躁,但这无损他在学生中的威信。先生授课也好,而原先,叔父也曾是他的学生。 
  但世人皆以为,叔父是已故当世第一大儒、汉山先生顾震的弟子。很少有人会记得,还有个聂先生教过叔父。 
  聂先生很关心叔父,他知道叔父晕倒在地的时候了。脸上竟然有一丝隐忧,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沉稳的夫子,会有这样的表情。 
  “他还好吗?” 
  休息时分,素来不管闲事的先生说话了。但面对先生的问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回禀先生,弟子不知。叔父被大哥带走了,弟子也来月阁上课,他的情况,弟子不清楚。” 
  “是吗?他的身体一向都很差,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才好。”先生也和父亲一样,只是叹气,我不禁起了疑心。 
  “叔父的身体很不好吗?” 
  低声,我问。 
  “他的身体岂只不好,简直已经……”叹了口气,却象不想我知道,聂先生幽幽地岔开话题。“这孩子来月阁的时候只有六岁,还是个小淘气。个子就只有那么一点点大,性子却野,老是把这里弄得鸡飞狗跳。又是多年不见,不知道他现在会是怎么一副样子。” 
  先生的眼里,满是怀念的笑。而我不知道,小时候的叔父,竟和我那看似淘气活泼的小堂弟一样。我突然又想起了那个玄衣人,叔父昏倒之后,将他抱回卧房的人是那个玄衣人,听说他唤作“谢奇”,是我的大哥。 
  我突然很好奇,他们旧时的样子,我不知道的,属于他们年少的故事。 
  “先生,那时我大哥又是什么模样?” 
  “谢奇,他啊!”先生闻言微笑。“他老是被阿默气得咬牙切齿,偏偏一看到那孩子脸上,装得十分可怜的表情,就第一个跳出来打抱不平,也不管是谁不对。真是个傻孩子!” 
  先生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说道。而我想着叔父与大哥的相处,也想笑。突然我又想起一个问题,为什么叔父的存在,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呢? 
  即使那夜过后,我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把叔父赶出去。隐隐约约,我有点眉目,可我又什么也想不出来。 
  “先生,叔父和父亲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叔父回来之前,为什么父亲没有提过叔父的名字,一次也没有。” 
  只有在喝醉的时候,夜深的时候,父亲才会沉默的,在纸上写着那一个又一个的“默”字。 
  “因为阿默被你父亲赶出了家门,从族谱上删去了他和你大哥的名字。连你曾祖母、祖父病逝,他迢迢千里前来奔丧,还是被你父亲拒在门外。” 
  他回来过吗?我吃惊地看着先生,先生微微点头。 
  “记得那天雨下得很大,我见阿默那孩子拼命地敲门,可你家的门就是不开。那时我第一次见这孩子在哭,那么大的雨,只是见他,不停的在泥泞的地上朝着你家门磕头……” 
  我想起七年前的那夜,我的曾祖母、祖父,在同一天过世,他们头七的那天,半夜的时候,我听到的原来不是错觉,而不是象父亲所说的,外边其实空无一人。 
  当真有人在敲门,而那人,是我的叔父。 
  “先生怎么知道的呢?” 
  风也淡淡的,这个时候,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先生,其余的人,都去吃午饭了。我想知道多一些事情,也不愿吃饭,就陪先生坐着说话。 
  先生只是叹息,不停的叹气,自从叔父出现以来,在我身边的人都经常叹息。叔父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一团又一团的迷雾笼罩着我,我越发好奇。 
  “那时我去你家祭奠你的曾祖母与你祖父,下车的时候就听到阿默凄惶的声音。他见了我,就朝我不住地磕头,他说他是进不去了,请我把他的心意带进去给他的亲人……后来我才知道,这孩子是一个人回来的,他五天五夜不停地赶路,可是回来了,却没有人放他进门。” 
  “这孩子的身体不好,我祭拜出门,以为他已经走了,却看到他还守在门前。雨下得这么大,天这么冷,夜那样的黑,他就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门口。我劝他回去,这孩子只是摇头,说要尽人子之道,虽然看不到亲人最后一面,至少也要送他们走……” 
  先生的话渐渐地低了,面上的表情不知是悲是喜。 
  “这孩子大了呀,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这孩子长大了。可那个时候,我却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这孩子大了,我应该觉得欣喜。可为什么,长大的代价会这么大,竟连他的笑容,都要夺走……那个刚到月阁时的孩子,是那样的天真而又淘气,脸上从来都是笑意盎然,可是再见他的时候,这孩子的眼神却变得那样的哀伤……” 
  先生有些失神,象是回到了过去的夜晚。我咀嚼着先生的话,想着失去笑容的他会是什么样? 
  我想着,却想不出。不管悲哀还是喜悦,脸上都有着淡淡微笑的那张脸,我想不出,那个人没有了笑容的样子。 
  “先生,为什么父亲要把叔父赶出去?” 
  略略带了点胆怯,我问聂夫子,我不知道先生可曾知道父亲与他之间所发生的事,可我想,我能问的人,也只有先生了。先生并没有回答我,却问我一个无关的问题。 
  “旭儿,你喜欢你叔父吗?” 
  吃惊地看着先生,我迟疑,却还是点头。我不喜欢他,虽然他的模样那样的可亲。可是见了他,我该称为“叔父”的男人,即使是昏迷不醒的他,我也还是忍不住想要靠近他。 
  很矛盾的心情,我知道,却又无法控制自己。 
  “很多人喜欢他,也有很多人讨厌他。在朝中,阿默立足其实很艰难,若不是陛下的保护,而他又不想靠陛下的庇护,他也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先生想说什么?” 
  我打断先生的话,我想先生也许要我自己去领会。可我毕竟天资驽钝,无法象先生所想,自己就能明白所发生的事。 
  “唉,你这孩子为什么一定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呢?若我今日不和你说个明白,你是不是还想去问别人?” 
  “是的,谢旭想知道当年发生的事。” 
  “如果别人说,可能会有所歪曲,还是我告诉你吧!”先生提起笔,在纸上写下八个字给我看。 
  “断袖之爱,分桃之亲。” 
  我正想念出声,先生却朝我做掩口的手势,他警觉地看看了四周,发现无人在场,才小声地对我说道。 
  “当心隔墙有耳。” 
  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事,在世人眼里,男人与男人肌肤相亲是罪。看先生写的话,再想到那时叔父在陛下怀中无力地挣扎,与陛下那样怜爱的举止,与叔父有关的人的谈话,我已经明白这两个人的关系的确非比寻常。 
  断袖分桃,说的就是同性之爱。 
  身为臣子竟然与陛下有染,这传出去太难听了,谢家怎能容忍这样的侮辱,怪不得父亲会把叔父赶出家门。 
  “这是耻辱啊!” 
  我不由惊呼出声,先生却冲我摇头。 
  “你想的只是一半的缘由,还不是最主要的理由。无论那孩子气度如何高华,无论陛下有多么圣明,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爱,是违背人伦的,更何况,还是天子与臣子的爱呢?你想你父亲是南方士族的领袖,定是容不下那孩子的逆伦之举,才赶他出门的,是吧?” 
  我点头,这是当然,世人不都是这样认为的吗。 
  “错了,错了啊!大郎何等人物,岂会拘泥于此。魏晋士族遗风,你家独得真传,又么会计较这些。就算阿默与陛下在一起,大郎也不会计较,只要阿默过得好,便罢。大郎是在担心阿默,旭儿,你知道吗?” 
  我摇头。大郎是父亲的小名,先生为父亲的恩师,唤父亲小名自无不妥。可是为什么先生这么说? 
  “自古伴君如伴虎,天子宠臣少有善终。就算阿默能得陛下一时的欢心,又能够持续多久呢?云阳谢家于天子,始终是隐忧,那孩子牺牲自己想保护自己的家族,你父亲怒的是这点啊!大郎只有阿默这样一个弟弟,阿默又是大郎一手抚养长大,阿默这样糟蹋自己,大郎如何不怒……” 
  和陛下在一起,是糟蹋自己吗? 
  这个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呆呆地看着先生,我哑口无言。 
  “先生,话不是这么说的吧!” 
  先生没理我,象是自言自语,又道。 
  “阿默那孩子生性倔强,决定什么事从来不走回头路,大郎怎么劝都不听。而每次占卦,这孩子得的都是夭逝之卦,磨难无数,只要不在陛下身边,他就能少受些罪。这是大郎身为兄长,对弟弟的那片心,可阿默那孩子听不进去,所以大郎才把阿默赶出家门……那孩子命定早夭啊!” 
  喃喃的,喃喃的,先生的话越来越轻了。他略显悲伤地看着我,我顿时一惊。 
  难道叔父真的病的很严重吗? 
  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众人如此紧张,似乎那早夭的说法也不是空穴来风。 
  无由的,我想起叔父走路时的样子。一点也走不快的,慢如乌龟踱步的样子,没有人搀扶,走路便是摇摇晃晃的样子。 
  我想到了他走路时的样子。 
  晚上,我第一次主动的去探望叔父。我想,或许我能再知道些什么,那个人身上的迷,于我,实在太多了。 
  而他依然未醒。 
  *** 
  叔父在家的居所,名曰“听雨榭”。 
  云阳谢家占地甚广,府中有一小小的湖,叫做“冷湖”,湖中种着远近闻名的墨荷。而“听雨榭”,就建筑在湖面之上,墨荷之上。 
  如今天正寒,墨荷未开,而它的叶子却不若别的荷花,还是绿的,没有萎谢。 
  远远望去,水蓝蓝,满湖的荷叶苍翠欲滴。平素阳光正好时,“听雨榭”顶上覆着的绿琉璃瓦,有种灿烂的光辉。而在下雨的天气里,雨水滴答在绿琉璃瓦上,会发出如乐曲般动听的音符。 
  此刻大雨倾盆,如注。可我无心听那乐音。 
  叔父的卧房与外间不同,很少仪卫保护。想来陛下也需要些私人空间,因此我也见不到几个人。 
  卧房里面燃着淡淡而好闻的墨荷香,我只看到里面一个明黄色的身影靠在床边,正在替床上的人敷着冰枕,专注到连我走近他身边都不知晓。
  叔父似是未醒。 
  安详的面孔上面色红润,却是太艳了的潮红,象是还没有退烧的样子。而叔父微翘的嘴角上扬,象是好梦正浓,看得那照顾着他的人脸上也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不知道昨夜陛下是否一夜未眠,看他,瞧见一脸的疲惫,可陛下看护昏睡的叔父,眼神与手,都是同样的温柔。 
  屋子里静静的,只有淡淡的香气迤俪,陛下痴痴地看着叔父平静的面容,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叔父的卧房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喜乐洞天”。所谓洞天,是借道家洞天福地之说,希望这样的名字,能给住在其间的人,带来平安与幸福。
  何谓喜,又何谓乐,住在里面的人,又真的有喜有乐吗? 
  我不知道,只是看着那一对人,却让人有种淡淡地心动。喜乐洞天,也许此时此刻,他们有喜有乐有平安。纵然,里面有人病着,也有人不眠。 
  我突然有些羡慕起这样的气氛,我突然也有些不太责怪叔父。 
  虽然,我的嫉妒与责怪,并无理由可言。 
  屋内很暖和,暖和到连身为病人的叔父,睡觉都不太老实。叔父的双足露在了锦被外边。而陛下无事,正在把玩着叔父的足,叔父的双足明明如蓝田白玉般的白皙,却又不知为何,在陛下的手心里,便染上一层浅浅的红意,看上去微微带着一点□□气息。 
  看得我不由脸红,目光一侧,便瞧向另一边。 
  此时我却看见,叔父的脚底有着一排排青白的小孔痕迹。 
  一排又一排的,青白的伤痕。 
 楼主| 发表于 2009-8-26 21:11: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远远看去,是一湖的碧水微波。 
  叔父的居所,为云阳谢家最美的景致所在。无论何时到来,都会有心旷神怡的感受。 
  此时屋内的墨荷香已经燃尽,而我也在这里呆了好久。香烟的迷雾散开之后,屋子里的一切都尽入眼底。只是陛下这时也并没有发觉我的存在,他只是微笑地看着那张熟睡的容颜,为那个人盖好被子。也---勤快地换着冰枕。 
  陛下的目光柔和得不象是个皇帝,太温柔。而传闻中的陛下,该是雷厉风行的人物,为何在我眼里,竟是这般无害。 
  想着,一时之间忘了自己是在陛下前面,我的手不小心碰到了桌上的镇纸。 
  “啪”,镇纸发出的声响清脆,惊动了床上的人。 
  我只见叔父微微地,似乎不愿意被人吵似的,往陛下怀中去偎去,稚气地用被子捣住自己的双耳。那样的动作就象一个孩子,一个还未长大的孩子。而那双湛蓝的眼瞳没有睁开,睡意还浓。 
  陛下看了我一眼,眼中有淡淡的责备,似是怪我太莽撞。我满脸通红地低下了头,又见他轻轻的把在怀中好眠的人抱回被里。 
  正欲开口,他却皱起眉梢,示意我禁声,起身朝我招手,让我跟他走。 
  又摸了摸依然不醒人事的叔父的额头,陛下轻吐一口气,像是放下了心,领着我出了房间到走廊上。 
  到了门口,我又想说话,陛下还是示意我禁声。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走远,距离叔父的卧房门有一段路程,他方才对我笑道。 
  “君阳还没醒,你若是来探他,过几日再来吧!” 
  “叔父到底得了什么病?” 
  我问,当自己没听到陛下的逐客之意。 
  “也没什么,老毛病而已。君阳身体太差,每隔个三五天就会发低烧。那夜跪的太久,身子吃不消,现在他已经退烧了,不用太担心。” 
  陛下的语气极低,瞧了我一眼,像是很不满。 
  我莫名其妙,陛下在气什么,让叔父跪的人又不是我。 
  “只是发烧,会昏迷那么久……”话未完,就被陛下瞪了回去。 
  “君阳的肺也不是很好,天气太冷,加重了他的病情。”陛下不是很情愿的,向我解释。 
  但陛下毕竟是陛下,这些事他根本无需说给我听。正在奇怪,他又说道: 
  “你回去,把朕的话一字不漏地重复给谢岷听。君阳如今只剩半条命,稍有差池,那个所谓的卜卦就会成真。他要是真心疼自己的弟弟,就别再折腾他了。他的身体,可经不得折腾。” 
  谢岷是父亲的名字,虽然父亲对我不好,可是陛下这么轻率直呼父亲的名字,我还是有点不高兴。直呼一个人的名是很不礼貌的行为,虽然作为一个皇帝而言,他叫一个人的名也不算什么。 
  “陛下不能当着我的面,这样直呼父亲的名。” 
  “朕难道叫不得谢岷?”陛下的脸突然凑近我,淡淡地问,眼神里却有一丝火光。 
  “是,在人子面前直呼他父亲之名,不当。”我脱口而出,就算陛下杀了我也不怕。我以为他会恼,却不料陛下竟朗笑出声。 
  “不愧是云阳谢家人,脾气性格就象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当年君阳第一次上殿面君也是如此,甚至比你更胜一筹。”见我疑惑,他又道。“朕不过只是叫了他爹的名讳,这家伙竟然在大殿之上哭给朕看,让朕尴尬得差点下不了台。” 
  “陛下本来就不该直呼祖父的名讳,何况……”我顿了顿,偷偷看他,陛下脸上倒没有什么异常。见我看他,陛下说话了。 
  “朕明白,云阳谢家宗魏晋古风,最忌别人直呼长辈名讳。” 
  只说了一句话,陛下就不说了。可他既然知道,为何还是照犯,瞧着陛下倨傲的面容,我闷闷。我也知道他是皇帝,指望一个皇帝向我道歉不太可能,也许,他也从未试过向人赔不是。 
  “……” 
  于是我只是无言,陛下则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 
  “你好象很不喜欢君阳啊!” 
  “没有。” 
  是真的我也不承认,何况连我自己都理不清楚自己的感觉。呐呐地开口,却看到某人一脸如狐狸般的笑。 
  “朕想也是。” 
  听到这样大言不惭的话,我气结。 
  “陛下未免武断。” 
  也许初生牛犊不畏虎,即使在陛下面前,有时我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话一出口知道要糟,心里咯噔一下,再抬头,陛下的神色果然不太好。 
  “武断?当初是谁硬是赖着朕的君阳不放!!” 
  “我不知道。” 
  “你忘了你小时候,君阳抱过你吗?” 
  “我不记得。” 
  我抵死不承认,对这我也实在没有印象。见我如此,陛下笑了。 
  “你小时候特别喜欢君阳抱,一离开他你就开始哭。”皇帝摇头。“那个时候你才两岁,却喜欢把君阳粘得紧紧的,那段日子朕整天想着就是怎么离你远点……” 
  “叔父见过小时候的我?” 
  我好吃惊,不由狐疑地问。 
  “十年前朕和他回来过一次。”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微风轻卷过湖水,泛起淡淡的波澜,而此时陛下的神色,却显得越发柔和。 
  “朕啊,可是千托万求他,他才答应让朕这--他说是丢人现眼、毛手毛脚的皇帝住进来。朕从来没被人这般嫌弃,可是看了他淘气的笑,却什么都忍了下来。也是在这听雨榭,朕和他一起看日出,看月升,数星星,听雨声……” 
  象是回忆起了什么。他的话不象是对我说,倒象在自语。 
  “那个时候的君阳好活泼,虽然足已半废,成天还是拖着朕东溜达西溜达,一点也不安分守己。又很爱赖床,还爱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他和朕说好要一起看日出,结果第二天早上却爬不起来,朕死拖活拖地把他从床上拖出来,他还踹了朕好几脚。这么差劲的睡相,这么多年,连你都这么大了,可他,连一点进步也没有。” 
  言及于此,陛下摇了摇头,但他脸上看似无奈的表情里,却带着春风般柔和的甜蜜。 
  “那叔父不是和小堂弟一模一样了吗?” 
  突然想到和皇帝的形容如出一辙的小堂弟,我突然很想笑,连沮丧和失落的情绪,都亮了那么一点点起来。 
  这几日我虽不常见叔父,却经常见到那小小的身影。叔父病了,父亲全部心力都在叔父身上,哪得闲暇照顾那对母子。 
  而从他们身上,我总是想起我自己,于是我每天都去看看他们过得好不好。因此我也知道,小堂弟--谢庭的事情。 
  不料提起我那小堂弟,陛下神色竟气愤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别和朕提他,这小东西仗着与君阳有血缘关系,老是缠着他不放。”愤愤不平地小声嘀咕,陛下当真很气愤。 
  “还有萧月仪那个狡猾的女人,现在还不肯对君阳放手。明明都已经是出家作女冠了,还老是偷溜出来看儿子,还顺便探访君阳。探访探访,谁知道这女人是什么意思?偏偏朕拿这母子俩还一点办法也没有,……”气呼呼的,皇帝眼露凶光。 
  萧月仪,就是那位世人所说的,出家作女道士的那位女子,小堂弟的生母吗? 
