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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颖】《谢相系列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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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26 21:19:3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miniant 于 2009-8-26 21:28 编辑

第七版
第2楼 团圆饼
第3楼 执手
第4楼 傻念头
第5楼 情怀
第6楼 失温
第7楼 失温(甜点情节补遗版)

第八版
第8楼 品香
第9楼 画影
第10楼 偷闲
 楼主| 发表于 2009-8-26 21:20:16 | 显示全部楼层
团圆饼

谢默不吃团圆饼。
他从来不吃,独孤一直知道。
和谢默只喜欢看他吃团圆饼不同,独孤却非常喜欢吃这种蕴含月圆人团圆之意的点心。
喜欢上这样的点心,其实也是机缘巧合。
与谢默无关,却也与谢默有关。
曾经独孤很喜欢吃这样甜蜜滋味的点心,曾经独孤也不喜欢吃。
原因是因为身边的人。
在独孤身为太子的时候,萧雅还是良娣,皇帝的少年岁月里那爱笑的女子曾经是他最喜欢的一位姑娘。
也算是青梅竹马。
独孤有过一个梦想,很简单,只想与自己喜欢的姑娘白头偕老。
他一直以为这个梦想要做到也很简单。
然而他登基为帝,这小小的梦想却破灭了。
萧雅被人毒死,地点在御花园角落的一处花圃旁边。
那是独孤登基为帝,第一次他们甩脱了跟在身后的一大群宦官宫人的地点。
虽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觉得好累,却是感觉最为快乐的时候。
即便是他登基为帝,第一次坐在象征至高无上权力的君王宝座,独孤都不曾这样开怀过。
这也是入主宫廷,第一次他们真正摆脱了那些不相干的人,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虽然时间那样短暂。
萧雅并没有成为独孤的皇后,她只是贵妃,但她并无不平。
萧雅是喜欢笑的女子,每逢八月月圆之夜,她总爱依偎在独孤身边瞧着圆月吃团圆饼。
即便下雨也抹不去她的兴致,独孤却是不喜欢吃太甜的点心。
更何况两个人拿着一块巨型团圆饼一起吃,有点傻,而这又是团圆的象征,萧雅不许人切为小块进食。
也许喜欢便是纵容,不管自己心里觉得这事其实也挺荒谬,独孤也不想使得萧雅不快乐。
就算这快乐也不持久,或许只有这短短的几个时辰,至长也不过一夜。
独孤总是含笑瞧着萧雅眉眼笑成一轮弯月。
那团圆饼他并不喜欢吃,只是少少地咬上几口,萧雅便会很开怀。
让她快乐,其实很简单。
但毕竟是皇家,于平民百姓寻常的事,于这些天之骄子却是相距遥远。
于是萧雅总是不快乐的,她明媚的笑脸下面藏着的是忧郁的阴影。
独孤知道,他很愧疚,然而也只能愧疚。
只是这样。
而后萧雅死了,身为皇帝的独孤不能为她报仇。
甚至连她的死因都成了迷。
明明是被人下毒,太医们诊断却说不是,她只是突得暴疾而亡。
多荒谬的一个理由。
萧雅死在她最喜欢的那处不起眼的小花圃旁,而这里人迹罕至,她只是喜欢一个人在这里流连,她却在这里被人下毒而死。
查不出那时有谁经过这里。
他喜欢的人,身为天子的他竟然保护不了。
独孤觉得自己这一生最为窝囊最为痛苦的便是这一天。
查了又查,却也得不到任何结论,独孤愤怒的抓起自己发顶上的帝王冠冕丢于地上。
他能做什么?
皇帝又能做什么?
那时为他拾起冠冕的人是谢默。
那时谢默来到独孤身边快两年了,少年如抽芽的枝条日日见长,独孤对他很是欣赏,但这时却没有心情与他说话。
谢默轻轻的将冠冕放在独孤面前的书案上,这日是他轮值,少年一句话也没说。
他就安静地站在独孤身边,安静的目光注视着前方。
不动声色。
前方有宦官探头探脑往里看,那是权臣齐英的党羽之一。
于是独孤也安静了下来。
他在这个宫廷里,也还是孤立无援的,即便知道萧雅之死定与齐英有关,却是无能为力。
再咬牙切齿也没有用处。
更多的是悲哀,无穷无尽的悲哀。
那夜独孤说自己要吃团圆饼,高世宁拿来了,还是那样硕大又圆,看起来样子很傻的一块饼。
独孤没有让人将饼切块,咬着咬着眼泪就下来了。
没有一点征兆,其实他并不想哭。
原因是看到窗外一轮圆月高悬,想起过去的情景,月亮还是同一个月亮,现在那样的女子,他钟爱的女子却不在了。
独孤的心便疼了起来。
黄泉里有没有人陪着她呢,她喜欢说话,怕黑,有没有人陪着她?
她爱花,地府里可有花开放?
彼时怕见明月,明月可照黄泉路?
想到潸然泪下。
情不自禁。
这时谢默问陛下可想喝茶?
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没看独孤,和往常的谢默不一样的态度,独孤点头之后,少年便退出殿外,说要准备一下。
这些事,不用他动手也行。
独孤笑了笑,觉得这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
虽是失态,但这失态的模样,独孤却不喜欢被人看见。
那日他没要人服侍,自己洗脸擦干净,对镜瞧见一双依然红肿的眼。
于是这日谢默的眼神都未看自己,他沏茶的样子还是如用往素一般慢条斯理,也许是茶的关系,或者是自己心情不好,独孤总觉得滋味很涩。
虽然回味甘甜。
团圆饼依然很甜,甜到独孤一点都不喜欢,但他还是吃了很多。
谢默这晚没说什么话,他安静地泡茶,安静地看着窗外那轮月亮,只有独孤询问的时候,谢默才会回话。
“你要不要也来个团圆饼?”
自己一个人吃,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独孤便问。
谢默摇头。
“谢陛下好意,臣不爱吃团圆饼。”
他微笑回答。
独孤那时并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每个人都有喜好,谢默不喜欢也平常。
那日之后他便喜欢吃团圆饼,也许是想到萧雅,想到她喜欢吃,而现在却没办法吃了,独孤就觉得自己再不喜欢这样甜的团圆饼也得多吃一点。
也许这是因为愧疚,也许,是因为他没有忘记过那样的女子。
谢默也一直不喜欢吃,记忆中,即便中秋他大宴群臣,赐下团圆饼,谢默也不曾动过一口。
那时谢默每一个举动,都可以轻易的吸引独孤的注意力。
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成了一对恋人。
人有可能在喜欢上一个人之后,再喜欢上另一个人,而对萧雅,独孤无法忘记,就像谢默无法忘记崔宜,那都属于人生的一部分。
谢默说他对崔宜只有友情而已,说话的时候少年已成青年,胸怀坦荡。
但独孤的猜疑却止不住。
有时想起来独孤自己也失笑,笑自己小气。
可喜欢上了便是没办法的一件事。
于是还是继续小气。
记不清何时起,独孤开始计较谢默不吃团圆饼的理由。
谢默和他不一样,谢默喜欢甜食。
但谢默从来不吃团圆饼,强迫他吃也不肯,这当中有什么缘故,独孤问谢默,谢默不肯说。
几番询问,被逼急了谢默板起脸说就是不喜欢。
此事便没了下文。
独孤只好另寻他途寻找理由,但即便是谢默的亲友,对此也很忌讳。
后来独孤南巡,独孤发现谢默的母亲并不喜欢她的小儿子。
谢默的兄长说,他们的母亲没有和他们吃过一次团圆饼。
独孤也曾愤怒于谢默之母对待谢默的态度,但谢默的母亲却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独孤当即默然。
谢默听说了,只是笑笑,笑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也平常,不用他操心。
温和的神色,谢默似乎是不在意这一切的。
关于他的母亲对他的冷漠。
他似乎不在意。
可团圆的日子里,谢默依旧不吃团圆饼。
这回独孤不再逼迫他吃。
他咬着甜如蜜的团圆饼时,谢默在他身边微笑着看独孤进食,只是这样。
谢默知道独孤忘记不了萧雅,就如谢默无法忘记对他很重要的一些人。
那夜谢默总会点一盏莲花灯,谢默说独孤有话就对灯说吧!
传说中莲花灯顺着水漂流,漂流的尽头是黄泉,有什么话独孤说了,也许萧雅可以听得到。
说话的时候,青年的面容很是真诚。
独孤握着他的手,说了声好。
独孤不禁微笑起来。
团圆饼吃不吃也不要紧,年年今日如此夜,便是他最大的希望。
和萧雅无法白头偕老,那和谢默呢?
独孤凝视谢默晶亮的眼眸,独孤想,如果真是月圆人团圆,那上天便许了他的愿望吧……
让他喜欢的人在他的身边与他偕老。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愿望。
上苍,你许我这愿望,可好?

