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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华
第一章
重煦十四年 正月
我姓谢名旭,是中略云阳府人氏。
云阳谢家在中略很有地位,身为中略首屈一指的大士族,很少有事能让谢家人吃惊。但这几天,云阳谢家却笼罩在一阵奇异的气氛之中……
而事情缘起,来自一封信。
一封来自京城中都的,写给父亲的信。
我的父亲姓谢名岷,字“君则”。身为云阳谢家的族长,有人写信给他并不奇怪,奇怪是父亲看完这封信的反应。
父亲一向沉稳,俗谚“即便惊涛拍岸起,君则安坐如山”中所指的人,就是我的父亲。
父亲很少失态,而那天父亲看信时,连手都在抖。父亲脸上的神色,似哭又似笑。
我不知道那封信的内容,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会让我的父亲失神至此。但我知道写这封信的人很有名,那个人叫做裴元度,官任殿中侍御史,而他还兼任中书令谢默的掌书记。
殿中侍御史虽然职低,却是清贵官,而裴元度又为士族子,其长姑姑乃是当今皇上叔父“雅王”正妃,家世显赫。世人想不到他会兼任一个人的掌书记,做着一个小小辅佐官,而且心甘情愿。但想到他服务的人是中书令谢默,似乎又是顺理成章。
中书令谢默君阳名气太大,身为宰相,为朝中重臣,又兼领侍中一职,为职掌军国之政令,佐天子而执大政的人。他是第一流的大名士,据说有着与魏晋士族最为相近的气度与风华。据他的官位与他的姓,有人私下唤他“谢紫薇”,也有人称他为“谢芝兰”。
但是,人们最爱用晋时称呼世家贵公子的说法——
唤他作“谢郎”。
传说中的谢郎爱着晋朝的衣裳,爱踏谢公屐,爱玩山水爱写字,传说之中,他是最近魏晋时的人物。而魏晋的士族风度,一向为时人所欣赏。
这样的人,裴元度愿意屈尊为他任掌书记,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外边关于谢郎的传闻很多,只是我并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个人的名字在家中是个禁忌,父亲不愿也不许有人提起他。虽然有时,我总想,谢郎姓谢,又有人唤他作“谢芝兰”,而且他还是云阳人,他会不会,与我们云阳谢家有什么联系。
“芝兰”二字,在中略,云阳谢家的人大多用此称呼,因为云阳谢家血脉,出自陈留谢氏。而这句话的典故,出自谢家的远祖,陈留谢氏的谢玄。
可每当一想起父亲的态度,我就觉得这只是我的一相情愿。
裴元度信中的内容与他有关,我没看到那信,可几天之后家中宾客盈门,皆向父亲道贺,而他们向父亲道贺的缘由,竟是中书令谢默成亲的事。
据说谢默的新婚妻子大有来头,乃是“山东五姓”之一的高门,赵郡李氏的大小姐,据说谢郎成亲那天哭倒了不少京城的女子,据说谢郎成亲那天陛下忽患急病未上朝。
谢默成亲也许对世人来说是件大事,但谢郎成亲,关父亲何事,关我家何事,江左大族,为何纷纷派人向父亲道贺?
又为什么,大家的神情与言语,竟是这么的兴奋,还带了一点点的,松了口气的感觉。
我不懂。
父亲这几日也不再象平时,一副八风吹不动的模样。我时常见他叹气,一个人怔怔望向天宇,连晚上,父亲也不出房间与大家一起吃饭。虽然在外人看来,父亲与平素没有什么不同,但我却觉察得出,隐藏在父亲内心深处的慌乱。
就在父亲的失意中,今年的云阳下了雪。
***
见雪,于我是第一次。
江南气候四季宜人,云阳又是水乡,此地环境甚好,风光优美如画。而谢府所在之地嘉善坊的山上,有一座白梅林。
冬天到,白梅开,人在林中行,如在画中走。
只是云阳有盛名传世的白梅,却无雪。温润的气候影响下,云阳冬天少落雪。自我出生至今,已有十二年。而这十二年中,只有我两岁那年,云阳下过雪。那时的我,委实太小,于是,我对雪没有任何的记忆。
有记忆的是后山上的白梅林,冬天满坑满谷的白梅盛放,那样的景色难以言表的美丽。听月阁聂夫子讲课,提到雪的时候,我总用这素白如雪的白梅想象雪的样子。
今夜的云阳下起了雪,还是鹅毛大雪。
世间的万物,都染上了一层白衣。手伸着,便能接到那片片的雪,看着它静静地落,看着它静静地融。
最后手上,只留下了水。
无论试多少次都是如此,别的孩子都玩倦了,而我还乐在其中。
雪下了一天,屋外看去大地银装素裹,远远的只见灰墙上露出的一点点黑瓦。入眼,是一片素净的世界。
这几日后山上的白梅盛开,而现在夜也已经深了,大而圆的月亮高高悬在空中,柔和的月色倾泻了一地。
突然很想见见月色映照下的雪地梅林,想象中那一定是很美的景色。于是我趁着下人不注意溜出了家门。
我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但风未歇。走近,淡淡而清幽的梅花香气便扑面而来,空中飘着随风而落的梅花,地上厚厚的积雪在月色映照之下散着浅灰色的光芒,一切都笼罩在这光芒之中……
一眼看去,映入眼帘的竟然不是梅与雪,而是两个我从未见过的人。
夜深人未静。
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竟会出现两个陌生的人,我不禁吓了一跳。虽然云阳为中略的“南都”,与别的城池不同,夜不闭户,不禁夜行。但云阳的繁华,未曾与这座小山有关。
梅,喜静,乃是清高孤傲的花朵。
人迹罕至之处,梅花才开得分外美丽,不染尘俗。
一般人不知道这座山上竟有这么美的白梅林,因这山,是谢府的后山,一般人到不了。而我所见的那两个人,却不象是误闯此地的人。
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有着一双天蓝色的眼瞳。如家中曾祖母所有的,我曾以为是独一无二湛蓝的眼。
我的曾祖母,有一双蓝眼,而她并非中原的女子。虽然她的生活习惯,已如同中原的女子一样,而唯一不同的,是她依然豪爽如初的个性。
曾祖母的爱情,在家中,其实也是个传说。据说,身为突厥贵族的她,追着斯文俊秀的曾祖父,从大漠一路追到了中原。而曾祖父原先想娶的,听说是象娘那样的女子,中原的士族女子,有着温婉的性子。但最后曾祖父还是娶了曾祖母,其中的缘由,身为子孙的我并不知晓。
只是有时,提到已经过世的曾祖父,已经衰老的曾祖母脸上,会泛起淡淡的光彩,让人感觉到淡淡的幸福。而这样的光彩,让曾祖母的容颜,也变得温存而美丽。纵然,她已经老了,再无年轻时,人们争相传唱的绝美。
有人说那是因为爱情,所以曾祖母的眼睛才能蓝得那样美丽,真是如此吗?
小时候问过曾祖母,曾祖母不语,唇边却有一抹神秘而淡然的微笑。而祖母那美丽的眼睛,于我依然如迷。
曾祖母的眼睛是亮眼的蓝,看去如湛蓝的晴空,但家中的子孙无人继承那双美丽的眼睛。而今我所见到的白衣年轻男子,那双眼,象极了我的曾祖母。他是谁?
他也是突厥的贵族吗?
那样一双微微的带了点野性的眼,有着与西域异族相似的气息。可他身上高华的气宇,却温文尔雅的叫人心折。
那双与我的曾祖母同样美丽的蓝眼,有着粲然的光彩流动。那,可也是为了爱情而美丽的眸子?
如果如人所说,那这样的男子,又是为谁而欢喜?
而这人又是谁呢?
一时之间浮想联翩,只是无人能够回答我的问题。我的面前,只有他,而他,没有发现我。
月色下的白衣人眉目如画,那双极漂亮的眼,泛着微蓝色的光晕。只是他此刻的表情,却是恼火的很。
“别劝我,我绝对不回去。不回去就是不回去。”
声调略略扬高,瞪着不紧不慢跟在自己身后的玄衣人,白衣男子秀丽的面容上未带笑意,满是醉人的晕红。
“不回去,他都追来了,你还能逃到哪?”
瞧着淡月下的白梅,玄衣人瞧着停下脚步的白衣男子,微微一笑。
“别和我提他,提他我就有气。没见过这样的人,竟然连这样不入流的手段都使出来。难道我成亲他就这么不舒服,定要闹个翻江倒海才来得高兴!!当初这桩婚事,可是他亲自允的呀!”
白衣男子象是忍不住恼,愤愤不平地立时拔高语调。
这人和我平常所见的人,似乎不一样。没见过这么恼怒也是风度翩翩的人。我看到他那不是滋味的表情,不知怎的,就很想笑。于是我静静地,小心地又往树后躲了躲,竖起耳朵往下听。果然玄衣人又说话了。
“这个你也不能怪他啊,他怎么知道李家姑娘和你先前就认得了。陷入爱河的男人会昏头也并不奇怪。某个人可是很担心你会爱上那个姑娘呢?再说,你不也成功得溜出他的手掌心了。既然未曾吃亏,就让让他吧!我倒觉得,他已经很委屈了。”
“你偷笑个什么劲,委屈的是我。搞清楚,是我不是他。”白衣男子伸手敲了玄衣人一下,冷言。“要不是他出的搜点子,我也不着这么伤神。既然许了这亲事,怎么事到临头他还想反悔不成。这么大一个人,装病不上朝也就算了,竟然还闹绝食,一并打算用这个威胁我,气死我了。”
“更何况,这绝食竟还是假的,不过是他的手段。这人吃不好睡不好,但精神挺好,绝食只是借口,真正的目的只是,他想骗你在新婚之夜入宫陪他而已。我说谢相,你到底是气自己对他莫名的关心,还是气他假绝食骗得心软的你团团转?小侄不解,叔父大人可否释疑给小侄听?”