  听陛下所言,那个女子,也当是不凡。至少,能把陛下气成这样又没办法的,就很了不起。我突然对这未曾谋面过的女子起了一层淡淡的钦佩。 
  为什么连在叔父身边的女子,皆这样的不同凡响。我不由开始思索,但我没接着问陛下,只是小声言道。 
  “再怎么说叔父也是小堂弟的爹,陛下这样态度,不好吧!” 
  我淡淡地说道,陛下也实在不太象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和他说话,其实也挺有趣的。 
  “那又如何,他是朕的君阳,不是别人的君阳,为何朕还得与别人分享他。朕没有这样的雅量,朕也没有与人分享的心胸,和个死人抢君阳的心已经够烦的了。再多一个朕哪里吃得消?” 
  小声又小声的嘀咕,到了末尾几字,陛下的声音轻到我几乎听不清。 
  “……” 
  我又无言。 
  “你这是什么态度?” 
  陛下一脸不满,而我叹气。 
  “陛下很喜欢叔父吗?” 
  这不是废话吗? 
  陛下的眼神如此告诉我。好吧好吧,看来是非常喜欢,我又叹气。 
  “那,陛下所言,那个死人指的是谁?” 
  一时之间也想不出自己该说些什么,脑海里一下子蹦出陛下所言的“死人”。虽然很想当作自己听不见,可是好奇心始终还是占了上风。我大着胆子问出声,没想到陛下一脸阴沉,瞪着我,一言不发。 
  “那个人是谁你无需知道,总之君阳是朕的,就算是朕西归极乐,朕也要带着君阳去。” 
  我不曾想到,自己一句无心的话语,会带来陛下如此激烈的反应。而我此时方才发觉到一点,与叔父的遮遮掩掩不同,陛下认为他与叔父的关系倒是光明正大,言语里无一丝的犹疑。 
  听了陛下的话,我吓了一大跳。 
  普通的人,假使他们相爱,一方死去,不是应该祝福另外一方幸福吗?而陛下,竟然要所爱的人殉葬。我知道他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因为他的眼睛,很认真也很严肃。 
  “这太不公平。陛下可曾想过叔父的想法?叔父难道愿意死吗,叔父是人不是可以让陛下随便玩弄的物品!” 
  我知道我的话过激,天之骄子的皇帝可能会发火,虽然心里对叔父依然有不满,可是他毕竟是我的血亲,我又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听到这么残酷的话语。 
  “就是因为朕喜欢他,所以朕不能丢下他一个人不管……” 
  未若我想,陛下没有发火,深邃的眼睛里尽是深沉。 
  “君阳是个很害怕寂寞的人,如果朕留下他一个人走,那才是残忍。爱上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你还太小,你不懂看不到自己所喜欢的人,如果不在这个世界上,会有多么的痛苦。” 
  陛下拍拍我的头,注视着我迷惑的眼,他微微地侧过头。 
  “君阳已经尝过一次那样的痛苦了,再让他经受一次,他根本没办法负担的了,朕怎么忍心让他再那般的难过。人人都以为他为天子宠臣,意气风发,过得很好。可是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有一半是空的。你不了解你的叔父……” 
  话到尾声,陛下的语调突然得意起来,好似他才是这世上最了解叔父的人。那般得意洋洋,我忍不住冷冷地丢出一句。 
  “陛下就很了解叔父吗?”
  “你最喜欢你叔父哪个地方?” 
  他没有回答我,却问我一个问题。 
  “眼睛,叔父的眼睛好漂亮,和祖母一样,都是流光溢彩的‘天苍眸’,让人一见了就喜欢。” 
  陛下问的太突然,想也不想,我答道。那天雪地里的叔父,给我印象最深的地方,就是叔父那双眼睛。待回过神,我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话,顿时懊恼地闭上嘴巴。 
  再看陛下,他的眼里都是笑。似乎在说,你还说你不喜欢你叔父。我困窘地撇过头,却又被他话所吸引,又把脑袋转了回来。 
  “朕和你不同,朕喜欢的是君阳的固执与勇敢。” 
  *** 
  方才陛下微笑着点头,我以为他的想法和我一样,而他却悠然神往的告诉我另外一个答案。 
  “固执?勇敢?” 
  我不解。 
  “一个小小的中书舍人敢在半夜三击‘惊雷鼓’,硬生生把好梦正酣的朕从床上轰下来,这样的人,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他怎么会没有勇气?” 
  陛下的笑颜突然有点苦,像是回忆起了什么。 
  “‘惊雷鼓’?”那是什么东西,只是敲鼓,也能叫勇气吗? 
  我不明白,陛下叹了一口气,对我解释。 
  “‘惊雷鼓’,立于皇城门口。天下人,只要是我中略子民,都可以敲,都有资格敲。只要是敲‘惊雷鼓’的人,无论是谁都可以谒见朕。‘惊雷鼓’响,无论朕在做什么重要的事,都要停下出来接见击鼓的人。因为如不是有天大的事,不会有人去敲这‘惊雷鼓’。” 
  “那敲这鼓的人不是很多吗?” 
  天底下想见皇帝的人可多了,自然想求皇帝给帮忙的人更多,那陛下一定很忙。我偷偷瞧着这自己想来应该很“可怜”的陛下,却发现他在摇头。 
  “错了!我宁朝取得中略天下一百八十多年来,只有十五个人曾去敲这‘惊雷鼓’。” 
  “咦?” 
  这么少吗?我吃惊地抬头。 
  “皇帝岂是这么好见的。敲‘惊雷鼓’,自然可以立时见到朕,可是击鼓的人也要走过一段由针板所铺成的路。有很多人,还没走完针板路,就因流血过多而昏迷,此后再也没有醒来过。且即使走过了针路,朕也不一定会准许那人的请求。天底下的人,有几人这么傻,肯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陛下感慨,低声说道。 
  我默然无语,低下了头,突然想起方才我所见到的场景,叔父脚上那一排排似针孔般的灰白痕迹,还有他慢如龟行的脚步,心猛然一惊。 
  “陛下说叔父敲了‘惊雷鼓’,难道叔父,就是走了针路才见到陛下的。” 
  见陛下点头,我吃惊地捂住嘴。 
  老天! 
  这怎么可能!!
  “那天他所走的针路,还比别人都要长,因为朕当时的心情不好,好不容易才歇下。突然听到世宁说有人敲‘惊雷鼓’,朕气极了,于是吩咐宿卫将那针路铺长一些。直到朕升殿,才发现击鼓的人是君阳,可那个时候已经太迟了。朕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吩咐撤去针路,规矩是不能破的,即使朕为皇帝也一样。” 
  陛下有些感伤,他的话里有说不出的歉疚。而我关注的不是陛下的反应,而是那时的叔父。 
  “叔父都不害怕?他不怕疼吗?” 
  想到那样的密密麻麻的针路,闪着寒光的针尖,我都觉得毛骨悚然。那时的叔父,怎么会不害怕呢!他为什么要走那针路,他为什么要走?
  “他很害怕,其实他一点也不勇敢。朕看得很清楚,他盯着那条长长的针路,脸色苍白的和纸没什么两样,肩微微的有点哆嗦,拳头握得紧紧的,唇上连血都咬了出来。” 
  “那个时候君阳还很小,正是血气方刚的少年。朕见他那么害怕,也实在不忍心他受这种罪,于是破例打算让他回去。反正他有事可以上表向朕奏事,没必要来走这针路,可他却拒绝了朕。他说有事要见朕,请朕听他说话。”
  “那后来呢?” 
  一颗心就象要跳出来一样,我紧接着问。 
  “那天朕的心情真是不好。朕谁也不想见,谁的话朕也不想听,朕拒绝了他的请求。朕那天为什么要对君阳说,要向朕奏事便得走针路,所谓规矩,不能破。” 
  “朕没想到这个年少而单薄的孩子,会真的去走那针路。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咬着牙,依然是微颤的肩膀,而他却毫不迟疑的走上针板。君阳开始走得很快,后来渐渐的慢了,朕看到那条针路上都是血,君阳的白袜子变成了血红色,像是流也流不完似的一直不停地流着血……” 
  陛下的声音低了。 
  “开始他的脸上还有笑容,后来他的脸色越来越差,走完针路的时间其实很短,可当他走完最后一步,整个人已经撑不住了,他就这么倒在了地上。那样的时候,他脸上还有笑,朕脸色都开始发白的时候,他却在对朕微微的笑。” 
  “可那个时候,他已经站不住了,而朕也吓坏了,朕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血。朕叫来太医想为君阳治疗,可是他一概摇头,他只要朕听他的请求。” 
  “叔父请求陛下什么?” 
  “你知道吗?君阳敲‘惊雷鼓’走针路来见朕的理由竟然是他的下属,一个犯事被捕入刑部大牢的下属母亲病危,想见她儿子一面。君阳竟然是为这种小事,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来敲‘惊雷鼓’,他来见朕,不是为了自己,而为了这样的一件小事,他的腿都可能废掉!那个时候朕觉得他就象个傻瓜。” 
  有一瞬间,我怀疑陛下的话语,就象陛下所言,叔父位列中书舍人,乃是陛下近侍之臣。他有向皇帝上奏的权利,也不是非去敲“惊雷鼓”不可。既然他并不需要那么做,他也没有这么做的理由,而他却这样做了。陛下语焉不详,莫非当时还发生了什么事不成?
  或许,或许陛下看出了我疑惑的目光,他转过头去,盯着在暗夜里闪着波光的湖水。
  “京城与云阳不同,云阳海运发达,为商贸方便,因而白日夜里都不禁人行走。而京城乃是重地,夜间宵禁,未奉圣旨,不得夜行。你知道这点吗?”
  我摇头,我长这么大,不曾离开过云阳。外间的世界,于我,只觉得陌生。
  印象中的云阳,白日和黑夜,都是一样的热闹。
  一时,想像不出夜晚宵禁的京城会是怎生模样,隐约,觉得那是一个寂寞的城市。
  耳旁,传来陛下幽幽话语。
  “在京城,傍晚街鼓敲过之后,各街各坊严禁夜间行走。跨坊擅自夜行有罪,但一坊之中却可随意无限制。此人之母说巧也巧,竟与君阳同居一坊,其子又为君阳下属,家属多少知道君阳为人。那夜老母思子成疾,而那个下属第二日便将处决,家人恐老母等不到去刑场见儿子最后一面便去世。便去央求君阳进宫朝见朕,央朕让他们母子见一面。他们只道君阳做官,中书门下之臣又为朕近臣,他求见于朕很方便。可他们不知道国法无情,即使是朕的幸臣,也不能违反禁夜行的规矩……”
  “照陛下所言,叔父怎么可能平安无事地去敲‘惊雷鼓’?”
  我问。陛下这样说法,即是指京城禁夜行,违反者不论贵富贫贱,皆以罪论处。叔父看上去就是半点武功也不会的文弱书生,要说他深藏不露,乃是高手,我是不信的。
  就这样的他,夜里怎么能够一个人跑到皇城前去敲“惊雷鼓”,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君阳半点武功也不懂,可是他的侄子谢奇是一等一的高手……”
  “高手,陛下说我大哥是高手?”
  忍不住,我打断了陛下的话。语音未落,一双威严的眉目已经扫了过来,他象是不太高兴。
  我默然住了声,他又道。
  “是啊,也不知道君阳从哪里想出的歪理,认为禁止夜行就是不准许半夜走路,结果叫谢奇背着他走屋顶。谢奇那家伙武功高,又和君阳同个鼻孔出气,年轻也不懂得考虑许多。就带着君阳走屋顶前来敲‘惊雷鼓’见朕,记得那时这两个人从屋顶上跳出来,说自己要敲鼓,把值夜的大内禁军吓了一跳。那些笨蛋也不知该怎么处理这样的事,结果又惊动了朕……”
  “既然大哥武功那么好,为什么不直接去见陛下呢?他走屋顶不是很熟练吗?”
  不知是怎么滋味,我觉得有点羡慕,又有点嫉妒。大哥和叔父的情谊竟然这么好,而我,什么也没有。
  “敲‘惊雷鼓’见朕情有可原,如若无视禁军,私自穿越宫墙,面见于朕。按我大宁律例,其罪当诛……就算是胡闹,也该有个分寸,你说是不是?”
  怎么都觉得皇帝的话里带刺,刺得我浑身不舒服,可我不敢瞪他,只能忍气吞声。
  “可是为什么叔父要走针路,陛下您说叔父夜敲惊雷鼓是不得已。可为什么叔父一定要走针路,他现在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值得吗?”
  叔父不是苯人,他为什么不为自己多想想?
  我不懂。
  陛下叹气。
  “他说,他想起了他的娘。在看到那个母亲呼唤自己儿子名字的那刻,君阳说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如果一个母亲病危,她想见自己的儿子,只要同为人子,都应该体谅一个老母亲的心。无论她的儿子是谁,或是犯了什么样的错,母亲的爱没有过错……如果因为一个老母亲的心愿,即使要他付出再大的代价,他也愿意。如果等到明天,他可以不急,朕也可以不急,可是那位老母亲等不下去。君阳说那位老妇人已病危到只剩下一口气,如果不是事态如此,他不会出此下策,深夜来见朕。如果那位老母亲在今夜突然撒手人寰,见不到儿子,岂不是让她遗憾一生。如果朕不愿意去听,不愿意去想,那他就去走针路……就如朕所言,一切按规矩办事,他做了,朕便不能不答应。”
  我沉默,突然有些理解叔父的想法。
  我也想起我的娘,想起娘平时的慈爱,想起娘在深夜还不眠,为我纳鞋底的身影,突然我理解了叔父的想法。
  娘,或许代表内心中,最为柔软的一块地方吧!
  突然我有些想知道陛下当时的想法,陛下又是怎么想的呢?
  “陛下,当时您心里又是如何想的呢?” 
  我着急地问着,接下呢,接下来陛下又如何。 
  “朕忘不了他那时的神情,他见到朕听到他的请求之后愕然的神态,他见到了朕的不以为然,还有一旁众人窃笑的声音,他都见到听到,他知道朕在刁难他。他知道朕不想听,可是他努力去做,他让朕不得不看他……” 
  “他紧盯着朕,像是在祈求朕答应他。他问朕,朕有没有想到自己的母亲?那双眼睛里闪亮着勇气与无所畏惧的光芒,朕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朕的心所受的震撼。那时朕也正逢朝中的权力斗争,朕很累很累,累得都很想放弃的时候,却让朕看到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孩子身上,所散发出的勇气。” 
  陛下喃喃自语,他瞧着我,露出一抹悲哀的笑容。 
  “某种意义上说,是君阳救了朕。因为他的勇敢,让朕对自己的未来也有了信心。朕答应他的要求,可那天以后,朕虽然治好了他脚上的伤,可是他再也不能跑了,甚至连走路都成问题,他根本就没办法走快,那针路毁了他的脚……连他的身体,也因此变得极为虚弱,他老是生病。朕身为天子,却也救不了他,救不回他的身体,也救不回他的腿。可他却总是笑着和朕说没关系。” 
  “叔父真的不介意吗?” 
  我问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有时候,在别人都不注意的时候,君阳老是看着自己的足发呆。有时候他总是一个人静静的,看着窗外的人跑着跳着,他的眼神渴望的看着别人行动自如的样子,而他只能一个呆在屋子里。他怕给人添麻烦--因为他不良于行,走到哪里都得有人跟着,他什么都不说。而朕带他走出去的时候,他的眼睛会发亮……” 
  我突然不忍,我突然不忍再听下去。 
  “叔父的腿,真的废了吗?” 
  “差不多废了,你没看到他见到别人跑的时候,那样羡慕的眼神--” 
  皇帝看着我,声音微微带着哽咽。而我突然忆起,那日夜间,在那如梦似幻的白梅林中,我初初所见的叔父。 
  温暖的笑脸,那样的眼神,看着我的眼神,虽然含笑,却也带着隐隐一丝的羡慕。 
  那时他看着我的双腿,眼神有羡慕。只是那时的我,并没有发觉到。 
  “我不知道。” 
  我喃喃地,喃喃地,低声的对自己说着。而我对自己于他的诅咒,突然有些惭愧。 
  比起他,似乎我的心胸太小了。耳边此时又传来陛下幽幽的声音。 
  “你以后见了他,莫问他的腿。”  
  “为什么?” 
  “君阳生平最为自卑的,便是他不良于行的腿,莫要挖开他心底的那块伤疤。那对他,很残忍。” 
  陛下的话语很轻,而他此刻注视着我的眼神,很真诚。 
  而我这时才发觉其实叔父过得一点也不好,在我所以为的,光鲜的外表之下,叔父其实很惨。 
  可为什么叔父还是能够露出那样明亮的笑容呢? 
  那样温和的笑容背后,到底隐藏着多少的悲伤与无奈! 
  在我被如迷雾般的思维笼罩的时候,叔父醒了。 
  而他第一声唤的,是别人不能唤的字,属于陛下的字--玄昱。 

  附注:这里的一些设定是原始设定,本文也是2年前写完的,很多地方都考虑不周,第八版打算将不合理的地方努力休整过来,︿︿



  第六章  
  当今在位的天子,复姓独孤,单名“炫”,字“玄昱”。 
  天底下,或许只有这个名字,唤得人最少。 
  皇帝的名字,一般的人是不能说的,他的名字,就是禁忌。也许这名字连陛下自己都觉得陌生,初初当那轻轻而又温柔的话语响起的时候,陛下竟没反应过来。 
  可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刹那之后,陛下飞也似的跑回了屋里。临走之前对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快走,似乎不太愿意有人打搅他与叔父的相处。 
  这时我才回过神来,这才发觉那温柔的声音是叔父的声音,叔父醒了。 
  突然我不愿意走,虽然出于陛下的指令,我该走开。可叔父的卧房之外并无宿卫持仪仗而立,空旷的回廊上只有我一个人的身影。 
  于是我并没有走,于是我贴近了墙上的窗子。我想知道,平常的叔父,是什么样子。 
  我的叔父,于我,越来越如迷了。 
  纱窗之内,所见的,是笑语盈盈的一双人。 
  “刚才你叫朕的字?” 
  方才还是肃然的声音,如今却变得欢喜。威严的面容上,此刻有如孩子一般天真的笑意。 
  “嗯,你到哪里去了?” 
  避而不答,叔父顾左右而言其他。 
  “怎么了,今日这么关心朕的行踪?平时你很少叫朕的名,更别说是唤朕的字?” 
  “平时睁眼就见到你,这次没看到你。难免有点--” 
  未往下说,那人脸上淡淡染上一层红云。 
  “你想朕了!” 
  兴奋的话语脱口而出,陛下乐不可支。 
  “是啊,你不在,我好冷。” 
  回应他的,是漫不经心的一双蓝瞳,略略的还带着一层浅浅的睡意。尚是惺忪的眼睛看着被子,竟有眷恋之意,看得一旁的人满心不是滋味,抱起他,搂在自己怀里。 
  “朕又不是暖炉,还有,难道朕就只有这点用处?” 
