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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初,六皇子独孤冥迷上谢默的声音。
先前他知道这个人是谁,却接近不了他,或者该说,这个人看了他,总是避开。
莫名有些恼,他也没想对他怎样,为什么他要这么待冥。人们都说那人是父皇宠臣,独孤冥只想央那人,让自己见父皇一面,因为,他有事求自己的父皇。
可那人避他如避瘟疫,不要说见面,连他说话的声音都没听到过。
几次,冥也发小性子在御道前堵住他,那时第一次,他开了口。
只是一瞬,冥就迷上了那样的声音,而后,喜欢上了那双蓝蓝的瞳。
他说,他为臣子,名字唤作谢默。在冥的眼中,只见到那人温存的面容上有着淡淡的笑,清朗的声音低低,这让冥想起宫人们说的话。宫人们说谢默来自江南的大士族,说得一口宛转吴音。而后冥看到他的眼,这人的眼瞳如天一样净蓝,宫人们说那也是大海的颜色。
独孤冥没见过海,他只见过湖,而宫中湖水颜色清碧如玉,谢默的声音于冥,就像这清碧如玉的湖,清冽毫无杂质。而那双如海的眼,冥觉得还是象晴空的天色,一望无际的蓝。
冥知道谢默是父亲的宠臣,他不知道谢默那双据说如海一样蓝的眼,是不是父皇宠幸他的原因。但当今中略宁朝的天子独孤炫爱海,而独孤炫常言道,谢默君阳如海。
冥不明白为何他的父皇这么说,但独孤冥一直不喜欢独孤炫,即使,那是他的父亲,他的亲生父亲。
父亲喜欢的人冥该讨厌,可瞧着眼前人温煦的面容,竟是厌烦不起。
可他依然不喜欢自己的父皇。
天下无情帝王家。
长在帝王家,更多的是一种悲哀。佛家有云,人生有业,六道轮回。出生于皇家,多是业,不是福。
幼年时独孤冥就失去了母亲,但即使他的母亲,位列后宫四夫人之一的淑妃齐氏还在,他在宫里也是不受欢迎的人物。
冥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连他的父皇独孤炫也讨厌他,他是父皇亲生儿子,为何父皇不曾给过他一个笑脸。而谢默先前也不喜欢他,见了他,总是急急避开。总要自己上前去堵,他才会勉为其难地停下。
只有一次,谢默见了他没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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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冥的母妃齐淑妃过世,那时他年纪还小,却也知道自己的娘亲不在了。
一个人窝在御花园的角落哭泣,哭得不知道天色已晚,想回去的时候,正见面前有一个人。
他是谢默,以前见他常常避开他,而今,就站在他面前定定不动。
宫里的人爱谈谢默,宫里的宦官宫女喜欢他,说他没有达官的架子,待人也和善。人人都说他善良,为何这个人见了自己总是显得很忧伤,见了自己总是躲。
冥一直不解,可他这时不想看到谢默,看到他温和的脸觉得有些刺眼。
从小,他知道大家都不喜欢他,只有他的母妃待他好。
有时也很困惑,冥问母妃,母妃说大家不喜欢他的外祖父齐英,所以,大家才不喜欢他们母子俩。
现在母妃不在了,这个人也和别人一样,来嘲笑他和他的娘吗?
一时怒从心起,冥抓来那人的手便是恶狠狠地咬。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只知道自己痛,他也想这人陪着他一起痛……
他咬得很深,很深……
嘴里尝到的是血的腥味。
那个人的血很温暖,暖得让他觉得心虚。
掩不住的血色淋漓,他咬去了那人手上一块肉,伤口深可见骨。
可他忐忑不安抬眼看那人的时候,那人却冲着他微笑,虽然笑意是那样不自然,略带扭曲的嘴角,微皱的眉说明他也很痛。
可他的声音与平时一样温和,和平时的声音一样,低低又清亮,就像清碧如玉的湖水给人的感觉。
“小皇子,你怎么了?”
温和的声音听去那样的可亲,冥突然觉得一阵凄凉,便扑进他怀里大哭。
朦胧中,他擦得那人一身的泪水,朦胧中,那人一直抱着他,喃喃安慰。
他悲不可抑,却记得那人怀抱很暖。
而那个人身上,有暗暗的香传来,犹如六月接天碧无穷的荷花,淡淡的清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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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香,如梦。
他的悲伤,也如梦。
曾经以为,大梦过后,一切都会是原样,可他再醒来,却发现这世界确实变了模样。
他不在娘亲的寝殿,睁眼入目的是陌生的金碧辉煌,与灿烂纹饰相错交辉的五爪金龙,说明这里是皇帝的寝殿,大宁律令只有天子服色可用五爪龙纹样。
这是与他以往所处之地,完全不同的地方,别样的热闹与喧嚣,不像他与母妃所居住宫宇那样清冷。
眼一热,热辣辣的烫,突然独孤冥想起,他的娘死了。
世上最疼他的人,不在了。
缓缓地转头,看到的是谢默温和的笑脸,而那人所对的人不是冥,而是他的父亲。但在神思沉沦的前一刻,冥记得他在那人怀里哭。
此时谢默手上伤口已包扎完毕,在他身边坐着天子独孤炫。
独孤炫眉紧皱,看着男人的左手手腕,冥看得出父皇很担心。而独孤炫此时,没看见自己的儿子已醒。
“你手还疼不疼?”
“我咬你一口,你再问如何?”简直废话,谢默摇头。
“是朕口误,行了吧……这孩子果真是齐英的子孙,下口居然这么狠呐……”独孤炫皱眉。
“他还只是个孩子,你说话别太过分了。我小时候也很淘气,没比他好到哪去,炫,你小时候就不顽皮了吗?”
怎能把我和他比,瞧着那双明亮的蓝瞳,独孤炫一时语塞。他小时候,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何必问呢……
想起幼年自己也皮得让父亲——高宗至德帝独孤蕲头疼,独孤炫厚厚的脸皮也不由得发红。
看来他已知晓自己的问话有问题,谢默笑笑,在他耳际轻声一语。
“小孩子就有小孩子的样子,你看着他们,不会想起自己的过去吗?”
“可这孩子的外祖父是齐英……”
独孤炫忍不住出口道,谢默又朝他笑笑。
“那又如何,他也是你的孩子啊!他叫你‘父皇’,你不觉得你很幸运吗?不是所有人,都会有孩子。”
谢默唏嘘,就像他,此生,恐怕都不会有子嗣。这人呐,却身在福中不知福。
谢默的神色都落入了独孤炫的眼。
为了他,他所爱的人这一辈子选择了孤独,不知心底什么滋味,淡淡的苦涩弥漫上了心。
一直不敢问他可曾后悔,独孤炫以帝王的权势笼住了谢默这只想飞的鸟,他可是心甘情愿?
情不自禁,从背后抱住了谢默,瞧他脸上淡淡的笑,如海一样湛蓝的眼眸。
“怎么突然这么想撒娇?男人这样,可不好看,你还是皇帝呢……”
含笑,谢默调侃独孤炫,换来皇帝痞痞地一挑眉。
“皇帝又如何?皇帝也是人呐,为何只许做皇帝,就不能像平常人一样。君阳,你可要答应朕,得一直象最初一样不把朕当皇帝呀!”
不把个皇帝当皇帝,还真难,说不要把他当皇帝,可他哪时忘了自己的身份,还不是“朕”叫个不停。谢默皱眉,觉得有些苦恼。
独孤炫这男人虽是皇帝,但有时倒像个孩子,谢默不是女子,也没当过父亲,怎么“招待”这样的皇帝,还真是没法子。
想了想,又想了想,抬头看看独孤炫瞧着自己一脸喜滋滋的笑,谢默心底叹气。
真是,这副表情还真是像自己养的那只黑猫啊,嚣张极了。那,怎么安抚自己家的不乖的猫儿,是否可以套到皇帝身上用?
谢默忍住笑,清清喉咙。
“开始我根本不知道你是皇帝呀……”不知道当然没顾忌,瞧瞧上面人突然变得异常阴郁的面孔,谢默只得道。“好好好,一直把你当个普通人,可以了吧……”
满意地点头,独孤炫又蹙眉。
“除了这个,最近还有一件朕比较烦,齐英虽已下台,可他的党羽依然在朝中活动……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最近可得提高警觉才行。”
“你后悔了?那件事。”
“后悔?当然不后悔。”独孤炫微笑。“齐英在朝中经营这么多年,党羽众多,要真追查下去,全朝大臣恐怕没几个和他没关系,难道都要贬出去……朕还需要人做事,倒不如一把火烧了与齐英有所来往的大臣名录,安定臣工们的心。”
“既然如此,陛下还抱怨什么?”