(完)
 楼主| 发表于 2009-8-26 21:21:34 | 显示全部楼层
琐事记——执手

  这天晚上,独孤读完书之后,发现谢默在他身边睡着了。
  不清楚什么时候睡着的,独孤放下卷轴,入眼的便是身边人依偎于凭几上的身影。
  即便在睡梦中,士族子弟放松的身姿依然优雅无匹。
  幽蓝色的眼此时闭着,温雅俊秀的面庞上满是平静柔和的神情。
  他这样的样子,独孤常见,也不该有惊奇,可每每看到,微笑却总是忍不住浮上眼角眉梢。
  远处黄金滴漏水声滴答,独孤举目,发现已到了就寝时分,难怪谢默已入眠。
  也许是处的日子久了,对方的习惯会影响到彼此,以前睡前独孤爱习字,谢默喜读书,如今他们都爱上了双方的举动。
  独孤练字的时候,谢默通常即时书写以为他临帖之用。
  谢默善书,书法习得是东晋王羲之父子一路,笔法深得其中三昧。独孤极喜欢看他写字,他写字的时候象是换了一个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神采飞扬,落笔如有神助。
  独孤也喜欢仿效谢默在睡前看书,遇到有趣或是不懂的事情,便说与谢默听,但还是要谢默说与他听的时候多,许是家学渊源,谢默精通掌故,少有难倒他的时候。
  但有时独孤并不为求知,他只是喜欢看谢默沉思的样子,那样沉静的神色。
  独孤也爱听谢默说话的声音,耳边温润的声音宛转,他安静的听,看到因为自己明白了一件事,谢默由衷微笑的模样,独孤想这样的平静也许就是幸福了。
  皇帝要的幸福,其实也就是这么简单,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看他欢喜的样子,微笑的样子,即便是平淡温和的模样,也觉得很好。
  独孤喜欢读书,但养成睡前读书的习惯,却是受到谢默的影响。
  方才独孤看书入了神,看完才发现谢默睡着了。
  今晚看的书是《诗经》,出神时正看到《邶风.击鼓篇》。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令他想出神的是第四句。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不知为何,读到这句,便微笑开来,忍不住的微笑。
  独孤想自己这一生,也许就和他身边的这个人,执手偕老。
  虽然,谢默是男子,他们也为君臣。
  想起来,其实是君臣关系多于情爱,先为君臣,而后为情人。
  独孤无时无刻不记得这一点,可总有神思大于理智的时候,幸好,这样的时候很少,只有睡前这样短暂的一个时辰,大多属于他和谢默两个人。
  两个人都很珍惜这样的时候,有时独孤写字,谢默为他研墨,可问他自己写的如何,得谢默字体神髓几分,谢默却只是笑而不答。
  独孤知道自己写字不如他,也知道这人高傲入骨的性子不爱逢迎,虽然他形于外的脾气温和而体贴,也不愿意扫自己的兴致,于是他便这样笑了。
  谢默的笑脸就象三月里的阳光,暖洋洋的带着春天的气息。
  独孤很喜欢看他笑起来的样子,于是每每碰上这样的情形,也笑笑,把事情抛诸脑后。
  也有时,他与谢默并肩坐在一起看书,不是他念给谢默听,便是谢默读与他听,也有这样的情景,他们并没有坐在一起,静静的看着自己喜欢的书,并不说话。
  看到那个人近在咫尺,便觉得安心,言语和行动,并不重要,只要他在,就在自己身边,就好。
  这天晚上他出神良久,看完书的时候,谢默睡着了。
  悄无声息的起身,凑近谢默,独孤试着摇醒他,在这里睡,姿势不对,第二天谢默筋骨会疼。
  但谢默却是爱睡的人,沉眠入梦,便难唤醒。
  如今也是这样。
  唤不醒。
  有点想苦笑,为何对他,即便是睡梦里的他,自己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舍不得摇得用力,舍不得惊扰到他,便也只能认命了。
  谁让他舍不得!
  摇摇头,独孤俯低身,欲将谢默抱到床上。
  内侍们在廊下候着,没有传唤,不得进来,独孤没想招人进来。
  今晚他们分开坐,面前各摆了书案,谢默与他一样,也选了卷《诗经》读,不知道他看的是哪些内容,看的可否与自己一般。
  独孤想着,又想哪会这么巧?
  失笑时,他忽然怔了。
  谢默面前书案上平铺了张竹纸,上面还只写了八个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只有这八个字,下面还应有八个字,独孤晚上看的想的最多的,就是这句。
  可,真会这么巧吗?
  独孤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又将目光移向谢默,谢默的膝上平摊着一卷卷轴,左手垂落处,遮掩的内容下面,正是“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这一句。
  原来就是这么巧,不是刻意,却都看了这首诗。
  独孤摇了摇谢默,用了点力,倚靠在怀中的人微微睁了眼,惺忪蓝瞳的看他,满是疑惑,他依然神游天外,好梦难醒。
  可这对独孤也够了,明亮摇曳的烛光下,四围一片寂静,只听得皇帝刻意放低的声音,有如呢喃。
  “君阳,你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接下来那句,是什么?”
  好半晌没有一点反应,独孤微微皱眉,以为谢默又已睡去,低首的瞬间,对上的却还是谢默迷惑的眼神。
  没睡醒的谢默十分迷糊,独孤也不催,平静的等,又是好半晌,清雅的声音缓缓的接道。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也不待他有所反应,谢默便闭上了眼,大抵又睡着了。
  独孤的心情却十分愉快,也不管怀中人是否有感觉,自己的右手小心翼翼的握起谢默的左手。
  这便是执手,如果就这样,可以一直走下去,可以白头到老,该有多好呢?
  虽然不知道未来会是怎样,但只要有他在身边,就好。
  独孤想着,又想,象今晚这样的巧合,要是再多些就好了。
  所谓心有灵犀,也许就是这样吧!
  看着面前书案上的字,独孤微微笑了开来。
 楼主| 发表于 2009-8-26 21:22:07 | 显示全部楼层
  琐事记--傻念头

  这几天独孤着了风寒。
  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至少这两日他得卧床休息。
  国事也得抛下了,幸好这几天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不需要开延英殿会见宰臣。
  这日独孤醒得很早,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青色的雨丝淅淅沥沥下着,黑瓦白墙笼罩在水雾中,一片朦胧。
  身边没有人,病中的独孤怕吵,宫人内侍们大多守在殿外,只有近身内侍高世宁在一边靠着墙打盹。
  世宁的眼有着青黑色的阴影,昨夜他照料自己,想是累极了,独孤本想起身,但看见世宁,还是躺回了床上。
  无聊复无聊,独孤只能看着窗外的雨。
  不大不小的雨,寂寂无声,寂寂的还有殿里的人。
  远处禁军巡逻,内侍宫人在廊下穿梭,脚步都是轻轻的,独孤听不见什么声响。
  这是当然的,独孤是皇帝,他不想听到动静,下面的人谁敢拂了他的意思。
  想到这里,不觉,苦笑了一声。
  有时候,独孤并不喜欢自己的身份,虽然这他无法选择。
  但如果没有这样的身份,也许,自己便不能与那个人相知相守,共度这一生,就冲着这点,自己似乎也不该再抱怨。
  由此,他想到了那个人,总是浅浅微笑的那个人。
  独孤无聊的躺在床上,想着那个人。
  那人与自己不同,身子不好。
  那人病了的时候,自己并不是每一次都守在他的身边,虽然也很担心的想守着他,但是,还有很多事要做。
  以前总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但这次独孤病了,谢默却照旧前往中书省值夜。
  独孤心里好不是滋味,谢默走前,他巴巴地看着那个人,希望他能告假陪自己,当然这话独孤说不出口,但独孤自认谢默应该明白。
  何况,谢默也应当很累了,前夜独孤发高热,谢默一直照顾他,独孤知道。
  可谢默看了他半响,探探独孤的额,半夜未合过的眼泛起一抹笑。
  “好了,热度退了,我去省里了,你好好休息。”
  谢默挺拔的身影便这么潇洒的离开,没有给独孤再说话的机会,他走的时候,也没有再回过头来瞧自己一眼。
  为何,你不留下来?
  负气的,这天独孤看到太医便要他把自己的病往重里写。
  太医疑惑的目光中,年轻的君王微微红了脸,一旁忠心的内侍猜到几分原因。
  “天家为何不下旨,召大人伴驾?”
  世宁摇头不解,照他看这事解决也很简单,独孤摇头,看着关心自己的老内侍,他撇了头,把自己埋进被窝里,深深的埋了进去。
  他怎么可以告诉世宁,他希望谢默自己说,谢默要守在自己身边,而不是出于自己的强迫。
  现在想来,也许这是孩子气的想法。
  此时谢默不在独孤身边,也许此时他在中书省,处理公务。
  也许他外出办事去了。
  他离开自己,已有一夜又一天。
  独孤有一点,想念那个人。
  谢默现在在做什么呢?
  这时他的神情,大抵也是微笑着的,那年轻的男子啊,最常见的表情,便是和悦如春风拂面的笑脸。
  无论对什么人,那人,大多是这样的神情。
  独孤想着,忽又懊恼起来。
  算了算了,越想越烦不如不想。
  百无聊赖的转过头,独孤忽然看到枕边有一小小手卷,记得昨夜他入睡前尚未看到这东西。
  拿来打开,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
  “好好休息,别累到自己,今晚我会回来。”
  独孤跳了起来,是他,是他,昨夜他竟来了吗?
  连外袍都忘了披,独孤一个箭步从床上下来,抓着倚墙而靠的高世宁,便问。
  “他人呢?他在哪儿?他是不是回来了。”
  被惊醒的内侍一时摸不到头脑,听着年轻的君王兴奋的话语,瞅着他发亮的眸子,高世宁省悟独孤话中的意思,有些感慨,那人对眼前这人的影响,真是太深太深。
  “舍人尚未归来,陛下,请您以身体为重。”
  对皇帝的任性有些微词,对他连外袍也不肯披上一件便跑下床来的举动有点小小不满,内侍依然选择了委婉的话语规劝。
  皇帝却是很沮丧,放开高世宁,他垂下眼。
  “还没回来,那这手卷,是他让人传进来的吗?”
  到底,那人还是关心自己的,似乎也应该满足了,独孤叹息着想,心情还是非常郁闷。
  这时觉得有些冷,他打了个哆嗦,示意左右服侍他穿衣,这时内侍总管却道。
  “谢舍人昨夜回来过。”
  独孤猛然抬头。
  “为何我不知道?”
  语气里诸多埋怨,明知他喜欢那个人,他想见那个人,为何那人来了,世宁却不叫他。
  “那时天家正睡着,舍人怕惊扰天家,悄悄的来,又悄悄走了。”
  “他来了多久?”
  是那人的作风,春风般的宁静柔和,出神了半晌,独孤轻声问。
  “不长,一个时辰不到。”世宁只记得谢默安静的坐在君王身边,看着他的睡容很久,看着那样平和的睡脸,浅浅的微笑浮上青年的唇角眉梢。
  也曾劝说青年多留一会,青年却是摇头。
  “不了,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抬头,神情很是认真,世宁皱眉。
  “陛下,希望舍人可以留下。”看着年轻的君王成长,对于他的心思,内侍通常可以猜得八九不离十。
  谢默笑了起来,没有应允,却问。
  “今日,他可好?”
  “倒是还好。”哀兵之策固然可以取得一定效果,但看着床上那睡得极深极熟,好是香甜的人,内侍想即便将君王说得可怜估计也说服不了眼前人。
  青年闻言笑开来,微笑的面容浮现出一抹安心的神色。
  “那就好。”说着,他顿了顿,又道。“高翁可否命人安排笔墨伺候?”
  说话的时候,谢默脸微微的红了,他写了什么,也不许人看。
  卷了卷,还刻意的叮咛自己,别拆别看。
  这是傻话,谢默给陛下的手书,谁会去拆,惹毛了那人可不妙。
  看着眼前认真嘱咐的人,世宁想沉淀在感情中的人有些傻,即便是面前聪明过人的年轻舍人,也不例外。
  谢默走了,他的手书放到了熟睡君王的枕侧。
  独孤听着,本是皱起的眉渐渐舒展开,待到内侍总管说完,他已是喜不自禁。
  原来啊,自己果真是放在那人心上的。
  “病了,也不是没有好处。”
  他楞了半晌,忽然喜滋滋开口,听得身前的侍从们一楞一楞。
  今天的皇帝,莫不是哪儿出了问题?
  病,竟还认为是好事。
  众多狐疑不安的目光投向高世宁,世宁小声咳嗽,瞪了一眼,示意这些好奇的小侍从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总不好说,陷入爱情中的人,总是有些傻念头,不奇怪,不奇怪。
  即便是高高在上的至尊之主也是一样。
  看着依然在痴痴呆呆中自顾自想着一个人的皇帝,世宁微笑。
  这也没什么不好的,他想。