  嚷嚷,某人很不满。 
  “我怕冷你又不是不知道,还计较这么多做什么?” 
  “这不是计较不计较的问题,你、你、你--别再接着睡,已经睡得够多的了,再睡要成小猪了。” 
  气结,陛下摇摇叔父。刚闭上的双眸旋既又睁开,微微的带着些恼怒。 
  “我困,我很困--” 
  “今日还有朝会,你不参加?谢相可是朝中百官的代表,不出席朝会,不好吧!” 
  轻声的话语低低传来,从我这里瞧去,陛下的眼里有一丝狡黠的光芒。没料到叔父竟没理他。 
  “天光尚早,你在这时还呆在这里,足已证明今日是沐浴之假,不用上朝。再说,人人皆知,中书令谢默贪睡,不会有谁指望我勤快,陛下不用对我这般期待,为臣定然有负重托。” 
  叔父似乎也不是好惹的,我听了有趣,感觉嘴角也泛起了浅浅的弧度,又听到小小的声音。 
  “被子被子我来了,继续睡好觉。” 
  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叔父拉起被子,淡淡地说道,而话中的语句,那般稚气又好笑。看得一旁的那位,青筋直跳。 
  “谢默,你的脑袋能不能不要这么精,计算的这么清楚做什么!”不满地嘀咕着,陛下稚气的又拉下叔父盖得严实的被子。“都睡了七天,还不够?” 
  “咦,这么久?” 
  顿时瞪大的湛蓝眼眸看着他,口气很不可思议。 
  “嗯哼。” 
  高傲的把头扬起,陛下点头称是。而叔父微笑的面孔上第一次出现了惊惶的神色。 
  “这么久,我的公务怎么办?完了完了,记得那天还有四道诏书需要起草,这下岂不误事。你干嘛这么乐?” 
  推推将自己拥在怀中的男子,不太高兴地看着那人笑不可抑,叔父的眉微扬。 
  “放心放心,你那几道诏书朕草好了,已经下达门下省颁布天下,尚书省也已奉行。” 
  “那其他的急件,待办的事呢?你也有空处理?” 
  看着他,叔父怀疑地问。 
  “何需朕处理,朕的臣子可不是酒囊饭袋。连他们份内的事都做不好,还养着他们做什么?你啊,学学朕,万事不要都自己亲力亲为,那会累死的。” 
  闻言,叔父看也不看他一眼,倒头就睡,顿时把陛下的脸色气到发青。大概是叔父太不给陛下面子,陛下又把叔父从被窝里拖出来。 
  “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 
  陛下恼火地看着叔父,叔父也毫不客气地瞪着他。 
  “你还好意思说,你当然清闲,一堆的事情都推到我头上,我都快累死了。早上上完早朝,就得去政事堂和其余的宰相商议国事,下午还得回本省处理本省事务,晚上你批奏本,我还得复核,还时不时得给你出主意……你还好意思得意洋洋,也不想想谁让我这么累。”
  抱怨着,抱怨着,叔父小声而稚气地抱怨。 
  而我见,陛下揉揉叔父散乱的发,亲昵地在他耳边喃喃。我不知道陛下在叔父的耳边说了些什么,我只见叔父的脸上,淡淡的霞彩飞升,晶亮的眼注视着陛下温和的神情,里面有同样淡淡的喜悦。 
  而后,我又听到了轻柔的话语,似乎陛下方才在哄他。我只见陛下爽朗的面孔上,有一抹沉醉的笑意流过。 
  “以后,直呼朕的字,私下里,好不好?” 
  “不好,你不害臊我害臊。” 
  话里虽然是抗拒之意,眼神却那样的温柔,这时的叔父,意志不坚。 
  “你不觉得朕很可怜吗?有名有字,却几乎无人能唤朕的名与字,再不多叫叫,难保哪天,朕会忘了自己叫什么。” 
  好象是在装可怜,陛下的语调明显低沉了下来,而叔父未曾瞧见的,他的眼睛眨啊眨,在我看来,狡猾如狐狸。 
  连父亲养得那只火红色的真狐狸,都没有这位当今天子来得有狐狸本色。 
  “我一直都有唤你的名啊!” 
  不看他,不看他,把通红通红的面容埋进了锦被,叔父似乎害羞了。 
  “名哪里有字来得亲切,叫嘛叫嘛!好不好。” 
  温和的声音调笑,而我只见,那人轻轻点了点头。露出锦被一角的大红面庞,有春风般柔和的笑。 
  人说小儿女,情多人皆羡。 
  在我面前的两个男人,并非小儿女,但浓浓情愫,也引得人有些欣羡。 
  *** 
  那日,我悄悄地走了。 
  不想打搅那样平静而宁谧的气氛。 
  第二天清早,再度造访,叔父不在。问人,他们说叔父上朝去了,与陛下一起,上朝去了。 
  我想到昨天所见,退了烧的叔父,那张温和的容颜。褪去了因低热而起的潮红,叔父的脸色很苍白,我知道他病未好。 
  想不到,今日的他,一早就与陛下上朝。今日与昨天一样,月阁放假,因为聂先生病了。我无事,便坐在回廊里等他。 
  坐着发呆的时候,我想起了先生。 
  二月过后的天气,一日比一日暖了。但所谓的春寒,依然侵骨,先生与叔父一样,都着了风寒。 
  但没有人,象关心叔父那样,关心聂先生。先生妻子早亡,先生也没续弦,又没有子女,这几日病了,情境就显得凄凉。在这样的时候,倒是我以为无情的父亲,这几日跑前跑后的,看护先生。 
  方才我去见先生的时候,发现高热中的他,依然在批阅学生们的文章。而今,我来到听雨榭,听到我的叔父,上朝去了。 
  无所事事的时候,时间的流逝,便觉得慢了。只是短短的一个上午,对我却有如漫漫长夜。 
  纵然,天蓝蓝水清清,今天,有个难得的好天气。 
  午时之后,我看到叔父,是被人搀回来的他,搀他的人是裴元度。他们走着,叔父的步子,在雪刚化去的地上,显得那样虚无。同样是踩在地上,裴元度的脚印那样的清晰,而叔父的脚印,却接近于无。 
  我这时,才知道,叔父的足,半废的足,指的是什么意思。 
  现在那位清高的裴大人,如今面色严肃,在对叔父说着什么。而叔父听他的话,只是微微的笑,慈和地看着在对他说话的下属。 
  “谢相,你是不是又背着元度,多批了公文?” 
  小声的话语随风而来,扑进我的耳朵,轻轻地在心湖里泛起了涟漪。 
  “没有。” 
  回答得干净利落,换来的却是那人怀疑的一瞥。 
  “谢相没骗下官吗,为何早上摆在下官桌上的公文凭空少了好几卷?” 
  “元度,你这是什么眼神?难道我还会去拿你桌子上的公文不成。” 
  失笑,叔父拍拍裴元度的肩膀,眼神那样温和又真诚。但在裴元度不注意的时候,我却见,叔父那双温和的蓝瞳里,淡淡浮起一层心虚。 
  “谢相素行不良,很难说不是大人做的?” 
  严肃的,冷静的,就事论事的,年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青年冷静的看着叔父。在那样冷冽的目光底下,叔父却笑得越发开怀。 
  “或许,是陛下派人取走了公文,你回去的时候,再问问看。” 
  “容下官提醒谢相,陛下每次下令从下官处提取的公文,十之有九都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谢相的书房。谢相,如这次依然是陛下的意思,下官倒觉得,那些公文依旧在大人的居所。” 
  青年的目光机敏且锐利,叔父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地往前走,轻浅的笑意渐渐地浮上眉梢。 
  “这株桃树又开花了,今年的花,开得真好。不知道以后,我还能不能够看得到。” 
  “谢相。” 
  局促不安地,裴元度看着叔父,紧张地唤着他。而我顺着叔父的视线,看去,竟呆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株桃树,此时花开正好,淡粉色的花朵随着微风摇曳。不时有点点的碎花,迎风而舞,洒在行至桃树前的叔父身上。午时的阳光如金粉,顺着葱茏的枝叶蜿蜒而下,淡淡的金光笼罩着叔父,抚着桃枝的纤细手指,在那样的光华里,象是半透明的。 
  我从不知道,听雨榭前的孤单桃树,竟有这样超凡脱俗的美丽。而此时的叔父,太美,秀丽的容颜在淡金色的光芒里,细碎的花雨里,就象是虚幻的存在。 
  明明是如此美丽的景色,我心里却渐渐弥漫起一阵恐慌。看着叔父在树下微笑的样子,注视着裴元度的样子,我心里不由一阵恐慌。 
  说不出的,那样飘渺的美丽。这样的人,此时看去,竟有着不属于世间的气度,象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消失。 
  不能控制自己,我跑下走廊。 
  “叔父。” 
  “旭儿,你也在这里。来看我吗?” 
  微微侧着头,他看向我,眼波那样柔和。而我不愿意,不愿意他再呆在这棵桃树下。 
  冲动之下,我忘记了,叔父的腿不好。冲动之下,我竟拖着他往前走,然而,在那样的瞬间,我立刻感觉到,叔父的下盘,一片虚浮。而后,他扑倒在我身上。 
  我从不曾离他,这样近过。 
  那时我有些惊惶,而他在这样的时刻,神色依然如初,微微冲我笑着,似是在安抚我的慌乱。淡淡而清幽的墨荷芬芳轻轻掠过我的脸,那时我没想到,这是来自他身上的香氛。那时我恍惚以为,名满天下的墨荷开了,而在我迷乱的时刻,叔父手轻轻托了我一下。 
  没料到,后来,是我压到他身上。 
  而叔父温柔的面孔,离我如此之近。那双美丽的幽蓝眼睛里,清晰的映出我的影子。 
  我呆呆地看着他,这时我才发现,我的叔父,竟是那样的迷人,那样的眼睛,足有勾魂夺魄的魅力。 
  “可以扶我一把吗?” 
  在我发呆的时候,耳边有轻柔的话语,如歌。 
  然而,扶起叔父的人不是我,而是裴元度。他狠狠瞪了我一眼,把我拉起之后,小心地问着以手撑地的叔父。 
  “谢相,你还好吗?” 
  “无妨无妨,只是跌了一跤。休息一会就好,元度扶我到回廊上坐坐即可!” 
  我依然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我不知道,仅仅是一个,对我而言那样普通的起身动作。对叔父,却是那样的艰难。 
  我见他微咬着牙,手微颤地扶着地,在裴元度的帮助下,慢慢地起身。微瘸的步伐此刻尽现,他看到我的目光,微笑的神采里浮上了一层困窘。 
  这时我突然才发觉,我伤害了他。 
  这时我才记起,昨日陛下对我说的,不要盯着叔父的腿看。那会挖开他心底深处的伤疤,这是他唯一感到自卑的地方。 
  然而看到我的窘迫,他却朝我微笑,原先存在于那双蓝瞳里的,淡然的困窘,刹那消失不见,象是不曾存在过。 
  只有裴元度责怪的目光,如针刺般,看着我。 
  也许,只是也许,他看出了我的窘境。待裴元度小心地扶他在回廊的地上坐下,叔父就打发他走开。 
  耳边,只有一句话随风而来。 
  “元度,旭儿还是个孩子,你何苦和他计较。” 
  再然后,庭院前面,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叔父向我招手,我迟疑地看着他,他笑着冲我眨眨眼。 
  “旭儿,还楞着干嘛,过来啊!” 
  亲切而又温和的语声象有种魔力,让我不由自主地来到他身边。 
  “叔父。” 
  我想开口道歉,可是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来。他看着我,拍拍我的肩,又冲我眨眼。 
  “没什么,你别这么紧张。说起来叔父还要谢谢旭儿。” 
  感谢我,为什么要谢我。 
  “元度啊,为人处世认真又负责。可是呢,也因为这样,所以很罗嗦,有时也很让人头疼。我不过就拿了他帮我整理好的公文来看,他就穷追不舍。要不是你啊,叔父还得被他烦上好一阵子,叔父当然要谢谢你!” 
  我的脸似火烧,在他宽慰我的时候。 
  我已经看到了他微露于紫罗官袍外的手,上面有血丝。我真是太莽撞了,可是他为什么不骂我。 
  他应该骂我,为什么他一点也不恼火。 
  即使在刚才,我触到了他的禁忌,没有礼貌地,紧紧盯着他的腿。那样的时候,他也没骂我,现在反而开导我。 
  呆呆地看着他温和的笑脸,我低头不语。 
  *** 
  未曾想过,我第一次见到作官时叔父的样子,竟是在他病中。 
  先前我只明了“中书令”这官衔很大,却不晓得竟是这样忙的,叔父病还未好,每日在床榻之上也得处理繁多的公务。 
  和昨日不同,原本是空荡荡的床头,现在摆满了公文。叔父和我进了屋,第一件事就是把公文东藏西藏,好奇问,得来只一句。 
  “不能让元度发现我在改公文,要是让他发现,下午耳根又不得清净了。” 
  但当他把东西都放好的时候,叔父又摇头,自语。 
  “要是把东西都放进柜里,那我等会看什么?不行不行,还得拿几件急件出来。” 
  端着一小箱的公文,见我呆呆看他,叔父微微一怔。 
  “旭儿,坐啊!在叔父这里不用这么拘束,倒是首谦没跟我来,元度又不在,茶水要你自己倒了。叔父现在要看几件公文,你如倦了,就自便吧!” 
  我点点头,自己伸手从红泥小炭炉上煨着的陶壶中倒了一杯茶水,回头看叔父的桌前,我又倒了一杯,端过去给他。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颁行天下的重要诏书,都出自叔父之手。 
  叔父正在草诏,于是我第一次见到了叔父的字。看着那样宛丽而优美的小楷里,有着淡淡流转的生动气韵,而那出自叔父习惯而微挑的撇笔末稍,常常让我想起叔父笑时微挑的眉。 
  人们说叔父学的是晋时尚书令王献之的字,人们说叔父与王献之一样,闲暇时爱写曹子建的《洛神赋》,写了一卷又一卷,偶尔叔父抄写的文流传到世面上,便是一字千金。 
  据说当年的王献之与我的叔父一样年少风流,有着优雅的仪态与醉人的风范。 
  人们都说叔父与王献之相仿,他们同是出生士族,也同为朝上的重臣、皇家的宠儿。 
  晋时的琅琊王家,是与天子并驾齐驱的家族,君不闻“王与马,共天下”,当年王家的浩大声势,连谢家都比不过。虽然,谢家的先祖--谢安乃是一代名相,虽然谢家的子弟,于当时也是冉冉上升的明星。 
  只是沧海桑田,时光又过了几度秋。 
  琅琊王家,已经没落了。而我谢家的分支,也在刘裕取了晋家江山的时候,渡了海,在这名为“中略”的陌生土地上扎了根。 
  昔年,王谢子弟同气连枝,而王家羲献父子的书法,时人雅望,而我家人也爱学他们的字。于是他们的手书家中留存也很多。 
  叔父与我相同,同学的是王献之的字。可是他写得比我要好,那样的飘逸灵韵之感,我的字中没有。 
  “叔父,为什么你的字写得这样好?有什么秘诀吗?” 
  他抬头看我,一脸迷惑。 
  “无他,勤练而已。” 
  我默然。 
  在他又埋头批阅公文的时候,我只是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凝望他认真而严肃的面容。 
  屋子里只有下笔的沙沙声,不一会,我面前空阔的桌面便堆起了一卷又一卷批好的公文。 
  没有人和我说话,我只是看着他,竟也不觉得无聊。但突然我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咚咚”的自回廊上传来,而叔父猛然一惊。 
  “元度,他怎么又来了?” 
  喃喃自语,我见他温和的面容上满是头疼的神色。而我又见他急忙忙的,把桌子上堆积的公文四处藏,而此时我发现,叔父即使在慌乱之中,做事也有章法。 
  批过的,未批过的,放的是不同的地方。打着急件的公文放上面,未作记号的公文放下面,也因为太仔细了些。裴元度踏进房门的时候,他把叔父逮了个正着,人赃俱获。 
  “谢相,果然是你派人偷拿的公文。” 
  气得连声音都发颤,裴元度卷起了袖子。他该不是想打我叔父吧,虽然这是以下犯上,罪名不轻,一般来说不太可能发生。不过看他铁青色的面孔,我觉得我还是警惕些比较好。 
  后来我发现我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只是靠近叔父,接过叔父手中拿着的公文,扶着叔父坐下,嘴里不停地唠唠叨叨。 
  “谢相,你病还没好,哪能这么操劳,万一旧病未愈,新病又生,那岂不糟糕。” 
  面对他责备的眼神,叔父缩了缩头。 
  “元度啊,你说得太严重了。我乃宰相,又为中书令,兼任侍中,处理公务本我份内之事,如若因为一点小病,就放着公务不管,那怎么能行?” 
  “可是……” 
  “好啦好啦,你啊,就别管这么多了。既然你现在已经过来了,就陪我一起处理公务。” 
  叔父笑得有如狐狸,此时他的面容,与先前我所见,陛下的笑脸,似乎重叠。 
  为什么我家养的真狐狸,反而不如他们象狐狸,我不解。 
  而裴元度似乎生气了,他大叫。 
  “不行,谢相,今天朝上你已经上了很多本章了。而那些本章都是在元度不晓得的情况下,谢相写的,由此可见,谢相背着元度处理了多少公务,下午谢相还是好好休息为好。” 
  叔父一脸无奈,而下午,我就见这位裴大人滔滔不绝,数落着叔父种种勤奋工作的“宵小行径”。 
  而叔父微笑着,听他的话语。 
  只是我时常见到,在裴元度慷慨呈辞的时候,我那叔父,小心翼翼的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不时偷看几眼公文。 
  那时我觉得,边被裴元度教训着,一边偷偷摸摸瞟几眼公文的叔父,其实很可爱。 
  *** 
  第三次,踏进叔父卧房,陛下也在。 
  那时他正斜靠在叔父肩上,看着臣子们的奏章,见到我,依然是笑呵呵的寻常模样。 
  叔父的脸却通红通红的,左顾右盼,眼睛都不敢对着我。 
  他似乎很容易害羞。 
  他以为我看不到,手偷偷地捏着陛下,好象想让陛下的头离开他的肩。可是陛下即使眉毛皱起来,一副吃疼的样子,也依然动也不动,手还揽上叔父的腰。 
  叔父回头瞪他,幽蓝色的眼瞳此时看去,大大的圆圆的,隐约有一线浅浅地火光冒出。 
  陛下满脸无辜的看着他,叔父似乎没辙,郁郁地撇过头去的时候,他叹气,陛下却在偷笑。 
  这样亲昵的场景,我好象是多余的,虽然阅历尚浅,我也知道这时我不该再呆下去。 
  行了礼,向叔父告辞,我看他一副松口气的模样,而陛下冲我眨眼,似是赞许我的识相。 
  刚跨出门外,还没走几步,突然听到陛下小小的惊呼。我靠近窗户一看,叔父在捏陛下的耳朵,双颊气得鼓鼓。 
  “痛、痛、痛,君阳你放手……” 
  “知道痛,每次还照干不误。陛下不是与臣约法三章,在外人面前决不做越矩的举止,现在呢?” 