“凡事有利也有弊,虽然不追究下去可以安臣工的心,可那些贼心不死的人必然会有所动。齐英说他不图朕的帝位,可他手下人未必不图,净那儿据说已经接到奏报,朝野上有异常动向。这当口淑妃过世,冥这孩子又这样,总有不祥的感觉。”
独孤炫又叹气,谢默拍拍他的肩。
“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尽管说,不要把事压在心里。”
“朕知道啊,这不就告诉你了。你也别太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总有办法解决,朕只是发发牢骚而已……冥,你醒了,快向君阳道歉。身为皇子,居然去咬大臣,成何体统?”
没想到父亲一开口,就是这样的话。
不是问母亲,不是问他好不好,却是要他道歉。
其实独孤冥那时有些愧疚,可是见父亲那样,看似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模样,冥只觉得一肚子火涌上了心。
他知道咬人不对,可他就是不愿意对独孤炫示弱,他见了父亲,才知道他恨。
如果父皇不曾忽视他们母子,那母妃,不会走得这么凄凉。
母妃临终前要见父皇一面,父皇却不见,任凭他在大殿外跪了整整一天一夜,求了一天一夜。而他回去,母亲已闭上了眼。
他恨,他无法不恨。
有些孩子在这个年纪不解事,而冥已经懂了很多事。
倔强地扬高了头,面对独孤炫厉声责备,冥倔强地一言不发。
独孤炫看起来很生气,他的脸色越来越严厉。
冥以为自己免不了要挨打,这时却听到温和的声音。
“炫,不要这样,这孩子的母亲去世了,他难过也是当然的。想想顾先生过世的那天,你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谢默低叹,独孤炫看着他,又看看冥,一言不发。
这时冥突然感觉到一双手轻抚他的头,那是冥第一次感觉到父亲的手,摸在头上,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只觉得父皇的手很大。
冥发呆,看着独孤炫的举动,他不懂父皇怎能变化得如此之快。
他只见独孤炫的脸色在他的注视下,有点发红。
独孤炫走得很快,原因据说要宣召承旨学士拟旨。瞧着他远去的背影,谢默突然笑了。
“明明我就是承旨学士,还谎称要去找承旨学士拟旨。害羞到昏头了,对儿子展现点温情又不是坏事,还逃走……借口也不找个好点的。”
微微扯起嘴角,谢默幽蓝色的眼瞳里灿烂的光芒流转。这样美丽的眼睛,清如玉响一样的音色,冥看得听得有些着迷。
“你的眼睛,为什么会是蓝色的?”
“因为臣的祖母出身突厥高爵,突厥王族大多深目蓝眼,微臣祖母也有一双蓝眼睛,所以微臣的眼是蓝色的。”
“突厥?你不是汉人吗?”
“小皇子觉得微臣不象汉人吗?”
冥使劲摇头。
见他如此,男人又一笑,抱他入怀,温声道。
“以后小皇子就跟着微臣吧!微臣奉陛下意旨,将为皇子师。”他沉吟半晌,又道。“其实那夜,陛下去见过淑妃娘娘……这是秘密,小皇子别说出去。”
“为什么?”
“因为陛下会害羞。”
淡淡地笑开来,谢默朝他眨眼。冥其实不清楚那个男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只是愣愣的点头。
第二天他才知道,谢默字君阳,为翰林院的承旨学士,任殿中侍御史,曾师从已故当世第一大儒顾震学习,风姿学问,世称江左第一。
从此,冥一直称呼谢默为“先生”。
先前服侍母妃,母妃过世后服侍他的宫女知道这事后说冥交上了好运。
冥不懂她们为何这么说。而她们也说,他前去求父皇来见母妃那夜,其实父皇来探视过母妃。
冥心里有种酸涩的情绪蔓延着。
他不懂为什么,父皇不愿意告诉他,回忆起,反觉得谢默的怀抱很温暖,比起父皇,那样温和的怀抱更让他觉得眷恋。那个男子,让他对父亲的存在起了憧憬。
可冥觉得愧疚,因为他咬了谢默一口。
一个半月之后,谢默的手腕拆了纱布,上面有一个丑陋的疤痕。
太医说这疤太大,怕是消不去。
独孤冥默然。
不安地抬眼看谢默,冥不知道,他的先生是否还喜欢他。
谢默没有生气,他只是拍拍他的头。
和父皇的手不一样,先生的手和他的怀抱一样,很温暖。
四下无人的时候,冥小声的对谢默说。
“对不起。”
谢默什么也没说,谢默只是微笑。
朦胧中,月下香袭来,如六月接天碧无穷的荷花,淡淡的清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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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一直都以为他的先生,是清雅如莲的君子。
一想起谢默,就会想起他浅浅淡淡的笑容,湛蓝的眼里不时闪过笑意,微扬的唇角,还有清如玉响般的声音,如霜雪般的白衣……
冥爱在他身边,他喜欢看着谢默笑,谢默的笑就像三月春光一样明媚。
将来,将来,他也想做象谢默一样的人物。
先前冥以为他见到谢默的机会不多,即使他是冥的老师,那他们见面的机会也不会太多。
而跟在谢默身边,才知道与他所想不同。谢默一般住宫里,就在冥父皇的寝殿之中。
当今中略宁朝的天子独孤炫的所在之处,便能找到谢默的影子。
按理说这非常不合规矩,而宫里是规矩的世界,谢默对此常常不安,可独孤炫不放他离去。
正如这日。
“微臣该回去了。”
谢默瞧着窗外西移的落日,悠悠言道。
“谢奇他在你府邸?”
头也不回的不停批阅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独孤炫扬声问。
谢奇?炫怎么会问起他,想起比自己还要大一岁的侄子,谢默笑出声。
“不在,他跑到寿州去了。”
“寿州?”
独孤炫从奏章堆里抬头,大奇。中略宁朝所辖之州,寿州地属偏远,谢奇不爱吃苦,跑那鸟不生蛋的地方做什么?
“是啊,被一位姑娘缠得脱不开身,阿奇跑到寿州的深山古庙里去,写信回来说修身养性个几月再回来。”
想到自家侄子谢奇焦头烂额的模样,谢默又忍不住想笑。可他一回头,却看到皇帝看着他,神色阴沉,竟像大是不满。
“谢奇这家伙就放你一个人在府里?”
楞楞点头,谢默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碰上这种事,估计阿奇也被吓懵了吧!虽说他嘴巴上口口声声说不喜欢那名女子,可我看他绝对是口是心非。可这是他的事,我劝也没用。我还真怕他当了和尚再回来才发现自己喜欢人家,这家伙迟钝啊……”
没辙的笑笑,谢默的笑对于独孤炫而言十分不是滋味。这家伙还敢嫌谢奇迟钝,就他而言这世上感情最迟钝的家伙非谢默莫属,枉他待他如此之好,这没良心的家伙就是发觉不到他的心情。
可这话又说不得,独孤炫贵为天子,也比常人更爱面子。想来想去不满意,本想冷哼,可对上谢默笑吟吟的眸子,又一叹。
“是啊是啊,他是迟钝,真可怜那个女子,她怎么就倒霉,会看上你们谢家的男子。啊,你瞪朕做什么?”
谢默当然不满意,自家人被人这么嫌弃高兴得起来才有鬼。
“阿奇有什么不好,孙姑娘很好,可阿奇也不差啊!啊,陛下瞪微臣做什么?”
做什么,他正在吃飞醋,独孤炫沉默半晌,方才开口。
“孙姑娘?你倒对她很了解啊……”
他哪里说自己了解了,他只说孙姑娘很好而已,这男人又开始小心眼了吗?暗暗瞟了独孤炫一眼,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谢默笑颜浮上眉梢头。
“没有没有,我只见过她一面,打了个照面,第一印象不错。就这样,陛下别想多。”
“嗯哼,只见过一面?”
“是啊!”
摆出无辜的笑脸,谢默笑眯眯地瞧着他。
小骗子,影王独孤净给他的情报上可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谢默见过这孙姑娘绝非一次。独孤炫苦于不好说他叫人保护谢默,说是保护,也算是监视,谢默知道肯定不会开心,而情报上也说孙姑娘喜欢的人是谢默的侄子谢奇。
罢了,这次就放过他。
“你今晚别回府,宿在紫辰内殿里吧!”
“咦,为什么?”谢默不解。
“你府里现在就你一个人,不是吗?”
“陛下说笑了,府里哪会只有我一个人,阿奇虽然不在,可还有很多人。”
“真发生什么事,那些人派不上用场。”独孤炫嘀咕。
“陛下,你说什么?”