  (完)
 楼主| 发表于 2009-8-26 21:24:31 | 显示全部楼层
情怀

  最近独孤发现,谢默越来越爱发呆。
  上一刻还和自己说着话,下刻已是神思游天外,问谢默,回独孤的也只是笑,如若以往的笑。
  笑脸,总是柔若春风,却总是让独孤心里难过,而这样的难过,不能说。
  今年谢默四十六岁了。
  虽是一年过一年,流光飞逝他们年年老,除此之外也无不同。
  可今年,独孤却觉得不一般。
  新年刚过,谢默颜容渐清减,精神也不好,这已是常事,可不若今年这样,清癯不胜衣,精神也总是有些恍惚。
  太医局的太医们把脉完毕,大多只是跪下叩首,不敢答。再三逼问,才说那人积劳成疾又操心过度,命不久矣。
  独孤也没发火,其实他也知道,同样是医者,那样虚弱的脉象代表什么自己哪里不懂。
  那样的身体,已是熬到头了。
  过一天,也象是从老天那里争过来似的,这些日子炫夜里总是睡不好,翻来覆去,忍不住地便起身伸手探那人轻浅的呼吸。
  甚至有时,惊了那人的浅眠也不惜。
  独孤有些害怕,害怕那人,今夜睡去明晨不起。
  常常忍不住拥住那人,上上下下打量,唯恐往后再不能看到他。
  那人揉了揉困倦的眼,看着他的时候,依然是平素微笑的样子,明亮的蓝瞳笑意浅浅。
  “怎么了,你?”
  能说什么呢?
  他只是默然。
  “没什么,你还好吗?”
  幽蓝的眼瞅了他半晌,微微笑开因这话而轻蹙的眉。
  “嗯,有点不舒服,可是还好啊。你的眉别皱得这么紧,我今天心情很好,别摆这样的脸色给我看!”
  捏捏他的脸,谢默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又躺了下去。
  好久,寂静无声。
  他以为谢默又睡着了,正欲掖好被角,此时却响起了轻而又轻的声音。
  “明天我想搬回南薰殿去。”
  独孤愣了一下。
  “浴堂殿你住不习惯?还是这里水气重了,你不舒服,那我们明天搬到立政殿……”
  顿了顿,想继续往下说,谢默回了头来,一字一句,咬字清楚。
  “我喜欢南薰殿。”
  独孤下意识摇头。
  “钦明宫离大明宫太远了,朕起居听政都在大明宫里,你要搬回去,那朕跑来跑去不太方便……”
  瞧见谢默的眼直直地瞅着他,突然便泛起一抹笑,独孤便什么也说不出了。
  如此柔和的笑,经年不变。
  独孤总爱看他这样的笑,希望能为他挡住一些的风雨,可即便他是皇帝,也做不到。
  只要他能这样笑,就算自己辛苦些,又有何妨?
  愣愣地,便点头了。
  第二日独孤下朝回宫有些早,如同以往,刚一进门便想叫那人,脚步方停,才想起谢默已经回钦明宫南薰殿去了。
  独孤想这也好,在这里,身份未明,谢默始终很尴尬的住着,钦明宫是独孤为“寿王”时先帝所赐宅邸,即位之后便以一坊之地扩建为宫,作为天子私邸,那里不居嫔妃,谢默在钦明宫能自在些。
  如此,自己寂寞些,其实也没什么。
  想着想着便想笑了,入了内,发现一群宫人内侍正在收拾,抱出的雪白床单上满是斑斑的血迹。
  独孤大惊失色,抓过一个内侍问。
  却说,这是那人吐的血。
  自从火烧安镇,谢默虽被人营救出去,然而他身体本来就不好,失去记忆后三年颠沛流离,又没有好好调理,肝病异常严重,即便后来独孤接他回京,善加调理,却还是少有成效。
  独孤一直知道他有吐血之症,却不知时至今日,竟已发展到这般光景。
  他懂医术,虽是心中隐有所感,却每每醉在那人温柔的笑意里,不愿想。
  或许,也是不敢想。
  “平时,也是这样?”
  他木然的问,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内侍点头,说几乎每日如此,如若不是今日他回来太早,那他们已经收拾完了。
  闻言心一动,想起昨夜被自己忽略的,那人捂住口的动作,还有他的话,脑海里隐约泛出了一个念头。
  唤了来人立即至钦明宫,他与他惯居的南薰殿,挥退欲禀报的左右,独孤伫立廊下,只听得里面一阵阵令人心惊的咳嗽声。
  想推门,却在此时,听到服侍谢默的内侍梁首谦的声音响起,里面几多埋怨。
  “在大明宫多好,何必回来,陛下在哪里,哪里就是重地。你这样的身体,在大明宫有大堆的御医随行,照应起来也方便。”
  熟悉的声音,还是那样柔和,让人联想起那人如春风一样的笑颜。
  “这里不也有大堆的御医,那里我住不惯……每天看到一群妃子在殿外探头探脑,就觉得烦。还是这里清静……。”
  里面的声音沉寂下来,隔了一会,梁首谦的声音又响起。
  “还不是怕陛下担心,怕瞒不过他自己的病。你啊,就是想太多,陛下精通医道,能瞒得了多少?”
  没否认,那人只是轻轻叹气。
  “瞒一时算一时,他每日里已经够累的了,何必让他再担心。我无妨啊,最近庭儿过来,我与他总是起争执,若让陛下看到,岂不是又生事端?”
  侧面看去,谢默眉头紧蹙,每次提及他的儿子,他总是笑少愁多。独孤暗暗捏紧了拳,正想明日得空便招谢庭进宫深谈,殿内又有动静。
  “这孩子怎么就不懂你的心意,要不我找人去和他说说,每次都把你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这样下去太伤身体了。不是我要说,对他何必太迁就,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你一味忍让,这孩子却不当一回事。”
  梁首谦叹息,谢默却微笑起来。
  “怎么做,我能怎么做,是打是骂?总是自己儿子,能怎么办?”
  瞧见一旁梁首谦默然不语的模样,谢默奇道。
  “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
  “这样的话首谦不爱听,谢相还是少说为好。总是你忍你让,为何如此辛苦?”
  谢默语塞,独孤微笑,正如梁首谦所言,他也不爱听谢默如此言语,正欲从廊外走入南薰殿内,耳边蓦然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洪亮的声音。
  “先生,先生,你在吗?”
  似乎是独孤的儿子,当今太子--独孤冥的声音。他横冲直闯的进门,连回廊台阶也不走,直接攀着栏杆飞身跃过,看得独孤直皱眉。
  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这样子,更是一副气恼到家的模样,刚想出去把儿子叫住,听到独孤冥怒气勃发,朝谢默说了一句话,独孤又缩了回去。
  “先生,父皇今日新纳迦陵国三公主为妃,您知道吗?”
  这小子为什么一天到晚就给他这个爹出难题,早朝过后还叮嘱他别和谢默说,他前脚刚离开东宫,冥后脚就跑到谢默这里来告状。
  独孤心里嘀咕着,头又望向窗内,注意到谢默阴晴不定的神色,突然有些头皮发麻。
  ****
  独孤冥以为先生会发火。
  他的先生性子沉稳,可每每在他的父亲面前,或是遇上与他的父亲相关的事,先生却不似平素的他,反而象个孩子。
  先生和他的父皇吵架极少,可不是没有。除了国事,温和的先生,听到父皇纳妃的消息会生气。
  虽然,那样温和的先生,生气也是淡淡。
  但,那也够当今皇帝头痛的。
  冥一向不喜欢自己的父亲,他喜欢看自己的父亲被先生整得头疼不已。这不是好习惯,可是,他就是喜欢,谁让冷情的父亲不关心他。
  原以为,今日先生听到这个消息,也会生气。
  可看了半晌先生的神色,冥却有些摸不准,他不懂,屏退了下人们,为何先生一言不发,眼角眉梢,表情极复杂。
  “先生?”
  “嗯?”
  “你不生气吗?”
  迷迷茫抬头,幽蓝的眼看着独孤冥,突然笑了出来。
  “太子,这是好事啊……我为什么要生气。”
  说着,那个人,眼神移向窗外,看着外边,发呆。
  为何今日的先生,与平素不同,他不该是这样的反应,是经历了太多次这样的消息,先生已经麻木了,还是先生累了,他不再想管了。
  冥瞧着眼前那张沉静如水的面容,不觉悄悄发起了呆。
  先生其实也老了,但这些年过去,他身上那股让人感觉到温暖的气息却是依旧。多年过去,几多风雨,先生的气息依然宛若清泉,好似他们初见那时。
  先生不图富贵,不图权势,他也不属于朝廷上任何一个权利派系。先生总是尽力保护那些贫寒出身,在朝中没有后台的官员们。虽然,他出身于世族,而世族,本是最看不起寒族出身的人。
  说来也奇怪,很多人都说父皇喜欢先生,冥明白这是真的,但是有时他不敢肯定。
  如果父皇喜欢先生,为何每次父皇雷厉风行的开展整治官员恶劣风气的时候,总是要拿先生当靶子,虽然先生有时全然无辜。
  如果父皇喜欢先生,为何父皇每次纳妃子的时候,他从不问先生怎么想,任凭先生长吁短叹。
  冥其实不懂,为何先生会那样死心塌地的跟着父皇,即使他的儿子求他离开父皇,却还是被他所拒绝。就因为这事,先生与他唯一的儿子决裂,他比从前更孤单。
  父皇到底有什么好,值得先生如此?
  冥其实不懂。
  看到先生的沉默,他突然有些埋怨自己的冒失,虽然他想让父皇头痛,却不想先生伤心。
  先生已经再经不得打击了。
  “先生,对不起。”
  谢默回头,摸摸他的头,和他还很小的时候一样,那样的手感温柔。
  “没事,这确实是好事,只是我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能看到迦陵臣服,一时有些感触罢了。”
  修长的手指交叠,谢默微笑。
  “嗯?先生你知道这事?”
  他摇头,笑道。
  “不知,但不是没想到。太子不知这是一局棋,陛下与我布了十五年,都以为要死心了,哪想到造化弄人,居然在这时成功。吡伽施死了吧,他若不死,必不允族人向我国如此示弱。”
  吡伽施,迦陵老王,日前与赵国激战中身亡。
  冥知道这个人,也对他很有好感,虽然这个小国并不曾屈服于宁,或是中洲其余三个强国祥、梁、赵。
  他一直以为父皇只是旁观情势,却不知道父皇与先生,在十五年前就已经关注迦陵。
  “吡伽施之死,与父皇、先生所布之局有关?”
  谢默微微摇头,又点头。
  “死了吗?这倒出乎意料之外,原先只想让迦陵别无选择。原想保下他,陛下说我是妇人之仁,说他不死我们的计划不能成功……”
  冥打断谢默的话。
  “先生,为何我们要干涉别国的事情,迦陵只是一个小国。”
  谢默抬头看了他一样,似笑非笑。
  “太子,丝绸之路出去的是丝绸,你可知进来的,最主要的是什么?”
  冥想了想,答了个字。
  “玉。”
  谢默点头。
  “是玉,那么宁的贵族们所爱用的玉又从哪里来?说得更远一些,整个中洲权贵富豪所爱用的那些物品,又是哪里来的?”
  “中土昆仑山脉,还有域外之地于阗。玉经昆仑山麓,从卫过惠,再经过海路运抵宁。”
  冥想着从影王独孤净那里看来的消息,一边答一边想为何先生要这么问他。
  “那中洲运往卫、惠的货物,经过的路又是哪几条?”
  “从地理方面来说,青阳、朱明、西颢、玄冥各自都有港口,货物可至惠再运至卫,但是他们的港口数量不及中略众多,航路繁茂,货物运转周期很长,成本也很高,算起来,还是迦陵和中略抵惠国航路最近。至惠的货物,惠人为抵制敌对的西梁国人,封锁边境,严禁典籍流入西梁,大部分至西梁的货物得直接走海路。如此看来,只有中略和迦陵的海运最为便利。先生,你的意思是父皇打算把迦陵的航路控制在我国手上?”
  谢默推动轮椅,从书案上的卷宗里抽出一卷,展开,冥凑近看,发现是一幅中洲地形图。
  “正是。宁有中洲最大的盐湖和铁矿,还有最好的丝绸,卫、惠、西梁三国最好的东西,宁也有,可中洲各国,不一定要从宁买丝绸与盐,或者进口铁。如太子所言,青阳、朱明、西颢各自拥有港口,赵吞并玄冥之后,拥有的港口更多,可距离卫、惠两国最近的几大港口,拥有者只有中略与小国迦陵……那三国虽然拥有港口,可是要进行海路贸易,成本很高……,迦陵的战略地位,便重要在这点上。谁拥有迦陵的控制权,便可以控制除中略之外航海贸易的大半。”
  所以西颢才会和迦陵开战,所以迦陵为自保才送三公主献于父皇为妃。因为这代表迦陵的臣服,父皇只能接受,而不能拒绝。因为先生知道这些,所以不恼?
  可还是迟疑……
  “先生,你真不生气?”
  倒有些吃惊,谢默摊平了卷宗,眉头微蹙。
  “生气什么呢,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也习惯了。倒是这次,陛下想必头疼的很……”
  看见先生突然微微笑起,冥不解。
  “先生为何不气,先生为什么一直都留在父皇身边?他这么对你,先生不怨?”
  闻言,谢默有瞬间的失神。
  好半晌,他摇头,收起了卷宗,放回书案。转过身,又是慈和的神情。
  “太子可知道谢默的理想?”
  这他当然知道,冥微笑。
  “先生的理想是使天下百姓,老有所养,幼有所依,百姓生得其所,不颠沛流离。冥一直都记得的,先生的理想,是父皇的理想,也是冥的理想……”
  说着说着,一时恍然,冥住了口。
  谢默微笑,低声。
  “陛下是好皇帝,他为了天下付出了很多,我愿为这样的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出乎意料的坦白让冥吓了一跳,先生平素虽然温和,却也很狡猾,特别是他不想回答别人,或者觉得某个问题会让他害羞的时候,先生通常会面不改色的岔过话题,带着非常迷人的微笑含混过去。
  原也没期望得到答复,却没想到居然听到这么明晰的答案,冥困惑的抬头。
  说出了大胆发言的人此时却垂下了头,故作认真地看着不知何时拿出来的卷宗。
  似乎很正常的模样,嗯,如果忽略了那微红起来的耳朵,还有侧目凝神细看就能发觉的,游疑不定不时悄然移向窗外的眼神。
  顺着窗棱的方向看去,讶然的看到赭黄色衣袍一角,冥又回头看看他的老师,那样温柔眼神悄然注视着,突然又缩到一旁的袍角消失的方向。
  原来如此,冥懂了。
  许是,那话,其实不是说与他听的。
  突如其来,竟有些吃味,为何这么爱发呆又爱绕过话题的先生,却对那个人,特别的好呢?
  小小的恶作剧心情便浮了上来。
  “先生。”
  逼近他,看到那样微红的脸突然仰面吃惊地看着他,先生其实不太喜欢和外人太过接近,虽然某些人是例外,可也不包括那么突然的贴近。
  可这时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做什么?”
  轮椅一推,往后退了几步,谢默瞧着弟子,发觉他又想捉弄人了。只是捉弄人捉弄到自己头上,是不是自己平时太纵容他了呢?
  不觉苦笑。
  唇略略勾起,冥却正色道。
  “先生最看重的,是父皇,还是天下,这如画江山?”
  先生为人正直,对他,先生不欺。
  所以,先生会很老实的回答吧,这只要认识先生的人就知道的答案。
  先生心里最重要的,不就是百姓吗?
  “啊呀,这个问题……”
  为难的眼神不自觉,飘向一边去,先生以为他看不到吗,这么遮遮掩掩,冥心里偷笑。
  “先生,怎么说?”
  “嗯,陛下就等于江山社稷、百姓福祉,两者并重……”
  “啊,先生,怎么能这么说?”
  不轻不重不清不楚的话听得冥气结,谢默却是微笑着,眼里有小小的得意。看着冥不服气的眼,他挑了挑眉。