  叔父气得不轻啊!我咋舌。 
  “这是在你家里耶,还管那么许多劳什子做甚?君阳啊,你看看朕在你面前的时候,哪有几次象皇帝来着。” 
  揉揉自己通红的耳朵,陛下抓下叔父的手,倒也没生气。 
  “那是因为陛下皮厚。”叔父毫不客气地扫回陛下振振有辞的回话。“在家与在外有何不同,臣在家难道就不用做人了?” 
  “喏喏喏,你啊,爱面子别赖到朕头上。别瞪朕,朕可没象你那样,要是朕也一副威风八面的君王面孔对待你,你好受不好受。君阳啊,你是朕心之所系,朕不愿意委屈你,朕也不摆帝王的架子待你,你又何忍把朕丢到一边去。有你的地方,朕不觉有什么不同,将心比心,你为朕委屈一点,不可以吗?” 
  叔父无言,轻轻把头埋进陛下怀中,陛下脸上,此时满是温存的笑意。 
  “在喜欢的人面前,何用顾虑别人的看法?平时面对朝臣,都是帝王的样子,可是对你的时候,朕只是个人而已。朕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和别的男人也没有什么不同。即使有差别,也不过只是,朕爱上的,是个男人而已。朕不觉这是罪,朕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天理人欲皆是寻常,你也不必觉得害羞,也不必烦恼,我们在一起,并没有做错什么事?” 
  人说当今天子有雅量,寻常事,在他眼中,也自有不同见解。以前听到这些,我只是一笑置之,帝王家深宫重重,又有几分的真实流传在民间。 
  而今我想陛下是个好人,传闻之中的皇帝雷厉风行,创我朝一代之盛世。人说君臣的风格决定了皇朝的风格,我所见,叔父的兢兢业业,陛下雅量如汪汪大洋,我想,这样的盛世光景,还会持续下去吧! 
  而叔父在这样的人身边,也该是幸福的吧! 
  “可是别人这样看着我,我会不自在。” 
  微弱的声音自陛下怀中响起,我须得竖起耳朵才能听得见。闻言陛下轻抚他的发髻,温言软语。 
  “朕明白,你啊,好面子呢!” 
  怀中的人小小的捶了他一下,惹得他朗笑出声。在那样无声的寂静里,墨荷的香氛弥漫,清幽而又淡雅,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无足轻重。 
  我只是静静看着他们,忍不住停驻步伐,只是看着那一双微笑的人。其实幸福也很简单,只是看着他们那样平静的互相依偎着,即使什么动作也没有,就只是这样看上去,便觉得春天已经近了。 
  后来打破了那样和谐的气氛的,是一本奏章的内容。 
  “怎么又来了。” 
  只听到“啪”的一声,一本奏章被陛下丢到了一边,而似乎在陛下怀中睡着的叔父,此时也已惊起。 
  “怎么了?” 
  没好气,对叔父拣起又重新放在他面前的奏章,陛下撇过头。 
  “每三个月的例行上本,弹劾你的。” 
  “季常上的表啊!他还真是不死心呢,这次也不错啊,和过去不同,换了个新词。‘以色惑主’变成‘辅星克主’,不错耶,这次我升格成有用的人了。” 
  叔父看着那本奏章,喜滋滋地对陛下言道,脸上半点看不出生气的模样。只有陛下头疼地拿过他手上的奏章,口气转缓了些。 
  “不是叫你看这个,朕和你的事又没碍着国事,于国何干。吴肃这家伙,朕真想修理他。” 
  “不许动他,季常可是我的好友。再说我们的事本来就不正常,身为御史大夫,他不上本参我,反而不称职。” 
  听到叔父的话,我一惊。惊得不是御史大夫参他,而是参他那人竟是叔父的好友。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 
  “你够了,每次朕提到吴肃,你就一副紧张的样子,朕才是在你身边的人啊!” 
  陛下似在吃味,叔父微笑着,在他的唇上,亲了一下。 
  “好好好,我知道。” 
  “这还差不多。” 
  陛下又开始看奏章,好一会,里面都没有什么动静。我想大概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了,正欲走,耳边此时又传来叔父的声音,轻轻的,低低的。
  “如我真是奸臣,陛下如何?” 
  “嗯?怎么说起这个。” 
  “只是想问问。” 
  “若你是奸臣的话,朕就只好做个半庸的昏君!” 
  “为什么?” 
  “要是做明君,奸臣必得死,朕可舍不得你;要是太昏庸了,朕的皇位坐不稳,也保不得你。所以,还是做个半庸的昏君较为妥当!怎么了,朕说错什么了吗?干嘛笑成这样?” 
  我回头,正看见。 
  纱窗深处,叔父那样灿烂的笑脸,兴高采烈的,开怀的笑脸。 
  还有陛下温柔的,凝视着他怀中人的样子。 
  所谓的幸福,是不是,指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呢? 
  临走的时候,看着他们,我这样想着。



  第七章
  大凡是人,总有自己看不顺眼的东西。
  如我,最讨厌的人,莫过于绿衣七品官裴元度。
  世上有一见就喜欢的人,也有一见就讨厌的人。见了叔父我心再不甘,却也有淡淡喜悦。而见了裴元度,我除了白眼还是白眼,再无好脸色。
  似乎他也不喜欢我,平时即便见了我也当作未见我,好象我是隐形之人。而造化向来爱捉弄人,如我们这般,偏偏日日相见。
  原因也无他,谁让他就住在我居所院落隔壁---“盛友堂”中,走进走出,难免碰面。有旁人经过之时,两人都是虚伪地假笑,笑得我面也发僵,若是无人,我们皆是恶脸相迎,拂袖而去。
  装模作样的滋味实在不太好,见了面总是感觉不舒服。后来我和他都学乖了,我避他,他也避我,正觉心安,谁知清净不过几日,没料到我们竟又在叔父房前相会。
  那日前去拜会叔父,见他坐于叔父房前回廊之上发呆,不若往常,在叔父房中如入无人之境。
  今日的他有些反常,我不由狐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他遥望空中。而我所见,并无异常。
  这人在发什么神经?
  不屑的在心中摇头,正欲迈步进房,却被某个不知“识相”二字为何物的人拦下。
  “不用进去了。”
  “我的事,何需你来管?”
  我傲然。
  “谢相正在安睡,你别粗手粗脚地打搅他。”
  他看也没看我,依然是如旧所见的轻蔑眼神,我想破口大骂,偏又顾忌他的话。探头,看看屋内,屋内明明空无一人。
  这人是不是在玩我,恼火地转过头,却见他朝我指了个方向。
  听雨榭建于湖面之上,除一面有与堤岸相连的九曲回廊,三面皆环水。裴元度指的,是他的左侧,被建筑所挡的临水阶台。
  我见他蹑手蹑脚的样子,也不由自主地放轻步伐,走近,就见叔父无忧的睡姿。
  午时已经过半,今日正午日光倒不是很猛,暖暖洒在听雨榭之上。叔父身边水清清看得见游鱼的身影,叔父身后满湖碧绿荷叶如盖,亭亭玉立。
  而他熟睡的面容那样平静祥和,无忧无虑。
  看到这样的他,我不知怎的,有点想笑。裴元度见我笑,便瞪我,我越发笑不可抑,他又瞪我。我指指叔父,他看去,顿时哑然,脸上也冒出浅浅笑意。
  原来,叔父睡着的时候,这么不老实。
  他的腰下垫着几本奏本,而叔父左手洁白的袖子,竟掉进了水中,不时的,被游来游去的调皮鱼儿当成饵,咬了又咬。
  这般不舒服的姿势,亏他也能睡的着,竟也能睡得这般好。
  被我们两个人死盯着不放,他却似乎一点未觉。好半晌,只是动了动左边的袖子,似是想翻身,偏偏袖子落进水里便沉了,竟也拖不动,动作所到,几点凉水随着袖子的卷动,溅上了叔父的脸。
  我以为他会醒,却只见他皱皱眉,右手揉揉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继续睡。
  忍不住的,我就是想笑。控制不住的时候,便猛然笑出了声。
  大概我的笑声太大,裴元度瞪我不够,还当机立断踩了我一脚。吃不住疼,我立时停住了笑,而我正想踩回来报仇,叔父醒了。
  “元度,旭儿。是你们啊!”
  平时是幽蓝色的双眼,如今却是浅浅的,如此时无暇天空般的净蓝,那双眼里睡意依然浓浓。神智尚未清醒的叔父看着我们,揉揉眼,他却不知自己左袖此时已经入了水。
  下一刻,我就见叔父流云般的白袖在空中划出了小小的弧度,带着闪亮七彩光芒的点点水珠,不仅掉落在地上,也溅了叔父一脸。
  接连不断打了几个小小的喷嚏,忙忙地用袖子擦脸,叔父却忘记了自己的左袖已经湿了,结果只是越擦越湿。最后还是裴元度看不过去,伸手递了一条白巾。迟疑地接过,好不容易擦干脸,叔父这才疑惑的看看自己的袖子,又看看水,最后迷惑的眼神又看向我们。
  那吃惊的模样真是可爱极了,虽然我眼中的叔父,是个成年的男人。
  “这是怎么回事?”
  我笑而不答,而裴元度一脸没好气。
  “谢相,您睡觉又不老实了。袖子落了水,所以……”
  “元度,你今天到这里,不是特意来训我的吧!”
  警惕地打断裴元度似乎快要出口的滔滔大论,叔父喃喃道,又看我。
  “旭儿,你呢?”
  “我只是来探望叔父,倒是裴大人,好象有事。”
  方才我来之时,见他坐于回廊上既看天又看自己怀中的卷轴,长嘘短叹。我想他必然有事烦恼,而他不愿叫醒叔父,或许,只是因为他遇上难题。此时不卖他,何时再卖他,见他再度恶狠狠朝我瞪来,我微笑。
  “元度?”
  叔父看着他,目光温和又亲切,而这位裴大人的脸却如同煮红的大虾。我又想笑,却不料他为难的人是叔父。
  “谢相,这是刚到的,谢相你的俸禄帐册,元度拿与你过目。”
  叔父看着裴元度递上的帐册,却不去接。
  “元度,平时这些不都交由你处理了吗?怎么今天又来问我。”
  “谢相,今年制度有变。您也知道我朝官人除给职田、禄米以外,薪俸又分为俸料、食料、杂用、防阁及庶仆等。”他看看我,似乎向我解释。“因今年陛下下诏改制,将各种原有各色薪俸合并,按月给付,统名为‘月俸’,今日元度已领谢相春、夏二季俸禄,所以要重新报给谢相听过。”
  “原来新俸制度今月开始实施,我倒忘了,元度你往下说。”
  “谢相居官三品每月共得十七千,其中月俸五千,食料一千一百,防阁十千,杂用九百文,今算春夏二季六月俸禄,总计一百零二千钱。谢相请过目。还有今春谢相永业田与职事田的田产与禄米收支情况,也请谢相一并过目。”
  叔父还是不接,他看那帐册的目光,在我看来就好象看到妖怪似的。看了半天,见叔父没有动静,裴元度不耐烦了。
  “谢相,就算谢相把俸禄管帐的事都赖到下官身上,下官也认了。可是元度之所为,谢相的日常开销,交付给府中郭管家的钱数,谢相总得过目一下吧!”
  叔父看看他,又看看我,最后瞄瞄帐册,为难。
  “这个,元度,你也知道,我最不擅长看这个。看到帐本我头会疼,俸禄交给你和郭二、孙麒处理就行了,我信任你们。正如陛下平时所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们只管放手使用我的俸禄就好,最后再给夫人看一下即可,不用再给我看过了。”
  又泛起了,如狐狸般的笑,叔父亲切地拍拍裴元度的肩膀。而被拍的那人,已如木雕石像,目瞪口呆。
  “谢相。”
  裴元度的声音发抖,颤颤的手指点着叔父,却是一脸无奈。
  “好啦好啦,看这光景,季常也要到了,近月不见,怪想他的,我先到前厅去,你自便。”
  就这么逍遥自在的,叔父就在他吃惊的眼皮底下,带着我飘飘然离开。
  偶尔回头的时候,我见裴元度看着叔父远去的背影,气得直跳脚。而我那温和而慈蔼的叔父,额上此时却冒出了冷汗。
  我只听见,他喃喃地自语。
  “还好跑得快,要慢一步就得去看那劳什子帐本了。被元度逮到非看得我头大不可,为什么我一定得看这种东西……”
  这样的时候,我对裴元度,很同情。
  ***
  叔父见的人,有张天生的大嗓门,这让我想起张飞。
  当然长得不象张飞,可这人就让我想起张飞,只有《三国志》里的张飞,才有这样如雷震耳般的大嗓门。
  从小到大,我所见的人,都是江左士族子弟,个个崇尚优雅的举止,连说话也都是轻轻柔柔。虽然我们说的,是中原的洛阳古音,而这样的声音,其实很重浊。
  叔父的言谈也是如此,但他说话轻柔如歌,清脆而悦耳。我不知道他说的话是不是改造过,叔父说的话语与家中的人不同,很妩媚,有时听上去,柔软若无骨。
  叔父与他的朋友,绝对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见了他,方才知道我的叔父--世人所称的“谢郎”,究竟优雅到什么地步。这两个人就象黑与白,截然不同,但这似乎不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
  “季常,你到了。”
  “是啊,早上才到,距离陛下限定时日只差半天。”
  轰轰的声音震得我脑袋也发昏,我晕晕地看着他,伸手拉拉叔父的袖子。叔父看我,微笑。
  “旭儿,这位是叔父的好朋友,御史大夫吴肃,字季常。季常,这是我内侄谢旭。”
  这人对我似乎没什么好感,见叔父介绍,也只是冲我微微一点头,这让我有些恼。
  云阳谢家人,怎能被人这般轻视,再听他的话,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免了免了,除了你,吴肃不想再认识那些所谓士族子弟。朝中那堆人,已经够我烦的了。”
  吴肃?季常?
  御史大夫吴肃季常,不正是上次我所听到的,那个上本弹劾叔父的人名吗?
  “你是那位上表弹劾叔父的御史大夫!!”
  恼着恼着,突然这人的名字蹦进我脑海,我吃惊地叫出声。那位吴御史看着我,黝黑的面容上此时竟微微有些发红,而叔父听到我的话,也很吃惊。
  “‘季参御史’的绰号竟传到江南来了吗?我还以为只有京城知道而已,你说的没错,这位威风八面的吴大人,就是每隔三月就定期弹劾叔父一次的吴御史。不过那只是出于臣子的职责,季常兄与叔父,私下是好朋友。”
  拍拍我的头,叔父笑道。吴大人看着叔父状似愉悦的笑脸,只是摇头。
  “被我这么参,也没见你收敛多少。每被参一次,还兴高采烈的,这样的人也实在少有。”
  “你参了我这多次,每次见你上本,文辞都有进步,我当然替你高兴。你上进,我开怀又有什么不对的?”
  “就你一堆歪理,不和你辩。”他摇头,又道。“对了,你病好些了吗?我在路上听到你又病了,现在情况如何。”
  吴肃靠近叔父,手摸摸叔父的额头,才露出笑脸。
  “已经好了,你尽管放心。我倒要问你,京城至云阳水路不过十日行程,你怎么走了半月之久。这半月都没你的消息,我很担心你。如今瞧你比日前在京时清减了些,路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叔父拉着我的手,坐下,又问。
  “怎么这你也看得出来,我一路在船上猛吃猛喝,照理你不应该看得出来才对啊!”
  吴肃摸摸自己的脸,喃喃。叔父好气又好笑。
  “你有什么事我当然看得出来,季常,你该不是怕我担心,才在路上耽搁这么久吧!”
  “也没有,主要赖你江南的螃蟹,我吃了水土不服,病了一场。所以路上也耽搁了点时间,再说你病了,我怎么好让你这病人再来操心我的事。”
  小声的小声的,后来他的声音渐低如蚊子哼叫。看来,他之所以延迟时间到来,是因为叔父。
  不想生病的叔父担心他,所以在病好之后才来见叔父。
  这是男人的友情吗?
  我心中暗自咀嚼,说不出那是什么滋味。
  “螃蟹?不会吧,胃寒之人不得食螃蟹,你胃又不寒,吃了应该不会有事啊?莫不是将柿子与螃蟹同食?那自是不行。”
  见他摇头,叔父又看看我,我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这吃螃蟹还能吃出水土不服来,我当真第一次听说。
  “大人确定是我江南的螃蟹惹得祸?”
  我静静地问,他则一脸理所当然。
  “正是,刚下律州,我就看见滟水岸边有螃蟹爬动。本官乃北地人,也未吃过螃蟹,就命下人捉来煮熟。没料到食用之后上吐下泻,委顿不堪,这不是螃蟹使本官水土不服,是什么?”
  我无言,正犹疑,叔父插话言道。
  “季常,你确定你吃的是螃蟹吗?你以前也没见过螃蟹,你怎么可以确定你吃的就是螃蟹?”
  “就算没看过,我也听过啊!《礼记*劝学篇》有云,蟹二螯八足。我在江边所见之物,也有八足,加之二螯,不是螃蟹是什么?”
  “你吃的螃蟹有多大?”
  叔父想了又想,复问。
  “这么大。”
  吴大人比画了一下,叔父扶着我的肩,猛地笑出声。
  “错错错,你吃的那个不是螃蟹,是澎蜞。澎蜞不能吃,你吃了当然会生病。”
  “澎蜞?”
  这时我也想到了,忍不住笑,我道。
  “是啊,澎蜞,似蟹而形小,生长在水边。那不能吃的,吃了就会吐泻。”
  “世上还有澎蜞这东西,怎么我以前从来没听过,这《劝学》里也不说清楚。”
  吴大人摇头,也忍不住好笑,叔父叹气。
  “不是《劝学》的错,你呀,《尔雅》读得不熟,《劝学》读得太熟,结果几被《劝学》害死。”
  《尔雅*释鱼》中有说到澎蜞,而这位大人,却只记得《大戴礼*劝学篇》所记载螃蟹的形状,分不清而误食,结果闹出这么大的笑话,还赖我江南的螃蟹不好。
  吴大人这次真是脸红了,我有趣地瞧着他,突然觉得,他不若我想象的那般讨厌。
  ***
  似是不忍,见他太窘,叔父此时岔开了话题。
  “你的内袍怎么还没换,上次我见你,你是这件破袍子,怎么这次见你,你还是这身破袍子。”
  微微皱起眉梢,叔父看着吴大人的袖子,道。
  “我家中人口多,连吃饭都不够,哪里还顾得上衣服,反正是内袍,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你当没看到就好。”
  他倒不以为意。
  “我怎么能当作没看到!!”叔父皱眉,见他只是摇头,苦笑。“算了算了,指望你去换还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升起来。这样吧,我送你一百匹绢好了。”
  “不要。”
  “减半,五十匹。”
  “不要”
  “再减半,二十五匹。”
  某人依然回答“不要”,最后减至一匹,那人还是摇头说不要。叔父的眉越挑越高。
  “就一匹有什么关系,你升任御史大夫,个性怎么越来越罗嗦。以前那个豪爽的季常兄到哪里去了?”