谢默侧头,迷惑的问,皇帝赶紧摇头。
“没什么事,朕只想你今晚留在这里陪陪朕……”
“陛下今日想要人陪?嗯,那微臣多留一会儿好了。可今夜微臣得回去,明日是旬假,朝中同僚约好共游曲江,得回去准备一下。再说,臣留宫中,会有人说闲话,对陛下声名不好。”
谢默微笑,话语如在炫耳际轻轻划过,独孤炫的心猛一热,却什么也没说。
只是,只是将他手执我手,如结,握成扣。
其实,其实不是没事,朝廷现在正值动荡。如净的情报没错,那这几日宫城之中会成修罗场,他已打算以己身为饵,诱出想对朝廷不利的人。
这是他身为君主的责任,得保持天下的安定。不知明日是否会如他所料,发生动乱。
今夜本想告诉他这事,可瞧着谢默真诚关心的面孔,独孤炫突然不想说了。
这一夜,如他不能成眠,就让谢默睡个好觉吧……
独孤炫轻轻地抚摸着谢默的发,两人一起瞧着夕阳西下,一旁铜滴漏滴滴答答作响。
“你该走了,等会街鼓就要响了。”
大宁律令,街鼓响毕,夜宵禁,禁夜行。谢默起身,躬身朝独孤炫行了一礼,又在他耳边轻道。
“有什么事,下次要告诉我,不要把事情闷在心里。”
原来君阳看出他有心事,独孤炫大笑,抱住谢默也低声。
“好,除了这次,下次绝不瞒你。”
如果,如果明日他无恙,下次他定不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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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的,谢默瞧见皇帝的身影。
高高的栏杆上,炫看着他远去,看着他的背影,慢慢远去。
谢默知道炫一直都在看着他走,每一次,每一次都看着他走。有一瞬谢默很想抛下一切回去陪他。
可他还有事要做,应允了朋友的事,就必须得遵守承诺。
硬逼着自己,不回头,眼前却看到有双小小的鞋子,一个人正站在谢默面前。
“小皇子?”
原来是独孤冥,谢默脸上泛出一抹笑颜,下刻,却吃惊的看见独孤冥扑进他怀里。
“先生是不是要出宫去?”
冥把头闷在谢默怀里,小声的问。
“是啊,微臣要回府邸去……”
“为什么?先生也可以住在宫里的啊,先生大多时间,不都是住在宫里的吗?”
一次,冥听父皇说他是君临天下的人,外朝尚许外臣干预,内朝之中便是帝王家事,他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别人说什么也管不着。因此,谢默住在宫里,别人也管不着。
说这话时的冥看见父皇笑容宛如淘气孩童,而他的先生瞧着父皇的脸,笑意悄悄浮上眼角眉梢。
是夜,谢默宿于紫辰内殿中。那夜,独孤冥第一次知道,脱去了官服,谢默爱着白衣,其色如霜雪。
可那时可以为什么现在就不可以,小男孩不懂,而谢默只有苦笑。
这可让他怎么答?
“微臣有自己的家,当然得回自己家去。”
“那先生带冥一起回去可以吗?”
“当然不……”
“可以”二字咽了回去,瞧见独孤冥在他怀里微抬的脸,谢默一顿。
独孤冥脸上都是青青紫紫的痕迹,这孩子,又和他的兄长们打架了吗?
心有点疼,本想出口的拒绝竟也说不出来,唤了一旁的内侍,小声吩咐几句,让他回去奏禀独孤炫。
一会,得来允诺的回复,谢默伸手牵起独孤冥的手。
“好,今天小皇子就随微臣回家去。”
一路牵着谢默的手,脑袋里想着老师言语里所说的“家”字,独孤冥微微笑了起来。
这是冥第一次来到民间,坐在马车里,看着小小窗子里透出的喧闹场景。当他进了谢默的府邸,发现入眼的都是惊喜,大片大片的湖水,谢府的所有建筑都建在水上。
一切都很陌生,一切也都很使人欢喜。
可这甜蜜并不持久,第二天正值朝廷给沐浴之假。
上午谢默和一干同僚去曲江游玩,下午他教完独孤冥读书后,他们下棋。
就在这时,有人扑了进来,满身的泥满身的血。
他说,宫中出事了。
冥第一次看见,谢默一向温和的脸上露出了铁青神色。
第2章
《宁史•世宗起居实录》载,世宗重煦七年,岁在乙巳,先帝八子独孤叶勾结金吾将军魏岩霖起兵谋叛,世宗被乱兵困于西内太极宫,史称“乙巳宫变”……
世宗,乃为中略宁朝重煦帝独孤炫崩后,朝廷所谥之庙号。
乙巳年,正是重煦七年,那也是独孤冥跟在谢默身边的第一年,这一年,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得知消息的那日,很巧,正值旬假,谢默旬假总住在家中,独孤冥不愿意一个人呆在宫里,也跟着他回府。
下午,冥与谢默下棋,谢默的棋艺不好,他下棋的时候呆呆的,冥学习烦了的时候总是与谢默下棋,看到先生皱眉的样子,心里会有小小的快意。
谢默虽然看上去温和端雅,其实迷糊得很,时常会做出很多傻事。冥喜欢看自家先生笨笨的样子,虽然这心态很不好,可他就是喜欢捉弄温和的先生,因为很有趣,也因为这样笨苯的先生看上去很可爱,也让冥解气。
虽然学习不是件痛苦的事,可冥知道自己没有谢默聪明。学多了,跟不上谢默讲学的进度,这时谢默会停下来等他,可冥觉得面子挂不住,心里还是会埋怨。
谢默棋艺很烂,而下棋的时候,冥从来不放水,也不手下留情,不杀得谢默片甲不留不罢休……
今日也正值快意之际,这时有个人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
他说宫中出事了,陛下出事了。
这人的衣冠打扮冥很熟悉,是宫中宦官的装束。他浑身的泥浑身的血,满脸流的,不知是泪还是血。
“大人,陛下出事了。”
他说圣上被乱兵围困,他说现在不知陛下的生死……
谢默只觉这消息有如当头一棒打了下来,第一个映入脑海的念头不是担心也不是仓皇,而是埋怨。
他想起了昨日黄昏,皇帝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迟疑再三,还说无事的样子。
必然是已得了消息,这人呐,却什么都不说。当真以为他谢默如此无用,无法替他分担肩上重担,还是信不过他……
淡淡的,心里十万分不是滋味,可想到的还是那张装作若无其事的脸后,隐藏的关怀。
错认不了的关怀,谢默知道独孤炫不想他担心。可他现在,就不让他担心了吗?
叹了口气,心有些甜也有些酸。稍微静了静心,谢默开口。
“怎么回事?”
一旁独孤冥目不转睛的看着他,随着内侍的言语,谢默脸色渐渐变了。冥从没见过谢默这样慌乱的神情,他一把拉住从宫中逃出来的宦官衣领,厉声询问事情的经过。
问完了,谢默温和的脸色顿时转为铁青。
他拉着冥的手,立刻就吩咐下人准备车子进皇城。
谢默一路上都没说话,独孤冥不敢打搅他。
进了皇城尚书省,才发现所有朝臣都到齐了,可谁也不知道现在太极宫内情况如何,皇帝情况又如何,整个场面乱哄哄的。
左仆射杨承先和右仆射萧云欲控制局势,却控制不了。
谢默沉默的看着眼前的局面,冥觉得他很生气,因为他握着自己的手力气用的好大。
一刻钟过去,大臣们依然是慌乱而没有头绪,冥听到谢默咬牙切齿的小声道:
“这群饭桶!光着急有什么用。”
“先生?”
冥担心的抬头看谢默,而谢默抓住他的衣领,一个字一个字的对他说。
“六皇子,快去找个盆子来,只要是可以敲响的都行!”
“先生,那您呢?”
冥其实不想离开谢默,他感觉的到,自家先生的心很乱,谢默握在栏杆上的左手因为用力太大,皮都蹭破了他却像没有感觉。
“我去请信王爷,目前全京城可以调动兵马,指挥做战而没有顾忌的人除了他,也没有别人了。”
先生要去请有“无双将”之称的六皇叔?
有沉稳的六皇叔在身边,先生应该不会有事,冥安心了许多。
冥点头,正欲离去,他又被一股力量扯住。
他吃惊地回头,瞧见谢默看着他,面上微笑有说不出的悲伤。
“先生?”
“小皇子,保重自己,千万不要陷自己于危险之中。”
先生在担心他吗?
冥的眼睛有点发热,可是男孩子是不能哭的,那样太没面子,先生为什么现在要说这样的话。
冥总觉得谢默的话里隐藏了很多东西,那是冥不懂的情绪,但这时他又想到一个问题。
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先生,你去请六皇叔,那这里怎么办?”
“等老蓝来了就会稳定下来了。”
老蓝,指的是尚书左丞蓝成式,蓝家是宁朝第一豪门,历代皆为帝皇亲信,蓝成式娶了良宜长公主,与皇家的关系又近一层。
这个人能力听说很好,但也有传闻说他和谢默一向不对盘,先生怎么这么信赖他?
冥很疑惑,但情势没有再给他询问的机会。
谢默已朝外走了。
瞧着他不紧不慢的身形远去,冥摸摸鼻子,他觉得自己也该乖乖的去找可以敲响的东西。
待到冥找了个小铜盆回来的时候,谢默还没过来,但蓝成式已到了现场。冥看见这位素来张狂的驸马脸色也十分不好,他见到冥,劈头盖脸第一句就问。
“谢默跑哪里去了?”