听着我一怔,这二人是叔侄吗?不象,就我看来一点也不象。那个被称为是“叔父”的男子,看上去比他侄子还要小上许多。糊涂了,就不想了,我静静的看着他们。
“在我解释以前,谢奇你先回答我,你到底是在看好戏呢?还是在幸灾乐祸?”
白衣男子横了那玄衣人一眼,又道。
“这可不能怪我,实在太好笑。陛下的手法,是有点过分。不过你也不错啊,这次竟然没有上当?谢大迷糊向来很容易上当,这次倒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不许叫我谢大迷糊?”白衣人恨恨。“要不是元度买通太医,我才识破他的伎俩。要是晚了一步,我就已经进宫去了。这次他实在太过分,我不回去,我绝对不要回京去!!”
白衣人正信誓旦旦,玄衣人却嗤之以鼻道。
“得了吧!别五十步笑一百步了。照我看你们两个是半斤八两,谁也没比谁强哪去。新婚当夜,你就告假吏部回乡探亲,一声不响偷偷摸摸的就跑了。还累得他跑出来追你……别瞪我,我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闻言,白衣男子漂亮的眼瞪得老大,紧盯着那玄衣人。而玄衣人悠闲自得地左顾右盼,眼睛就是不看白衣男子,良久,白衣男子气得踩了他一脚。看到玄衣人跳脚的模样,我轻轻捂住嘴,把满怀的笑意闷在肚里。
“这难道是我的错嘛!我被他逮到宫里去,还能有好果子吃?他又爱黏人又爱赖皮,被他逮到我还能脱身?不被他连骨都啃尽就算不错了。”
他委屈地言道。
“那也不算什么啊,你贪睡,不管夜里有没有和他在一起,上朝迟到也是家常便饭。要不是他努力叫你起床,恐怕连俸禄都扣光,只能喝西北风,小小的回馈一下你也不是很吃亏嘛!有什么不可以的。还有,黏人又爱赖皮,是你自个儿的缺点,别堂而皇之地赖到别人身上去。”
“……”
玄衣人笑呵呵的瞧着白衣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而白衣男子瞪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愣了半天,再开口时已是石破天惊。
“我要出家,我要出家当道士去。”
此话一出,我彻底懵了。
***
我怎么样也无法将这样温文的男子,与脑海里成天烧丹写符的道士联系在一块。
唯一想得到的,是他穿月白道袍的样子,也许会非常的好看。同样吃惊的玄衣人不这么认为,怀疑地扫了白衣男子一眼,他微微挑起了眉。
“你当道士?”
“是啊!我真想出家当道士,最近他越来越烦人了!。”
白衣男子不知想到了什么,脸微红。
“想清静,也没必要当道士,当和尚也行啊。为什么你只考虑当道士?”
“和尚要剃光头,我不爱,道袍穿起来比较好看。”
看看玄衣人,白衣男子冲他笑。而那声音很小,我必须要竖起耳朵听,才听得清。玄衣人看他,无奈大叹。
“这种理由当真只有你才讲得出来,不过行不通。萧月仪可以出家去,陛下不与女流之辈计较,拿她没办法。可你要出家去,他可是会把全天下的道观都给拆了,你还是莫打这主意为妙。”
白衣男子瞪了他一眼,满脸都是烦恼。
“还用你说,他那霸道的性子我还不了解。我就是知道这点,才从来不提啊!可是他最近真是越来越过分了。过去私下两个人的时候,老是爱亲我抱我也就算了。现在竟然连上朝、批阅奏章的时候也会看着我走神……唉!”
越听我越糊涂,这个人到底是谁。他的话里,多牵扯宫闱中事,而他话中所言的“他”,似是万乘之尊的当今天子。这些事,该是不传之秘,为何在他口中,却是娓娓道来,熟悉非常。
正疑惑,玄衣人突然冲那白衣男子微笑,还递给他一枝白梅。
“好啦!别烦恼了!既然到了这里来,不如欣赏这里的好景。别的,就暂时抛开。”
“说得也是,很久,没见到这样繁盛的白梅了。”
白衣男子接过他手上的白梅,唇角泛起一抹笑,目光,也变得更加柔和。他神色宁静,瞧着那盛开的朵朵白梅,温柔的眼光之中隐隐透出几分怀念,似乎这里埋藏着他宝贵的回忆。
“还记得我们那时在这里定下的约定吗?”
“什么约定?”
玄衣人漫不经心地回问,神色却似有点紧张。
“就是我们小时候的约定,你真的忘了吗?”
白衣男子脸色微微一变,神情突然变的不胜凄楚。那男子的一举一动都极吸引人,那哀婉的容色配上他如玉的风姿,只怕没几个人能抵挡得住,又怎么忍心和他说不。
我这么想,玄衣人却猛得退后几步,表情似笑非笑。
“对我也来这一套,不必了吧!可怜的某人已经被你吃得死死,对别人你也如此卖弄风情,恐怕会打破某人的醋缸。我还不想掉脑袋,叔父大人,有话请直说。”
白衣男子淡淡一笑,带着几分无趣地嘀咕。
“阿奇,你真是越来越不容易上当了,不好玩。”
玄衣人对白衣男子的话哼了几声,道。
“有话请直说,你脑袋里又冒出什么鬼点子了?”
见玄衣人悠然自得望着自己,表情似笑非笑,白衣男子红了脸。
“我们现在站在这里忍受寒风呼啸,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我以为,你在生某人的气,又突然发神经想看梅花。”
白衣男子一楞,马上不甚满意地嚷嚷。
“怎么会,我哪是这么无聊的人。深更半夜不睡觉,出行两百里地,跑到这里来赏雪中梅花?再说,我肚量也没这么小啊!什么叫我在生气!!”
“刚才是谁一路上都在叫嚷,他快要被某人气死了?”
“好好好,我就是这么无聊的人。行了吧!”
看玄衣人不为所动的模样,白衣男子语调越来越低,语气也越来越委屈。
“知道就好。”
玄衣人笑着,又折了一枝梅,递给白衣男子。
“不要和我说话,我要舔伤口,没有亲情的家伙。又给我梅枝做什么?”
白衣男子瞪着他,虽然接过了梅枝,话还是有点酸。
“你要不带多一点的梅花回去,不交代清楚我们的行踪,陛下会把我给宰了。”
玄衣人很实际的回答,拂去白衣男子身上沾到的落梅。
“我还没打算回去呢!别自作主张,这么慌乱做什么?陛下哪里敢动你。”
白衣男子撇撇嘴,玄衣人只是苦笑。
“他喜欢的人是你,又不是我。你自然可以生活得无忧无虑,我哪里有你这么幸福,没有这天下最大的靠山给我靠,岂可不自求多福?”
“你不要老是提醒我,他已经来了好不好!”听到玄衣人的小声嘀咕,白衣男子不太高兴地瞪了他一眼,又道。
“你真不记得这里了?”
看玄衣人面无表情,白衣男子很失望地叹了口气。此时的玄衣人却笑了。
“我怎么会忘了,这里是比赛我们种梅的地方。”
出乎意料,那玄衣人说出了一个我怎么也预料不到的答案。这里的梅树,竟然是他们两人种的吗?
“对啊,那时候我们都还很小,你还只有这么高。看,刻度还在这里。”
白衣男子喃喃的道,摸着他面前的一棵梅树,眼神悠远。
“那个时候你可比我矮多了!还老是使诈,父亲也总是袒护你。”
玄衣人哼了声,不甚在意地说着,白衣男子的脸上浮现一丝尴尬。
“哎呀,你不要记得那么清楚好不好。男人怎么可以计较这种小事。”
“这是狡辩。”
“可我树就是比你种的好嘛,你看,我种的冰梅长得不是比你的白梅漂亮。”
“那是因为重瓣的冰梅花本来就比单瓣的白梅花好看。”
“……”
“你以为我不知道,祖父当初给你的梅树品种比较好吗?”
“……”
瞧着白衣男子一脸说不出话的懊恼模样,玄衣人淡淡一笑。
“你就别和我提约定。关于梅树的约定都作废。”
“怎么会这样?那我这么辛苦跑出来干嘛!亏我还这么期待十年之约,当年你明明说过,十年以后若我种得梅树比你好,你就答应帮我做三件事的。”
白衣男子泄气地说道,瞧了瞧身边的梅林,又叹气。
“所以才说你无聊,你的事我什么时候不帮你?虽然我现在成亲了,可也不会就此与你生分……这么见外做什么,倒是你,最近越来越无聊了。这么晚还跑出来!”
“雪夜赏梅本来就是风雅之事,别这么扫兴好不好。”
对玄衣人的不解风情,白衣男子抗议。
“风雅又不能当饭吃,这么冷的天还发脾气跑出来实属不智之举。”
“好好好,我知道,我会照顾我自己的。等会我就回去,现在你让我一个人静静好不好,这么多年没回这里,我想好好看看。”
“说得过我就趾高气扬,说不过我就想赶跑我。拿你没办法,我先到那头走走,有事你叫我好了。”
玄衣人见白衣男子点头,就朝前走去,而白衣男子慢慢的朝我这方向走来。
忽如而来,空气里突然蔓延开一种浅淡的香气,不是梅花的味道,我很熟悉,一时间却想不出来的味道。正失神,忽又听到有人说话。
“出来吧,小家伙。”
咦,他怎么知道我躲在树后面。
“你的衣角露出来了,很难不发现你的踪迹。”
似乎知道我想说什么,白衣男子悠然言道,他的脸上满是笑意,却没有责备,这让我放心不少。
“原来如此!”
我懊恼的看着自己穿的衣,天青的色泽与周遭的景物,果真格格不入。难怪他会发现我,但他接下去说的话,却让我吃了一惊。
“你可是云阳谢家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云阳谢家人?”
男子看了我一眼,微笑,湛蓝色的瞳象是会发光。
“你身上的玉佩上不是刻了个‘谢’字,用的纹样还是谢家特有的墨荷标记,怎么让人认不出来?”