  “朝中什么人都可以接受别人的礼物,只有我不可以,御史大夫统领所有的御史。掌督察百僚,议论朝政之责,百官收贿,有我可以监察。如我收贿,我又怎么有立场再去监察别人。你也别不服气,一匹和一百匹没什么不同,我收了,就是受贿。”
  叔父无言,我第一次见他连话都说不出来,而吴大人只是微笑。我看着他,对他油然而生一股敬意,我没见过这样的人,但我尊敬这样的人。
  即便,他的声音大得依然让我头发昏。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但叔父似乎是个固执的人。
  第二日,他约吴大人和我一起去瓦官寺礼佛。我才上了车,就见叔父抱着一匹绢坐着,神色肃然。看来叔父还是不死心,可吴大人那样难缠,我想叔父今日还是会无功而返。
  吴大人登车之后,见叔父只是一楞,回过神就想下车,后襟却被叔父拉住。
  “你莫逃,说好今日一同去礼佛,怎可言而无信?”
  他气结。
  “你敢说你怀里那匹绢不是打算送给我的?动机已经不纯,我为什么还要上当。”
  “是打算送你,但你应允与我出游,人已登车又不去,就是失信于我。”
  叔父直认不讳,却理直气壮。
  “去瓦官寺也罢,这绢我不收。”
  “一匹之内不算收贿,我扯二丈与你。”
  言罢,叔父将怀中的绢当即扯了二丈给他。吴大人依然摇头,言道:
  “二丈依然是无功受禄,为受贿,不收。”
  叔父正色,看了他半晌,突然问道:
  “难道一个人可以让老婆穷得连裤子都没有吗?”
  我顿时大惊,这么粗野的话会从叔父嘴里冒出来,实是无从想象。我呆若木鸡,而吴大人一楞,大笑,竟收下了绢。把那二丈绢放于身后,他又笑道:
  “你很少这么粗鲁!今日怎么连平素最注意的优雅举止都不顾了,看来真急了。不过你也放心,我虽清贫,内子做衣的布料尚有。我再委屈自己也不会委屈她。”
  “我知道啊!可对什么人说什么话,对你就得这么干,你才会就范,我是不得已而为之。”
  同样和煦的笑颜,两个男人的友情,在这小小的车厢里,也象发着光。
  我也很想,有这样的,互相为对方着想的好朋友。
  ***
  时间总过得很快,象流水一样去无消息。
  又到三月三,曲水流觞的时日。
  本是踏青的好时节,父亲一早就去瓦官寺礼佛,我以为叔父也会去。哪里晓得叔父没有跟着父亲,反而和吴大人、裴元度在一起。
  我家从晋之古风,家中也有个小小的“兰亭”,坐落在后山之上,白梅林下。
  山中与外界,似有不同,外边已经是三月的温暖春风吹拂绿野,而山上,依然寒冷。
  云阳多桃树,现在走在街上,到处都能看到一片片开得灿烂的粉色花朵。
  只有我家的后山,这座无名的后山之上,依然是白梅的世界。
  溪水清清,流淌,小小的酒杯顺流而下,流经一个人的身前,那人便要喝上一杯。
  景色风致如画,优游的人却只有一个。
  只有叔父是笑呵呵的,赏着盛放的白梅,天真得象个孩子,而他已经半醉。吴大人与裴元度看也不看对方一眼,偶尔对视,双眼之中似乎有火光冒出。
  我也是食不甘味,因为我所陌生的人,我的大哥--谢奇就在我的身边坐着。
  平时我见不到他,但在叔父的身边,又老是见他的影子。他似乎无时不在,而他对我,似乎不是很在意。
  此刻瞧我呆呆地看着裴元度与吴大人,他开口。
  “元度出自世家,本性骄傲。吴季常乃小吏出身,由流外官超拔而任高衔,流外出身的官员,即使官阶再大,也被人看不起。所以这两个人互相看不顺眼,吴季常除了阿默,也不爱和别的士族交往。”
  我又呆呆地看向他,他只是冲我微笑,眼神却是往别处瞧去。
  顺着他的眼神,我见陛下的身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在场的人惊惶之下正欲行大礼,却被他喝止。而此时的叔父并没有发现他的到来,叔父其实也没喝多少酒,但他如今已是醉得人事不知。
  陛下抱起了叔父往听雨榭的方向走去,脸上的神色说不出的轻松,而他看着叔父的目光,充满着怜爱之情。醉了的叔父一路上在他的耳边小说的说着什么话,距离太远,我听不到。
  只是陛下一直都在笑,而叔父因酒醉而艳红的脸上,也一直有着浅浅的笑容。
  而这时看着他们远去背影的人,除了裴元度,没有一个人的脸上有微笑。
  即使是一直站在远处,我以为到瓦官寺去的父亲,不知何时出现的父亲,脸上也没有笑容。
  幽幽的,耳边突然有陌生的声音传来,低沉象传自幽冥。
  “谢郎好,凤飞九重宫阙,富贵登极顶;叹无常,奈何今生无寿,不过四十七。”
 楼主| 发表于 2009-8-26 21:13: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来人有几分面善,又觉得陌生。
  他是父亲的座上宾,经常往来于我家,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没有仔细瞧过这个人。
  他不爱出现在众人之前,也总是避着我,就象暗夜中行走的人,他只是无声的隐在父亲的身后。今日,他却与往常不同。
  而他的言语,又是什么意思呢?
  话音有如梵唱,于我看来,低幽的声音更象是一种飘渺的诅咒。
  诅咒的人似乎是叔父,却奇异的不讨人厌,这人的声音幽微如来自冥府的深处,似乎天生,就不该是为报喜而来。在那淡然的话出口之后,唯一拂袖而去的人是大哥。裴元度只是忧心忡忡地,低垂下了头,而吴大人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子,若有所思。父亲,神色似乎如常,但我见他朝那人使了几个眼色,就离去了。
  水月朦胧,我不知我所见中,有几分的真实。
  抬头,便瞧见他的脸,于阳光下的,如玉的面孔。这人长得很俊,斜飞入鬓的剑眉英武,而他的眼,象狐眼一般的狭长。更重要的是他的天庭饱满,印堂之中隐隐紫气东升,正是相书所云,王者之相。
  开始我以为我眼花,陛下的相格,是毫无疑问的真命天子之相。在中略的土地之上,除了他的儿子,将来继承帝位的儿子,不会有第二人再有这样的命格。
  很少有人知道,月阁教书的聂夫子,同时也是位一流的相士,而我传承了他的技艺。
  叔父的面相圆雅而风流,宁静之中虽透着几分安然,却也苦难无数,为入相损命格;御史大夫吴肃,他的脸却是孤寒之相,有贵也无富;裴元度有富贵之命,却注定波折重重。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者,命运多坎坷。
  而眼前人的相貌很奇异,对相者而言,这样的面相很让人着迷。让我不由得一看再看,猛看去,这人还是王者之相,复看,却又是常人面。
  看得我心跳也不禁加速,如我没猜错,这该是“隐帝”之格。
  相书上云,这样的相格,千百年不出。自古草莽之中多盗匪,却少豪雄,拥有隐帝之格的人在朝中也少有。
  隐帝者,谋国之大逆者也。治世则为权臣,乱世则为奸雄,惜终究不为真命之龙,天子位不登,起兵则必败。
  我直勾勾地看着他,心下犹疑,可他见我瞧他,只是朝我微笑,笑容那样诚挚而又无害。
  突然之间我松了口气,我想他终究会于草莽之中湮没一世。这人似乎没有大志,而最为重要的是,他是神算骆和的徒弟。神算子骆氏一族,向来为谢家尽心竭力,探天命之所归,测族人之吉凶祸福。骆和无子,一身技艺由这人继承,凡为神算者必通相人之术。
  我想他该知道自己的命格,我想他也不会轻举妄动。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耳边传来吴大人的声音。
  “你在诅咒朝廷命官吗?”
  话说的是不错,却稍嫌太直白,看起来吴大人的个性非常耿直。奇异的是我面前的人一点也不显得惊慌,口气谦卑又有礼,与我所想不同。身为神算子骆和的徒弟,他本不必如此。
  “非也,这是家师骆神算在谢郎出生时卜的一卦。在下只是在验证家师的卜卦而已。”
  “你是神算子骆无庸的徒弟,本官怎么没听过你?”
  “在下姓龙名劲,为家师关门弟子。大人既与谢郎交好,又怎不知神算骆氏一族世代为谢家人服务,家师外出云游,一直由在下担任云阳谢家的卜算师。我不常出门走动,大人又怎么知道我呢?”
  吴大人垂下了眼,我不清楚他现在在想什么,但他下一句话却让我吓了一跳。
  “你姓龙,这姓倒少见。记得被我大宁所灭平朝的皇族,就姓龙,你莫非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吗?”
  平朝龙家的人,早在独孤氏建立新朝的时候,已经消失了,怎么吴大人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收留前朝皇家的子孙,为重罪,这位大人到底要说什么?
  我不懂。
  “如在下真是前朝的孽子遗孙,早就改姓换名了,还会站在这里任凭大人摆布吗?况且孔雀虽有孔字,却非圣人孔子的家禽。在下姓龙,也不代表,在下与那已消亡的前朝,就有必然的联系。”
  同样是眼帘低垂,我见了多次,今天却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的人--龙劲面容之上,即无惊也无恼,话语平淡。如此反应勾来吴大人一笑。
  “说得也是,不过云阳谢家与平朝皇室的关系一向密切。平朝立国始,谢家人便世代累任三公,居庙堂高位,如有包庇余孽之举,本官也不以为奇。元度,你说呢?”
  从刚才起就一直不说话的少年官员,这时抬头。
  “御史大夫,虽然您的职责是监察朝廷百僚,可这毕竟不是在朝堂之上,这是在谢令的家中,大人这样的说法,对谢令似乎不太尊重。”
  中书令谢默君阳,民间出于对他的景仰,亲切地唤他“谢郎”,抑或称官名之别号“谢紫薇”,姓之别称“谢芝兰”,而朝中,人家出于对他的尊重,称呼他为“谢令”或者“谢相”。裴元度此时这样的说法,以朝官对朝官的身份,公式化的言语与他对话,显然是生气了,看来叔父的属僚对他忠心耿耿。而嗓门大如雷,听起来总好象在生气的吴御史,听了他的话,却仅仅只是,微笑而已。
  临走之时,他又再度凝视龙劲半晌。这时我不由觉得,这人在我家,似乎有些危险。
  即使是神算子骆和,也不常在我家中公开露面,龙劲这样敏感的人物,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呢?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是谢家人,云阳谢家所发生的事,我总办法可以打听的到。
  很快的我知道,龙劲此行,是为了叔父而来。而叔父这次回乡的目的,我知道是为了认祖归宗。先前叔父在雪夜之中跪到昏迷,生了一场病也是因为这事。
  我以为这事已是板上钉钉,家中之事父亲说了算,现在看来,却好象没有这般容易。
  午夜梦回,一夜我无眠。睡不着的时候我喜欢到到庭院信步,看看晚空中粲然的星子,那夜也是如此。
  只是没料到那晚在后园之中我会碰到同样睡不着的父亲。
  父亲那时正在眺望着远处,冷湖之上的飘摇楼阁。日间灿烂的绿琉璃瓦在月光的映照之下,只有微微的光芒闪动,听雨榭的灯火已熄,里面的人想来也已经睡了。
  四周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巡夜兵士手上明灭的提灯,若隐若现。
  今夜月色很好,父亲严峻的脸色在月光下也显得柔和许多,让我对他的畏惧,也似乎减少了几分。
  “父亲。”
  父亲见我,眉头一皱。
  “旭儿,你怎么还在这里,快去睡吧,天色很晚了。”
  “我睡不着,父亲眉宇紧锁,可有烦心事?”
  我以为父亲不会回答我,平时我问他这类问题,他总是含糊地岔开话题。只有今夜,父亲好象有些不同。
  “也没什么,头一次觉得,那帮山东高门的面目,有点可憎。”
  父亲话中的山东高门,指的是“山东五姓”之中,与我谢家有血缘关系的郑、卢两家。我谢家虽也是士族,最重士庶之别,宗的却是晋风,两晋风俗重洒脱,世俗之见于我家倒不甚介意。
  与我家相反,宗唐士族之风的山东高门却是极重规矩与俗世之见。谢家人不爱这一套,但我的祖母却是山东高门的郑家人,我母亲是卢家女,父亲行事,多少要受他们两家的制约。
  对此,以前父亲从来没有过抱怨,如今父亲如此说法,看来事情有些严重。
  “是为了叔父的事吗?”
  我低声问。
  “是啊,阿奴归宗,说白了是我们谢家人自家的事,与他们何干。偏偏我要认我弟弟回家,他们两家东也阻挠西也阻挠……”
  “父亲,既然您都说了,这是谢家的事,又何必为他们的言语而烦恼。谢家人的事,由我们自己做主。”
  我实是不懂,父亲为何为这点小事烦恼地连觉都睡不着。
  “旭儿,你不懂。我们谢家是江左士族的领袖,一举一动,自为他家表率,又岂可自行其事?虽然那两家的话实在听不得,也不能不听。”
  我大惊,听父亲言下之意,难道--
  “父亲,您的意思该不是,不打算认叔父?天气那么冷,那夜叔父他跪了那么久,还为这个生病了,难道都是白费。”
  想起风雪之中,虔诚的面容,对着他的儿子,小声的说着,这里才是家的叔父,我心里一阵不平。
  “世事不由人,时机未到。阿爹虽然可以执意而为之,可是那样谢家的声誉会受损,阿爹可能会保不住宗族领袖的地位。阿奴还年轻,他还有的是时间可以等,不差这一年半载的,待我平息众议,就可以让他回家了。”
  父亲对我微笑道,可此刻的他于我好陌生,我看着他,突然很失望。
  虽然父亲待我并不好,可是以前,他在我眼里的形象很高大。我不明白现在的父亲为什么那样自私,就算声誉有损又如何。叔父是父亲的弟弟,不是外人,他身上流着的是云阳谢家人的血。聂先生所说的,父亲是为了保护叔父才用逐离家门威胁他,这并非父亲的本意,可我怀疑,我怀疑聂先生的话。
  名誉、地位、势力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连陛下都不觉得他爱上一个男人可耻,为什么在父亲的眼中,纯良的叔父竟也有罪。我不知道父亲是否这样评价叔父,或许他对外人都会说,叔父无过,可是在他内心深处,是否也曾认为过这是不可饶恕的罪。
  叔父已经回来了,大家都知道他为什么而来,父亲不认他,不要他回来,这是多大的难堪,连兄长都不肯包容他,连自己的家都不肯包容他,那叔父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回去。
  当繁华落尽之后,我的叔父,会不会变得很可怜。那样灿烂的笑脸,温暖的湛蓝双瞳,会不会在人世的冰霜中失色?
  我对父亲真的很失望。
  回头的时候,我看到同样的失望的眼睛,那双眼睛与我相同,与父亲也相同。
  来人是我的大哥--谢奇。
  父亲的长子,与叔父一样在族谱之上消失的人物。
  “你还是一样的自私。阿默这么辛苦的活着,努力的保护家族,为什么你就不能多为他想想?”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只说了这一句他就走了,而在他说话的时候,父亲的眼里浮起过一层淡而薄的,飘渺的思绪。
  而我又想起那夜,叔父对小婶婶所说的话,因为云阳是他的家,所以他要保护好自己的家。为了家人能够活得好,他一定会努力。
  可叔父这么辛苦的活着,如大哥所言,这么辛苦的活着,值得吗?而父亲却认为他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我没有,我是为了这个家好。阿劲,你说对吗?”
  “谢公说的自然对,这样对大家都好。”
  这时我才发现,在远远的黑暗的背景里,有一个人影。那个人正是前几天我所见到的人,龙劲。他的脸上无笑也无嗔,在暗夜的背景里,他如玉的脸就象木雕。
  这人对父亲的影响力不是一般的大,他究竟是谁呢?当真只是,如历代的神算子骆氏一族一样,仅仅只是,为我家人卜卦的人而已吗?
  也许他看出了我的想法,如那日,微微地冲我一笑,无害又真诚。可是我却不如那日一样,可以相信他。
  “我是龙劲。”
  淡然的话语余音未落,父亲已抓着我的手。
  “旭儿,父亲是真的为这个家好啊!阿默会体谅我的,他会知道我的苦衷,他从小开始就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我做的对!”
  父亲喃喃地,自语。他看我的眼神象抓住浮木,可是父亲你如果不心虚,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这样的父亲,说什么我都不会再相信了。
  而最可恨的是,叔父不能回家的消息,竟要我传递给他。
  ***
  “是吗?”
  出乎我的意料,第二日午后,我吞吞吐吐对叔父说出父亲意思的时候。他只是淡淡的一句,面上的神情如他的言语,云淡而风轻。
  可是那我分明见他如水的双瞳里,飘起一层同样淡淡的忧伤。
  那时我真有些恨父亲,昨夜当父亲嘴中透出那样残酷话语的时候,我真的有些恨父亲。
  就某种意义上来说,叔父与我,在父亲眼中都不算什么。
  这么轻易得就能够被舍弃的亲情,即使表象再好,又有什么意义。
  叔父与我,或许还有大哥,都是牺牲品。
  或许看出了我的想法,叔父突然摸摸我的头。
  “不要怪阿兄,他也难做,毕竟云阳谢家的担子太大,而他要考虑的东西也实在太多了。也是啊,我还年轻,有时间可以等。家里的事,有我在朝上,总能□□作用。”
  依然是微笑的面容,只是里面除了忧伤,我看不出别的东西。
  例如,我心中时常涌起的不平与激愤,嫉妒与反抗,叔父的眼里都没有。他的眼眸就如同灿烂的晴空,蓝得那样清澈而纯净,里面有的,只有悠然与温暖。
  即使忧伤着,看去也能觉出其中温暖的眼睛。
  “叔父不怪父亲吗?”
  我问。
  “原先也曾怪过,可是后来,不怪了。”
  “为什么?”