直呼他人的名字是很不礼貌的事,一般人称呼先生都呼他“谢大人”,或是称他的字“君阳”,又或是以他籍贯为称,唤他“谢云阳”,冥知道蓝成式与先生不对盘。可他这么叫老师冥很不愉快,他冷冷地回了蓝成式一句。
“不知道。”
“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去向,陛下如今情势危急,他哪里坐得住?恐怕现在已经在动脑子如何请救兵了吧!”
看不出来这人倒也了解先生,可冥还是不想理他,见冥如此,蓝成式叹了口气,又道。
“现在场面这么乱,正需要他这殿中侍御史安定局面,照他性子,不该不在场才对啊!”
谢默时任殿中侍御史,负掌控朝堂秩序之责,这确实是他份内的事,难怪先生会要他去找敲得响的东西,估计等会肯定会用上。
******
人坐东窗前,日晚黄昏尽。
同样的时间,不同的人,巧合的是心中都有事的人,面上的神情却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宫中出事了,王爷知道吗?”
“本王当然知道,你不是也知道,只不过没料到发生得竟如此之快。看来,他还是没告诉你……”
见谢默一脸为难,独孤贤微叹,拉了他坐在自己身边,又倒了杯酒。
“要不要,这时候,酒可是好东西。要是醉了就更好,什么烦心事都不用想。不如来一杯,一醉解千愁。”
这人怎么还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像是一点的也不担心似的。
推开递酒来的手,瞧着琉璃盏里灿烂晶莹的流红,谢默沉声。
“醉了难道就不用醒吗?发生的事就能当没发生?他不说,我们就什么也不做吗?”
深深地看入那双蓝色的眼,清如水如天,独孤贤稀奇的发现。同样被瞒着,那人却不恼,可他不同。
“你不怨,我怨……”弃了王爷的自称,乌黑的眸注视着好友,有一抹淡不去的苦。“他什么都不说,明明肩上的担子都这么重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可我们是兄弟啊……他为兄,我为弟,他怎么就不能信任我这弟弟。什么事都只告诉我一半……”
说得也是,听话的人点头,下刻开了口。
“所以你怨你气,你什么也不做。可你也别忘了,谋反的主谋也有先帝八皇子,牵扯其中的还有影王爷,他们俩都是陛下的亲弟弟,而信王你呢?你说你当他是兄长,你又为他做了什么?”
这家伙的嘴一如既往的毒辣,瞧见现在的他,谁会想到这就是大家嘴里所说如莲般清雅的人物。再想他的话,想想也觉好笑,这下倒成自己小家子气,太爱计较。
那人本是皇帝,皇帝自然是与普通人不同,是他强求了。可他还是生气,臭皇兄只告诉自己一半的事,他什么都只清楚一半,心里还莫名其妙,宫中就传来叛乱消息,独孤贤才知道这是皇帝自找。
可这话又说不得,郁闷地喝了一口酒,独孤贤拍拍谢默的肩。
“早该知道你来就没好事,要我帮忙也不用说了。”瞧见身边人不住瞪他,独孤贤又笑。“别瞪别瞪,我自然会帮忙,就算不为他,为你这好友我也会帮忙。”
又一顿,独孤贤迟疑道。
“我手中所掌握的情报显示,叛军头目魏岩霖与净关系密切,魏岩霖甚至是净的入幕之宾。如果皇兄笨到跑净那里去,处境堪虑……”
说的已太晚,他肯定跑到影王独孤净那里去了,在宫里,除了影王,他还能靠谁?谢默闭上了眼,此时他想起的还是昨晚那人沉静的脸。
不要紧,不要紧,朕没事,朕不瞒你……
朕不想你担心……
低回的声音宛若还在耳旁环绕,那人眼里满满都是无忧笑意,可所有发生的一切真实,独孤炫却都是瞒着他的。
不想他担心,此情此景,叫他如何不担心。
“魏岩霖究竟想做什么?”
“还用问吗?当然是推翻皇帝,夺帝位……天子宝器,谁不想?”
独孤贤苦笑。
“他也太天真了,陛下不在,难道这天下就成了他魏岩霖的了!荒唐。”
“所以把八皇子独孤叶推出来,再加上净的协助,以助独孤叶成正统的皇位继承人,可净也知道独孤叶的底细,他应该不会支持那个人。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本王想不通这点…… 唉,今日我们能保得住独孤氏的江山,可不一定能保得住皇兄的命……那些人,断不会让他活着的。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站起身,看着缓缓西下的夕阳,独孤贤眯起眼。
今天的日光,好像有些刺眼。
正欲行,耳旁却听到迟疑的一唤。
“这酒叫什么名字?”
回头,看到的是谢默嫣然的笑脸。这时候他还能笑出来,说不诧异是骗人的,独孤贤心一动,脑子里飘过了什么,又什么也抓不住。
“这是净新近酿的酒,其色如朱砂,唤作“丹朱”。”
酒色如焰如朱,映着如火的夕阳,如血。
******
待到谢默与独孤贤到了尚书省官署,正遇上独孤冥。
看见是他们,独孤冥眼一亮,他跑上前去,拉住谢默的手。
“先生,我找到铜盆了,可是……”
突然想起,他只找了个很小的铜盆,却没找敲盆的东西,尚书省内地面平整,连块大点的石头都没有,先生拿什么东西去敲啊……
一下子沉默了下来,谢默弯腰对他轻声道。
“无妨,敲盆的东西我有……”
独孤冥目瞪口呆的看着谢默从腰间拔出记事上奏用的象牙朝笏,掂量一下,伸手拎起冥手上的小铜盆就往前走去。
“用象牙朝笏用来敲盆子,太浪费了吧!”
冥喃喃,眼见独孤贤对他笑。
“事急从权,事急从权……”
话音未落,乱七八糟的铜盆声就已经响了起来,像是没有节奏的破锣之声,难听得叫人忍不住捂起耳朵。
不用想,这一定是先生敲的,先生敲盆的技术,好像和他下棋的本事一样奇烂无比。可冥实在不懂,为什么他家先生敲盆的技术这样差劲,可为什么先生的琵琶,又弹得宛若仙曲。
想着想着,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再抬头,独孤冥发觉这样乱的声音倒很有效,乱哄哄的场面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刹那,独孤冥发现身边的信王独孤贤神情在霎时沉肃了下来,他握住冥的手,分开众人走上前去。
独孤冥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在尚书省的官署前,他见到了全朝的精英大臣,无论是他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
认识的人很多,不认识的人同样很多。
主持大局的是尚书左丞蓝成式与信王独孤贤,谢默在一边静静地听,冥见他不时举头凝望天色。瞧见先生眉头紧锁,冥知道他很担心父亲。
忍不住,冥悄悄的伸手,握住谢默的手。
他年纪还小,没什么本事,可或许,或许他可以给先生一点安慰。
谢默怔怔地看着他,微微一笑。
谢默的笑很好看,就像平时的他,可在下一刻,他突然放开冥的手,拔出因为敲盆而少了一角的朝笏朝户部侍郎段延龄扑过去,手拿朝笏狠击段延龄,嘴里还不停的嚷道。
“唐殷秀实笏击贼臣,今吾朝笏击奸臣……”
在场的大臣们拚命劝,有人把谢默拉下来,有人递字条给他,也有人叫他不要冲动。只有冥不去拉,他一点也不想劝阻。
他没见过谢默这样冲动的样子,可他明白先生的心情。
段延龄提议先立新帝人选,或向叛贼妥协,这是谢默无法容忍的事。谢默为人温和,可他心中自有法度,任何人触犯到他心中法度,他不会善罢甘休。
方才人心慌乱的时刻,谢默告诉他说,他的父皇一定不会有事。
也许这只是个无望的想法,毕竟无人知道现在宫中的情势,可独孤冥看着谢默的眼睛,里面有虔诚的亮光。
在蓝成式与信王独孤贤安排人事调度,大致安排妥当该做的事后。冥看见谢默对蓝成式说,要想办法救父皇。
蓝成式却对他道,如今是如何稳定局势,确保京畿不发生动乱才是最要紧的……
“那么,陛下的安危就可以放在第二位吗?
谢默语气很激动,冥觉得他的手都在抖,他浑身都在抖。
蓝成式静默无言,谢默求助的眼瞧向信王,信王也避开了他的眼。
“他不会有事的。”
谢默不停地摇头,照这两人的意思,是不打算救炫了吗?