为什么,他竟然知道代表着云阳谢家人的纹样?这东西没几个人知道,我正狐疑,未等我回话,他又道。
“我姓谢,名‘默’字‘君阳’。”
谢默?
他也姓谢,可是我的远方亲戚,快速的在脑海里搜索了半天,又一惊。
谢默,不就是当朝的中书令,人称飘逸如仙的“谢郎”?
再看,看进的是一双湛蓝的眼。那双眼里有温柔的眼波流动,看着我泛起了浅浅笑意。
这时我发现,那样优雅的芬芳,来自他的身上。
两枝梅递到了我面前,正是刚才玄衣人递给他的那两枝。我呆呆地看着他,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喜欢梅花吗?喜欢就给你。”
“我是喜欢。可是这不是要给另外一个人的,为什么给我。”
不解,我问他。
“给他的梅,我自己摘。他爱哪样的梅,只有我知道。”
谢默的声音很低也很轻,此时他的笑,让人感觉是那样的温暖。明明是三九寒天,看着他的眼,我却有春回大地的感觉。
可他的眼睛里有我吗?
只见他的眼里有笑,可是他的眼神却象越过了我,他看着那梅花,在笑。似乎他走神了,似乎,他在想着一个人,而那个人不是我。他的眼神那样的温柔,温柔到,想人不由自主的想呆在他的身边。
他想的人,会是谁?
到底是什么人,会让这样的一个人,有这样幸福的表情呢?
我很好奇。
我想问他,可我于他是陌生人,而中书令的官衔太大,即便是他那样温和的人,我也不敢轻易冒犯他。
于是我什么也没问。
那日我陪了他好久,直到他携玄衣人离去。
临别之际他看了我一眼,在我耳边小声地言道。
“或许,不久之后,我们又会见面了。”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满满的全是温存的笑意。玄衣人看我的目光也很深,我不明白的那种眼光,类似于与亲人相见的亲切。
那人走了以后,我才想起,那种香味,从这人身上传来的味道,是云阳的墨荷香。
他怎么会有墨荷香?这不是我们家才有的东西吗?
父亲不允许将墨荷香给任何一个人使用,为什么他会有?
不解中,我偷偷地溜了回家,却听到满院的喜鹊都在唧唧喳喳叫。
今天,可会发生什么好事吗?
第二章
好事没来,衰事清早就来报到。几时连喜鹊都会骗人了,我恼。
正月有假,不用上“月阁”读书,我也乐得补眠。本以为能够睡个好觉,待日上三竿再去向父亲请安,却不料被一阵悠扬动听的箫声硬生生轰下了床。
大过年的谁这么讨厌,一大早就吹这样如泣如诉的曲子。
怒气冲冲跑出自己房间,就看到隔壁“盛友堂”外有一人,倚着冬季无叶的杨柳,在吹箫。
那人很年轻,姿容俊秀,身着浅绿色的官服,佩银带。宁朝典制,七品官服浅绿,与六品官并佩银带,原来--
原来只是个七品小官。
官我见的多了,倒也不把他放在眼里。而这厢我在打量他,那人也发现了我,扫了我周身上下一眼,他竟眼露不屑之色。
当下我气冲牛斗,声色俱厉。
“是你在吹箫?”
“既已知晓,又何需多问!”
淡淡的,一句不动声色地回答,他就这样将了我一军。
“扰人清梦就不必多问?”
学他神情严肃,我挑眉。
“莫非裴元度的箫吹得不好,让你有怨言?”
见他面露骄傲之色,我冷笑,正想狠批他几句。这人的名字却后知后觉地从脑海里蹦了出来。
裴元度?
不就是那个写信给父亲,使素来沉稳的父亲神色大变的那个人。奇怪,他怎么这么早就出现在家里。“盛友堂”乃为客人居留而设,莫非他住在家中?他不是该跟在那人身边吗,难道那人也来了?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狐疑地又打量他,我忍不住冲口就问。
“他也来了吗?”
“他?”
“谢中书令,昨夜我还在外边见到……”
剩下的话被他陡然而起的吃人眼神瞪了回去,裴元度看似头疼地闭了闭眼。
“谢相又跑出去晃了吗?明明就说好,在我回来之前他会乖乖的不乱跑,怎么我前脚才走,他后脚就溜?不行,还是回去把他看紧点比较好。”
似乎他只是自语,急匆匆地他就想走。
岂容他在我云阳谢府肆无忌惮,一转身我拦下了他,他瞧我,脸上却露笑意。
“谢旭,你与其拦我,还不如去见你父亲。告诉他,谢相这次回来,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不肯承认也没用。谢相心软,可陛下不会眼见他这么难过。光喝酒也解决不了问题,还是劝他看开点为好。”
冷傲地推开怔然的我,他走了,而我只能看着他的背影,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连他如何认得我是谁都无法问,更别提拦下他。
如果不是为了公事,他也许不会出现在这里。而他口中所说的那个男人,我昨夜所见到的--那个温柔男子,和陛下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们的关系,听起来竟是如此的暧昧。
我疑惑着,但更担心父亲。
父亲在喝酒吗?
我那成熟稳重到有口皆碑的父亲,在喝酒吗?
谢默究竟是谁?
奔向父亲房间的路上,这个疑问,再一次跃进了我的脑海。
***
琼液流芳。
推开父亲的房门,我便呆了。
父亲果真如裴元度所言,在喝酒。而父亲没有理我,他只是一个人闷声不响地喝着酒。
父亲,醉了吗?
看到了父亲的眼睛,才发现父亲并没有烂醉如泥,半清醒的父亲在我看来,很痛苦。
他的眼神茫然一片,父亲脚下,堆满了酒坛。而父亲的手上,拎着一坛酒。
父亲喝酒,向来只以杯计。浅尝辄止,是父亲喝酒的法度。
父亲为人严肃,说一不二,严以待己宽以待人。从我有记忆起,父亲一向如此,而今却不同。
为什么今天父亲却忘了他为人的准则,喝得酩酊大醉。
我心中满是不解,可能给我答案的人却沉浸在酒乡不知日月。
我没见过这么疯狂的父亲,这么哀伤的父亲,这么痛苦的父亲……捧起酒坛就拼命往喉咙里灌酒的父亲。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父亲。
父亲的呓语喃喃而狂乱,而且很轻,轻到即便我贴近他的嘴边也还是听不清他的话语。
我只见他的手,不停地蘸着流芳的酒液,写着、划着。
如此认真,如此专注。
我顺着父亲无焦距的眼神看着,沿着父亲的手指的方向,在空中画着,在心底念着……
那是个“默”字。
记忆里父亲练字失神的时候,他总是无意识的在绫纸上写满一个“默”字,我从来不知晓这字所代表的意思。
如今这个字,却让我联想起那个温柔的,有一双如蓝天般美丽眼瞳,看上去那般优雅的男子。
他姓“谢”名“默”,父亲爱写的“默”,也许指的人就是他。而裴元度的语气里,他和父亲,与我云阳谢家,必然有着很深刻的联系。
为什么他身上会有墨荷的味道,这只有云阳谢家造香坊才能提炼出来,而父亲不准任何一个人使用的香?
父亲又为什么,对他的名字,这样的执著?明明如此深深地镌刻在心底,而父亲在嘴上却向来不提,直到天子的干涉,父亲才陷入了迷惘中。
我不懂,而父亲什么也不说。父亲的醉意越来越深了,支离破碎的话语在此时涌出了他的唇……
父亲在叫一个名字,那个名字叫做“阿奴”。
父亲说阿奴小时好淘气,老爱赖在他的怀里;父亲说阿奴爱挑嘴,无论他怎么哄他,这孩子就是长不胖;父亲说阿奴的笑容是那样可爱,可是阿奴初生时卜褂者说他命定早逝,与皇家有着牵扯不完的联系……
阿奴,阿兄不是不知道你的苦。可是阿兄也有阿兄的责任,阿奴,你明白吗?
阿奴,阿兄一直担心“命定早逝”的那句话,阿兄不愿意你与皇家有着太深的联系。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阿奴不听阿兄的话?
……
阿兄,兄长之称;阿奴,呼弟之号。
原来,父亲竟然还有个弟弟,我所不知道的,父亲的弟弟,会是那个人吗?
我想着,却不敢问。只是静静地陪着忧伤的父亲,伴着什么都不想说,只是不停地比划一个又一个“默”字的父亲。
醉酒乡,不知日月,某些时候,或许也是一种幸福。
而在父亲的呓语中,隐约,那男子的身份,已是昭然若揭。
我不知光阴流逝,我不知外边的天色已渐昏暗……
很久以后,远远的我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声响,这样的声响,告诉我家中的中门开了。
名震天下的云阳谢府,今日竟开了中门?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看了一眼依然昏沉的父亲,拔腿就往外跑去。
父亲醉了,我便是一家之主。
属于我的责任,我从来不退缩,这是云阳谢家的庭训,也是我的准则。
***
车如流水马如龙,尚无花月度春风。
春寒料峭处,寒意依然侵骨,纵然人喧嚣车马闹,景致却是萧条。
点缀家中里里外外的,竟是金戈铁甲的兵士,看到,甚觉滑稽。排的阵仗如此之大,来的也定是个大人物。匆匆的打量着家中熟悉又陌生的景和人,我想。
关卡重重,即便我是云阳谢府未来的主人,他们也依然禀公办事。查了又查,验了又验我的身份,方才放我通行。
本以为大堂之中也是如此森严,哪料到内中景象大出意料之外。
这是怎么回事?
瞧着里面拉拉扯扯的二人,我狐疑。
“放手啊!放手,这样成何体统?”
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见他身着紫罗官袍,佩金玉带,身份必是三品以上的大官。身形纤细,又象是没什么力气的文弱书生,被另一个人牢牢地搂在怀中。而他听上去原本温和的声音,如今却满是惶急。
“体统干朕何事,朕不放,朕放了你肯定又跑得远远的。你这家伙向来顾虑多,都依你朕还能讨得到便宜?”