  “阿兄每年都派人,千里迢迢的,给我送墨荷香。”
  我讶然地抬头,见他温柔的眼睛,融融如春水。
  叔父身上,总有着淡雅而芬芳的香气,那是墨荷花的味道。而将墨荷花香提炼成香料的技术,只有谢家的造香坊才有。我们谢家嫡裔每一个人都有属于代表自己的一种香剂,人如香,香如人,据说在先帝至德四十二年,谢家造香坊的师傅郭大和郭三才提炼成功。
  谢家造香坊所炼之香,只供谢家人自用。而在造香坊的众香之中,又以墨荷香为最,世称独步天下。祖父把这独一无二的香剂给了叔父,只给了叔父一个人使用,墨荷,便代表叔父。
  时年,叔父十四岁。
  这些是我从家中的老仆役身上挖出来的消息,但我不曾想过,在叔父被父亲逐离家门之后,父亲年年都派人送墨荷香给他。
  其实我不觉得这有什么,父亲的送香之举,也许是出于祖父的遗愿。祖父还在生的时候,夏日总会对着满湖的墨荷出神,现在想起来,祖父是在想念着叔父。也许,年复一年的,父亲的送香举动,是出于抚慰一个老父亲的心。
  其实我所吃惊的,是叔父说话时的神情。
  那样知足与感恩,湛蓝色的眼睛看着我,满满的都是浅浅而温和的笑意。
  这样的他,我不想对他说我的推测。
  外边所言的,精明而能干的叔父,其实某些时候,象个天真的孩子。
  这时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我什么都不能说,我不会对他说实话,象个孩子一样天真的叔父真的很可爱,我不想打破他的幻想。可我也不想为父亲贴金。
  因为我知道,那和父亲的做法一样,都是谎言。
  于是我只能岔开话题。
  “叔父,为什么你今天换了这身衣服?”
  刚进屋,我就奇怪于他今日的装束。不若平素闲暇之时着白衣,也不是紫罗绛纱的官袍。
  今天的叔父穿的是一身水蓝色的单衫,配着他湛蓝的眼睛,很配,但也很奇怪。
  但这不该是他的装束,天下人都知道,身为宰相的中书令谢默,除了官袍就只穿白衣。可他自己却不如此认为。
  “谁说的,我也不是非穿白衣不可啊!”
  听我问,叔父瞪大眼,神色非常不可思议。我沉默,用眼神表示自己的辩解。
  世上人都这么认为,又不止我一个。
  “我只是爱穿,不是只穿白衣,再说穿白衣也太显眼了。要去逛街还是别太显眼为好。”
  匪夷所思!
  匪夷所思!!
  谁来打我一棒,敲醒我的脑袋,怎么可能,我的叔父竟告诉我他要去逛街?
  我又哑然。他好笑的看我,只是笑。
  “旭儿,我逛街很奇怪吗?你怎么目瞪口呆的。”
  是很奇怪,简直奇怪极了,我怎么也没办法将叔父与市井联系在一起。可我又不能把我的想法说出来,闷闷地撇过头,就见不远处裴元度正领着我的小堂弟谢庭往这走。
  “叔父要带着小堂弟一起去逛街?”
  “是啊,这段时间我病了,公务又繁忙,都没空陪你小婶婶和庭儿?今日正得暇,就带他们出去走走。”
  原来是家人出游,叔父笑呵呵的,看起来很开心。我一阵羡慕,看起来叔父是个好丈夫也是个好父亲,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我的父亲就从来想不到这点,父亲对家人也没有这么体贴。
  “咦,元度,聆音没来吗?”
  言谈之际,那两个人也走近了,我原以为裴元度也同去,叔父问起的人却是我的小婶婶。
  “夫人说下午要看府中的帐目,就不去了,谢相与小公子去就好。”
  “哎呀,难得我有空,她这么不卖我面子啊!庭儿,你在偷笑什么?”
  “娘说她要去的话,家里的帐目就没人管啦。爹爹每次一看到帐簿,都逃得和兔子一样快,羞羞脸。”
  被小堂弟说了一通的叔父,脸通红通红的。而小堂弟扑进叔父的怀里,不住地笑,叔父摸摸他的头,也无奈的笑了。
  看来我的小婶婶,已经把难缠的小堂弟给收服了。看来这家子其乐也融融,说实在这是副温馨的场景,让人看着也有种淡淡的感动。但我脑海中这时却不和谐的冒出一个人的面孔,不知道陛下对叔父带着儿子去逛街的想法如何,我突然很想知道。
  可是再怎么想我也没料到,陛下会在这时候从叔父身后跳出来,把他吓了一跳。
  “陛下,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说下午要与徐侍中商量政务?”
  陛下看着叔父,脸色不太好看。
  “朕不过一下午没把你看紧,你就自个逍遥去了啊!”
  酸溜溜的话语脱口而出,叔父头疼地看着面前同样酸溜溜的脸,他苦笑。
  “这是什么话,微臣下午有空,带小儿出去走走。这没碍到陛下吧!”
  “谁说的,你带他不带朕,就是过分!离子远点,还记得否?”
  特意在“离子”上加重语气,陛下强调又强调,叔父一脸恍然大悟状。
  “原来陛下想吃云阳街头上的栗子糕,不早说,微臣带回来就是。不过就是块栗子糕,气成这样何必呢!”
  言罢,叔父乐呵呵地带着他的宝贝儿子就往走去。我怯生生地看着陛下,他气得脸色都发黑,我只听到他不断的小声的喃喃。
  “朕气的是你,你要出去竟然没想到朕。朕眼巴巴跟来,叫你离你那宝贝儿子远点,你却和朕胡扯什么栗子糕,朕哪里爱吃栗子糕,朕爱吃的是你……笨君阳笨君阳,朕今天还特意换了衣服来寻你,你怎么就不懂朕的心意……笨君阳笨君阳……”
  这时我才发觉陛下穿的是一身便装,看来他是想和叔父一起去逛街。不过叔父好象没看出他的意思,倒是裴元度叹气。
  “陛下也要去逛街?”
  “那还用说,朕不把他看好点怎么行。裴卿你也知道君阳的个性,又笨又迷糊,老是被人骗。再说他人生得好,每次上街都有不少人对他垂涎三尺,叫朕怎么放心。”
  哎,说得叔父就象块上好肥肉。
  我叹气,而裴元度默然无语,只是将一个小袋子交给陛下。
  “陛下,带上这个。”
  “这是什么?”
  “钱。”
  “朕为什么要带这个?”
  皇帝一脸不解。
  “因为臣不想,再到酒家去赎因为吃白食而被店家扣留的陛下和大人。陛下总不指望,谢相会记得带钱吧……”
  小小声,裴元度小小声地说道。
  吃白食?
  被扣留?
  还得人带钱去赎的当朝皇帝和中书令!!
  我面前的皇帝,脸色突然变得和猴子屁股一样红,他咬牙切齿地看着裴元度,看起来已是恼羞成怒。
  但他的火终究没发出来,因为走不远的叔父又折回来了。
  我以为他是打算招呼陛下一块去,显然陛下也这么认为,他满脸期待的看着叔父,双眼亮晶晶的。
  但是,叔父叫的人却是我。
  “旭儿,你也和我一起去。咱们三人一起去逛街!!”
  没有他,没有他……
  这下皇帝的脸可是全黑了。




第九章 

  我领着小堂弟,走在前面。
  陛下和叔父并肩,走在后面。
  回头的时候,我总见陛下瞧着叔父左顾右盼的脸,含笑。
  不说他是怎么跟来的,当今天子要做什么事,又有谁能管得了。
  他就这么大剌剌跟来了,还紧紧地拉着叔父的手。
  平时素来面薄的叔父,在大庭广众之下却没有挥开他的手。任皇帝握着,也不挣扎也不恼火,只有脸上,淡淡地笼罩着一层飞霞。
  看到了糖葫芦,叔父就想买。
  而问了糖葫芦的价钱,他摸摸口袋,却是一脸无奈。
  果真如裴元度所料,他没有带钱。
  叔父的脸色有些失望,陛下这时在他耳边小声的说了一句话,我就见,叔父笑了。
  而后陛下跑去前面,追着已经离我们有些距离的糖葫芦小贩。
  这时我问他,为什么现在任陛下握他的手。叔父分明很窘,不是吗?
  “我不想伤害他,既然他喜欢,就任他握吧!他为我做了这么多,我总要回报他一些的。不过小小一点让步,换来他一天的开怀,有什么不好!”
  这时小堂弟插嘴。
  爹爹是不是很喜欢坏人?
  在小堂弟的眼里,跟他抢叔父的人,就是坏人,其中又以陛下为最。
  叔父听了小堂弟的话,蹲下身子摸摸他的头。
  “是啊,爹爹很喜欢他!”
  那时我见叔父的眼里有淡淡的光芒,如琉璃一样。他现在的笑容很幸福,在背后谈起那个人的时候,叔父微笑的容颜很柔和。
  于是我知道叔父其实很幸福,只要在那个人的身边。
  纵然他们是男人,纵然这世间并不承认男人之间的爱情。
  后来陛下回来了,他买了所有的糖葫芦。回来的时候,见叔父的微笑,他的表情顿时变得柔和。
  叔父递了一枝糖葫芦给小堂弟,小堂弟很开心。第二枝糖葫芦叔父递给了我,我连忙推辞,我不是不爱吃这些,可是我不能那么幼稚,吃糖葫芦是小孩子才做的事。
  而我,自认为已经是大人了。
  叔父见我推辞,却很坚持。
  旭儿,别对自己要求的太严厉,你也只是个孩子。孩子本来,就该有孩子的样子,即使在外人面前要做大人,但是在叔父面前,还是做个孩子吧!
  我突然觉得眼睛有点酸,我也突然体会到,大哥为什么当初会义无反顾的跟着被逐出家门的叔父走,连家业都不要了。
  叔父是个好人。
  那时我真心的希望我的叔父能够幸福,见我的神情,陛下也笑了。他也抽了枝糖葫芦,不是给我,也不是给小堂弟,却给了叔父。
  叔父摇头说自己不要,他已经成人了。
  陛下却言道。
  你在我眼里,一直都只是那个,汉山之上的少年……
  闻言叔父只是微笑,微笑着拉起陛下的手。他什么也没说,又象什么都说了,他的眼睛里其实有着千言万语,只是我无法解读。
  但我并不以为憾,叔父眼里的话,只要有人能看懂就行了。
  而那个人不是我。
  其实我真正的了解我的叔父,就在这一天。
  即使,那只是短短的几个时辰。
  叔父是个善良的好人,他想吃烤肉,于是陛下便给他买。但买了他却把自己的那份烤肉给了端烤肉来的人。
  结果满酒楼的人都在笑,只有陛下没有笑,他只是忙碌地瞪着那些笑话叔父的人。
  即使是那个端烤肉来的人都无法理解叔父的举动,而叔父只淡淡的说了一句话。
  “哪里有成天烤肉的人,不知道烤肉的滋味呢?”
  满座皆静。
  回宅之后小堂弟才告诉我,那个端肉来的人,看着肉,很想吃。
  叔父察觉了,满足了他的愿望,却没有伤害那个人的自尊。
  在我也觉得叔父很傻的时候,只有陛下支持着叔父。
  也许世间,最懂叔父的人,就是他了。
  我以为幸福就是这样,平淡的就象流水一样的日子。发生的虽然都是平凡的事情,但却是融融带着春天的气息。
  但我忘记了,他们不是平凡的男人,他们一个是皇帝,一个为宰相。
  他们的日子,注定是不会平凡的。
  ***
  我不知道,我从来不知道,战争开始的缘由其实也可以这样荒谬。
  那日我正在叔父的房里,看着他与陛下下棋。
  窗外是朗朗晴空万里,听雨榭前沿着回廊而植下的垂柳,已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冷湖里新种下的墨荷,这时也长出了点点的荷钱。
  叔父的居所视野很好,就象现在,眼前到处都是初春的盛景。
  但这时候能够欣赏这样美丽景致的人也只有我,叔父与陛下正忙于下棋。
  虽然说起来对叔父有些不恭,但他下棋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才看了两盘棋,我就知道叔父的棋艺着实不佳。即使每局陛下都让了他五子,叔父的棋依然败得很惨。
  每下一步,叔父总是苦苦思索,而陛下,总是闲闲如若进无人之地。叔父每下一步都要考虑好久,还老是赖皮地要悔棋。我想陛下或许以前吃过很多次亏,要不为什么每当叔父那淘气的手一伸到棋盘上,就被虎视眈眈的陛下毫不客气地打回去。
  那双美丽的蓝瞳,即使再哀怨,陛下似乎也不以为意,坚决不妥协。
  这样的时候我总想笑,但是当我微微露出想笑的神色,陛下的眼就会朝我瞪来。而这一切,叔父无所知。
  于是每当想笑的时候,我就把头朝向窗外,装做自己在看风景。这个时候,我看到裴元度匆匆的走了进来。而我没有想到,他会带来这样的消息。
  “陛下,玄冥的国史、典籍、律令已经运抵中都。此外,会州八百里急报,西颢守军有集结动向,望陛下下旨,该如何处置。”
  闻言,陛下与叔父的神色都未变,各自慢条斯理的在棋盘上落了一子,陛下才道。
  “是吗?看来朕的推算无错,西颢是有攻击我朝边境的打算。让会州刺史孙起行注意着点,也就罢了,虽然西颢有心攻我朝没错,但我朝先出兵,反倒落了他的口实。”
  陛下说话的时候看了看叔父,叔父却全无反应,我看他全神贯注的盯着棋盘,不禁怀疑他刚才是否有听到裴元度的说话。而此时室内四人之中,惟独裴元度神情紧张,我不紧张,则是因为我尚未了解情况。
  “陛下,就为了这批没什么价值的典籍,而挑起我朝与西颢的战争。陛下认为妥当吗?”
  战争?
  为什么会挑起战争,听到裴元度懊恼又不解的话,我一惊。
  “错了,元度,玄冥的典籍可不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东西。”
  陛下话音刚落,另一个柔和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当年汉高祖刘邦占领咸阳,手下诸将皆争夺各处金帛财物,惟独萧何先收集秦丞相御史律令藏之。刘邦之所以后来得知天下要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民所疾苦者,皆赖萧何所藏之秦典籍。及至汉立国,建新法,也赖秦之典籍。元度你说,具有同样价值的玄冥典籍,怎会不重要?”
  笑呵呵的回答裴元度问话的人,是叔父。而裴元度听了他的话,却不这么认为。
  “即使有价值,也是对玄冥有价值,与我中略又有何干?再说玄冥为何要将自己本国的烫手山芋丢给我国,陛下又为什么同意收容他国的典籍?人人都知道西颢原先被玄冥所灭,而我朝却收容强邻西颢敌国的典籍,这样的做法,岂不摆明与西颢为敌?”
  “朕自然有朕的理由,而这个理由,朕目前不想说。元度,你若无事,就退下吧,朕与谢令的棋,还没下完呢?”
  敢怒不敢言的裴元度是跺着脚离开的,看他远去的背影陛下倒是很乐。心情看似大好地正欲招呼叔父继续下棋,却看到叔父正定定地瞧着他,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干嘛这么看朕?”
  “臣也不懂陛下收容玄冥典籍的理由。”
  陛下眉一挑,却什么也没说。
  “陛下向来不是省油的灯,对自己没好处的事情,陛下从来不做。玄冥如今的做法,说明它快要亡国了。为了以后能够复国,所以预先将朝廷的史籍、典制与律法先交由我国保存。这臣能理解,可是陛下为什么会同意呢?玄冥皇室虽然与我朝皇家同出一族,但现在这情势,陛下也不会轻易伸出援手。这般说来,您与玄冥景王,可有交易?”
  垂下的眼睛依然看着面前纵横交错的棋盘,叔父缓缓言道。
  陛下也依然挑着眉,但不同的是,这次他说话了。
  “你说的没错,玄冥有兵之利器,民之本,朕与他条件交换,倒不吃亏。日前景王给朕来信,朕答应替为玄冥保存典籍,玄冥用丹阳冶铁技术,通济渠的图纸,还有玄冥近年来才发明出的自动灌溉机来换,这不用朕多做解释吧!”
  “丹阳冶金技术又称为青锋淬火,锋利为天下第一。通济渠贯通玄冥全国,为第一水利大动脉,既能沟通全国河流渠道,又能使沿岸地区变成千里沃野。灌溉机能大大节省劳力。器乃兵之本,民以食为天,玄冥以倾国之力研究而成的秘密技术,如今却双手奉上。玄冥要付出的代价,可真是大啊!陛下这算不算是趁火打劫?”
  叔父叹气,不太赞成地瞄瞄陛下的脸。我也觉得陛下真的很狡猾,虽然这样的想法很不敬。
  “这怎么叫趁火打劫,玄冥有求,朕应之,自然它也得付出相应的代价。这是两相情愿,再说了,朕可是顶着战争的强大压力帮助玄冥,代价难道不大!”
  轻轻地点了一下叔父的鼻尖,陛下不太甘心地嚷嚷,叔父打下他的手,微笑。
  “我看陛下心情倒是很好,一点也不为打仗的事发愁。圣上不是顶着压力,而是真心欢迎之,毕竟中略已经和平的太久,需要一些事情,让朝野上下居安思危了。陛下是不是这样的想法?可战争毕竟不是好事,况且打起仗来,情势并非都能在我们掌握之中,能少些还是少些吧!”
  “这朕知道,但是为什么朕的想法每次都瞒不过你。”
  “陛下既然知道这点,为什么每次都对臣故做神秘?”
  叔父又微笑,而英明伟大的陛下呢,泄气的低语。
  “有趣啊,君阳你气呼呼的样子很可爱,可你在外边每次都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多无趣。”
  虽是泄气,但陛下看叔父的眼睛,始终含笑,而叔父撇开了头,竟是不敢看他,而我看不清叔父的脸色,却瞧见他的颈,他的耳,慢慢的红了。
  那时风浅浅的,穿堂而过,而室里,宁静的气氛,轻轻流转在我身边。
  那时我以为世上的事情都很简单,那时我以为战争也会如此,就在那两个人的谈笑声中,灰飞烟灭。
  那时我不懂战争的残酷。
  我以为叔父会呆到云阳墨荷盛开的时节,但他们终究没有看到那样如火焰一样的花朵。
  一个月之后,西颢侵犯我中略,轻取边境八城,玄冥未灭,中略的烽烟已起。就在这个时候,陛下带着叔父回京去了。
  而父亲始终没有让叔父认祖归宗,叔父那么辛苦的回来,算是白来了。
  虽然父亲在送行的时候眼光那样亲切而诚恳,但我已经不相信他了。但即使父亲这样对待叔父,叔父的神情依然那样的温和。他对我的父亲,眼里依然有着依恋与爱戴。
  也许,父亲在他的眼里,与在我眼中的父亲是不一样的。可是我觉得叔父很笨,为什么他要相信父亲,父亲根本就是不值得相信的人。
  而与不认叔父不同,父亲想让大哥--谢奇认祖归宗,却被他拒绝,大哥说他只跟着叔父走,至于这个家,他不要了。
  那时我很佩服大哥,我只希望我能够快快长大,和大哥一样,早点离开这个虚伪的家。
  ***
  重煦十四年,西颢攻我中略,一月中取边境八城,情势危急。
  获会州刺史孙起行急报的重煦皇帝独孤炫立即结束南巡,赶赴西疆重镇松漠四镇指挥,中书令谢默、兵部尚书毕引等朝中重臣随侍。
  同年七月,陛下回京,举大朝仪,斋戒沐浴行祭天礼,拜镇守南疆的“信王”独孤贤与左金吾将军曹达为帅,率三十万大军往西疆作战。
  从而,揭开了这场历经十年之久的战争序幕。
  重煦十五年,战势僵持,西颢军与我大军对峙于沙州镇,西颢帝萧景之亲临,局势一触即发。
  在京城中都的皇帝将朝政托于本代“影王”独孤净,太子独孤令监国,自统十万大军御驾亲征。
  途中,陛下将以中书令谢默为首的随行文官三十二人安置于“松漠四镇”之首,镇西都护府所在之地安州县,以避战乱波及。
  重煦十五年四月,我朝大军在距沙州县四里外力克西颢军,斩西颢军首级四万余颗,俘虏西颢军三万余名,并全虏西颢沙洲指挥大将。
  此一役大快我朝人心,鼓舞我朝军民士气。皇帝也极为高兴,下旨全国解夜间宵禁,欢庆三天。
  那道颁行天下的圣旨,据说出自于在安州处理公务的叔父亲笔。
  这些消息,来自于京城发出的,每日记载朝廷大事,分发各州、县官员的条报。
  我家本来是没有条报的,裴元度却叫人偷偷地给我家送了一份。于是我知道了如今的战况,我也知道了叔父的情况。
  有时叔父也会给父亲来信,信中不曾有几次说到战争,反倒是家常话比较多。只有一次。叔父信中说起他如今所在的安州,有几分忧心。
  “安州县乃镇西都护府所在之地,镇西大都护孙南金武艺高强,有勇有谋。副大都护支世有武勇,于计谋上却不在行,倒有些让人担心。幸南金治军有方,与支世通力合作无间,安州守备现在不成问题……弟在这里很安全,阿兄请放宽心!