  “话题就此打住,我倒是听到这几日东宫之内颇不平静,夜里常有人见太子一人在太子妃所居殿前踱步,不知此中缘由为何?”
  太子妃元羲和,也许是出自鲜卑族裔,有着北地女子倔强的性情,打从他娶她进门他就没什么好日子过。
  前几日他又惹毛了她,她居然罚他不写满三十张他喜欢她的字她就不理他。开玩笑哟,他写是写好了,可怎么给怎么递,他堂堂太子可要脸。先生到底从哪里知道这事的,先生知道羲和让他做什么吗?
  嗯啊,再呆下去有露馅的危险,为了他的面子,还是快溜吧!
  冥抹了一把脸。
  “先生,我在这里呆得也够久了,不打搅先生休息,那我先走了。”
  看着谢默朝他微笑挥手,冥这才发现,他上了当。
  为什么每次和老师斗,都是以他的失败告终呢?
  先生不是很容易害羞的人吗?
  不懂,他气结。
  ****
  谢默悄悄地等在窗下,看着高高枝头盛开的花。
  “砰!”一声,他便看到有人一手撑着窗棱,矫健的身姿越过不高不低的障碍,站在他的面前。
  脸不红气不喘。
  而后,四目相对。
  许是没有想到有人竟等在这里,而且还看着他如猴子一般的攀,不轻易红起的脸那刻也有些发烧。
  半晌挤不出一个字。
  也还知道窘呀!
  不觉,谢默唇边泛起,浅浅的笑。
  于是他也看见,那个自己熟悉的男人,中略的皇帝松了一口气。
  “你没生气?也是,你一向识大体。”
  原也是没生气,不过看他似乎对此兴高采烈,谢默心里便有些小小的不痛快。
  识大体便不会生气,这人就这么认为他理所当然应该忍?
  “在晚辈面前,当然要给你留点面子。”
  依旧是似笑非笑的神情,悠然的态度,可这样的态度却会让人心上忐忑。
  果然,那人马上便呈现出一副头疼的样子,只是神情有些夸大,显然,这是为了勾起他的软心肠。
  这个狡猾的人呐,谢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罢了罢了,他本也就没生气,手正欲推动轮椅,往屋里去,身子却不象是自己的了。
  身子在瞬间腾空,下刻,他已在那人怀里。
  脸顿时通红通红,每次遇上他,他总免不得要脸红,谢默恼怒地抬头,又一怔。
  一枝花摆在他面前,花开如笑,花苞如睡,独孤的脸也是,微微笑笑。
  “送你一枝春。”
  如此,还怎么气得起来,也只能叹着气,接过花,顺口问道。
  “怎么不进来?外边春寒料峭,冷得很,小心着凉。”
  独孤睨了他一眼,神情也是似笑非笑。
  “有小人告状,怎进来?”
  眉舒卷,他,忍不住,有点想笑。
  “太子知道你在啊!”
  “还不是你暗示他。”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贴我这么近做什么,远点远点。”
  一边笑着答话,一边想着有什么不对,怎么自己的脸越来越红,回头凝神仔细瞧,发现独孤靠着他越来越近,谢默赶紧推开他。
  某人老大不满。
  “四下无人,有什么关系?”
  “我不习惯,离我远点。”
  “习惯是靠积累起来的,多抱几次你就习惯了。”
  很无赖的摆出笑脸,厚脸皮的家伙又把他搂回怀里去,谢默头疼的看着他,为什么他有时对这人一点办法也没有呢?
  其实他自己也很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想来想去,终是无解。
  可是看着这样张狂的笑脸,总也觉得不快,想了想,便也微笑。
  “迦陵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得意的神情瞬间不见,独孤难得的说不出话来,半晌也只挤出一句。
  “你知道多少?”
  他慢条斯理,拨弄着手上的花,似乎存心考验独孤的耐性,好一会,待得某人脸色明明发黑,还要强的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谢默才道。
  “我想你大概头疼的很,迦陵的臣服背后所代表的涵义。”
  “哦,怎么说?”
  勉强挂着的微笑散去,锐利的眼神中多了几许推敲,几许玩味。
  “迦陵根本就没有三公主,此次迦陵献公主与陛下为妃,其中打的是什么主意费人思量,你怎么会不头疼?”
  独孤默然不语,突又看他笑笑。
  “你还说自己不管事了,嗯?”
  谢默也笑笑,倒是有几分无奈。
  “想是这么想,可又怎么做得到。方才太子过来说了这消息,我想你心底颇不平静,但这事又说不得。陛下可是有处理的法子了?”
  迦陵王族一向神秘,若不是先皇派细作混入当地,历经几代之后方有消息传入,独孤对这事也不会起疑心。
  但他们知道迦陵的底细,迦陵老王吡伽施只有二女,而迦陵宗室并无适龄女子可与宁通婚。而前段时间宁在迦陵的间谍身份曝光,迦陵王室应当知道独孤知道迦陵没有三公主,那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
  独孤放下谢默,推着他的轮椅往屋内走,一路沉思,嘴里突然冒出几声愤愤的嘀咕。
  “吡伽施这家伙就算死了也不让朕安心。”
  “要是能让你安心他也不是吡伽施了。”瞧见某人瞪来的眼光,谢默撇了头,又道。“你不告诉太子此事,怕他太年轻沉不住气?”
  在对方明知自己国情的情况下,以莫须有的公主名义送一名女子为宁的皇妃,如果严重点说,这是对一个国家的侮辱。虽然他和皇帝都知道迦陵的底细,但大臣和太子不知道,这是万幸。
  假如引起轩然大波,那一场战争怕是免不了。
  吡伽施是死了,但他死了也不让他们安心,谢默头疼的看向独孤。
  独孤的反应是叹气。
  “他还年轻,经验也不够丰富,要是听到这个消息,再加上朝中大臣群情激愤,联合起来向朕施压朕更难办!朕在想假若吡伽施活着,他会怎么做?如今迦陵国力衰弱,独立成国的时日显然不长,外有赵窥视,当然朕也关注迦陵已久,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还送个莫须有的三公主献朕为妃,而且在国书中强调要朕立她为贵妃,但朕已册刘贵妃,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中略皇帝独孤炫后位虚悬,后宫之中,以贵妃为首,念及于此谢默也叹气。
  “在我们知道的情况下,还要求朝廷立个西贝货为后宫之主?这摆明是想打仗。奇了,我不认为吡伽施的继任者会做出如此挑衅的蠢事,难道他们想让宁并吞迦陵?”
  快速的思索,谢默震惊地回头看向独孤,独孤很勉强的一笑。
  “朕的结论和你一样,接受迦陵的女子为妃不是难事,可吞并迦陵,这就是让宁与赵再起战端。本来我国拥有的海港数量就已经引人嫉妒,假若再加上迦陵,树大招风,利益为我们独享固然好,可宁却因此而成众矢之的。吡伽施好计谋!”
  谢默紧蹙眉,端详独孤半晌,纳闷。
  “为什么听到宁也许要和赵重新开打,你竟然没什么反应?”
  他不懂,中略和西颢十年战争,还历历在目,而他也曾经因为赵侵占河西三镇,差点命丧安镇,每次皇帝提起赵皇萧景之总是咬牙切齿,为何如今的皇帝却好像不在意似的,似乎他在意的只是迦陵。
  “那不可能发生,吡伽施死时怎么也料不到,玄冥景王死了。君阳不会以为在景王大丧期间,萧皇还有心情去打仗吧……”
  玄冥与中略皇族皆出自鲜卑,因地理位置而呼为“玄冥”,本国国号为“穆”,皇姓为丘穆陵氏。景王丘穆陵靖,因其母齐氏为汉人,为自己取了个汉名唤作“齐沧海”。
  有小道消息中说他是西颢赵国皇帝萧景之的情人。传说当年穆灭赵,景王收养赵皇子萧景之。而后萧景之乘机逃离穆回赵起兵,收复失土之后国力日盛,反而侵犯穆国。景王因此被穆国皇帝下狱,萧景之破穆国京城之际,穆帝处死景王。
  听说在那千钧一发之际萧景之赶到,但已经晚了,景王只剩一口气。虽然一直在调养,可一直不见景王清醒,就是那年,赵与宁停战,由此独孤知道景王对萧景之的意义。
  如今景王去世,萧景之必然悲恸无比,按情理来说独孤应该同情,但他其实有点幸灾乐祸。有时人算不如天算,当年安镇陷落,众人皆以为谢默已死,萧景之写信嘲笑他的时候,大概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样一天。
  可老天待自己不薄,它又把自己心爱的人还给了他,可萧景之却是永远失去了他喜欢的人。
  独孤唇边泛起一丝笑容,谢默低下头,半晌,才问。
  “景王去世了?”
  “嗯,净刚收到消息,景王在十天前过世的。朕记得你见过景王,他是怎样的人?”
  “景王?他人很好,表面上看去很温文儒雅,可是性格却很固执,行事果断,只是责任心太强。假若当年他下定决心谋反,今天的情势也许就完全不同了。”
  低叹,抬头便看到独孤不太理解的神情,谢默淡淡笑开。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我只知道故事的前半部分,也许只有萧皇才知道这个故事的后半部分。说起来,景王的年纪和我一样大呢……”
  无意识的低语,此时他想起的是中略流传许久的一句话。
  “谢郎无寿,不过四十七。”
  普他出世,神算子骆和为他排紫薇命盘,便直言家人道他寿数只至四十七。今年谢默四十六岁了,十月,便是他四十七岁生辰。
  每每想起那句话,都觉得自己现在的日子象是偷来的。
  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今晚睡去,明早……
  会不会再醒……
  景王去了,萧皇会如何悲伤?
  谢默一直忘不了那年他与景王初会,景王身后孩童凝视的眼神。那样倾慕,那样关怀。
  “萧皇的反应呢?英王手札里可有提到?”
  喃喃问着,谢默看见独孤炫面容上闪过怜悯神色,即使,那不过是瞬间的事。
  “听说他废朝三日守着景王的灵柩……还有消息说景王丧礼的葬仪是国君葬仪的规格。”
  “国君?”
  讶然,他怔怔的问。
  独孤点头。
  “确实是国君的葬仪,也许免不了有萧皇的私心。以朕看来,也没什么,景王自己独力承担起了亡国的责任,他比他那窝囊废似的皇帝兄长更象一个有担当的君王,朕不以为他没有用国君葬仪的资格……”
  “我知道,英王上次传来的手札上已经写明了,他自己放弃了回封地的机会,而让手下送四位皇子公主走。”
  “嗯,萧皇派人追杀他们,好像没成功……”
  独孤又叹气,谢默拍拍他的肩,他知道皇帝的想法,也许他想起了自己,身为王者,有时候自己的感情与作为完全矛盾。
  而自己何尝有不同?
  没有说出的是,其实景王曾经有信给他,信上说穆国皇帝,景王的兄长无法承担起亡国的责任,那只能由他去承担,灭亡了的国家如要复兴,需要强有力的动力与凝聚力。
  假如我的兄长不能做到,那便只能由我去做,人没有选择自己出生的机会,而那些孩子们是无辜的,假若有一天他们至宁,恳请你帮助他们。
  这是景王对他唯一一次的请求,而自己曾经领受过景王的恩德,可谢默选择了隐瞒。
  虽然也许,照宁帝独孤炫的性格,不会发兵帮助这些流亡的皇族。
  当初宁答应保存穆的国史典籍,不仅出于他们是同族,更重要的因由是玄冥以三大技术换取,由此,而引起中略西颢之间长达十年的征战。
  战火方歇,民需修养,兵需修养,国需修养,宁虽国力丰厚,但也经不得再一次战火侵袭,祥、梁在一边虎视眈眈,他从无一刻忘却。
  他的国家,经不起再一次赌!
  就算景王给的条件再丰厚,他曾经与他恩德,他宁负恩不负国,这一次,谢默便作个负义人。
  凝神之际,突觉有人抚上他的手,姿势如医者搭脉,怔然,扬首,瞧见熟悉的面熟悉的身影。
  “你还活着,景王虽然去了,你还活着……”
  低声的话语切切,没有章法可循,也许此时,独孤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可自己明白,萧景之失去了景王,可独孤并没有失去自己。
  可这样的时日,还有多久。
  他迟早也要离去,肉骨凡胎,没有人长生不老。
  有一天他走了,那炫怎么办呢?
  这个人,又会是怎样的伤怀?
  心有些酸,他的身体已至极限,自己知道,要不也不会要求搬到钦明宫来。
  只是此时,他们只能自欺。
  “我还活着。”
  温柔手,抚着那人首,瞧见鬓边霜雪白,思绪万千。
  遥想来时,他方少年,己方少年,雄姿英发,指点江山际,何曾想到也会有今天。
  苍茫年华,老的是不仅是人,也有心。
  “我打算让辅宁郡王会下聘迦陵安婆裟的大女为正妃。”
  忽地,独孤开口。
  安婆裟,迦陵权臣,传说中他极宠爱自己的三个女儿。迦陵假三公主的人质地位得不到保障,对迦陵君臣无牵制作用,那便再加安婆裟的大女为质。
  辅宁郡王独孤会,为当今天子之侄,年少英俊,配安婆裟之女,也不算辱没了她。
  倒是……
  “辅宁郡王会肯?”
  不觉得那个飞扬的年轻人会同意这样的婚事,他口吻有些犹豫。
  “这就由不得他了,朕都没法拒绝迦陵三公主,只能装样子再想办法,何况他?”
  这是借机表明自己的清白吗?
  想笑,突觉一阵腥甜之气直冲喉头,撇了头掩袖咳嗽,暗暗用帕子拭去,一片红。
  不动声色收起了帕子,回头,独孤正怔怔地看着他。
  “没事,老毛病了。”
  淡淡的说,似乎真是如此,看那人笑起,自己也笑。
  可也知道,自己的日子不久。
  其实那人也不信的,只是自己这么说,他也这么说,有时,人只能自欺。
  “等天气暖些,我们出外踏青,可好?”
  “好。”
  “去曲江,我喜欢那儿的水和山。”
  “好。”
  “再叫上侍中杜素。”
  “你不是和他一向不对头,叫他干什么?”
  独孤惊奇地抬头,他若无其事。
  “这么多年他也奈何不了我,我也奈何不了他,斗了这么久,也烦了,不如和解。有你在场,不管他多不乐意,也得给你面子,我胜算很大。”
  ……
  看着独孤匪夷所思的神情,他不禁朗笑。
  “这很奇怪吗?”
  独孤默默摇头,半晌,才道。
  “和杜素和解,是怕以后杜素会对谢庭不利吧……你对谢庭真好,可是你为了他做那么多,他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感激。”
  也沉默,拨弄着手上,那一枝独孤递来的春。
  有花开,有花半开未开,也有花睡。
  “我做我应该做的,他感激与否,知道与否,又与我有何相关……你为太子开路,又何曾与他说。”
  “当我做的,我做,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有自己的人生,那哪是我们能照应到的。又何必说!”
  他微笑,独孤也微笑。
  “这一季的荷花快开了,你可愿在南薰殿里与我一同赏荷?”
  “好。”
  喜欢的,不喜欢的,名利、权势、地位有一天终要散去,他们有的,只有彼此。
  也许,看着自己喜欢的人,一张笑脸,那便是最大的幸福。
  天下百姓,老有所养,幼有所依,百姓生得其所,不颠沛流离。人人看着自己喜欢的人,有一张笑脸,那也许就是幸福。
  (完)
 楼主| 发表于 2009-8-26 21:25:11 | 显示全部楼层
失温