独孤冥突然觉得很不忍,他觉得先生的眼色好绝望,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肯信任他,肯帮助他。
父皇是天子,他是君临天下的皇帝。为君为父,为什么大家此时都不想怎么救他的父皇。
“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皇帝没了可以再立新的,皇朝的根基不能动摇,目前第一要务是稳定民心……你也别替他操心,有的事天定,你我都无可奈何。”
耳闻信王独孤贤小声在谢默耳边说的话,独孤冥听得清楚。
这时冥觉得父皇其实很可怜。原来人所称道英明神武的父皇,竟不是不可代替的。
而谢默对着独孤贤笑了。
他开口,一个字一个字,与信王独孤贤说话同样小声。
“他未必会死,就算你说他不会活着,魏岩霖也不会允许他活着。可他不一定会死啊!你们都可以放弃他,我不可以……”
谢默与独孤贤的眼睛对视,独孤贤无言,谢默笑得就像平时的他,笑颜如三月的春光,那样灿烂。
“他很好,我可以不管,如今他不好,也许只有他一个人在苦苦支撑,我不能抛下他不管……”
是的,想起那个待他很好的人,什么人都弃了他,只有那个说永远不弃他的人,谢默无法不管他。
将他手执我手,如结,握成扣。
结如相思结,扣若同心扣,独孤炫待他真心,谢默以真心回他。
其实,他不是不懂得那人的心意,只是大半时间,谢默装作不懂。
有一种感情,知道得越多,感觉便越沉重,会让人想逃。
可离了他,心却会空荡荡的没有着落。
他已恋上了在那人身边所有的温暖,离不开,弃不了。
他的神色让人心惊,只是刹那的恍惚,谢默心里似乎已作了决定,他打算做什么?想到自己兄弟的个性,独孤贤其实不相信他会有危险,可谢默什么都不知道,他又不能把有些事说出来,难啊!独孤贤小心翼翼问。
“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进西内。”
皇帝行在所,称大内,京城中都有三大内,为太极宫、大明宫、钦明宫。太极宫为春秋两季帝王居住所在,称为西内,也正是发生动乱的地方。
独孤贤大惊失色,独孤冥此时紧紧握住谢默的手。
“不行,我不许,你在这个时候进宫城去,简直是去送死。绝对不行……”
“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做个负义的人。”
谢默的话铿锵有力,独孤贤瞪着他半晌,居然软化下来。
“我的话你几时听过,早知道这回你也不会听我的。算了,你要去就去,可是你一定得保证你会好好活下来。不保证本王不让你去……”
那个人在宫里应该计划好了吧……他应能保护得了阿默,可想到那人事前的叮咛,独孤贤实在痛苦。
独孤贤想什么谢默不知道。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命由天定,他又怎么知道呢?
“生死由命,这个我怎么能保证的了。”谢默苦笑。“放心,我虽然没力气,好歹还有点脑子,不会轻易出问题的。倒是你,担心我就努力点,早点平定叛乱。”
他笑道,松开冥的手。
谢默牵了一匹马,独孤冥觉得自己不能放先生一个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况且父皇无论如何也是父皇,不管冥喜欢或是不喜欢,独孤炫都是独孤冥的父皇。
父子天性,血浓于水。
即使恨他,可冥还是打从心底关心独孤炫,现在不亲眼见到父皇的情况,冥也无法安心。
冥扯住谢默的衣襟,谢默回头看着他。
“先生,我和您一起去。”
“六皇子,太危险了,您有这心意就好,人就不必去了。”
谢默这样说,冥拚命摇头。
“不要,冥要和先生一起去,父皇有好多儿子,而冥的父皇只有一个……”
何况,先生,冥不能放您一个人走,纵然是父皇,他也不会允许的。
独孤冥心想,他原本以为谢默不会同意他一起去,谢默的顽固与他的和善一样有名。
可谢默对冥伸出了手。
一路行进,哒哒的马蹄声象响在独孤冥的心上,耳边呼啸着的是风的声音……
冥抱住谢默的腰,他可以听见谢默心跳的声音。不停跃动着的心跳很稳,听着让人安心。
可冥还是觉得迷惘。
“先生,父皇会没事吗?”
谢默看了他一眼,他微笑。
“陛下,不会轻易有事的。脾气这么坏,又狂傲的要命,还发誓要当古今一流的帝王。这样的人呐,哪能这么轻易出事?”
独孤冥对谢默的话抱着七分怀疑,但此刻谢默的神情让他目眩神迷。谢默的眼神很坚定,像是怀抱着一个信念。
朦胧中,月下香袭来,那是让人安心的,一种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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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行来,四处看到的乱兵不多。
但长长的宫道上遍布尸首,残缺的,缺了手的,断了腿了的,甚至少了一半身躯的人,比比皆是。
一群群乌鸦在傍晚的天空中回旋,落日在血红色晚霞的照耀下,散着凄恻的美。
冥不敢看地下,他不敢。
虽然他见过母妃僵冷的尸首,可是他没见过,这么多的死人。
冥紧紧靠着谢默,他觉得先生温热的怀抱才是他唯一可安憩的地方。
而谢默看着眼前这一切,他的眼睛温润,隐隐带了一层水光。
“小皇子,这便是战争的结果。只为了上位者一句话,士兵们便拚死出力。无论胜败,死去的人都死去了,再多的补偿与荣耀都是空。战争得来的只会是尸横遍野,战争当中遭殃的都是无辜的人。”
冥抬头看他,只见谢默双手合十,嘴里默念佛号。
似是超度死去的众生。
谢默温和的眉目,在落日的光晕里,有一种淡淡的光芒。独孤冥和谢默一起,合上了死者睁开的眼。
事后想起来,这是不智的事,情势危急,他们时刻都暴露在危险之中,谢默和他却在为生前不知是敌是友的人抚上他们的眼。
谢默说,不能让这些人就这么,连死也不瞑目地走。冥隐约觉得他的做法有些奇怪,但他什么也没说。
一进太极宫玄武门,谢默就和他下了马。
谢默竖起耳朵,左右四顾,带着他走。谢默走得很专心,似乎已经认定了一个方向。
“先生,您知道父皇在哪里吗?”
冥好奇,他问。
“如果估算没错,他应该是在某个地方……”
想起方才有人趁劝架时递给他的字条内容,谢默握着冥的手,这样说。
但冥觉得有些奇怪,这一路行来太静了,乱兵看到不多,看到的尽是尸首。那些乱兵在哪里?
那种莫名的不确定感让冥觉得心惊肉跳,他忍不住靠向谢默。
近些,再近些,只有靠着先生冥才觉得安心。
“小皇子,你怎么了?”
谢默似乎觉得有点奇怪,这么问他。
冥原本想说,他想告诉谢默他的感觉,可看到谢默一脸坦荡,他又说不出口。他无言,沉默的摇头。
看着谢默带他走过一重又一重他走过,或从没来过的宫门,看着谢默一路上合上那些尸首不瞑目的眼,看着未干的血染上谢默朱红色的官袍。
他们最后来到一重院落,这所院落与行来所见之处不同,有重兵把守,冥看到很多张年轻的脸,也看到自己被一把把闪着寒光的环首刀指着。
独孤冥觉得有些怕,宫中戒备森严,可他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刀。
谢默朝看似为首的人行了个揖,轻声道。
“微臣乃殿中侍御史谢默,携六皇子拜见影王爷,还望这位将军通报一声。”
通报只一会,冥觉得这段时间很漫长。
转头四顾,这院落四围到处都种着桃树,现在正是三月中旬,桃花开得正好,淡粉色的落英缤纷,风吹来,花扑上冥的脸冥的身。
独孤冥觉得这样的景致很漂亮,他忍不住伸手去接,没过多少时候,他已用袍子拢了半兜的桃花。
独孤冥想给谢默看,可他看到的,是未曾想到过的场景。
不禁,不禁松了手。
花泻了一地,轻飘飘地泻了一地。
冥看见,一支利箭正射向毫无防范的谢默背后。
利器破空之声很清晰,冥想叫。
喉咙里却像咽了什么东西,什么话也说不出。
先生,快走,你快走……
好想叫,好想叫,什么也叫不出。想为先生挡下那支箭,一步也移动不了。
他就像,被什么东西定在了原地。
冥好恨此刻的他,为什么他一点用也没有。
惊恐万状地闭上眼,冥不忍看,他一点也不想看……
不要,上苍啊,请告诉他这是梦一场。
明明告诉自己,不能看,不能看,可冥却不能控制自己的眼睛,他依旧睁开了眼。
他瞧见,他见父皇正握着先生的手。
父皇要为先生挡箭吗?
那一刻,冥眼里的独孤炫,很勇敢。有这样的父亲,冥觉得自豪。
可谢默却对独孤炫摇头,还拖着他走……
冥知道谢默力气一向很小,独孤炫也知道,所以他跟着他移动步伐。
只这一点点,避开了那支箭。
箭钉在了桃树上,冥看向先生,只见谢默面朝着独孤炫,一脸淘气又温和地笑。
瞧见想见的人平安无恙,谢默觉得自己的心也放下了一半,忍不住,笑意浮上脸。
温煦的笑颜淡淡,看在独孤炫眼里却是一阵恼怒。这家伙现在进来简直不要命。他居然还敢对他笑,还说。
他还敢说——
“要是给你添麻烦,我来做什么?”