看到抱住那男子的人,我大吃一惊。
千算万算,没想到来的人竟是当今天子。顶戴通天冠,身穿黄色绛纱袍的人,除了他还有谁?通天冠乃帝王所戴之冠,明黄乃帝王独有之服色,除了他,谁敢这么穿戴。
我张大了嘴。
当今天子,执掌天下的至尊,竟是这个模样吗?
虽然面貌俊秀,神态潇洒,看上去帝王威严之气十足,可皇帝竟是这么轻佻的吗?
皇帝也会说这么赖皮的话吗?
轰轰轰,象是平地一声惊雷,轰得我脑袋也一阵发昏,不由自主地同情起他怀中的那人。
真的,好可怜。瞧他的语调,更惊惶。
“今天一早陛下已经占够微臣的便宜了,拜托陛下也看看场合好不好,这不是在宫中。刚才高翁都说了,旭儿已在门口,陛下还这么抱住微臣,陛下还让不让微臣做人?”
温和的声调渐渐拔高,温文的人象是恼了。可他的声音怎么听上去那么熟悉,而他竟叫我“旭儿”?
是谁,那人是谁?
“不够,才不够,前些日子朕和你闹气,你名正言顺不理朕。如今你和朕和好,朕一定要抱个过瘾,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又会把朕丢到一边去,你这家伙向来对朕最少良心……”
酸溜溜的话就这么顺口的,从万乘之尊嘴里冒出来,在他怀中的人侧过头对着我小声叹气,面露苦恼之色。
脸如皎洁之月,眉斜飞入鬓,眼若星辰。
温秀的面容上那双如水的蓝眸,虽然烦恼着,那双眸子里却是笑意盈然,闪着温润的光芒,正是昨日我所见的那张面孔。
那人,竟是中书令谢默。
他和皇帝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说起话来一点也没有君臣分际,倒象是情人间的言语。
我又张大了嘴,彻底的呆了。
***
那人也看到了我,微微一怔,而后,面上便如染上了胭脂,雪白的面庞淡淡地红了。
连紫袖里露出那白玉般的手,也浮起了一层红意,羞涩的掩起袖子,遮住自己的面容。手忙脚乱的从那人怀里跳出来,一个踉跄,吓得旁人起身就要扶他,他却狠狠地踩了旁人一脚。
于是乎,世人眼里伟大的皇帝,这厢抱住脚直跳,重复了那晚玄衣人的命运。
袖子落下,便又是昨夜所见,那淡淡而从容的人物,没有了方才那难得一见的慌乱,我却觉得茫然若失。
其实,还是慌乱的他,看上去,让人觉得亲切些的。如今的他,风雅依旧,却让我觉得,和他的距离,很遥远。
只有他眼里的笑,依然象春风一样柔和而温暖。
“你,便是‘旭儿’?”
他明明就认得我,为何口吻却是那样的陌生,如第一次相见,迷惘地望着他,我不解。
他却伸出指头,偷偷地指指在他身后的人,眼睛冲我眨了眨。似是在说,那晚所见,不要让身后的人知道,见我会意地点头,他微微一笑。
先前只觉得他的眼一直都在笑,而今,才发觉,他真正笑时的眼。
呈着淡淡的冰蓝色星芒的眼瞳,笑时光影浮动,那双眼便如琉璃,流转着璀璨的光芒。
那样的眼配上那样淡淡的笑,似是博爱于人间,却又似疏离于人世的笑……
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看得连身旁的人,都呆了,只是痴痴地看着他,如我,如那人。
“你要总是这般的对朕笑,朕可真是什么事都不必做了。”
君王微叹,话里说不清是喜是恼,他的目光,却看得中书令大人直想躲。羞涩的眼光游移着四顾,就是不敢看皇帝,清清喉咙,只是低声对我说。
“你来了,你爹爹呢?”
“爹爹醉了。”
我如实地回答,不意外那人的脸上,会如同父亲一样,有受伤的表情,还有微微的退缩。我确定如我所想,他与我的父亲,存在必然的联系。
“他还是不愿意见我吗?”
声音如诉,那样的低沉,突然让我想起清晨裴元度的箫声。那个人,似乎很懂他的心情。
而在他说话的时候,陛下将手扶上了他的肩,不顾他小小的挣扎。
“别担心,有朕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不是任何事,都能用强权解决的。”
微微的,淡淡的落寞染在他淡然的面容上,有种让人伤感的凄惶。此时中书令的神情,是那样的忧伤,可掩映着门外如火的夕阳,这样的他,依然有着如画一样的风姿。
人说谢郎,喜时“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悲时“颓唐如玉山之将崩”。
先前以为那只是世人夸大,如今亲眼所见,才知他的确是风姿如玉,风骨神秀。世人只道谢郎好姿容,却无人说出那抹存在于他眉目深处,淡淡的忧伤。
沉浸在骨子里的,无处不在的伤感。
我不知什么事让他这样的感伤,是父亲吗?
如真是如此,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夜色渐渐临近,黄昏的云影渐散,夕阳西沉,不知不觉,已是掌灯时分。
门“吱呀”一声,开了,我以为是送膳的人,却不料来人竟是父亲。
酒意已淡,面容憔悴的父亲,来了。
那时父亲的眼光,还是如旧,似哭又似笑。而谢中书的目光,却艰涩,他甚至不敢抬头看父亲。
“臣谢岷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父亲一进门,便给陛下磕头,行山呼之礼。见此景,我突然想到方才自己并未这么做,偷偷看陛下,陛下却冲我笑,面露宽容之意,似乎不介意我的失礼。放心了,我偷偷地吐了吐舌头,正想笑,见这时已经起身的父亲却还是一脸严肃,我也敛了自己的笑意。
“陛下,这儿讲究的是君臣之礼,还是臣家中之礼?”
“朕此次行幸江南,目的为了视察民间疾苦。”陛下看看身边低垂着脑袋的人,笑容有些苦。“虽然在外边,倒也难得放下架子,你这里也没有外人,就不用再讲究那些劳什子的君臣之礼了。”
话音刚落,另一个低微的声音便响起。
“阿兄。”
一双隐隐带着水泽,温润的眼瞳静静的看着父亲。谢中书叫我的父亲,竟然唤他作“阿兄”。
他果真是父亲的弟弟吗?
我瞪大了眼。
“阿奴,你还承认我是你阿兄吗?”
父亲的神情,那一刻,当真是惨然的。
“阿兄,不要这么说,阿默不敢忘记自己是谢家人,更不敢忘记阿兄的教诲……”
急急地说着,挣脱了陛下牵着他的手,中书令谢默君阳--或者,我该称为“叔父”的人,对着父亲,仓皇地说道。
原来,他竟也是云阳谢家人,他与我同宗同族。而我对他,却一无所知。原来我对他觉得那样亲切,只是因为,他是我的亲人,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
可为什么,父亲不认他?
那样温柔而风雅的男子,此时象是要掏出自己的心,表情那样凄凉。我不忍看,回头的时候,才发现陛下竟也是斜过了身子,他也没有看,而他的拳,却紧紧握着。
“你记得,你真的记得吗……”
随着父亲厉声的话语,促不及防父亲就打了那人一个重重的巴掌。
“啪”清脆的声音响起,那人如玉的左颊立时便浮起红红的五指印。皇帝猛然回过头,不敢置信地望着父亲,又看看那个人。似乎皇帝很想破口大骂,可又不知为什么,他又把怒火咽了回去。而父亲只是漠然地望着自己的手,可父亲的眼神,却是那样那样的悲哀……
“打得这么重,一定很疼……来人,宣太医进来。”
天颜震怒,那人却摇头。
“不要叫太医,这件事你不要管。”
不再尊称当今天子的尊号,我的叔父,换了个称呼。
“可是……”焦虑地看着他,陛下的情绪急噪不安。
“这是家事,你自己也说了,这里不讲究君臣之礼,按谢家规矩办事。我没事,没关系的……”
他在笑,虽然笑得有些艰涩,但那个人的脸上,依然有着淡淡而从容的笑容。
此时的父亲,幽然而寂寞的眼睛看着在他面前的男人。黑褐色的眼睛与天蓝色的瞳相对,父亲似乎想叫他,可伸出的手半晌也只是无力地垂落。
我想父亲与叔父的心结很深,可是当年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事呢?
疑问正浓,却又听父亲说话。
“给我跪下,你在谢家列祖列宗的前面跪下……如果你还想再进谢家门,就在爹娘的灵位前跪下……”
说完父亲匆匆地走了,他没有留在这里,似乎笃定那个人会听他的话。看起来父亲那样风光的走,而我却觉得,父亲只是在逃避。
剩下温和的男子,正撩袍袖,却被身旁的九五至尊所阻。
“你打算要跪了,是不是?朕再说什么你也不会听,对不对?”
“不错,这也许是我唯一的机会,我努力做,阿兄也许会原谅我。”
“如果他不承认你呢,你又怎么办?岂不是平白让自己活受罪。”
“可是至少我努力过了啊,不努力,又怎么知道事情的结果呢?做了,至少心无愧。”
“这次朕好象还是什么都不能做。”
陛下语气听上去很沮丧,而我该叫做叔父的人,伸手挑了挑陛下因低头而微垂的发,笑容那样和煦。
“你已经做了很多了,陛下也不是神,终究有些事,连皇帝也没办法。就象,我永远都不可能变成女人,乖乖呆在你身边等着你宠幸,所以,别沮丧了。笑一个给我看看……”
“不要每次说话的时候,时刻都不忘记和朕讨价还价好不好?要你乖乖呆在朕身边就有这么难吗?”
闷闷地看了他一眼,皇帝笑了,笑容却象是挤出来的。看得那人,“噗嗤”笑出了声。
“我忙啊,谁让陛下一直给谢默分派事情,又要微臣兼领侍中职,微臣一个人做这么多事,哪里还有空去陪陛下。”
“你还真和朕讨价还价啊!”皇帝又瞪了他一眼。“反正你能力够,三个人的事你一个人做也没问题。给我外袍做什么?”