那年谢默生辰,独孤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也不知道,谢默何时逝去。
只是明白,他回来的时候,兴冲冲想邀约自己的爱人陪自己一同看荷花,那时,谢默已经不在了。
云阳的墨荷,这日开遍了宫中的湖面。
如焰一般火红的荷花,在秋日微风中摇曳。
曾经以为墨荷不会开在除了云阳以外的地方,虽然独孤向来不是认输的人,年年,他都命人栽种,虽然年年,这似乎与他的情人一样执拗的荷花不曾开。
得知墨荷开了,独孤异常惊喜,他兴冲冲的回去,兴冲冲的想告诉他的情人,来自他家乡的花朵开了。
就算谢默已经不记得过去的那些往事,他想谢默也会高兴的。
独孤这么想着,不晓得他回来的时候,情人已经逝去。
发现的时候独孤发了好一会呆,在内侍们异口同声请他节哀的声音里,独孤将头埋进了膝,他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是不是不睁开眼睛,不要听,那些事,便只是梦了呢?
然而很久以后,他看着谢默温和的神色,那闭起的眼睛,他知道有些事,不承认,也还是发生了。
并且无法挽回。
不管他承认或者不承认。
于是那天独孤看着殿外明朗的天空,感觉着暖暖的日光,他只是抱着没有呼吸的情人,携着他看这日盛开的荷花。
那日,他记得谢默的手很冷,很凉,他默默的抓起那人的手,用自己的温热的手包起那人的手。
只要一点点暖和起来,也是好的。
可是,始终还是那样的冷,寒意慢慢的侵入骨髓,他努力的笑着,努力着努力着,努力的抱住那人失温的躯体。
一切都只是徒劳。
那天夜里,他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那天并没有多少人在他的身边,那天独孤其实没有胃口,但他还是要了一碗面。
一碗长寿面。
长寿面是给过寿辰的人吃的,不能咬断面线。
独孤一根一根的将面吃进嘴里。
一点不剩。
吃完了他说自己想安静一会,让所有的人下去,只留下世宁。
世宁看着独孤发呆,看着独孤对着无人的床榻出神。
世宁说,陛下,谢相只是睡着了,你想他的神情多平和。
独孤怔怔地抬头,神态迷惘。
于是那天,他象一个无知的孩子似的穷声追问照顾他多年的老内侍,真的真的他只是睡着了?
老内侍不点头也不摇头。
老内侍淡淡的说,谢相累了,也是时候,让他好好休息了。
如果他的情人只是因为疲累而睡着了,那该有多好?
如果这是真的,该有多好。
假如这是梦,独孤不想吵醒他,那天独孤将陷入沉眠一样的情人放在温玉上,独孤整整他的衣袂,他的衣领,他略微显得有些散乱的发。
独孤知道那人爱洁,独孤笨手笨脚,却又仔细的打理那个人的一切。
不要任何人帮忙。
后来独孤笑了,看着卧在温玉上的人就如同往常一般的仪容端整,他笑了。
他将自己的面贴上那个人的面。
可依旧是这样的冰凉。
于是他的泪便忍不住的,滴在那人的脸上。
 楼主| 发表于 2009-8-26 21:25:42 | 显示全部楼层
谢相——失温(甜点情节补遗版)