独孤炫吓出了一身冷汗,一手抓着谢默,一手抓着冥,像拎猫儿一样把他们抓进了屋。
谢默一直在笑,他瞧着看来毫发无损的独孤炫,一直在笑。
进屋之后,独孤炫上下打量他,摸摸他的脸,又摸摸他的身。本来想骂谢默欠思量,可看见那张怎么看都显得挺无辜的笑脸,独孤炫又骂不出口。想了半天,开口只一句,淡淡的。
“你怎么来了。”
谢默微笑。
“就是来了啊!”
“就这样的理由?”
独孤炫像是很不满,他瞪了谢默半天。
“是啊,还需要有什么理由?”
谢默不解,又问。独孤炫涨红了脸。
“你这笨蛋,这里很危险啊……你,你就为了这个不是理由的理由跑到这里来。难道就没人阻止你吗?”
“有啊,贤叫我别来。”
谢默异常诚实地点头,冥看到自己的父皇一下子跳起来。
“你去找贤?”
独孤贤这笨蛋,他怎么交代他的,怎么贤就不把他这皇帝的话当一回事,可看看谢默固执的表情,独孤炫气闷地承认,这人要拗起来没人拦得住,当下只能在心底嘟囔。
“当然,论带兵打仗,谋略布阵,谁比得过他?况且现在又不知朝野之中,谁是敌,谁是友,可以信赖的将领,也只有他了。”
谢默又微笑,这样温煦的笑颜,看在独孤炫的眼里,让他有点想发呆。
记忆里的谢默总是微笑,那样淡淡又温和的笑颜,就像三月弥漫的春光。
突然他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说。
第3章
天色已昏暗,晕黄的烛火燃起。
月亮高挂中天上,白色的,细小的一轮,漫天星星闪亮,比月亮的光辉更加耀眼。
不知道外边情势如何,此时独孤炫与谢默,都很平静。
谢默很好奇为何皇帝竟毫发无伤,现在看来还精神抖擞,他问。冥也很好奇,但他不敢问,只在一旁静静地听。
提起这个,独孤炫一脸得意,瞧着他身边的内侍高世宁,他非常得意。都是他舍身引蛇出洞,才引出了为害朝廷的祸害,正欲开口,突见谢默沉思的神态,这时说实话似乎很不智。皇帝顿时收敛了脸上张狂的笑意。
“说来多亏世宁机警,一发现殿外值夜的禁军都换了生面孔就禀报了朕。朕觉得事有蹊跷,便在一批忠心的禁军护卫下,与近身的内侍们杀开一条路到了净这里。现在外边的情况如何?”
只是如此简单吗?陛下还瞒了他什么,总觉得他话中有些许不对,却又想不起哪里不妥当。谢默漫不经心地一边想皇帝的话,一面回想来时沿途的情景。
“宫城里死了好些人,皇城之中有贤与蓝尚书左丞指挥,应是无恙……倒是那些叛军都到哪里去了,怎么都看不见?”
“有他们两个坐镇,应是没有多大问题。”点头,独孤炫话锋又一转。“哪里看不见叛军,方才射你的箭是怎么来的?笨蛋,他们也想隐藏实力啊!”
“……,说得也是。对了,昨夜好像宫内有学士值夜吧!他们还好吗?”
隐约,脑海里记起有个很重要的人似乎也在宫内值夜,一时想不起是谁,谢默想了又想,还是想不起。撇撇嘴,他直接问独孤炫。
“嗯,他们都还好,你想见他们?还是别见了,这时候见他们做什么?”
奇了,怎么皇帝的话听上去这么生硬又别扭,谢默回头,好奇的看着他。却见,却见独孤炫的脸上稀奇地红了起来。
“咦,你脸怎么红了?身子不舒服?还是那群值夜学士有问题?”
“笨蛋,哪有什么问题,朕没有那些学士也没有!”
不言,这人就爱说他是笨蛋,他哪里笨。瞧见桌上有红泥小火炉,起身温了一壶酒,倒了一杯给皇帝。
见他不高兴,皇帝无言接过酒,又沉思了半晌,方道。
“朕现在有些烦,心绪也很燥,说话没了分寸。”还欲言,却被人捂了口,那人对他笑,轻摇头。
“我知道,不过一夜,你人都清减了好多……”
心又有些热了起来,譬如昨日傍晚心头的感觉,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样善解人意的君阳,总让独孤觉得有些心伤。
他太好,太好了,好到连他这皇帝都觉得他留不住这个人,滔天的权势对于爱情,其实一点也不重要。
“现在最要紧的如何把朕无事的消息传出去才行。”
最后开了口,只一句,独孤炫垂目,掩去眼中的不确定。
“三王爷这里,可靠吗?”
谢默同样垂眼,没看独孤炫,突然问。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他知道的事,告诉皇帝。
独孤炫怔了一下,左右四顾,靠近谢默,小声道。
“应该没有多大问题,魏岩霖不会拉净入伙的……”
“你肯定嘛,如今,可是一步也错不得!”
谢默又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抿了一小口,眼神中忽现忧色。不会拉影王独孤净入伙,炫你是皇帝,怎么会这么天真?
魏岩霖已是影王爷的座上宾,你信任独孤净,他也会如此待你吗?
独孤炫只是微笑,执起谢默的手,就着他手上的杯子,喝了一口酒,还朝他眨眼。
“放心,魏岩霖可不是傻瓜,独孤叶没只手遮天的本事,净有,他不会不考虑到这点。纵然魏岩霖没有曹丕废汉称帝的野心,想当曹操那样的奸雄野心倒是一定有的,既然有这样的念头,找到的傀儡必然不能太有能耐。”
他又一叹。
“训虎不成反为患,何况这对净没有好处,反倒要时刻堤防被他魏岩霖捅一刀,净何苦背这个骂名……所谓的同盟,必须要有强有力的共同利益与目标方能结成,朕以前和你说过,你忘了吗?”
真是如此吗?他真希望是这样,瞧着皇帝清减的面容,谢默低下头捧起他的脸。
“你这一夜肯定没睡好,眼都红了……要想很多东西,要评估局势,很累了吧!”
独孤炫呆了呆,拉下谢默的手,问。
“你担心朕?嗯?”
“不答你这个问题行不行?”
谢默小声道。
“朕随便问问而已!”
“那臣就随便答答好了,不知道。”
他狡黠地冲独孤炫笑笑,摇头。
一旁观望的冥抬头,他以为自己的父皇会生气,而独孤炫没生气,他摸摸冥的头,又拍拍谢默的肩。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我没事,放心……我没事!”
这是冥第一次见到父皇没用皇帝所谓的自称“朕”,可冥觉得父皇很累,在独孤炫强装的精神背后,其实他已经很累了。
只是冥不懂,为什么父皇不肯表现出自己的软弱。
谢默怔怔看了独孤炫半晌,微笑道。
“傻瓜,现在还逞什么强,累了就去睡觉,这里有我守着。”
独孤炫猛摇头,却被不屈不挠的谢默赶上了床。
或许真是累了,被谢默扒去外袍塞进被窝的独孤炫,没过一会就入了睡眠乡。
谢默就坐在床边上,静静地看着他。那双威严的脸上,眼睑下已有青色的阴影,谢默默默的为他盖好被子,掖好被角。
冥想说话,他朝他摇头。领着他,来到屋外,谢默说。
“小皇子,陛下很累,让他休息一会。我们不要吵他……”
冥点头,正想说话,眼角却瞧见一个人正站在院内梨树下瞧着他和谢默。
那人一身白衣胜雪,树上梨花盛开如银……
冥不认识他,他抬头看谢默。谢默却怔怔的,看着那个人。
那个人也同样看着谢默,目光冷冷的,比这清幽的月色更冷。
******
那个人一动也不动的,就这么直直地站着,他注视着谢默,什么也没说。
谢默看着他,同样什么也没说。
好静,冥觉得好静,他像是能听到风吹来的声音,还有花开的声音。
梨花如同得来了春讯,在这缤纷的三月天里绽放,飘落了一地花雨。
可冥闻到的,是金秋桂子淡淡的香气,还有六月里的荷芳。
那是他们身上传来的香味。
他忍不住抬头,偷偷地看着先生,还有那个他不认识的人。
谢默如莲,清雅端方;那人若桂,俊丽孤高。
冥不懂此刻的先生,也不懂另一个陌生的人。
他感觉到,那两个人都像不愿意说话。
明明是春来如许,谢默与他,此时给冥的感觉,却像是春尽……
他们认识吗?此时,有人说话。
“今年春天开得花,很好看,你说呢?”