愣愣地,皇帝问。
“要跪的话,官袍会弄脏。”
卸了官袍,雪一样的白纱中单便露了出来,而陛下一脸不赞许。
“不用脱官袍,多一件衣服,你也少受些罪。还是穿上吧!”
“不行,官服代表为官的身份,如今谢默跪得是祖宗,而身着官服的谢默,跪的是陛下,官服岂容亵渎?”
见他心意已定,皇帝又叹气。
“那,答应朕,不要逞强,如果不舒服,就别死撑。你啊,别再让朕担心了,好不好?”
一怔,那人突然笑了,他使劲地点头,突然,便握住皇帝的手,还冲我眨了眨眼。
悄悄地看着皇帝顿时微红的脸,我看向他。
你的意思是,要我忘了现在,我所见的吗?
我用眼神问着他,他微笑不语。
那个时候,我真的,有点羡慕那个人。
霜华
第三章
更深露重。
很多人都已经睡了,厅堂外有一个雪白色的人影,依然静静地跪着。
陛下走的时候,一步一回头。
可是他不得不走,因为很多的国事需要他去处理。
于是那双温润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远去。后来叔父也叫我走,他说小孩子不要熬夜,那对身体不好。
叫我走的时候,我见他的眼睛,也已经很疲倦。有些不忍心,可是又不想他担心,走了半晌,吃了饭,拿了件披风我又绕了回来。
院里多了一个人。
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样的场景。
一个小小的孩子正努力地往那个人的身上披衣。
而注视着孩子的男人,温和的蓝瞳里有着喜悦而自豪的光芒。那样的眼光,是一个父亲的眼光,属于父亲的对孩子慈爱的注视。
曾经我以为,世间的父亲对自己的孩子,不会有这样和蔼的目光。而他的目光,却让我在这样的冷天中觉得暖。没有理由,可我明了,那个小小的孩子,与我的叔父血脉相连。
这孩子,必然是他的孩子。
夜极静,空中有落雪。我见他,握住了那孩子的手,呵气。
此时此刻,正厅外只有他与那个孩子。于是,他们的对话,我尽收耳底。
“庭儿,手暖和了吗?暖和了就快进去,外边风大,小心着凉。”
“爹爹,爹爹冷吗?爹爹和庭儿一起进屋去,庭儿不要一个人进屋去……”
随着稚嫩的声音,那个小小的男孩,正使着劲,小脸也红红的,想把地上跪着的那人扶起。
“庭儿,你进去就行了。爹爹犯了错,还不能起来。”
叔父笑着,抚抚小男孩的头,柔声地对他言道。而那小小的男孩,一脸疑惑。
“爹爹这么好,也会犯错吗?爹爹又犯了什么错呢?”
“庭儿会犯错,爹爹也会啊!爹爹平时有对庭儿说过,知错要改。爹爹这样对庭儿说,爹爹自己也要这样要求自己!庭儿,你说是不是?”
看小男孩乖巧地点头,叔父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爹爹不要摸庭儿的头发,会乱掉啦!”气咻咻,叫,小男孩又道。“那--爹爹要在这里跪多久?爹爹好没用,老是生病,庭儿担心爹爹。”
看着身边的孩子一脸老气横秋的模样,叔父大笑出声,把那孩子搂进怀里。
“放心,放心。爹爹的身体虽然不好,可是啊,也还没差到这样的地步,庭儿大可放心!”
“是这样吗?”
“当然是这样,爹爹什么时候骗过你?”
“爹爹,你不乖!!”
突然,小小的男孩一脸气愤,嚷嚷。
“爹爹怎么不乖了?”
白衣男子含笑,亲了亲那孩的左颊,看到孩子羞红脸,他的唇角上扬。
“爹爹都没有回答庭儿的问题,爹爹为什么要跪在这里啊?”
听到这句话,我见抱着他的叔父微微叹气。
“爹爹想回家,也想让庭儿堂堂正正做人,所以爹爹一定得跪在这里。”
温和的蓝瞳里,突然出现一抹坚毅的神色,再细看,又是温文的笑颜。
“爹爹,我们的家不是在中都吗?为什么,要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来呢?他们欺负爹爹,庭儿不喜欢。”
小小的孩子,声音突然低了下来,那样黑白分明的眼里,属于情绪的色彩是郁闷的。
“庭儿,中都不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家在云阳,这里才是我们的家。爹爹是在这里长大的,以后,这里也是庭儿的家,他们不会欺负庭儿,有什么事,爹爹会替庭儿担下来。庭儿只要好好的做人,好好的读书就行了。”
“爹爹不要庭儿了吗?为什么爹爹一定要带庭儿到云阳来呢?为什么爹爹一定要娶个女人进门?家里有爹爹和庭儿不好吗?为什么还要多个外人,庭儿不喜欢。”
小小的男孩子,脸上的表情很受伤。而叔父并没有象方才那样哄他,我所见,那个如雪般的男子,幽蓝色的眼里有着淡淡的忧郁与迷惘。只有他的声音,如旧。
“爹爹怎么会不要庭儿呢?庭儿是爹爹的宝贝呀!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改变。可是只有云阳,才是真正属于谢家人的地方,只有依靠的家族的力量,才能保护你不受人欺负。庭儿,现在你还太小,有的事你不懂,可是爹爹要为你以后做好打算。如果有一天爹爹不在了,庭儿也能过得很好,那才是爹爹的希望……”
“爹爹不会不在的,爹爹答应过庭儿,爹爹绝不会离开庭儿。爹爹不能骗人。”
“好好好,爹爹答应你,不离开你。你这孩子,怎么老是不相信爹爹的话呢?爹爹的信誉,怎么说也没有这么差吧!”
温柔的伸手,点了点怀中男童的眉心。温秀面容上淡淡的笑意越发浓了,只是笑容里面,似乎还是安抚的成分居多。而他怀中的孩子,依然惶惑不安。
“爹爹老是不见了,晚上庭儿睡醒的时候,总也看不见爹爹。爹爹房间的门,经常闭着,就算庭儿把门推开,里面也没有人……”
“傻孩子,爹爹晚上通常都不在家。找也是白找啊,夜深人静的,你一个人在那么大的庭院里走,岂不害怕?”
“可是庭儿想爹爹,为什么爹爹晚上经常不在家,爹爹在家陪庭儿啊!庭儿一个人,很害怕--”
低低的声音,小小的孩子撒娇的将自己小小的脑袋埋进叔父怀里。
“因为,有一个人,晚上也很寂寞,爹爹要去陪他--”
温柔的笑颜轻轻扬起,叔父的唇角,又浮现那夜我所见浅浅的笑容,带着春天一样的气息。只是那个孩子,却是一脸的恼。
“庭儿对爹爹一点也不重要,庭儿要爹爹陪,爹爹从来不答应。”
小小的脑袋沮丧的低下,成功的博得了父亲爱怜的垂顾,轻柔而温和的声音象暖暖的春风一样,在我的耳际荡漾。同时,我也见,那在叔父怀中撒娇的,小小的男孩子--带着一点点狡猾的眸光。
这孩子,似乎吃定他温柔的父亲啊!
而那个看上去异常年轻的,我的叔父,却是未曾察觉的模样,语气越发的温柔。
“现在有聆音了啊,你还太小,需要人照顾。光靠爹爹一个人,还是□□乏术。不能好好的照顾好你,爹爹很抱歉,可是爹爹还有很多事要做,庭儿啊!你能体谅爹爹吗?”
“能啦,虽然庭儿好可怜。”小小的嘴角撅起,小小的脸上满是倔强。那孩子大声言道。“庭儿是男子汉,才不需要别人照顾呢?再说家里还有大堂兄和堂嫂啊在啊!庭儿讨厌新来的女人,庭儿不要叫她娘!!”
“庭儿,你叫不叫聆音娘亲,爹爹就不管了。可是,聆音非常的聪明,你啊!对上她多半还是会吃亏,早点认命,会少吃点苦头!再说庭儿还小,而谢奇和他那娘子都很粗心大意,他们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爹爹怎么放心的下他们照顾你。聆音是个好姑娘,尽量好好和她相处。答应爹爹好不好?”
叔父还欲往下说,在他怀里的孩子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睡眼已是惺忪。可从我的角度看去,他的眸光依然水灵灵。
或许,那个孩子只是不想回答叔父的问题。
“爹爹,庭儿困了。”
“那你进去睡吧!”
“不要,庭儿要在这里陪爹爹。”
“好好好,那你就在这里陪爹爹。”
一会过去,那孩子象是睡着了,叔父解下自己身上的大衣,小心翼翼的披在他身上。
天依然是冷的,而他的目光,注视着那孩子的目光。
是暖的。
***
雪不知何时,又开始落了。
未久,地上堆起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天寒地冻,叔父依然静静地跪在地上,任凭凛冽的风飘飞起他单薄的衣袖。而他的儿子,正盖着他的大衣,在他的怀抱里酣眠。
叔父把那孩子抱得紧紧地,怕那孩子着凉,可是他自己的身体,却在寒风里微微地发抖。
我本想出去,把手上的大衣给他披上,可脚步怎么也迈不出去。
瞧着叔父凝视那孩子的笑颜,我怔怔的。叔父看那孩子的眼神实在太温暖。而我的父亲,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我,眼前的场景如梦,让我情不自禁有些憧憬。
没有人这样看过我,可看着这样温暖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孩子,满是慈和与温柔的目光,我从中可以得到一点幻想。父亲也许,在我睡着的时候,曾经也这样温柔的看过我。
曾经有人说过,天下的父母都一样。也许父亲只是害羞,只是不愿意,在我面前表现他慈祥的一面。
怕惊了我的梦,我不敢动,即便我知道叔父在这样的天气里很冷。
打破寂静的,是一个温婉的女声。
“庭儿睡了吗?”