  那年谢默生辰,独孤没有惊动任何人。
  独孤的想法很简单,他想,安安静静的和自己爱的人吃同一碗面,不想惊动任何人。
  今天,谢默四十七岁了。
  虽然独孤也知道谢默的性子,年纪大了,更不爱张扬,谢默以前喜欢那些热闹的灯花,如今却喜欢和他两个人静静地坐着说说话。
  “两个人分食一碗面。”
  去年谢默生辰,独孤问他明年的生辰怎么过,谢默想了想,便笑开了。
  伸出手指,轻点独孤的额。
  而后他说了这句。
  声音很是温柔,独孤那时候傻傻地看着他。
  谢默还是笑,他微笑的瞳子里藏着独孤的影子,独孤忽然发现,其实自己也笑了。
  在喜欢的人面前,微笑这么简单。
  这么容易。
  他于是说了声“好”。
  这话后来谁也没有提起。
  独孤平常看到宫里盛开的粉色荷花,想起那人的生辰,独孤就想,那如荷一样的人,又在他身边多停留了一年。
  对于未来,独孤和谢默都没想太多。
  象是提早到来的春天一样,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需要珍惜。
  两个人毕竟都不年轻了。
  独孤时常吹一曲笛子,看谢默在乐音中睡去,眉梢悄然浮上了笑。
  独孤知道,谢默爱听他的笛子,很是喜欢。
  纵使忙碌得连东西南北都要忘记了,谢默也会在他被国政烦到要发脾气的时候,笑吟吟地递过独孤喜欢的那只竹笛。
  “短曲一首。”
  这样的时候,独孤总是郁闷地看着谢默半晌,瞧他泰然自若,眼神里一丝淡淡的期待,于是独孤便无奈的屈服了。
  总是这样的,他拗不过那人的性子。
  总是这样。
  即便是那人的任性,也是这样。
  独孤向来无奈。
  然而有一天独孤无事闲坐,发呆了好久,他忽然省觉,那人的目的,也许只是让他放松一下。
  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这样,独孤也说不清。
  但他喜欢这么想。
  谢默不喜欢看到独孤皱眉。
  谢默喜欢清净,和他的人一样,谢默周围的环境通常宁静平和。
  独孤原本喜欢热闹,后来他改变了想法,不是因为谢默喜欢,而是他也习惯了。
  谢默如今不再为官,自去年他又大病一场以后,谢默便很少理外务。每日看看书写写字,弹弹他喜欢的琵琶,看着蓝天白云发呆,十分清闲。
  许是太清闲了,有时谢默迷迷糊糊的会记错日子。
  独孤这时会取笑他。
  “不是说谢相过目不忘?”
  谢默瞪他一眼,撇了头去,不理他。
  独孤转身,又在谢默面前。
  谢默看了他一眼,有些无奈的写了几个字给他看。
  “孰能无过?”
  那时独孤总是偷偷的在心里笑,有时,可以因为这点小事乐上一天。
  好心情来得这么容易。
  独孤渐渐习惯了一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
  而后谢默又病了,不再记得他,不再记得过去,也没有以前那样的聪慧,可他还是独孤心上的那个人。
  只是苯了一点,没关系,独孤心里这么想。
  不认得他也没关系,独孤可以慢慢等,等谢默再认识他,再将自己当成谢默喜欢的那个人。
  他慢慢的等,出奇的有耐心。
  而后谢默慢慢地开始认得独孤。
  而后谢默的病越来越重了。
  他时常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独孤,但是独孤想这没有关系,他可以等,可以再度让谢默记得自己。
  他可以等,总是这么说,可也有气馁的时候,独孤那时将自己的颊贴上谢默的手。
  谢默的手温温暖暖。
  柔软的很。
  那时的谢默无知无识,他谁也不认识,时常谢默会是如此,谁也不认识,连他自己也不认识。
  太医们说这是一种病,病入膏肓了。
  无药可治。
  可独孤总是想,忘记了也没有关系,他可以再教谢默,一次又一次。
  独孤对于谢默,一直很有耐心,他自己也知道。
  也不是全然让人气馁的事,有时谢默会抚一下他的颊。
  独孤抬起头,看到一张略略带了些微羞涩的笑脸。
  其实谢默谁也不认识。
  可独孤还是觉得好,他也微笑了。
  将心上的人拥进怀里,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日复一日,天天都这么过去,独孤后来习惯了,一次次的对谢默介绍自己,教他他自己的名字。
  有时,也会这么说。
  “我喜欢你!”
  很认真的,独孤象个青涩的少年,对那双好奇而又略微带了点羞涩的眼睛,他微微垂下头,在那人的手心上写下这么几个字。
  有时候也说出了口。
  谢默安静地看着他,只是微笑。
  独孤不知道谢默懂不懂什么是喜欢,现在的他就象一个孩子,但是谢默有时会回应他,或者是一个笑脸,或者是,静静的靠在他身上。
  也许只是习惯了,习惯了独孤对谢默的好。
  太医说这也许只是人的本能。
  可是太医不知道,谢默的笑脸或者是他靠近的身躯,都是有温度的,会暖了独孤的心。
  不管是不是本能,独孤都满足了。
  这是他心上的人。
  日复一日,独孤慢慢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他学会了期待。
  期待谢默会有一点点的,一点点的回应自己,哪怕是很微小的一点回应也好。
  他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楼主| 发表于 2009-8-26 21:26:17 | 显示全部楼层
  品香