问句,最终还是陌生人,先开了口。谢默点头,回了一句。
“是很好看,倒是落花也多了。”
他淡淡一笑。
“我知道你会来……”
“我知道他一定会在你这里。在这里,他不靠你,又靠谁呢?”
“你不担心?”
“我担心,可他说你值得信任……”
“你觉得呢?”
“我倒觉未必。。”
“是吗?连本王也觉得自己不能被信任……”
陌生人的口吻没什么改变,可冥觉得他眼神在瞬间变得落寞。独孤冥忍不住拉拉谢默的袖子,不知道为什么,他就看不得这人难过。
谢默瞧瞧他,又瞧瞧陌生人,微笑。
“这与信任与否没有关系,微臣与王爷不熟,不熟,也没怎么接触,怎能对王爷轻易付出信任……王爷没有见过这孩子吧!他乃是陛下第六皇子,来,小皇子见过影王爷!”
独孤冥这时才知道他面前这个人是宫中传言中最为神秘的人物——影王独孤净,也是他的三皇叔,此前冥一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人。
他的存在,与此次谋反的先帝八皇子独孤叶一样,都是一个迷。
但听说,冥听说影王制度是宁朝独孤氏治国的一个国策,与倡导文武兼修的关中本位政策一样,为支撑宁朝的两大支柱制度之一。
冥听过影王很多的流言,传说中的影王,是宫里最寂寞的一个人,比谁都要寂寞的一个人。
传说中的影王,是与国君相辅相成的存在,当在位的皇帝确定太子人选,必然也会圈定影王人选。但影王没有皇位的继承权,从此也不能暴露在众人面前。影王从被立为影王的那一天起,除了他的属下和辅佐者,便不能再见任何外人,除却确定继承皇位的太子之外,甚至连在位的皇帝与影王的母亲也不能再见他一面。
传说中的影王,是为陛下一个人活着的,可他不能有自己的感情,也不能有自己喜欢的人。甚至,发现了影王有了喜欢的人,若那个人不是皇帝,影王就要死。不管影王愿不愿意,在皇帝驾崩的时候,影王都得殉葬……
而为皇帝付出一切的影王,在正史上,不会出现他们的名字。
本代“影王”,是独孤冥的三皇叔独孤净。他与谢默一样,都爱穿白衣,可他的神情,却比谢默多了一份苍凉。
谢默总是微笑,那笑就像三月温暖的春光;他也在笑,笑却像冬日里的冰雪,只见寒意……
如今独孤净看着冥,笑容里像是多了什么。
“六皇子?他倒真能生。不知道这些孩子里,谁又要重蹈我的覆辙……与其如此,倒不如不曾来这世上。”
冥不懂为什么他会这么说,怯生生地抬头看着为自己所陌生的男人,情不自禁为那种苍凉的神色心伤。
独孤净拍拍冥的头,他的手与父皇、与老师都不同,独孤净的手很凉。就像他的人,如若冰雪寒霜。
“三皇叔?”
“你是个好孩子,可惜生在帝王家。生在帝王家,本就是祸不是福,能离开远些,就离开远些吧……”
独孤冥呐呐地点头。
他不懂独孤净的话,谢默懂。
“放心,我在一日,这孩子便不会受人欺负。”
独孤净轻笑,连连摇头。
“你,你能护他多久?雏鸟终究有成长为大鸟的一日,他也会有一天脱离你的羽翼,孩子不可能永远是孩子。况且,你也未必能荣耀到他长大的那一天,不要对自己过于自信了,他还是得靠自己。”
“未来的事,现在谁知道。但这孩子的未来,确实得靠他自己去争取……象王爷的未来,也未定啊!”
谢默有意无意扫了独孤净一眼,话里有话。
“你知道的倒也不少,估计是贤说的吧!用不着刺探我,谁要和陛下作对,就是和我做对,这没什么可说的。就算是魏岩霖也一样……”
独孤净从树上折了一枝梨花,瞧了半天,又丢进池里,眼里毫无笑意。
谢默看着飘零的梨花,微微一笑。
“微臣知道魏岩霖与王爷的关系非同一般,难得王爷如此大义,微臣失敬!”
“本王并非大义,只不过魏岩霖乃是本王宠臣,如今他竟敢背叛本王,本王自然饶不得他……”
“莫非王爷曾与魏岩霖有所交易?”
谢默咄咄逼人,独孤冥以为独孤净会生气,而他不喜欢谢默这样对待独孤净。
三皇叔看上去很可怜,那样寂寞,冥也知道寂寞的滋味。
他又拉拉谢默的袖子,不同,这回谢默却没反应。
谢默冷冷瞧着独孤净,冥从未见过他这样冷洌的目光,寒得让人觉得可怕。
独孤净微微一笑,不像生气,也不像着恼。
“谢默,这不像你。你不该这样,宫中的事本来就有很多是秘密,永远也不能让人知道……本王自有本王的考虑,你无权插手,也无权过问……你如跨过了禁区,便是为自己带来灾祸,陛下或许不忍心对付你,本王却可以……。”
“王爷你……”
“你其实不该活着,你早就该死了。”
谢默沉默,他沉默着看向独孤净的脸,那人还是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方才脱口而出的咬牙切齿一般的言语诅咒,如同一梦。
“原来王爷是想把微臣诱进宫来,可王爷保证会维护陛下吗?”
心下顿时明了一些事,却有一些事更加不确定起来,谢默想了想,又道。
“保证有什么用,言语什么时候都可以反悔,那是骗人的东西。你也不是三岁小孩,还信这些。”
“微臣就是相信这种东西。人有信方成人,无信如何立足于天下?不知王爷又是如何认为的?”
独孤净目光悠悠,瞧着院落一角水池的水面。
“你喜欢鸳鸯吗?”
谢默一愣,点点头。独孤净又一笑,轻声道。
“那你知不知道,鸳鸯还有一重意思,如所谓情爱,且怨且央?”
顺着独孤净的手指,谢默看去,面上神情,竟似痴了。
******
回了房,谢默依然想着独孤净的话。
鸳鸯宛如情爱,且怨且央!
鸳鸯比翼,失偶不食而亡……
怨,怨怼之意;央,言为中心。被抛离的鸳鸯,心里没有怨吗?孤零零的一只,又有谁能予它依偎?
这些年,他怨过炫吗?这些年,他又一直在炫心里吗?
谢默问自己,可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央”除却“中心”之意,还有两重意思,一为“恳求”,一为“终结”。
什么时候,他与炫,谁会终结了这段情?
谢默呆呆坐在床旁,不住瞧着熟眠的独孤炫,又瞧着窗外如在云里雾里的一轮淡月。
夜很长,风很凉,花很香,而星子在闪亮。
唯一看不透理不尽的,是人心。
四围隐隐传来兵士们手持之刀摩擦的簌簌声响,不时让人感到肃杀之气。
谢默步出门外,瞧着月亮,无声叹气。
明天,又会怎样呢?
朦胧正想,有个人搭上他肩,回头看,却是独孤炫,依旧是温柔的眼神。
“你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会?”
“这种情形,哪里睡得好,倒不如来喝酒。如何,谢御史可愿意奉陪于朕?”
“这种时候还喝酒,不好吧!”
谢默皱眉,独孤炫回他轻佻的笑。
“星光、美人、酒,辜负良辰美景的才是傻瓜……莫不是你怕喝不过朕?”
话锋一转,他又道。
“若真是怕了,那朕也不勉强……”
“激将法?谁怕谁,我还会怕这小小一壶酒不成?”
“好,痛快!”
“喝什么酒?”
“你说,今晚喝什么酒你定……”
“就喝“丹朱”吧!”
心一动,突然想起傍晚所见的朱砂之酒。
“那是什么?”
“当然是酒……我听说净王爷是酿酒高手,所酿之酒有名‘丹朱’的酒,酒色如朱砂,口感纯洌绵长。难得来到王爷居所净音院,入宝山怎可空手而回。”
“你知道得还真多,总不会净把酒放哪里你也清楚?”