出现在我眼前的人,是位陌生的女子。她的长相极为平凡,只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无时无刻似乎都有星芒在闪烁,粲亮如天上的繁星。
叔父看了看自己怀中的孩子,轻轻点头。
“聆音,你怎么来了?”
聆音?
她不就是叔父新娶的女子,位列“山东五姓”之首--赵郡李氏的大小姐。
虽然人们都说,这位名门出身的女子相貌平凡,可如今我看,这相貌也实在太平凡了些。而在她身边的叔父,有如谪仙下凡,那样的飘逸出尘。
真是一对不太般配的夫妻,看得我直摇头。
而我眼里十分平凡的女子,和叔父在一起时却无一点的不自在。她将一件纯白的狐裘披上了叔父的肩头,叔父抬头看她,女子淡然微笑。
“天冷,你也不会进屋去歇着。我想还是拿衣服来给你比较合适。”
出乎意料,叔父看着她,唇角的弧度渐渐大了,说出口的却不是感谢之辞。
“聆音,你气什么?”
我瞧瞧我该称作“婶婶”的女子,面容如初,温婉依旧。着实看不出生气的样子。
叔父怎么会这么说?
“我是在生气,气得是你信不过我。”
微微的扬高了声调,叔父朝她竖起食指,轻轻的摇头。年轻的女子看了看在叔父怀里熟睡的孩子,又放低了声音。
“聆音怎么会这么想?”
叔父闻言很吃惊,温和的蓝瞳清澄如水,淡淡地看着他面前女子,语调里不带一丝微澜。
“你回来绝不只是因为和陛下赌气,你回来也绝不只是仅仅只为想念故乡,想让庭儿认祖归宗这么简单?人家都说‘谢郎’为人温厚,我却知道我家相公生性猾头,人虽善良却不会被人欺,做事也周到--说到底你信不过我李家,才回来的,对不对?”
话中之意语咄咄逼人,听上去却无强横之气,仍是轻柔有加。这小婶婶看上去也不太简单,虽然听话我如堕云里雾里,可我对她的看法,却有些小小的改观。
只是我听不懂,婶婶到底说得是什么。而和婶婶相反,叔父的话却无一丝恼,他的神色也如旧,而唇角的笑意越发的浓了。
“我是信不过李家,聆音!你不也是信不过你家的家人,才嫁我吗?”
“可李家始终是我的家,李家人始终是我的亲人。聆音怨恨大哥为了家族的利益想将聆音给卖了,可是聆音始终还是李家的人,相公这样不相信我的家人,聆音很难过。”
“傻丫头,世事多变,唯一不变的是亲情。我身上流的,是云阳谢家人的血,庭儿身上流的,也是云阳谢家人的血,你念着自己的家,我又何尝不曾念着自己的家呢?不错,我娶了你,赵郡李氏即与我有了姻亲关系,可是这只是利益关系--”
“不是,我不是看相公是中书令,才许嫁的。而且大哥虽然势利,可对相公却一直都很好啊!”
看到婶婶急急地摇头,叔父失笑。
“我当然相信你,可是你大哥却是看中我的官阶才应允的婚约。而他过去对我一直都好,是因为他知道我与陛下有一层特别的关系。可是聆音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或是有一天我被贬官了,他还会这么欢迎我吗?”
“相公怎么会不在,相公又怎会被贬官?”
虽然一脸不想承认的表情,可我见到,婶婶的脸色渐渐昏暗,似是想起了什么。见状,叔父朝她笑,温和的眼色里有着暖暖的光华流转,看得我心也放下了几分。
“世事难料!有什么事能说得准,我娶了你,就要尽心照顾好你。聆音,你是个好女孩,我怎能让你受委屈。有云阳谢家的羽翼保护,无论将来我发生什么事,你和庭儿都能过得很好。你大哥也许不会如我所想那般待你,可身为你的相公,我至少也得未雨绸缪,是吗?”
“相公所想的,不仅仅只有这些吧!”
“怎么说?”
“聆音觉得相公这么拼命,不仅仅是为了我和庭儿,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保护相公的家族。谢郎重情义,这话说得不假,而谢郎心思之深,外人却不知。你做事,向来都不和人说明白。可是你为聆音的知音人,聆音也想为你分忧?可是相公却总是距人于千里之外,相公不觉得一个人把所有的事情都担负下来,很累吗?”
我只看得到婶婶的侧面,神情很忧伤,那忧伤的对象象是我的叔父。而叔父默然无语,不答,可我却见到叔父的唇角,有一线的笑。
那样温温和和,开怀又浅浅的笑容。
“我赵郡李氏乃山东高门,随太祖凤皇帝起兵定国,声势虽不如蓝家显赫,关系却与皇家最为亲近。相公择婚,怕是不仅仅因为聆音想逃离家族的枷锁,也是出于这个原因考虑。”
“是吗?我的另一层动机又是什么?”
“因为相公要保护自己的家族,云阳谢家的名声实在太响亮,云阳谢家是南方士族的领袖,北地士族看到谢家人也要礼让七分,谢家怎会不是陛下心中的一根刺?相公想借自己的联姻将与皇家关系最为亲近的李家,与谢家联系起来,好降低陛下的防范之心。所以相公这次回来,一定要认祖归宗,相公,聆音说的可对?”
温言软语,这女子知我叔父甚深呐!惊讶地看着那个平凡无奇的女子,我顿时对她肃然起敬。
可是对叔父,我却越来越觉得他象迷,外表看上去他那样柔弱,可是为什么,在别人的言语里,他却是个与他外表截然不同的人?
我好奇。
“聆音你说得不错,和李家联姻,至少能保谢家两代子孙无忧。只要李家与我谢家同气连枝,那谢家就不用担心灭族的命运降临到自家头上。聆音,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其实我不必这么累,因为有陛下在,是吗?”
“有陛下在,相公又需要担心什么?陛下真心喜欢你,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
“聆音,万事无绝对。陛下如今宠我,自然我的家族也无事,可是你不知道,陛下一直都防备着我。谢默是权臣不是庸臣,谢默是他的左右手不是他的玩物。有一天,当陛下的戒心大于对我的喜欢,或是有一天有人更能赢得陛下的欢心,那时我该如何?纵然我不在,可家族的根基稳固,陛下无法动我的家族,你与庭儿生活才有保障。我不怕一万,我只怕有万一。”
“我不相信有这种万一,相公,你没有说实话。陛下不会对你薄情,我虽与陛下相处不深,我看得出他恋你极深!陛下会保护你的,相公我不懂,你到底在怕什么?你身为中书令,位极人臣,上有陛下为你护航,下有不计其数的忠心下属。为什么你总是愁眉不展,为什么你老是这么杞人忧天?我不懂。”
叔父看着远处的白梅,目光悠远。
“聆音,我没有你所想象的那样柔弱,我不需要人来保护我。而你有点说错了,陛下不是因为喜欢我,才让我在朝中大展拳脚。陛下为人君者最为称道之处,不是勤政爱民,而是用人不疑。他在朝中放手让我做事,不是每个帝王都有这样的雅量,可是,陛下也不是对所有人都有这样的雅量。”
顿了顿,叔父又轻声言道。
“聆音,你再聪明也是弱质女子。庭儿还很小,我若不在,你们能如何?弱子寡母受人欺,你以为陛下会管你们吗?陛下喜欢的是我,虽然照你所说,陛下真的喜欢我,可你看陛下可曾对庭儿有过好颜色,对你又何曾搭理过。你说,我能不为你们的未来早做打算吗?阿兄虽与我有心结,但我始终是他唯一的弟弟。无论如何,我的妻与子,阿兄必会勤加照应。再说,西颢与我中略,今年可能就要开战了。”
听话至此,我诧异的看向叔父。叔父说完只是冲着婶婶微微一笑,而他的神色镇定自如,可聆音婶婶的脸,却白了。
“你打算上战场吗?”
“也许,我要陪在他身边。如果他要亲征,我肯定会跟着他去的。”
我不知道打仗和叔父有什么关系。
可对于目前的局势,多少我也知道一点,我所生活的国家中略,为中洲五雄之一。西边的邻国“西颢”早年被“玄冥”所灭,近年来虽然听闻西颢皇子萧景之重新起兵复国,并称帝,其势如破竹。可西颢的强大与否,与我中略宁朝又有什么关系,即便打仗,又与身为文官的叔父有什么关系。
再笨我也知道,叔父职守与上战场无关。
可为什么婶婶会那样慌乱?叔父的话又有什么涵义?
没有人能回答我,待到婶婶抱着小堂弟走。我以为院落中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正想迈出去见叔父。
眼前却出现了一个人。
我想象不到的人。
那人是我的父亲,只是他的神色轻松得很,半点没有黄昏时我所见的严肃。
而叔父唇边,那一直浮动着的淡淡笑意,如今却带了几分浅浅羞涩和小小的兴奋。那双梦一样的蓝色眼瞳,看着我的父亲,叔父依然微笑。
这两个人的关系,似乎与外人眼中的他们,有所差别。
父亲总说我还年少,而成人的世界,对如今的我而言太遥远。
似乎,真的如此。
他们的处事方式,我真的不懂。
***
此时与父亲相见的叔父,似乎是不一样的他。
父亲,也不象平时我眼中的父亲。
父亲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看着前方的人,他的脸上满满都是笑。而我眼中温弱文秀的男子,如今显出的才是应该属于他的本色。
翩翩风雅,属于晋时的士族遗风在飘摇的落雪里,有着远离世俗的气息。
世人都说我的叔父象两晋六朝时的贵公子,纤细的身形与漂亮的容颜,绝好的文字与潇洒的举止,即便在市井言语中叔父也于俗人的世界很远。
父亲与叔父身上流着一样的血,同为东晋第一豪门谢家的子孙,有着“芝兰玉树”的雅号。人说我谢氏一族,如芝兰玉树生于阶庭一般,世代长青,香馥满堂。
提起先祖谢安丞相,谢家人便为之自豪。我们,皆是谢家的嫡传子弟,先前我总以为东晋的士族指的大抵就是父亲那样的人物。
在我的眼中,已经久远了的士族与父亲,该是一体的。那时我听说,当朝的中书令谢默君阳才是士族中的第一人,对此我嗤之以鼻。
而今,当叔父站在我的面前,与父亲相对的时候。我才发现,世人的说法,才是对的。
即使血脉相通,父亲与叔父却决然不同。
父亲虽然雅正,却少了一份灵韵。那样飘逸而略略带点野性的气息,只有在叔父的身上,我才能见得到。
可是现在的叔父,与我看来却很纤弱。和父亲的高大相比,他显得那样玲珑。
幽蓝色的眼睛如今看去,是微蓝的颜色,浅浅的带着温和的笑,又带着一丝丝淡然的淘气。
“阿兄!”