  安州为西域大镇,处来往西域与中略的关口,城市极为富庶,有‘沙漠明珠’的美誉……每天闲暇时在这里看看夕阳下的沙漠美景,读读书,倒也很不错。
  安州郊外多野兔,近月天气也好,弟与兵部侍郎潘琅、元度有空总爱去打猎,三人之中惟独弟收获最少,阿兄素知弟于武艺方面甚差,弟也不怕阿兄取笑。如果阿奇也在安州的话,也许情况会不一样。
  弟之家眷已托季常兄和阿奇在京城照应,庭儿虽然淘气,但有聆音与阿奇照管,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阿兄请放心。
  倒是阿奇与旭儿,还请阿兄多费心,弟虽不才,却也觉得阿兄父子之间,心结甚重。弟虽有心开解,奈何无力,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阿兄忽略他们太久,解这心结的人,除了阿兄也再没有别人。
  ……
  ……
  前方战事吃紧,沙洲之役过后,大军或可乘胜追击。陛下一时尚不能返回京城,弟大概也得在安州呆上一段时日。如无意外,我朝与西颢的对垒将很快结束。小弟回京之后再寻机与阿兄把酒言欢。
  弟谢默顿首再拜!”
  父亲看信的时候,我正随侍父亲身边,在父亲眼里,我一向是不需要他操心的好孩子。他不知道我竟也会偷看叔父写给他的信,而看信之后,父亲微笑,他什么也没说。
  起身的时候,父亲的嘴里才冒出了一句呢喃。
  “阿奴还去猎兔子?真说不准到底是兔子猎他,还是他猎兔子?明明自己心肠软,还是嘴硬不肯承认,你武艺虽差,箭法却不差啊……!”
  我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望着父亲悄然远去的背影。
  叔父那样的诚心诚意,即使身在前线,也担心着父亲与子女的关系。而父亲,心却象是冷的,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有提到叔父的时候,眼里才会有微笑。以前娘曾经告诉过我,我的父亲,其实只有一个儿子,就是他唯一的弟弟。
  如今,我真的懂了。
  有时也恨他,有时却又不恨他。年轻的心总是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矛盾,在这样的心情中,日子一日又一日过去。
  所有人都以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连叔父,在信中,也如此认为。战事持续进行,进展看起来也很顺利,但事实出乎众人预料。
  重煦十五年五月,距沙州大捷仅仅一月之隔。西颢军侦悉松漠兵内调,守备空虚,遂发动攻势。会州、贝州两州先后沦陷,两州刺史皆自尽于城内,而联系松漠四镇与中略的贝州州治所在白川城被西颢奇袭攻破,中略通往西方之路遂断。
  “松漠四镇”从此与朝廷失去联系,音讯无法相通,成为孤城。
  没有人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叔父与那三十二名朝中重臣也被困在了安州城中,无法脱身。消息传来,朝野大哗……
  重煦十五年六月,西颢军破与安州城相临之关镇简城后再攻安州,被安州守军击退,镇西大都护孙南金战死。
  重煦十五年七月,信王独孤贤率大军十万,攻松河,欲重新打通中略与“松漠四镇”的通道,解安州之围。惜被西颢军统帅申弘农所阻,无功而返。
  重煦十五年八月,“松漠四镇”余下三镇中宾城与漠城相继失守。
  这时我已与父亲来到了京城,京城是个很美丽的地方,气势宏大而壮阔。尤其是城中凌空飞架的重重复道,象飞虹,环绕着整个城市。
  大宁的京城中都,又被称为“虹城”,如今,我才知道这个美丽名字的由来。可我无心欣赏。
  我总想着安州城,想着它的命运,
  “松漠四镇”已有三镇失守,唯一剩下一个,没有支援,剩下的最后一个城池,能撑多久?
  十天、或者是二十天、再或者是三十天?
  安州怕是坚持不久了吧!出门去的时候我总能听到这样的话题,连京城的老百姓都不乐观,更不要说其余的地方了。
  全国都被悲观的情绪所笼罩着,而我家中也是一片愁云惨雾。
  身陷孤城的叔父,死生未卜。
  象他们这样的朝中重臣,被围困在孤城里,除了投降就是死,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择。如他们不能为西颢所用,他们还有命在吗?
  可若投降了西颢,他们又该如何面对世人。
  镇守西疆重镇的镇西大都护,孙南金已经身亡。现在指挥作战的应该是副大都护支世,叔父说他没有谋略,照现在这样的情势,怎么叫人不担心?
  而这时,我才发觉父亲对叔父的生死有多关心,可是他依然不提让叔父回家的事,这让我很失望。失望的情绪越积越深,到了后来,我都不想再见父亲的面了。
  父亲想亲自去救叔父,可是没有办法,所有通往安州的路都被西颢军封死了。
  只能听天由命,我们以为很快能听到叔父的消息。每一天总想着今天安州城还在吗?
  但情况还是出乎众人的预料,本以为很快就会陷落的孤城,一年过去,依然坚守。不知什么原因,连安州大批的百姓都得以安然的转移出城。虽然他们在西颢的统治之下,但生命却可确保,实是万幸。
  朝中依然得不到安州城内的消息,可这个孤城的坚守,却奇异的鼓舞了众人的心,对未来的信心渐渐的又开始活动,
  也许,这场战役我们可以打赢。
  也许,安州可以坚持到我们打赢的那一天。
  ***
  重煦十六年的七月,在安州城坚守了一年半后……
  朝廷里终于得到了安州城的消息。唯一的一个自称从安州城突围而出的副大都护支世的长史,来到了京城。
  那个人叫做厉文道,而他带来的,是叔父死亡的消息,安州城沦陷了。
  那一天我出门去了,傍晚刚到家,就见父亲在哭,崩溃了似的,嚎啕大哭着。什么顾忌都没有了似的,只是不断的流泪。
  我不知道什么事情会让沉稳的父亲会失态成这个样子,而父亲身边站着一个人,他的脸上也有泪痕。
  这人我熟悉,他是在皇帝身边服侍的宦官,姓高,名世宁。
  “高翁,怎么回事?”
  我低声问他。
  “安州沦陷,谢相去了。”
  短短的八个字,里面只有一个信息--
  我的叔父死了!
  我不记得当时我的反应,我只是呆呆的转过身,看着伤心到了极点的父亲。我不知道父亲也可以这样的苍老,在这一日,父亲象老了十年。
  众人走了之后,一个人依然在流泪的父亲,我觉得这时的他才象是无伪的他。
  在一个人的时候,他是不用骗人的。
  那一日晚上,父亲在祖父的灵位前不停地磕头,他说自己有罪。即使父亲的额上已经都是血,他依然不停地磕头。
  他保护不了自己的弟弟,所以他有罪。
  父亲嘴里喃喃地只有这么一句话,那夜父亲在祖父的灵前自语了一夜。而后我才知道,原来叔父是不应该存在的孩子。
  如果不是因为父亲的妹妹,我的姑母--谢琳早亡,就不会有叔父的出生。而叔父出生的时候,祖母已经因为姑母的死亡,而呈现半疯狂的状态。
  叔父在祖母眼里,只是她疼极了的姑母的替身。而祖母已经半疯狂了,她失神的时候把叔父当成姑母,对他总是很好。而神智正常的时候,祖母却讨厌叔父,因为叔父不是她所期待的孩子。所以她经常把叔父身上掐得遍布青紫。
  而叔父那时虽然很小,却什么都不说。父亲在给叔父上药的时候,叔父一声也不吭,只是有时他很困惑,会小声地问父亲:
  “阿兄,阿奴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为什么娘娘不喜欢默儿!”
  可叔父从来也不曾说过祖母一声的坏话,他记得的,只是祖母疯狂的时候,对他的好。
  虽然很淘气,可是叔父从来都是一个乖巧的孩子。
  而后叔父六岁那年,祖母一次打断了叔父的腿。父亲说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小小的身体,倒在地上。叔父明明眼里都是泪水,而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事,即便腿已经疼得他说话都困难,可他却在竭力安抚自己的母亲。
  晚上的时候,父亲去看叔父,在叔父的房里却找不到他的人。后来找了一遍又一遍,才发现叔父躲在床下。
  叔父的眼神怯生生地,对着父亲,他小小声地说他害怕。虽然也知道该让祖母开心,可他真的害怕。
  阿兄,以后不去娘亲那里,行不行呢?
  明明心里这么期盼,可说完之后,叔父又摇头。
  不行,那样娘娘就太可怜了,爹爹和阿兄也难做。默儿要懂事一点才行。
  有时候娘娘对默儿很好,可有时候也很不好,默儿好希望娘娘能多喜欢默儿一点……
  阿兄,你说娘娘喜欢不喜欢默儿呢?
  父亲说他那天哭了,为了自己小小的弟弟。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却饱受折磨的弟弟。而他年幼的只有六岁的弟弟,却伸手抹去了他的泪水,对他微笑。
  后来虽然接上了骨头,叔父走路走得却很慢了,虽然能跑也能跳,却再也跑不快,也很容易累。
  祖父一直都很疼叔父,和父亲一样,父亲说他们无法不去怜惜叔父。因为叔父很懂事,也不求什么,叔父是个好孩子。
  而其实外表光鲜的,犹如天之骄子的叔父,幼年的时候很惨。
  那夜我就守在放置祖父灵位的灵堂外,听着父亲的自语。
  不知怎的,我忽然想到走针路时那样决然的叔父,为了一个临终老母亲想见儿子的心愿,付出多大代价都愿意的叔父。
  其实祖母对待叔父并不好,如果父亲说得是真的,那叔父的举动,是不是他一直都在想望母亲的关爱。
  看到一个母亲惦记着自己的孩子,他想像中那个孩子就是自己,假使能够被母亲所关爱的自己。因为想,因为太渴望,于是他走了针路……
  因为他渴想母亲的关爱。
  所以他想完成一个垂危母亲的愿望。
  叔父的想法,我忽然有些体会。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肤浅,对叔父那样的我,很肤浅。
  其实最苦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再后来我得知叔父确实的消息,来自裴元度,安州城里另一个生还的人。
  已经消瘦憔悴得不成样子,和以往的他完全不同的人。
  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而他带来的,是一颗半融化的金印,一个七彩镏金熏香球,还有一只小小的布老虎。
  而他给陛下带来了叔父确实的消息--
  叔父死了。
  陛下为此大病了一场,虽然对外只称,偶感风寒。



  第十章 
  初见,我认不出,有那样一双沧桑眸子的人,是我的旧识。
  虽然衣着如旧,可他的人,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清癯的面容,深陷的眼窝,黝黑的肌肤早已不若那时的白皙,春葱般的贵公子的手,如今也变得粗糙了。
  我不知道他究竟吃了多少苦,但我知道,他已经不一样了。现在的他,已然脱胎换骨。
  旧时那样的由于富贵所营造出的风流气度,如今所剩无几,曾经狂傲的表情,如今却象是深陷愁海。
  听说裴元度自归来那刻起至如今,没有笑过一次。
  如若往常,见我这样呆呆望他,他早该恼。而今他却如老僧入定,呆若木鸡,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眼前大片盛开的荷花出神。
  连陛下的问话似乎都没听在耳里,他只是看着荷花,静静地看着,思绪象是游移天外。
  面对裴元度的无视,陛下什么也没说,只有在场的我们吓了一跳。所幸陛下没有生气,而我此刻方才明白今日陛下宣召我们进宫的缘由。
  看到裴元度,我就明白了。
  叔父最后的日子,陛下认为我们也该知道,因为我们是叔父的家人。
  不过父亲与皇帝的关系似乎不太好,叔父在生,二人见面如仇家相见。即使叔父故去,也依然怒目而视。
  陛下的面色很憔悴,听说他偶感风寒病了近月,我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但叔父故去,陛下应当很伤心。而今他唤我们前来,面色却如常,虽然憔悴,却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但我知道这是伪装。
  在无人注意的时候,陛下凝视着池前那些荷花的时候,眼神空茫的一片。
  据说这里是叔父在宫内所喜的地方,室内有温婉而清幽的墨荷香气迤俪,虽然他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而我奇怪的是,为什么陛下要宣召裴元度而非厉文道前来告诉我们,叔父最后的情形。
  裴元度对叔父的感情太深了,叔父如是在他面前死去,那对他的打击一定很大。我虽然也很悲伤,但叔父的死亡对我而言始终不象是真的,我总觉得这是某人的恶作剧,总有一天会有一个人跳出来告诉我,这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或者裴元度也只是在开玩笑,但见了他,才知道一切都是真实的。
  他眼里的悲伤与绝望,深沉如海,看不到边际。
  也许,叔父真的已经不在世间了。我默然无语。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只有裴元度,在叔父身边呆到了最后。
  而这时,裴元度说话了。
  “我三次劝谢相走,谢相三次都没有听我的。”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而说了这句话之后,他停了好久,才低声的,说第二句话。
  在他淡然的话语里,时光回溯到了旧时。
  裴元度所经历的事情,渐渐展现在我们的面前,听话的我们,脑海中变成了空白,只有他低沉的话语,象水一样静静流淌在心底。
  ***
  所有的记忆都起自火红的夕阳下,最后一次裴元度劝中书令谢默走的时候。那时安州城尚未沦陷,却在西颢军队的包围之中。
  “谢相为什么不走呢?还有很多的人需要谢相,现在走,还有机会。”
  人命于乱世,其实也不是,可以随便轻贱的东西。对某个人而言,有些人,是无法替代的存在。象谢相,对陛下而言,就是不可替代的存在,大宁的中书令,风流倜傥的“谢郎”怎么能死在这里,裴元度对谢默的顽固十分不解。
  而听了他的话,谢默只是微微地摇头,象前两次他说自己不能走的态度一样。
  “‘河西四镇’已有三镇沦陷,安州是最后的孤城,如果安州也陷落了,对朝廷和国家的士气,都是重大的打击。我是整个安州城内,官衔最大的官员,我不能走。”
  “谢相!!”
  “元度,如果我走了,安州守城士气就会一落千丈。城也就守不住了,你该明白,现在的安州城,全靠大家齐心协力,拼死守城,才有这样的成果。能争取多守一天,就能保持国人的希望,只要安州不倒,即使其余的三座城市都降了,都陷了,大宁的士气也不会倒。”
  “守不住怎么办?谢相难道要死在这里吗?”
  挥舞着拳头,裴元度怒吼出声,他拒绝这样的解释。
  虽然谢相迷糊又贪睡,虽然他老是把自己气个半死,可他是国家的栋梁。裴元度明白一点,当今的朝廷,离不开中书令谢默,当今的天子,也离不开他眼前的这个人。
  而看他如此激动,那人却在微笑,神态一如往常,那样的宁静而又祥和。一点也不象,正在讨论生死,这样的严肃的话题所该有的语气。
  “或许安州十有八九是守不住的,可是元度你知道吗?如果我死了,全国的人都会悲伤都会痛苦,不是因为我是谢默,而是因为我身为宰相。一个人以身殉国也许没什么,一个宰相以身殉国,却代表不同的意义。失望的人们会重新振奋起精神,因此守得住国家。激愤之下所产生的力量,谁都无法阻挡的啊!”
  见他默然,拥有一双耀眼蓝瞳的男子,摸了摸他的头,象是在安抚他。
  “元度,没有人是重要到非存在不可的。就算是声势显赫如我,也是一样。即便我不在了,太阳依然会在明天升起。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于这世界没有不同,于朝廷于陛下也是一样。”
  “怎么会一样?”
  小声地,不平地,困惑地,他抗议。
  “我朝典制完备,选官皆选有才之人,到陛下时更是如此,接替我的人多的是。至于陛下那方面,他还很年轻,以后还会碰到很多的人,很多比我更好的人,也许过不了几年,陛下就会忘了我……”
  面前的人,语调渐渐低了。
  那人目光虽如春水,看着夕阳缓缓落下山头,他的目光也渐行渐远,只是目光之中那样的悲哀,也渐渐浓了,突然裴元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他面前的男人,是政事堂中秉笔执政的首席宰相,官居正三品的中书令,兼领侍中,又为当今天子的爱人。声威显赫,何曾想过有今天呢!
  安州本来是个安全的地方,所以皇帝才会安心地将自己的爱人安置在安州,尊贵而聪明为天下人称道的陛下,怕是怎么也料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吧!
  裴元度突然恨起了他家谢相聪明而又清醒的头脑,他这时好想自己的大人能够自私一点,能够愚蠢一点,这样他就不会去选择死路。
  裴元度很清楚,他的谢相,很想活着。即使再痛苦,也想活着,他家大人,就是这样一个人。
  顽固、认真、善良、很会为人着想,此时裴元度恨极了谢相这些为人所喜欢的优点。
  现实向来都很残酷,而在残酷的现实当中,头脑清醒的人,对他而言现实更加的残酷。
  很多次裴元度都见谢默温柔的笑颜,在谈起他的家人的时候。谢默的笑颜,总是很灿烂。
  对谢默而言,生活里美好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象皇帝温柔的笑脸,象他那小小的儿子淘气的样子,名为妻子却有如妹妹的聆音,还有属于过去的,已经消逝的回忆,这些对于一个名叫谢默的男子而言,全部都是无可代替的宝贝。
  这些是一次他的顶头上司喝醉酒之后,不慎泄露的话语。那时裴元度见到那样天真的笑脸,也是会心的笑。他希望自己的大人能够永远都能象现在这样,无忧无虑。
  当时想不到,自家的大人,会陷入想活却无法再活着悲惨境地。裴元度突然很想哭,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真正使他流泪的,是谢默劝他走的话。那时他真正愤怒了,他也不怕死,为什么大人自己宁可选择死亡,却要他选择生存。大人的存在比他裴元度更加的重要,为什么大人不为自己多想想!