独孤炫挑眉。
“听信王爷说三王爷最喜欢把酿好的酒放在各屋的床边,取‘暖玉温香’之意,以人气养酒气……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笑着扯扯独孤炫的颊,他却一点不生气。可是那副表情,怎么看都不是滋味。
“朕和你说过多少次,叫你少和贤他们混在一起,你怎么就这么爱把朕的话当耳边风啊!嗯。”
酸溜溜的口气看得谢默大笑出声。
“你那讲话纯属无理取闹,我干嘛要理你,不管。”
“你……”
极为气恼,独孤炫瞪了谢默半晌,丢下他就往外走,嘴里还不停嘀咕。
“你就和他们混去吧,朕去找净一起喝酒去。”
话还没说完,身却被谢默扯住。月下,他幽蓝色的眼里像是有火光……
“陛下,你再说一次。”
“朕就是要去找净喝酒,你待怎地……”
简直就是挑衅,独孤炫眼直勾勾的盯着谢默,嘴角浮起的弧度说不清是恼还是笑。可谢默反应之激烈大出皇帝所料,他怔怔瞧着谢默,轻声地,不敢肯定地问。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谢默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言道。
“今晚你哪里也不许去,哪里也不能去……”
“谢御史错了,陛下今夜与本王有约,把酒言欢。如今时辰已到,谢御史不会不放陛下走吧……”
一个轻快的话语突然插了进来。
顺着声音瞧去,是个笑盈盈的人,有与声音同样轻快的步伐,不若先前所见神情那般冷洌,正是“影王”独孤净。
独孤炫瞧了瞧谢默,又瞧了瞧三皇弟独孤净,一脸迷惑。
“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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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可能,冥宁愿选择不曾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那样,谢默在他的心里就是完美的。
可惜,世上无完人,如同他不是,独孤净不是,独孤炫不是,谢默同样不是。
谁也不知道,那天独孤冥躲在一旁被阴影遮掩住的柱下,看着发生的一切。
他本来只是担心,担心着父亲和老师,却不曾想过会遇到这样的场景。
独孤炫欲行,他朝独孤净点头,又示意谢默放手。
这时,却发生了一件事。
一件让在场众人都沉默的一件事。
独孤冥突然看到了明亮的寒芒闪过眼前,而横握匕首抵着自己咽喉的人,居然是谢默。
谢默没说话,他只是冷冷看着众人。
冥看见,父皇的目光与谢默一样寒冷,他看着谢默手上的匕首。半晌,才道。
“你打算做什么?”
谢默垂下头去,冥看不清他的眼神,冥只见他微露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没握匕首的手微微在抖。
“陛下不能走。”
“理由呢?”
“微臣不能说,如果陛下相信微臣,就别走……如陛下走,微臣只能死。”
独孤炫神色如常,不见嗔喜,他静静地看着谢默,而一旁的独孤净,依然是似笑非笑的眉目。
“你说过,定了约,就要遵守。”
“此一时,彼一时,寻常要遵守的,非常时期可以不遵循。事是死的,人是活的,不是吗?”
谢默说,他抬头的眼里,有哀求的神色。
独孤炫沉默了一会,对谢默摇头。
“朕是一国之君,朕说的话便是一言九鼎,容不得朕更改。你为臣子,也该知道朝令夕改的后果有多么严重,朕不能……”
“可是,……”
拿下了谢默的匕首,轻轻松松,独孤炫面容上多了一丝笑意,冥见父皇掩去先生想要说的话。
“傻瓜,做事怎么还这么冲动,朕也许会出事,也许不会……可就算没了朕,这个国家依然存在。”
谢默无言,独孤净看了那二人一眼,突然道。
“谢默,你究竟知道多少?”
“微臣知道得不多,可也不少……”
谢默缓缓地回答,灿亮的蓝瞳如映星辰,独孤炫执起谢默的手,把匕首放在他手上。
“这把匕首,好像是朕给你的,当时你还嫌重,现在居然也带在身边?口是心非的家伙,你还有多少事没告诉朕。”
喃喃,皇帝笑也不是气也不是,他知道谢默有很多事没告诉他,但奇怪的是他也不恼。只要想到谢默是在担心他,心里便兴起淡淡的欢喜。
谢默的脸红了,不看皇帝,看他的脸,他的脸会更红。
“既然是秘密,本来就不会有太多人知道。可今夜你不能走,就算要借,谢默也要向王爷借陛下这一夜……”
独孤冥这时看见他的三皇叔挑眉,独孤净朝他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突然露出一个笑容。
冥以为独孤净看到他了,心一惊,努力把自己的身子缩了缩,那人却没有再看这里。
“好,这一夜,就依了你……就算陛下愿意与臣弟共饮,今夜他可也无心于此了。”
独孤冥不知道独孤净为什么会这么轻易的就答应了。可是当他呆呆地看着雪色的衣裳在暗夜中远去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声响。
回过头来,首先看到的,是激情地拥吻。
独孤炫吻着谢默,吻得很深,谢默似乎透不过气,绯红的面容上,湛蓝的眸里闪过湿润的流光。
他们的脚下,有一把匕首静静躺着,在月色映照下闪着清亮的光华。
冥小时候也见过父皇吻母妃,浅浅,如蜻蜓点水一样的温情。
冥以为父皇与他的妃子之间,或许都是如此,可是他从没见父皇如此专注,如此激烈的与一个人在唇舌之间纠缠。
而那个人是他的老师,还是个男人,原本冥以为清华如水,温雅如莲的君子。
突然间,冥忽然知道了先生与父皇之间的关系。
原来先生与父皇的妃子并无不同。
父皇与先生那样温柔的亲匿,满含着冥不懂的□□气息。
独孤冥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反应,有一瞬间,他无法相信,他只能呆呆地站在阴影中,暗色的柱子后,任由柱子上涂着的朱红漆刺着他的眼。
月色越发明亮,所有的一切都像笼罩在月亮的光华下,就连屋内榻上的两人也看得分明。
冥见到先生白皙的背,乌黑又长长的发掩在父皇的同样□□的身后,先生的脸在月光下透着说不出的苦恼与欢喜……
冥看不到父皇的神情,他不知道父皇对先生说了些什么。
昏沉的先生突然反手就给了父皇一个巴掌,蓝色的眼睛恼火地睁开,直勾勾瞪着父皇,却在下一刻又拉下父皇的头,深深地便吻了上去。
冥形容不出现在先生的样子,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词。
烟视媚行。
原本以为只属于妖娆女子的词汇,于欲望中的男子,其实一样。
先生的声音在此刻一点也不低沉,略略带了些沙哑与委屈,似有似无的埋怨,他凝视着父皇,蓝色眼睛里面满是冥不懂的情绪。
他想不通为什么父皇在这样的时刻会这样野蛮,非要逼得先生尖叫出声,直到先生咬上了他的肩膀,才低笑出声……
冥听不到他们之间说了些什么,距离太远了,但有些声音很近。
低沉与浓烈的喘息,肉体交缠的淫霏声响,如蛇一般缠在冥的耳际。
独孤冥无法移动他的步子,看着眼前这一切,突然间谢默平素和煦的笑脸变得模糊,冥突然意识到一点。
谢默不仅是冥的老师,他也是独孤炫的情人,与父皇所有的女人一样的人。
冥年纪还小,但有些东西,他知道。
宫里是□□交融的区域,比世上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来得肮脏。
母妃淑妃齐氏在世的时候,有一次这么对冥说。
说话时她神色很阴沉,而她注视的女子,是许王独孤廉的正妃。
冥当时不懂母妃的意思,母妃没解释。而后来没过几天,独孤冥就听说,四皇叔的正妃死去了。
据说,是被人沉了潭。
原因,她和一个地位卑下的人私通,损了皇家的体面。
听到消息时母妃笑容很愉快,在冥与母妃相处的短短几年中,那是冥很少看到母妃这样愉悦的笑容。
那时母妃俯下身子亲了冥一下。
冥吃惊的张大眼,看着母妃。母妃抱着他微笑。
“孩子,只要是你登上帝位的阻碍,母亲都会为你除去,这个天下必为你所有。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即使让我牺牲一切也愿意。”
“只要是为了你,我的儿,就算母亲死后不能托生,只能沦落在饿鬼之众,修罗地狱里母亲也愿意。许王的妃子居然想立德妃之子为太子,她该死……”
冥不懂母妃的笑容,他只隐约记得,在他看到许王正妃的那天。母妃盯着那个美丽的女子,微笑着写了一封信,又微笑着叫一名内侍把这封信送给许王。
冥只记得那日所见到的许王正妃,对不是她夫婿的男人,笑得很甜很美。
似乎,那个男人为她所独占。
而母妃听到许王正妃死去的消息,与其后听到很多人死去的消息时一样,她的笑容与许王正妃的笑容一样甜美。
独孤冥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些。
他觉得在父皇身下,呻吟着的,谢默面上的笑容,与母妃那时的笑一样,充满着独占欲。
似乎,当今的天子只属于他一人。
朦胧间,融融月色之中,有淡淡的荷芳袭来,极淡,夹杂在一室的麝香之气中。
冥觉得害怕,他突然很害怕。
先生,会不会抢走他的父皇?
冥匆匆的,一步也不敢停留的,拚命的往外跑着。
先生,您会不会,究竟会不会抢走冥的父皇?
一点也不想看到谢默,一点也不想看到独孤炫。在冥年幼的心里,他们都是背叛的人,冥狂乱地想着,他想离开这里。
不想,不想,一点也不想再呆在先生身边了。
谢默的温柔是假的,谢默对冥的好是假的,谢默喜欢的只有父皇,而父皇,根本不把冥当成一回事。
冷,从头到脚,冥都觉得冷。
大门近在咫尺,冥想拉开,他的手却被人握住。
抬头看,是张笑盈盈的脸。
却隐隐,含着嗜血的快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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