“你这小鬼头,还真跪啊!”
父亲笑笑,走近他,拍拍叔父的肩。
父亲从来不曾这样待过我,而我记忆中向来严肃而沉默的父亲,对我的叔父与对我,竟是完全不一样。
那时不知怎的,心里便淡淡升起一阵怨恨,我忽然对叔父有些嫉妒。
“阿弟知道阿兄需要借口下台,当然得努力为阿兄制造机会啊!”
左顾右盼,发现此时真是四下无人。叔父从地上爬起,我发现这个对旁人而言十分简单的动作,叔父却做的很是艰难。他的身子摇摇晃晃,而父亲扶起了他,轻轻地掸去身上沾染的雪,笑道。
“阿奴,别淘气,做戏可得做得认真一点。要是现在露了馅,岂不前功尽弃。”
闻言叔父笑而不答,父亲只是叹气,却不曾责备于他,疼惜地又拍拍他的肩膀。
我听父亲这样说,心下诧异。
难道那些事情都是伪装,如果父亲对叔父看似绝情的举动是伪装,父亲为什么能够做到滴水不漏?
他对叔父比我,要好上太多太多,父亲疼叔父如疼自己的孩子,可我并没有得到他的疼爱与眷顾。现在想起来,父亲平素的温文有礼,对我的关切,竟然是全无温度的冰冷。
暖意从不到他的眼底,父亲看人的时候,我一直觉得怪,现在才发现原因。
一切竟也只是虚幻,父亲的情分,在我看来都只是虚幻。父亲与叔父都有伪装,只是父亲的伪装,此刻让我觉得寒冷。
所谓真实是什么呢?
是现在的父亲对待我叔父的样子吗,和叔父相类的脸,温暖的笑颜,只为那个人而绽放吗?
如果是这样,那我算什么?
我这亲生儿子对父亲而言算什么?
激愤的心绪渐渐在心里弥漫,忘却了谢家保持清净心境的家训,我突然觉得累。嫉妒的情绪连自己都难以控制,我竟在心中诅咒叔父,我盼望着盼望,如果他不存在该有多好。
如果他不存在,父亲就算不曾关爱于我,可至少,我不会知道父亲关爱的滋味。不知道,不会有期待,心里也很知足。
一旦知道,心就会有渴想,而希望,往往如幻梦一场。
我早知道这点。
厅堂中的两人不觉我的存在,兴奋地小声叙着别情。只有天上的雪。象是知道我的苦闷,越发下得大了。
我不知道我的诅咒是否很灵验,那时我只是吃惊。没有任何先兆,叔父在雪中倒下。我看着他,在一瞬间昏迷在父亲怀中,他身上穿着的袄子外罩的白纱,在他倒下的那刻,随着他的倾倒在冰冷的空气中,如蝶般的飞扬。
此后叔父病了许多天,在这许多天里,他一直昏迷不醒。
第四章
那夜来了很多的大夫。
叔父的病况我不清楚,可看到来了那么多的大夫我很想笑。
我听说叔父得的只是小小风寒,而为叔父医治的太医却有三十多人。据说这些大夫都是太医院医术拔尖的佼佼者,个个白发苍苍,却在年轻的陛下面前,冷汗直流,那模样在我看来--
十分可笑。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在看了父亲对叔父那样的眼神,温和而慈祥的眼神,亲人之间血浓于水的眼神。我心中对叔父而生的恨意竟是那样浓郁。
这几天的天气也不好,阴阴暗暗的。不曾出过太阳,也没有晴天,不停下着淅淅沥沥的雨。
哪里来得春雨连绵,不识趣。
我心乱如猫抓,我担心着父亲会看出我对叔父的恨意。因为府中只有我对叔父的病情表现得无关痛痒,我毕竟年纪太轻,学不来父亲那般深沉的城府。而我的母亲对叔父的病情虽然也同样不甚在意,但父亲从不关心她,只有我呆在父亲身边。
可父亲也没有注意到我,也许我该庆幸,可我只觉得悲哀。
很快我也发觉不对了,如若是小小的风寒,父亲不会这样的焦虑,而陛下,日复一日的对着那群号称“医术通神”、“华佗再世”的太医们咆哮。
而叔父一直都没有醒,这些时日,他没有醒来过。
试探的,只是出于好奇,我决不承认我对叔父也有关切,我问父亲他的病况。
父亲没看我,只是无言地叹息。我看到他的手握成了拳头,捏得很紧。
府中人的生活都被这样突如其来的事打乱,而陛下关心的人似乎只有叔父,对于婶婶和我的小堂弟谢庭来说,他们成了无声的存在。
如我一般无声的存在,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父亲虽然派了很多的仆人伺候,可是自己却没有去过那个院子。只有裴元度跑里跑外,照顾着这两个人。
但在外人看来,云阳谢府一切如旧。
只有我的日子变成一团糟,因为我的同窗,都知道当朝中书令,人称“谢郎”的人是我的亲叔父。
于是他们便不住地向我打探消息,眼里满是绿油油的光,兴奋无比。就连谢家远近的族中亲戚小儿辈,也迢迢地赶来问我。
于是我的日子便越发混乱了。
乱中,我突然想到叔父的做法,面对别人听说他总是很灿烂地微笑着,但谁也看不出他的想法。我不想照着他的样子去做我的事,可我也没有别的人可以参照,我没有父亲那样威严的气质。
没有人会听我的,父亲当家,我便不算什么。
我只能学叔父,有时觉得这样的我,也很可耻。
可我没有办法。
***
今日到了月阁,一如这几日,课堂上热闹得象在市井之中。
我装做镇定自若,慢慢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还没坐稳,就看到一旁的同学们已经是一副蠢蠢欲动的模样,欲冲我扑来,头就开始疼。
怎么他们还没吃够钉子啊,再问,我也什么都不会说的。
月阁素来清净,如今这么吵闹,怎么先生也不管管?想着的时候,眼不由看向门外,看到教书的聂先生在外边悠闲自在地踱步,半点不管是非,我无奈地看看自己的四围,发觉自己的事还是得自己解决。
从没想到月阁之中也会如此,我很想叹气。
月阁何地?
它是谢家家学。
在谢家远祖跨海迁移至中略就已开办,为谢氏族中子弟,同是与谢家同气连枝的世家子弟,读书的地方。
不仅请来的先生学问一流,在其间读书的子弟也需经过族中大老的亲自考评,才有入学的资格。云阳谢家五百余年家史,在月阁中读书而成为朝中名臣、民间名士的子弟不计其数。因此,能进月阁读书是小辈们很值得骄傲的一件事情。
但这几天月阁的气氛,却与平时不同。也许是众多的大人物齐聚云阳,近年来分外少有,所以连这些心高气傲的士族子弟,也乱了心。
我成了焦点,虽然我极不情愿。
当朝的风云人物中书令谢默君阳,就是我的叔父。而他名气虽大,但对世人而言,却是个迷。
世人很少看见叔父,叔父上朝大多坐车,很少骑马,叔父也不常在外走动。只是偶尔的几次露面,就成了市井的流言焦点。而叔父的流言虽多,可以断定真假的却不多。越神秘就越想知道他的事,却又偏偏没有渠道可以知晓。
于是就如方才那样,有很多的人很想问我,谢相是什么样的人。
我很烦,但我又不能因为不想回答把同窗都得罪了。再不愿,也只能学着叔父对人的态度,只是笑,却不回答。而我发现,这样待人,其实可以避开很多的麻烦。
但只有一个人,我避不开。
那便是我的夫子,聂先生。聂先生为人极好,只是脾气稍嫌暴躁,但这无损他在学生中的威信。先生授课也好,而原先,叔父也曾是他的学生。
但世人皆以为,叔父是已故当世第一大儒、汉山先生顾震的弟子。很少有人会记得,还有个聂先生教过叔父。
聂先生很关心叔父,他知道叔父晕倒在地的时候了。脸上竟然有一丝隐忧,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沉稳的夫子,会有这样的表情。
“他还好吗?”
休息时分,素来不管闲事的先生说话了。但面对先生的问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回禀先生,弟子不知。叔父被大哥带走了,弟子也来月阁上课,他的情况,弟子不清楚。”
“是吗?他的身体一向都很差,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才好。”先生也和父亲一样,只是叹气,我不禁起了疑心。
“叔父的身体很不好吗?”
低声,我问。
“他的身体岂只不好,简直已经……”叹了口气,却象不想我知道,聂先生幽幽地岔开话题。“这孩子来月阁的时候只有六岁,还是个小淘气。个子就只有那么一点点大,性子却野,老是把这里弄得鸡飞狗跳。又是多年不见,不知道他现在会是怎么一副样子。”
先生的眼里,满是怀念的笑。而我不知道,小时候的叔父,竟和我那看似淘气活泼的小堂弟一样。我突然又想起了那个玄衣人,叔父昏倒之后,将他抱回卧房的人是那个玄衣人,听说他唤作“谢奇”,是我的大哥。
我突然很好奇,他们旧时的样子,我不知道的,属于他们年少的故事。
“先生,那时我大哥又是什么模样?”