  其实,早前谢默想要为自己选的香,是海香。
  父亲谢清却为他选了另一种香。

  谢家有一间造香坊,匠师们只为谢家人服务,他们兢兢业业,制造出的熏香种类数不胜数。
  谢家造香坊造出的香料,各有各的故事。
  因为使用这香的人。
  谢家家规,每位谢家人,都有专属于他自己的一种香。
  香在人在,人亡,专属于他的香便不再制造,当年用剩下的香,平时封存入库,只在祭祀时,在那人的坟前燃起。
  这是怀念曾经存在过的人们,不管他们的身影,事迹是否已经被人忘却的时候,怀念他们的一种方式。
  谢家人的香,有他们自己选的,也有父执长辈为他们选的。
  说不上适合或者不适合,但选那种香,总有一个理由。
  如谢默之祖谢桐,他选择的香燃起,感觉宛如置身于海边。放海香的白瓷碟,也烧制成海螺的形状,出于特殊的技艺,举起那碟靠近耳际,可以听到海的声音。
  谢桐的香是海香,这香是他自己选的。
  缘由是因为,那人爱海。
  后来,谢桐娶了来自突厥的珍珠叶护,迢迢远路而来的突厥公主,她出生的地方是大漠,唯一见过的是草海。
  那被冠以海的名字,起伏的却是碧绿色的波浪,一眼看去,也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阿史那公主来到云阳,生平第一次看到了海。
  她从不知道,原来海与天,是交相辉映同一种美丽的颜色。
  她也从没想到过,她的眼,与海一色。
  原来,她的夫婿凝视她的眼睛,对她说的话是真的。
  “你的眼睛,很象海。”
  还是年少时的年轻男女,握住彼此的手,交托一生的幸福,那时,谢桐微笑着告诉他没见过海的美丽女孩。
  那女孩,后来成了他的妻子。
  那女孩的孙子,也有如她一样的蓝眼瞳。
  有一双蓝眼瞳的孙子,名叫谢默。
  谢默专属的香,是父亲谢清为他选的,材料来源是云阳特有的一种荷花——墨荷。
  那年谢默十四,还是稚若少年,父亲带他去了造香坊。
  在那里他看到了墨荷香。
  这是造香坊新制成的品种,没有任何人试过成品,谢清告诉儿子,让他试香。
  谢默遵循了谢家人的传统,少年认真的沐浴净身,请出香,解开包装,深呼吸,嗅了嗅气味。
  少年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看得出他很喜欢,父亲不禁也笑开怀。
  谢默用烛点着了香。
  一缕清烟升起,不一会便袅袅散开,很清淡的香气,淡雅而芬芳。
  冥想中,少年象是看到六月里满湖盛开的焰色荷花。
  这是云阳独有的一种荷。
  少年的笑意泛开了。
  父亲问儿子:“你可喜欢它?”
  儿子点头:“喜欢。”
  父亲笑了。
  “那,这香就是你的香了。”
  少年不解,侧头看向父亲,父亲应知晓,少年非常崇拜他的祖父,少年与祖父一样,是爱海的男子,向往四处游走,看看不一样的世界。
  虽然他的身形还小,可志向却有如他的祖父,想行遍万里,以手中笔记下所看的人和事。
  他其实,不介意与祖父使用一种香。?
  对于海香,他其实热切盼望,而祖父生前也同意过他继续使用这一种香。
  父亲深深注视儿子。
  “孩子,父亲是父亲,你是你,你可以仰慕他,学习他,可他的人生,终究不是你的。你的路,靠你自己走,你不是任何人的化身,你只是你。”
  谢清不愿意谢默再使用父亲遗留下的海香,他很清楚很明白父亲其实也只不过是拗不过谢默的执著。
  那是小孩子对年长者的仰慕,无论是那个人的人生,还是人。
  但父亲始终希望孩子可以走出自己的路。
  孩子的性子是否象海,现在不好说。
  可是谢清希望,他的儿子,其性如同云阳的墨荷,如那样一般干净而温暖的颜色,有着清远而高洁的花品。
  谢默还是年少,对于父亲的话似懂非懂。
  可是,少年还是想了很久。
  父亲说得,虽然不是很明了话意,但,这是父亲对儿子的期许。
  见谢默沉思,谢清没有再开口,而是用微笑的目光看着他。
  过去记忆里小小的孩子,而今的少年。
  无论怎么变,都是他的孩子。
  岁月流逝带走了他的光阴,也将美好的流金年华赐与他的孩子。
  可是有一部分的岁月,有部分的感情是重叠的。
  虽然人不同,可有些感情,是相同的。
  如他年少过,如孩子正年少。
  如他仰慕他的父亲,那有似海一般心胸的男子,如他的孩子注视着他和父亲的眸光。
  和年少时的他,是一样的。
  透过孩子的眸子,谢清似乎看到了年少时候的自己,他不禁微笑。
  但父亲也对那时年少的自己说过。
  “你是你,我是我。做你自己,孩子。”
  那时的自己,也曾向父亲吵过要他的海香。
  父亲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他说:“香,也代表一个人,每种香都独一无二,每个人也独一无二。你不是我,你可以超越我,也可以不超越,可是,要让自己的心独一无二,因为,这世上,只有一个你。”
  那时谢清也不懂,在海香之外,他选了檀香。
  最是平凡的一种香。
  选这香没有什么特殊的缘故,只是觉得,檀香好闻,不刺鼻,使他觉得舒服。
  很多人对于谢清的选择失望,谢桐却很高兴。
  对宾客他说。
  “品香如品人,清的选择,我很满意。”
  对儿子他说。
  “很适合你啊……你给人的感觉,就象这香一样。”
  其实谢清选檀香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但听到父亲的赞许,他还是微微脸红起来,赶忙垂下了头,不好意思面对不晓得为什么原因而显得特别开怀的父亲。
  很久以后,谢清才明白谢桐的话意。
  相对于出类拔萃的父亲谢桐,谢清没有父亲那样耀眼的存在感。
  不若青年时代的狂放,人到中年,老来得子的谢清为人宽厚温和。
  人说,他的性子象他常点的檀香。
  柔和得很。
  听到这话谢清笑了,柔和,似乎很多谢家人都有这样的性子。
  算是夸奖吗?
  他笑笑。
  他没有将这话放进心里。
  然而他年幼的幺子听到这话,兴奋的两眼都发了光。
  “阿爹,檀香是佛前点的香哟,阿爹,你喜欢檀香啊,孩儿也好喜欢!总觉得阿爹的性子象檀香一样,感觉好舒服,很温柔哟!”
  小小的孩子,每天中午来到他的书房,恭恭敬敬的点上一枝檀香。
  从香燃起到点完的那段时间,孩子亲昵的偎近父亲,为父亲倒茶捶背,做一些他能做的力所能及的小事。
  而后恭恭敬敬的离开。
  父亲看着他的幼子离开的背影,忽然觉得,人说他的性子象檀香,其实也是好事。
  他不希望孩子走自己的路,他与父亲当年一样,希望孩子有他的路。
  品香如品人。
  希望他的孩子,就象自己为他选的香一样,有那样的性格。
  孩子抬眼看他,开心的笑。
  谢清也笑了。
  “决定了?”
  “是的,父亲。”
  谢默认真的点头。
  于是身为父亲的男人,将墨荷香小心翼翼的放在儿子齐额平举的手心里。
  这便是跟随谢默一生的香了。
  也是谢清对谢默的期许。
  品香如品谢家人。
  云阳人有这么一句谚语。
  父亲谢清的香是海香,谢清的香是檀香,谢默的香是墨荷香。
  每个人的性子都不同,每一个谢家人的香都不一样。
  “要珍惜它们,就象珍惜你自己。”
  谢清微笑着,对谢默说。
  不意外的,他看到还稚气的少年认真的点头。
  那一日的云阳风和日丽,年少的孩子对他的父亲,认真的许下了人生的第一个承诺。

  (完)
 楼主| 发表于 2009-8-26 21:27:46 | 显示全部楼层
《谢相》第八版——画影

PS:这是《谢相》第八版的番外,全新的体系,和第七版的卷一剧情完全不同……第八版从序传开始写,很多原始设定都要改,以后发现BUG也随时修订,^^。

  独孤绘得一手好画。
  身在天家,皇后长子,满月封王八岁为太子,独孤处境优渥已极,师从夫子教他的人,都有几手冠绝天下的技艺。
  技艺这种东西,太迷了不行,所谓玩物丧志。但丝毫不会,在众多或是儒雅或是风流的文臣武将前,也不好看,因此独孤在笛、画、棋上颇有建树。
  一向自得自负,哪里晓得人生有时就是出人意料,年少时节,竟遇上个与他不相上下的人。
  那人姓郑名雍,初遇时怀抱琵琶,奏了一曲天籁之音。
  那时,他人甚至在马上。
  甚至,年纪也很小。
  比他小上许多。
  独孤并没有注意到郑雍何时出现,那时他正专注于与人斗笛,他不能相信,在这乡野之地,竟有比身为太子的他名师教导勤学苦练仍然不能匹敌的吹笛之人。
  那人还是这样年轻,身份只是一个下人。
  独孤身边从人多,那年斗笛,他带一部乐陪奏,那人只有一只笛子。
  孤零零的笛音渐渐淹没在他的一部乐里。
  虽然声音还是这样的清亮。
  没有人发觉什么时候多了琵琶的伴奏,脆如珠玉落盘般的音色配合那人的笛子,悠然传唱天际。
  一曲已毕,独孤才发现前方多了一匹马与一个人。
  人坐在马上,怀抱琵琶和拨板,少年蓝色的眼睛安静地看向他。
  独孤皱眉时,少年微微笑了笑。
  “为何干扰我?”独孤问了。
  “好笛子,自然要有好琵琶来配。”少年一口吴地口音,态度十分自然,对独孤横眉怒目,似乎半点没放在心上。
  “不请自来,失礼。”独孤语气重了几分。
  “以多胜少,亦失礼。”少年不动声色,秀逸面庞上的神情不似他的话那样淡然,眼里一丝慵懒。
  独孤是时语塞,少年瞧着他,蓝眼睛里悄然逸出一抹笑。
  唇角弯起了,却只有有趣,而无得意。
  少年与那人,惺惺相息。
  对自己,眼睛没有看独孤,少年蓝色的一如天空一样的眼睛,没有看独孤。
  异常冷淡的,少年有礼的和独孤打过招呼,独孤有些恼,他却笑了。
  “仗势欺人可不好,世家公子,要有与身份匹配的气度。”
  他的语气很是真诚。
  独孤一瞬间,觉得面红耳赤。
  少年只是路过,话说完了,少年便策马离开。
  那天别后,晚上他在行馆为少年绘了一张小像。
  这是独孤与少年的初遇。
  那张小像,是独孤为少年画的第一副画影。
  然而和许久以后不同,对这副他凭借记忆画出的少年画影独孤十分满意。
  独孤画这画,是要属下去寻人。
  很快查到此人消息。
  姓郑名雍,出身荥阳郑氏,父为京官郑孝知,祖父为儒家大师郑裴。
  独孤那时心里负气,想看看这人究竟什么来头,竟然连自己都敢教训,然而查到他的名字出身,独孤的气却消了许多。
  世族子弟,骄傲如此,他早有听闻。
  何必和个孩子一般见识。
  独孤这么想。
  后来再度相见,那少年,似乎全无芥蒂似的朝自己微笑。
  那时让自己不服气的人伤了手,不能持笛,而有人故意上门找茬,独孤又觉得恼。他病了,我尚没赢,你上门来找事,岂不是和我过不去。
  当下便傲慢的走出人群道,他接来人的斗笛。
  名叫郑雍的少年便是那时朝自己微笑的。
  独孤一怔,想不到会得到这样待遇,倒有点惊讶。
  少年朝他眨眼,眼神里有一丝调皮。
  “我只帮顺眼的人。”
  还是轻描淡写的语气,独孤委实觉得他不可亲,这样傲慢他可不习惯,于是皱眉欲拒绝。可少年近了,独孤却嗅见了荷花盛开般的清芳,少年蓝色的眼瞳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笑意开在他的眼底,就象春天柔和的清风。
  而春天已经来了。
  独孤毕竟还是喜欢春天,喜欢春天的风,原来极看不顺眼的这点小小的傲慢,为这春风一样的笑,独孤决定把拒绝吞回去。
  独孤吹笛,少年为他琵琶相伴。
  这是第一次,他们合奏。
  事情解决以后,独孤问少年需要什么酬劳。
  少年楞了,看了他半天,淡淡的开口。
  “这么做,便是折辱我了。”
  他没有和独孤道别,便走了。
  当夜独孤又为少年绘了一副画影。
  他知道有些事,适用于别人,也许不适用于少年。
  送与少年,少年很是惊讶,独孤不习惯道歉,笑笑问他要不要。
  “不要便烧了。”
  少年迟疑的时候,独孤作势欲抢回画。
  少年听了,又一楞,忽然便笑了出来,开怀大笑。
  “你呀,还真是个不老实的人。”
  唉,这句话独孤委实不爱听,那天反变成他气跑了。
  画却是留在那少年手上,由不得他拒绝。
  后来见得多了,由陌上,至汉山,说不清是什么因果,他们总是相见。熟了,知晓对方的名字,他是荥殃郑雍,自己是颍川郭玄。
  交情渐深,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独孤接到父亲病危消息,欲携郑雍回京,却被他拒绝。
  郑雍说自己半年之后即将出海远游,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用自己的眼睛看看这世界有多大,用笔记下各地风土人情。
  少年谈起理想,神采飞扬。
  人各有志,独孤笑笑,对少年的决绝不以为意,还有一些羡慕。
  临行前,他又为少年画了一副画影。
  连少年都说传神,九分类己。
  独孤满意的笑了。
  他以为此后一别相会无期。
  而后独孤成了皇帝。
  而后他又见到了少年,因为自己的旨意被迫上京应试的少年。
  原来他不是郑雍,而是谢默。
  原来他也不是郭玄,而是当今天子独孤炫。
  少年温文有礼了许多,和洒脱的表兄郑雍不同,他蓝色的眼睛依然笑意盈然,可对着自己,到底还是隔了一堵无形的墙。
  独孤觉得曾经自己觉得熟悉的少年,此时对自己,却象是一名陌生人。
  无论是面对自己拒绝太华长公主的婚事,还是被发至有名难治理的小县任县令,少年都是微笑以对。
  然而他还有另一面,身为独孤不知道的另一面。
  和郑雍、崔宜等好友在一起的时候,少年其实并没有那么温文有礼,野得有一些放肆。
  他出身于云阳谢家,这是一个屹立不倒已有数百年的世族。
  传说中的家族,并不拘泥礼法,崇尚的是魏晋时人的真性情。
  和身为异族君临此地的自己到底不一样的,独孤这么想,没有特别遗憾。
  可是人的掩饰始终无法无时无刻都做得完美,谢默也有露馅的时候,独孤那时候会弯起唇角,故意给那人看见。
  那人,眼珠子滴溜溜转转,就撇了头去不瞧自己了。
  年纪还是小,说什么世家大族的教养,还是一个孩子,和普通的孩子有什么不一样?
  独孤想到都想笑。
  于是独孤闲来无事,又为谢默画了许多画影。
  直到许久以后,独孤与谢默成了一对情人,独孤忽然发现,他画什么人都可以,惟独画那个自己喜欢的人,却是无从下笔。
  不是不想画,可每每欲落笔,那人的方方面面便涌上了心头。
  每一个都是他,让独孤怎么画?
  一只笔,一张纸,如何画出活生生的那样一个人。
  怕画不好了,画不好他。
  而后许多年,独孤不再画人像。
  他只看别人画。
  又是许多年过去,终于有一天,谢默离独孤远去。
  不会再回来了。
  独孤非常清楚这点。
  跟在谢默身边的小内侍封悦收拾那人的遗物,发现了一张画便大呼小叫,世宁拿来给自己看。
  竟是独孤三十年前的手笔。
  那时谢默十六岁。
  而今逝去的谢默,终年四十七岁。
  那时十六岁的少年,眼里满是飞扬的神采与欢乐,他的神情,到现在自己还记得清楚。
  可是现在到底物是人非。
  独孤模糊了视线,他闭了闭眼,平静地吩咐下去。
  “准备纸墨。”
  对于那个相伴数十年的人,现在的独孤,闭着眼也能画的出来。
  可是,他还是画不得。
  太喜欢了画不得。
  怕画不好了那人,画不得。
  现在,不担心这些了,还是画不得。
  时至今日,独孤才明白一句话的意思。
  一片伤心画不成。