  而他的抗议却湮没在谢默一句轻柔的话语中。
  “你还年轻,未来无可限量,而我已经老了!”
  温柔的笑颜,是他所看惯的脸,可是裴元度却没有了平时那样如沐春风般的感觉。他突然一阵心酸,谢相才二十八岁而已,正值盛年的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面对裴元度不可置信的眼睛,谢默只是微微的笑。
  “总想为那个人做些什么吧,即使只是一点点也好,总是要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毫无保留的付出,也是罪呢!他现在已经很累了,如果安州再出事,全国士气低迷,他的位子也就坐不稳了。比起他,我比较没用,总是他在保护我,可是现在,我能为他分担一点责任的时候,我怎么能够不做--况且那时候我明知不妥,却没有提出来,战争发展到这样的情势,我也有一份不能推卸的责任,是我该承担的,我就该负起这份责任来。”
  那时裴元度知道他的大人也深深的,眷恋着对他好的人。大人真是个傻瓜,别人对他一分好,他就会回别人十分,可是见大人依旧温柔的笑颜,他又迷惑。
  其实大人对陛下,不仅仅只是想,回报一点心意吧!
  其实大人在不经意之间,话语里的温柔,已经泄露了他掩盖在心底深处的秘密。纵然在陛下逗他的时候,他总是会害羞地跑走,象是一点也不在乎陛下似的。
  后来安州城破了,精明能干的西颢军队一把大火烧尽了全城。那时谢默把他的下属藏在了地窖里,元度不知道自己在地窖里呆了几天,在危急的时刻,对他不肯妥协逃走的顽固,从来不发火的大人愤怒了。
  他敲晕了自己,而当自己醒来的时候,四面都是黑黑的,没有烛火的映照,嗅觉和听觉分外的清晰。
  墨荷的清芳弥漫在空气里,而地面上传来悠扬的琵琶声。
  那是谢相的琵琶,中书令谢默的琵琶,在中略有“国手”之称。他的琵琶技艺与他身上的墨荷香气一样,世称独步天下。
  那时他出神的听着琵琶声,悦耳动听的琵琶声,给人的感觉宁静而温和,就象弹奏他的人。即使情势这样的危急,谢相也是不变的沉稳,这让他安心。
  可后来大人的琵琶声渐渐弱了,象是大火焚烧起来的噼啪声却渐渐响起。上面出了什么事?
  裴元度发疯一样的捶打着门,可是一点用也没有。他呆呆地在那间地窖里呆了很久,虽然有食物也有水,四周却如死一般的沉寂。
  而当裴元度爬出地窖的时候,整个安州城都已经是寂静的一片了。
  连一个活人都不存在的地方,满地的死尸与瓦砾,其间却还有些亮眼的东西。
  象是小女孩爱玩的毽子,小男孩爱玩的竹马,少妇们刚纳完的鞋底,书生们爱看的书。些许的依旧鲜明的色彩露在瓦砾之中,裴元度自己的怀里,也有个小小的布老虎和一个七彩镏金熏香球。
  布老虎是谢相让他转交给谢相儿子的东西,一个小小的,才七岁的孩子。而那个七彩镏金的熏香球,是要转交给陛下的东西。
  “也许我还是个自私的人,不希望他忘了我,我不想在他的生活里,最后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交给他镏金熏香球的时候,大人的笑容很悲伤。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大人这样的悲伤,也是他第一次见大人的自私。
  大人也许要死了,让活着的人记着已经死去的人,其实是很残忍的一件事。可不知道为什么,裴元度却很高兴,因为偶尔有时会自私的大人,才象是个活生生的人。
  而他对陛下毫不隐瞒的牵挂,至少说明大人心里是不想死的,那大人也许会改变主意。
  当时他这么想,万万没有料到他再度见到明朗的天空的时候,那些似乎昨天还在的人们,现在却已经没有踪迹了。几天前还是活生生的存在着的人,都不在了。
  不远处是镇西副大都护,支世的身影,他的身上插满了箭矢,目光却凝重而安详的看着远方,京城中都的方向。
  支将军死了,那谢相呢?
  裴元度突然一阵的恐慌。
  他发疯一样的挖着废墟,挖的双手都是血,却只挖到一个小小的金印,在火焰中已经烧得半融化的,小小的金印。那是中书令谢默的印信,官印除死,不离身。
  挖到这枚金印,突然裴元度没有勇气再挖下去了。
  他突然害怕起来,他怕挖到焦黑的尸首,他害怕再看到面目全非的尸首,如果他的大人也是这样,那他不知道他能够不能够接受的了。
  于是他不再挖了,想尽一切办法回到了京城。
  ***
  这就是裴元度所说的一切,当他面对陛下的时候,他羞愧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因为临行的时候,陛下将自己所爱的人托付了给他,而他并没有照顾好那个人。
  但陛下没有生气,他什么反应也没有的,呆呆的看着殿下跪着的人,我想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叔父会死去。而叔父死去的原因,竟是因为要替他分担他肩上的压力。
  虽然外表柔弱的就象是风吹就倒,可叔父却是一株松树,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可是为什么,现在他会不在了呢?
  陛下只是默默地看着裴元度,看着裴元度泪流满面述说着那时候发生的一点一滴。
  突然之间陛下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急匆匆地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陛下急匆匆地穿过重重的宫阙,来到那人与他共同的卧房。听说叔父呆过的地方墨荷的香气会留驻很久,那时房里墨荷的香气依然缭绕在陛下身边,就象那个人依然存在着。可是现实却要他相信他爱的人已经不在这世上,陛下那日没有进膳,听说陛下静静地坐了一夜,吹了一夜的笛子。
  而当众人退去的时候,我与父亲正欲行,裴元度却叫住了我们。
  “谢公,谢相说他如故去,朝中必有恩典推及家人。此时正是好时机,可迎他的灵位回云阳,外人无话可说。借赵郡李家与云阳谢家的联姻,陛下也会减少对云阳谢家的戒心。希望谢公好好注意身体,朝中形势变幻莫测,以后还请谢公多费心谢家的事。”
  裴元度的话只是淡淡的,父亲闻言脸色都变了,他颤抖地往前走,以往笔挺的腰板,在听到叔父死去的消息后,似乎就变驼了,而父亲日日愈见苍老。我知道父亲是在内疚,但我没想到叔父在那样的时候,还能考虑得这么周详。
  后来我又在厉文道那里听到了叔父另外一些传闻。
  叔父只是文弱书生,关于军事谋略,他是不精的。而在守备安州城的时候,所有的谋略都是他把关与众人谋划,据说那些时日叔父通宵达旦的读着兵法书。每次西颢的军队打来,他都到城墙上看西颢军的行军布阵,打完之后又通宵达旦的分析计算西颢军的下一步动向。
  据说副大都护支世先前也信不过叔父,但叔父说他和本朝“无双将”信王爷独孤贤是好朋友,多多少少也有点耳濡目染,又说听他的没错。支世半信半疑,可他于行军谋划又没有本事,没办法只能听叔父的。后来证明叔父这样的临时抱佛脚竟也有用,支世就一直听叔父的了。
  安州城绝大部分百姓撤走,据说也和叔父有关。他说打仗老百姓是无辜的,打仗是中略和西颢国家之间的事情,和百姓没有什么实际的牵连,不要把无辜的他们都牵扯进来,能走的就放他们走。所以,他和支将军商议,叫了全安州城的坊官,让所有的坊官动员百姓们出城去。西颢的樊德将军也认为叔父说得很有道理,所以百姓们出去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去堵截,也没有趁机攻城。
  听说那时候叔父和兵部侍郎潘琅自愿给西颢军当人质,为安州城的老百姓作保。所以安州城里大半的平民都安全的离开了安州。在敌军中做保的那几日,西颢军将领樊德日日夜夜劝说叔父投诚西颢,还说久仰叔父的大名。每次劝降,都被叔父拒绝了!他在阵前说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他身受陛下大恩,自当竭力以报,断断不会另投他国为臣。最后西颢军又把叔父放了回来。
  这就是在安州城里的叔父的另一面,如今再听这些,我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
  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陇西李家在叔父亡故之后,欲迎小婶婶回去再嫁,而小婶婶横剑站在大厅里,说自己生是谢家人,死为谢家鬼。如逼她再嫁,她就跟着叔父走。
  李家人最后无奈的走了,可是裴元度带回来的,叔父的的嘱托上,其实是让小婶婶再嫁的。而当父亲问她的时候,小婶婶只是淡淡地摸了摸小堂弟的头发。
  这孩子已经没有了父亲,怎么能再没有母亲!
  叔父死讯传来,素来活泼的小堂弟,在一夕之间象变了个人。
  在叔父的府邸设立公祭的时候,他就象是一个大人一样。唯一露出该是小孩子模样的时候,是他摸着叔父让裴元度带给他的布老虎,那样的时刻,小堂弟总是很稚气地微笑,而我看到这幕,却总是忍不住想哭。
  而后听说裴元度自尽了,又被人救了回来。再后来他出现在叔父府邸的时候,我越发认不出他来了,死寂的目光里,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光彩。
  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其实叔父亡故之后,唯一受影响的是全国的士气,真如叔父生前所料,那样的高涨。
  而其余并无不同,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多一个人或少一个人,对这世间并无影响。
  但裴元度与世人不同的样子让大哥很不满,他揍了毫不抵抗的裴元度一顿,又狠踢了他几脚,然后带着行装骑马扬长而去。在我看着大哥远行那不敢置信的目光中,裴元度有气无力的问我,我的大哥--谢奇做什么去了。
  我告诉他大哥从军去了,决定去教训那帮嚣张的西颢人,为叔父报仇血恨的时候,裴元度突然笑了。
  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据说他断了三根肋骨,在自己的府邸里躺了一个月,还惹得他的姑母--陛下的皇叔雅王正妃在京城下令寻找揍她外甥的凶徒,闹得京城两县好一阵鸡飞狗跳。但这样的声势浩大,却偏偏没有一个人来我家找我那已经从军去了的大哥。
  当裴元度再度出现在我家的时候,他已经是神采奕奕的了。和过去不同的是,他虽然不再是叔父的下属,却作了小堂弟的西席,但他的脸上还是没有笑容。
  再后来御史大夫吴肃上表辞官,他说自己要去寻找自己的挚友,他说不相信叔父就这么轻易的死去了。
  叔父生性顽固,在没有做完自己的事情的时候,一定不甘心死,他这么说。
  陛下却不许吴大人辞官,也不许吴大人去找叔父。
  理由据说是吴大人很称职,御史台没有他,不行。吴大人出身于流外官,据说先前只是一个小吏。按我大宁律令,流外官不得任清望官,也不得入省台为官。吴大人入御史台是陛下特许的,或许如今陛下不许他的辞官,足以证明陛下对他的器重。
  这是天大的恩典,可是吴大人的脸上并没有笑容。
  或许在他心里,叔父比官职来得重要吧!
  我这么想。
  叔父亡故的消息传来,京城发生了很多事。而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场为安州城遇难的人所做的法事。在进行到最后一天的晚上,陛下和我们一家人一起去为死去的人放河灯。
  那天父亲与陛下吵得很厉害,我不晓得原来皇帝的性子那样的火暴,他把我的父亲狠揍了一顿,而我怎么也制止不了他那样沉重的拳头。父亲只是沉默,也许他不敢打回去,毕竟面对的人是皇帝,也或许,父亲觉得自己是有罪的。
  “为什么你不在君阳活着的时候让他回家!现在他已经不在了,你才来告诉朕,现在已经可以让他回家了!他看不到了,看不到了,即使你做得再冠冕堂皇,又有什么意义,他已经不在了!”
  在皇帝怒吼出声的时候,我又见父亲落泪,而陛下的眼角,也已经染红了。
  见到父亲的眼泪,陛下收住了自己的拳头,他一个人静静地离去。我看着他漠然的面容,突然很担心,便一路跟随,在一处无人的河岸,我见他看着叔父让裴元度带给他的,那镏金熏香球,那温柔的脸。
  我只是默默地跟着他,我什么也没问,不是什么问题都需要答案。
  听说河灯是为死去的人引路的灯。象船,可以游走于人世与黄泉之间。昏黄的灯火掩映着孱孱的流水,那天晚上没有风……湖面很静,岸边有萤火虫点点的微光。陛下只是沉默着点亮那一盏盏的白纸做的河灯,无语的望着它们飘远。
  “这灯真的能到黄泉去吗?”陛下的话有点仿徨,他只是喃喃的,似乎不需要我的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说着。“当年父皇宾天的时候,朕也放过河灯。宫女们说河灯能给父皇找到回家的路,河灯会让死去的人知道在世的人对他的牵挂。可朕等了很久,父皇也没给朕托梦……”
  “君阳为什么这么傻呢?朕宁可他投降也好,他叛国也好,他怎么对不起这个国家、怎么对不起朕都没有关系。朕宁可与他此生不再相见,只要他活着就好。朕只要他活着,其它的朕都不介意……可为什么老天不曾告诉君阳朕的心意呢?”
  陛下就象个迷惘的孩子,他的声音很轻很低,他的眼看的很远,他跟着最后一盏河灯漂流的方向不停的追,好似追着那盏河灯,就能再见到叔父……
  可是河灯终究飘远……直至再无影踪……
  所谓的爱,是否太沉重。会让一个人忘记了自己所担负的职责,忘记了自己的立场。爱,可会让人痴狂?
  我不以为,问陛下,而陛下却看着我,苦涩的对我说了一句。“爱一个人,是没有条件也没有自尊可言的。”
  陛下的那句话,好沉重,却也无悔,我只能默然。
  那天夜里,我一直陪着陛下,听他说他和叔父的事情。叔父与他由相识到相知,从一开始的不谅解,到后来的云淡风轻。那夜我才知道,原来叔父的最爱竟然不是陛下,而是一个已经死去很久的男人,那个男人叫做崔宜。可是陛下的话很让人心酸,他说他很满足,即使他永远都只能在叔父心中排第二位。他说他愿意等,等叔父完全的接受他,他说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可是老天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他问我可知道那镏金熏香球里装的是什么?
  我摇头。
  他淡淡一笑。
  “那个纸盒里只有一张纸,那张纸上只有三个字‘喜欢你’。”
  陛下说叔父很害羞也很笨,又很狡猾,从来不肯对别人老实的剖白自己的心。谢默君阳是个笨到家的笨男人,虽然外表看起来精明得很,但这样的他从来不肯骗自己。即使不懂也好,即使不能,什么事他都很认真也很努力地去做,对于爱情,他也是如此,所以皇帝愿意等待。
  “你不希望朕忘了你吗?自私的家伙,既然你这么要求,朕就允了你,不忘你!”
  对着最后一盏飘远的河灯,他在暗夜里喃喃。
  天边的星子温柔的闪亮着,预兆着明天会有个好天气。
  而我们的日子,依然得过下去。
  和西颢的战争还在持续着,有输也有赢。朝中大臣的空缺又填满了,惟独中书令二长官中有一位虚悬。即使无论派出多少探子打探西颢的情报,也没有一点关于叔父的消息。
  他就象从人间蒸发了似的,再没有人看过他。我想这是当然,因为叔父已经亡故,所谓的寻找,只是一些人的不死心而已。
  距离河灯会那天三个月以后,去西颢打探的探子传来消息。西颢军中路的统帅樊德在已经成了一片焦土的安州城,为二十四个死难的官员立了坟。
  重煦十六年十一月,作为战虏交换。西颢放回了安州城陷时投降于樊德的五名官员。
  重煦十七年正月初一,这五人被押解回京,审讯。
  证实叔父在城破那一刻,在官邸之内,悠闲的弹着琵琶。火焚之时,琵琶之声依然悠扬……
  叔父素有“琵琶国手”之称,他随身携带的就是一把名为“春风”的琵琶,为与龟兹贵族白明德斗琵琶时所赢之物。
  一切都已大白,再无自欺的理由。
  重煦十七年二月,中略宁朝的天子独孤炫为安州城死难的官兵设大道场。修建衣冠冢,叔父的衣冠冢,建于皇帝为自己修建的昭陵之外,以重臣的名分赐葬。而叔父之灵位,终于摆上了云阳谢家的祠堂。
  叔父因有功于社稷,追赠“燕国公”之爵位。
  父亲将叔父的灵位摆到祖父灵位旁的那天晚上,他和龙劲起了一场争执。我从未见到过父亲恨到如此的面孔,他似乎恨不得撕了眼前那男人的肉与骨,而龙劲却是一脸微笑。
  “阎王要人三更死,岂能让他留五更,不到四十七,他没有这么轻易死。”
  在父亲赤红色的眼光下,那个叫做龙劲的男人,说话依然象来自幽冥。
  那时我并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而父亲瞪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隐约感觉他到的话中似有深意,可这又有什么意义?
  叔父已经不在了。
  我总是想起叔父和煦的笑脸。
  可一切都已经成了惘然。



尾声

  我以为世事不如人意料。
  正如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有时也想着叔父是否真的死去了。
  可没料到他居然还活在人世。
  叔父过世三年后,有传闻传到京中,据说有个长相酷似于叔父的男子在南方的净水城出现,而那人的眼睛却不如叔父的眼睛,是黑色的瞳。
  传说中的圣人孔子与阳货尚且面貌相同,更何况那人的眼睛是黑色的。我以为他不是叔父,他也不可能是叔父。
  父亲却不这样认为,他逼着我去净水城查探叔父的消息。
  在净水城我见到一个男子,他的容颜与记忆里的叔父没有差别,只除了那样消瘦的身躯,还有那双黑色的眼瞳。
  他说自己叫做楚阳,那是别人给他起的名字,而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以为他不是叔父,却又觉得迷惑,瞧着他微勾起的唇角,如春风一般温和的笑颜,我觉得迷惑。
  有那样温和笑颜的人其实很少,淡泊而又与世无争的眸子就象我记忆中的那个人。
  我不知道他是谁?
  我料不到的是,本该在京城里出现的陛下,竟也在这里出现了。
  陛下说他是叔父,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样子,他也知道,这是叔父。
  而那个人并不认得他。
  我却见陛下抱住了他,说着一句话。
  “再也不放你走了。”
  那人迷惑的眼睛看着陛下的深邃的眼,伸手抚上他的脸。
  “我是不是,认得你呢?”
  那夜的月光很好,正值午夜,他的眼睛竟在那一刻由黑色变成了深蓝。
  我不知道这出于什么样的缘故,这其中又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我也不知道那人是否是叔父。
  但或许,他真的是我的叔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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