“谢奇,他啊!”先生闻言微笑。“他老是被阿默气得咬牙切齿,偏偏一看到那孩子脸上,装得十分可怜的表情,就第一个跳出来打抱不平,也不管是谁不对。真是个傻孩子!”
先生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说道。而我想着叔父与大哥的相处,也想笑。突然我又想起一个问题,为什么叔父的存在,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呢?
即使那夜过后,我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把叔父赶出去。隐隐约约,我有点眉目,可我又什么也想不出来。
“先生,叔父和父亲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叔父回来之前,为什么父亲没有提过叔父的名字,一次也没有。”
只有在喝醉的时候,夜深的时候,父亲才会沉默的,在纸上写着那一个又一个的“默”字。
“因为阿默被你父亲赶出了家门,从族谱上删去了他和你大哥的名字。连你曾祖母、祖父病逝,他迢迢千里前来奔丧,还是被你父亲拒在门外。”
他回来过吗?我吃惊地看着先生,先生微微点头。
“记得那天雨下得很大,我见阿默那孩子拼命地敲门,可你家的门就是不开。那时我第一次见这孩子在哭,那么大的雨,只是见他,不停的在泥泞的地上朝着你家门磕头……”
我想起七年前的那夜,我的曾祖母、祖父,在同一天过世,他们头七的那天,半夜的时候,我听到的原来不是错觉,而不是象父亲所说的,外边其实空无一人。
当真有人在敲门,而那人,是我的叔父。
“先生怎么知道的呢?”
风也淡淡的,这个时候,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先生,其余的人,都去吃午饭了。我想知道多一些事情,也不愿吃饭,就陪先生坐着说话。
先生只是叹息,不停的叹气,自从叔父出现以来,在我身边的人都经常叹息。叔父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一团又一团的迷雾笼罩着我,我越发好奇。
“那时我去你家祭奠你的曾祖母与你祖父,下车的时候就听到阿默凄惶的声音。他见了我,就朝我不住地磕头,他说他是进不去了,请我把他的心意带进去给他的亲人……后来我才知道,这孩子是一个人回来的,他五天五夜不停地赶路,可是回来了,却没有人放他进门。”
“这孩子的身体不好,我祭拜出门,以为他已经走了,却看到他还守在门前。雨下得这么大,天这么冷,夜那样的黑,他就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门口。我劝他回去,这孩子只是摇头,说要尽人子之道,虽然看不到亲人最后一面,至少也要送他们走……”
先生的话渐渐地低了,面上的表情不知是悲是喜。
“这孩子大了呀,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这孩子长大了。可那个时候,我却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这孩子大了,我应该觉得欣喜。可为什么,长大的代价会这么大,竟连他的笑容,都要夺走……那个刚到月阁时的孩子,是那样的天真而又淘气,脸上从来都是笑意盎然,可是再见他的时候,这孩子的眼神却变得那样的哀伤……”
先生有些失神,象是回到了过去的夜晚。我咀嚼着先生的话,想着失去笑容的他会是什么样?
我想着,却想不出。不管悲哀还是喜悦,脸上都有着淡淡微笑的那张脸,我想不出,那个人没有了笑容的样子。
“先生,为什么父亲要把叔父赶出去?”
略略带了点胆怯,我问聂夫子,我不知道先生可曾知道父亲与他之间所发生的事,可我想,我能问的人,也只有先生了。先生并没有回答我,却问我一个无关的问题。
“旭儿,你喜欢你叔父吗?”
吃惊地看着先生,我迟疑,却还是点头。我不喜欢他,虽然他的模样那样的可亲。可是见了他,我该称为“叔父”的男人,即使是昏迷不醒的他,我也还是忍不住想要靠近他。
很矛盾的心情,我知道,却又无法控制自己。
“很多人喜欢他,也有很多人讨厌他。在朝中,阿默立足其实很艰难,若不是陛下的保护,而他又不想靠陛下的庇护,他也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先生想说什么?”
我打断先生的话,我想先生也许要我自己去领会。可我毕竟天资驽钝,无法象先生所想,自己就能明白所发生的事。
“唉,你这孩子为什么一定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呢?若我今日不和你说个明白,你是不是还想去问别人?”
“是的,谢旭想知道当年发生的事。”
“如果别人说,可能会有所歪曲,还是我告诉你吧!”先生提起笔,在纸上写下八个字给我看。
“断袖之爱,分桃之亲。”
我正想念出声,先生却朝我做掩口的手势,他警觉地看看了四周,发现无人在场,才小声地对我说道。
“当心隔墙有耳。”
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事,在世人眼里,男人与男人肌肤相亲是罪。看先生写的话,再想到那时叔父在陛下怀中无力地挣扎,与陛下那样怜爱的举止,与叔父有关的人的谈话,我已经明白这两个人的关系的确非比寻常。
断袖分桃,说的就是同性之爱。
身为臣子竟然与陛下有染,这传出去太难听了,谢家怎能容忍这样的侮辱,怪不得父亲会把叔父赶出家门。
“这是耻辱啊!”
我不由惊呼出声,先生却冲我摇头。
“你想的只是一半的缘由,还不是最主要的理由。无论那孩子气度如何高华,无论陛下有多么圣明,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爱,是违背人伦的,更何况,还是天子与臣子的爱呢?你想你父亲是南方士族的领袖,定是容不下那孩子的逆伦之举,才赶他出门的,是吧?”
我点头,这是当然,世人不都是这样认为的吗。
“错了,错了啊!大郎何等人物,岂会拘泥于此。魏晋士族遗风,你家独得真传,又么会计较这些。就算阿默与陛下在一起,大郎也不会计较,只要阿默过得好,便罢。大郎是在担心阿默,旭儿,你知道吗?”
我摇头。大郎是父亲的小名,先生为父亲的恩师,唤父亲小名自无不妥。可是为什么先生这么说?
“自古伴君如伴虎,天子宠臣少有善终。就算阿默能得陛下一时的欢心,又能够持续多久呢?云阳谢家于天子,始终是隐忧,那孩子牺牲自己想保护自己的家族,你父亲怒的是这点啊!大郎只有阿默这样一个弟弟,阿默又是大郎一手抚养长大,阿默这样糟蹋自己,大郎如何不怒……”
和陛下在一起,是糟蹋自己吗?
这个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呆呆地看着先生,我哑口无言。
“先生,话不是这么说的吧!”
先生没理我,象是自言自语,又道。
“阿默那孩子生性倔强,决定什么事从来不走回头路,大郎怎么劝都不听。而每次占卦,这孩子得的都是夭逝之卦,磨难无数,只要不在陛下身边,他就能少受些罪。这是大郎身为兄长,对弟弟的那片心,可阿默那孩子听不进去,所以大郎才把阿默赶出家门……那孩子命定早夭啊!”
喃喃的,喃喃的,先生的话越来越轻了。他略显悲伤地看着我,我顿时一惊。
难道叔父真的病的很严重吗?
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众人如此紧张,似乎那早夭的说法也不是空穴来风。
无由的,我想起叔父走路时的样子。一点也走不快的,慢如乌龟踱步的样子,没有人搀扶,走路便是摇摇晃晃的样子。
我想到了他走路时的样子。
晚上,我第一次主动的去探望叔父。我想,或许我能再知道些什么,那个人身上的迷,于我,实在太多了。
而他依然未醒。
***
叔父在家的居所,名曰“听雨榭”。
云阳谢家占地甚广,府中有一小小的湖,叫做“冷湖”,湖中种着远近闻名的墨荷。而“听雨榭”,就建筑在湖面之上,墨荷之上。
如今天正寒,墨荷未开,而它的叶子却不若别的荷花,还是绿的,没有萎谢。
远远望去,水蓝蓝,满湖的荷叶苍翠欲滴。平素阳光正好时,“听雨榭”顶上覆着的绿琉璃瓦,有种灿烂的光辉。而在下雨的天气里,雨水滴答在绿琉璃瓦上,会发出如乐曲般动听的音符。
此刻大雨倾盆,如注。可我无心听那乐音。
叔父的卧房与外间不同,很少仪卫保护。想来陛下也需要些私人空间,因此我也见不到几个人。
卧房里面燃着淡淡而好闻的墨荷香,我只看到里面一个明黄色的身影靠在床边,正在替床上的人敷着冰枕,专注到连我走近他身边都不知晓。
叔父似是未醒。
安详的面孔上面色红润,却是太艳了的潮红,象是还没有退烧的样子。而叔父微翘的嘴角上扬,象是好梦正浓,看得那照顾着他的人脸上也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不知道昨夜陛下是否一夜未眠,看他,瞧见一脸的疲惫,可陛下看护昏睡的叔父,眼神与手,都是同样的温柔。
屋子里静静的,只有淡淡的香气迤俪,陛下痴痴地看着叔父平静的面容,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叔父的卧房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喜乐洞天”。所谓洞天,是借道家洞天福地之说,希望这样的名字,能给住在其间的人,带来平安与幸福。
何谓喜,又何谓乐,住在里面的人,又真的有喜有乐吗?
我不知道,只是看着那一对人,却让人有种淡淡地心动。喜乐洞天,也许此时此刻,他们有喜有乐有平安。纵然,里面有人病着,也有人不眠。
我突然有些羡慕起这样的气氛,我突然也有些不太责怪叔父。
虽然,我的嫉妒与责怪,并无理由可言。
屋内很暖和,暖和到连身为病人的叔父,睡觉都不太老实。叔父的双足露在了锦被外边。而陛下无事,正在把玩着叔父的足,叔父的双足明明如蓝田白玉般的白皙,却又不知为何,在陛下的手心里,便染上一层浅浅的红意,看上去微微带着一点□□气息。
看得我不由脸红,目光一侧,便瞧向另一边。
此时我却看见,叔父的脚底有着一排排青白的小孔痕迹。
一排又一排的,青白的伤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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