  (完)
 楼主| 发表于 2009-8-26 21:28:08 | 显示全部楼层
谢相琐事记——偷闲

  是人总有懒惰的时候。
  谢默也是人,他也有想偷懒的时候。
  尤其是在春光明媚的午后,进过午膳,手持一杯桃花酒小口啜饮,懒洋洋地窝在他的书案边上,懒洋洋地拿着卷书看,而后在懒洋洋的阳光里睡去。
  倘若此日公务不忙,谢默便也过着这样偷闲的日子。
  他睡着的时候极是讨厌有人吵。
  一般没人会烦他,一般如此。
  若是紧急公务,叫醒谢默他也不会恼,只是初醒时分睡眼迷蒙,这时候他总是迷迷糊糊,要好一会才会完全清醒。
  天性如此,谢默也很无奈。
  于是,那时分他总是不好意思对人说抱歉。
  叹气作揖陪不是,大大的开怀的笑脸。
  于是,来人通常也笑了。
  即便公务紧急。
  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谢默这性子,没紧急公务一般也没人来吵他午休。
  可有一人不是。
  有人就爱看他这副迷糊模样。
  有人就爱这时候来烦他。
  不管有事没事。
  比起同僚,串门来得还勤的一位复姓独孤,名唤炫,明里身份为当今天子,背地里见不得光的身份还有一重。
  他是中书舍人谢默的情人。
  天子,坐拥四海,至尊至贵之人,万民景仰,也怕。但皇帝也是人,和人熟了,偶尔也开开玩笑,忘却了身份体统。
  何况在情人面前,他便越发轻松起来。
  谢默好眠中总是感到有人在捏他的鼻子,耳边还有好大一只蚊子在吵闹着叫嚣着他的字。
  “君阳,醒来。”
  什么人在闹他,烦!
  没好气地挥手,手却被人握住了,印上一吻……
  谁在占他便宜,想到一人,当下便恼。
  忿忿睁开眼,果不其然面前一张大大的笑脸,一手在他鼻尖作势欲捏。
  “再不醒,我就再捏……”那人笑吟吟。
  “你……你……你……”话说不出来,有这么皮厚的君王嘛?
  “哟,又说不出话了?”暧昧的口气呼在耳边,那人瞅他一个不注意就偎到他身边来了,头还靠着他的头。
  谢默不由咬牙,忿忿一推那人。
  “陛下请自重。”
  独孤不以为然,扫了四周一眼,倒好笑了。
  “没人啊,你让我自重什么?”
  谢默午休时分,通常让从人和小吏们也各自休息,除了在门口巡视的卫兵,这里确实只有他们两个人,压根不畏有人看。
  是以独孤有此一问。
  谢默听了这话,横了他一眼。
  “没人看就可以胡来?”
  “这当然不行,可我没胡来……我只是来叫醒一个懒人,这也算胡来?”独孤轻松地问。
  懒人,想也是指他,被这说法说了太多次,谢默想想再争辩也没意思,闷声不响又把头靠回书案上,闭上眼。
  独孤捏了一下他。
  谢默不理睬。
  “醒来醒来,我特地出来看你,怎么不理我,不行不行。”
  “我不是懒人嘛,既然懒了,为何要理你。不理!”
  谢默眼都没睁一下,小声嘀咕,声音小到独孤得侧着耳朵贴着他的唇边听。
  这人在这种时候总是特别的伶俐。
  独孤郁闷了。
  一个人坐着,他托着腮郁闷地看着谢默一个人睡得香甜。
  这回他没吵他。
  “这几天特别累吗?”
  一个人,他喃喃自语,手伸近了谢默平静的睡容,又缩了回去。
  “我是不是也得勤快一点了!”
  话才说完,就听到笑声。
  “难得你也有此自觉。”
  谢默竟然没睡着,独孤没好气,看着他睁眼笑开的样子,指控了。
  “你拐我……”
  谢默悠闲地饮了一口桃花酒,道。
  “在一双直勾勾的目光凝视下,我还没这么好的本事可以睡下去。酒你要不要,要的话,我给你倒……”
  他一扬杯子。
  独孤眼珠子转了转,笑了开来。
  “我要,不过我不要你倒,就你手上这杯给我……”
  谢默眼珠子也转了转,也微笑了。
  “不给。”
  这么爱占他便宜,就想占他便宜,当他不知道?
  独孤一言不发,就瞅着谢默手上杯。
  谢默继续啜饮,好半晌丢来一句。
  “再看下去,杯你自己拿,酒你自己倒……”
  “喂喂,朕是皇帝……”
  抗议未歇,一句话便封了他的嘴。
  “谁说不要当他是皇帝,只当是普通人一样看待的。”
  微笑在谢默眼中流转,他狡黠的看着独孤。
  独孤说不出来话。
  有时候话真不能说得太满,失策。
  但自己也觉得好笑。
  “今天心情如何,好吗?”
  到了末了,他只是轻声问。
  “不错,还有些时间,来一杯酒。”
  谢默眉头舒展,看了看屋内滴漏,他倒了一杯酒,递了过来。
  独孤接过了,桃花红样的透明酒液,光洁莹透的清瓷小杯,如镜般的映照出了那人的容颜。
  那人此时的表情,是笑着的。
  轻松得很。
  独孤一口饮尽,递回杯子,起身。
  “我要走了。”
  “这么快?”
  那人也起身,要送他,神色有些诧异。
  “不要这么吃惊,我也是很忙的呀!”
  亲昵地捏了谢默的鼻子一下,独孤小小地报了仇。
  这人呢,谢默瞪了他一眼。
  “忙了还来?”
  “这么好的天光,这么好的太阳,不欣赏一下多可惜。况且人也要调节的嘛,偷得浮生半日闲……这是为了更好的处理政务。”
  说得是正经严肃,眼里的笑意却透出了开玩笑的意味。
  其实是想来看看他,就这么简单的理由。
  但是说出来肯定要被那人笑话,所以独孤不说。
  谢默笑着朝迈出脚步的他挥挥手。
  什么也没说。
  有的事他心底也是清楚的,只是不说出来罢了。
  皮厚者如某些人,被人说穿一些事,也是会脸红的。
  正如这个国家的至尊。
  偷得浮生半日,闲暇半刻,换来一日的好心情,那也是值得的。
  尽管他被吵醒了,这仇晚上一定要报回来。
  谢默想着,转回屋里。
  此时他并没有发觉,他行走的身影,这样轻松。
  轻松得让任何人来看,都晓得此时他的心情也是很好的。

  (完)
发表于 2009-8-27 10:49:55 | 显示全部楼层
每次读小番会很开心,可是想到君阳的死就……泪
 楼主| 发表于 2009-8-27 22:58:3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一直都觉得阳阳很幸福呢.他们终是执手到老的.
但想起“谢郎无寿,不过四十七”还是会觉得悲哀
发表于 2009-8-28 15:06:16 | 显示全部楼层
生尽欢,死无憾.那份和独孤间的感情也够了.TT
发表于 2009-9-1 10:00:06 | 显示全部楼层
记得当初看谢相的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是虐文,只觉得这是正剧。而番外的甜蜜对我来说只是增加感伤的调味品。可惜现在难看到宋猫的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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